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不悦》 第1章 锦安俯初遇(1) 景成二十六年,端午佳节,锦安府内行人如织,平日沉闷的府城总算有了热闹气息。城中市集上,两侧摊子上挂着菖蒲艾草和各式杂货,叫卖声此起彼伏。 苏婉禾站在街一角的小摊前,看着左右手里一红一绿的两只香囊,微微皱了下眉头。 见她表情越来越沉,摊主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却不好多说什么。来者是客,难得赶上这么热闹的节庆,能多赚几个铜板总是好的。况且他面前这女子,清丽秀美,看着有些出身,衣着虽不华丽但也不至于太过寒酸,身侧还有婢女跟着,想来买两只香囊的钱还是有的。 想尽快开张图个好彩头,摊主换上一张和悦笑脸:“姑娘,你要是喜欢就都买了吧。你看,我这香囊也不贵,两只才十文钱。” 苏婉禾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头也没抬一下,口中喃喃自语。 一旁的婢女丹儿见摊主一副讨好表情,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小声劝道:“小姐,你都挑了快一刻了,不如都买了吧。不是还要有事要做吗,若是再挑下去,回府晚了,老爷和夫人要担心的。” 听得老爷和夫人会担心,苏婉禾这才将头抬起来。 摊主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被说动了,这桩生意就要成了。十文钱虽不多,也不枉费他跟着陪笑了这么久。 谁知下一刻,眼前女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将两只香囊举到婢女明面前:“丹儿,怎么办,该买哪一只?” 摊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小姐。”丹儿十二分的无奈,“这……不过是香囊,随便挑一只就好了。两只都买也不贵。” 苏婉禾摇了摇头:“不行,香囊只用作装饰,不过是供我消遣的玩意儿,买一只已经是浪费了,买两只更甚。我不能。” 她言罢,看向自己右手:“红色这只样子漂亮,做工也更精细。”而后又扭头看看左手里那只,“可是昨日爹爹请来的先生才说,我今年该配些绿色的饰物图吉利。” 又一抬眼,瞥见摊上一只蓝色绣金的香囊,道:“其实,若论喜好,我更喜欢蓝色。只是,蓝色这只虽然料子更贵重,但做工差了些。”苏婉禾转头看向丹儿,“买哪一只才好?” 听闻这话,摊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垮着脸站在摊前,默默安慰起可能颗粒无收的自己。 丹儿摆摆手:“小姐,我可做不了这主。小姐喜欢哪一只,就买哪一只。”眼见这挑香囊的事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丹儿惦记着苏婉禾交代的事,“对了,小姐要的东西还没来买来,我先去办。小姐你呆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啊。千万别走开。” 苏婉禾木头似的点点头:“是了,你快去快回,我再选选。这事还是要我自己来做决定才行。” 她专心挑选着香囊,全没注意到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嘈杂的人声夹杂着滚滚尘烟从街道尽头袭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人在打斗。 等苏婉禾意识到周围气氛不对劲时,面前的摊主已经跑开了,临近几个摊位被掀翻,有人一脸惊恐的试图拉她,想将她带到旁边摊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猝不及防的,右腕便被什么东西钳住举到了半空。红色的香囊脱了手,掉落在尘烟之中。 一个男声从耳边传来:“就是她!” 苏婉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遮住了阳光,她惊异的抬头。身前的男子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一席蓝衣,散乱的发,挺拔的侧影,面目却笼罩在阳光的背影下,模糊不清。 她大吃一惊。 男子注意到她的视线,嘴角微微一翘,将她的右手举的更高了些,回身道:“就是她!” 苏婉儿一头雾水。 男子面前的中年男子憋得满脸通红:“蓝昭明,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大街上随便拉个女子糊弄我!” 被叫做蓝昭明的男子笑的肩头乱颤,握着苏婉禾的手不停的颤抖,眉眼间有丝戏谑意味。 “我说林大人,明明是你说,若我有心上人,便不再逼我娶你的女儿。才说的话你就不记得了?” “你闭嘴!”林余桑指着蓝昭明,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掌拍过来。 心上人?苏婉禾心里一震。她见都没见过他,这人怎能张口胡说? “你……”苏婉禾想要开口问上一问。 蓝昭明却转过头,将食指轻轻附在唇上,笑容淡淡绽放开来。 苏婉禾一时忘了动作。 “林大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蓝昭明随即敛了笑,略微严肃了些,“大人身为一府同知,一向以守信重诺深受知府大人推崇,今日莫不是要食言?” 林余桑气的牙痒痒:“蓝昭明,非是我食言,是你戏弄我!你与这女子根本毫不相识,怎说她是你心上人?” “我对她一见钟情啊。”蓝昭明说的满不在乎。 这边苏婉禾一怔。蓝昭明,她好像听过这名字。 “大人,你说再多也是无用,我已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不会娶令千金。如今还既未定下婚约,还请大人不要逼我了。”蓝昭明言罢,向人群中望了一眼,道,“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可是给了大人交代了,大人可不能出尔反尔哦。” 他这样一说,围观人群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林余桑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他也不是个糊涂人,看这情形,无论眼前女子与蓝昭明是何关系,蓝昭明都打定主意不会娶自己的女儿。如意算盘落了空,不能再背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他只有恨恨抛下一句话:“蓝昭明,此事便罢了。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缠人的麻烦终于走了,蓝昭明忍不住笑意上涌。 “总算是走了,这下回去也好交代了。”他说着,突然想起身后一身不吭的苏婉禾。 再怎么说,他也唐突了佳人,赔个不是还是要的。想着,他回过头,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姑娘,方才……” “啪”的一下,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的甩到了蓝昭明脸上。饶是他自诩皮糙肉厚,也感到右脸一阵刺痛,忍不住撇了撇嘴。 回过神的苏婉禾脸上两抹绯红,右手高高举在半空,显然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刚刚她羞极了,只想挥开他的手。谁知蓝昭明手下力道松了,她脱力之下的这一掌正甩在他脸上。苏婉禾长这么大从未和人动过手,这下心里不安起来,甚至有些愧疚。 蓝昭明显然无视了她的感受,只搔了搔脸颊,眉眼轻挑,不紧不慢说道:“这位姑娘,如此,我们两清了。” 苏婉禾努力稳住微颤的手:“两清?” “对啊,两清。”蓝昭明一笑,也不欲解释,抬腿要走。 这番轻浮举动,令苏婉禾心绪难平。 “你等等!”苏婉禾叫住他。 “何事?”蓝昭明站定,心道麻烦。 “蓝公子。”苏婉禾眉头紧锁,一双秀目微微含怒,神情颇为严肃,“你对自己的事太不谨慎了,这样不好。” “啊?”蓝昭明不明所以。本以为这女子被自己当着众人面一番折腾,定然又羞又恼,会出言责备几句,他已然做好了赔罪的准备。没成想她却摆出这副说教做派,害得他忘了如何开口。 他指了指自己:“姑娘,你说我不谨慎?” 苏婉禾点点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儿戏?公子若是对哪家姑娘有意,按规矩,可先请人至府中提亲,再论后话。” 蓝昭明一时愣住了:“姑娘,你说什么呢?” 苏婉禾不由得叹了口气:“向来提亲,不都该如此?哪有小辈私自做主的?名不正、言不顺,今后必定惹人非议。公子若是不满意他人提的亲事,私下回绝这事便罢了,何必非要当众让人难堪?此时若传出去,公子家人必然恼怒。”她看一眼周围散落一地的货品,“为私事祸及旁人,更是不该。” 蓝昭明哑口无言。他自负口才不错,谁知今日竟吃了憋,面对苏婉禾的质问,只觉得有口难言。 好奇之下,他仔细看了看苏婉禾。这女子长得倒是不俗,虽称不上艳丽,但秀目柳眉,身形纤纤,肤白若脂,自有一股不流于世的清秀之气,如兰似玉。只可惜,好像脑子不太好使。他可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摇了摇头,蓝昭明无奈一笑,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身后苏婉禾又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苏婉禾怔怔望着他背影,直到人从眼前消失了踪影,才感到右手手腕生疼,撩开衣袖一看,右腕上一圈红印。 一旁有人惊叫:“小姐,发生何事了?”丹儿不知何时回来的,看着周围被掀翻的几个摊子满脸惊讶,又见到苏婉禾腕上印记,吓得连手中东西都掉了,“小姐,你的手……” 苏婉禾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方才的窘迫,抚平衣袖遮住手腕,问道:“东西可备齐了?” “嗯,都齐了。”丹儿应着,拉着苏婉禾的手左看右看。 苏婉禾道:“我们走吧。” 才要走,一旁摊主发了声:“姑娘,香囊……” 苏婉禾这才发现,自己左手仍旧握着那只绿色香囊。 丹儿见了,道:“小姐,你要买绿色的这只吗?” 苏婉禾将绿色的香囊放在摊上,弯腰将地上那只浸在土里的红色香囊捡了起来,对愁眉苦脸的摊主道:“买这只。” 摊主惊讶,说起话来牙齿打架:“姑、姑娘,这香囊……” 丹儿见那香囊上沾满了泥,已经看不出上面的纹饰,劝道:“小姐,这只?这只脏了。” “这只挺好,红色的喜庆。”苏婉禾朝摊主一笑,将钱放在摊上。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摊子上那只蓝色的香囊吸引。浮光的缎面配上绣金丝线织就得云纹,显得华贵非常。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缎子本身的水蓝色,清透的好似天空一般,让人见了不觉心旷神怡。 “走吧。”她收回了目光,拉着丹儿拐进另一条小街,朝着城南走去。 第2章 锦安府初遇(2) 绕道府城最外侧的街道,苏婉禾到了城门前。门前人来人往,一片喧嚣。