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酒楼》
1. 第1章
春花艳艳,看红白桃李争妍。
徐羲和顶着微微有些刺眼的阳光艰难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的桃树开了满枝的花,入目红粉。
一片花瓣恰好飘飘摇落了下来。
目光微微一斜,便看到了一圈围站在她四周正伸着脖子好奇张望的男女老少。
人群正中,除了自己,还有一位与她境地一般浑身湿透的少年,正一脸关切地单膝跪在她的身边。
少年蹙着眉,满脸急切,语气焦急:“姑娘,你怎么样了,可有意识?”
呛水窒息劫后逢生,仿佛耗尽了她全身力气,眼下只想在这一动不动再躺上片刻。
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向他,想以此示意自己还活着。
一歪头,却仿佛要看进那双透亮的眸子里。
徐羲和不由打量起身边这位神情焦灼的少年。
少年并未着外袍,绯色的褙子遇水之后更显红意浓重,衬得脸色如同从他腰间垂落的那枚白玉玲珑佩一般透亮。
虽全身只着这一件配饰,但一看便知品质上乘定是价格不菲,白玉玲珑佩下缀着一个精巧的穗子,那穗子方才浸过了水,此刻垂落在地上又沾了些土,最后混成了泥裹在了精致的流苏上,而它的主人却毫不在意。
这少年也浑身湿透,但还算整齐的发髻上垂下来的银白冠带和额前几缕碎发只微微缀着几滴水珠,将落未落。
鼻梁英挺,剑眉入鬓,英气的脸上却意外生了一对光彩溢目的杏眸,正关切地盯着她。
徐羲和很是不解,明明自己正在古镇采风,路过一座石桥时,意外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循着叫声,发现一只小奶猫伏在桥外缘凸出的狭小石板上瑟瑟发抖,上不来又下不去,不知僵持了多久。
她把身子探出桥外,想要拎起这只可怜的小白猫,却不知怎么就从桥上跌落进了河里,感受到窒息随即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这怎么就在这儿了?
一霎间,记忆如同开闸洪水倾泻而来,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好似程序刻录一般加载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这是…穿越了???
徐羲和,汴京城徐家最不起眼的三姑娘。
她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自小在书院之乎者也读了几本书,也曾参加过解试,只是天资平平未入桂榜没能中举。
徐家本就是商贾之家,家里送他去学堂读书,既没期待他能考取功名,也没指望他能振兴门楣,只是想他能识得几个字懂得些许道理罢了,落榜之后顺理成章的开始跟着长辈们学着经商了。
只是家里都说:这徐二爷,多读了几本圣贤书,性子不免清高了些。
说不了溜须拍马的话,也做不来阿谀奉承的事儿,但经商天分又实在平平,手上掌管着的铺子一直不瘟不火,再加上这两年叔伯们为了分家争产又蓄意打压,徐二爷手下的这家酒楼几乎是一个入不敷出的局面。
生意上不及兄弟主掌的店铺红火,生活中又做不来曲意逢迎的圆滑,徐二爷他们一家三口又皆不善言辞哄不来长辈的偏爱,在世代经商的徐家属实是没什么话语权。
再往根源深究,徐二爷家的夫人,也就是徐羲和的母亲宋氏,一直都不是徐家二老认可的儿媳人选。甚至徐二爷在执意娶了她之后,这些年只得了徐羲和一个女儿,都没另纳小妾开枝散叶,更是惹得长辈心中不快。
最巧的还是,徐羲和出生没几天,素来康健的徐家老爷子突染重疾,没多久就过世了。
徐家老夫人颇受打击一度病到下不来床,当时就有不少人嚼舌根,说必定是徐二爷新添的这宝贝千金不祥,克死了她自己的亲爷爷。
后来老夫人虽慢慢走出丧夫之痛,身子也渐渐休养回来了,可因为那些没头没尾的风言风语,这些年愈发不待见徐羲和与这宋氏,顺带着连自己的二儿子都很少给好脸色瞧了。
虽不受待见,但好在这一家三口都是性子恬淡的人,安安分分住在徐家最偏远的西边小院,倒也远离是非,乐得舒坦自在。
直至去年开春。
老夫人又得了一场重病,名医看遍都没见有何成效。
最后,还是徐家长子徐大爷带回来一位据说在这十里八乡都很有名的江湖道人。
这老道先是围着徐家的宅子溜达了一圈,后又细问了一些家眷的姓名八字。
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又在指上点念片刻,眉头紧锁面露难色,说老夫人这病是因着徐二爷家三娘的命格跟老夫人的命格流年相冲导致的,汤药难解。
一群人窃窃私语,老道士只抚着胡须故作深沉,欲语还休,“解决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小三娘先去别地儿暂住一阵子,不同老夫人住在一处,避一避风头就能好。”
徐大爷听完老道士这话,直接忽略了徐二爷三口,冲着一旁围观的徐家家眷说得感伤,“这事儿委屈了羲和,但是咱们谁也不想老夫人有事,这种事情,宁信其有,就是要我暂且去别地儿住一阵子也不是不行。”
稍一停顿,才转头跟徐羲和说:“待你祖母身体好些的时候,大伯一定亲自去接你回来,城郊那边的院子我一会儿就让人去收拾,吃穿用度上,缺了什么只管跟丫鬟小厮们说,城郊离得也不远,平日里空了闲了无趣儿了,想爹娘姊妹了,也可以随时回来小住。”
听完这番说辞,徐羲和低眉顺眼不敢有异议。
徐二爷和宋氏虽心有不愿,但当年老爷子病来如山倒,尚在襁褓的小三娘都被戳着脊梁骨说不详,而眼下,老夫人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徐家全家上下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们三口,一旦老太太出现意外,这叫她一个孩子如何承担这些流言蜚语。
最终,彼时尚未及笄的徐羲和第二日就被送去了城郊别院。
只是这所谓暂住,一住便住了一年多。
今日,是徐家老夫人的寿辰。
徐羲和早早的就去了离别院不远的那座长生观给祖母祈福贺寿,跟她相熟的那位小道姑听闻她来,亲自为她开光了求给祖母的平安符。
小道姑与她年纪相仿。
她初在城郊别院住的时候,夜夜惊醒不得安梦,还是一直跟在身边照料的奶娘听人讲,这附近有座很是灵验的道观,那日奶娘得闲了,带她去了观里打算烧炷香去去晦气。
走进道观,她看到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正倚在殿外的汉白玉栏杆上吃着糖葫芦。
奶娘先是陪她一起烧了香磕了头,又给自家那口子和孩子烧香许愿,站在身后等着的徐羲和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之前在殿外见到的姑娘。
小姑娘看她望过来,喜笑可掬地冲她晃了晃手中剩下的半支糖葫芦,当作打招呼。
徐羲和站在空旷的大殿里,隔着缭绕的烟火,回以一笑。
她很久没笑过了。
自那以后,晦气不知道去没去,但梦魇倒是很少发生了。
开光完平安符,从长生观回徐家的路上,大伯安排好来接她的轿夫抬着软轿上了必经的青石板桥。
忽然,软轿一阵汹涌晃动,轿夫们随即落了轿,隔着轿帘跟她讲:“小三娘,怕是绑轿子的竹丝被虫子啃坏了,劳您下轿稍等,我找点东西临时捆扎一下。”
徐羲和应声走出软轿,跟一起来接她的侍女一同站在河边等。
未曾想,这边刚在河边湿滑的青石板路上站定,那边便是一阵推搡,徐羲和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推进了河里。
林望舒路过此处时,恰巧目睹有人落水,没等身旁小厮反应过来,就立刻跳下水去,赶忙把人捞了起来。
忆完前尘,收回视线,再看到身旁这位红衣少年焦急的模样,徐羲和连忙坐起身来跟他郑重道谢。
这才发觉,严严实实裹在自己湿漉衣裳外面的,是一件洁净干爽的绀青外袍。
这外袍上绣着与绯色褙子衣领上相同式样的仙鹤,鹤虽神态不一,但两处绣工皆精湛高超,不难看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徐羲和连忙道谢:“感谢这位公子涉险相救,我并无大碍,冒昧问一下名讳府邸,之后必定专程道谢。”
“不需要道谢,我只是恰好路过,举手之劳而已,这等小事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了,是你福大命大,只是这会儿我还有要事要忙,若贵体无碍,我就先走了。”
林望舒心里确实急得很,他要替阿爹为故友母亲送寿礼。
这些年,阿爹说过无数次,有位同窗旧友,在求学之时对他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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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颇多。
阿爹在外任职十几载终于升迁回京,这也是时隔多年两家第一次来往,这可万万耽误不得。
林昌外任多年,终于升迁回京,回到汴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近年仅能靠书信偶尔联系的昔日故友。
但是回京赴任司天监监正一职后,只能按照朝廷对于司天监官吏的要求,尽量不与其他同僚,宗室外戚和僧道人士有所交往。
虽说徐家世代从商,需要避讳的比较少,但是考虑到自己刚刚赴任,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为避免留下话柄,给人招来麻烦,只能尽可能谨言慎行,所以他备好了寿礼也只能让儿子代为登门贺寿。
林望舒想到要穿着这湿淋淋脏兮兮的衣服前去贺寿,未免太不敬,一心想赶紧去成衣铺买身干净衣裳换上,别误了时辰才好。
看这姑娘思绪清晰动作敏捷,应该无事,但还是留了他极信任的贴身小厮,又万般叮嘱他一定送落水的姑娘平安回家,自己匆匆赶去了附近的成衣铺子。
徐羲和这才细看了一圈周遭景象,轿夫和侍女都不见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意外落水可一点都不意外呢。
根据记忆里来往别院和徐家的路线仔细回忆了一番,她惊喜地发现,只要横穿过眼前这条路,走进旁边巷子里,没有多远就是徐家西院的侧门,不仅近,人还少。
她跟小厮言辞恳切说自家住在城郊,进城是有事要忙,身体无碍可以独自回家,事情还未办完就不需要护送了,再次谢过之后,遣走了小厮。
确认小厮走远,她这才绕过街上来往的人群,走进巷子,从偏门入院,直接回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住过的西院。
走进西院,空无一人,估摸着是今天老太太寿宴的缘故,全家上下自然是忙活得很。
不适感让她决定得先换身衣服才行,根据记忆回到了自己住过的房间,打开衣橱浏览了一番后,根据今天的场合选定了一身衣裳。
嫩白色的抹胸,淡紫的短衫,短衫领口处绣着精巧的缠枝牡丹纹样。
配了绯红的百迭裙,裙摆上绣着深浅不同的芙蓉花。
浅色的褙子用了上等的宋锦,花样精致,面料柔软,下摆绣有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里用了金线修饰,随着动作,蝴蝶翅膀更显流光溢彩,光影斑驳好似在翩翩飞舞,走动起来,随着衣料摆动,似是蝴蝶正竞相追逐裙摆上的芙蓉花一般,细细看来,如梦似幻。
这一身远看配色温润典雅,不卑不亢,近看绣工细致精巧,典雅华贵,飘飘摇摇间,竟分不清是真蝴蝶还是刺绣花样。
抬头看到搭在架子上的绀青外袍,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摆上栩栩如生的蝴蝶,绣工却也不输那神态各异的仙鹤。
徐羲和换好衣服之后环顾屋内,摆设简单到有些简陋,瞥见内间的梳妆台上有一面小巧的铜镜,立即走过去拿起铜镜细细观详。
只见镜中依然是自己的样子,眉如柳叶,目似秋水,明明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却多了一分清冷,鼻子小巧挺直,唇若花瓣饱满,而额间一抹落梅花钿,又多添了一丝俏丽。
落水弄湿了头发,而徐羲和却不会梳这繁复的发型,只好把快干透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又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挑了一支流苏步摇簪到了发髻上。
看着铜镜里明艳的面容,绣工精妙的芙蓉花,两者非但没有落入艳俗,反而遥相呼应起来。
只是可惜这些没带去城郊的漂亮首饰和衣服,都是内敛简约的徐家小三娘之前从未穿戴过的,她甚至没来得及体验一遭这些美好。
刚刚换下的湿衣搭在椅背上,看着落水之时的徐羲和穿着的普通面料素色衣裙不禁难过,一边对于自己的莫名穿越而迷茫,一边又为这个花季年岁便在家宅相争中而被连累送命的小姑娘而心痛不已。
思索良久,估摸着宴席应该开始了。
那三娘落水的消息,这会儿徐家上下应该知晓了吧。
徐羲和放下手中铜镜,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外衫上精妙的刺绣,迤迤然走出了西院的月洞门。
不出所料,徐家主院果然闹翻了天。
只是,这闹翻了天,跟小三娘落水失踪有关,但最根本的,却是因为一纸婚约。
2. 第2章
徐家老少聚在了正厅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奴婢侍女家丁小厮,这会儿见势全都胁肩低眉眼盯着鞋面,不敢抬头张望也不敢相互言语,生怕做了哪位正不悦的主子的出气筒,只支棱着耳朵,等着召唤安排。
趁着场面混乱,仆从无心张望,徐家老少无心留意别处,徐羲和三步并作两步走,快速掩在了假山后面,清瘦的身形被遮得严严实实。
这桩被争得激烈的婚约,便是当年林昌和徐二爷一时兴起信中约定以后要做儿女亲家一事。
林昌,司天监新上任的监正,徐二爷的同窗挚友。
徐家长辈大多都听说过,徐家二爷在县学读书时,结识了一位贫寒同窗,叫做林昌,这人通文知礼,且为人正直。
徐家世代经商,富商巨贾算不上,但也属于衣食无忧的。
而林昌爹娘,因为体力劳作过度,身体不太好,汤药一年到头都很少间断。
自他俩同窗以来,林家老人逢个染病生灾,徐家二爷都会遣小厮去自家的药铺抓些上好药材和补品送过来,让林昌带回家去。
一来二去,徐家便都晓得徐二爷的这位同窗好友了。
徐家配合礼让的缘故,只因林昌在学业上给予了徐二爷很多帮助。
读不懂的经义策论,作不出的诗词歌赋,林昌讲解得比那书院的先生还要细致透彻,徐家长辈经常说起,若没有好友林昌的时时辅导,怕是徐二爷是考不上州学的。
后来,逢年过节,家里送来餐点特产时,也会多带一份给徐二爷这位亦师亦友的知己,以表感谢。
两人一起升至州学后,林昌母亲病情加重,危在旦夕,他急着谋生赚钱给母亲治病,打算悄悄离开书院,不再读书上学了。
是徐二爷,拿出了自己积攒的体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宽慰他安心读书才是他的正途,还说以他的天赋资质,必定可以高中。
林昌果然一路高中,鲤跃龙门步入仕途。
而自知学学问做文章天资平平的徐二爷在落榜之后,开始跟随父母兄长一起经商。
两人虽是道不相同,但关系却依旧情同手足。
可惜没有多久,林昌便被一纸文书派去北方做了地方通判,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说好的勤加联络,然而山高路远,事务又繁忙,这些年两人并没机会见面,只能通过信件来往,逢年过节时再让往来的商队给彼此捎带一些礼物特产。
各自娶妻后,在往来信件中得知林家先得了公子,徐家后也添了千金,林昌便在信里约定两家人以后要做儿女亲家。
这两年时时听到外界风声,说林昌在当地治理有方,民富兵强,要不了多久就能升官了。
直到前阵子,正式收到调任新职的通知,林家终于回到了汴京城。
而徐家嫡庶叔伯们此刻争的,便是跟林家的这桩婚约。
院里吵吵嚷嚷争论不休,徐三爷气势汹汹道:“这桩婚约是跟二哥定下的没错,但是眼下三娘出了意外,这是谁也不愿发生的事情,但是总不能就这样任由这桩难得的婚约这么作废吧!”
