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山青》 第1章 第 1 章 星河这地方如今寂寥得很。 过去小辈些的神官仙子还会摸到这处谈情说爱,望着星光点点,拉拉小手,亲亲小嘴。星河的石子们爱凑热闹,很是乐见。 然这墙角没趴多久就被炸成灰堆了。 已然忘了哪一日,好斗的黑曜君和紫莱君约到星河这地界干架,激战正酣,一个雷炮轰了正在打情骂俏的露璃仙子和祷秋上仙……八目相觑,都觉得晦气得很。 口口相传,这地儿就不受待见了。 老掉牙的那些神仙们许是眼神不大好了,故而更愿意往那金光灿灿的凌霄宝殿去扎堆,窝在云朵织就的浮椅中唠闲磕,漫渡长生。 星石们被拘在星障中,亿万年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蹲着。白日里跟着文、武星官学术修道,天黑了便敲敲自己的脑袋亮起来。日复一日。 天界清素寡淡,凡间却吵嚷热闹。 自从凫常星修了千里眼,郁良星又习得顺风耳之后,这俩石头闲得没事干,日日转播人间各况——什么翠玲终于受不了宰牛的王屠夫,带着孩子跟隔壁村打铁的林良柱私奔了;什么济世馆的医女明面上救死扶伤,实则暗地里是个色贼,总偷溜进衙卫的寝房里偷男人鞋袜;什么元国的太子杀了自己的母后,又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这些个故事,听得星石们是目瞪口呆,大汗淋漓。 于是常常有那蹲得不耐烦的星石,拼命挣脱星障,去往人间。 若他们叛逃时正处黑夜,便能瞧见寂空中划过一条条粗亮的长尾,相当壮烈。 …… 年轻时我曾学着前辈们叛逆过两次。 第一次因着仙力不济,还未冲到星障处便哑火了。第二次刚往手上唾了两口,起势要冲,就让武星官逮回去了。且他扬言若再发现我逃跑,就要把我吊起来打。 ……给他个面子也不是不行。 这面子一给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来,我韬光养晦,已然修成一颗十分油润的星石。 这日,文星官讲古神论,我照例去会周公。 正睡得酣爽,忽然星河大震,将我晃醒。 我揉了揉眼,瞧见周围的星石们乱作一团,老石头们正携着小石头们逃得颠三倒四。 难不成天狱里的狍鸮或奇雀又逃了出来? 我刚想跟着跑几脚,忽然伴着鼓震雷滚,白袍银甲的天兵神将列阵星河,天光骤暗。 奶奶,好大的阵仗! 这裂鼻的仙气熏得我都瞧不清这些神将们是不是长得袅娜多姿,妩媚生娇。 路过的凫常星撞了我一下,翻了个白眼说那是形容女神仙用的。 然则我私以为既是个好词,自然公母都适用才对,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我礼尚往来地撞撞凫常星,问他:“今儿什么日子,怎的众天兵要到星河来操练?” 凫常星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觉得他那双绿豆眼怎么瞪都没气势。 “星二五七八一零三,你睁大眼睛瞧瞧,这哪里是操练、神魔又大战啦!你还傻站着干嘛,快逃!”说完一溜烟儿蹿得老远,不见星影。 我望着他的屁股烟,陷入了沉思。 魔族……据说隔个千把年就要来挑衅一下天族六界龙头老大的位置,生得青面獠牙,头顶长角,屁股有尾,得了空就去人间偷小孩,要么拿来炼丹,要么拿来下酒吃,风评极差。 我曾大胆揣测过他们的面貌,结果夜半就做了噩梦,脑子里全是脏东西,很是累人。 于是我谨慎捂了脸,透过指缝瞧向右岸。 天族向来以素简为美,神仙中十有**都是白衣,虽说显得超凡脱俗,却难免千篇一律。那厢魔族就显得放肆多了,一眼望去五彩斑斓,鸡飞蛋打的样子。仔细瞧瞧,里间还有几个披了张床单就出来了的家伙,懵然地竖在群魔中张望。 好在他们生得并不像谣传那般不堪,除了脸色稍显苍白,我以为,是可以论得上长、相、俊、美、四个字。 