她从丹儿手中接过一个布包,才要叮嘱几句,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方才还在街道中央行走的人们纷纷避让到两侧。 丹儿脸色变了一变,急忙将在道中的苏婉禾拉到一旁。 苏婉禾有些疑惑,回过身,便见一队守卫从不远处走来。 旁边有人小声道:“铁鹰卫。” 苏婉禾赶忙低下头,与众人一般默不作声。 空气仿佛静止了。 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一柄雕着飞鹰图案的细长钢刀从眼下一闪而过,苏婉禾的心莫名抖了一抖。 有人小声抱怨:“这大过节的,真怕人。” 有人赶紧阻止:“快别说了,铁鹰卫可不好惹。” 一片寂静。 待到那刀消失在视线之中,人群重又恢复了活力。 苏婉禾望着走远的卫队,长舒一口气。转头对丹儿道:“去千香楼等我。记住,任何人问起,都要说我是去了千香楼。” 丹儿拉着她不肯撒手:“小姐,这次让丹儿和你一起去吧,万一遇到什么事……” 苏婉禾扒开她的手:“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西山上并没什么人。我叮嘱你的话,切要记好。” 丹儿几乎要哭出来,次次她提心吊胆,次次苦求无用。她松了手:“小姐,千万当心。” 苏婉禾将布包抱在怀中,朝着城门走去。 出了城门,城外十里便是秦水河,河南临着西山。 上山的路,苏婉禾走过许多次,早就烂熟于心。一路攀上山坡,日已高悬。山坡上林木茂密处,一个泥土洞口隐于其中。 苏婉禾四周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俯身撩开遮住洞口树杈。才踏进洞口,一股混合着土腥味的**气味从鼻子直冲头顶,呛的她一阵咳嗽。 “你来了。”土洞深处传来轻飘飘的男声,气息虚浮,好似深夜鬼魅唤魂一般。 借着照射入洞中的一抹阳光,苏婉禾看清土洞墙壁旁靠着一个人影,瘫坐在地上,双臂好似脱线的木偶一般垂着。 她走过去,在离男人三步之外停下,蹲下身,将随身带的布包放在地上展开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男人面前:“这是药,和水内服,可以止痛。这是外用的,止血。这是胡饼和肉干。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交代完,她起身后退两步。 男人双眼盯着面前的东西,使劲挣扎几下,却没站起来,“嘭”的一声倒在地上,被掀起的灰尘呛的咳了两声,朝着那堆东西爬了过去。爬到跟前,抓过外用的药,掀开衣袖,露出半截血肉模糊的前臂,将药涂了上去。 之前洞中光线暗,未曾看清,如今人在跟前,苏婉禾才发现他面如纸色,眼圈发青,臂上伤口仍在滴血,伤口已经恶化,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日还要糟。 面前的人狼狈至极,苏婉禾却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那人扯了一张饼几口吞下,抬头看了她一眼,好似在看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笑着露出一排烂牙:“苏小姐别怕,我还有事没做,暂时死不了。” 苏婉禾道:“今日的东西我拿来了,我要的线索,你该给我了。” 那人想掰一块肉干,却怎么也掰不动,指着肉干对苏婉禾道:“苏小姐比约定的提前了两日来,想来是心里着急。等我吃了这口,自然告诉你。” 苏婉禾站在原地不动作。 那人咳了两声,道:“我重伤垂死,威胁不了你,你怕什么?”那人干笑两声,“是了,我忘了,当年苏小姐就是在这里……” 这话一瞬间刺激了苏婉禾,几乎将她带回十一年前那个黑夜,那段她此生也无法抹去的记忆扯开胸口,从心里爬了出来,侵蚀着她每一寸肌肤。她强自镇定,走过去将肉干掰开,放了一块在他手中,复又起身站远。 那人将肉干丢进嘴里,咬了两下,根本咬不动,于是含在嘴里,口齿含糊不清:“你不用着急,我没几日了,死前定会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苏婉禾没理会他,只道:“今日的线索。”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我们之前说到哪里了?” “你说他是屏兰府人士,今年三十六岁,身长七尺。他喜用香料,尤喜那些驱虫的药材。” “都对,都对。”那人掰着手指算道,“你帮我准备药食,我告诉你线索,公平交易。” “今日的线索。”苏婉禾仍旧是这句话。 那人直起身:“我告诉你的这些,你可告诉了令尊?” 苏婉禾道:“这你不必管。你我有言在先,我与你做交易,与旁人不相干。” 那人看她如此沉稳,与想象之中大不相同,心感意外。原本,他想找的人是苏如训,只是没想到先遇到了苏婉禾。当时若不求助她,缺医少药,怕是不久就要变成山间一具无名尸,被逼无奈之下,才求了苏婉禾帮他。 他自入锦安府地界,便有心打探苏家之事,只听闻苏婉禾柔弱,凡事没有主见,因迟迟选不定婆家,蹉跎到二十岁还未婚嫁,这倒与想象中柔弱的女子很是相似。所以对苏婉禾说出事情原委后,他并没抱太大指望。却没料到,苏婉禾与众人口中所传的并不一样,在听了他的诉说后,虽然也受了惊吓,但很快镇定下来,还主动提出要和他做桩交易,只为知晓当年真相,他大为意外。 苏婉禾要做的这交易,正和了他的心,他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并且提出了诸多条件。 苏婉禾都答应了,并且依言履约。 看看眼前人,回想当初,那人感慨道:“想不到,当年……” “今日的线索!”苏婉禾声音大了些。 