大伯在一片“是啊是啊”的应和声中,极力扮作理中客,“咱们徐家世代从商,虽然当下可以科举入仕,但这个难度可想而知,而现在鱼跃龙门的机会摆在跟前,能够跟朝中官员攀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咱家的生意能好做太多太多了。”
说着转头看向在一旁抹眼泪的宋氏,“这么好的机会,三娘虽没这个福气,但就算给羲和的姊妹们,她们也一定会把你们当亲生父母一样孝敬的,说到底这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徐家吗?这样,羲雅和羲妍你们看着挑一个顺眼的,过继到你们屋,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徐羲和听到这话不禁冷笑,搭上一条人命,亲生女儿也可以送予他人,竟然只是为了一桩可以飞黄腾达的婚姻。
徐二爷从小厮来报女儿落水便带人四处找寻,此刻才匆忙赶来,听到这话更是气的直喘粗气。
“所谓婚约只是当年羲和出生时跟旧友一时兴起随口所言罢了,过后我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这些年我也鲜少与他再谈到羲和,只因我并不愿我女儿高攀别家高门大户,更不想她的终身大事被父母之命所牵绊,我跟她娘只希望她过得平安自在。我们安贫乐贱小半生,只得了三娘这一个女儿,眼下她发生意外下落不明,你们这些做大伯叔父的,不关心她的安危,眼里就只有这桩婚事?”
宋氏又气又急,晕了过去。
一直沉默坐在前厅门口一把玫瑰椅上的老夫人看着场面更加混乱这才开了口:“既然林家让那孩子亲自来为我祝寿,便是心里有跟我们徐家的这门婚事,那小郎君只放下寿礼并未久留,暂且还不知羲和今日之事,我们跟林家的婚约,还需再从长计议。”
“暂且不知我今日的何事啊?”
徐羲和掩在假山后,越发觉得这个园子景致不错,古朴、内秀,风中隐约还夹带着淡淡花香。
可惜形形色色各怀鬼胎的人们,煞了风景。
衣衫上的刺绣,随着风带来的轻微晃动,各种姿态的蝴蝶,在阳光的掩映和金线的配合下,凌空飞舞。
美丽又端庄,精致又大气。
“谁在那边装神弄鬼呢!”众人纷纷抬头看向假山。
确实没人留意到徐羲和是什么时候进的院子。
她以前从未穿过这种色彩明丽的衣服,更没这么大声地与人讲过话。
一时之间,本就心虚的叔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惊了一惊。
“祖母、阿爹、阿娘、大伯,叔父……”走出假山,行了一圈礼,站定。
“你不是落水溺亡了吗?!”徐大爷连声音里都是满满的震惊和恐惧。
“大伯,我确实落水了,但是谁说我溺亡了?若我溺亡了……那现在站在这里的难道是来跟你索命的冤魂吗?”这话说完,徐羲和自己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看着大伯和旁边家眷们突变的脸色,她觉得更加好笑起来。
“我命大,落水之后被路人救了,醒过来的时候,居然没看到一个咱们家的人,我当时真的是好害怕呀,最后还是自己走回来的呢。”敛起嘴角的笑意,摆出了一副委屈的姿态。
而徐大爷从听到“索命的冤魂”开始,便暴躁起来,试图用发火来掩饰心虚,加大嗓门冲着人群叫嚷:“把刚刚报信的小厮给我找过来!”
徐羲和冷眼旁观:最好是底气跟嗓门声音一样足。
心里却更觉人心薄凉,小姑娘溺水被捞上来以后怕是只匆匆瞧了一眼,确认没有气息了,就匆匆去复命了,连装模作样一番都懒得装,这群人,是真的盼着她死啊。
老夫人斜睨了一眼急得上蹿下跳的徐大爷,不怒自威:“羲和没事就好,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可吓坏我们了,既然你衣裳都换好了,就一起去前院入座吧,准备开席了。”
说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接着又说“你这个发髻实在不合规矩,如此出去,要被人笑话咱们徐家不懂事的,今日来客多,叫人给你梳好了头再过来吧。”
徐羲和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目送着这些所谓血脉相连的家人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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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影。
徐二爷先是随着人群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最后反身快走,冲过来抱住了她,眼角还闪了闪朦胧泪光。
根据原主的记忆来说,她跟她阿爹,关系确实平淡,两人都内敛少言,连对话也大都是日常的问安。
就在她呆呆站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拥抱的时候,从昏迷中醒来的宋氏听到消息,赶忙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从后院赶来,远远地就开始抹眼泪。
“好你个丫头,回来了不赶紧跟我们报平安,还在这儿躲着,我跟你阿爹都要急死了,派出去的人把附近找遍了也没找见,我们都商量着要把河里再打捞一遍了!”
说着宋氏拿起帕子拭去眼角抑制不住又滚出的泪珠,接着又说:“跟阿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想害我家女儿,我一定不放过他。”
看着这对老实本分的父母,徐羲和只说是轿子年岁长了有些松散,她在河边等轿夫修理时,一时拥挤被不小心挤进河里的,好在有路人及时相救,并没有受伤。
徐二爷听完更是气势汹汹,愤愤不平,“我女儿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时候,他们居然还在惦记那桩陈年旧事,我真是看清了这群兄弟。”
早点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做些必要的防范,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徐羲和心里嘀咕。
看着宋云儿还在拿着帕子不停地擦拭眼泪,只好出声打岔:“阿娘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髻吧,得跟我刚换的这身衣裳般配才行呢。”
宋氏这才止住眼泪,身形微微后退,细看了女儿两眼。
徐羲和以往爱穿的衣服大都是一些素雅灰淡的颜色。
逢年过节或是全家聚会的时候,也总爱一个人安静待在角落,从不出头。
不问她便不搭话不应和,从没主动提过想要穿件什么颜色的衣服,或是佩戴个什么款式的首饰,甚至连吃些什么菜品都不挑不拣,所以一年多前,老道提出要她去城郊别院暂住,她也没什么异议。
自打离家住到别院之后,便不能像以往一样跟父母日日相见,只能偶尔回来请安。
虽然几日未见,但是宋云儿却觉得女儿今时今日与以往大不相同,神情更显神采奕奕,仪态上也不再畏畏缩缩,双瞳剪水明眸善睐,显得更是灵动非常。
而她此刻穿的这身衣裳,正是林家在她及笄之时,送来的贺礼。
一改往日的素净。
林家在随衣裳一并寄来的信里说,因为办差得力,得了官家御赐的上等锦缎,质地柔软做工精致,配色也鲜亮,而林家又没有与之相配的小女儿家,想着羲和年岁合适,又适逢及笄,便特意做成衣裳送来,权当给孩子及笄的贺礼了。
以前徐羲和很少穿这类色彩鲜亮的衣裳,今日穿上这身,才令人惊觉,原来总是低着头待在角落沉默寡言的小三娘,如今早已出落得花容月貌了。
虽说孩子懂事是好,但为人父母却还是希望孩子能过得随心快乐一些。
见她此番开始有想法,提要求了,他们夫妻二人反倒开心不已。
宋氏连忙召唤侍女拿来梳篦,要亲手为她梳一个发髻。
宋氏温和地理顺着她黑亮的长发,可徐羲和的心思却早已飘远了。
她在内心不断忖度着,该如何在徐家立足才能保全自我,又该怎么替这个枉死的女孩报仇雪恨。
靠恬淡寡欲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突然间豁然贯通,不太现实。
思来想去,最终觉得还是得靠自己。
想在这个家不这么被动,有话语权,那阿爹经营不善的酒楼,怕是目前唯一的破局点了。
3. 第3章
梳好发髻,徐羲和挽着宋氏一起去了前院。
因着徐大爷早先就嘱咐好了“欢喜的日子,晦气的事不可外扬。”前来贺寿的客人们并不清楚徐家今日兴起的波澜。
来宾们只私下悄声互道:“原本求亲都是奔着徐大爷家的两位姑娘来,却没想到这鲜少露面的三娘才是真正的出水芙蓉啊。”
徐家全家心绪不宁,宴席草草结束,性情大变的徐羲和正颜厉色轻巧说出的“索命冤魂”也成了那些摆弄是非的叔伯姨婶心头的一道刺,因此也就无人敢在此时再提及城郊的别院,各自早早散了。
徐羲和不禁回忆起了落水穿越之前,虽然现在人才过及笄,正值碧玉年华,但是灵魂却是个主修国画的大学生。
没想到自己勤恳刻苦,费心劳神这么多年,终于考上的美院,学还没上完呢,人就到了这里,又叹除了会画几笔画,就别无所长,前路更是迷茫。
有很多想法,还得从长计议。
最起码的,得先跟自家阿爹聊一聊,这可能是眼下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了。
就在徐羲和已经开始考虑以后的路一步步该怎么走的时候,林望舒却因为官家的一句圣谕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
不日恰逢官家诞辰,朝中圣节荫补,高官便有机会可以保任自己的子弟家人入朝为官。
刚好翰林院的一位学士年事已高,打算辞官还乡,便请奏恩泽,为自己的后代陈乞官职。
就着此番由头,官家便为恩荫之事在朝中广加封赏。
其中就有林昌。
因在中山府做通判期间,当地各行各业皆大有起色,广得人心,便一并封赏了刚回京任职的林监正,圣谕上书:待林监正嫡子冠礼之后,子承父业,入司天监为职。
万千选择,林望舒最不愿意走的,便是父亲这条路。
他很是无奈,觉得哪怕自己参加科考步入仕途也好,只要不做这行。
他梦想执法断案、惩恶扬善,也愿意南征北战、斩将搴旗。
他更愿意将自己的一片赤诚回归于大地。
可是,他最不愿的便是被困在司天监的一方天地,离群索居,每日靠着揣测皇帝的心思来说话奉承,终生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澜倒波随。
林昌不知该怎么宽慰儿子,但是这个结果也不是预先没想过的。
不同于其他官署,司天监,是所谓司天之官。
司天,便承担着观测“天心告诫之意”并将观测到的天意传达给君王的职能,因此,司天监日常所运用到的天文占星内容都是皇家垄断,严禁外传,严禁民间私自学习的。
甚至司天监的官吏也都被朝廷严格控制,不允许职务之外与其他同僚和宗室外戚有密切来往。
林昌很是内疚,觉得都是因为自己平时喜爱天文观测,中山府当地便把自己的民生改革与星象观测的爱好联系起来加以传颂,这一传便传回了汴京城,还把自己传到了司天监。
恩荫补官制度在前,司天监独特的保密性质在后,子承父业确实是很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不愿却又忤逆不得。
不过幸好,离望舒冠礼,还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
徐家宴席一结束,宋氏就先带着身边的侍女小厮回西院打扫女儿原先住的房间了,徐羲和同徐二爷与其他长辈一起送完客打算回院时,发现顺路的就只有彼此了。
于是近些年沟通甚少的父女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走了半路。
眼看院门就在眼前了,还是徐羲和先开了口,说想跟阿爹聊一聊。
虽然徐二爷脸上是掩不住的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开门见山,“阿爹,今日落水之事并非意外,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叔伯所为。”
果不其然,徐二爷听完这话脸色突变,徐羲和语气更加果决:“想要不再被害,想要保全我们自己,那就得在这个家里有话语权才行,咱们屋的铺子得先经营好,最起码,不能输大伯叔父太多才是。”
“因为阿爹不善经营让三娘跟着受了这场无妄之灾,还好你福大命大,从今日起,阿爹一定会妥善经营酒楼,保护好你们娘俩的,今日这类事情,以后必定不会再出现了。”
徐二爷此番决心一表,她反而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脑子只围着刚刚提到的酒楼打转。
“那阿爹明日可方便带我同去酒楼看看?”看徐二爷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徐羲和赶忙撑起笑脸跟他说:“想尝尝咱家酒楼的饭了。”
听到向来无欲无求的女儿这个说辞,心里觉得亏欠了妻女的徐二爷连忙答应下来,定好明天一早就出门之后,站在连廊目送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徐二爷回到屋里,却只坐在床边发呆,内心惊觉今天的事情之后,女儿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又认定经历死生之事,在鬼门关前走了这一遭定是对心性刺激极大,于是更下定决心要有求必应,好好补偿这几年被亏欠的女儿。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徐二爷便备好马车在徐家大门门口候着。
等徐羲和收拾妥当登上马车时,首先看到的是他拿在手上的一包提前备好的干脯。
记忆里,除了幼时曾跟阿爹一起玩耍,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两人的交流就显得稀少了起来,除了日常的问安和对学堂学习进度的了解外,也鲜少有其他话题了,这狭小空间的同处让他们两人一时又沉默了起来。
徐羲和也不知该如何表现“父慈子孝”更自然些,只好伸手接过徐二爷准备好的那包干脯,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看着一包干脯都能吃的满足的女儿,徐二爷更恨自己这些年钟情于莳花弄草、酌酒品茗,无心于经商不说,甚至对女儿的关心都过少了,才导致了现在这个无话可说的局面。
徐羲和早饭吃了不少。
豆浆清香,馒头松软,栗糕香甜,四色馒头又各有其味,把烧饼浸到豆浆中泡软,待吸足了豆浆,再一口咬下去,唇齿间都是浓郁的豆香,一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
桌上餐品,品种繁复,慢慢品尝下来,竟也吃了个撑。
眼下为了避免父女俩人同坐一处却相顾无言的尴尬,只得又硬着头皮吃了一些干脯,胃腹实在涨得不行。
放下干脯,为避尴尬,便伸手撩起帘子向马车外面看去。
汴河两岸屋宇雄壮,门面广阔,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马路两边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各式店铺鳞次栉比,瓦肆勾栏,酒楼茶坊更是络绎不绝。
细细留意下来,这目之所及的商铺里,竟有四五成都是经营餐饮的,这也难怪生意会越做越差,竞争确实是大。
不一会儿,徐二爷便指着一座装潢极其普通的门面说自家酒楼到了。
徐羲和瞧了一眼那酒楼,只见梨花木的匾额上刻着三个大字——丰乐楼。
听到小厮通传徐二爷亲自前来,账房先生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看到徐二爷带着小三娘一起下来马车,便放心今日定是不会看账本了,于是更加坦然地把账簿举高了一些。
“今日不是来查账的,昨天三娘受了些惊吓,带她出来逛逛,开心一番,让后厨备上几道清淡的拿手菜,等她一会儿饿了吃。”徐二爷跟一个相熟的微胖店小二交代道。
正在四处张望的徐羲和听到这话,赶忙开口:“阿爹,我想自己选菜行吗?”徐二爷宠溺笑笑,一边跟另外两人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一边伸手指向墙上挂着的“菜单”示意她自己挑选。
徐羲和盲点了几样名字起的十分雅致的菜式打算尝个鲜,然后跟着要去后厨通传的店小二,问他能不能带自己一起去后厨看看,难得出门十分好奇。
得到同意,进入后厨,她立即光明正大地研究起了当下的厨房。
除了司空见惯的刀筷碗碟,最吸引眼球的还要属略显厚重的青铜锅灶。
从前厅到后厨细逛了一圈,回到徐二爷身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却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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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案坐着着实低矮了些,阿爹你看,特别是这案,如此低矮,吃饭的时候几乎都要伏在膝上,如此憋屈的坐姿,这肺腑只怕是都要拧巴在一处了,谈何舒坦敞亮地吃饭呢。”徐羲和一副轻巧随意的语气,像是在随口抱怨。
徐二爷听完这话却很是诧异:“这几案,不是自古都这样的吗?”
