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将新枝》 第1章 一步错步步错 “自幼,身边人便时时耳提面命:这世道于女子多艰,若不争不抢,便只能沦为男子附庸。本宫于千日浊世中沉浮,一朝登临凤座,也曾以为……自己是那天命之女。” 霍葳垂眸,葱白指尖自鎏金托盘缓缓掠过——白绫如雪,匕首含光,鸩酒映着残烛。她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早料定这般结局。 “三载太后生涯,辅佐幼帝,兢兢业业,未尝有一夜安眠。” 素手执起寒刃,镜面似的锋刃映出她苍白昳丽的容颜,宛如霜中白菊,寂然欲碎。 慈宁宫内帷幔空垂,烛影摇红。 “岂料最终,竟是首辅大人以清君侧之名,请陛下赐死本宫。” 玉指收紧,刀锋贴上纤颈,她仰首望向殿外沉夜,声如裂帛: “贺景章!你我之间,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利刃破肤,仿若一道冰线倏然划过咽喉。 灼痛骤起时,她踉跄后退,深青翟衣上金线密绣的翟纹倏忽黯淡,随着主人一同委顿于地。朱唇开合,只闻血沫汩汩之声,再不成语。 「原以为不过须臾之事,竟这般痛彻肺腑……窒息之苦,刀刃之寒,鸩毒之烈,倒教我一并尝尽了。」 意识涣散之际,她凝着梁间盘旋的蟠龙彩绘,终是不甘地阖目。 太傅霍家最耀眼的明珠,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后,此生恰似镜花水月,终究做了他人棋局中,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 她这一生,为了一己私利,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若得重来…… 若得重来,她必不会步步为营,在乞巧节灯宴上出尽风头;必不会算计庶妹霍蕊嫁给清河世子做侧妃,与心上人阴阳两隔;必不会再踏进这宫门半步…… 哪怕庸碌一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又有何妨? 坤宁,慈宁,来世,她只愿一世安宁。 ………… 一缕带着暖意的檀香游入鼻息,霍葳柳眉微蹙。这不是她惯用的奇楠,而是次一等的檀香,是哪个宫人如此疏忽? 她睁开眼,抬手遮了遮从窗棂透入的阳光,下意识轻唤尚宫傅琛的小字。 未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却见一个早该逝去的故人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小姐醒啦?”侍女翠云笑盈盈地扶她坐起,在她身后垫好软枕,“刘大厨刚做了红烧狮子头,就等小姐去尝了给他提点意见呢。” 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她已多年未曾尝过。 自十七岁那年,翠云为引开匪徒坠崖身亡,刘大厨便再未做过此菜。后来她入主中宫,想再尝一口时,才知刘大厨早已病逝。 “翠云!?”霍葳猛地睁大双眼,紧紧抓住翠云的双臂,将耳朵贴在她胸前——「咚咚」的心跳声清晰传来。翠云还活着,刘大厨也还在……她真的回来了!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人家……人家有喜欢的人了……”翠云脸颊绯红,手足无措。 霍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引人误会,脸上顿时飞起红霞,低声解释道:“方才做了噩梦,心里害怕,想抱抱你。” “小姐——”翠云见她眼中泪光闪烁,心疼地反手抱住她,“翠云的怀抱永远为小姐敞开,小姐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好啦,”霍葳破涕为笑,轻轻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家小姐真要喘不过气了。” “嘿嘿,小姐稍等,我这就去端狮子头!”翠云脚步轻快地离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狮子头回来。 霍葳执起银箸,正要品尝这阔别多年的滋味,翠云却突然按住她的手。 “小姐使不得!”翠云满面懊恼,“瞧奴婢这记性,竟忘了今晚宫中还有乞巧灯宴!这狮子头油腻,若是用了,只怕那件新制的彩蝶鎏金裙就穿不上了。”她越说越急,“这般要紧的事,奴婢忘了已是该死,小姐怎么也跟着忘呢?” 银箸“叮当”落在青玉盘中。 乞巧灯宴——正是这场夜宴,彻底改变了她前世的命途。 那一夜,她一曲《青鸾》惊四座,一舞流风动京城,引来了三皇子墨玄朗灼热的目光,从此一步步踏入那黄金牢笼,作茧自缚,跌下万丈高崖。 为了助三皇子登临大位,她做了太多错事。 翠云为救她坠崖身亡;又因三皇子与贺景章政见不合,她便屡屡暗中作梗;更是她亲手设计,将满眼依赖她的庶妹霍蕊,嫁与风流成性的清河王世子萧驰为侧妃,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那凤座之下,尽是至亲至爱之人的白骨与血泪。 