那人顿了顿,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怕,接下来的线索,你一个女子,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苏婉禾咬下嘴唇:“我要如何行事,也与你无关。你将死之际找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他,替你报仇?眼下除了我,无人能帮你。既如此,你何不痛快些?” 那人看她一阵,垂头笑笑:“也是。只是……” “每隔三日,送药食给你,我会守约。”苏婉禾道,“你若死了,我为你收尸立坟。他年忌日,香烛纸钱,必不亏你。”她握紧拳头。 那人靠在土壁上,默默看她。许久,终于松了口:“当年他伤我时,是铁鹰卫一总领。” 苏婉禾一怔:“铁鹰卫?” 那人点头:“他当年在池靖锋手下。池靖锋你可听过,就是如今本省的铁鹰卫总管。” 苏婉禾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没想到当年之事,竟然和铁鹰卫扯上关系。 本朝立朝初期,九省之内混乱不堪。即便江山易主,曾经的几股贵族势力并不甘心臣服。新旧更迭之间,暗潮汹涌,甚至出现了新任三公先后被刺杀的骇事。 开朝皇帝于是挑选武义高强且忠心之人,组建成一只卫队,专门护佑新朝权力中枢,并搜集贵族企图垂死挣扎的罪证,将心怀不轨之人一一正法。短短三年,这只卫队用雷霆手段,将旧势力连根拔起,一扫而空,获得先祖交口称赞,这便是铁鹰卫的前身。 后来,新朝稳固,卫队并未被收编入兵部,而是成为了一只直属皇帝管辖的军队,由皇帝正式更名铁鹰卫,铁鹰卫手中一把御赐旗刀成了忠勇的象征。因数年之间,铁鹰卫奔走九省之内,搜集抓捕意图反叛之人,势力业已遍布全国,且人数众多,几乎与各省衙门分庭抗礼。因而世人都道,铁鹰卫虽无管制省府的职责,却行管制之实。 事实也是如此。因铁鹰卫有便宜行事之权,省府官员每有大事抉择,因畏惧铁鹰卫手中武权,而不得不征询其意见。久而久之,在一些省府,铁鹰卫几乎成了比衙门还要权威的存在。再加上铁鹰卫行事不似省府官员那样温和,行事每每雷厉风行,手段残忍,如今和平之世,还时常传出些以权谋私、横征暴敛的行径,令百姓闻之生寒。 时至今日,世人对铁鹰卫褒贬不一。但因强权在手,铁鹰卫三字,于普通百姓而言,好似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不及。 苏婉禾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面对如此真相。 见她不语,那人道:“怎么,怕了?” 苏婉禾正视他道:“这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或许他如今不在铁鹰卫了。” 那人大笑:“他当初害我,就是为了在铁鹰卫中立足,好谋求高位。他曾说过,人活世上,只有手握权力一条路。这样的人,怎可能离开铁鹰卫,弃了这身官皮?” 苏婉禾愕然。若果真很如此,诚如他方才所说,即便找到这人,也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应对的。 那人看出她的担忧,道:“这事,还是告诉令尊为好。铁鹰卫中总领何止上万,要寻一个人可不容易。苏大人好歹在官场有些人脉,说不定能打探到消息。何况凭你一人,是绝对对付不了他的。” 苏婉禾看向他:“姓名,你定然知道他的姓名。” 那人摇摇头,将余下一块肉干丢进嘴里:“你若不告诉苏大人,我告诉你也无用。再说,那是下次的事。” 苏婉禾站在原地,心有不甘。 “回去吧,苏小姐。”那人挥挥手,“我说的,你考虑下。若是不告诉苏大人,便多等几日吧。” 苏婉禾没有说话,转身出了土洞。 洞外阳光刺眼,晃得人头晕,她算算时辰,来不及沮丧,匆忙朝着山下走去。行至半山腰,脚下出现一条岔路,通向山峰另一侧,山上错落着几处坟堆。她远远望了一眼,下定了决心。 锦安府千香楼,是府城中最有名的脂粉店。敷面如雪,口脂胜朱,一抹青黛妆翠眉,似远山含烟,令无数女子趋之若鹜。最醉人的,还属镇店名品红颜香露,萃尽世间名贵花草,只一滴,一月留香。一两银子一两露,真正的奇货可居。 虽然不是人人买得起,但千香楼对所有上门的客人一视同仁,从不斜眼看人,因而,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千香楼门庭若市。 苏婉禾踏进千香楼时已是晌午,是千香楼一天之中最清闲的时候。 早就等在楼里的丹儿一眼就看见自家小姐,褪去一脸愁容,将人拉到了楼上招待贵宾的茶室。 一进门,便见茶室长桌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瓶罐杯碟、各色香粉,旁边还有几只竹篮,盛着鲜花竹叶。桌旁有方小圆桌,上面摆了些点心和茶水。 丹儿道:“小姐,先用些吧。” 早过了午饭时辰,但苏婉禾一点不觉得饿。拿起一块糕点勉强尝了尝,却觉得没有味道。 她放下筷子:“丹儿,撤了吧。” 门外有人笑了声,声音好似清泉跳跃般灵动:“怎么,苏小姐嫌弃我的手艺?” 苏婉禾抬头,便见一二十余岁的女子从款款而来,一袭绿裙,外披粉色纱衣,面目含笑,俊俏非常。 “绿芙姐。”苏婉禾让丹儿去了屋外,留下两人在茶室。 何绿芙走到小桌前,看着几乎没动过的糕点,问道:“不饿?” 苏婉禾摇摇头:“吃不下。” 何绿芙笑容淡了些,拉起她的手将人带至长桌前:“我知道,你的心事,唯有奇香可解。”她指过面前的器皿里香粉,“我新寻的方子,你可要看看?” 苏婉禾一潭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些微光,她用手指依次沾了沾面前器皿里的香粉,放到鼻下嗅了嗅,而后轻轻的摇头:“不对。” “不妨事。”何绿芙将人按在凳上,拍拍她肩头,“你绿芙姐的客人遍布九省,要寻一味香也不难。昨日我才听个老主顾说,安致府府城里有间蝶儿轩,前阵子新制了一款香膏,名叫返魂香,香味奇特无比,我正想邀它来我这斗香会。