《陛下的刃——我的宦官白月光》 第1章 笼中天子 【雨夜】 永元三年的春雨,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敲打着温室殿的琉璃瓦,簌簌不绝,仿佛要将这洛阳皇城最后一点暖意都冲刷殆尽。 已是子时,十四岁的天子刘肇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丝绸中衣,黏腻地贴在他单薄的后背上。眼前没有宫灯柔和的光,只有梦中舅父窦宪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龙椅,死死地盯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轻蔑。殿外呼啸的风声,听在他耳里,都像是窦宪凯旋回朝时,那震耳欲聋、令他心胆俱裂的“万岁”欢呼。 他蜷缩起来,死死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这偌大的宫宇,他是天下至尊,却也是世间最孤寂的囚徒。 “陛下?” 帷帐外,传来一个低沉而安稳的声音。不高不亢,却像一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梦魇。 刘肇没有应声,只是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 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无声地拨开了明黄色的绫罗帷帐。来人的动作轻缓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惊扰这夜的宁静。 是郑众。 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宦官常服,身形清癯,面容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深邃有光。他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轻轻放置在龙榻边的矮几上,氤氲的热气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香。 他没有像其他内侍那样惊慌失措地跪地问安,也没有多问一句“陛下是否安好”。他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冰凉的蟠龙纹砖铺就的脚踏上,微微垂首,如同过去的千百个夜晚一样,用他沉默而坚定的存在,为年轻帝王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却足以抵御一切恐惧的屏障。 “夜深寒凉,陛下穿上这件新的中衣,睡觉暖和些。”郑众像是没察觉他因冷汗浸湿的衣衫,从食盒旁拿过件素色里衣,展开时,刘肇看见衣料上绣着极小的兰草纹,是他去年随口提过喜欢的纹样。 他坐起了身子,郑众刚好上前,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扶住他的腰,帮他把衣襟拢好。那触感很轻,却让刘肇瞬间僵住—— 不是冷的,是他习惯了戒备,连这点亲近都觉得陌生。 他没说话,任由郑众帮他把里衣换上。指尖偶尔擦过脖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痒,刘肇的耳尖悄悄热了。 殿内只剩下雨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刘肇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他依旧没有看郑众,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与颤抖,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郑众……”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若有一日,朕……朕欲行非常之事,雷霆一击,乾坤倒悬。你说,这满朝文武,勋贵重臣,朕能信谁?谁敢与朕同行?” 问题如同殿外的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温室殿内。这是诛心之问,是足以掀起滔天血浪的试探。 郑众抬起头。 宫灯的光晕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他没有立刻回答,那片刻的沉吟,让刘肇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郑众俯下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刃,沉甸甸地,能击穿这无尽的雨夜,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刘肇的心上: “陛下,” “奴婢虽残缺之身,卑贱如尘。” “然,此身此命,早已许于陛下。愿为陛下手中之刃,扫清寰宇,涤荡奸邪;愿为陛下身前之盾,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那一刻,刘肇在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奴婢的谦卑与顺从,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是赌上一切、焚尽自身的疯狂与忠诚。 少年皇帝怔怔地望着脚下这个伏地的身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驱散了盘踞多年的寒意与孤独。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郑众因长年劳作而略带薄茧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郑众都微微一颤。 “好……好!”刘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记住你今夜的话!从今往后,朕信你,只信你!” 雨,还在下。 夜色深了,刘肇已经睡熟了。郑众坐在榻边的锦凳上,看着他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额发——他睡得不安稳,眉头还皱着,像是还在怕窦家的人。 郑众的心里轻轻疼了下。 窦家像一头巨兽,横在刘肇面前,随时将这少年皇帝撕碎。 但他愿意陪着,哪怕以后是万丈深渊,只要刘肇还需要他,他就不会走。 烛火轻轻晃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在一起。 殿内,一种比钢铁更坚固的联盟,一种种在权力与绝望的土壤里生长出的情愫,就在这个雨夜,悄然生根,再也无法剥离。 第2章 经筵暗潮 温室殿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刻板的宁静。但今日的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不同寻常的紧绷。几名小黄门打扫庭院的动作比平日更轻、更快,连眼神都不敢随意交汇。 因为今日是经筵日。大将军、录尚书事窦宪,要求入宫听讲。 刘肇坐在镜前,由着宫人为他戴上沉重的冕旒。十二串白玉旒垂落下来,在他眼前晃动,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也让他的紧张得以隐藏。他透过旒珠的缝隙,看向镜中沉默立于身后的郑众。 “都退下。”刘肇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宫人们躬身退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会来。”刘肇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繁复的龙纹刺绣。 郑众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为他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声音低沉而稳定:“陛下是君,大将军是臣。经筵之上,讲的是圣贤道理,论的是古今兴亡。陛下只需,静听,明辨。”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安慰,却像一块沉入激流的巨石,瞬间让刘肇翻涌的心绪平复了些许。刘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郑众总是这样,在他最不安的时候,用最平静的姿态,给予他最需要的力量。 