而这最后一错,便是在墨玄朗立太子后,暗中毒杀了他。 她想,要做,就做这世间最高贵的人,绝不依附于他人,哪怕是毒杀孩子的生身父亲又如何? 霍葳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却没想到,间接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错的太离谱了。 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霍葳心念电转,当即抬手扶额,气息微促: “许是方才梦魇惊了魂,此刻仍心慌得厉害,身上也乏。今晚的宫宴,怕是去不成了。” 她看向翠云,“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突发急症,实在无法出席。” “阿姐,不可!” 话音未落,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霍蕊提着裙摆疾步冲入,一把抓住霍葳的衣袖,眼圈瞬间红了:“阿姐,你答应过要在灯宴上帮蕊儿相看郎君的,怎的说话不作数了?” 这声音里满是依赖与委屈。 翠云也急急劝道:“小姐三思!您为此次宫宴耗费了多少心血?那残曲《青鸾》,您练得十指沁血;为穿彩蝶裙跳完《流风舞》,您节食整整一月。万事俱备,岂能因一时梦魇便前功尽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霍葳的退路尽数堵死。她望着霍蕊那双纯然信赖的眸子,前世她被迫嫁入王府时绝望的眼神如针刺入心扉。 刹那间,一个因愧疚而被她埋入心底的名字浮上脑海——宁仁。 是了,前世霍蕊心中真正属意之人,正是那位家世清贫、性情温润的宁家公子。 他亦会出席此次夜宴。 若她不去,以霍蕊庶女的身份和怯懦的性子,恐怕连与宁仁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无。那她的姻缘,岂非又要落入父母之命的摆布? 或许,仍难逃指婚萧驰的厄运。 她不去,或可避开墨玄朗与贺景章,但霍蕊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妹妹重复悲剧? 千思万绪归于沉寂。霍葳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前世的沉重都压入肺腑,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冽决然。 “罢了。”她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扶我起身梳妆。”。 翠云与霍蕊皆喜出望外。霍蕊破涕为笑,亲昵地蹭到霍葳身边:“阿姐最好了!” 翠云则立即指挥小丫鬟们备水、熏衣、准备妆奁,静谧的闺房顿时忙碌起来。 霍葳端坐于菱花镜前,任由侍女们摆布,目光却穿过忙碌的身影,落在窗外那方四角的天空。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既然避无可避,便只能迎难而上。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她与她在意之人的命运。 香汤沐浴,兰膏涂发。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那件闻名京城的彩蝶鎏金裙。裙裾层叠,以极细的金银线掺着各色丝线,绣出百蝶穿花图案,行走间流光溢彩,蝶翼翩然若飞。腰间束以同色锦带,更显纤腰盈盈一握。 梳头婢女将她的青丝绾成惊鸿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步摇,额间贴了赤金卷草纹花钿。傅粉施朱,眉染黛山,唇点朱樱。镜中人容颜昳丽,气质清冷华贵,与方才那个为红烧狮子头雀跃的小女娘判若两人。 霍葳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曾为她带来无上荣光,也曾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天染暮色时分,霍府女眷乘车前往皇宫。 霍葳与母亲张夫人、庶妹霍蕊同乘。马车辘辘,驶过繁华御街,两侧灯火如昼,人声鼎沸,一派盛世华章。 她安静坐于车窗边,指尖微撩锦帘,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中无半分期待,唯余冰冷警惕。她能感觉到身侧霍蕊的紧张,那双小手正紧紧攥着帕子。 “蕊儿,”霍葳忽然低声开口,“待会儿入了宫,跟紧我。若见到心仪的郎君,便告知姐姐,莫要怯懦,但也需得看清人品家世,明白吗?” 霍蕊微微一怔,脸上飞起红霞,细若蚊蚋地应道:“嗯,蕊儿听阿姐的。” 