“阿爹你看,如果几案的高度能到这里就好了!就不用时时俯身了。”徐羲和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伸手在胸前稍微靠下一点的地方比划着。
“那不就可以挺直腰背吃饭喝茶了吗,为何非得弯曲佝偻着,让人不舒服呢,前朝喜爱明艳,本朝却欣赏素雅,说明这喜好和习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况且咱们是开酒楼的,让客人吃得舒服,想再来,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徐二爷虽说对经商之事天资平平,但是对于现成的想法却很有见地,况且这两年他沉迷于点茶品茗,一应活动皆离不开几案范围,也时常听同好们抱怨这低矮的家具坐久了总是腰酸背痛。
于是赶忙夸奖女儿聪慧,说明日就去找木匠商议,重新打制更为舒适的家具。
话音刚落,店小二端着刚做好的菜品走了过来,这第一道,便是炙羊肉。
炙羊肉,选用的是盐池滩羊,肉质丰盈又细嫩,最重要的是不腻不膻,清水煮着都好吃,而炙烤过的羊肉,外焦里嫩,更是鲜美非常。
而后又陆续端上来几道菜品,徐羲和此刻才发现这冰壶珍、雕胡饭和三脆面竟都是主食。
虽这酒楼各式菜品皆是色味俱佳,但对餐食不了解的人,只看菜名一时之间也没法确定到底是些什么菜品,眼看此情此景,脑海中又生一计。
“阿爹,我因只看菜名但不知其深意,所以误点了三份主食。我想,很多初次光临的客人也会这样无法只根据菜名第一时间就知道是什么菜式,从而导致他点到不喜欢吃的菜,错过他爱吃的菜,那这客人下次可能就不会再来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空出一张桌子,把做好的菜品摆在桌上作为样菜。”
特地看了眼徐二爷,看他此刻神情认真听得仔细,徐羲和便放心继续说道:“还可以在样菜旁标注菜名和价格,这样一来,客人进门便能看到样菜,就知道咱们都有些什么菜式,以及这道菜是什么材料制作的了。只是这些样菜不能直接吃,客人选好了想吃的菜品,再安排厨房新做,您看如何?”
徐二爷听完也觉得样菜确实比挂在墙上的菜品名单实用,不仅更为直观,而且引人食欲,一时之间惊诧于久居深宅沉默寡言的女儿竟有如此多新奇想法。
徐羲和边吃心里边纳闷,这么好吃又量足的酒楼,怎么就是没有客人呢。
只顾自己纳闷,未曾留意身边,从羊腿中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阿爹正一脸慈爱地瞧着她啃得带劲儿。
虽说早饭吃多了些,但一路颠簸,又把酒楼细细逛了一番,现已正午,早已饥肠辘辘。
“阿爹你为何不吃?”徐羲和更是纳闷,怎么?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口味要求低?
“还不到吃饭时间,阿爹不饿,你正长身体,你多吃些。”徐二爷手中端着茶碟,喜笑颜开。
徐羲和恍然大悟,想起历史上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早晚双餐制。
由于大多数的人依靠土地而生,依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习惯,跟着太阳出门,随着太阳归家,也就没有午餐这个说法了。
徐羲和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习惯了太多年早午晚三餐制,不说少吃一餐饭,她会觉得少了太多快乐,也不说三餐制确实是最符合人类作息规律的餐制。
就单说这农忙的百姓,忙了一个上午的体力活,中午不吃怎么能行,即使不吃正餐,吃些点心、面食对身体都是好的。
况且,这可是全新空白的市场,是满满的客流量,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想到这儿,不禁一乐,立刻开始琢磨该怎么赚这午饭钱。
4. 第4章
一顿饭在徐羲和的沉思和徐二爷的慈爱注视下吃完,两人皆是默不作声。
但是徐二爷却看得满心柔软。
这些年和夫人女儿同桌吃饭的次数倒也不少,只是他们父女两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只有宋云儿一人,一会儿跟这个聊两句,一会儿又给那个夹些菜,氛围勉强算得上和谐。
他一直觉得徐羲和沉静内敛,不善言谈,今时今日才猛然发觉是他对女儿知之甚少。
在他未曾留意过的时间里,她已经成长得足够茁壮。
不仅聪颖过人,更是想法新奇,纵使他在汴京文人圈里厮混多年,也没几个人有如此新奇的想法和推翻祖制的气魄。
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几个绝妙的主意完美地呈现出来。
待徐羲和吃完这餐额外的午饭,两人坐上回途的马车上,徐二爷这才留意起与昨日相比,她又换回了以前朴素的衣裳,忙命车夫掉头去自家的成衣铺子。
徐羲和心想这倒省得自己开口了,毕竟后面抛头露面的场合多,确实也需要几套能撑得住场面的,总不好日日穿着那身做工华贵的芙蓉戏蝶。
两人去的这家成衣铺子,便是徐家大爷主掌的营生。
成衣铺门面气派,装潢也很费心思。
迎接二人的制衣师傅是位嬷嬷,听着像是在这家铺子待了很多年了,见徐二爷与徐羲和一同前来很是热情,一直念叨着徐二爷小时候就在穿自己做的衣裳了。
徐二爷示意嬷嬷今日前来是打算给女儿做几身衣裳,却见嬷嬷让小厮抱出来的布匹大都朴素非常,内心微微不悦:“这些颜色哪是这十五六岁的女儿家适合的,多拿些鲜亮的来选罢。”
听着这话,制衣嬷嬷面上也是一怔,随即找补,“素来听闻咱们三娘大多喜爱淡雅的衣裳,却忘了女大十八变这个理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说话间,一位约莫着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走进门来,妇人衣着讲究,身上配饰叮当作响,手上牵了一个同样打扮仔细的小男孩,约莫着两三岁的样子。
跨过门槛的时候,身形尚幼的小娃被绊了一个踉跄,制衣嬷嬷瞧见了慌忙伸手去扶:“锦儿!”
听到制衣嬷嬷出声,正站在柜台前挑选布料的父女二人同时转头往门口看去。
制衣嬷嬷瞧见二人回头,面上极不自然,扬了扬头用下巴点了点年轻妇人进门来的方向,声调比之前介绍布料花样时也低了不少,“这是小女,那是我家外孙锦儿。”
徐羲和听罢这番介绍,并没放在心上,正打算回身继续挑选花样,却见徐二爷正在盯着那小娃儿细瞧。
父女俩选好布料定好款式,准备回家。
马车里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问清:“父亲,成衣店那个小孩……”
徐二爷知晓女儿冰雪聪明,必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也没打算瞒着,“那是你大伯的孩子,那个锦儿。大哥一直想接回徐家,但是他家夫人不同意,为了这孩子这两年没少惹出事端。”
虽说惊讶,但也不是过于离谱的答案,暂时并不想深究。
当下,最主要的还是拿到话语权,于是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又引回徐家生意场上。
大伯主要靠成衣铺子赚钱,这铺子如今生意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得益于背后有大伯夫人娘家的织布坊撑着,布料价格低廉,有些花式甚至垄断供给,别家成衣铺高价买都买不来。
叔父管理着两家小店面,一家售卖粮食属民生之本,不可或缺,一家售卖各式木材器皿,也算各家必备。只是这位叔父,是个扶不起的,当下是他儿子,只比徐羲和小几个月的四弟弟徐羲尧在打理。
还有一些各行各业零散的小铺子是徐家一些旁系亲戚在管着。
徐羲和把阿爹说的话在脑海中理顺。
只是根据她之前的记忆,这位乖巧的四弟从出生便有不足之症,前些年一直汤药不断,她离开徐府之前,甚少在徐家的活动里见到他,平时偶尔碰到也没有过多的交流,现在居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都是欣欣向荣的局面,怎么就自家的酒楼生意越来越差呢?
“父亲,今晚我想去先得楼看看。”
不待父亲拒绝徐羲和赶紧解释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刚刚马车离先得楼还远,都能听着那边人声鼎沸,我必定得先去看看,才能知晓咱们丰乐楼差在哪里。”
见他在认真考虑她独自出门的可行性,只得又赶忙加了一句戳心窝子的话,“父亲我们得超过叔伯们才能不受欺负。”不出所料,徐二爷立即答应下来。
此时马车刚好到达徐家门口,徐羲和听闻自己终于可以见识一番这真正的汴京城,兴奋不已。
不待马车停稳就欢天喜地跳下车去,好巧不巧遇上了正要出门的徐三爷和四弟徐羲尧。
“年纪也不小了,像什么样子,做事如此不稳重,出门在外可别丢了徐家的脸。”徐三爷冲着走在前面的儿子挺直的背影阴阳怪气。
只是不知是在指责自己家儿子还是指桑骂槐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徐羲和。
看到徐羲和迎面走来,徐羲尧立在原地稍作停顿,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未曾理睬那跟在身后出言不逊的父亲,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头也不回径直上了备好的马车。
徐二爷下车的时候,还在琢磨安排哪些小厮侍女暗中保护比较合适,没有留意到她下车时的“不稳重”,只以为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弟弟又在苛待侄儿。
“你这个叔父自小就仗着你祖母对幼子的偏爱,恃宠而骄,十分跋扈,只是可怜了四郎,乖巧懂事一个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还被朝打暮骂,真是可怜,幸好这一两年,他身个儿也见长,才能又出众,铺子管理得极好,责骂才渐少些了。”
徐二爷念念叨叨说着家常,徐羲和只听着,两人居然就这样走了一路,抬头间,已经回到了西院。
徐羲和回房换了一套杏仁黄色的衣裳,乳白色的抹胸配了玉色百迭裙,同色褙子外面搭了一件梅子青的袖衫,领口仔细地绣着几只仙鹤和几朵祥云。
这是今日去成衣铺子时店里的样衣,徐羲和盯着多看了几眼,徐二爷立即让人把这套样衣包了起来。
一回来立即就换上了,她打算今晚就穿这身去先得楼,配色气质不张扬,绣功虽不似昨日救她的那好心公子衣裳上的绣样精致,但已是不俗。
衣裳换好,徐羲和又找母亲梳头,换了个稍显稳重的发髻,簪了支步摇,便从西院侧门出了门,徐二爷安排好的马车早早地就在此候着了。
马车行至先得楼,隔着帘子便能感觉到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下了马车,飞桥栏槛就在眼前,明暗相通的酒楼,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人来人往。
行至门口,店小二赶忙迎上来介绍说,今晚酒楼有汴京文人雅士的聚会,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很值得一看。
看到此情此景,徐羲和也被感染了,这汴京城,果然繁华。
走进先得楼,中间位置早已坐满了人,她只好选了一个稍微靠边的位置坐下,能在角落窥探一番这文人风采已是至幸。
一盏茶的工夫,靠边的位置也慢慢坐满了。
有些新朋旧友几人围坐,边饮酒边作词,潇洒畅快。
有些几案两边知己对谈,焚着香点着茶,文雅精致。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此时店小二拿出一幅挂画,命人悬挂于正中的墙面上,满座文人皆放下手中的杯盏,走上前去,围绕四周,细细品鉴。
徐羲和看到挂画周围前去围观的人都啧啧称奇惊叹不已,也不由好奇,走上前去观赏。
这幅画作名为《朝元仙仗图》,讲的是道教的神话故事,描绘了南极天帝尊和东华天帝尊一同前往朝觐元始天尊的场景,帝君、仙伯、金童和玉女共计八十余人,队列于祥云托浮的天桥上,他们手持旗幡或香花诸物,飘带飞舞,缓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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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天桥两侧栏杆曲折,莲花盛开,天边祥云浮动,瑞气升腾,人物更是各有特色,此时此刻在座众人皆被其精湛的画技所折服,都在安静认真地赏画。
“要我说,还是佛教画像更为有灵性,之前有幸欣赏过《寒山拾得图》,画的是寒山与拾得两位大师,两人面相憨厚,神态逼真,看一眼就觉得极有灵性。”一位文人站在人群中间略带不屑地大声显摆。
“是啊,佛教文化也更符合我的信仰,《易经》作为四书五经之一实在是参不透,是我参加科考时的拦路虎。”另有一人在人群里遥遥应和。
此番言论一出,在场文人的关注点立马从挂画的艺术内容延伸到了各自的教义信仰,一时间高谈阔论声遍地而起,酒楼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两种信仰,两个派系,争论不休。
徐羲和作为一个美院学生,大多艺术作品只在课堂讲解中听过,此时看到真切摆在眼前的艺术,恨不得把眼睛都贴到那幅画上。
有互不相识的两人站在一旁辩论,有同桌而食的好友坐在一处互驳。
是信仰的碰撞,是文化的交流。
只余徐羲和一人,还站在画前细细品味这幅白描长卷,感慨其线条的严谨、简练和流畅,惊叹于画面色彩单纯明朗,而总体色调竟然可以既灿烂又沉厚。
这一不合群的行为终于被一旁一位词穷的“道教派”留意到,为了面子于是心思一转,另辟蹊径点名求助:“看这位姑娘对道法似乎很有见地,可否分享出来让我和在座各位共同学习。”听闻此言,周围的文人都停下来朝这边观望。
徐羲和很是尴尬:“我对这些确实了解不多,不好意思。”她只想再仔细看看大师手笔。
“那定是对佛教有些研究了,这也无妨,今天这场集会的目的就是同赏同学同乐,博采众长罢了,姑娘可不要不给面子。”徐羲和深觉这种明晃晃的强人所难极其令人厌烦,一时之间有些气恼。
思索一番试探问道:“请问这位公子可是九月十月之间所生?”