辰时正,百官依序入殿。文东武西,肃立于丹墀之下。 窦宪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金带,龙行虎步,未经通报便直接踏入殿门。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之上的刘肇身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意地拱了拱手:“臣,参见陛下。” 他甚至没有等刘肇说“免礼”,便已直起身,自顾自地走到了武将班首特意为他空出的位置前。那位置,离御座极近,近得能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皮革与权力的凛冽气息,清晰地传到刘肇的鼻尖。 刘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感到喉咙发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开始讲解《春秋》的老博士,努力集中精神,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能感觉到,侧后方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 老博士讲的是“郑伯克段于鄢”,正分析着君臣、兄弟之道。殿内只有他苍老而平板的声音在回荡。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 “博士此言差矣!” 窦宪向前踏出一步,声若洪钟,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嗡嗡作响。老博士吓得一哆嗦,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窦宪身上。 窦宪对那老博士视而不见,目光直接投向御座上的刘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春秋》微言大义,岂是这般迂腐可解?依臣之见,共叔段恃宠而骄,意图不轨,郑伯克之,乃是天经地义!为君者,当断则断,岂能因私废公,优柔寡断,徒留后患?”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影射当下。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谁都知道,窦太后并非刘肇生母,窦宪更非刘肇亲舅,这“兄弟”、“后患”之言,其心可诛! 刘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在窦宪那强大的气势面前,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淹没了他,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丢在这大殿之上,接受着所有人的无声嘲笑。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静立在自己左后侧的郑众。 郑众微微垂着眼,仿佛殿内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但在刘肇目光投来的瞬间,他几不可查地抬了下眼,递过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然后,他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谦卑恭谨的姿态,对着窦宪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大将军所言,振聋发聩,令奴婢茅塞顿开。” 他先肯定了窦宪,这让窦宪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也让众臣更加疑惑。 但郑众话锋随即一转,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然,奴婢愚见,郑伯克段,其关键并非在‘克’,而在‘克’之前,郑伯已尽其为兄、为君之责,屡次规劝,仁至义尽。孔子作《春秋》,褒贬在于‘克’之一字,正是贬其处心积虑,养成其恶而后一举铲除,失了仁恕之道,非明君所为。”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窦宪陡然锐利起来的视线,继续道:“陛下仁孝,天下皆知。对待宗亲,向来宽厚。纵有小过,亦是以教化规劝为先,此乃圣王之道,与郑伯之心术,岂可同日而语?大将军以郑伯类比,奴婢窃以为……不甚妥当。若传扬出去,恐有损大将军威名,使天下人误以为大将军不慕圣王之道,反推崇权术机心。” 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缜密。他完全跳开了窦宪话语中的政治陷阱,转而从经义本身进行辩驳,最后更是巧妙地将一顶“推崇权术机心”的帽子,轻飘飘地反扣回了窦宪头上!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中常侍的胆识和机锋惊呆了。他竟敢当面反驳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而且反驳得如此有理有据,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 窦宪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死死地盯着郑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阉人,竟有如此胆量和辩才。 刘肇怔怔地看着郑众挺直的背影,那一刻,他心中翻涌的恐惧和屈辱,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他看着郑众,仿佛看着一道突然亮起的、劈开黑暗的闪电。 “你……”窦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气氛剑拔弩张。 “大将军,”郑众再次躬身,语气依旧谦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经筵之上,本为明理。各抒己见,方能触类旁通。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他将最终的决定权,轻巧地交还给了御座上的天子。 刘肇深吸一口气,借着郑众为他争取来的这片刻喘息和建立起的微弱优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线保持平稳,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已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郑常侍所言,深得朕心。为君者,自当以仁德教化天下。大将军……征战劳苦,于兵事或有独见,然经义精深,还是多听博士讲解为宜。” 他没有指责窦宪,甚至没有接郑众扣过去的帽子,只是用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方式,肯定了郑众,并委婉地告诫了窦宪——在经筵这块场地上,你,还不够格。 窦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狠狠地瞪了郑众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随即,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拂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经筵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老博士战战兢兢地讲着,百官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再敢多言。 直到结束,刘肇保持着天子的威仪,在百官的叩拜中,起身离开。当他转身,走过郑众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郑众依旧垂着眼,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在朝堂之上,以言语为刃,直面大将军锋芒的人,根本不是他。 回到温室殿,屏退左右。 