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挥家总嫌我吵》 第1章 第四拍 云层之下,一架从欧洲返回国内的飞机已经降至一万英尺,机上的广播才报完,熟睡的乘客便陆续苏醒,随之而来的就是嘈杂的躁动,这些混乱的声音如雨珠般溅落在原本还静如湖水的机舱中,它们交织杂糅,源源不断地灌入了坐在商务舱的夏律耳中。 他压低了帽檐,侧头看向舷窗,下方城市的轮廓愈来愈清晰,他离开了太久,现在再看,实在是有点面熟目生,不过只要再等半小时,他就可以回家了。 “您好。” 夏律已经尽可能地忽视掉不停侵入他耳中的杂音,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这声招呼再度刺破。 他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女生激动地凝视着自己,她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面容青涩得很,见到夏律回应了她的目光后,紧接着问道:“您是夏指挥吧?” 夏律微怔,此刻的他不光有鸭舌帽遮着,下半张脸还用口罩挡去,可谓是全副武装,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我是。”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没认错,夏指挥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是您的粉丝!” 女生话刚说完,手中攥着的本子和笔就已经递到了夏律的面前,“我真的非常非常欣赏您!” 夏律着实盛情难却,更没想到自己会被年轻人崇拜,他轻声回了一句“过奖”后就翻开了要签名的本子,定睛一看,还是一本空白的五线谱本。 “你也是学音乐的?”夏律问起时,手已经签下了名,女生看着那字,还带着几分锋芒,瞬间一脸满足,如获珍宝一般地连连道谢,“我在柯蒂斯读大二,也是学指挥的,班里不少人都是您的粉丝,而且……” “这位女士。” 女生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一名空姐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脸上还挂着一丝职业的微笑,尽可能轻声地打断她道:“飞机马上要降落了,请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律宛如终于得救了,在女生和空姐离开后深呼吸了一番,胸腔才刚沉下,细碎的声响就再度不由分说地闯入,他身为指挥,听力异于凡人,交响乐中几十到上百人同时演奏,他都可以一一分辨,而在抓不和谐音这件事上,他更是在行……就像现在,哪怕是远在经济舱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真被你要到了,你怎么就那么迷这个年轻指挥家?” “你懂什么!他才华横溢,上学期还被请来办了讲座,而且那张脸,玉质金相,目若朗星,哇……简直就是艺术品!” “他确实在欧洲挺有名的,不过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他师出名门,是那个Vincent唯一的学生。” 本还受宠若惊的夏律在听到“Vincent”这一名字时,唯独露在外的一双眼瞳顿时僵住,这人是个著名钢琴家,国内外家喻户晓,夏律十五岁时就跟着他学琴,拥有了最好的资源,直到他二十二岁,选择走了另一个方向…… “而且我还听说……他最近在那边出了点事,跟首席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演出都受了影响……说不定就是混不下去才打算回国发展的。” “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尊敬的乘客,我们的飞机即将着陆……”广播再次响起,也一同淹没了那些所谓的“谣言”,有些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流言蜚语在他头顶盘旋,但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了,只要能“逃离”,他就心满意足。 这次回国的行李他带得很少,就一个可以随他一同登机的行李箱,而这次回来,他也不会再回去了,他把曾经所有的东西都丢在那里,一切都重新开始。 夏律下机后的脚步依旧很快,他不愿多停留一刻,只想快些去他给自己安排好的去处。 停车场里有一辆车等了他有一会儿了,司机本还依靠在车门上的身子在见到夏律出现时立马站直,他稍稍抬手挥动了一下,嘴里喊了好几声“夏先生”。 夏律循着声音,很快便从全是来接机的车群中找到了司机,刚见上面,这年轻司机还有些急促,他看上去还要比夏律小个几岁,面相朴实,一身黑西装穿得倒是正式,却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夏先生一路辛苦,我是安亚交响乐□□来接您的司机,我叫李凡,喊我小李就好。” 这话一听就是有人教过还练了很久的话术,夏律微微点了下头,这个小李就接过了他的行李,还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夏先生上车吧,去乐团的路有点远,您好好休息,有需要和我说。” 夏律道了声“麻烦了”后也并没有真的再麻烦人家什么,他静坐在后座,看着城市远去,朝着他更陌生的地方驶行。 他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心中百般庆幸,本只是一场闲聊,没想到竟然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的前同事Oliver,也就是传言与他闹不合的那位首席,说国内有一支老牌交响乐团空缺出一个指挥的位置,他们一直在寻找新人,薪资一般,但要求颇高,除了专业方面还有艺术造诣都要考量,国内似乎是找不到让他们满意的人选,已经挑人挑到欧洲来了。 Oliver说起这件事时,语气如同在说一个笑话,声称如果不是被曾经国内交流时的导师拜托帮忙物色,他才不想操心。 夏律却是听进去了,他当场就问出自己如何?配不配去这个乐团,Oliver他全当他在开玩笑,还说夏律这种可以指挥他一个小提琴天才的人,去那乐团岂不是一鸣惊人。 如此一说,夏律只回了一句,“那麻烦,把我引荐一下。” Oliver这回听出来不是玩笑话了,他苦口相劝了好久,让夏律千万要想明白,可别真“下嫁”了。 夏律也只是笑笑,让他这个混血别再乱用中文了,去到那里可不一定是“下嫁”…… Oliver没有办法,为了联系了工作,最后还配合他演了一出“迫不得已”的戏码,也算是让夏律的逃脱计划快了不少进度。 乐团的工作来得比想象中简单,安亚的理事会在收到夏律的资料时就仿佛已经找到了苦苦所求的人,只是视频沟通了一次,两天后就给了答复。 夏律来前是有人给他做了心理准备的,一会儿要接待他的乐团艺术总监王铭辉很早就已经和他沟通过了团里的情况,他们聊了很久,在说安亚曾经的辉煌时,王铭辉是滔滔不绝,那会儿安亚乐团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拿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奖项,不少一票难求的演出到如今还是乐迷心中的经典,整个乐团更是在国内交响乐界数一数二。 但这些,年代已经太过久远,夏律其实从未听说过,早在他还没学指挥的时候,安亚已经一落千丈,无人问津,演出少得可怜,效果也并不完美,当王铭辉谈及到乐团成员时更是支支吾吾,有些心虚。 “乐手吧……现在的问题就是来了很多新手,需要夏指挥平时多些耐心和技巧……而且三个月后就会有一场重要公演,时间上可能会有些赶……” 但是夏律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在音乐上,他从来不觉得会有难题,自己天生就有拯救乐曲的能力,如今才二十九岁,已经是业界号称百年一遇的指挥奇才了。 王铭辉看过夏律的履历,像这种新手指挥,能同时看十几二十行的总谱已属不易,而他却是一眼四五十行,交响乐的声部就似纷繁复杂的溪流,每一道旋律,每一个和声,哪里流错了方向,在他这儿都会无所遁形,还没有毕业时,夏律便已经可以指挥上百人的乐团。 夏律口中说着完全没有问题,王铭辉自然也顺势恭维了几句,“有如此出色的青年艺术家带领,我非常放心,想必夏指挥是能在安亚大展鸿宇的。” 前往乐团的车在路上已经行驶了快一小时,却仍是看不到头,“请问,大概还要多久到?” 夏律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司机也是料到了他会那么问,连忙解释,“现在这个新址确实有点远,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这一点,王铭辉倒是没有和夏律提及,他只说来了乐团会提供住处,现在看来,这就是暗示,夏律从欧洲回国不过片刻,人已经从市中心一路赶到了郊区,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下嫁”,反正现在是下乡了…… 三月春风抚过青青麦田,观赏这般绿意绝佳之处就是排练厅的这几扇老窗,这里本来是一家中学,去了新校区后就一直空置,结果被安亚乐团捡了漏,租了下来。 今天排练厅里难得坐满了人,是王总监让这群乐手们务必都准时前来,可他们从上午等到了快中午,也没见到他们的新指挥。 人多的地方特别容易骚动,有人等急了嘴里就开始抱怨,一个接一个,越说还越起劲。 “这新指挥人呢?第一天就迟到?”一声疑问从按耐不住的人群中传出,说话的人坐在定音鼓前,百无聊赖地晃动着鼓槌,他是乐团的打击乐首席,名叫罗非言,这种牢骚向来都是他先开口,“他要是再不来,我们要不都回去吧” 一潭死水顿时泛起波澜,想走的人可不少,只是没人有这个胆,唯独擦着长笛的蓝听没敢动什么歪心思,“罗哥,要不我们自己排练?毕竟三天后植物园还要公益演出,算是我们难得一次的公开演出诶。” 罗非言手中的鼓槌落在鼓面上,几声闷响后,问题被他传给了前面已经开始收起谱子的乐团首席韩慧,“你看你阿慧姐,一提也打算回家了,我们还排什么。” “那几首曲目没有排的必要。”阿慧直言道,不过也确实如此,王总监选的曲都是他们演出了好几次了,哪怕不排练,上台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和罗非言一同在后排的另一个打击乐高炎也随即埋怨:“王总监也是没活硬找活干,跑到郊区公园里办交响乐,真的是想得出来,谁会去听啊!” 此时,刚给大提琴擦上松香的陈勇眯了眯眼,刻意叹了声后,幽幽回应,“领导呗,高雅艺术走进自然,惠民演出陶冶情操……”他模仿着官腔,下边的人不禁发笑,才刚说出两句,就把真领导给引了进来。 前方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王铭辉带着夏律一同伴着这刺耳的动静闯入了排练厅中。 “大家静一静!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就是我们乐团新聘请的常任指挥,夏律先生!” 众人见到这位让他们等候许久的指挥皆是面无表情,毫无欢迎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也与想象中的样子差劲极大,本还以为派头那么大,一定是个老指挥,没成想,竟然找了个比阿慧还小的年轻人。 夏律刚刚到了乐团后还换了套衣服,高定的黑色西装笔挺地贴合在他并不高壮的身上,发上抹了发蜡,不允许一根黑丝耷拉到他不应该出现的位置,他的双眼如刀,锋利地扫过下方所有的乐手,这股冷峻叫人刺痛,真不该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罗非言认识这张脸,因为他曾经就被刺过,原来世界是那么得小,没缘分的人也能有再相遇的机会。 “欢迎这位……夏指挥。”罗非言说着,已经抬手鼓起了掌,他拍得很慢,却特别得重,掌掌砸向死寂,逼得其他乐手也稀稀拉拉地附和。 罗非言等着夏律朝自己看来,可人家偏是没如他的愿,一脸波澜不惊地站在了指挥台上。 王总监还在介绍着夏律,把人夸得天花乱坠,“大家别看夏指挥年轻,人家毕业于欧洲顶尖的音乐学府,曾在欧洲知名乐团任职,指挥经验丰富,不亚于之前的那几位老指挥……” 夏律并不喜欢浪费时间,他在王铭辉换气口时将他打断,颔首道谢后言归正传,“乐团的状况我已经了解,也清楚外界的一些评价,但从今天起,与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安亚。” 