梅枝和菊蕊明日就出发,等他们将香膏和人带回来,我一定先叫你知道。” 苏婉禾点点头。 见她仍不开怀,何绿芙面上再无半点笑意。她坐在苏婉禾身边,关切的道:“婉儿,咱们相识多年,情比姐妹,你有事,可不要瞒我。” 苏婉禾缓缓抬眼,眼神少有的透出恨意。 何绿芙一下明白过来:“你今日又去山中见那人了?” “嗯。” “我就知道,若是你要制香,不该叫丹儿这么早就过来。”何绿芙想责备她几句,却说不出口,最终只道,“太危险了。” 苏婉禾淡淡道:“绿芙姐,你明白的,我必须去见他。” 何绿芙劝道:“他对你说的未必全是实话。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真相却不报官,可见不是善类,怎知他不是在戏弄你?” 苏婉禾知道何绿芙所言有理。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那人也是如此,就该将所知的一切悉数告知,而不是答应她做这笔交易,引而不发。然而,这是她眼下唯一能寻到的线索,她追寻了整整十年,哪怕只是个谎言,她也必须抓在手里。 何绿芙见她今日神情与往日不同,更沉闷些,着实担心,因而问道:“那人今日和你说什么了?” 苏婉禾摇了摇头。 “婉儿。”何绿芙拉过她的手,“我知道此事不了,你此生难安。所以绿芙姐从未阻拦过你,你不愿旁人知晓这事,我也从未对第三人提过。但凡能帮上你的忙,我都会去做。只是你要答应我,万不可冒险。若因为那样的罪人伤及自身,太不值得。” “只有这件事,我要做。”苏婉禾突然抓住何绿芙的手:“绿芙姐,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第3章 锦安府初遇(3) 城南苏府坐落在街道角落,院子只有两进,算不上豪华。因位置偏僻,门前往来行人不多,与喧闹的市集截然不同。 未时,苏婉禾刚到了府门前,便见上了年纪的管家慌慌张张的站定在门口,招呼几个家仆聚集在门前。 从没见过府中这阵仗,苏婉禾赶忙跑了几步:“兴伯,发生何事了?” 一听到苏婉禾的声音,兴伯犹如获大赦一般,抛下一众家仆奔了过来:“二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苏婉禾点点头:“嗯,回来了。”她看看兴伯后面一众人,“府中发生何事?” “没事,没事。”兴伯的表情瞬间轻松下来,“见小姐过了交代的时辰还不回来,老奴正要出去寻人。小姐既然回来了,就不用去了。”他说着,抹了把额上汗水,驱散了家仆。 见老人家急得满脸通红,苏婉禾一时有些愧疚:“今日街市上热闹,多逛了会儿……” “不碍事。”兴伯把人往府里领,“夫人和老爷怕是着急了,小姐赶紧去看看。”言罢,还不忘数落丹儿,“你怎么不提醒小姐,在外面这么久,出了事怎么办?” 丹儿自知没有尽到责任,惹了管家责备,也不敢还嘴。只得低着头陪不是。 苏婉禾一把将人拉过来,小声说道:“街上的事,不要同爹爹和娘亲提。” 丹儿不住点头。 进了内院,正厅中,果然见到两位高堂都等在里面。苏父苏如训正在厅堂里踱步,双手不住摩挲,焦躁不安。苏母林清坐在厅中,朝着门焦急张望。苏婉禾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人还没进厅,便急声唤道:“爹爹,娘亲!” 苏如训远远见到苏婉禾,一步跨出厅堂,拉上她的手:“哪里去了?” 苏婉禾老实回答:“从千香楼出来,去了街上,街上热闹,一时忘了时辰。” 苏母也跟了出来,本是一脸愁容的妇人,见苏婉禾完好的站在眼前,终于安下一颗心:“还好无事,下次出门切不可耽搁这么久。” “娘亲,婉禾知错了。” 她这一道歉,两位长辈倒有些过意不去。 苏母言道:“娘亲并非责备你,只是……街上人杂……” 她话虽只说了一半,但苏婉禾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但又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身后厅中传来一个声音:“爹和娘也太小心了,她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能找不到家门?” 苏婉禾抬眸望去,厅中还有一人,男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眉眼与苏婉禾有三分相似。他坐在椅上,翘着一条腿,一只手肘支在椅旁小几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家三口的团圆景象。 见苏婉禾投来目光,他侧脸看着:“人既回来了,应当无事了吧。” “苏瑜!”苏如训喝住他,“你姐姐回来了,你都不打个招呼吗?”说着,将母女二人拉进厅内坐下。 苏瑜头都没抬:“天天见面,不必了吧。” “你!”苏晃着手指指着他,“你姐姐不见回来,你不担心,见到了人,你也不打招呼,一家人如此冷漠,你……” “爹,不必说了。”苏瑜根本没耐心听他讲完,“我又没说她不是我姐姐。”说完将头一扭,不再理人。 苏母对苏瑜言道:“你最近事繁,我和你父亲都知道,但你不该对你姐姐如此。”转头又安慰苏婉禾道,“苏瑜一直核对商家送来的嫁妆,他心里烦躁。” 苏婉禾勉强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娘亲,没事。” 苏母继续埋怨苏瑜:“岁末就要成婚了,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怎么行?” 苏瑜“哼”了一声,仍不理人。 苏婉禾不忍母亲伤神,急忙将话题扯开:“娘亲,我可以帮弟弟……” “二姐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苏瑜道,“我的婚事不劳惦记,二姐还是操心自己婚事吧,免的让爹娘烦心。