刘肇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郑众的手臂,因为激动,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仰头看着郑众,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你看到了吗?郑众!他……他当时那眼神!他恨不得杀了你!”少年的声音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保护的激动。 郑众任由他抓着,声音低沉而温和:“陛下,奴婢微末之躯,生死何足挂齿。只是,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他没有居功,反而先肯定了刘肇最后的应对。 刘肇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他松开了手,却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因为今日这场共同面对的风波,而变得更加紧密,更加牢不可破了。 “有你在,朕……不怕。”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 郑众微微抬眼,看着眼前尚显稚嫩,眼中却已燃起不一样火焰的年轻帝王,心中轻轻一叹。 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与窦宪,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而他与这位少年天子之间,那始于依赖,掺杂了太多复杂情愫的羁绊,也更深地缠绕在了一起,再难分割。 殿外,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两人都知道,这深宫之中的暗潮,非但未曾平息,反而因为今日的碰撞,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第3章 少帝心绪 刘肇屏退左右,只留下郑众一人侍立身侧。他靠在凭几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郑众的身影。 郑众正弯腰收拾方才经筵上用的书卷,玄色宦官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日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郑众。”刘肇忽然开口。 “奴婢在。”郑众立即停下动作,垂首应声。 刘肇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他其实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叫叫这个名字,想听听这个总是沉稳应答的声音。 殿内重归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刘肇的目光落在郑众的手上——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细致地抚平书卷的折角。就是这双手,在他噩梦惊醒时为他端来安神茶,在他批阅奏章到深夜时为他挑亮灯花,在他恐惧无助时,曾被他紧紧抓住,当作唯一的浮木。 “你方才……”刘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不怕吗?” 郑众将整理好的书卷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依旧从容:“奴婢只知道,不能让陛下受辱。” 不是不怕,而是不能让他受辱。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刘肇的心尖。他想起方才在殿上,当郑众挺身而出与窦宪对峙时,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不只是因为恐惧,更因为一种奇异的、被守护的悸动。 “坐吧。”刘肇指了指对面的坐席。 郑众微微一怔:“奴婢不敢。” “朕让你坐。”刘肇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任性。 郑众迟疑片刻,终是依言在席上跪坐下来,却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半垂着眼。 刘肇却不满意这样的距离。他忽然起身,走到郑众身旁,学着他平日的样子,也在他身侧的席子上坐下。这个举动太过突然,郑众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看着朕。”刘肇说。 郑众缓缓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刘肇忽然发现,郑众的瞳孔并不是纯黑的,在光下透着浅浅的褐色,像他幼时把玩的琥珀。 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眼里的细微波澜,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刘肇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近的距离,郑众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想起生病时,郑众彻夜守在他榻前,用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那些曾经理所当然的亲近,此刻却让他心慌意乱。 “若是没有你……”刘肇的声音有些发颤,“朕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太过直白,几乎剖开了他所有的依赖。郑众的睫毛轻轻颤动,似是被这句话烫着了。 “陛下是天子,”郑众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自有神明庇佑。” “朕不要神明庇佑。”刘肇脱口而出,“朕只要你——”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这句话太过逾矩,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他要郑众什么?要他的忠诚?要他的陪伴?还是要别的什么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郑众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熏香袅袅,在两人之间缠绕出暧昧的形状。 刘肇看着郑众微微抿起的唇,忽然想起昨日读到的诗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当时还不懂那种倾慕是怎样的心情,此刻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即便郑众从不笑,他也觉得好看。即便郑众总是垂着眼,他也想一直看着。 这种陌生的情愫让他害怕,却又忍不住靠近。他悄悄挪近了些,衣袖几乎要碰到郑众的衣袖。 “你的手……”刘肇忽然注意到郑众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怎么了?” “整理书卷时不慎被纸划伤,无碍的。”郑众想要将手缩回,却被刘肇一把抓住。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两人都愣住了。 刘肇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与后宫妃嫔柔荑完全不同的触感——带着薄茧,骨感,却让他舍不得放开。 “陛下……”郑众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别动。”刘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地为郑众包扎那个小小的伤口。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 郑众的手在微微发抖。 “疼吗?”刘肇抬头问,眼里是纯粹的关切。 郑众避开他的目光:“不疼。” 可刘肇却觉得,疼的是自己的心。当他看见这道伤口时,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这种感受如此陌生,让他无措,却又甘之如饴。 为郑众包扎好伤口,刘肇却没有松开手。他轻轻握着那只手,像是握着一件稀世珍宝。 “以后要小心。”刘肇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是。”