下方的乐手没什么反应的机会,夏律的指挥棒已经握在手中,“今天要排练的是布鲁克纳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先调一下音。” “音在指挥来前很久就调好了,我们可一直等着你呢。”罗非言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这声音太突出了,直直冲在夏律的面上,他稍稍转了脸,与正中的罗非言对视上,他的唇角稍稍勾着,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诡异迎着朝自己往来的目光, “夏指挥……”罗非言拖长了语调,“你谱子呢?” 第2章 急板 “我指挥,不需要带总谱。” 夏律的冷言中全是自信,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他可怕的执念,他为了与音乐融洽无间,逼迫着自己背出所有的总谱,那些音符,要什么速度,要什么力度全都刻入了脑中。 罗非言太熟悉这句话了,和三年前说的一模一样,但似乎这件事情,夏律是一点都不记得了,连罗非言这张脸,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来夏指挥这习惯还保持着,真是不容易。”说这话的罗非言有意提点着什么,夏律听得出来,却不想搭话,他接触过的乐手很多,得罪得也不少,只是在他看来,他并没有错误,所以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夏律的指挥棒直接抬起,挥落下时,排练厅终于响起了许久没有发出过的乐曲声,也不知是看见来了新指挥不适应还是真的太久没有练琴,才过了几个小节,夏律眉头蹙紧,就像是被不和谐的声音轮番攻击了一般,实在是忍无可忍。 “停!” 他收了手,有人竟然还没反应过来,多拉了好几个音才刹住声,夏律眼帘垂下,错乱的音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有问题,王总监说得还是太委婉,安亚的问题比他的形容要严重好几倍。 当再次睁眼时,他看向的第一个人就是坐在阿慧身旁的第二小提琴手,“二提首席,升Fa音准偏低,你的把位有问题。” 拉二提的首席看看自己的琴又看看阿慧,这首曲子拉了那么多年,倒是第一次有人说他音准有问题,他还想开口质疑,夏律已经说到了下一个人的问题上,“长笛,你们从开始就慢了半拍,之后一直没有跟上。” 蓝听举着长笛的手突然垂下,他一直跟着长笛首席的节奏走,刚刚其实就感觉不对劲了,首席的眼睛只看着曲谱,就没朝夏律看过一眼,他倒是抬头瞄了几下,似乎全是再催他们的手势,感觉下一刻就要杀过来了一般。 “还有圆号,绵软无力,这首曲子需要的是圆润饱满的声音!还有巴松……”夏律从头点到尾,一个也没放过,安亚的乐手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其实也听不太出自己有什么问题,被说得一愣一愣,只能面面相觑。 “再从头开始!” 夏律说着,已经给出了拍子,好多乐手琴都还没有抬起来,就又被硬生生拉回音乐之中,每个人都被夏律的指挥棒拖拽着,刚跑起来,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再被他拉起来后,没走几步就会再次顿足,循环往复,一小时下来,完整的一段都没出现, 夏律看着他们,总结了几字,“态度散漫,技术拙劣”。 坐在后方的罗非言白眼翻起,也送出了他的四个字,“吹毛求疵”。 他并不觉得乐团在演奏这首曲子时有夏律提出的那么多问题,起初的音准还好接受,可到了后面的情感表达,他是一点也不敢苟同,罗非言送出的这四个字是说出口了的,不过声音小到如同低鸣的蚊虫。 定音鼓前就是一排吹圆号的,一人听到了罗非言的声音,悄悄扭头对着他挤了几下眼色,但罗非言毫不在意,微抬了眉,“我是实话实说。” 夏律早就听到了他的点评,并不动怒,只是这反复的挑衅令他烦心,终于还是选择正视上了那人,罗非言的神色倦淡,眉眼桀骜,窗外的阳光不能全照到他的位置,不免让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的头发有点长,现下全部都扎了起来,展露出的下颌无比分明,外加上又勾起的薄唇,显得整个人更是张狂。 此时此刻再细看,夏律似乎回忆到了点什么,这张脸他一定见过,就在近几年,他们还吵过,也像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一触即发, 夏律明知道这人会被点燃,但仍旧开了口,“打击乐首席。” “有什么问题?” “第17小节预备拍,你每次都要提前四分之一拍,力度是渐强,你做出了突强,作为首席,不应该出现这种失误。” 罗非言收起鼓槌,身子都坐直了,只能说夏律根本不懂自己,这失误就是他刻意安排的,“夏指挥,这一段原曲确实标记为渐强,但我认为,这样就会把鼓声所带来的冲击力完全被淹没在弦乐的强奏里。” “这不合理。”夏律当即一票否决,罗非言猜都可以猜到,就和当年一样,不允许有任何超出认知以外的理解…… 三年前,罗非言还没研究生毕业,他的学校乐团为了参加欧菲音乐会,特邀夏律前来当他们的指挥,准备的曲目是马勒第五交响曲,罗非言想要传统交响中融合现代旋律的特色,但这些改编在夏律眼中就是亵渎,最终被批判的一无是处。 那是罗非言第一次见到夏律,也希望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可当三年后的今天,这人又一次站到了他的对面,再一次试图用指挥棒控制住他。 “突强,是为了在弦乐声部达到ff蓄积满力量,就像潮水在涌来前总要先退后一步,退得越多会冲得越猛烈。”罗非言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如今他要据理力争,直到彻底说服这人。 “布鲁克纳的音乐本身内在就充满了张力,不需要再额外画蛇添足,按谱演奏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夏律说着,手中的指挥棒难得放下,“看来这几年里,你的音乐鉴赏能力还是非常一般。” 罗非言当即哼笑,“看来夏指挥是记得的,那按照你那套理论指挥,几年下来你怎么还越混越差劲了?” 长了耳朵的都品到了些其他事情的味道,高炎微张着嘴看向罗非言,又转回夏律的脸,他实在是太想从这两人的面上读出点东西来了,台下其他的人本来还挺安静的,听着有戏,陆续也开始窃语起来。 “我认为你更应该思考一下为什么你会觉得安亚是一个差劲的地方。”夏律反问了罗非言,倒是让他一时间根本答不上来。 空气仿佛就凝固在这一刻,三年后再次对峙,似乎更让人不悦了,夏律没有时间在和罗非言耗着,他的指挥棒轻点着台边的扶手,“这个问题,你如果想不通,就回去慢慢思考,请不要影响正常的排练。” 夏律下达的驱赶令已经贴在了罗非言的脑门上,而他也早就想离开了,他麻利地起身,还伸展了一下四肢,口中不紧不慢地说道:“夏指挥这都已经明摆着要赶人了,我也得识趣点才行。” 罗非言从后排步步走向前去,经过指挥台时,夏律还给他留下了一句话,“你那么喜欢现代音乐,或许组乐队比交响乐团更适合你。” …… 夏律这话其实在三年前就说过了,这应该是罗非言唯一听进去的话,他后来确实组了个乐队,也正是他想要的感觉。只是他既要又要,现在是两头都丢不掉。 罗非言离席后,第二天也没去排练,窝在了家里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出了门,还给自己换了身打扮,他终于脱下了那几件焊死在身上的白衬衫加西裤,他还是更喜欢穿上这件红色的法兰绒衬衫,外头再配着件轻薄又宽松的破洞毛衣,微长的头发也没扎上,就任由夜风吹拂,全然不像是在安亚交响乐团上班的人有的模样。 他转过几个路口,来到了一家酒吧,在门口看了几眼后推门步入,径直就去了二楼的一间包房中。 “大同,还有两个人呢?怎么这个点还没来?”罗非言一进来,就开口问向沙发上这位叫胡均同的朋友。 “铁哥去接蓝仔了。”大同说着,拧开了自己带来的保温瓶喝上了口热茶。 “你这……”罗非言在旁看着,嫌弃到上唇都抬了起来,“才几岁啊,就那么……” 罗非言还没来得及吐槽完,姗姗来迟的两人就冲入了包房,铁哥嗓门最大,一下子就盖住了罗非言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的妈呀!罗老板,你这个交响乐团是变天了啊!”铁哥说罢便带着他的贝斯一同瘫倒在了沙发上,而接来的人正是才刚刚从安亚排练完的长笛手蓝听,他穿得正式,背上背着电吉他,手中还拿着没时间放回去的长笛。 罗非言看着这场面,不禁大笑,“邱仁铁,你现在像当爹一样,这是去接留堂的儿子吗?” “我不是被留堂的。”蓝听放下身下这些东西,连忙为自己辩解道。 “我给他作证,他不是留堂,是全班都被扣押了!”铁哥在一旁突然打挺坐起,拉着罗非言就是一通说,“你今天没去真是逃过一劫,你们这个新指挥太可怕了,我说怎么到点了还不出来,我就溜进去扒在窗边看,他像恶魔一样,一小段一遍一遍一遍,没完没了,我都听不出还有哪里不好,他就顶着一张臭脸怎么都不满意。” “还要单练。”蓝听低声补充。 “对对!搞半天就是为了这个,一个人要花半天时间,还好你们今天没去几个人,不然得耗到凌晨,他这人不嫌累啊!”铁哥越说嗓门越大,他这扒了几个小时的窗,手臂都酸了。 “没几个人?”罗非言对铁哥点评的夏律倒是并不意外,反倒是这个字眼让他更好奇。 “昨天你走之后,阿慧姐也被气走了,你俩都不来,今天大家都不乐意来了。”蓝听回道。 “你太老实了。”铁哥点了点蓝听的肩膀,想着刚刚在排练那会儿,他被指挥训到话都不敢说,没命地狂吹,脸都快吹紫了,“给什么好脸色,你看人家罗老板,都直接撂挑子走人……” 罗非言被点了名,连忙让他打住,“诶诶,教育孩子可别带上我。” 铁哥夸张地叹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啤酒便分了罗非言一瓶,“你也看他不顺眼,要不,就和你爸说说呗,大家都轻松。” 对夏律,罗非言心底的确没有半分好感,旧日的仇隙未解,新的摩擦又添,思绪只要触及到此人,仍会让他不自觉地磨牙。 但这份牙痒,反倒像一声狩猎的号角,猎物就在嘴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缠绕着不甘,悄然迸发出了不该有的兴奋…… 罗非言看向满眼期待的铁哥,随即一掌贴在了他的脸上,把人推远了几分,“别瞎操心我交响乐团的事情。” 此时,已是晚上的九点半,包房外慵懒的爵士小调戛然而止,下一刻就是震碎耳膜的重低音电子乐,柔光也随之熄灭了,刺目的炫彩射灯朝着一楼的舞台照去。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酒吧经理敲响了他们的包房门,“废铜烂铁!准备了!五分钟后上场!” 第3章 分奏 罗非言握着鼓槌,在电鼓打击板上猛烈敲击着,口中还唱着他编的新曲,今晚的巡演,是他们乐队筹备了近半年的第一场。 火红的光线直击在罗非言的衣衫上,让他就似被炽焰包裹,他用力挣扎,嘶吼咆哮,满腔都是反叛,不过很快他就习惯了炽热,肉身与这烈火共存,甚至烧得更旺。 蓝听本还和铁哥挨在一起,可渐渐地,还是选择靠向了和他一样安静些的键盘手大同身旁,退到后方看着罗非言和铁哥一起互燃了彼此…… 有人已经奔赴了旷野,便也会有人困在方寸之中。 此时此刻的夏律正坐在王总监的办公室中,王铭辉等他放人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见排练厅的灯黑了,包都已经收拾好就差开门离开,谁知道夏律突然出现了,他脸色很不好,是累的也是气的,嘴里憋了一堆的话看来是等不到明天再说了, 王铭辉本还担心是不是要提资金的问题,毕竟夏律是在国外大乐团工作过的人,追求的品质一定都很高,而安亚的这些设备硬件,还有乐器,都是能省则省…… “我要说的是乐团成员的事情。”夏律开口没提钱的事情让王铭辉不由地大松了口气,可下一瞬就又吊了起来,“关于罗非言。” 王总监愁容铺满了脸,他已经人到中年,在夏律要出现在安亚前,还算保养得宜,身姿看去很是挺拔,可当理事会通知他要来个新指挥时,这乡下平静悠闲的生活突然来了好多重压,他被要求筹办演出,还要四处拉赞助批拨款,鬓发在夏律真的回国那天都泛出了些灰白,唯有眼前架着的一副金丝眼镜还显出了些领导的气质,而在镜片后的,透着的也只剩下精明,怎么看都不像是搞艺术的。 王铭辉还想着询问的措辞,夏律便直接开门见山,“我认为他不适合继续留在安亚乐团。” “小罗他做了什么?” 夏律回想着今天排练厅里只来了三十个人都不到,有些甚至明天也不一定会出现,他们大多都效仿着罗非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他当成乐团的主心骨。 “他专业能力差,技术不稳定。”夏律说着还顿了一下,让坐在沙发对面的王铭辉都不敢喘息。 “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他态度散漫,带头破坏排练,他的存在,严重阻碍了乐团整体水平的提升。” “那个……”王铭辉一说到乐团成员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遮遮掩掩间委婉地说道:“夏指挥要不再给小罗点时间,观察一下。” “我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他如果明天再缺席,应该就没有人愿意来排练了。” 王总监额头都快沁出冷汗,背上的压力又冷不丁地堆了上来,那天向众人介绍夏律时,罗非言的表情就出卖了他,他就是太忙,还没来得及去警告一声,没想到这次指挥来的第二天,竟然如此快就整出了事来。 “夏指挥,你刚回国,有些事情可能不太了解,但是这两个人你应该听说过吧,罗冠文和秦佩芝。” 夏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二位,他们的名气是世界级的,甚至和他曾经的那位可以企及。 罗冠文是国内最顶尖音乐学院的校长,一位优秀的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门生故旧遍布业界,而秦佩芝则是享誉国际的女高音歌唱家,演出可是一票难求,在国内外声乐界的地位也高得可怕。 当他们被提及时,夏律不用多想便明白了,王铭辉这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好让这人继续有恃无恐。 王总监见他沉默干脆把话再说开了些,“咱们安亚上一任艺术总监就是他父亲的学生,乐团里好几个声部的首席都是他父母的学生推荐来的,我们理事会的好几位成员,也都受过他家的提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夏律回道。 王铭辉终于转出点笑意来,庆幸着夏律情商还算可以,但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笑不出来了。 “那我直接去和理事会沟通这个问题。” 上层之上还有上层,人脉叠着人脉,看来王铭辉就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一点也解决不了乐团中的大患。 “诶!千万不要!”王总监就怕这种事情,他虽然不是招夏律进来的人,但却是要解决夏律所有问题的那个人,他这一向上沟通,自己可就没有继续留在安亚的必要了。 “其实小罗很有天赋,只是需要因材施教,理事会请夏指挥来,就是看中了你是国际水准的指挥家,要是能把他带出来,岂不是更能证明你的实力?” 夏律被王铭辉反将一军,顿时浑身都不太自在,就像是昨天那一时接不上话的罗非言,他收起来脸上所有的神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微微颔首后没有一点情绪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放过了王铭辉,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回到住处后在成堆的曲谱前犹豫了好久才打通了电话。 拨号音才刚响完,那一头就传来了嚎天泣地般的诉苦,夏律离开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声音丝毫不愿意停歇,过了良久才听夏律喊了声他的名字,“Oliver……” “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夏大指挥家,你的新生活如何?” “不如何。”夏律情绪不高,忍住了叹息后接着道:“当时,和你提起安亚乐团要招指挥的导师是谁?” “就国内那家音乐学院的罗冠文教授,当时我被安排去交流时,他还是学院的院长……” “罗冠文”这个名字一经念出,夏律耳边便嗡鸣一片,后面的话都模糊到记不清了,原来兜兜转转,是真的会转回原点的,他本以为王总监那条路走不通,那至少还有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会有些用。 却没想到,现在的他又被抛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喂!夏律,你在听吗?你问这个做什么?遇到什么难处了?”Oliver感到有些怪异,还是关心了一下。 夏律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只能回他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直到挂断了电话,夏律的目光依旧是恍惚的,他逼迫着自己看着曲谱,可那些音符竟开始不安地战栗、扭曲,它们好似毒藤交织盘错在一起,硬是要给夏律拼凑出一张脸来。 而这张脸,就是他现在最讨人的面孔,在谱线间扎根,在休止符间呼吸。 哪怕从窗缝中钻入的风也无法将他吹去。 与其说夏律生来坚韧,不如说他早已无路可退,一个明刀明枪的对手,总好过藏在阴影里的暗箭。 既然无法摆脱……那便只剩下一条路。 驯服。 …… 凌晨一点,街道上终于没了路人,可阵阵呕吐声偏要划破才刚恢复的寂静。 公园里的一个垃圾桶前,蹲着两个喝醉的身影,一个是罗非言,另一个是邱人铁,他们抢夺着唯一的使用权,轮番倾倒着胃里的存货,满头大汗。 蓝听站在一旁,略显无措,一开始还有大同帮他一道看着这俩人,可时间渐晚,他就先打车回家了。 “呕……”铁哥的胃再一次翻江倒海,蓝听连忙上前,顺着他的背脊。 “少喝点吧下次。” “是……罗老板……都是罗老板的错。” “对,我的错,我经常犯错……呕……”罗非言话都没说话,又和铁哥抢了起来。 就在他们都不知道在胡说着什么话时,罗非言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同时响起,他勉强抬手拍了拍旁边的蓝听,“帮我看看,如果是一个叫罗冠文的,就千万别接!” 蓝听“哦”了一声,拿着罗非言的手指解锁了半天才打开,“是王总监……的线上会议!” “啊!这个点?” “哈哈!疯了,你们乐团又疯了一个!”铁哥倾倒完了自己,人又来了精神。 蓝听看了眼手机,又朝着地上的两人瞟了一眼,最后还是退到安静点的地方接通了会议。 刚一进去,就是好一阵喧哗,王总监一直不语,等着这群被吵醒美梦的乐手们吐槽够了才开口说道:“夏指挥向我反映了排练的问题,非常严重!你们态度消极,连乐团的正常运转都困难!特别是那几个刚加入乐团的新人,也开始有样……” 蓝听听得认真,丝毫没注意到被会议声音吵到的罗非言踉跄了过来,走到背后时一把拿回手机,他眯着眼翻动着在线人的名单,突然就打断了王铭辉的话。 “我说呢……怎么,怎么这加入会议的人数少了一个,原来是少了个告状的小心眼。” “现在没时间和你们探讨其他问题,总之,我是来通知你们的,鉴于你们无故缺席排练,我们管理层讨论决定过了,再有这种情况,无故缺席一次扣发当月绩效20%,迟到早退扣10%。屡教不改者,年终奖,晋升,都别想要了,没有人可以例外。” 这话一出,炸开锅的语音里顿时寂静,王铭辉口头上没有点名道姓,但已经是杀了所有的鸡,敬罗非言这一个猴。 但他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口中还愤愤不平,“凭什么啊!太过分了吧!” 王铭辉声音陡然提高,“就凭安亚再这样下去,我们下半年市里的文化项目一个都别想拿到!团里一百多号人还要吃饭!” “厉害,你们都厉害!” 罗非言最终还是醉晕了过去,在夜色中不省人事。 晚风依旧,整个城市里吹得都是同一阵,它自说自话地侵入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穿过微敞的窗,也拂过汗湿的额发,之间永远横亘着长夜。 第4章 渐强 罗非言醒来时,自己竟然完好地躺在了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凌晨的事情有些记不得了,依稀间好像听见了王总监的声音,但是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放进脑子里…… 他坐起身时头不疼眼不花,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再过几小时就又要演出了,罗非言扶着额头,口中用着虚伪的口吻佯装着遗憾,看来是没有任何可以劝说自己去乐团转一圈的理由了。 夜晚降临,铁哥依旧去接了蓝听,但是人还没回来,一个视频却先打了过来,铁哥的摄像头对准了排练厅内,乐器的声音杂乱又响亮,罗非言的脸凑在了手机屏幕上定睛一看,眉眼顿时敛起。 今天竟然座无虚席,就连自己那定音鼓前都安排上了一个人替补,夏律站在指挥台上挥动着那根万恶的棍子,是彻底不打算放人了,蓝听就那么被困在里面,逃也逃不掉,所有的乐手就似手腕上都被捆上了提线,指挥棒动一下,音乐响一下。 “罗老板,今天可就你没到场了。”铁哥声音从画外传来,思索了片刻接着道:“蓝仔今天看来是出不来了,我去找个吉他替补吧。” “不行!”罗非言见他要走,连忙叫住。 铁哥或大同,今天换谁都行,但偏偏就不能是蓝听,他刚刚随手翻了翻昨天的演出反馈,结果全在讨论电吉他手的!那小子穿着正装,抱着电吉他一脸拘谨,弹着弹着还往人后头躲,谁能想到,偏偏现在的人就吃这一套,爱看这种诡异的反差感。 “啊!那怎么办?把人偷出来还是抢出来?”铁哥说着,袖子管已经撩起来了,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罗非言就想了一秒,扔下一句“等我来”后就挂断了视频。 他的车开得很快,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五十几分钟就到了,赶到乐团时是晚上的七点,铁哥还趴在窗边看着,他盯了蓝听好久,但那人的魂现在似乎是被拽在了指挥的手里,没了一点对外界的反应。 “别看了,人是看不出来的。”此刻罗非言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一掌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铁哥握着头,仿佛看到了救星,“罗老板的作战计划怎么安排的?” 来的路上,罗非言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直接硬闯是最简单的,只是必然要和夏律争执起来,他一点就着,另一个再寸步不让,三句话内必定火星四溅,一人一句接一句,等吵完了演出肯定就来不及了,看来,只能“偷”了。 可夏律那人警觉得像夜里的猫,想在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带走蓝听,简直是异想天开,罗非言绞尽脑汁,不免有些烦躁,他停在一个红灯的路口,揉了揉头发,目光扫过窗外时见正浓的夜色,心头忽然一动。 月黑风高,不正是玩一出“灯下黑”的好时候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罗非言说着就带着铁哥朝另一处方向走去,“我们里应外合,人我带出来,你就在外配合好我。” 铁哥一开始还在疑惑,罗非言这副神神秘秘的架势,差点以为他们要执行什么特工任务,直到两人走到配电箱前,他才恍然大悟。 这点子还真是可以,电闸一拉,大家都是两眼一黑,一个人趁机从中逃走,神不知鬼不觉,等眼前大亮,人早就没影了,他们说不定都已经在去演出的路上了,到时候夏律想追也来不及。 罗非言对乐团很熟悉,这一处的选址其实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当年还没搬进来前他就已经把整个地形都摸透了,他打开电箱,指着里面两个大些的总阀。 “这个和这个,是控制排练厅的主灯和外面走廊的,你看好手机,我一发消息你就拉闸,等蓝听溜出来,我们再从后门逃走。”罗非言说着,面上还满意至极,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但是有一个问题。”罗非言交代完正要离开,却被铁哥喊住,“蓝听他夜盲,拉闸后你得潜到排练厅里把他带出来,不然他肯定会乱撞被发现。” 罗非言僵了一下,一副嫌弃面孔,没想到还是得踏入那最不愿进的排练厅,他硬着头皮朝着那处走去,打算速战速决,小跑着来到了排练厅的大门口后拿出了手机。 可计划就是赶不上变化,就在这时,等着乐团下班而无所事事的王铭辉路过了排练厅,他大老远就看见偷偷摸摸的罗非言,一个大步上前直接逮住了他的肩膀。 “你小子!