这文人一脸不可思议地惊诧:“这你是如何知晓的?”
看到他的反应徐羲和嘴角不禁开始上扬,看来是赌对了!
于是故作深沉指了指窗外的灿烂星河:“是天上的星星告诉我的。”
在场文人皆开口求教,徐羲和只好装模作样,“佛法和道法有一个理论是互通的,那便是: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快步回到座位,刚坐下就感受到了来自旁边一桌直勾勾地视线,于是转头瞥了一眼视线的来处,是自己右边一桌。
面对徐羲和坐的公子,身着玄青衣袍,身前似是以银线绣制的松柏剪影。
青衣公子对面的那位公子与徐羲和相隔过道并列而坐,只能隐约可见侧脸,身着玉色外袍,肩上隐约可见竹叶绣样,背立得挺直。
青衣公子看了他正对面的玉色公子一眼,举起手里的茶杯侧身朝她的方向行了个礼。
”姑娘抱歉,是我们唐突了,请问是否可以告知一二您是如何算得他生辰的,据我所知,这不论六爻纳甲还是紫微斗数,要么需要求卦者起卦,要么需要生辰八字做辅,你是如何可以不说不问,就能得出结论呢?”玄青男子维持着行礼动作,问得严谨。
语气真挚,态度有礼。
徐羲和此时内心深陷天人交战。
如此正式且有礼地提出疑问,倒让她不好再随意糊弄了。
她以前很爱研究星座运势,各个星座的典型特征张口就来,但她自己也属实没想到这星座知识居然不仅亘“中”亘“外”,甚至还能亘古亘今啊,可她实在难以解释清这占星学啊。
“这真的是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徐羲和思索半晌,放下瓷碗,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不信鬼神,更不信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听到这儿,玉色衣袍的公子也转过头看向徐羲和。
四目相对,一时寂静。
又见面了。
5. 第5章
“公子好生眼熟,可是那日落水相救之人?”虽换了衣裳,束了发,徐羲和还是一眼认出这是祖母寿辰那日相救的恩人。
只因这双杏眸,目若朗星,又似清泉,面颊的英朗也被这眸子温润了几分,甚是少见,更少在男生身上见到。
“是你!”林望舒这才细看两眼,心中一喜。
路过河边,顺势救人,但当时确实有事在身只能匆忙告辞。过后小厮与自己说,那姑娘并没有让他送回家而是自己走了,他一直隐有悔意没能亲自确认她的安危,今日见她安然无恙,心里一块石头悄然落了地。
“既然你们算得上旧相识,那姑娘可否将这星星的秘密告知一二呢?”青衣男子一手端杯,目光流动,看着两人寒暄,时机恰好,再次提起这个问题。
林望舒心里清楚好友哪关心什么星星什么秘密,不过是替自己问的而已,但是看这姑娘似有不可说的难言之隐,便不想让她为难。
于景策问得真挚,对面姑娘听完也笑得坦然,面上并未见反感之意,他顺势做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真的是星星告诉我的,不过可不是什么鬼神之说。”徐羲和试图总结措辞,想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出西方占星学的核心。
“简单讲就是,每个人出生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而天上的星星每时每刻都是在移动的,所以每个时间的星象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星象便代表了不同的先天性格和天赋,这些也就能反映出每个人不同的性格表现。”
“明白了。”林望舒若有所思。
“什么意思啊?”只余于景策一人茫然。
“就是说,照刚刚你所说的司天学来讲,在这段时间所出生的人性情大抵都像他那般,所以你根据他的性格反推出他的出生时间,是这样吗?”林望舒逻辑清晰,一语中的。
徐羲和手上转动着瓷碗,面上似漫不经心状观赏着上面的图案,耳中却细听着身旁之人所得出的结论。
更是在心里默默惊诧他对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学说的接受能力之高与反应能力之快。
是个顶顶聪慧的人。
却没成想,一扭头看到的却是这冷静自持的玉面公子正一副等待夸奖的神情瞧着她。
没法接受。
这人明明前一秒还是理性至极的声音,娓娓道来阐述其中道理,后一秒便杏眸微闪一副期待夸奖的姿模样盯着人瞧,没法接受。
“……公子果然才思敏捷,一点就通啊。”徐羲和讪笑着,努力配合做出一副真挚夸奖的样子。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按你所说,以两月为间隔,这段时间所出生的人为类似性情,那莫不是这人世间只有六种性情的人了?不同时间的星象有哪些不同的呢?以及不同的星象都代表了哪些不同的先天性格与天赋呢?还有啊…。”
“……”徐羲和心里为难:说到底占星学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法究其根本,再者,这涉及很多天文常识作基础背景,放在当下根本无法解释。
看她面露难色,林望舒心里明镜,自己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也听过很多,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不同于以往的星象之说,虽三言两语,却新奇深奥,一时之间难以抑制这好奇求知的心态,因而过于莽撞了,这大概是一门复杂又高深的学问,又岂是一言两语就能解释的,便赶忙道歉。
“抱歉是我唐突…”
“你叫我阿桑就好,这星象的学问确实高深,只言片语难以解释详细,如果有缘再见,我再与公子细细讨论可好。”
林望舒的道歉才开口,徐羲和连忙出声打断了他。
想再说些别的,正巧餐食被小二陆续端了上来。
徐羲和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她可没忘此行的目的,立刻开始仔细研究这些精美的菜式和雅致的碗碟。
林望舒看这姑娘注意力已明显不在这自己以前从未听过的司天学上,便不再提,心里打算再细问一下对方家住何方以便过后专程拜访请教。
看她正端着一盏青白釉花口碟举过额头看得仔细,接着又不时上下摆弄,认真打量,只好在一旁安静喝茶,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却没成想引来同桌挚友的一声嗤笑。
徐羲和把瓷碟的釉质与烧制的花纹以及碟底的印章细细赏遍之后,又把盛着餐食的小碗举起到额前,缩着脑袋想看清碗底有没有刻印烧制时间,出自谁手一类的信息,打算给丰乐楼也定制上这么一批。
思量着,徐羲和不禁陷入沉思,今晚细看下来,当下审美,并非金碧辉煌而是返璞归真,雅素至美,清欢至味。
当前天青色的汝窑作为官窑,大多只烧制宫廷所用的器具,即使民间可制,也需要高超的烧制技术和以玛瑙入釉的高额成本,这肯定没法子用到丰乐楼的。但这文人墨客讲究的是一个精神层次,汝窑用不了,那也可以找个差不多颜色的“平替”嘛。
见她手上端着一个瓷碗似在发呆,但这眉头却愈来愈拧到一起去,一旁观望的林望舒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阿桑姑娘可是有心事?”
徐羲和沉浸在这陶瓷器具里还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快就问了出来:“有没有什么擅长烧制青绿瓷器的窑呢?”
两人听到这问题俱是一愣。
于景策只撇了撇嘴,低头端起了桌上的茶,他一个将门出身,刀枪剑戟在手上待的时间比茶碗瓷杯多得多的人,哪分得清什么窑什么瓷的,只好看向了林望舒。
“以烧制青瓷而闻名的龙泉窑就很是不错。”林望舒眼波流动,看着两人一脸期待地向他看过来,也不由认真了起来。
“龙泉窑。”
徐羲和得到答案回过神,看到邻桌两人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才发觉自己只顾想事,怠慢了二人,更何况其一不仅是救命恩人,眼下又帮自己解了大难,当真罪过罪过,于是连忙起身施礼道谢。
于景策看她起身施礼条件反射也跟着站了起来:“阿桑姑娘,叨扰到此刻,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于景策,这位是…我弟,你且叫他玄度就好。”说罢微微扬起下巴挑了挑眉,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喝茶的林望舒,面上自诩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
听到好友口中说出玄度二字,林望舒正端着茶杯送往嘴边的手不由得一顿,神情不自然地垂下眼眸,试图掩饰情绪,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清亮的杏目,墙上挂着的四角花灯倾泻出一片斑驳的灯火,长睫的掩映下在俊朗的五官上交织出一片阴影。
玄度,倒是一个挺久远的名字了。
林望舒不禁陷入了回忆。
父亲入仕没多久便被派往中山府任知事通判,而于景策的父亲,当时的镇国将军,正带兵在中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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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驻军,以便时刻紧盯燕云十六州的动向,作为都统制自然与地方通判联系不少,一来二去,镇国将军于渊跟自己的父亲林昌之间,事务往来也频繁起来。
两人一文臣一武将,话投不投机不晓得,但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林望舒和于景策却成了切切实实情同手足的总角之交。
林望舒的父亲是位勤恳苦读的状元郎,母亲名为赵姝,是位技艺精绝的绣娘,听闻父亲中举那天,榜首解元处写着赫赫大名,张榜处围了一圈的达官贵绅想拉父亲回家作婿,而父亲心中所念,确是每次路过前街绣坊时,时时坐在窗前刺绣的一位绣娘,也就是他的母亲赵姝。
赵姝随着林昌远赴中山府任职,后来,于一个夜晚生下了他,那晚月白风清,恬静美好,透过窗棂看到月亮皎洁明亮,两人给孩子取名林望舒。
彼时稚子年幼,不知其深意,于景策每每跟在林望舒身后与他嬉闹,大声问他“林望舒,林望舒是你父亲望着你母亲的意思吗?”每次都能引来书院一群学生的哄笑。
望舒,明明是月亮的意思。
学堂老先生听到窗外的喧闹不禁抚着胡须轻笑,开导自己正生闷气的得意门生:“自古文人有名有字,受之父母,但是还可以有号的,你可以给你自己起另起一号。”
于是林望舒给自己起了个号,便是玄度。
玄度,也是月亮的意思。
从那之后林望舒威逼利诱于景策喊自己玄度,不然就不在先生提问的时候悄悄给他提示,也不在于将军询问儿子学堂表现时帮他说好话,终于逼得于景策喊顺了口。
直至后来,各地战乱频发,镇国将军被调任去平定战乱,于景策跟随父亲,一家人离开了中山府。
那时,林望舒日渐懂事,觉得“林”望“姝”也是一件同样美好的事情,早就对这个名字毫无芥蒂,也再没把玄度挂在嘴边了。
此次回京之后,于景策立即派了小厮捎话,约了他今日酒楼再见。
他把自家当下局面详细说遍,特地解释了现在父亲在司天监任职,不允与朝廷重臣有所来往,两家面儿上很难像以往那样相处了,甚至他们二人的往来都要格外低调才行。
原以为,玄度一名,早就被时间尘封在中山府了,没想到,还有再听之时。
除了感慨,还掺杂了些许不知名的心虚,明明是自己在求教于人,却连基本的坦诚相见都做不到,幸而,这阿桑姑娘好似也不甚在意,这才微微宽心。
林望舒思来想去也摸不准她喜的是文人聚会还是这陶瓷器皿又或是这餐饮吃食,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投其所好,只好试探着问:“明日宝津楼有点茶会,听说还备了不少难得一见的点心酥烙,姑娘可想去看看?”