上月那两个媒人说的媒,二姐还没选出来?” 苏婉禾被人戳到痛处,一时无言。 “苏瑜,你住口!”苏如训“噌”的一下站起身,“谁许你这么对亲姐说话?” 苏婉禾急忙站起身:“爹爹,弟弟无意的。” 见苏如训果然动了怒,苏瑜立刻端坐好,不再回嘴。 苏婉禾拦着苏如训:“爹爹,弟弟是为婚事烦心。”转头又对苏瑜道,“待会儿我帮你核对商家的嫁妆。”言罢,朝他使使眼色。 苏婉禾有心拦着,苏如训也不愿再争执,兀自咽下一口气,对苏瑜道:“成亲之前,收起你那懒散性子,不要让人以为,我苏府也出了个二世祖!” 苏瑜“嗯”了一声,果然老实了许多。 苏如训见他还能听长辈之言,暗自松了口气。见到苏婉禾彷佛有心事,面上软了下来:“婉儿,那媒人……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苏婉禾摇摇头。 “那便罢了。”苏如训早已习惯了苏婉禾这样的回答,对林清言道,“那两个媒人,都回绝了吧。” 林清点点头,安慰苏婉禾道:“不妨事,若不可心,慢慢挑便是。” 苏婉禾顺从的点头。 一旁苏瑜抛来一个白眼,碍着父母都在,并没说什么。 苏婉禾人回来了,苏家夫妇也安了心。苏如训起身,对苏婉禾言道:“核对嫁妆的事交给你们姐弟,我和你娘还要去方大人府上谢媒。” 临出厅堂前,还不忘嘱咐苏瑜:“不可再对你姐姐无理。” 苏瑜应得有气无力。 父母出了门,苏瑜根本不与她说话,但父母交代的事还需做。苏婉禾只能独自去往府中正房东院。推开院门,见到一地箱笼,足有四、五十只。管家兴伯正拿着账本,带着几个家仆逐个清点。 “二小姐。”兴伯放下手里的活。 苏婉禾道:“兴伯,我帮苏瑜核对商家的嫁妆。” 兴伯赶忙将账本理好递过去:“二小姐,我粗粗看过,箱子一共四十八只,数目对得上,但里面的物件还没核对。” “没事,我来。”苏婉禾将账本接过来。 四十八只箱子,除了金银器皿、珠宝首饰,还有许多珍贵药材和文房四宝,而这些,据说还不到商家嫁妆的一半。商家送嫁妆上门的仆人言道,商大人怕成婚之日一起送进府来不及清点,才提前送了一部分过来。如此看来,成婚之日,待到新嫁娘将剩余的嫁妆都带来,怕是要将整座院子都填满了。 她觉得,商家确实疼惜这个女儿。 不止她是如此想的,苏家老仆人也是如此想的。 “商大人宠爱商小姐是出了名的,看这些嫁妆就知道了。”兴伯望着一院子的嫁妆感叹,“多亏了方大人说成这桩媒,能娶到商小姐,真是少爷的福气,以后老爷在官府里也能多些助益。” 这话说的有理,若按门当户对论,苏瑜小小锦安府同知之子,是万万高攀不起同元府知府商禄正的千金的,多亏了锦安府知府方鹤梁做媒,说成了这桩亲事。外人看来,日后苏瑜娶得商沐清,苏家在官场就多了一重依仗。 但苏瑜婉禾觉得,若是求官运亨通,这说不上是一门好亲事。 省内官场人人都知道,同元府知府商禄正因得罪了铁鹰卫,即将被调往文濂府担任知府。这是省内最偏僻的府城,民弱粮亏,五年中就有三年闹旱灾。知府每日不是忙着赈灾就是忙着凿渠蓄水,还要小心应对流民,以防民变,是个既辛苦又讨不到功绩的差事。同是省内府城,文濂府知府与同元府知府的待遇天差地别。 更何况如今世道不好。自从十二年前铁鹰卫把持省内政务,但凡有点油水的地界都成了铁鹰卫的私邸,生民维生越发艰难,民怨沸腾。若不是六年前,当时的铁鹰卫巡查使池靖锋查证了文濂府知府蒋温贪墨的案子,用赃款为流民建宅,挽回些名声,如今百姓定然视铁鹰卫如洪水猛兽。 即便如此,一件得民心的事并不能抵消这些年铁鹰卫做下的那些敛财伤民的恶事。铁鹰卫手中有兵,又有便宜行事之权,省内官员无人敢正面相抗,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些被欺压的只能咽下苦水,看着碗中残羹,安慰自己能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如此大势之下,官家的日子也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样光鲜,尤其是那些不肯与铁鹰卫同流合污的官员,日子并不好过。 因而,在苏婉禾看来,在即将调任前,将爱女下嫁锦安府同知之子,是商禄正的无奈之举。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渺茫的官场前途,只希望在自己尚有些筹码时为女儿谋一个好出路罢了。毕竟锦安府内因有诚国公府在,即便在饥年,府城内也不至于太寒酸。官府内一同知,日子过得也不会比文濂府知府差。 苏婉禾知道如今官场不易,也知道这种情势之下,苏如训并不十分在意官场升迁之事,他是看中商禄正的人品,因而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只是可怜了那位商小姐,眼见疼爱自己的父亲即将去凶险之地赴任,自己又不能陪伴左右,不知会怎样伤心。 苏婉禾生出些同情:“我听说商小姐与苏瑜同年?” “是。”兴伯道,“今年也是十九岁,比少爷略小两月。” 苏婉禾觉得这样挺好,年纪相仿,相处起来自然也更容易:“如此……” “怎么,二姐在意商小姐的年纪?”苏瑜倚在院门旁,冷脸相对。 “我的事不用二姐操心,我早说过,二姐该操心自己的事。商小姐十九岁未嫁,是因为商大人疼爱,二姐二十岁未嫁,又是因为什么?” 听这语气不善,兴伯想要劝几句,却被苏婉禾拦了下来。 苏婉禾并不想和苏瑜争执,只冲他笑笑,继续埋头清点物品。 见她不吭气,苏瑜突然来了气:“早些年那么多媒人上门说媒,一日之中就有两三家,二姐眼高于顶,一个也看不上。如今年岁大了,好容易有媒人愿意说亲,二姐还是不选。我看就算再过三年五载,媒人都嫌弃了,你也不会着急。” 兴伯实在没忍住:“少爷,你、你不能这么对小姐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苏瑜进了院子,一把夺过苏婉禾手中账本,“爹娘疼你,每次都让你自己选,你偏偏一个也选不出,到底怎么想的?” 