把我凌晨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这个点来乐团是演哪一出?” 罗非言心中大叹不妙,怎么什么倒霉事都摊在了今天,他刚想把通知铁哥的消息发出去,却被王铭辉一把按住了手,死命朝着排练厅里拖去。 “既然来了就好好一起排练!” 罗非言被拖在后头,百般抗拒,“不,不是,我是来干其他事的,我一会乐团还有演出呢!这几天就全当我请假了吧。” “你还在搞乐队?”王铭辉脚下停住,抓着罗非言的手更加用力了,“你爸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怎么就……” “警告有什么用……”罗非言嘴里说着,手里有没闲着,得着空了的手指一下就点到了发送键上,“我天生就不爱走寻常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灯光“啪”地熄灭。 黑暗就如此突如其来地笼罩了下来,抓着夏律的王铭辉也被惊得松开了手,排练厅的传来的音乐戛然而止,杂乱的疑问声陆续在墨色中浮起。 罗非言在下一刻就推开了排练厅的大门,他宛如一条泥鳅,滑入这片全然的黑,窜行其中。 没了灯光,他都快有些看不清路了,只能依稀凭着记忆向蓝听的位置摸去,指尖触到他衣袖的刹那,这人被吓得一抖,他就知道自己是找对人了,随即一把攥住对方手腕,不由分说地向外冲去。 就在快逃到出口时,他的肩膀猛地撞上一具身体,僵硬又冰冷,如一柄冒着阴气的鱼叉,沉默地立在黑暗中央。 肢体在滑蹭上时,竟带来了阵如针般的寒意,直刺他的骨髓,引得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罗非言稍稍侧头瞟了一眼,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人瞳仁一定在看着自己,而且还看得真切,只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他在暗夜里逃脱。 排练厅的灯最后是王铭辉去打开的,回到排练厅时蓝听已经不见了,他口中不停斥着,还试图和夏律解释点什么,“这一定是那……” “罗非言。”夏律直接开口点出了他的名字,刚刚那一撞,正是撞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那是谁,那张脸哪怕在暗处他也认得出来,人虽然是转瞬即逝,但肩膀上的隐痛还难以消散,就像是被一记鼓槌敲过,原本的井然有序,此刻只剩下嗡鸣的余响。 罗非言的车里笑声不止,铁哥勾着蓝听的肩膀,说着刚刚有多刺激,可身旁的人就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罗非言看了眼后视镜,不忍开口说道:“出都出来了,还想着那个夏指挥干什么?” “我在想我的绩效……”蓝听的声音听上去已经绝望到无力反抗了,人也慢慢靠向了靠背。 “什么绩效?”罗非言皱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罗哥你忘了吗?王总监才说的,缺席的话绩效要扣20%,我今天这算缺席吗?”蓝听说着看看铁哥又看看罗非言,俩人顿时沉默,昨天那线上会议的内容幽幽地回到了罗非言的脑中,他讪讪一笑,“没事,我给你补上,明天还有一场演出,你也缺席,工资我给你开。” “明天不行。”蓝听突然坐起,还拉着前排的椅背,“罗哥你明天最好也来!” “为什么?” “明天是植物园的公演!” …… 罗非言嘴上敷衍,似乎答应下来,但又似乎没答应下来,今晚的演出台下来了不少新面孔,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蓝听身上,哪怕铁哥和罗非言再卖力,所有的欢呼都还献给了这位平静的电吉他手。 表演完后,昨天大醉的俩人似乎都被宿醉折磨够了,今晚都默契地没有点酒,很早就回家的罗非言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着自己明天到底要不要去参加什么公演,才想了一会儿就嫌烦了,还是决定打开电脑写点新曲算了。 他拉着窗帘,带着耳机,分不清依旧是黑夜还是已经白天,手头的曲子刚编出来就被删掉,似乎什么风格都无法让他满意,他挑剔着细节,每一个音符,每一段节奏,怎么都不对,似乎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 特别熟悉的折磨…… 第二天,蓝听很早就去乐团做起了准备,如他所料,罗非言果然没有出现,王总监本还说等一等他,可夏律却不打算给他机会,大巴车一到,人全被拉去了植物园。 舞台后方搭着半露天的临时棚子,乐手们挤在里头,抱怨声此起彼伏。唯有王铭辉异常亢奋,来回踱步,一遍遍叮嘱。 “都打起精神好好演!领导有可能会突然莅临!” “有可能,那就是没可能……”高炎选着鼓槌,口中嘟囔,他今天算是全场最惨的人,罗非言不来,打击乐就少了一人,他本来是在第二和第四乐章敲三角铁和钹的,现在夏律直接让他身兼数职,还给他画了个大饼,号称敲得好就替换掉罗非言这个打击乐首席的位置,这话听得他脊背发凉,半点高兴不起来。 就在此时,他瞥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不由脱口喊道:“罗哥!” 罗非言一身演出服穿得凌乱,脸上写满烦躁,他没心情理会高炎,径直走向王铭辉,“王叔,是不是你把我那些事捅到我家老头那儿了?” “怎么可能!”王铭辉一愣,随即委屈地摆手,“我可没出卖你。” 罗非言捋了一把头发,脸上的表情都写得明明白白,王铭辉眯眼一笑,“我说你怎么会主动来,原来是被抓来的,我早劝你安分点,你爸多了解你,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罗非言咬了咬牙,已经听不清王铭辉在说什么了,脑海里全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耳廓还隐隐痛着。 …… 在他绞尽脑汁到人都开始涣散时,不知哪里来的一只手猛地扯掉了戴在他头上的耳机,罗非言都来不及回头看是谁擅闯了私宅,耳朵瞬间就被揪起,连带着整个人朝外走去。 这力道太熟悉,就是他的父亲,罗冠文。 “爸!轻点……耳朵要掉了!”罗非言一路哀嚎。 “最近挺忙的,忙到连演出都不参加了!”罗冠文咬牙说道,手还更用力了些。 罗非言这才突然想起了还有这件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一场公益演出,竟惊动父亲亲自来逮人。“就那么个小演出,不去也没关系吧?而且……” “要不是前两天李副局和我提了一嘴,我就想着过来问问你,结果连续几天都找不到人!” 罗冠文拎着罗非言走到衣帽间里,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在他身上比划了两下后连人带衣一道带去了地下车库。 最后他是被摔进驾驶位的,罗冠文在走前还丢下一句威胁,“今天要是敢不到场,自有人会收拾你!” 罗非言嘴里学着他的话,白眼都翻了起来,心里揣着八百个不愿意,引擎在不满中轰鸣而起,不得不驶向了那像囚笼一样的地方。 第5章 二重 “你来做什么?”夏律很远就见到了罗非言,他需要这个人可以出现,但绝非是在这种时候。 “怎么?”罗非言下巴微抬,带着点俯视看着夏律,“天天不让乐手缺席,乐手现在来了,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今天没你的位置。”夏律说道。 “我来……” 罗非言才开口说出两个字,王铭辉就连忙插到两人当中,“来了就好,时间快到了,先演出吧!” “他没有排练过。”夏律依旧僵在原地,他不愿让一颗定时炸弹毁了他在安亚的第一次公演。 王铭辉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他打着包票说罗非言绝对没有问题,就算没排练,曲子也是演出过无数次了,手里不停地推着二人朝舞台的方向走去,还拿过了高炎手中的鼓槌塞到了罗非言的手中。 当两个人都踏上台前时,谁也没有再回头的可能了。 夏律昨天让所有的人都排练到了凌晨,本以为能换来今日的稳妥,可他似乎还是太自信了。 每一个乐手都很疲惫,他越是怕错,错便如影随形,夏律的起拍刚落,就有人进拍慢了半步,后知后觉的弦乐声部像一群迷路的无头苍蝇,拼命想跟上首席的速度,却只能眯着眼,死死盯着谱上那些仿佛在晃动的音符,而夏律在台上的指挥,他们全然没有时间再看一眼。 有人在拖,又有人在赶,声音混乱不堪,仿佛细沙一般难以聚拢,台下的听客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吹啦弹唱得如何,他们也听不懂,只觉得地下有个座就是个好地方。 夏律的目光落在那些还能看向自己的人身上,他想要尽可能拉回一辆即将脱轨的列车,但车头猛烈地向前冲去,他眼睁睁看着,无力回天。 额角渗出细汗,混乱的音符如绳索般绞上他的四肢,脚下沉重,手腕僵硬,乐曲越往后,难度越高,音符在耳中的跳动便越是抽象,昨天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明明花了那么多时间,到底……是哪些人? 一个接着一个错误如针刺进他的听觉,失控的乐手奏响的东西就是一把刀,割裂了他所有想要的节奏。 夏律在声浪中沉浮,错乱的乐曲却如浊流般裹挟着他下坠,下一刻便要溺亡,可就在这湍急之中,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的鼓声,他平稳地顺着激浪前行,没有受到一点的干扰。 王总监说的没错,他根本不会出错…… 夏律手腕高抬,他突然还想靠自己再垂死挣扎一次时,但是定音鼓却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罗非言的鼓槌重重砸下,犯浑的乐手们倏然惊醒,夏律的指挥棒拼命压着,那声音太响,根本就是在无视他的指挥,野蛮地撕裂开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重击依旧继续,他只跟着夏律的节奏,却不跟着他要求的强弱,声音就是那么的不协调,不过,也正是在这不协调中,其他的乐手们似乎都这样找到了对的方向。 竟然是罗非言把他从溺亡的边缘拉了出来。 可他凭什么自说自话地救场?又凭什么以这样的方式? 夏律猛地抬头,目光直直撞进罗非言的眼底。 那人唇角微扬,像是等候多时,正尽情欣赏他的狼狈和焦灼,可在那份毫不掩饰的快意之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 夏律来不及分辨,只觉那人的瞳光瞬间转暗,在那幽邃之中渐渐窜动起一簇不明的邪火,他心头一紧,忽然意识到,不好的事情才真正开始。 罗非言原本还平稳的鼓点骤然变调,他敲击的手腕突然急转,槌落如雨,那节奏是如此的熟悉,就是他们第一天见到那时,罗非言向他肆意敲出的叛逆,他还没有放弃,更不会妥协,这就是他对这一曲的理解。 夏律的指挥棒拉扯着其他的乐手,想要在这卷起的漩涡之中夺回他的掌控,,可他们这一群人似乎都有非凡的默契,不需言语,便自发地向那鼓声靠拢,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罗非言的眼睛抓住了夏律后就没有再松开过,他现在就是个猎食者,死死咬住了到手的猎物,就是要他好好看看这不堪的一面,如何被他破坏得更加彻底。 夏律反击着罗非言,目光盯住了其他声部的首席,试图用其他的声音盖过罗非言的挑衅,但只有阿慧的一提才能勉强追随着夏律,那些二提,大提,甚至是管乐,他们和罗非言靠得太近,全部都陷入了他的掌控,跌入了暗流。 夏律眼睁睁看着昨日才被他握在手中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倒戈,连带着罗非言的那一份,全部反噬在了他的身上。 曲目终了,夏律和罗非言都垂下了手腕,利齿般的对峙眼神也随即从对方无力的脖颈上移开,夏律缓缓转身,带着乐手们朝着所剩无几的观众鞠了一躬,台下的人只有一个穿着正式点的男人为他们鼓了掌,等夏律再起身时,他已经离开了席位。 剩下的那些人见演出结束,便也纷纷散去,乐手们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仿佛都在尽量避开着夏律,一股脑地朝着台下逃去。 “总算演完了……”后台的棚子里传来几声交谈,长笛手揉着发酸的腮帮子,“今天怎么感觉和昨天的排练不一样?” 韩慧关上琴箱,拍了拍上面飘落的叶片,“是罗非言带的节奏。” “难怪呢……我说怎么一开始丢拍了后面怎么就跟上了。”众人恍然大悟,都朝着他们眼中的“功勋”簇拥而去。 “我看这小罗也有当指挥的潜力啊。”