徐羲和听到吃食,心中大喜,“点心酥烙?点心酥烙好哇!那明日我定要去长长见识。”
林望舒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惊喜,嘴角也按捺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这点茶会邀请的是汴京城的文人雅士,需持名帖进入,明日未时初我在宝津楼门口等你,到时送名帖与你,跟你一同进去。”林望舒说得坦然。
徐羲和一心扑在振兴丰乐楼上,见有如此机会可以领略这当下流行的点心菜品和文人雅士的审美偏好,还是没有名帖进不得门的排场,顿觉机会难得当即应了下来。
6. 第6章
集会结束,三人一道走出先得楼,走在二人稍后位置的于景策突然出声:“众人都在谈佛论道,只有你俩在说什么星星天象,我这会儿发觉,就连衣裳你们都雅致到一块儿去了。”
被谈论到的两人对视一眼,回身看向大大咧咧的声音来源,一脸莫名。
两人,一人玉色翩翩,一人梅青绰约,在室内烛光掩映下倒未觉有异,眼下在月夜朦胧中,两人并排走到一处,绿青翠碧,倒显得颇有默契了。
徐羲和倒不觉有什么,林望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先瞧了一眼身边姑娘,又连忙制止好友怕他再多说些什么。
说话间几人就走到了门口,徐羲和看到了自家的马车,便跟二人告辞先离开了。
马车回到徐府西院的侧门,父亲安排好的小厮早就拎着灯笼站在门口等候了,见她下来马车,乐呵呵地掌灯走在前面引路照明,嘴上念叨着,“三姑娘可回来了,二爷已经问了七八遍姑娘回来没有了。”
这说得徐羲和倒是心虚起来,这个时间才回来,明日还要再出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瞒着父母偷偷约会的青春期少女。
听到院子里传来响动,徐二爷连忙披上外衣走出房门来迎,指指屋内示意女儿进屋给她母亲报声平安,今日自己答应了她独自出门,因着之前落水之事惹得宋氏很是忧心,这一晚跟他念叨了好几次。
又跟与她一道去先得楼的驾车小厮确认了一下当真平安无事,才放心进屋。
一进屋门便听女儿问道:“父亲可知龙泉瓷器,听闻这龙泉瓷釉色苍翠,瓷釉厚润,若我们能给酒楼换上一些,定能比那先得楼的莲花盏更胜一筹呢。”
徐二爷听到更胜一筹心中不禁一喜,忙说之前与文人聚会时确实见过一二,这龙泉瓷器产自两浙路的龙泉,等有时间,便亲自去一趟龙泉定上一批瓷器回来。
临走,徐羲和语气淡淡,只说今晚受邀明日要去宝津楼参加一个点茶会,请父亲让人备辆马车,她说得极其轻巧,似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徐二爷听完心中却是一惊。
待她出了屋门回了自己房间,看出徐二爷神情不太对劲的宋云儿这才开口询问此事有何不妥。
徐二爷内心着实有些忐忑,这些年他无心商场,多与汴京文人来往,寄情于焚香点茶,挂画插画,对这文人雅士的聚会也有些许的了解。
于是开口解释:“这宝津楼立于金明池边,可俯瞰仙桥水殿,官家最爱亲登宝津楼观赏百戏,这样的地方,又岂是普通文人可以主办点茶会的,即便只是参加这种点茶会,我就算倾尽人脉,也不一定能搞到一张请帖的……”言止于此,徐二爷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家夫人。
一时之间,屋里气氛有些凝重。
两人都不喜攀附权贵,只想平安恬淡与此一生,这些年来未曾与女儿提及那门一时兴起而定下的婚约也是因为如此,两人只想孩子在身边不远处过得平安自在,不愿她远嫁,更不愿她被未曾谋面的高门权贵所捆缚,却没想到只去了一趟酒楼,便得了一张汴京王公贵族之流的聚会请帖。
两人相顾无言静坐了一会儿,徐二爷像是想通了什么,冷静开口:“人各有命,我不喜唯利是图尔虞我诈,但是羲和确有研桑心计,可以施展一番的。”
看她不信,又把今日女儿给酒楼的改进建议细细说与她听,宋云儿听完也很是惊诧,这些建议样样新奇但细细琢磨下来,却又件件有理,只是他们竟全然不知素来沉默寡言的女儿何时拥有的这般见地。
见宋云儿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徐二爷只得把女儿落水一事全盘托出,从大哥设计徐羲和去城郊别院暂住,到接送的轿夫都是大哥安排的小厮,再到羲和落水之时护送的小厮不管不顾先行回府给大哥送信,林林总总的信息汇集一起,宋云儿听得后背直发凉。
“阿弥陀佛,幸好的我的女儿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宋云儿后怕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我母亲你也是知道的,虽面上有些刻薄寡恩,实则对各房相差无几,母亲心中最看重的并不是我们几个儿子而是父亲做大的这祖上积业,谁能保住这产业谁就被多看重一些,谁能做大这生意谁就被高看一眼。再说羲和她们,都是徐家的女孩,母亲多半也是觉得如果是自小伶俐的羲雅或是羲妍能替代羲和嫁去林家,对徐家更有助益。”徐二爷低声与宋云儿说道,脸上是甚是少见的严肃认真。
他不愿相争,并不代表他看不明白想不透彻。
除了把主掌的酒楼经营好,羲和在这个家若是想多得重视,必定得让老夫人高看一眼才行。
宋云儿听罢垂下眼眸,沉思片刻,抬头与徐二爷说:“断然没有我们相让,却还要白白受欺负的道理,我不会再放任她被这些叔伯们合起伙来欺负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定了主意。
“既然女儿想要争一争高下,那我们这当爹娘的也定不能成了拖后腿的人。”
翌日。
徐二爷早早就在正门口备好了徐家最豪华的马车,指挥小厮又仔细擦拭了一番,车身是上好的楠木所筑,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看着崭新华贵的马车,徐二爷心知女儿对吃穿用度不甚在意,但他却怕她一个出身商贾的女儿家被外人所轻视。
时间临近,徐羲和挑选起今日要穿的衣裳,想着池边楼上,又是初春好景,自是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最后选定了一套海棠色的衣裳。
嫩白的长衫,衣领上绣着些缠枝纹路,与长衫同色的百褶下裙在裙摆处晕染了丝丝粉意,裙褶里掩映着朵朵白色栀子,海棠色的褙子衣领与袖口亦是同样的刺绣,只看一眼,宛若生香。
按照昨日定好的时辰,林望舒早早就在宝津楼前等待,虽然今日换了与昨晚不同的马车,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驾车的小厮,连忙上前迎接。
林望舒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衣裳,蚕丝制成的锦缎,织着朵云暗纹,衬的人更是挺拔俊朗鹄峙鸾翔,徐羲和撩起马车的窗帘向外看去,远远地便看到了来往人流中站着的那人。
徐羲和走下马车,却见林望舒自己一人,微微诧异,不待她开口询问,对方连忙解释:“景策今有要事,此刻怕是来不了了。”
于景策生于武将之家,父母兄长皆带过兵打过仗,从小就受这般家风熏陶,对文人墨客那套点茶插花很是不以为意,对什么劳什子的点茶会更是提不起兴趣。
渴了就喝水嘛,点什么茶。
他与儿时挚友几年未见,此时终于相聚汴京,却因林家目前情形繁杂,无法相约自家宅府,无奈才趁各类文人雅士的集会酒楼约见,但也只是为了聊天叙话罢了。
昨日两人虽在闲谈中提到今日在宝津楼有一点茶会,送来了几张请帖,但是于景策心里明白,京中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千金们大多识得他是将军之子,如若与林望舒一起参加这点茶会,不出两日,全汴京城都会知道司天监新任监正家的公子竟公然参加聚会,只怕对林于两家,都会引来非议,便说今有要事,就不参加了。
这是于景策思前想后的结果,他觉得林望舒与阿桑姑娘二人在汴京城不仅面生没人认识,文采礼仪却皆是上品,又通晓文人雅士兴趣爱好,参加个点茶会该是没什么不妥的。但又隐隐担忧林望舒身份会被那群尖酸刻薄见不得人好的富家公子们戳穿,于是骑马来到金明池边,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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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随时打探着宝津楼上的消息。
另一边,林望舒拿着请帖与徐羲和一同走上宝津楼。
宝津楼全楼共有七层,高数十米,拾级而上,金明池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路看来,文人公子三三两两围坐案旁,儒衣纶巾意态闲雅,有人在碾茶,有人在煮水,还有人在注汤点茶,案前另设有茶床,放置着酒樽和菜肴。
徐羲和对这点茶手法倒是不甚在意,只细细赏鉴着这各类陶瓷器皿,从品茗的到吃酒的,可大多华贵稀有,并不适用于酒楼,但一圈看下来,也觉得很是饱眼福。
林望舒对这点茶会也不甚在意,进门便看到了几个围着华服阿谀拍马的人,现在再看到茶碗里虚浮的茶沫,更觉此刻坐在这点茶的大多数人,手法做作,内心浮躁,有些只为在一群人中争个一二,有些则是趁着场合巴结权贵,不看也罢。
况且今日相邀阿桑姑娘前来,本也不是为了来点茶。
两人站在窗边,似随口闲谈一般聊起来昨日之事,“其实这跟十二星宫类似,只是众人大多知十二星宫代指十二州,却少知,这十二星宫也可以代指十二个月份,每个月份出生的人性格不一罢了,不过这也只是杂记闲谈而已,比方说昨天,我更觉得我是运气好,赌对了,这个理论其实没什么拿得出的道理支撑,只是民间图个一乐的东西,其实你可以不那么在意的……”
话未说完,徐羲和便看见楼下的金明池边上密密地围了一群人,不知作甚,很是好奇。
林望舒见她看得出神,也转头向窗外看去,仔细一瞧,眼中不禁漾起一抹笑意。
“阿桑,金明池边围的那些人正在钓鱼,你想去看看吗?”
徐羲和没有回话,伸手扯住林望舒长衫的大袖转身就走。
这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儿的聚会,文人不文,雅士不雅,杯盏华贵奢靡,吃食华而不实。
太过无趣,看看就罢,实在是待腻了。
林望舒傀儡般跟在徐羲和身后,全靠被拽着衣袖前行,看着面前走得欢快洒脱的姑娘,一时之间有片刻愣神。
两人步行来到金明池西岸。
清逸出尘的二人,并肩而立,引人注目。
好几位垂钓者互相小声嘀咕这又是谁家的公子千金。
正聚精会神认真钓鱼的于景策听到四周的讨论声,略带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想瞧瞧又是哪家公子到这儿来装腔作势了。
一回头,就看到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立于河堤不远处,兴致勃勃地边看他钓鱼边说这金明池风景秀丽。
“玄度,阿桑,这儿!”于景策起身冲他们招了招手,又回头紧盯自己的鱼竿,生怕错过上钩的鱼儿。
两人正要上前,于景策的小厮着急忙慌地跑来汇报,说负责盯着的人一会儿工夫没盯住,林公子与阿桑姑娘便不见了,又说宝津楼里众多权贵公子今日皆聚在那,人多眼杂的要不要派人再找找。
在岸边垂柳的掩映下听着小厮汇报,两个聪明人立即知晓了“有事要忙”的人此刻怎会出现于此,心中只觉感激。
见于他鱼钓得欢快,林望舒也看得心里直痒,小时候两人在中山府时,便经常相约去河边钓鱼,不论是比谁钓的多,还是比谁钓的快。
次次都是林望舒赢。
原因也很简单,他心更静一些。
林望舒年纪尚小之时,便可以刨除杂念,在河边一坐一晌午,于景策就做不到,一会儿没有鱼咬钩,他就会不耐烦起来。
看着坐在河岸边的于景策已经开始略带不耐四处张望,林望舒忍不住扬起满脸笑意。
天气正好,朋友还在。
7. 第7章
金明池西,垂柳轻拂水面,芳草遍铺河堤。
于景策指指身后草地上扔着的另一副鱼竿,一脸神气地跟林望舒叫嚣,“来比赛啊,看谁先钓到鱼!”
林望舒听到这番挑衅,只微微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将钓线轻轻抛进池水,却也漾起一片涟漪,在水面慢慢散开。
放置好鱼竿,转头看向徐羲和,只见她满心满眼的欢快几乎要溢出来。
怕惊扰其他的垂钓者,只好压低声音为她讲解这金明池边所见的景象:目之所及的建筑皆为水上建筑,这池中平时可通大船,战时这里甚至可作为水军演练场……
徐羲和见他压低了声音,为了听的方便不由凑近了一点,最后干脆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林望舒见状先是一呆,随即清亮如玉的面颊竟隐隐透出了丝丝红意。
“几年未见,你怎么这么热心了?原来问一下私塾先生布置的问题答案都得求你半天。”于景策一脸诧异,指着毫无波澜的水面耍赖,“你看,刚刚你话多到,我的鱼都被你唠叨跑了。”
林望舒听着好友的嘀咕,面上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安于泰山,实则望着依旧平静水面的心却都是虚的。
忍不住余光瞄了一眼坐在身旁不远的徐羲和,看对方的心思压根就没在两人的对话上才微微放下心来。
徐羲和确实没留意身边的交谈。
她此时的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一个垂钓者身上,正认真地瞧着那人在堤边一块大石上处理着刚钓上来的鱼。
林望舒叹了口气,放下鱼竿,起身环顾周围。
轻轻给于景策丢下一句:“我认输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刚刚提起鱼竿的一位老者。
只见他弯着腰,不知跟老者讲了些什么,对方便乐呵呵地从地上拿起几根茅草,在鱼篓选了一尾,系了鱼嘴,拎着茅草把刚钓到的鱼递给了他。
徐羲和看着那垂钓人手脚麻利地处理好鱼,回过神才发现刚刚还在旁边钓鱼的人已不在原处。
于景策歪头看她,打了个响指,指了指不远处。
徐羲和顺势望去。
只见一身月白的公子,逆着光,含着笑,伸手拨开拂面的柳条,快步走来。
另一只手上却拎着一尾肥美滚圆的鱼儿,那鱼儿还在拍动着鱼鳍试图挣扎,摆动的鱼尾扬起几滴水珠垂落在草丛里消失不见。
画面有些违和,又很适配。
好似天上的谪仙,下了凡。
于景策摆手屏退了正伸手想要接过鱼的小厮,反手拿过他手里的刀,自己拎起林望舒递给他的鱼,走到之前那位垂钓者处理鱼的堤边大石上。
只见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的去了鱼鳞,剖了内脏,挑了大刺,整套动作刀工熟练赏心悦目,最后把鱼肉仔细片成了薄片。
站在一旁的林望舒看他开始片鱼,递上干净的瓷盘,两人未曾开口但配合默契,把鱼肉一一码在了瓷盘上。
似儿时一般。
没一会儿,一盘处理仔细摆盘精致的鱼生就诞生了。
徐羲和看着这两人不一会儿就把一条才出水的活鱼,亲力亲为现场料理,变成了一碟美味鱼生,倍感诧异。
在这金明池垂钓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公子哥儿们,或修身养性,或附庸风雅,都不在少数。
但是烹调成脍的大都是小厮随从。
他们自己,既不愿沾这一手的腥臭,也没有那绝妙的刀工,更不必说自小受到的“君子远庖厨”的思想教育了。
虽不知这二人身份背景,但看言行举止和穿衣打扮皆是不俗,又能随随便便就掏出两张宝津楼点茶会的请帖,想必也是汴京城不知哪家的公子郎君。
如此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却是一副手脚麻利做惯了事的样子,心中除了赞赏,也让徐羲和对他们更加好奇起来。
于景策大声的跟还站在原地发呆的徐羲和喊:“妹妹快来,我们林厨神又要施展才能了,你过来看看喜欢什么口味的调料。”
春意渐暖,微风轻拂,徐羲和站在原地却好像迷了眼,垂下眼眸,朝两人走过去。
前世孤身一人性情孤僻,更喜独来独往,今生离奇穿越又深陷漩涡,更不愿在这有过多牵扯。徐家的父母对她关爱有加,是因为自己原本的女儿,而这一声妹妹这一碟鱼生,却让徐羲和多了些许动容。
林望舒正专注调制调料,抬头一瞬,余光中似见一抹鲜亮缓缓而来,猝不及防,融进了春天里。
见她蹲在地上一脸好奇地张望几案上摆着的几个小碟,林望舒也在她身旁蹲下来,给她一一介绍。
“虽是临水斫脍,但这调料却马虎不得。鱼生调料四时有别,春天用葱姜制成酱汁,夏天便用白梅蒜酱汁,秋天的时候用芥子汁,冬天用橘蒜酱汁比较多,不过大多还是依着各人口味喜好而定的,我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就各准备了一碟,你尝尝看。”说着伸手递给她一副精致的银筷。
而于景策则干脆盘腿坐在了几案前的草地上,扬了扬下巴眼神示意最左边的一碟调料,“还是芥子汁的最好吃,妹妹你试试看。”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林望舒无奈瞥了一眼于景策,但还是伸手把那碟芥子汁换到了她的跟前,手上动作,话也未停:“这碟是芥子汁,气味辛辣却也芳香,是他最喜欢的鱼生调料,不论什么季节他都只吃这个,你可以试试看,只是记得一定少沾一些,不然会被呛到的。”
在两人注视下,徐羲和夹起第一片鱼肉,沾了她最熟悉的芥子汁。
果然,就是这个味道!