郑众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这一刻,刘肇忽然明白了——他想要的不只是郑众的忠诚和陪伴。他想要的是这个人的全部注意力,想要他永远只看着自己,想要触碰他,想要……更多他说不出口的东西。 这种认知让他心跳如鼓,脸颊发烫。他应该放手的,这是不合礼法的。可他就是舍不得这片刻的亲近。 “陛下,”郑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不合规矩。” “在朕这里,朕就是规矩。”刘肇执拗地说,少年天子的任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但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天子的威严,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挽留心爱之人的笨拙方式。 他终于缓缓松开手,指尖却还留恋着那份温度。 郑众立刻收回手,将那方丝帕小心收好,又恢复了恭谨的姿态。但刘肇看见了他泛红的耳尖,这让他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为这种陌生的情愫所困。 “退下吧。”刘皓说,他需要独自理清这纷乱的思绪。 郑众躬身行礼,缓步退出温室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刘肇轻轻握住刚才触碰过郑众的那只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也许从那个雨夜开始,有些东西就不同了。不是天子对臣子的依赖,而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人的朦胧倾慕。 这种感情注定不见天日,却在他的心里悄悄生根发芽。他望着殿外郑众远去的身影,暗暗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永远。 第4章 山雨欲来 郑众退出温室殿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回到值房,而是绕至殿后一处僻静的廊庑下。这里背风,少有人至。他停下脚步,方才在殿内强装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背脊微微抵住冰凉的廊柱,才勉强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食指上那方柔软的、绣着龙纹的明黄丝帕。丝帕系得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年天子掌心滚烫的温度,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一路蔓延,烫得他心口发紧,阵阵抽痛。 他闭上眼,刘肇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了复杂情愫的眼睛就在黑暗中浮现。那不是天子看臣子的眼神,那是一个少年在看一个……他不敢想下去的人。 “不合规矩……”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在殿内的话,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在这深宫之中,最无用的,便是规矩。规矩挡不住窦宪的野心,也拦不住少年天子这不合时宜的、足以将两人都焚为灰烬的依恋。 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用冰冷的臣子外壳包裹自己,将那刚刚萌芽便已岌岌可危的情感死死按捺,还是…… 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来,面色惊惶,见到郑众,如同见到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哭腔: “常、常侍……不好了!奴婢方才……方才在永巷,听、听到两个窦大将军府上的人说……说、说……” 郑众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慌什么!慢慢说,说清楚!” 那小黄门咽了口唾沫,脸上血色尽失:“他们说……‘小儿不晓事,需得长者教之’……还、还说,‘宫中久未闻婴啼,恐非社稷之福’……奴婢,奴婢不敢再听了!” 如同数九寒天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郑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小儿不晓事”……这“小儿”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宫中久未闻婴啼”……这是在质疑陛下子嗣,更是暗示陛下无能,为废立造势! 窦宪!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上的跋扈,这是**裸地流露出废立之心!刀,已经架到陛下的脖子上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郑众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是刘肇听到这番话,该是何等的惊恐与绝望。那个刚刚因为经筵上一点小小的胜利而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少年…… 他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 “你,”郑众盯着那小黄门,目光锐利如刀,“今日听到的话,若泄露半句,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明白吗?”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小黄门磕头如捣蒜。 “下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打发走小黄门,郑众独自立在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显得孤寂而沉重。他必须立刻去见陛下,必须让陛下有所准备。可是,该如何说?直接告诉他,他视若父兄的舅父,正密谋要废掉他,甚至可能……要他的命? 郑众的心,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烤。他想起刘肇依赖的眼神,想起他方才为他包扎伤口时笨拙而认真的模样……他如何能忍心,亲手将那个少年推向更深的恐惧深渊? 但他必须去。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无法言说的守护。 当郑众再次踏入温室殿时,刘肇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游离在外面的暮色中,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想什么的浅笑。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郑众,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方才那点因为郑众离去而产生的小小失落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下意识地朝郑众的方向倾了倾身。 然而,当他看清郑众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时,那点欣喜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发生何事了?”刘肇放下书卷,坐直了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对郑众的情绪,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郑众走到他面前,没有立刻回答。他该如何开口?他看着刘肇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了不安的眼睛,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难以吐出。 殿内的气氛,因为郑众的沉默而骤然变得压抑。 “郑众?”刘肇的声音里带上了恐惧的底色,“是……窦宪?他又要做什么?” 