陈勇停下了擦拭琴弓的手,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罗非言,“不考虑一下吗?”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却只有早就收拾完的蓝听站在了一旁没有接话,他目光似乎在四处找寻着什么。 “各位,大巴已经停在门口了,可以上车回乐团了。”王总监的司机李凡突然出现在人群之中,口中喊道。 “那个,有人看见王总监和夏指挥吗?”蓝听见众人头也不回地离去,连忙开口问道。 “对啊,”罗非言像是才想起什么,转向李凡,“王叔人呢?怎么让你来叫人?” “王总监说他还有事,让我先送大家回去。” 罗非言瞥了眼几个还在磨蹭的乐手,摆摆手:“不用算上我,我自己开车回。” “那夏指挥……” “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罗非言拍了拍瞎操心的蓝听,顺势催促,“今晚别忘了,就穿这身来。” 乐手们陆续上了大巴,罗非言也坐进驾驶座,刚发动车子,却见一个身影从车旁飞奔而过,竟又是李凡,还朝着植物园的方向发急地狂奔。 “怎么了?”罗非言降下车窗探头问道。 李凡猛地刹住脚步,回头喊道:“夏指挥还没上车!我得去找他!” 罗非言一听,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手还搭在了车窗上,“他说不定人家自己叫车回去了。” “我打电话问过了,但没人接,而且……”李凡脸都皱成了一团,“刚刚问了乐团的人,说夏指挥刚刚面色也不太好,我担心……” 这话出口,一股心虚突然涌上罗非言的喉头,能让夏律面色难看的始作俑者可就是他,李凡焦急万分,口中接着道:“王总监临走前千叮万嘱,说夏指挥对这儿不熟,让我务必把人安全送回乐团!他要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罗非言其实也不了解夏律这个人,他心高气傲,但如果没有达到心中所想,指不定还真躲在哪个角落里……他耳旁似乎还传来铁哥以前闲聊时说的一些故事,“……像这种追求极致的人最爱钻牛角尖,干出点什么事来……” 罗非言越想越发毛,心中骂着麻烦,但还是把车熄了火,“行了行了,人我去找,你们先回去。” “那……”李凡犹豫了一下,而罗非言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快把那些人送回去吧,等久了又要抱怨半天。”说罢,他就跑着朝植物园的方向赶去。 罗非言确实看夏律不顺眼,恨不得天天跟他唱反调,但也就仅此而已,他还不想当什么罪魁祸首。 折返回去的路上,他抱怨着夏律真会给人寻不快,偌大个植物园让他去什么地方找,罗非言还是下意识朝河塘边望去,水面空荡,第六感告诉他,并不在这里,他的脚步再次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不由自主地往更深处走去,直到在一片垂荡的木香花下,他见到了背对着他的夏律。 罗非言终于缓上了一口气,下一刻就升腾起了一阵无名火,也不管适不适合,直接脱口讥诮道:“夏指挥好雅兴,连伤春悲秋都要挑个这么诗意的地方。” 他大步走近,直到即将与他并肩时才发现,夏律的拳头攥得死紧,背脊挺得笔直,西装外套被随意搭在一旁的长椅上,只余一件白衬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他定睛看了半晌,以前只觉得这人瘦得像一根柴,全靠剪裁精良的西装撑起那份矜贵,可此刻,午后的光穿过木香花的缝隙,恰好落在他微低的颈侧,那截总是昂着的脖颈在光下显得异常脆弱,却偏要紧绷,显出那执拗的力度。 太孤傲了……像一块刚淬过火的琉璃,流光下是易碎的彩晕,可内里却蕴着未消退的高温,只要触及一下,便会被烫的体无完肤。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罗非言怔住,原本要接下去的话全卡在喉咙里了。 夏律就在这时转过身来,他的面色出乎意料地平静,拿起搭在长椅上的西装外套,迈步就要离开。 “去哪儿?”罗非言侧身拦住去路。 “回乐团。” “大巴早就开走了,”罗非言别开视线,“坐我的车。” 若不是眼下这情形,他绝不会主动邀请,而夏律显然也不领情,“不必,我打车。” “这地方打车不方便。”罗非言有些心烦了,这哄人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干,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悦耳”些。 “演出不是挺顺利的吗?”话刚出口,罗非言就感觉自己冒出来的话还是不太合适,如他所料,夏律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瞳光复杂无比,让罗非言一时捉摸不透。 夏律刚刚下台时,胸腔里混杂的满是挫败,这股浊气压制了那么久,眼看就要缓和些,却再一次窜起。 “顺利吗?” “以乐团现在的水平,难道不算顺利?”罗非言迎上他的目光。他见过太多热爱音乐的人,却从没见过像夏律这样,近乎虔诚偏执地敬畏着音乐。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罗非言,“罗非言,你心里清楚,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我一开始带起节奏,你根本控不住场。” 这句话直直刺中了夏律,身为指挥,竟要靠一个定音鼓手来挽救局面……他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乐手必须服从指挥的安排。”夏律的声音冷得像冰,罗非言听着这话就感觉奇怪,仿佛有一双手扣在了他的脖颈上,若是不听话就会死死掐下去,他拧眉盯着夏律,“谁说一定要这样?” 谁说的…… 夏律脑中嗡鸣一瞬,那人经常说类似的话,就连语气都是如此的相似,看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秩序,音乐也早已给他框死了方向,这就是他认知中的真理。 “安亚乐团的这些人……”罗非言声音很响,可就在他的目光再次看向夏律的双眼时,嘴还是僵住了一瞬,一丝诡异的理智回了脑中,放低了些声音接着道:“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高强度的专业训练了,你指望他们一下子达到你的标准,可能吗?” …… 第6章 练习曲 罗非言凝视着夏律的沉默,时间久了便还是有些支撑不住了,终究还是在这不知道谁耗谁的“比拼”中败下阵来。“先回去吧,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夏律没有说话,脚步却挪动向了停车场的方向,载着二人的车在高速上飞驰,罗非言油门踩得足,外头是呼啸的尘土,里头也是滔滔不绝,夏律始终侧脸望着窗外,不知那些话究竟飘进了他耳中,还是都消散在隐约的风声里,反正罗非言没有等到一句回应…… “到了。” 车辆的轰鸣渐弱,罗非言的话终于说罢,车停在乐团门外,等着副驾驶僵硬一路的人给点反应。 “谢谢你。”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罗非言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夏律没有再说一遍,最后只留下一声关门声。 真是莫名其妙。 谢什么?刚才一言不发,现在反倒道起谢来……是终于想通了,谢他今日救场?还是单纯感谢这趟顺风车? …… 阵阵饥饿打断了思绪,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罗非言调转了车头去给自己找了个馆子,大补了一番,才吃到一半就收到了群里夏律发出来的消息。 “今日下午无需排练,各位好好休息。” 罗非言冷笑一声,上午演出累个半死,哪还有乐团会安排下午继续排练的,或许只有夏律以前待的乐团才这样吧。 那么看来,他发来这条消息就算是“大发慈悲”了。 他关上手机,继续吃了起来,脑中突然闪过一点。 难道!其实是刚刚那些苦口婆心的话,让他听进去了? 看来,自己可真是安亚乐团的救星。 …… 离开郊区时罗非言还是神清气爽的,可这心情却在晚上演出前被蓝听绊了一个大跤。 他似乎很是在意这位夏指挥,罗非言才刚到场,就被他不安地问起了人有没有找到。 听到夏律的名字,可真的是太令人兴致全无,罗非言两手一摊,一脸他也不知道的表情,打算再逗逗这蓝听。 果不其然,人开始急了起来,连忙就要打电话告诉王总监,要不是铁哥看出了罗非言满面都挂着坏心思,在拨出号码前把人给拦了下来,还不知道罗非言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罗非言见铁哥一直朝自己看来,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又翻涌了上来,“行了行了,别那么无趣么。” 他撇开了脸,开始补过饰非,嘴里放大了声音道:“人我找着了,不光找着了,我还干了件大工程!送夏指挥回乐团的路上,经过我的循循善诱,他终于意识到他那套魔鬼训练是有问题的,怎么样,我算是打响为民除患的第一枪了吧。” 蓝听没接这话茬,铁哥则是面色更加怪异,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罗非言,像探照灯似的照了半天,随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不对啊,罗老板……你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罗非言刚还翘起的嘴角顷刻就掉了下去,铁哥说前还挨近了些他,一手点着他的肩膀道:“以前对那些你看不上的人,别说专门跑回去找了,连嘴都懒得对他们张。” 铁哥越凑越近,脸上挂起了促狭的笑,“你是不是有点……特别关注人家了?” “放屁!我……” 罗非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反驳,声音也差点破音,“都是因为之前你和我说了你朋友的事情,我那是怕他真在植物园里想不开,到时候我就要成间接凶手!” 铁哥“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是吗?可我看你刚才说起他,眼睛放什么光……而且,这不是一个赶走他的好机会?” “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罗非言打断了他,手里也忙活了起来,在还没上酒的桌上四下找着可以喝的东西,最后摸到了大同的保温杯给自己猛灌了一口。 “在意就在意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过来人……”铁哥还在喋喋不休,可罗非言并不打算再听了,他突然起身,朝着包房门口走去,“赶紧准备演出!废话那么多!” 罗非言整晚的演出都有些心不在焉,鼓点又重又响,时不时还会盖过他嗓中唱出的歌声,迷幻的灯光嵌入鼎沸欢呼,罗非言紧闭着眼,驱赶着一直闯入的干扰,手中的敲击也愈发迅猛,试图把所有的东西都震碎在这摇滚乐中。 蓝听的人气一天比一天高,演出是十一点半结束的,台下的安可一直喊到了十二点,铁哥看出来大家到底是来欣赏谁的,随即突发奇想,把一直躲在后方蓝听往舞台前推去,硬是逼着他弹了好几首solo。 散场时,铁哥意犹未尽,挽留着要走的大同和罗非言,“大同走我能理解,你那么早回去干什么?你反正明天去不去乐团都无所谓。” 被拽着胳膊的罗非言挣扎了好久,不管去不去,今天的他就是没心情待在这个地方,他嘴里找了一堆蹩脚的理由,耗了半天时间才从酒吧里逃了出来。 他家离酒吧很近,步行就可以回去,春末的夜风开始褪去凉意,拂在脸上只余黏腻的热,滴酒未沾的罗非言走在路上,竟然还泛起阵阵晕乎。 他脱去外衣搭在腕间,一路慢步时总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直到走到最后一个路口时,他终于忍不住回了头。 就这一眼,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后面的人真是眼熟,这不就是才几小时没见到的夏指挥么。 那个人走路不像在乐团里那样昂首挺胸的,他压低着头,双手还插在灰色外衫的口袋里,白天为了演出精心定型的发丝已被洗净,柔软的黑发乖顺地垂落额前,耳机线从耳廓蜿蜒而下,将他与周遭隔绝,他就这样走着,根本没有发现有人现在正看着他。 本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罗非言又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莽劲,他的身子转了个方向,朝前走了两步,嘴里已经准备好了要开场的话语,可就在第三步时,他又突然停下。 “你是不是有点……特别关注人家了?” 铁哥的话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炸响,他僵在原地,竟然生出了一种险些被看破的尴尬,慌忙收回停留在夏律身上过久的视线。 转身才转了一半时,已经为时已晚,他还是被发现了。 夏律恰好抬了头,一眼也是撞见了并不太想见到的人,那人分明看见了自己,却想落荒而逃,诡异到令他也不免好奇,就想上前试探个明白。 罗非言现在是进退两难,向前不是,回头不愿,那个脚步声就在这安静的街道上越靠越近,来到跟前了却不说一句话。 “你走到我面前,不是为了和我打声招呼吗?”罗非言最终还是先说话的那个。 “不是你先看到我的吗?”夏律反问。 “我晚上看不太清,刚刚以为看错了。”罗非言现在不知为何,说话时竟然不太能直视着夏律的眼睛,但也兴许他现下说得根本就不是实话。 “你看得挺清楚的。”夏律这话说得怪异,让罗非言又不免又皱了下眉,想立刻离开这里。 罗非言没想到,非工作时间遇到夏律竟然让他那么难受,他吸了吸鼻,竟然隐约闻到了些酒气,他用余光瞄了眼盯着自己看的夏律,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看来今晚出来找酒喝的人是他。 “你这是出来借酒消愁了?”夏律会喝酒这件事情就像是个把柄一样,突然间又让罗非言来了兴趣。 “我不愁,我是在思考。”夏律说话的声音很清晰,倒是一点也不显醉。 “那挺有品味,跑到市中心的酒吧来思考,回去多麻烦啊。”罗非言转正了身子,终于直视起了夏律,“不过这边都是些吵得不行的酒吧,你怎么好好思考问题?” “我和你玩的圈子不同。”夏律难得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冷,“以前的朋友在附近开了唯一一家清吧,那里很适合思考。” “那夏指挥的思考可有结果?” “有。”夏律开口时,一道车灯的光朝他靠近,下一刻就停在了一旁。 他叫的车来了,夏律拉开车门,在坐上后排前,给了罗非言最后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罗非言看着驶离的尾灯,两点猩红没入夜色,突然,他感觉这个从欧洲回来的指挥还真是挺特别的,他总是低估了别人,高估了自己,这人到底思考出了什么? 还真是让人好奇,心头就似被舔舐了一般,他就是在意了,但是在意了又如何,谁不想看看静湖之下有什么暗涌,冷眸里的波澜总是转瞬即逝,若是抓不住可真叫人难受。 夜风擦过耳廓,愈发得烫,明天……还真就非去不可了。 夏律坐在回郊区的车上,终于放松了他绷了一天的背脊,他其实很早就看见了罗非言,那时他正要叫车,动作却莫名顿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了一路,直到那人突然转身,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今晚的酒吧是Oliver推荐的,正是看他回国后日夜操劳,多少应该找个地方好好放松一下。 这家店的来历说来也曲折,老板是个柏林人,Oliver早年留学时常带着一位也是拉小提琴的朋友去他在柏林的店里喝酒,后来那位朋友毕业回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这位柏林老板也跟着他漂洋过海,两人还一起在这座城市定居,重新开了这家酒吧。 今夜外国老板不在,坐镇的是Oliver那位朋友,夏律点完一杯酒便默默缩进角落,没想到对方却端着酒杯主动坐到了他对面,想必是Oliver特意嘱咐过要关照他。 “心情不好?”对方开门见山。 “还可以……”夏律勉强牵起嘴角,并不想多言。 “Oliver交代了,要我好好招待你,他推荐来的人,就没一个是开心的。”他说着,轻轻碰了碰夏律的杯沿,“是感情问题?” “工作问题。”夏律迅速截住话头,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脸上到底什么表情才让人那边想。 那位朋友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着杯壁,“Oliver说你是指挥,这个工作应该挺微妙的吧,面对的不仅是乐谱,还有人心。” 夏律微微抬眼就听着他接着道:“我也在乐团工作过,那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声音,格外突出,我就是其中一个,你肯定最讨厌这种人。” 朋友顿了顿,看向夏律,看他想说什么,但他似乎碍于大家的面子还是选择沉默。 “我离开乐团是因为我很讨厌我的指挥,他试图打磨掉每个人的棱角,让所有声音变得统一,而且他只会这一种办法,来应对所有人。” “这是一种最快速让声音和谐的办法。”夏律仿佛另一个罗非言,口中轻声回道。 “这样的话,他根本就没有绝对掌控我。”朋友轻轻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我更喜欢顺着我沟壑去雕刻的指挥。” 夏律似乎愣住了,酒吧的门在此刻被推开,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客人,那位朋友要去招呼便起了身前,离开前还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可是骑手,在保留烈马天性的同时让他就臣服于你岂不是更有价值。” 第7章 变奏 罗非言是第一次在去乐团的路上感觉如此期待,他甚至是近几年来头一次第一个到了排练厅,推开门时,空荡的厅内只有晨光斜照在寂静的谱架上。 高炎则是第二个踏进来的,本还哼着小曲的他在抬眼时被吓得一惊,罗哥?”他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眼前的人,“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罗非言敲着面前的木琴,头也不抬:“太阳照常升起,我就不能照常来排练?” “倒也不是不行。”高炎尴尬一笑,朝着后排走去,“就是像受了什么刺激。” “受刺激也是被夏指挥刺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的阿慧在前排幽幽说道,说完还冷笑了一声。 一群乐手熙熙攘攘挤进了排练厅,夹在人群中的老陈还没坐下就开始打探了起来,“诶,你昨天送夏指挥回来到底说了点什么?” “没说什么,就让他多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可怜的乐手。”罗非言突然感觉到一些怪异,清敲木琴的手突然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前面的乐手们开口问道:“不是,你们来排练不带乐器的吗?” “罗哥,你没看群吗?”来迟了些的蓝听今天穿了件日常些的休闲服来,他翻开手机对着罗非言说道:“夏指挥说今天不用带乐器。” “啊?” 罗非言刚发出一声疑惑,夏律就带着一叠空白的五线谱纸闯入了视线之中,白天的他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直到走到指挥台上时才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罗非言,眼神中没有意外,像是料准了他会来。 台下,没带乐器的乐手们显得无所适从,一个个坐姿僵硬,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不安,罗非言紧盯着台上那人,虽然猜不透夏律究竟要做什么,但某种直觉正告诉他。准没好事,而且,是冲着他来的。 “昨天,有人给我提了些意见。”夏律等众人稍微安静些后开口道。 这个“有人”虽然没有点名,但已经全然说破,下方的阿慧稍稍侧坐了些,一个斜眼朝着罗非言看去。 夏律昨天把罗非言说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他只是当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晚上的思索竟然让他感觉罗非言的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而自己对乐手的管理似乎也有点千篇一律了。 “他说大家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高强度的训练了,所以一上来难以坚持……”夏律回忆着,他确实一开始就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还当成自己以前的乐团带领,“我研究了下乐团的近期情况和各位的履历。” 夏律说着就翻看了眼压在五先谱纸下的资料“安亚近五年更换了七任指挥,最长的任职八个月,最短的只有三周,你们缺乏系统性训练,这是问题的一大根源。” 罗非言看着夏律,心里还在嘀咕,夏律着样子,也是一脸待不长的样子,昨天植物园那种等级的演出就足以让他郁闷成这样,那岂不是三个月以后的公演,他还没开演就要逃,可没成想,夏律倒是坚毅,他站得更直了些,“大家放心,我没把大家成功带出来的话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所以夏指挥要如何带领我们呢?”这个问题罗非言等了一晚上,到现在他是多等不了一刻,坐在后头的他抬高了点声音,开口问道。 夏律依旧不急不慢,他晾着罗非言,像是没听见那个问题般,先将视线转向其他人“昨天是我们第一次同台演出,我发现很多人的体能足,连一场演出的强度都难以坚持。” 高炎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什么,捂住额头低声哀嚎,“完了……” 他大学时曾遇到过一位极其严苛的指挥,坚信体能训练能提升演奏耐力,每次排练前都要带着全团进行长跑拉练,美其名曰“为马拉松式交响乐做准备”。 果然,夏律的下一句话便印证了他的预感。 “从今天起,每次排练前全体进行五公里慢跑。” 一时间哀鸿遍野,连四十五岁的陈勇都未能幸免,然而,唯独一个人被排除在外,那就是罗非言。 “指挥是不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人。”罗非言感觉到了夏律的刻意,在他带走所有人前开口问道。 “你很特殊。”夏律目光转来,“所以你的训练也是特殊的。” “哦?这是要给我开小灶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夏律说罢,就带着其他所有乐手们出了排练厅,门“咔哒”一声合上,将罗非言独自留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 罗非言就那么坐在位置上,到这一刻,所剩无几的那点耐心已经见底,他猛地起身,像一头被困的兽在空旷的厅内踱步,把能摸到的乐曲都敲了一遍,最终落在了一旁的阿林巴琴上。 琴槌重砸,音浪在空气中震荡,带起了胸腔中的躁动,他知道夏律是故意的,那人精准地踩中了他的弱处挑衅,他不能一上来就输,更不能让他赢,想到此,罗非言突然停了手,他想去做些什么,但也就是在这嗡鸣的余音中,夏律再次出现在了排练厅里。 他缓步走入,脚步声清晰,“看来,你挺喜欢练琴的。”这人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却让人很是不适。 罗非言松开琴槌,任由它们滚落在马林巴琴的音板上,零落脆响盘旋在二人周身。 他转过身,背靠着琴架,双臂环抱,毫不避讳地迎上夏律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夏指挥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独把我晾在这里,我总得找点事做,免得……辜负了您的‘特殊关照’。” 夏律不接他话中的刺,走到另一架木琴前,“会合奏吗?” “怎么可能不会?”罗非言看着他这怪异的架势,根本就不是来分配任务的,倒像是把其他人都支开后,专程来“消遣”他的。 “倒是你,你会吗?” “试试不就知道。”夏律指尖轻触了下琴面,言简意赅,“报个曲目随便什么,你熟悉的。” 罗非言霎时疑惑,他越来越摸不透眼前的人,他似乎比自己还自信,侧着脸朝他看来,“怎么,不敢正经合奏一曲吗?” 夏律太明白怎么让罗非言开口说话了,这人既没耐心,又受不了激,他才刚开口,罗非言就报出了名来,“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 夏律轻笑,很有胆识,这本是一首技巧艰深,情感炽烈的钢琴曲,音符间的交织就似在魔鬼的诱惑下挣扎。 “可以。” 话音落下,夏律甚至没有给罗非言准备的时间,手腕一沉,琴槌已然落下。 夏律不光会敲,而且敲得很好,他的起始音就如同梅菲斯特已经悄无声息地踏入舞会,琴槌克制,却充满了阴险的诱惑。 罗非言确实是被惊到了,他这才抓起琴槌,等着可以切入的点,他让自己潜行在中音区,混迹在晦暗之中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地缠绕上了夏律那清晰的音律,伺机而动。 夏律就连演奏打击乐时也是他指挥时的风格,他要掌控所有从他手下传出来的音符,旋律必须清晰,节奏也必须严谨,音色更是要干净。 他对音乐向来都是那么的纯洁,就像那曲中的“浮士德”,就算与恶魔舞蹈,也试图在混乱中竭力维持着自己心中的那一座孤岛。 而罗非言,就是那个恶魔——“梅菲斯特”,他与以往一样,又加入了自己的狂想,可怕的破坏欲,在舞会的狂欢中不断撕裂着夏律的节奏。 他的梅菲利斯不再佯装享受着浮士德的支配,他要直接让这位浮士德与他一同沉溺,走向更疯狂的深渊,他在这合奏中化身成了伴奏,可缠绵在主旋律中的音律满是邪气。 乐声在排练厅里撕扯交融,夏律选的是木琴,清亮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月光般的悲悯,罗非言用着他的马林巴琴,成为那地狱的业火,狂放灼人。 旋律在两人之间流转,难以分出胜负,夏律的意志比罗非言相信中的强大,他压制得住自己的喧嚣,可却抵挡不住时而掺杂的蛊惑。 罗非言感觉自己渐渐沸腾,他已经完全代入了那个玩弄人心的魔鬼,目光紧紧盯着夏律,期待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哪怕一丝的裂痕。 乐曲陷入癫狂,两人都加快了速度,琴槌化出残影,他们谁也不放过谁,哪怕已经震得人耳膜发痛,也要继续。 曲子一停,两人脑中都在嗡响,但四周早已寂静,罗非言撑着琴架,掩饰着自己的喘息,而夏律依旧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合奏分不出胜负,罗非言突然感觉既清醒又荒芜,他看着夏律放下琴槌,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罗非言一眼,像是看到了一个危险的同类。 “合奏完了,可以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吧。”罗非言说道。 但是夏律依旧没有回应,他朝大门走去,直到门再次合上,罗非言依然僵立在原地,还在发愣。 他又变成了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被洗礼过的寂静里。 胸膛的起伏似乎更加猛烈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不停滋长,他竟然还是感觉到了挫败。 第8章 间奏 夏律这一去便是过了许久,直到快到午休时间才带着乐手们回到了排练厅,原本一个个都缺乏锻炼而惨白的脸现在全部泛起潮红气,他们大口喘着气,仿佛被抽走了半数的魂魄,似乎并不止跑了五公里那么简单。 “感觉如何?” 罗非言不禁突然有些幸灾乐祸,他用鼓槌捅了捅瘫倒在地的高炎,对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气音,眼神里写满了劫后余生的绝望。 夏律站在台前,扫视着横七竖八的众人,脸上却见不到半分动容,老陈看上去是被宽待了,是里面第一个缓过气来的,连忙开口问道:“夏指挥……下午不会还要继续这、这体能训练吧?” “下午是乐理课,记得带笔。” “呵,上午练身子,下午练脑子,可真够周全的。”平时鲜少会在这种时候开口的阿慧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怨,在下方小声说道。 她都开始嘲讽起来,那其他的乐手也渐渐起了些躁动,急喘伴着细声,意外地嘈杂,夏律就似听不见一样,开口宣布了解散后自己先离开、 夏律这一走,排练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乐手都涌向了罗非言,他罗非言自己也没想到,这铺天盖地的讨伐来得那么突然。 “罗哥!你到底说了什么可以让他那么折磨我们?” “我真没说什么!是他自己脑回路有问题!”罗非言口中解释,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想,他平时话多,又是说过忘过,其实已经有点不记得自己在车里到底说了什么了。 此时连阿慧都开始打量起了罗非言,就像是要把他看透一样,“你是不是私底下和夏指挥做了些什么交易?” “诶!我可是清白身。”罗非言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阿慧居然会那么想自己,“再说了,我和他能干出点什么来。” “但你却是被特殊对待的。” “就是就是!” 声音越来越密,搞得罗非言也接不上话,连忙挥手把他们纷纷赶走,“午休时间就那么点,你们不去吃饭我去了。” 罗非言从人群中逃了出去,刚出去没多久就和王总监打了个照面,他此刻心烦意乱,正想装作没看见溜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 “王叔,我饿死了,有事晚点再说。” “在乐团逮到你可不容易,听我把话说完。”王铭辉紧紧拽住他,“后面几天你必须天天到场。” 罗非言眉头一皱,这事情他可不敢打包票,今天就是突发奇想,明天可就不一定了,夏律玩的这些新花样他要是不感兴趣,他都一点都不想来。 见他这副模样,王铭辉立刻猜到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又拉了拉罗非言,“你必须来,我安排了记者采访乐团,特别要采访你和夏指挥。” 罗非言更是不解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王铭辉反倒是也对他不解起来,连忙伸手到衣兜里拿出了手机,“你年轻人不上网的吗?昨天植物园演出可是火了啊!” 罗非言一上午都没心思拿出手机,其他乐手更是没有时间,他看着王总监亮给自己看的一段短视频,正是他们昨天的演出画面,镜头频频特写他的脸庞,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自己是如何凝视夏律的。 “谁拍的?”他问。 王铭辉指了指视频下方的发布者,是文化局官方账号。 “昨天台下一直有人在拍摄……”王总监话未说完,罗非言突然恍然,“啊!那个男的,我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的。” “他是李副局的秘书。” “所以你昨天就是在忙这个?”罗非言顿时清醒,随即又连连摇头,“可这场演出实在不怎么样,这拍出来……”他说着,眼前似乎已经看见自家那老头极度不爽的面容。 “这些不重要,现在流量才是第一,你看下面的评论。”王铭辉说着还往下滑了几下。 罗非言凑近一看,不禁失笑,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无奈,评论除了说音乐本事的,剩下的就是对着罗非言痴迷的,这可是他在摇滚乐队从未获得过的赞誉,没想到竟在交响乐团体验了一把。 “王叔,我饿死了,有事晚点再说。” “在乐团逮到你可不容易,听我把话说完。”王铭辉紧紧拽住他,“后面几天你必须天天到场。” 罗非言眉头一皱,这事情他可不敢打包票,今天就是突发奇想,明天可就不一定了,夏律玩的这些新花样他要是不感兴趣,他都一点都不想来。 见他这副模样,王铭辉立刻猜到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又拉了拉罗非言,“你必须来,我安排了记者采访乐团,特别要采访你和夏指挥。” 罗非言更是不解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王铭辉反倒是也对他不解起来,连忙伸手到衣兜里拿出了手机,“你年轻人不上网的吗?昨天植物园演出可是火了啊!” 罗非言一上午都没心思拿出手机,其他乐手更是没有时间,他看着王总监亮给自己看的一段短视频,正是他们昨天的演出画面,镜头频频特写他的脸庞,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自己是如何凝视夏律的。 “谁拍的?”他问。 王铭辉指了指视频下方的发布者,是文化局官方账号。 “昨天台下一直有人在拍摄……”王总监话未说完,罗非言突然恍然,“啊!那个男的,我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的。” “他是李副局的秘书。” “所以你昨天就是在忙这个?”罗非言顿时清醒,随即又连连摇头,“可这场演出实在不怎么样,这拍出来……”他说着,眼前似乎已经看见自家那老头极度不爽的面容。 “这些不重要,现在流量才是第一,你看下面的评论。”王铭辉说着还往下滑了几下。 罗非言凑近一看,不禁失笑,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无奈,评论除了说音乐本事的,剩下的就是对着罗非言痴迷的,这可是他在摇滚乐队从未获得过的赞誉,没想到竟在交响乐团体验了一把。 “我可是求了半天人家帮忙发一下。”王铭辉说着,脸上也笑了起来,“当然还是借了点你爸的面子。” 罗非言回应着他那笑面,片刻后又立马收住,“让他们去采访夏指挥吧,过几天我乐队要发新歌了。” “你爸到时候也来。”王铭辉说着,脸上还笑着。 罗非言顿时哑然,只觉最近所有糟心事就像约好了般接踵而至,他抿紧嘴唇,后槽牙咬得发酸,最后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 自此夏律来到乐团后,原本到下午一点半的午休被他调整到了一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罗非言照常悠闲地多散步了半小时才晃进排练厅。 他悠闲地走在走廊上,却隐约听见厅内传来乐声,今天不是说好了不排练,怎么还开始练起了琴,还是个提琴四重奏。 推开门的那一刻,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夏律暂停了正在播放的音频,平静地开口,“如果你前几天都准时参加排练,就不会错过通知。” “夏指挥安排的时间,可真是不把人当人看。”罗非言说着,直接朝后座走去,他在扣绩效,扣工资这件事上是一点也没当回事,团全上下,也只有他敢这么明目张胆了。 穿过座位时,他还看见每个乐手都在空白的五线谱纸上写着什么,他们又是一脸痛苦,挠头的挠头,转笔的转笔,一旁的高炎才是最狼狈的,他抓耳挠腮,纸上也就写出来两三个音符。 “这玩什么?视听练耳呢?”罗非言看着自己座位上被放着的纸问道。 高炎顶着一头乱发,欲哭无泪,“要真是普通的练耳也就算了……这可是地狱难度!要从四重奏里单独听出中提琴的声部!” 罗非言不禁失笑,这夏律可真会折腾人,中提琴的声音就像他乐队里的贝斯,在合奏中几乎被淹没,更何况他刚才路过中提琴声部时,分明看见他们自己也没写出来。 不过若论耳力,罗非言其实也算一个,而且他确实有几分自信,就刚才听到的那一小段,他依稀辨出了些,“中提琴一直在持续演奏G音,是个弱奏……” “我去!这你都听出来了!”高炎顿时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下一段你可得带带我!” “罗非言。”前方的夏律突然开口喊道。 高炎见指挥的目光看了过来,连忙放开了刚刚抓着的胳膊,罗非言朝前方看去,开口问道:“又怎么了,夏指挥?” “你给别人报错答案了。” “啊?” “刚刚中提琴在第三小节第二拍的后半拍,有一个被揉弦掩盖的下滑到升F的装饰音,这个你没听出来吗?” 高炎脸上的崇拜瞬间转为疑惑,他看看夏律,又看看罗非言,还是把刚刚写上去的音给划掉了,罗非言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地辩解,“我刚从走廊进来,就听到那么一耳朵,背景音那么杂,谁能听得那么细?” 夏律猜到了罗非言会那么说,他手又一次放到了播放键上,“你还有机会。” 新的音频顿时响起,这次更难了,直接来了一段交响乐,夏律的要求简单直接,只需要写出第一小提琴声部前八小节的旋律。 罗非言身子都坐直了,耳朵听着,手里飞速写着,放下笔时,一脸的笃定,“一提升F和E,双音。” 夏律听后摇了摇头,让罗非言的脸再次僵住,他也不说出正确的答案,就等着罗非言再好好思考一番再开口。 “就这个,不可能还有其他的音。” “是我高估你了。”夏律说道:“或许弦乐对你太难了,听下一个吧。” 