我放心地撤开手。 神魔上一架打在三千年前,我如今三百来岁,掰着手指算算也知道这事难得。 逃什么逃。 是以,我寻了个视角绝佳的位置,托着腮帮,等战。 不一会儿,只见两军列毕,二位头领翩然而立。 都说两军交战,先礼后兵。我这会儿终于知道是怎么个先礼。 双方大佬先是友好地问候了互相的祖宗,然后各自端着架子,皮笑肉不笑地翻旧账。 我竖起耳朵听了听,约莫是你偷我一只鸡,我杀你一只鸭这等零碎小事,不过经双方大佬雕弄一番,就成了你杀我老母,我夺你地盘这样了不得的大事。 我不禁感慨,果然领导不是人人都能当的,明明是骂街,却骂得十分优雅。 记得某位先贤曾言,学识在多不在精。故而我蹲在一旁,将这些生僻优雅的骂街话学了个十成十,想着日后若与旁的星石争论起来,也算是实力。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位大佬颠来倒去,说的还是那几件小事! 我静心吐纳,不禁再次感慨,原来领导除了会装腔作势,气口也要比一般人长。 这先礼的环节委实长了些,我没忍住打了个瞌睡,半梦半醒间终于听到魔族那边暴动起来。 终于后兵。 我想睁开眼,却不敌倦意,下一息便睡死过去了。 实在不巧。 这爱睡觉的毛病实非我愿,大约是仙力不济,难以支撑。然则这偌大的星河也不见旁的星石似我这般孱弱,若我也有个来处的话,或许便能似凡人那般说一句:“大抵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吧~” 文星官最是仁善,即便认定我懒怠功课,也未曾罚我,只会在我耳边像个小蜜蜂般喋喋不休。有赖他老人家嘚吧嘚吧不厌其烦,我昏睡前,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若你日后想靠自己成些什么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这话,我终于刻骨铭心地领教了。 可老子刚刚听着俩老头打嘴炮打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在最精彩的时候睡过去! 这世间奇妙得很,那些求而不得,事与愿违,大约都叫缘分,叫你死心塌地,无可奈何。 …… 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耳边环绕着规律的声响,咚、咚、咚、咚…… 天界与人间的时辰是一样的,星石们晚上意思意思亮一会儿就得闭光睡觉,凡人深夜看见还亮着的星星,大多是失眠的星石。文星官说他们是因为要思考一些深沉的问题,所以睡不着。我不以为然,明明他们是因为睡不着,才亮着大脑袋,装作深沉的样子。 然而因果循环,从来是难以分辨的。 总之,自我通灵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星河。 难不成神魔一战后,那些失眠的星石便都默契地想通了吗? 疑惑中我传音唤了唤文、武星官。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 我又试着唤了唤郁良星和凫常星等闲石,仍旧没有回应。 这相当诡异。 我往前伸了伸手,不期然触到一堵柔韧平滑的热墙。 咚咚、咚咚、咚咚……先前规律的咚响忽然迅急起来,并且随着响声,愈来愈热! 我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 那个什么……好像听说魔族炼丹时……喜欢敲钟……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默默蹲下,沉思。 然后应景地悲痛了一番。 我自身孱弱,于修炼一事上又没什么天分,迟迟过不了文、武星官的考校,三百来岁还没挣扎出一个名号,如今这样死去,仙碑上都不知道刻什么。 