郑众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倒在刘肇面前。不是平日那种象征性的躬身,而是双膝及地,以额触手背的大礼。 这个动作让刘肇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你……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郑众没有起身,他抬起头,目光沉痛而坚定地看着刘肇,声音低沉得如同殿外渐起的暮色:“陛下,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或许……或许会令陛下惊惧难安。但奴婢必须说,请陛下……务必稳住心神。” 刘肇的心跳骤然失控,他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站稳。“你说……朕,朕听着。” 郑众将那小黄门听来的话,一字不差,清晰地复述了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砸在刘肇的心上。 “……小儿不晓事,需得长者教之……” “……宫中久未闻婴啼,恐非社稷之福……” 刘肇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又像是太懂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让他如同坠入冰窟,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他……他们……”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原来,经筵上的冲突根本不是结束,那只是窦宪不耐烦的开始!原来,他的隐忍,他的退让,换来的不是平安,而是对方愈发肆无忌惮的杀机! 废立……他们会怎么对待一个被废的皇帝?他的结局会是什么?被幽禁?被毒杀?像前朝那些可怜的废帝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宫之中? 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了他,比那个雨夜更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窦宪带着甲士闯入宫门,看到了自己从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被拖下来的场景…… “陛下!”郑众见他身形摇晃,眼神涣散,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心中一痛,再也顾不得礼法,起身一把扶住了他几乎软倒的身体。 手臂上传来的支撑力量,和郑众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刘肇从绝望的幻象中猛地拉回了一丝清明。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反手死死抓住郑众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他……他要废了朕……他要杀了朕,是不是?是不是!”少年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绝望。他仰头看着郑众,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落在郑众扶着他的手背上。 那泪水灼伤了郑众的皮肤,更灼痛了他的心。 “不会的!”郑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扶着刘肇,让他靠坐在榻上,自己则依旧半跪在他面前,仰头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充满了脆弱和依赖的眼睛。 “陛下,”郑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有奴婢在。” 刘肇拼命摇头,泪水涟涟:“你……你只是一个中常侍,你怎么斗得过他?他有兵马,有党羽……” “奴婢确实只是一个阉人,无兵无权。”郑众打断他,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但奴婢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奴婢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动摇陛下的江山!”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以生命起誓的沉重力量。 刘肇怔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郑众。他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忠诚,看着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安心感和更深刻情感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壁垒。 他猛地扑向前,不再是抓住手臂,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郑众。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如同迷途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可以庇护它的巢穴。 “郑众……郑众……”他一遍遍地喊着这个名字,声音哽咽,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托付,“朕怕……朕真的好怕……你别离开朕……永远都别离开朕……” 这个拥抱超越了君臣,甚至超越了寻常的亲密。它是溺水者在绝望中本能地抓住唯一的生机,是孤独的灵魂在无边黑暗中寻找到的唯一共鸣。 郑众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得吓人。那带着泪水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应该推开的,这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可是,他听着怀中少年那充满了恐惧和依赖的哭泣,感受着他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那抬起想要推开他的手,最终,却缓缓地、沉重地落在了刘肇的背上,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轻轻拍抚着。 “奴婢……”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叹息,和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承诺,“……不离开。” “朕信你……”刘肇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却异常清晰地说,“朕把身家性命,都把江山社稷,都托付给你!郑众,帮朕……帮朕除掉他!” 这一刻,所有的朦胧好感,所有的心动情愫,都在巨大的危机和恐惧中,凝聚成了最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到了这个宦官手中。 郑众看着少年天子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心中巨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真正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要么共登彼岸,要么……共赴黄泉。 他迎着刘肇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下了头。 “臣,”他第一次,在私下里,用了这个属于朝臣的自称,“万死,不辞。” 夜色,彻底笼罩了洛阳宫城。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在这风暴眼的中心,两颗心却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对的信任,前所未有地紧紧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