见她吃得一脸满足,并没有因生鱼而不喜,也没有被芥子汁的辛辣呛到,林望舒这才放心拿起银筷夹起鱼片。
于景策边往嘴里塞着鱼片,边跟徐羲和念叨,“你知道吗妹妹,这是我们第一次花钱吃鱼生,以前我俩在…还做邻居的时候,经常一块去河边钓鱼,这人性子像个老和尚,能在河边一坐就是大半天,所以他负责钓鱼,我就负责处理鱼。这鱼生必须得是刚出水的活鱼肉质才新鲜爽脆,说起来,我也好几年没吃过了。”
话虽密集,却也没耽误他一片接一片的往嘴里塞。
见徐羲和只顾听于景策说话,手上缓了夹菜的速度,林望舒手执银筷轻敲碗沿,微咳一声,冲挚友说道:“食不言。”
于景策瞪大眼睛满脸震惊,看了一眼林望舒,语气夸张:“哎我说玄度公子,几年未见,怎么连你也染上了这文人雅士的毛病,这又没外人,还不让人聊聊天了,是吧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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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徐羲和全当作没听到的样子,认认真真回了句糊弄学万能回复:“这鱼生味道真不错,鱼肉好吃,调料也好吃。”
娇憨模样引的同桌两人,一人哈哈大笑,一人嘴角微扬。
鱼生吃完,夜幕初临,不远处的宝津楼亮起了烛火,一片光影斑驳,在金明池的水面上荡漾开来。
三人仿若认识许久的故友一般挥手告别,看着徐羲和乘上了回家的马车。
只因相处太过融洽自然,丝毫没有感到与新朋友接触时的谨慎和刻意,以至于徐家的马车转过街角,再看不到了,林望舒才想起来又忘了询问阿桑家住何方。
徐羲和确实急着回家的。
今日临出门时,徐二爷找人画的家具图纸画好送到了,她草草看了一眼,就急着出门了。
这会儿在马车上放空,闭目琢磨,觉得问题颇多。只过了一天,家具图纸便画好送来了,从图上一眼可见的不协调,大概是因为家具还是原本的家具,只是把桌椅的腿加长了些吧。
当下时兴的床榻、坐墩、桌椅和案几都偏低矮,若木工敷衍了事仅把“高家具”的要求用加长“腿”来实现,非但不协调美观,只怕也不会多坚固牢靠的。
马车在徐家门口停稳,掌灯的小厮打开门迎她下车,尚在闭目养神的徐羲和才发觉天色已晚,连忙快步赶回西院,生怕父亲母亲闭门入睡了自己看不着今日送来的图纸。
一进西院的月洞门,就看到屋里烛光斑驳,打在窗上,甚至她住的那间,也早早点上了烛灯,满室亮堂,在等她回来。
徐羲和心里一暖。
她确实是有些怕黑,在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钢筋混凝土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月光比烛火亮的,恐惧也很正常。
走上前去轻轻叩门,还没来得及询问阿爹阿娘是否入睡,宋氏就把房门打开挥手招她进屋。
一进门,徐二爷先把今日送来的家具图纸递给她看,仔细一瞧确实跟自己在路上想的差不多,原本虽然低矮但方正美观的家具现在被强行加长了“腿”,显得头重脚轻,很不美观。
徐羲和把图纸叠回之前的样子,斟酌着该如何表达,“阿爹,这份图纸让我再仔细看看罢”
想法本就是她提出来的,徐二爷自是没有说不的道理,干脆地让她直接把图纸带回了自己房间。
徐羲和托腮伏在桌上,看着眼前展开平摊在桌上的家具图纸,觉得为难。
身为美院还没毕业的学生,虽说不上画工有多高超,但画几套常规标准的板凳桌椅图那还是不在话下的,但过后又该如何解释鲜少接触书画的徐羲和一夜之间拥有了这番才能呢?
也想过是不是可以故意画得差一些,随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条框筋骨可以一笔带过,花纹饰样却很难装模作样,图纸画完拿到家具铺子里,木工师傅全凭一张图纸做事。
在图纸上做文章,若是照着做出来的家具不合心意,后续还需要改来改去,只会更拖延进度。
思前想后,徐羲和决定干脆不在画师和他的图纸上费心了!
她准备明日一早,直接去家具铺子找个经验充足的老木匠现场为他讲解,现场制作。
8. 第8章
翌日清晨,天光朦胧,将亮未亮。
徐羲和还睡得昏沉,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
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鬟急匆匆跑来西院叫人。
徐二爷端着烛台披着外衣打开房门来瞧的时候,小丫鬟正抹着泪跟出来迎接的小厮讲着来龙去脉。
“老夫人昨儿睡前跟徐大爷吵了一架,老夫人现在每日觉少,原本这时辰早该叫水洗漱了,今天热水备好了却一直没听见喊,又等了一阵子,珍妈妈进去问,这才发现老夫人昏迷不醒了,快叫二爷过去看看吧。”
徐二爷听完心里一惊,退回屋里胡乱套上外衣鞋子就边往外跑,边跑还不忘叮嘱宋云儿带上三娘尽快过去老夫人那边。
徐羲和搀扶着宋氏匆匆赶到老夫人院子的时候,屋里屋外侍女小厮围了一圈。
挤进里间,请来的郎中正在床边施针,徐二爷他们兄弟三人一字排开站在床尾一侧。
看到四弟徐羲尧与他母亲两人站在兄弟三人身后,她示意了一下宋氏,两人也走过去与他们站在了同一处。
刚刚站定,大伯家的两位姐姐徐羲雅、徐羲妍就一同走进屋来,见徐羲和抬头望向她们,对视一眼,她们也走过来站到了她的旁边。
徐羲和余光瞥见徐羲雅一直拿帕子悄悄抹泪,才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难以自抑地啜泣。
大伯家的大夫人却迟迟未至。
郎中施完针退到了外间,“年事已高,气急伤身。”说完这句,便只叫等着。
约莫着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厨房煎的汤药盛出来又倒回去,反复热了两回,老夫人这才悠悠转醒。
大姐姐徐羲雅看祖母醒来,第一个扑到床边,伏在祖母一旁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祖母满脸的虚弱疲乏,精神与寿辰当日完全是不同光景,但还是伸出手抚了抚她的眉眼,叫她不要哭,说自己好得很。
接着遣散了屋里众人叫他们各自回房,只留了徐羲雅一个在身边侍奉汤药。
徐羲和跟爹娘一同回的西院,整整一路也没人开口。
回到住处,刚刚坐下,徐二爷的压惊茶还未入口,他家大哥和三弟就已经迈进了西院的门。
两人来势汹汹,直奔主题,“二哥,你记不记得去年那个道士说过,三娘跟母亲八字不合流年不顺,那个倒霉鬼才回来住了几天啊,母亲就病倒晕厥了,她就不该回这个家来!”徐三爷越说越激动,调门高到院外梧桐树上栖着的鸟儿都惊得一个扑棱。
徐大爷并未开口,但态度却很是明确。
徐二爷被兄弟两人气到,气极反笑,“行,你们都拿一个孩子做文章,那小丫鬟今早来报的时候,我听得分明,说是大哥你昨晚跟母亲吵了一架,刚刚那郎中也说母亲晕厥是因为气急伤身,怎么这时候反倒把脏水往一个小女娃身上泼?”
徐三爷听到这话点着桌面的指尖也是一顿,转头看向自家大哥。
但见徐大爷神情未改,依旧一副城府深深的模样,“我跟母亲吵架?我们母子有何事好吵?跟母亲关系最差的可是你,是你们一家。”
徐二爷见自己落入下风,有理也讲不出,当即气急,撂下一句“你们执意要送羲和去城郊那院子住,跟想让她自己悄么声死在外头有什么区别!”说完哐当一声把茶碗摔在了桌上。
那兄弟二人没再说什么,脸色极差,甩了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院。
却没成想,这只是个开端。
接下来的两天里,徐家形形色色各路长辈陆续来到徐府,进门直奔西院,开口必定提及老夫人的身体状况,言语之中皆是劝说徐二爷“权衡利弊”的深意。
深夜,屋内只留了一支烛火。
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打在屋顶的微微烛光随着空气流动明灭扑闪,听到身旁正背对他侧躺的宋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一室沉默良久的寂静。
“不然…明天就让羲和去城郊住吧,住酒楼也行,这会子一家人都拿她当眼中钉,还不如先出去避避,我跟她一起去,你怎么看。”
宋云儿听到“我跟她一起去”时才放下心来,连忙开口:“我也一起去,我一个人住在这西院我不放心你们,咱们一家三口在一处,总是好些。”
夫妇二人做好决定,心中豁然开朗。
翌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屋里尚且只能隐约视物,宋云儿便早早起来开始收拾起贴身细软和常用物件儿。
徐二爷听着翻箱倒柜的声音索性也爬了起来,洗漱完毕换好衣裳,打算去跟老夫人交代一声。
来到主院,看到丫鬟侍女进进出出,可见老夫人已经醒了,于是推门进屋。
“母亲,您身体可好些了?”一进外间,徐二爷就关切问道。
“托福,还喘气儿,老二过来说话吧。”
老夫人倚靠在床头的靠枕上,身上披了半截被子,头上戴着一副精致抹额,虽然此刻脸色苍白,声音低虚,但整个人却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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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一副凌厉的气势,与之前的雷厉风行并无二致。
徐二爷不禁微垂了脑袋,快步过去,坐在靠近床尾一端,低声开口:“母亲,午后我便送羲和去城郊住去,您只管安心养病。”
听到这话,老夫人一时之间未再开口,两人静坐无言。
良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去罢。”
回到西院,徐二爷让人在西边侧门备好了马车,让几个信得过的侍女小厮把宋氏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车上,这才去找了徐羲和。
徐羲和本想直接跟有经验的老木工口头描述自己想要的家具样式,但是近日徐家事务繁杂,姐妹叔伯都在祖母身旁侍疾,她不受宠并没被安排伺候,可也没理由在此时频繁出入,只好待在屋里画起了图纸,还得一边刻意掩饰美术功底,一边努力用三笔两画描绘出细枝末节。
徐二爷进门看到的便是一张摊开在桌上的家具图,笔墨还未干透,桌角另有一叠画好的,旁边的圆凳上胡乱地放了一些被涂抹作废的。
内心一阵心酸。
“三娘,你看到了,最近祖母身子不好,咱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跟阿爹阿娘一起去外面住上一阵子,等这事过去了,我们再回来住,好吗?”徐二爷反复斟酌,内心忐忑。
“好啊。”徐羲和回答得无比干脆。
她原本觉得自己一个人出去住就可以了,没必要三口一起,住在外面还更方便她往来酒楼,但看到阿爹一副内疚自责的表情,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虽说前几日徐二爷如愿带她去了酒楼,可是一来,这是刚刚开始,她还并未正式参与,徐二爷想法还不可知。二来便是此刻徐家长辈尚不知小三娘抛头露面去插手酒楼经营,一旦暴露,能不能像现在一般频繁出入都是问题。
出去住,确实是良策。
见女儿答应得极其爽快,面上也没看出来伤心难过,徐二爷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招呼丫鬟给她收拾东西。
环顾四周,又觉得好似也没几样东西需要收拾。
三口一起用过了午膳,宋云儿又把屋里的箱子柜子一一打开检查了一番,确认未曾遗留什么物件儿,这才牵起女儿,跟在徐二爷身后登上了马车。
行至城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烟火旺盛的长生观。
再没多远,便是徐羲和住了一年多的城郊别院,这院子与徐家的宅子相比可谓天壤之别,但还是比西院要大一些,打扫得也很干净。
一家三口暂且住了下来。
9. 第9章
城郊这所院子,虽位置偏远了些,但胜在周边邻里淳朴,景致秀丽宜人。
出门不远,还有一大片山茶树,红色艳丽,粉色娇俏,白色纯洁,各色掩映一处。
徐羲和总觉得这大片大片的山茶,要比园子里那些精心修裁的名贵花草要讨喜得多。
一家三口才把带出来的物件归置妥当,徐府的小厮就急匆匆赶来,说徐大爷很是生气,捎话让徐二爷闹够了就带着宋氏早点回家,别让外人看笑话。
话里话外皆是留三娘一人在这的意思,徐二爷听了不禁冷笑,遣了小厮回去。
为了避开徐家接二连三派来劝说的小厮,徐二爷一拍脑袋决定这两天就动身去一趟两浙路,趁这空档先去定制一批龙泉瓷器回来把丰乐楼那些用了好多年的杯子碗碟给换掉。
出门前不忘叫人把徐羲和画好的图纸送去了木匠铺子,小厮一连跑了几家,却都被回绝了,只因这图纸上画的家具与眼下时兴的格外不同,样式奇怪,款式又多,每一件都得重新计量高矮宽窄,靠走量赚点辛苦钱的铺子老板觉得有这时间还不如接点得心应手的活。
最后只得徐二爷亲自出马,一大早就直奔汴京城小有名气的那家薛记家具铺子去了。
这铺子的老木匠薛老师傅是个家具痴,经常灵光一闪打出几把与众不同的小器具,或模样别致,或木材珍奇,谁能得个一件半件的,在雅集时展示出来,总能成为全场围观的焦点。
徐二爷揣着这叠图纸迈进铺子时,店里还没几个客人,老师傅正躺坐在一把大交椅上闭目养神,左手握着一把浑圆小巧的酱釉定窑茶壶,身旁却未见瓷杯,倒像是直接就着那茶壶的壶嘴儿在喝茶,右手握着一串手串儿,慢慢捻着,远远地便能闻到一阵蜜香,定是一串价格不菲的上好沉香木制成。
听到有人进门来,未曾起身,也未睁眼瞧人。
柜台里走出来一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迎接,询问着客人这一趟是想看点什么。
徐二爷料定屋子正中那大交椅上坐着的,便是薛老师傅了,“我想找薛师傅打几件家具。”刚迈开腿想过去与老先生谈谈,就被一旁的小厮拦住。
“这位爷,我们老爷子早就不接打家具的活了,您想打些什么,只管跟我说,我们另有师傅打,都是老爷子的亲传徒弟,这您放心。”那中年人话说得客气,态度却很坚决。
徐二爷这才无奈从大袖里掏出那叠图纸递给他,对方接过来一一翻阅,越翻表情越凝重,眉头也渐渐拧到了一处。
看他如此,徐二爷心里不禁忐忑了起来。
早就听闻这家铺子家具打得极精致,用料更是上乘,但是铺子规矩忒多,“爱买不买”四字就差提成匾额挂出去当招牌了,但也没办法,汴京城看得过去的那些高门大户,也以家里能有一套出自薛老师傅手的家具为傲。老夫人有把最爱的玫瑰椅,便是前些年大哥献上的寿礼,听说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辗转得到。
虽这铺子现在日常售卖的家具早就是徒子徒孙在打制了,但酒香不怕巷子深,不愁卖的店铺规矩多些也属正常,更何况是问了几家都不愿接活的图纸。