罗非言一个白眼,夏律又开始装腔作势了起来,指不定他自己都没听出来才不说,再说了,他的耳朵也不一定准。 罗非言都没来得及反驳,下一段又紧随而来,这次竟然是一段再纯粹不过的打击乐声,只是敲得是那么得复杂多变。 “写出定音鼓的节奏型。” 罗非言这回感觉是夏律低估自己了,这种岂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可当他报出时,得来的还是夏律的摇头。 罗非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夏律关掉了音频,这次换做他来直视正对的难堪。 “你怎么证明你指挥的耳朵不会出错?” “今天的内容全部选自安亚乐团近三年的演出录音。” 这种话说出了口,倒是让罗非言不孤单了,现在整个乐团都陷入了尴尬,他们刚刚完全没有听出来一点。 罗非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难怪刚刚那段定音鼓如此耳熟,原来就是出自于自己之手,但是那《马勒第五》改编版的片段他根本都没有演出成,就是被眼前这个人给拦腰截断的。 “夏指挥,不对吧……”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夏律开口打断,“你记性似乎不太好,这个是你三年前自己发到网上的视频里截取下来的。” 罗非言顿时五雷轰顶,像是被人硬生生扒掉了底裤,竟然还觉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夏律终于关掉了音频,口中嘲讽,“这不是你引以为傲的创新吗?现在都听不真切了么?” 此刻的罗非言终于知道自己在夏律心中是个什么东西了,他就像一块被扔在磨刀石上的铁,而那人就是那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就这样,不轻不重地磨着他。 第9章 强奏 罗非言这几天被王铭辉盯得死死的,每天早上刚睁眼,手机必定会弹出对方发来的消息,千叮万嘱要他务必到团排练,不过这份担心属实的多余了,最近的罗非言,压根没有旷工的念头。 如今的安亚,太不一样了,总有那么一个人,变着法子要把他这身反骨一根根掰正。 连续三天,这种近乎折磨的训练依旧雷打不动,乐手们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起来,开始选择好好认命,其实,不得不承认,在罗非言看来,夏律或许在指挥才华上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当健身教练这件事上,确实有那么点天赋,成效还挺显著。 罗非言一直觉得蓝听手无缚鸡之力,那个身材单薄得就像个未发育的小男孩,短短几天竟也隐约练出了薄肌,把铁哥都惊得合不拢嘴。 但是,夏律对罗非言的“特殊关照”,依旧还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从不明确指示,每天给罗非言安排的任务,就像是在帮他消磨时间…… 如今一到午休时间,乐手们便会如蒙大赦般涌出排练厅,冲向食堂,夏律一般则是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最后一个离开。 不过,今天倒是有一人和他一样,熬到了最后。 “夏指挥?”罗非言从后方走向前来,他双手插在衣兜里,似乎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夏律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稍稍抬了下眼给了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夏指挥回国这段时间天天只吃食堂,还没吃腻吗?”罗非言走得更近了些,几乎就要和夏律并肩,“有家店,味道不错,环境也清净……” “不必了,午休没那么长时间。”夏律拒绝得非常干脆,转身就要离开。 “特别近。”罗非言今日倒是反常,开始不依不饶地黏在了夏律的身后,让他走去食堂的步子都比以前慢了好多,等走到打饭窗口时却突然傻眼了,这一个个的乐手都是饿狼,才过去没多久,菜居然都已经被打完了。 “呀!”罗非言站在夏律的身后,声色玩味,“这不是不巧了嘛,要不还是出去吃吧。” 夏律正眼朝他看去,他的神情又是明暗交错,显然这又是一场精心的布局,眼中正期待着他的回应。 “不是简单的吃饭吧,罗非言?” “是不是,吃了就知道了。”罗非言耸耸肩,似在刻意地有样学样。 夏律微微蹙眉,下一刻竟然让罗非言带起了路。 这吃饭的地方正如罗非言所言,近得不行,出了乐团左转没一百米就到了,只是让夏律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一家如此其貌不扬的竹升面馆。 店面狭小,只摆得下五六张陈旧的方桌,空气中满是鱼汤底的鲜香,老板在店口压着面团,那声音还饶有节奏,他似乎与罗非言已经是老相识了,进门前一抬手就知道他要点什么。 夏律还在看墙上的菜单,罗非言却已替他做了主,“来这儿就吃招牌面,别的都不用考虑。” “阔少还挺接地气。”夏律只得收回了眼,抽了几张纸后,一边说着,一边在反复地擦拭着桌面。 “还知道我是个阔少,把我了解得挺透彻嘛。”他看着夏律不停擦拭的动作,忍不住调侃,“别擦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夏律的手顿住后就不知可以放到哪里,他平日极少在外用餐,人群的嘈杂与市井小店的气息总让他隐隐不适,即便在乐团食堂,他也总要寻个最偏僻的角落,才能安心坐下。 “乐团里的人我都了解。”夏律最后还是把手放上了桌面,脸上的焦虑一晃而过,此刻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此时,老板已经端着面走了过来,他把碗递到夏律面前时还打量了好一番,“今天还带朋友来了啊!” “同事。”夏律并不觉得自己和罗非言的关系有那么近,也不想那么近,口中连忙纠正。 “同事同事,同在一起共事,时间长了就会成朋友了。”老板那么说着,夏律也跟着勉强笑着,可心里想着的是绝对不可能。 两碗鲜虾云吞竹升面腾着热气,罗非言手中搅动,白雾在他们二人的面前弥漫,他特别喜欢这家,嘴里又耐不住要说些什么,还没吃上一口,就已经夸得天花乱坠。 夏律其实并不是很习惯这种热汤盛着的食物,他看着碗面上浮起的云吞,过了许久才动手。 “王总监说你是英皇毕业的,而且从本科一路读到了博士,真是厉害,难怪一身古典气质。”罗非言似乎根本不怕烫,嘴里已经吃了好几口了。 夏律听着他突如其来的赞叹,刚要送到嘴边的云吞又放了下来,“你也还行,柯蒂斯的本科,茱莉亚的研究生,而且都拿到了学位。” 他俩互相赞叹,但多少都显得有些虚伪,而就是这两个都是高等名校出身的人,都纷纷对着一碗再普通不过的云吞面猜着对方的心思,一句着一句,夏律渐渐最先猜不透罗非言了。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夏指挥会的乐器还挺多,涉猎这么广。”罗非言像是说到了什么,口中的语气突然变了些味。 “当指挥,基本上每一个乐器都应该了解。”夏律说得就像是一种很寻常的事情一样。 罗非言听着,也接连说道:“我学打击乐那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不是这个专业的人却敲得和我一样好的。” 夏律非常佩服罗非言这种奇怪的自信,他每一次演奏在夏律眼中都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如今却还在这里评价起了别人。 夏律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面,下一刻,罗非言就终于说到了重点,“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他那诡异的笑意加深,宛如什么东西已经得逞了一般,“我推荐给王总监几个演出活动,他都批准了。” 夏律一顿,什么时候事情,他没有收到过任何的通知,王总监甚至也没来问过他的意见,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被他们盘算着。 “什么演出?” “不要担心,都是些简单的商演,想必对你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了。” 罗非言说着还点开了手机,在文档中有三份电子合同,都是已经签署生效的,白纸黑字,连否决的机会都没有。 夏律放下筷子,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一个是本地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的开业庆典,要安亚乐团演奏改编成交响乐版的流行网络热歌。而第二份,是一个电竞比赛的开幕式,要演奏他们游戏的主题曲。 夏律浑身的不适达到了顶峰,他不认为这些不能演奏,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来指挥这样一场的音乐会,直到他看向第三份,终于是让胃口都荡然无存。 他都不知道罗非言是什么渠道找到的这些商演活动,这是一个新能源汽车的品牌发布会,在传统交响乐中还要加入电子音乐的元素…… “你为什么接这些?”夏律声音泛着冷,冲散了店中半数的热气,“王总监怎么会同意?” 罗非言轻轻哼笑一声,尽显无辜,他知道夏律的弱点不多,但这一点足以让他痛苦,毕竟在他的眼里,干这些事情,就是亲手在让他亵渎音乐。 “王总监当然要接,你看这些开价。”罗非言让他看了眼价格后接着道:“他天天喊着要开源,要扩大影响力吗?这可都是真金白银,而且关注度不低。” 夏律被话呛住,看着罗非言把手机收了回去,还长叹一声,“你不是也总说要带领安亚走向新高度吗?这就是机会啊。” “这件事我会和王总监再沟通一下。”夏律说道,他知道这面前这人就是存心在反击,平日的那些配合,就是等着他放松了警惕掉入这种陷阱里。 “你找王叔说也没用,没办法,市场需要这种,而乐团也需要吃饭。”罗非言说完便吃掉了碗里最后一口,口中还催促着夏律快点吃,别一会儿来不及回去。 “你计划这件事挺久了吧。”夏律说道。 “不久。”罗非言身体靠回椅背,“机会都是突然来的,当然得一把就拿下。” 夏律不愿再看罗非言一眼,他的目光跌落进碗里冷掉的云吞中,清亮的汤水宛若刺目的舞台追光,透过眼底灼烧着他的理智。 又是这样。 无力感正沿着脊椎向上蔓延,他最厌恶这种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就一直无法自己做选择,不得不为不情愿的事一再妥协,他曾试图逃离,却只是让一切换了一种糟糕的方式卷土重来。 当痛苦的事物再次被强塞到面前,本能就像恶魔低吟,不停地劝说驱使着他再次转身逃走,可这一次,他连方向都失去了。 眼前这人就像一匹不受控的野马,正用最野蛮的方式一次次冲撞他的城池,肆意扬蹄,仿佛他们生来就无法共存…… 但如果,他迎上去呢? 夏律的念头似从泥潭中破出,罗非言既然没给他留后路,那他就要挥起鞭子,狠狠地抽回去,直到他懂得,谁才是这片疆域真正的主宰。 “好。” 夏律站起身来,回应了罗非言,“我会好好地排练你们。” 罗非言仰头看着他,等了那么久,还以为夏律会直接夺门而出,抱头鼠窜,没想到竟然还如此从容地接下,这个画面似乎并不是他太想看见的,不过也没关系,这样反倒是让他更加期待了…… 回乐团的路上是沉默的,两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夏律步子很快,他人虽不高,但腿特别长,迈起时夹带着凛冽的风,而罗非言这个人,虽然很高,但走路却总是慢悠悠的,跟在后方的他就见到人影越来越远。 当走到乐团门口时,他忽然注意到停着一辆贴着媒体标识的面包车,这才想起那个迟迟没有下文的采访,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铭辉早已等在门口,记者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上上下下把乐团找了个遍,没想到这俩人竟然一起破天荒地出去吃饭了,他见着人,连忙拉着,一手拽着一个,生怕给跑了一样。 刚刚还相隔数米的二人,此刻又被拽到了一处。 罗非言瞥了眼身旁的夏律,先是开口问道:“老头没来?” “被你赶巧了,他今天没空。” 罗非言顿时安心了些,“那你让夏指挥先被采访吧,毕竟人家还要带大家排练呢。” 王铭辉闻言却摇了摇头,“不差这点时间,而且人家媒体说了,要让你们一起入镜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