霍葳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巍峨宫殿在夜色中显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慈宁宫的孤冷,白绫的刺目,匕首的寒光,鸩酒的波纹,还有那人冰冷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抚上脖颈,那里光滑细腻,并无伤痕,但那份濒死的窒息与剧痛,却已刻入灵魂。 马车缓缓停下,宫人唱喏声起。 霍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被完美敛去,只余下符合她身份的高华与平静。 她在翠云的搀扶下优雅落地,理了理裙摆,抬首望向那灯火通明、丝竹隐隐的千秋殿。 盛宴将启,命运之轮再次转动。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满腹算计的昭德太后。 她深吸一口带着宫廷特有龙涎香气的夜风,挺直脊背,扶着翠云的手,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曾吞噬她一切的华美牢笼。 裙摆上的彩蝶在宫灯映照下流光飞舞,仿佛承载着不容践踏的尊严与涅槃重生的决心。 第2章 命运的纠缠 宫宴尚未开始,御花园内已是人影绰绰,琉璃灯下悬着灯谜,公子哥儿谈天说地,贵女则是悄悄耳语着什么,时不时传来阵银铃般的笑。 霍葳受不住翠云那紧巴巴的眼神,终是心软,轻叹着摸了摸她的双丫髻:“翠云,去吧,莫走远。待会儿给你家小姐说说趣闻。” “嗯,小姐真好!” 待翠云欢天喜地地挤进人堆,她又走了几转,周遭渐然清静下来,一种熟悉的索然无味之感漫上心头。 “无趣。” 她低声自语。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清冽的男声带着同样的意兴阑珊,在她身侧不远处响起:“无趣。” 霍葳心头一跳,蓦然转头——月华与灯影交织下,那张清贵疏离的脸,不是贺景章又是谁? 怎会是他?还提前出现在了这里?! 巨大的意外让她心底警铃大作,前世种种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冷静。 她强自镇定,迅速福身见礼:“贺大人。”同时脚尖微转,便要离开。她可不想再招惹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 “霍小姐且慢。” 贺景章向前迈进一步,侍卫长风立即会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踱至她面前,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放到以往,霍葳都要明里暗里向他打听朝中事务,怎么这次避他像避瘟神一样。 “听闻霍太傅近日身体抱恙,贺某特命人配了几副专治风寒的药方,本想明日登门探望。” 他语气从容,字语间却步步为营,“奈何公务骤至,恐难如愿。既然在此巧遇霍小姐……” 他略作停顿,言语间已为她铺好了前路。 “便烦请小姐先行告知张夫人,宴席结束后,贺某需上门叨扰,届时怕是要与贵府车驾,同行一路了。” “贺大人一番心意,臣女先替父亲谢过。” 霍葳暗自懊恼,差点忘了贺景章曾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不过自从他入仕,两人就莫名断了联系。 忽地,霍葳脑子轰的一声,她想起来了,上一世,父亲在宫宴后不久就领命远赴边关,回来后身上受了一身伤,还被罢免了官职,没多久就病逝了。 莫非,就是这次,贺景章借探病之口向父亲传递圣上秘旨? 「葳葳,是为父对不住你,若有来生,为父一定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 父亲临终前悔恨的眼神是她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 哪怕是他亲手养出霍葳的一颗野心,却未曾料到她心有余而智不足,间接促成了一代“妖后”的惨死。 但,那终究是她的父亲,她还是不能舍下。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只想过得一世安宁。 ………… 竹影绰绰,良月婷婷,霍葳抬眸,面上笼罩着一层忧色: “只是父亲风寒甚重,实在不宜见客。若因此过了病气给大人,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贺景章沉默良久,久到若不是头顶上一直有道灼人的视线,她还以为对方已悄然离开,越是沉默,越是紧张,她不敢抬头,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霍小姐,”他忽然开口,声线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似乎很怕贺某?” 耳边的喧嚣彻底退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面对这样一个在瞬息之间便可观其言色明其心绪的人,她怎么可能不怕?更何况,此人还是上辈子害她惨死的凶手。 恨意如毒藤缠绕心间,霍葳面上却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浅笑。 “贺大人说笑了。”她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您风姿卓然,年少有为,臣女敬佩尚且不及,何来惧怕?若真要说……也该是一时见仰慕之人,心生激动罢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语气柔中带刚: “大人若执意不信,非要亲身一试,臣女……自然也无话可说。” * “呵。” 贺景章笑了。 并非往日那种浮于表面的礼节性微笑,而是眉眼俱弯,唇角自然扬起,宛若冰河初融,带着一种近乎纯真的和煦。 一时间,霍葳竟看愣了,不自然地瞥过眼。剑眉星目,耳廓朗然,贺景章确实生的一副好皮囊。 “霍小姐既称仰慕贺某,”他好整以暇地问,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促狭,“证据呢?” “什么?” 霍葳睫羽扑闪扑闪,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说,霍小姐既然仰慕贺某,那证据呢?”他声量如常,字句却清晰稳重无比。 霍葳脸颊倏地飞红,既有一丝羞赧,又觉得愤怒。 恰在此时,宣告宫宴将开的钟磬礼乐悠然响起,惊起巢中一对倦鸟,彼此轻啄了几下羽翼,复又亲昵地依偎在一处。 霍葳手随心念而动,不及细想,已抬手掩住了贺景章的双唇。她紧张地四下一望,确认无人留意此处,方才如触电般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却挥之不去。 她使劲在衣裙上蹭了蹭。 “贺大人今日之举,臣女记住了,回府后必当……原原本本禀明父亲!”她又气又急,语调都失了平稳,当即拂袖转身,迤逦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贺景章未再阻拦,只静立原地,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大人……”侍卫长风眼神略有些嫌弃地看着贺景章,像看一个地痞流氓一般,疑惑道:“大人明知霍小姐不是那种仰慕,是那种仰慕啊!” 贺景章抱臂,蹙眉怼道:“本官当然知道,方才看似是逗弄,实则是试探。” 长风耳中听到的: 本官当然……是逗弄 长风不解,长风挠头,长风心想:“大人为什么要逗霍小姐?莫不是心悦于她!” 他一惊一乍,向后蹦了半步:“好啊大人,怪不得老夫人多次为大人相看,大人都婉拒了,竟是早把一颗心给了霍小姐。” 贺景章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随手扯下一片竹叶,用内力催动,使其擦着长风脖颈划过,威胁到:“再瞎猜,小心你的脑袋!你忘了今晚是来干什么的了!” “那您刚刚……我还以为大人您忘了呢” 贺景章闻言,眼底的那点戏谑退了一干二净,他当然不会忘,只不过,是试一下水的深浅而已。 “走吧,待会儿忙完了还得去霍家一趟” “啊?霍大人不是病的很厉害吗?” “蠢货!”贺景章用力地敲了下长风的脑壳。 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一方斜径上,那方向,似是通往乾清宫。 * 乾清宫西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着一盘胶着的棋局。 昭明帝指间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他的目光凝在棋盘东南一隅,那里他的大龙看似气长,实则已被一条隐形的绞索套住了脖颈。 贺景章静坐于他对面,并未催促,只垂眸轻呷了一口温茶,气定神闲。 “陛下,”内侍监林如海的声音在屏风外怯怯响起,“皇后娘娘……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您看……” “让她先去。本来就是她要办的宫宴,朕可没说要去。”昭明帝头也未抬,声音冷硬。 林如海喉头滚动,咽下了未尽之语,脚步黏在原地,未敢挪动。 昭明帝眼角余光扫过他仍未离去的身影,心头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将棋子往棋罐里重重一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朕的话你没听见?滚出去!” “是!老奴遵旨!”林如海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陛下,”贺景章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如他杯中的茶汤,温润却带着清冽,“棋道,静中生慧,躁则失局。心若乱了,便看不清真正的杀招所在。” 他修长的手指探入昭明帝身侧的白玉棋篓,拈起一枚白子,并未急于落下,只是置于指间摩挲。 昭明帝眼神一凝,静静看着他。 “譬如东南角这条龙,”贺景章目光落在棋局要害之处,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陛下若只想着如何做活,步步紧守,反而气会越走越紧。