他越说越是生气:“倒也是,除了调香画画,二姐别的都不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但凡要做主的事,你只知道退,根本不懂家人苦心。昨日也一样,你仍是没去。该做的事一件不做,家中的事不见你上心,倒有心思天天上街闲逛。爹娘护着你,我看不惯!”言罢也不理苏婉禾,自顾自的查看起箱笼来。 苏婉禾的心上犹如被人戳了一刀,扎的生疼。 “还不走?”苏瑜最看不得她佯装委屈的样子,踢了一脚身旁的箱子,“我的事不用你管!” 苏婉禾一惊,面对苏瑜嫌恶的眼神,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回到自己房间,强自支撑的心一下子瘫软下来。苏婉禾靠着房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走到妆台前坐下,她掏出市集上买来的那只香囊,香囊在手中乱颤,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全身战抖。 苏瑜说的都对。因她少有才名,十五岁起便有不少媒人登门说亲。父母爱护她,不愿她受委屈,每每都让媒人摆出帖子,让她自己挑选。若是换了旁人,定然欣喜,由着自己性子选个如意郎君。偏她对着面前几张草贴,迟迟做不出决定。久而久之,媒人也便失了耐心。 没过几年,府内就兴起了传言,说苏府的千金自命不凡,性子倨傲,根本不把寻常男子看在眼里。又有传她相貌丑陋,羞于见人,才一直不肯婚嫁。 凡此种种,苏婉禾只随意听听,也不上心。 她知道自己并非如传言那般,只是解释也无意义,因为即便仍有媒人上门,她还是做不了决定。也不知怎的,一旦有人问她意见,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后退,就好像对面站着吃人野兽,只要她出声,就必死无疑。 她一把握住香囊放在胸前,将头抵在台上,蜷缩起身子,彷佛这样就能将方才苏瑜说的那些话挤出脑袋。 香囊发出阵阵药草香味,渐渐驱散了心中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呼吸平静下来,她才缓缓直起身子,将香囊放在鼻下,深吸了一口气。 薄荷、艾叶、藿香……除了端午节常用的解表驱虫的草植,似乎还混合了其他的香气。 她打开台上檀木妆盒,取出一把小刀,将香囊拆开来摊在眼前,在残渣中仔细翻看了好一阵子,找见几片桃花花瓣。 “不对。”她失望的将剪破的布料重新合上,将小刀放回装盒里。 目光无意中瞥见盒中最下面一层,她的手顿住了。 窄小的盒间里躺着一只乌黑的手镯,放在手中,只有半掌大小,并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能带上的尺寸。拇指捻过镯身,剥去一层黑灰,露出镯子本来的亮银颜色,上面模模糊糊的刻着一个字:倩。 看到那字的一刹,她放佛被利刃刺穿了手指一般,指根一阵颤抖,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片刻之后,才勉强稳住。又盯了那镯子好一会儿,轻轻将那镯子放了回去,她起身离开了。 第4章 锦安府初遇(4) 有道是无事一身轻,自从当街拒了林家婚事,蓝昭明觉得自己算是应了这句古语。端午佳节,一向冷清的锦安府难得的热闹日子,他这样的无事闲人自然不能辜负。 从街市出来,一顿好饭好菜下肚,他觉得不够尽兴,又叫了一壶陈年好酒。余兴尚存,拐出府城,城外十里秦水河畔赏景观舟。日落西山,折回城中看看晚间灯火。末了,府城中最好的茶楼醉忘楼叫上一桌点心,一壶上好的仙露茶摆上二楼雅间,再看看临街风景,好不自在。 这厢脑中空空,心中无忧,正是惬意,雅间外突然传来扣门声,将他拉回这攘攘街市之间。 “进来吧。”蓝昭明放下茶杯,顺手关上了临街的窗。 来人进门,重又将门掩上,落座在他对面。 “一路可好?”蓝昭明将一盏茶水推到来人面前。 来人将茶水一饮而尽,缓了片刻,道:“你倒清闲。” 蓝昭明弯了眼:“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对面的人轻笑,从袖中掏出一枚细小的竹筒:“这回的消息,应当可靠。” 蓝昭明立刻接了过来,开了竹筒,取出内里的蜡纸:“何处来的?” “同元府,房兄得来的。” 蓝昭明看了蜡纸上的字,眉毛拧成了疙瘩:“这消息确实?” “房兄说,同元府那边查过了,十之**。房兄也赞同。我也琢磨过了,我觉得房兄的判断没错。我等不及他安排人来送信,连夜赶过来,就是怕误了事。”来人问道,“诚国公府与锦安府有交情,如何,你可有办法探探?” 蓝昭明将蜡纸放在一旁烛火上烧尽,将竹筒收入怀中:“这事交给我,你今夜宿在此处,我都安排妥了。明日一早你就回去。” 那人站起身:“不了,我今晚就走。” 蓝昭明摇摇头:“虽说今日端午,但还有半刻就要关城门,你今日出不得城了。你放心,我安排的住处稳妥,不会被人发现。” 那人犹豫一会儿,才重新落座:“既然如此,我便享一享福。” 蓝昭明满脸调笑:“说的好像我亏待你似的。”将几碟茶点统统推到来人面前,“来来来,快尝尝,别糟蹋。” 来人笑了笑,也不再客气,转眼两盘点心下了肚,靠在椅上休息。 蓝昭明见他面露疲色,道:“此次罢了,下次你不要露面,递个消息给我便是,我会想办法去拿。好歹我也有铁鹰卫总领的官职在,行事比你便宜。” 那人面带歉意:“我是……” “升卓兄,我不是怪你。”蓝昭明道,“你露面越多,就越危险。”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安全。”张升卓放下茶杯,目光幽幽望着水上浮叶。 眼看气氛有些冷,蓝昭明往椅子上一靠,双手胸前一抱,笑着看他:“怎么,不服气?” 