潸然,十分潸然。 ……但泪不下。 且不知是不是为了挤眼泪翻白眼翻得太狠,头有些发晕。 我坐下来缓了缓。悲伤的情绪过去,忽然有些空虚,还有点无聊。我开始盘着自己的下巴玩,玩着玩着忽然想,我一块石头能炼出个什么东西来……木炭,石灰,舍利子? 绝境中想到齐天大圣。 细想想,我与大圣的遭遇十分相像,譬如都是石头,都被炼丹。 不过齐天大圣这个名字我不是很中意,玉皇大帝听起来更老成持重些。我甚欢喜。 有朝一日我玉皇大帝出去了,也要娶上百八十号娇嫩的小娘子,夜夜笙歌。 方才那钟声诈尸般疾响了一阵,此刻又缓了下来,也不似方才那般热。 好似卯日星官刚将太阳那小丫头从西海里拎起来上工时的柔温,暖融融的。 我松懈下来,舒服地展臂伸腿,想着来日威风的景象,忍不住朝墙壁踹了一脚。 “唔……!”一记闷哼响起。 谁?!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张温热的布什四面八方裹住了。 但闻几声肖似衣料的悉索后,天光大亮。 眼前出现一个男人,墨发青衣,长眉平直,长相俊美,靠坐在一只硕大的火狐前。 我趴坐在他手心,一时有些茫然。 原来那咚响并不是什么丧钟,而是他的心跳声。 不过这魔徒掳了我,若不炼丹,却作何用? 下酒吃的话……想必是很咯牙的。 虽说仗节死义不拘形式,但我素来爱净,这样的死法既潦草又恶心,我不能忍受。 思量一番,我决定给这魔徒讲讲关于口腔健康方面的知识。 正准备开口,那魔徒忽然轻皱眉头,凝了我一眼,而后抬手运术,用火狐身上的一根毛,做了个碗状的小窝,将我裹住。 做个窝是什么意思? 瞧不起我。想用这种小手段收买我。 魔族之流果然诡计多端。我心底呵呵两声,当机立断跳出了那狐狸窝,落立在梆硬的冰岩上,字字铿锵。 “要杀要寡,悉听尊便,我是不会背叛天庭的。” 第2章 第 2 章 过去武星官总觉得我懒惰、软弱,常常责骂于我。我虽不往心里去,但今日也想让他瞧瞧,我并不怯懦,而且相当有派头。 我正一腔热血,准备就死。 那男子秉着张颠鸾倒凤的脸,睨着我淡淡道:“本君作何要取你性命?” 高低悬殊,我不得不仰头瞧他。 他魔族,我神族,他掳我,他不炼我,他还不杀我……我眯了眯眼,问出了我这一生最愚蠢的问题——“为何不要?” 问别人要不要自己的命,听起来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那男子闻言,冷脸瞥了我一眼,并不答话,兀自闭了眼睛,虚靠在火狐身上,似在养神。 方才热血都洒光了,这会儿面对他明晃晃的鄙视,再生不出波澜来。 我鼓了鼓嘴,想着翻个白眼算了。这一翻,瞧见了他肩上爬着一道红黑、泛着魔气的刀伤。 魔气? 我犹疑转头,扫向四周,冰峰错落,寒烟四起。 这清高的格局,这做作的景致……听闻太清境东南角有一处疗伤圣地,名唤寒冰顶,只有神阶方可准入。 头顶有日晒,足下有坚冰。 我在双重燎烤中沉痛地思考,恍惚有一种深情错付的背叛感。 “喂。” 他缓缓睁开眼,瞧我。 “敢问阁下,这里是否天族圣地寒冰顶?” 他仍是那副睥睨万物的模样,不耐地点点头。 “那你竟然是上神?!” 许是我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多少有些伤他自尊,他眉目微聚,瞪了我一眼。 “放肆。” 轻飘飘两个字吓得我玉皇大帝闭了嘴。 天族仙官济济,但正正经经修成神的却不多,要么一大把年纪靠着资历封了神,要么天赋异禀有所作为,不论如何,修成上神总是要有一番磨难的。 我觑了觑他那略显轻嫩的面皮,识相抿唇,没再出声。 想来我战兢的模样合了他心意,他漫不经心地瞧我一眼,舒心地整了整衣袍。 “我且问你,那日战中,你一个星石,不寻个僻静的角落躲着,在战场瞎看什么?”他问。 我绞着手指想了想,好歹是神魔大战,若说我不小心睡着了,多少显得不敬重。 “因为诸位神君天将,都长得太好看了,我一时没有把持住,想站近些,看个痛快!” 言罢他忽然咳出几声,脸色微涨。 我心想,他好歹是个上神,被砍一刀竟虚弱成这样,看来如今神阶资质是参差不齐的。 待他病美人般咳止后,我好心道:“星河边常有光尘游祟,我们常将它们捉来吃下,很是补气,若上神不弃,改日我给您兜一罐子回来。”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脑袋顶蹭蹭蹭掠过几道飞针,凉飕飕的。 但见那上神暗咬着牙,一甩袖将我摔在了先前那狐狸团中。 我想了想,大概是讳疾忌医。 况且他堂堂一介天神,想来是有些傲气的,被一个星石窥见短处,难免脸色挂不住。 细心如我,悟了他这层心思,我便没有再提起他这孱弱的病体。 然而我仍旧十分疑惑为何会流落星河外,跑到他怀里。 我扒着碗边,探出头,斟酌问道:“请教上神,我怎么会随您在这寒冰顶呢?” 他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战场混乱,你挡着道,碍事的很。” 闻言我适时作出一副悔过的模样。 他略略欣慰,接着说:“若非将你带出,如今你便是妖兽蹄下的一堆飞灰。” 虽然他话说得狗屎一般,我也从中提炼出了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唔……救命之恩,按凡间的说法,得以身相许。 不过我敛着心思瞅瞅他,再瞧瞧自己,甚觉不妥。 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谢他。 有了! “以后有老子一口肉吃,就有你小子一口汤喝!” 他听罢缓缓蹙起眉头,诡异地望了我一眼,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了眼,调息运气。 摇头什么意思?看不懂。 “上神?” “……” 我捏着嗓子喊了他两声,他权当听不见,没有再应我。 上神就是目中无人得相当刻板。 我窝在狐狸团中,百无聊赖,打发时间般沿着他的长睫,一根一根地数。 在第七百零二次数的时候,天宫挂了黑幕,我自觉敲敲脑袋,亮起星光。可星光微弱,再瞧不清他的眼睫。我叹了口气,正觉无趣,忽然瞧见他额上热出了汗。 虽然这寒冰顶处处坚冰,寒冷无极,但这火狐的毛却很热乎,一根狐狸毛已让我从脑袋顶暖到了石头心。我想他靠着火狐的肚皮,应该更暖和,热出汗倒也不稀奇。 俗话说,不论是报恩还是报仇,一报还一报。 我既然不能为他疗伤,便给他扇扇风吧。如此想着,我便挪出了狐狸窝,腾到他面前,狠狠吸了一口大气,正想往他额上吹。 他突然睁开眼睛,三九风雪般的眼神杀将过来,我一时被他凶狠的眼神骇住,鼓着大嘴不敢擅动。 与此同时,那火狐也睁了眼,眉锋一竖,戾气横生,转头便朝我喷出一口火。 我被轰到十步开外,躺在冰面上望着天上天,一行清泪缓缓滑过我沟壑纵横的石头脸。 “咳咳,”我忍着嗓中燎辣,转过头咳出一口浓烟。 “不知……上神可曾听过某、某只狗……和一位……吕姓道友的故事。” 我缓慢抬起手,抖啊抖,终于抖到头上去,颤颤巍巍把星光给灭了。 ……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肥兔。 自从在寒冰顶被那不知轻重的火狐燎了一道后,因伤势惨重,昏睡一个月,养伤一个月,到如今满打满算,在青梧神君的流云殿中混吃混喝已两月有余。 那上神竟是天庭四大神将之首,青梧神君。 乖乖,我难得见一次上神,这次居然还遇了个厉害的。 青梧君近来最值得说的便是在不久前的神魔大战中砍了魔皇老头的一条手臂,退敌成功。 不过他也因此被白头妖兽重踹了一脚,前所未有负了伤。 据说本来是可以躲过的,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了道。 