看似庞大的势力,有时恰恰是最沉重的负累。” 他指尖的白子轻轻点在了棋盘中央天元附近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善弈者,通盘无妙手。”他抬起眼,迎上昭明帝骤然锐利的目光, “真正的杀招,往往落在棋局最空旷、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弃一朝之患,而建四海之业。舍了角上数十子的‘包袱’,换来的,却是整个中原腹地的主动权与磅礴外势。” 昭明帝盯着那颗落在天元侧畔的白子,瞳孔微缩。 那片区域本是黑棋势力范围,此子一落,孤军深入,形同送死。 可再观全局,这枚“死子”竟如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黑棋腹地,与外围白子遥相呼应。它不仅为东南大龙提供了新的喘息之机,更反手对黑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反包围圈。 他方才苦思冥想的种种突围手段,在此一子面前,竟全都成了抱残守缺的顽愚之策。 昭明帝缓缓靠向椅背,深吸了一口气,殿内冰凉的龙涎香气浸入肺腑。 他明白了。 贺景章在棋枰上演绎的,正是此刻他们面对的朔国困局。 二公主是那“角上数十子”,是看似必须救援的“负累”,但若执着于救她,则更易满盘皆输。 而贺景章提出的,是一条更为冷酷,却也更具雄才大略的路——以二公主为弃子,将整个战略重心转移到更关键的战场,换取对朔国乃至周边局势的终极胜利。 “好一个‘弃一朝之患,而建四海之业’。” 他明白了贺景章的棋局,也看清了那条唯一通往胜利却布满荆棘的血色之路。 然而,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四年前那个穿着大红嫁衣、在漫天风雪中回头对他最后一笑的女儿。 昭明帝扶额,阖上双眼,发出一声近乎痛苦的叹息:“……景章,你的道理,朕何尝不知。可,那是朕的泠泠啊。”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四年前朕迫不得已将她送入险境,已是愧对于她,现在,朕实在不忍……”昭明帝顿了顿,未曾言尽后半句—— 不忍亲手将她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作为冰冷的筹码,推入万丈深渊。 高高在上的昭国皇帝,一国之君,也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贺景章亦懂他的难处,可国之大事,从不可儿戏,更不可掺杂一分私情。 他即刻起身离座,行至昭明帝身侧三步之处,整肃衣冠,而后撩袍端带,俯身下拜。他并未即刻抬头,而是将双手交叠于额前,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大礼。 当他直起身时,目光清正,坦然地迎上昭明帝略显憔悴的眼神,声音沉稳如山岳: “陛下,弈棋之道,在于舍得。舍小仁,方能成大仁;忍一时之痛,方可开万世之太平。” 他略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一去,无论功过,无论毁誉。后世史笔如铁,是功是罪,臣——” 他的声音在此刻愈发坚定,带着一种将自身命运与君王、与国运彻底捆绑的孤勇: “——愿与陛下,生死共担。” 第3章 都疯了 夜色浓稠,天上的星一簇一簇,长街上只余几声零落的车轱辘响,碾过青石板。 霍葳指尖挑开一线锦帘,朝车后望了望,清清的月光轻轻地描摹着她憔悴的眼眸。 张夫人端坐于软榻,双手交叠于膝,背脊挺得笔直,眼睛也不眨,像一尊毫无生息的玉雕。 “阿姐……”霍蕊自小性格懦弱,向来怕这位严厉的主母,此刻夹在两人中间,更坐立难安,只好伸出一张小肉手攥住霍葳的衣袖。 霍葳轻柔地将她的左手握在自己两手之中,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别怕。 “方才宫宴上,你为何不弹青鸾,不舞流风。劳我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你寻残谱,请名师,就是让你去喝个酒饱?” 张夫人声量不大,气势却很强,一字一句如珠玉落地,震的霍蕊抖了三抖。 霍葳叹了一口气,眼波更显死气:“母亲,我今日真的是身体不适。” 她这话,也没说错。 重来一世,竟有许多事情变了轨迹。 霍蕊只瞧了一眼宁仁,虽有几分羞怯,但似乎并没有想更进一步的意思。 可上一世,她明明将自己的香囊偷送给了宁仁。 三皇子在宴席上更是频频朝她投来目光,可这一世,她明明已经努力藏拙了,为何还是招惹了他? * “身体不适?”张夫人不由分说拽住霍葳的手,吓的霍蕊贴紧马车。 “你是手残了,还是腿折了。” 张夫人用力一甩,力道大到霍葳偏过去半边身子。 “竟然手不能弹,腿不能舞!” 霍葳沉默着,阴影掩着半边脸。 张夫人理了理衣衫,闭着眼,特地放缓语气命令道: “后日诗会,你必须给我拔得头筹。” “母亲,女儿这几日是真的累了。” 