看他这架势,定是在憋什么主意,张升卓只得讨饶:“没有,没有。这次是我心急了。” “张兄知道就好。”蓝昭明道,“从前你总教我,行事需得谨慎,怎么,这话原来只用来管束别人?” 张升卓自知理亏,不敢多言。突然想起自己一路进府城听到的那些议论,道:“我教的,你不也没听?诚国公府二公子对一女子一见钟情,为她当街拒婚,满城皆知。闹成这样,可算不得谨慎吧。” 蓝昭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谁说的?” 张升卓笑道:“我一路进城,路上十人倒有一、二人在议论此事。” 蓝昭明本不在乎外界传言,只是这消息传的也太快了些。 张升卓知道他性子,打趣道:“怎么,蓝公子终于想要娶妻了?不知是哪家小姐?若有机会,张某必得见上一见。” 蓝昭明边笑边指指他:“全是那姓林的惹的事。婚姻这等齐人之福,我消受不起,还是留给升卓兄去享吧。” 张升卓无奈:“你这性子也难改。” 蓝昭明觉得这理所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自然。” “这事要是传开了,诚国公必然要动怒了。” “不怕。”蓝昭明道,“我的事父亲一向不管,我大哥最多问几句,我不承认也就是了。光凭姓林的一张嘴,我大哥未必信他,难道他还能满府城找人询问?这事传几日也就淡了。” “你啊。”张升卓才要说几句,突然瞥见他腰间,“也不对,还是长进了。” 蓝昭明明白他意有所指,拍了拍自己腰腹:“你说这个啊。今日端午,又无公务,当然不带了。逛个街被人见到带着铁鹰卫的旗刀,岂不扫人的兴?” 百姓对铁鹰卫如何看的,蓝昭明心里明白。他并不指望带着旗刀就被人高看一眼,只要别让人记恨就行了。 说到公务,张升卓觉得还需叮嘱他:“铁鹰卫营中,还是小心些的好。” “你放心。”蓝昭明道,“我与那些人只混交情,真有什么公务,我不插手。” “下个月铁鹰卫新任的巡查使就要到锦安府巡营了,房兄让我嘱咐你。” “我懂。”蓝昭明道,“房兄也太操心,前年铁鹰卫巡营到锦安,你们可见我闹出什么事了?” “我信你,你有分寸。”张升卓道。 蓝昭明一挑眉毛:“你这话我不信。房兄不放心我,你也未必信我。” 张升卓不好意思的笑笑。 蓝昭明端坐好:“铁鹰卫巡营,我每日必到大营听令,不饮酒、不赌钱,不插手巡营事务,如此,可放心了?” 张升卓笑道:“如此,我和房兄也安心了。” 蓝昭明一笑,重又倒了杯茶给他。 两人闲聊一阵,眼看张升卓眼皮打架,蓝昭明终于站起身,将早就备好的一包银两放在桌上:“且收好,回去传个信给房兄,说此事我会想办法,让他等我消息。别忘代我向伯父和嫂子问个安。” 张升卓点点头。 出了茶楼,蓝昭明漫无目的的在街上继续游走。直到戌时,街上行人稀少,再没什么热闹可看,他才想起自己有家要回。 偷摸从侧门进了府,穿过外院,不知怎的,肚里馋虫作祟,搅得人心慌。心中后悔方才那么好一桌点心全都便宜了张升卓,但此刻后悔也无用了。他索性拐进院旁厨房,趁着没人,一顿风卷残云,临走,还顺走了灶上一盘糯米糕。 到了房门前,一脚将门踹开,将点心撂在厅里桌上,点了灯,正要坐下收拾盘中残局。 有个人影从门前闪过,一脚踏了进来:“二弟。” 蓝昭明无视了蓝蔚明的严肃表情,笑着抬眼,手下仍不忘了往嘴里送点心:“大哥,这么晚了,何事?” 蓝蔚明将门掩上:“这么晚回来,去了何处?” “今日端午佳节,外面热闹,出去逛逛。” “原来你记得今日是端午佳节?”蓝蔚明一挑眉毛,原本持重的一张脸倒与蓝昭明的轻佻样子有了几分相似。 蓝昭明知道来者不善,将手中半块点心放回盘中,拍了拍指上残渣:“是我贪玩忘记了时辰,父亲可生气了?” 蓝蔚明坐到他身侧:“好好的端午家宴,缺了一人,你觉得呢?” 蓝昭明眼睛一转,道:“以兄长的口才,必然哄的长辈开心,不需我到场,家宴反而清净些。” “哦?”蓝蔚明看他一眼,“何以见得?你不出席,便更清净,二弟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蓝昭明耸肩:“大哥,你都知道,何必还要来问?” 这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着实让蓝蔚明头疼。 “我原以为二弟这些日子总往铁鹰卫大营跑,是有公务,必然要收收性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端午佳节也不闲着,偏要给咱们诚国公府添些热闹看。” 蓝昭明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哟,那姓林的果然找上门了,没耽误端午家宴吧?”他当然知道林余桑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必要上门讨个说法。 “你还笑?拖到这时辰才回来,必是猜到他会闹上门。既然知晓他不会罢休,也该知道后果了。” “父亲生气了?” “生气是生气……”蓝蔚明道,“林余桑心量窄,为人急躁,我看父亲也不全信他说的。但你拒婚一事,总不是假的吧。” 蓝昭明咧咧嘴,好像炫耀自己过了关一样。 蓝蔚明瞪了他一眼:“林余桑虽是新官上任,怎么说也是锦安府同知,你当街拒婚,驳了他颜面,让人以为我诚国公府不敬地方官员,日后父亲还怎么和府中那些人打交道?” 蓝昭明满不在乎:“父亲和那些人打交道做什么?诚国公府何时也插手地方政务了?” 蓝蔚明被这一句话噎住。 蓝昭明更显得意:“大哥你放心,诚国公府无权无势,不过徒有其名,在那些人眼中,父亲怕连个九品知事都不如。他不尊我,我不尊他,这般公平,何来不敬之说?那林余桑才来锦安府,还不知这里面的门道,待到他听闻我的名声,说不定会感谢我今日拒绝了他。” “你……”蓝蔚明虽然不喜他这轻慢的态度,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