流云殿中有只名唤酷酷的肥兔,是青梧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小一只,吃得耳厚唇肥,滚圆得像只雪球。 不过它常常顶着双猩红的眼珠,哀哀戚戚地瞧我,好似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泪来。都说凡间讲轮回,怕不是上一世我捅了它娘家的兔子窝吧? 真是罪过。 流云殿中还有一名走动的小仙侍,名唤书言,温眉润目,许是随了这殿中主子,不大爱说话,只是依着吩咐,恭恭敬敬将我照料着。殿中那方鲤池约莫有些来头,书言定时将我置于其中泡着,到如今,碎裂的石头身逐渐愈合,精神头也活泛起来,不似从前般日日昏睡。 由奢入俭难,由奢入俭难,我如今终于能体会个中滋味了。 从前固守星河那般艰苦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 我苦着脸央书言不要将我遣回星河老家。 那小书言一脸真诚地摇了摇头。 “神君命令,待你伤好,便送你回去。” 我想了想,还是得抱青梧的大腿。 不过我自打进了流云殿,再也没见着他。 书言说那日他将我撂下,便带着火狐出门去了。那魔族在天界吃了败战,气不过,破罐子烂摔,马不停蹄跑到北荒造次去了。青梧伤刚好,便领了这差事,归期不定。 …… 愁。 愁得晚膳多吃了三碗饭。 许是吃撑了的缘故,当晚睡得不大好,总觉得嗓子眼堵了一口气,梦做一半便醒了过来。 这一睁眼,瞧见了青梧。 他正静心在冷月下埋头公案。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青梧的书案上,说来是一桩耻辱,书言大约觉得我一块石头,单备一间卧房显得大动干戈,放在外头又显得刻薄冷落,于是千挑万选,将我搁在了青梧的书案上。 这些时日在流云殿中,闲来无事,四方的八卦听了不少。 传说青梧的爹娘均是跟着天帝创世的战将,十分骁勇,然而他们无意做官,天下初定后,两位上神便将时年一千岁的青梧撇给灵宝天尊,避世作逍遥神仙去了。 小青梧不愧为战将之后,在灵宝天尊座下稳稳当当炼了一千年后,两千岁的幼龄便拎着把宝剑,挑战了各路凶悍的神魔。彼时因着他年纪小,又轻莽,吃了不少败战。他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越挫越勇,愈杀愈烈! 天帝怜悯众生,在他五千岁时,给他冠了神将一职。 自此,他沉心练兵,顺道拿了个第一杀将的名号。 这番作为,又长了一副好皮囊,自然也招引了许多情意。 且说那海屋司的聿澜仙子,自青梧两千岁起便扬言要做个盗花贼,将他这朵花给采了,兢兢业业采了几千年,什么小意温柔,猛火急攻的法子都试了个遍,到如今被青梧下了飞离咒,不得靠近他十步以内;又说那轻芳阁的牵兰仙子因为导演个美人落怀力度使大了些,青梧便以为该女要与他切磋一番,顺势抬手相迎,不成想下手没个轻重,一不留神给牵兰仙子打得手伤脚残……等等。 青梧在情事上的态度可谓冷漠,对于这些事情秉承着不理,不听,不负责的态度。 不乏有着急上火的,转去求天帝。 天帝本瞧着青梧仙龄尚小,不忍勉强,便帮着挡了数年。后来顶不住众仙家一再烦扰,便转换阵地,劝青梧择定终生,好断了这出唱了几千年的大戏。 据说天帝在凌霄宝殿上冲他挤眉弄眼都快抽风了,青梧那厢还是立正板着脸,摆出那副我行我素,油盐不进的模样。 天帝气得一个急令派他往人间历劫去了。 虽说神仙并不鼓吹沾染七情六欲,但像青梧这般死不开窍的,也让人恼火得很。 未曾想青梧历劫回来后,却更加冷僻,不近人情。 想想也是,他堂堂第一杀将,作了个手无寸铁的凡人任人拿捏,应当是很曲折的一场历劫。 如今他将将九千岁,正是轻嫩的年纪,瞧着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清傲疏离是有的,只是不知那狠厉的名头是如何来的。 