张夫人唰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儿。 “你累,阿母就不累了吗?这十六年里,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却如此不领情。” “母亲,女儿不是戏台子里的木偶,做不到每时每刻不知疲倦任您摆弄。” 在心中藏匿了两世的话,终于宣之于口,太阳穴处的胀痛感似乎减轻了。 “阿母只是不愿你走我的老路!” “我们女子生来便身不由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阿母用心培养你的才智,养护你的容颜,都是为了让你手中的筹码更多一些,择婿的选择也多一些,在婚后更能凭借一身本领不受蹉跎。” 又是这些话,霍葳只感觉一阵眩晕,周边的场景不断变换糅合,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慈宁宫,手中拿着还未染血的匕首…… * 「嘣」 霍葳生生掰断了一片指甲,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泛酸,她疯狂告诉自己,她已经回来了,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阿母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了,为何就今日失了信心,往日你就算掉进冰窟窿里也要使劲爬出来挣个高低………” “母亲。” 霍葳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说, “女儿是真的累了。女儿不明白,若女儿一生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择个更好的夫婿,婚后在夫君的允许下才能做些想做的事情,那女儿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我自由饱读诗书,精研策论,雅习音律,从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也都按您和父亲的意思照做了。” “后来慢慢的,女儿从中感到乐趣,您又说是为了让女儿择个好夫婿。” 她摇了摇头,强撑着自己看向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不断吹出寒风的深渊,看的她手脚发凉。 两世了,霍葳还是没办法直视母亲的眼睛。 前世登上高位的威仪在这位疼爱女儿的母亲面前像笑话一般。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她有家世有样貌,明明可以做京城里最幸福的女娘,为什么非要逼她?! “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您就没有觉得您错了吗?我是您的女儿啊,您就不能疼疼我吗?” 她语气里带上一丝祈求的味道。 霍蕊吞咽了口唾沫,她脑袋晕乎乎的,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住嘴!” 「啪」 张夫人一巴掌扇在霍葳脸上,看见女儿难以置信的眼神,她愣了一瞬,垂下来的手掌在发抖。 “你,你怎敢说你母亲错了。你这是忤逆……” 张夫人的语气渐渐弱下来,她也没料到自己会打女儿,她只是觉得自己没错…… “姐姐!”霍蕊心疼地搂住她,眼神怯怯地的瞪向张夫人。 * “呵” 霍葳笑了,笑的很癫狂。 “呼——我早该知道的。” 她的神情淡下来,她……释然了吧。 “姐姐……” 张夫人抬头,神情平静,鼻息冰凉,“疯了,你真是疯了。” “我怎么没有疼你?还是说,你口中的疼爱,是任由子女玩乐,天真烂漫不问世事!?” “哼,蠢货。早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就不该将你从外祖家接回来。” “反正他老人家,最会惯养孩子了。” 外祖,她竟然还有脸提外祖。 霍葳嗤笑。 上一世,外祖到死都没能再见她一面,抱憾而死。 “那好啊母亲,您将我送回外祖家吧。趁您年轻,再给霍家生个嫡长子,嗯?” ……车厢内落针可闻……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霍蕊紧张地咬指甲,心想车夫怎么赶的车,都这些时候了还没到府。 * 马车终于停在府门前,翠云早早就感知到了车内的动静,奈何刘嬷嬷拦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小姐!” 翠云掀开门帘,一眼就瞧见霍葳脸上的巴掌印。 “小姐,我去请府医!” “不必!” 张夫人拽着霍葳下了马车,朝祠堂奔走而去。 “母亲!……”霍蕊想拦又不敢拦,她想不通,平时乖顺的嫡姐怎么跟疯了一样。 “二小姐,快去请老爷!” 刘嬷嬷低声嘱咐了一声,便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天上的云黑黑的,一大片一大片遮住了月光。 