想到这儿,生怕是三娘的图纸画的哪儿不合规矩,只好试探着开口:“实在不好打就算了,我再去别家问问也成。”
那中年人却说了句“您先坐,稍等片刻。”给了小厮一个眼神示意,看小厮搬来圆凳又叮嘱了句“不得怠慢。”这才拿着那叠图纸去了老师傅跟前。
只见他伏在薛老师傅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老师傅这才缓缓睁眼,就着那人的手,瞥了两眼图纸上的内容。
图纸翻到第二张,薛老师傅微微坐直了身子,视线未曾离开图纸,举起了手中的小茶壶,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忙伸手接过来,顺势把那叠图纸恭敬地递到了面前。
薛老师傅接过图纸,抬眼儿瞧了一下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的徐二爷,一直盯着这边反应的徐二爷看到薛老师傅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犀利眼神,心里不由又敲起了鼓。
薛老师傅此刻离开了倚靠着的椅背,坐直了身子,身旁恭敬站着的中年男子见状立即去一旁几案上拿了叆叇镜递过来,老师傅一手持镜,一手拿着图纸看得仔细。
约莫着过去了得一炷香的时间,徐二爷等的已经有点不耐,薛老师傅才看完图纸,起身走来。
“这活我们薛记接了。”薛老师傅站在跟前挺拔如松,一手在前捻着手串,一手捏着图纸背在身后,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接着却又说道:“我不收你的钱,但我有个要求,我得见见这画图之人。”
徐二爷虽略微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只当是三娘图画的哪里让人看不明白了,恭敬应允会尽快过来,便赶忙回家,想早些让三娘知道薛记接了这活的好消息。
回到城郊的院子时,徐羲和正跟宋氏学着打算盘。
宋云儿家最初虽是小门小户的商贩起家,自小却备受宠爱,念过几年私塾不说,阿爹还教了不少看账理财的本事,算盘打得极溜,嫁到徐家之后,久居深宅,这一身技能就慢慢放下了,今日整理起这院子的杂物时,惊喜地发现了这个算盘,兴致勃勃喊来三娘想把阿爹阿娘教给自己的也传授给女儿。
见宋氏这阵子以来难得的开心,徐羲和不忍拂了她的意,当即在桌前坐了下来。
徐二爷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母女二人坐在几前,面前放着一个算盘,宋氏轻环着女儿纤瘦的肩,手把手带着她拨弄算盘珠,口中正轻念着:逢六进三,逢八进四,二一添作五……随着动作,两人头上的珠钗碰撞,叮当作响,缠在一处,笑作了一团。
光是看着,都美好到觉得心中一暖。
母女二人笑闹够了,才看到站在门口迟迟没走近的徐二爷,宋氏噙着笑从桌前起身,准备去小厨房叫人把备好的午膳端进来。
徐二爷走到桌前坐下,端起刚刚宋氏未喝完的茶水一饮而尽,“三娘,你画的那图纸薛氏收下了,只是可能有些细节不太明确,薛老师傅说想见一见这画图人。”
徐羲和觉得这要求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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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最初她也是想亲自跟木工沟通的,只是迫不得已才画成了图,眼下有机会跟师傅直接沟通,那些不方便完整描绘在图纸上的细节刻画,也能更好地展现出来,她求之不得。
吃过午膳,徐羲和跟着徐二爷出了门。
到了目的地,走下马车,路上徐二爷说过这薛记是汴京小有名气的一家家具铺子,但徐羲和还是被薛记的规模所震惊到了。
站在铺子门口,可以直接看进后面相通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木工师傅正在仔细做着活,身旁一直有来往的客人被店小二迎进门去,或上二楼参观成品挑选,或在柜台与师傅沟通想要的类型,门庭若市,喧闹非常。
之前接待徐二爷的那中年男子看到他来,喊住了刚要迎上来的小厮,亲自过来接待,走近了见他身边只跟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有一瞬诧异,但还是极快恢复了脸上标准的笑容。
小厮搬来圆凳,但徐二爷摆了摆手想自己转转看看,那男子示意小厮陪着,自己则领着小姑娘穿过前厅来到院里。
院中嘈杂不已,锯木声、刨木声交相辉映,客人的询问声、徒儿的谈话声络绎不绝。
院子正中一座砖石砌成的花圃,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正长得郁郁,树下一张大交椅,一位老先生悠闲地躺坐在那,闭着眼,轻捻着手中的珠串儿,在吵闹的环境里依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徐羲和见领自己过来的这中年男子在老先生身边恭敬站好,轻声说了句:“师傅,人到了。”老人捻着串珠的手立即停止了动作,随即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
老先生精神矍铄,看清来人,面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和蔼可亲招她过去。
待走近了,才看清那叠放在腿上的纸样正是自己画的那份图纸,“姑娘啊,我是薛老头,这图纸可是你画的?”老先生刻意降了音调,又缓了语气,面上还带了些慈爱,惹得一旁那低头恭敬站着的中年男子也不由多瞄了两眼。
“是我画的。请问这图纸可是有哪里不合理?此前我并未画过如此专业的图纸,只描过几幅玩闹的小画罢了,早就听闻您的大名,此番更是班门弄斧了,望您海涵,多加指点。”
薛老爷子见这姑娘年纪虽小,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又知文知理,心中更是赞赏有加,不由得直点头。
说话间,领他过来的男子搬来一把玫瑰椅给她,看着四周都在劳作的匠人,她本不好意思坐,但也挡不住老先生几番相让。
将将坐下,老先生便开门见山:“我薛老头很好奇,小姑娘你,是怎么想到把家具画成图上那般模样的。”
“因为舒坦啊。”徐羲和话说得简洁,薛老先生听完却笑得更是慈眉善目。
她知道方向大概是对了,于是接着解释道:“您这儿的家具也是如此,您坐的这把大交椅,我坐的这把玫瑰椅,都是如此,人嘛,端坐正视才舒坦,家具,自然是让人用的舒坦的才是好家具。”
看到薛老爷子赞赏地点了点头,徐羲和觉得打家具这事儿,大概是成了。
10. 第10章
薛老师傅打了一辈子的家具,都说他手里出来的活,有灵性。
时下审美偏好素简至美时,他便设计出用料极简的禅椅,哪怕再多加一个牙子,新增一条枨子,都会毁掉现有的简洁线条视觉,于是他被高门大户奉为大师。
当代向往风雅别致时,他便打造出后背与扶手平齐的扶手椅,后背与扶手失去了承托作用,以达到“不敢傲逸其体,常习恭敬之仪”的目的,此后他被文人雅士尊为巨匠。
迎合了这个时代的审美大半辈子,到老了,却发觉压根挑不出一件坐着舒坦的。
于是他拆了他最得意的作品,在维持方正的基础上,加高了后背,加长了椅腿,把扶手椅改成了现在与时兴相悖的样子,但是扶手能扶,靠背可靠,他叫它玫瑰椅,意为美若瑰玉。
于是他给自己打造了这把大交椅,得闲的就坐在上面,往后一仰,晒晒太阳,喝喝茶,舒坦!
他想让家具承载灵魂的同时,也承载身体。
直到他看到了这叠图纸。
“这几件家具,打算用在何处啊?”薛老先生下巴点点膝上放着的图纸,和颜悦色地问道。
“我家是开酒楼的,生意不太好,这才想着换几套让人坐着舒坦的家具,看能不能多招揽些客人。”看得出往来进出这薛记的客人大多家境殷实,出自薛记的家具也值得奉为精品,但徐羲和并不愿隐瞒用处。
薛老爷子听完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应和起来,“酒楼好,酒楼好哇,比摆在不见天日的深宅大院强,明日我亲自开始动工,定不耽误了你个小丫头店里用。”
徐羲和此刻更是激动,家具大师薛老师傅居然要亲手为丰乐楼打造家具!
拜托,这可是薛大师!
整个人难以自抑从沉稳有礼变成了活泼雀跃,眸光流转,带着一脸狡黠地期待问向薛老爷子打家具期间自己能不能留在这帮忙。
“我薛老头这可求之不得呢。”薛老爷子见她有这心思,内心认可,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慈祥,引得一旁认真做活的工匠频频回头张望。
定好第二日一早选料动工,徐羲和便跟着徐二爷准备回家。
她在马车上跟徐二爷说薛老爷子明日便要亲自开工了,徐二爷听得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整个汴京城但凡听过薛老师傅的都知晓,这老师傅是个怪脾气,人过中年便没再接过定制的活了,近些年更是只凭自己喜好做事,偶出一两件精巧的小件儿,也会被争相抢夺,炒出高价,即便如此,不论王公贵族、高门大户还是文人雅士,依旧对他的作品趋之若鹜。
现下,就凭这几张图纸,不仅不收钱,竟然还是薛老师傅亲自给打?
徐二爷惊得半天没说出话,努力尝试消化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在发愣。
见状,徐羲和脑海里只想到一个词:范进中举。如果非得再直观一点的话,那就是:中了彩票。
良久,叹了口气,轻唤阿爹回神。
虽也很想就这么一路沉默,但徐二爷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往两浙路定制瓷器,她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
“阿爹……阿爹!您先听我说”看徐二爷回神,徐羲和又细说下去,“您由汴京城前往两浙路,山高路远一定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徐二爷珍重应下,心里温暖,感慨女儿贴心知道关心人。随即又听到她说:“龙泉在两浙路大南边,但我听闻,再往北些的有个地方盛产紫砂土,这紫砂土可以烧制陶器,用这土烧制成的壶特别适合泡茶,如果瓷器定制顺利,路程来得方便,阿爹您不妨定一批回来,可以给酒楼擅品茗的客人用。”
徐二爷内心又是一阵震惊,转头看向女儿,只见她亮晶晶的眸子在昏暗的马车里闪闪发光,明明嘴边有无数的问题,但一时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
“阿爹,如果方便,可否额外帮我带只好一些的紫砂茶壶,但我对这壶也并没有过多的了解,您看着选就好。”
当下时兴瓷器,光有名的窑便有五六种,各有特点,直到今天在薛记,看到薛老爷子常拿在手上把玩不离身的那只棕红色酱釉定窑小茶壶,看到这别具一格的深棕红,脑袋一个灵光,想起了另一件时代的瑰宝——紫砂壶。
紫砂壶泡出来的茶色香味皆蕴,能够最大限度保留茶原本的味道,且壶身可以吸收茶汁,用一阵子之后,哪怕再加白开水进去,都能品出隐隐茶意,很适合热衷于品茗的茶客。
深夜,徐二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是怎么都没有一丝睡意。
宋云儿料想这定是又有了烦心事,转过身,面向徐二爷的方向,轻轻询问。
”云儿,我不是不想跟你说,是我不知该如何说,也不知从哪儿说起……”徐三爷也翻过身,在一片漆黑中面向宋氏,向他道来。
“方才回来的路上,三娘告予我,在两浙路有个盛产紫砂土的地方,还说这土可以烧制一种陶器,很适合品茗,叫我去定上一批。这若是更名贵的瓷窑,也不是定不得的,但你也知晓,我醉心于点茶茗品已有几年,从未听过这壶,若是真有这样的茶壶,汴京城的文人雅士怎会不知晓,我又怎会不知晓,你说,别是之前三娘一人住在这别院……被什么有心之人给骗了吧。”
宋云儿见徐二爷从回来便沉默寡言,一副像有心事的样子,原是为着这事,并未直接回答,只问今天与家具铺子谈得如何。
听到家具铺子,徐二爷像是突然恢复了生机,连声音也跟着激动起来,“今日我拿图纸去那薛记铺子,薛记铺子你记得吗,老夫人时时不离身的那把玫瑰椅,就是出自薛老先生之手,那椅子,是大哥在外面跟人生了锦儿那回,老夫人发了大火,大哥用尽了人脉才高价得到,当寿礼哄老夫人原谅的。就是这位薛老先生,他今日看过图纸便一口答应下来要亲手把三娘画的那些家具打造出来,还不要银子呢。”
宋云儿语气淡然:“你看,人与人的眼界和见识本就不一,纸给你你画得出那图纸吗?许是她又在哪些闲谈逸趣里瞧见了呗,反正正巧顺路,不妨去看看,若是有这样的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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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更好,但若是没有,也不亏不是。”
徐二爷当初便是因宋云儿这温柔知性善解人意才与全家抗争执意跟她在一起的,这些年,很多自己转不过来的理儿,还是要靠宋云儿开导,听完这番话,也觉得有理,又加上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此刻宽了心,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宋云儿大概能猜到徐二爷今晚的莫名情绪是为何而来,总的来说还是因为女儿近期异于往常的改变。
她看不明白画家具图纸,也没听说过这土这壶,但她永远相信自己女儿,她希望徐二爷也相信,希望所有人都相信。
她也曾念过书,打过算盘,看过账簿,但依然只能在深宅大院里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纵使他已经幸运地嫁给了对的人,依旧难以改变当下的境地。
可她不愿女儿与自己一般,与她认识的众多姑娘一般,空有一身本事,却不得施展。
她只愿她,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她觉得她,想做什么,定能做成什么。
徐羲和一觉睡醒时,徐二爷与贴身小厮已经出发去往了两浙路。
她赶忙去找小厮,让小厮备好马车,去往了薛记家具铺子。
下来马车,第一眼就看到了铺子门口放着的那张显眼的大交椅,人却未在。
悟到这是薛老爷子在等她的意思,立即欢快地跑进店里。
大堂中又见那中年男子,想着理应做个正式点的自我介绍,毕竟要叨扰一阵子,才开口“你好,我叫徐羲……”