唔……不过那火狐九丹倒是个狠厉的。 大约是占了火狐的名头吧。 第3章 第 3 章 想得太过投入,回过神来见他不知何时停了笔,一双眼清清凌凌地正看着我。 我敲敲脑袋亮起来,尴尬地呵呵两声。 “青梧君才打完仗,这深更半夜不偷鸡摸狗,真是让人敬服啊。” 不知为何,他那眉头缓缓拧了起来。世道实在不公,好看的人连眉结都是赏心悦目的。 过去文星官常常对着我拧眉结,却不曾有青梧这般诱人,反使他那三角眼愈加棱立。 但见青梧面色不虞,我转了转眼珠,琢磨着他大概不爱听。 “青梧君神勇无双,此战必是胜了?” 我想的不错,他的心思大约都在战场上。 只见他眉目舒展,淡淡嗯了一声后又将眼光挪向面前的公文。 不知他那一声‘嗯’是‘嗯’他神勇无双,还是‘嗯’他胜了。 不过以我一向小人之心,自然要理解为前者。 …… 默了一会,见他一副目不斜视,面无杂烩的清正模样,我心焦灼。 我抿唇眨眨眼,随后拈出一副乖顺的模样,柔声说:“青梧君回来可用过膳?饿了奴家立马去给您做~” 他淡定地撇了我一眼,“你再这般眨眼,小心晕过去。” 话音刚落,我便觉得眼角有些抽搐。 我钦佩拱手,“青梧君果然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那青梧轻飘飘扫我一眼,不再言语。 不灰心……不气馁…… 我又热情地问他辛不辛苦,要不要给他捏捏肩捶捶背什么的。 可青梧这厮沉稳得很,我在他面前扭扭捏捏,欲语还休演了好一阵,他八风不动地坐着,静心办公。 我拄着腮帮对他光华的侧脸咬牙切齿,最终认命,默默敛了脸上那强自挤弄的风情,挺挺胸膛,清咳一声。 “青梧君,上次您的爱宠九丹,将我燎个半死,我以为此事,不可轻轻揭过。” “哦?”他闻言终于提起一丝兴趣,停了笔,掀起眼帘望向我,只是惜字如金,寒渗渗地哦了一声后再无其他言语,像是在等我还有什么屁要放的样子。 我理直气壮,再次清清嗓子,没办法,关键时刻总是痰多。 “我想着您不是那般提起裤子便赖账的神仙,心里应当是对我有所打算的。” 要东西不能直要,得九转十八弯,婉转的要。我私以为这番说辞十分得体。 青梧那无甚表情的脸上起了些微波澜,睨着眼上上下下将我掂量了一番。 我眨眨眼睛,未觉不妥。 他闭眼扶了扶额,轻抒一口气,往后靠,又恢复了那般神魔不近的模样,凉凉道:“那池中锦鲤,养了千年,如今被你这石头吓得四处乱串,惊弓之鸟一般;园中的海棠被搅得乱七八糟又是为何?琳琅阁内碰坏的神兵玉器又何止一二?其他桩桩件件,本君不与你论,你倒要挟起来了。” 呔,这个书言! 从前在星障里拘得久了,一朝见自由,不免有些忘形。 流云殿中百无禁忌,我逗逗这个,玩玩那个,度量把握偏颇些也难免。 原以为我们哥俩好,不想早将我卖了个干净,亏得我日日坐在流云殿门口,见往来貌美的仙姑,都上前给他说说好话,省得他到时候找不着媳妇,我一番苦心为他,他却倒打一耙,好没义气。 我羞愧地抿抿嘴,对这些罪行供认不讳。 “我一块石头,自小便养在星河那偏远的地界,哪里见过什么锦鲤,鲜花,宝器,从不知星河外还有这样多的颜色,红黄橙绿青蓝紫的,想我三百来年,左边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右边一块乌漆漆的石头,到处都是石头……”说到伤心处,不免淌下几滴泪来,“那翠玲跟铁柱私奔,是为了自由,我这般也是为了自由啊,你不知那宰牛的王屠夫有多无趣,天天就知道杀牛,宰牛,杀牛……” 说到后面青梧一脸黑线,伸出手来打断我,“你好吵。” 我识相闭嘴,不知他能否提炼到我言语中蕴含的曲折情意。 “那说说你想要什么?”他问。 看来高估他了,竟然没提炼出来。 我眨了眨眼,正色道:“想以身相许。” 或许是我词不达意,我说的是想将我这身许给流云殿,然青梧却以为我要他将自己许给我。 不仅词不达意,还十分鲁莽。 