祠堂内,烛火幽暗,将张夫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如同鬼魅。 “跪下!” 她一脚踹在霍葳膝窝,少女闷哼一声,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上。但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空茫,仿佛魂魄已散。 “上家法!” 刘嬷嬷不敢迟疑,双手奉上那柄光润的紫檀戒尺。张夫人掂了掂分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儿:“伸手。” 霍葳面无表情地摊开白皙的掌心。 「啪!」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掌心瞬间肿起一道红痕。霍葳咬紧牙关,只从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啪!」又一下 “知错了没有?!” 回应她的,是霍葳死死瞪过来的、毫无悔意的目光。 “还敢不敬!” 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啪」,戒尺都在颤动,张寒亭这次是真的绝情了。 「啪!」 “错了没有!我问你错了没有!” 霍葳沉默。 刘嬷嬷低垂着眼,两手想捂耳朵却不敢,嘴唇嗫嚅,像有一颗火炭在嘴里。 “忘恩负义!” 「啪!」 又是一下。 霍葳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顶撞主母!” 「啪!」 又是一下,霍葳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但眼神始终疏离淡漠。 * 祠堂外似有脚步声。 “够了!咳咳咳……”太傅霍生堂踹门而入,咳嗽地停不下来。 “你闹够了没有!” 霍生堂死死瞪着与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发妻,他爱她,但是更爱自己的孩子。 “霍生堂……究竟是谁在闹?!” 张夫人猛地转身,戒尺指向丈夫,声音尖利,往日高门主母的尊严荡然无存。 “看看你的好女儿!我倾注全部心血,她却说不干就不干了!你们……你们才是一家人,我张寒亭,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她的手指逐一划过霍葳、霍生堂,最后落在瑟缩的霍蕊身上。 “我才是恶人。……好,好的很呐!” 「咔嚓」 戒尺被她硬生生掰断,木屑碎了满地。 “霍生堂,我嫁入霍家这些年,为你操持上下,你可曾看见半分?” 张寒亭眉目收敛,似是在惆怅。 “今日我不过教训她几下,你便拖着病体急急赶来兴师罪……你这么有能耐,怎么不上天去?!” “张寒亭!我看你真是疯了。” 霍生堂皱眉捂着胸口,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嫁到他家就已经是他的人了。 “哼,呵呵,啊哈哈哈!” “我疯了?你知道你女儿说什么吗?” “她让我,” 张寒亭指了指自己, “把她送到她外祖家,让我再给你们霍家生个儿子!” 张寒亭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霍生堂他早不能生了! 霍生堂的脸色骤然沉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霍蕊离他最近,第一个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息,吓得连退数步。 “葳儿,”霍生堂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你当真,说了此话?” “是。” “葳儿,你,你,是要气死为父吗?” 霍蕊迟疑了,刚才的那股疯劲儿退去,手也开始火辣辣地疼。 “父亲,我……” 霍葳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低哑:“是女儿一时冲动,口不择言。” “跪满三个时辰……” 霍生堂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他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好好想想……你今日……究竟错在何处!” 霍生堂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霍葳眯了眯眼睛,这个家里,有事情瞒着她。 “哈——呼——” 张寒亭狠狠呼出一口浊气,活动了下脖子,摊开双手,仰头看着四四方方的祖祠。 “霍葳,这就是你的好父亲。” …… “天下男人都一个样……” “后日诗会,别忘了去。” 霍葳顿觉无趣极了,也不知上天让她重来一次的意义是什么,莫不是她上辈子造的孽太多了,这一世让她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