我刚说完,便被他一甩袖轰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很是优美。 是了,他一个能将牵兰仙子打成猪头的狠角色,自然也能将我打成猪头。 幸而他爹娘给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然这臭脾气,日后一样讨不到媳妇。 疼痛蚂蚁般爬满周身,我肘臂一松,打量着就地躺平再讹他一笔,可没等我哼唧出声,他大手一挥,拍紧房门,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将我关在了屋外。 我那声扭捏做作的哼唧哽在喉头,没恶心到他,反将自己恶心得有些反胃。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正打算起来,不料角落里的酷酷三两步蹦了过来,腿窝一弯,将我压了个严严实实。 我鼻子里灌满它的兔骚味,呼吸不畅。 这蠢兔子。 憋。 我在夹缝中挤出一丝气力,发狠般咬下一撮它肚子的毛。这兔子却生忍着疼,不动如山。 “呸、呸”我将嘴里的兔毛吐出,忍着脾气好言相劝:“这位仁兄,有话好说,你将我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萝卜吃?” 兔子闻言终于挪动,将我从它肥硕的身子里放出来。它湿润的鼻头凑在我身上,嗅嗅闻闻,随后拱啊拱,直将我推落到一旁的鲤池中。 我猝不及防张口呛了一肚子水。 挣扎浮出水面后,便见那肥兔子胡须上挂着三两水珠,耷拉着俩大耳朵,一动不动地趴在岸边,朝我瞪着那双红眼。 我忽而没了脾气。一个傻兔子话也不会说,我跟一个兔子计较什么。 翌日我寻了青梧表明言语过失,腆着脸求他不要将我送回星河。 他匆匆赶往校场,没空搭理我。 忧虑啊,十分忧虑,虑得脑袋顶上快长出青芽来。 天煞的青梧,不晓得他爱什么,想贿赂也没个头绪。 除了打架。 总不能让他将我揍一顿吧? 我灰心丧气地在花丛里滚来滚去,那傻兔子便跟着我蹦来蹦去。 ……兔子?! 青梧清心寡欲,却在三百年前将这兔子从人间带了回来! 我盯着那蠢兔子白呼蓬松的毛发,心生一计。 翌日我向月老殿的仙娥姐姐借了段丝线,又在流云殿门口扯了一团云彩,飞针走线,埋头苦干,终于在日头西沉时织成了一件白糯糯的外衣,透过小衫上三两窟窿可以看见天边蓝紫的云霞。 嗯……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入夜,我穿着这件小衫,乖巧地立在青梧的书案上默默添光。 殊不知青梧也算天界不爱说话的典范,我默默,他也默默,一个眼神没给我。 我就这么闷不吭声亮了好几夜。是在第五日,眼见着那小黑蜘蛛正吐着丝要在我脑袋顶上结第二张网的时候,那杀货终于搁了笔,疏懒地往后靠,神色淡淡。 “也是该将你送回星河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顿时一股真气上涌,想去掰断这厮嘴里暗藏着的狗牙。 可我从来卑微懦弱,我的愤怒咬碎在后槽牙里。 窝在他怀里的酷酷忽然蹦上桌来,腿窝一弯又将我孵在身下。 一神一兔一石。沉默。 我被捂在那兔子身下,听到青梧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显得格外温柔。 “你要留着他?” 我在兔子身下咬牙翻了个白眼。他娘的这蠢兔子不会说话! 正心急如焚,这兔子直起身子,我方松松气,正想抢着这气口说句话,它腿窝又是一弯。 …… 过了一会儿,青梧将酷酷抱回怀中,我重见天日,却见他摸着兔子头若有所思地将我一望,面色很是深沉。 我圆圆眼,抖了抖身上被压塌的衣衫,想着连日来,凡我开口,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于是我留了个心眼,缓缓将微张的嘴巴闭了起来,勉力压下心里排山倒海般的谄媚之言。 青梧玉冠下一双极俊的眉眼,一语不发端详着我,正被他盯得心神不宁时,他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 “甚丑。” 未等我将胸腔内的一口老血呕出来,又听他幽幽问道:“你这石头,叫什么名字?”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凡间还有个舔胆的家伙呢。 玉皇大帝四个字梗在喉间,我恭敬答道:“星二五七八一零三。” 书言很是勤快,每日都会将书案擦得干干净净,我垂着头碾了碾,直将那细润的白玉桌划出几道细细的黑痕。 青梧仍旧冷着脸瞧我,似乎并不在意我叫什么。 “可本君凭何要养你?” 我看了看这四方殿宇,再养万八千个我也不在话下,这青梧仙阶挺高,气量挺小…… “此后我定将青梧君奉为金科玉律,为君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我可以砌成流云殿的一块砖瓦,可以是青梧君案上的一盏明灯,便是青梧君无聊了,也可以将我捏成石片打水漂玩……种种皆是我的造化。” 这番话我斟酌了许久,应当言语真诚,字字恳切。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只见青梧一贯的死鱼脸上有一瞬的愣神,露出短暂茫然的神色,但一息之间,便恢复如常。 与此同时,那兔子不知受何刺激,一个猛子砸了过来。我被那力道发射出去,撞在一旁的雕花玉柱上。 咳咳……怎的青梧君的爱宠,一个二个均是莽撞的性子,动辄轰我一顿。 青梧见酷酷失了分寸,出声喝住他,抬手将我运回他面前,不知施得什么术法,一股深厚精纯的灵力缓缓流入体内,适才的疼痛感烟消云散。 他定定看了我许久,分辨不清那眼神是不耐烦要将我灭了,还是终于被我的诚心感动。 这一看,委实是有些久了,久到我撑着眼皮,头顶上的光忽明忽暗,在彻底陷入昏睡之际,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星河的石头虽多,然秩序井然,各系星团便是一个氏族,小石头们渐渐长大,终于在长久的昏睡中获得灵识。到了夜幕,在一处处光亮的星团中,有一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星光的小石头左看右看,只他一个孤零零的,便愈发爱睡觉。 “晚星,晚星,醒醒!” 睡梦中恍惚听见谁的声音由旷远传来。不过谁叫晚星来着?星河好似没有这名号。那流云殿?青梧、书言、九丹、酷酷,还有谁来着?没了吧…… “晚星,醒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瞧见书言逆着日光,俯身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都连睡了两日,饿不饿?” 嗯? 空气中淡雅的海棠花香混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腻,我揉揉眼睛再一看,眼前摆着翡翠卷,梨花酥,白玉糕…… 这是鸿门宴还是断头餐?我伸手拣了块梨花酥,边往嘴里送边含糊地问,“晚星是谁?” 书言和煦一笑,“是你,青梧君为你起名晚星。” 我一时不解,“为何要给我起名?” 书言没说话,只目光温润地瞧着我。 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坟头上有个名字吧,我心里骨碌碌地想着,忽然灵光乍现! “青梧君准我留下了?” 书言点点头,“是。” 百转千回,忽而我既有了名字,还有了栖身之所,真是天佑我星二五七八一零三。 不,天佑我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