“你好徐姑娘,我是师傅的大徒弟,不介意的话你叫我薛叔就行,师傅已经跟铺子里都交代过了,您只管来就好。师傅这会子在那边库房挑选木料呢,您也可以过去看看。”
穿过院子,是一排厢房,除了中间几间是老爷子住的,薛叔住的,还有几个自家小厮住的外,其余便权当库房来用了。
她走近了,伸着脑袋一瞧,屋里竖着不少各式木材,屋子中间还有土坯制的烧火灶,不知是不是雨季时怕木材发霉腐坏用来烧火烘干用的。
老爷子听到她的脚步声,一脸慈爱伸手招她过来,一一介绍自己珍藏已久一直不舍得用的一些珍贵木材。之前他总觉得,好些家具用这些上等木材,那是暴殄天物,眼下要给一家客人都不多的酒楼打几套桌椅,却没觉得丝毫不舍。
老爷子虽没不舍,但徐羲和却不舍得用这珍藏了不知多久的木材。
这放在来来往往的酒楼里,被刮花了碰坏了的,不得心疼死。
连忙拒绝了挑选,推着老爷子走出仓库。
此时工匠师傅陆续来了,拿起自己未完工的活记,摆在院里,打算继续干活。
徐羲和见了,蹲在一旁问着这是什么木材,得到杨木、桐木、杉木居多的答案后,蹲在地上未曾起身,回过头跟老爷子说,就选这几种木材吧。
薛老爷子瞧着小姑娘小小一个蹲在那,若是自己能有个孙女,从小到大用的家具定都是自己亲手打给她用的,想到这,炯炯的目光又不由温和了一些。
11. 第11章
老爷子瞧着小姑娘蹲在地上仰着脑袋,眼神清澈满脸期待,只好点了头。
得到应允后,徐羲和又继续蹲在地上看着那工匠开始刨木花,刚看没看一会儿,薛叔就从前厅过来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徐姑娘,快起来罢,刨木花的时候木屑多,在这待久了这肺是要咳的。”
这话倒是不假,但她一个旁观者尚且可以离开,这做着活的工匠却也只能这么受着,心思一动,决定要做上几个口罩来分一分。
观察了一会儿,也有几位年轻的工匠用方巾对折叠成三角状,用其中两角系在脑后,用来遮掩空气中的粉尘和味道,但是因为另外一角自然垂下,所以防护能力并没有那么强,再加上随着动作不停,这方巾总是脱落,极不方便。
而一些老匠人,木材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早都习惯了,更觉得这些方巾累赘,干脆什么都不用,就像薛老爷子,身旁木屑堆了一地,稍稍动作就扬起一片尘屑,依然顾若无人,心无旁骛的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
她一直觉得老爷子是位和蔼的老人家,从昨日初见聊起她画的这些图纸的构思想法,到今日挑选木料也全由着自己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却温文尔雅,直到他沉浸在打造家具的世界,无视外物,才发觉确实是位脾气古怪的小老头。
当前处于框架阶段,老爷子正在把大块的木材高低宽窄修成合适的样子,徐羲和也无从下手帮忙,只能给放在砖石花圃上的那把小茶壶添满了水。
进到前厅,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小厮马不停蹄接待着。
她依稀记得,昨日在马车上看到这附近有家布匹店,样式繁多,色彩斑斓,只从外面瞧了一眼都觉得赏心悦目,她走出铺子直奔那店而去。
迈进店门,选了款经纬细密合适的绢布,扯了几尺月白色的,又跟店主讨了点针线,拿着东西心满意足回了薛记。
春意日胜,天色渐暖,阳光也刚好,徐羲和回到薛记的时候,老爷子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正在拿烧过的木炭在木材上标记记号,她走到花圃伸手颠了颠那茶壶,纹丝未动,却也不敢打扰。
只好去了厢房,自个儿搬了把玫瑰椅出来,在一群钻研木料的匠人堆里,拿着把小铜剪开始折腾刚买回来的布料。
虽对制衣绣花不通,但对口罩却很了解。两块方正的布料叠在一起并做一块,先在四周包个边,再把左右两端折起缝在一处,另把细条状的布收在一起,做成布条穿在左右两端折起的扣里,一个可以抽拉的口罩就做好了,收紧布条,系住,就可以挂在耳后。防护效果具体如何不敢打包票,但一定是比没有要强的多。
做出第一个,徐羲和已经出奇兴奋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跑去跟老爷子献宝。
薛老爷子看着这走线别扭,针脚零乱的小物件儿,依然乐呵呵地接了过来。之前锯完一块木料时,停下来缓了缓神,正好瞧见这小姑娘在摆针弄线,还以为像别家姑娘一样在绣花,这会儿才知道,是在摆弄这个。
“丫头,这是什么?”老爷子瞧着这物件眼生得很。
“这是口罩,两边的绳可以根据自己的合适的大小系住,然后就可以挂在耳后,您以后做木工活的时候要带着,不然这尘屑吸进体内是会伤肺的,我待会儿再多做一些,给大家都分分。”徐羲和乐呵呵地继续摆弄手上的针线。
做工不精,一看便知手生得很,估计是不怎么做针线活的,薛老爷子更觉感动,把口罩仔细折好放到了大袖里。
徐羲和刚坐回玫瑰椅上打算再做几个,才发现老爷子只收起来了,但却并未戴上自己那得意之作,一时气愤,只盯着老爷子瞧。
薛老爷子这才无奈笑笑,又从袖里掏出来那新奇玩意儿戴到了脸上。
别说,确实戴着方便,不影响手上的活,布料也选的合适,没感受到憋气的不适感。
徐羲和一连做了几个,耐性逐渐减少,索性丢到一边,又去看老爷子修木料。
现在正在打的是一把官帽椅。
官帽椅偏向素简,但却加高了椅身和椅背,坐着舒服。椅背上的背靠板和椅子前端的卷口牙子两处,是雕刻花式的重点,也是整体简单的椅身上最为华丽的部分。
她捡过一块长方形木板,这木板在一堆长条木材里格外不同,想必这就是那椅背上的背靠板了,又顺手捡起一块老爷子丢在一旁的木炭块,开始在那木板上画想展现出来的细节。
当下审美依然以简洁为主,既已大改了高矮的形制,那在细节上还是应该顺应一些,毕竟还是想要用这几套家具吸引客人的,于是只在上面画了简单的折枝花鸟图。
木炭块用得小到抓不住的时候,徐羲和从木板里抬起头,却见老爷子又递过来一块,眼神示意她继续。
薛老爷子看她画那花鸟图看了有一会儿了,内心惊讶,却未表现在面上。
初看到这摞图纸,画风简洁,大多只体现了框架和大致的雕刻图案,却没见过于细节的描述,她当时只当是画的人有这想法没这画工,眼下,小丫头拿着炭块把花样描绘得淋漓尽致,明显这框架和细节早就像印在她脑海里一般,不由更认定这小姑娘是可塑之才。
画完各部位想要雕刻的细节,徐羲和又退回一旁,看着薛老爷子把大锯、刨子换成小锯和刻刀准备开始雕刻细节。
打了半辈子家具的老师傅经验极其丰富,虽是全新的形制,但光看看图纸便悟了个八九分,此刻她又把细节用炭笔勾画在了切割好的木料上,老爷子放心地全然按照木炭块勾出的线条开始雕刻。
晚霞绚烂,天边一片橙红,薛老爷子怕晚了她一个人回城郊不安全,嘱咐她早些回,徐羲和只好拿着未用完的布料和做了一半的口罩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回到家时,烛光一片大亮,宋氏正在绣花,走近细看,是徐羲和以前的一件素色衣裳,不仅颜色素淡更未着一丝花纹,她今日恰巧看到这衣裳,内心不禁一阵心酸,立即拿来绣起了花,她记得三娘在老夫人寿诞那日穿的衣裳,上面有多芙蓉花就很衬她。
抬头瞧见三娘回来,宋氏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乐呵呵地起身叫人把备好的饭菜端进来,这会儿才留意到她手上拿着的东西,忙问道:“不是去了家具铺子帮忙,怎么做上针线活了?”
徐羲和把今日在家具铺子的所见所闻细细讲给了宋氏听,宋氏听完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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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认可,拿过一旁的布料和未做完的东西仔细看了两眼,着实有些不堪,只好说让自己来做吧。
宋云儿很向往宅院之外的世界,徐二爷在为酒楼奔波,小三娘在为酒楼劳累,只有自己,只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看到终于有自己能做的事情,能出一份力了,也是欣喜不已。
宋氏绣了大半的芙蓉花还在膝上放着,又拿起那口罩看了一番,强烈的对比让徐羲和也突然心虚了起来,但听到宋氏愿意出手帮忙,不禁也喜出望外,忙与她解释,“阿娘,这叫口罩,可以防止粉尘污染,听说在那宫里,献食的人也会用绢布蒙住口鼻,防止气息接触到官家的吃食呢。”
口罩的原理简单,只是当下大多数人不知粉尘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并未往专门掩盖口鼻的工具上去想。
而素来做惯针线活的女子,哪怕只看看做了一半的活,也能轻易看透其中的门道,听完三娘的讲解,宋氏已经开始拿着剪子绞起了绢布。
徐羲和饭还未吃完,宋氏已经做好了一个,拿给她看。
剪裁标致,针脚密集,走线正直,比起自己做的那些,宋氏这个几乎算得上艺术品了。
徐羲和不禁眉开眼笑,眸子闪着流光,撒娇请求着宋氏再多做几个。因这薛老爷子说了打家具不收银子,她实在过意不去,只好送些小玩意儿聊表心意。
这倒是跟宋氏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之前听徐二爷说过,这薛老爷子手里出来的家具,即使不是价值连城也是昂贵非常,这整套整套的家具,又岂是他们可以承受的,纵使老爷子许诺不收银子,也无法坦然收下,更得尽尽自家的心意才行。
宋氏听完只笑着,“放心吧,不管薛记有多少人,人人都有份。”
深夜,徐羲和坐在桌前,又思索起酒楼布局问题。
当前,丰乐楼以大堂为主,二楼三楼也是如此,虽桌椅数量多,但客人最多时也坐不满三成,现在,薛老爷子又亲自给丰乐楼打造了桌椅,待消息传遍,定会吸引一大批的达官贵绅和文人雅士,前者为了凸显自己的地位不愿坐在大堂随意用餐,而后者为了讨个安静的环境也不乐意呆在吵闹的大堂。
那就必须隔断出包间。
之前总共画了六套不同的桌椅图纸,现在看来,可以围绕这不同风格的六套桌椅来打造六间不同主题的雅间。一楼依然维持基本的大堂设置,用来招待以吃饭喝酒为目的的大多数客人,二楼三楼设置不同价位的包间雅座,既满足隐私需求,又提供较为安静的环境方便谈话沟通。
这样,既能满足不同层次的客人需求,也能增加不少收入。
说做就做,徐羲和立即凭着记忆,大概地画出了酒楼的平面图,把每层三间雅间分别设置在了并不相邻的三个位置。不相邻是因为当前技术条件很难做到过关的隔音效果,而且按照不同主题的想法,有的是砖面,有的是木墙,风格各异,不宜过于相近。
有了薛老爷子相助的顺风开局,徐羲和信心大增,待徐二爷定制瓷器回来,就可以先把自己规划的包间想法实施出来了。
但除了设置包间,大堂的重新规划,也是整个酒楼改头换面的重要环节。
12. 第12章
一家好的酒楼,那必得是能够满足不同阶层的需求才行,除此之外,还要尽量兼容不同经济条件的允许范围,这样才能良性发展下去。
换句话说,既要迎合高端市场,创造顶级的就餐环境和饮食质量,又不能舍弃基层市场,在保证物美价廉的基础上,营造出更好的就餐氛围。
眼下,有薛老爷子亲手打造的六套桌椅做基础,高端市场的敲门砖已经具备了,只看怎么留住这些高端顾客了。
与此同时,基础市场并不能放弃,但是如若依然保持丰乐楼一楼大堂现在的模样,未免与包厢雅间差距过大,两类顾客都不会买账,只能重新设计,改造一番。
思及此处,徐羲和又拿过一张纸,开始涂涂画画重新设计一楼大堂。
丰乐楼进门,大堂正中便是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以楼梯为界,可以分为左右两部分,这两部分可以规划成不同使用目的的区域。
按照初步想法,一边可以摆新设计出的高形制桌椅板凳,另一边可以维持当下汴京城惯用的低形制矮几和矮凳,虽她自己觉得符合正常人体工学的坐姿更为舒适,但思量之后,觉得还是要适当尊重下民俗风情和个人喜好。
进门之后可以用地毯衔接正门与楼梯,地毯两侧靠近楼梯一边,除了摆放一张用作放置样菜的长条桌,另外还可以摆放一些鱼缸、花草等增加美观的物件儿。
徐羲和越画越兴奋,好似在玩一种很新颖的模拟经营类游戏,反应过来时,已至深夜。
吹熄了烛火打算上床睡觉时,才发现主屋的灯也还未熄,她想着大概是宋氏独自一人睡不敢熄灯,但今晚风实在大,她生怕夜间烛火无人看管发生意外,只得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宋氏的房门。
推开房门时,宋氏竟还未睡,正捏着一根绣花针倚在床头,看她推门进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伸手招她过来。
徐羲和走近一看,宋氏竟还在缝制今日自己才给她看过的口罩,身旁的小竹筐里已经放了不少做好的成品,这活完全可以陆续慢慢做!不由地一脸关切。
“三娘,阿娘知道你跟你阿爹都在忙大事,我也帮不上你俩什么忙,现在我终于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了,阿娘心里高兴得很呢。你一个小丫头自己去铺子里帮忙,我怕你受欺负,我今天赶赶工,你明天带着去分一分,你早点睡,不用管我。”
徐羲和前世父母缘淡薄,小时一场车祸后失去了他们,无福享受父母之爱,也使得她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有些许抗拒他人关心。
从来到这里,虽危机四伏,每一步都走得艰辛,但却也体会到了很多之前未曾体会过的情感,比如现在。
心里突然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袭过心头。
徐羲和第一次主动对一份情感作出回应,“阿娘,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宋云儿听完面上一怔,随即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三娘自小孤僻,话又少,近年更是不问话就不搭话,自从一个人来了这城郊,更是几乎不与人沟通了,近期性情变化虽大,但性子依旧处处疏离,她完全没想到,女儿会说出想跟她一同睡。
思绪飘回,立马欣喜回应道:“能,怎么不能啊!女儿跟阿娘一起睡,那有什么不能的,快上床来披上被子,别冻着。”
徐羲和伸手拿过宋氏手上正在做的那个口罩,放进一旁的小筐里,端去了桌上放好,又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这才爬到床上去。
两人无言,寂静的屋子里只剩呼吸声,就在她以为宋云儿已经睡着时,身旁的人摸着黑伸出手把她的被角往上拽了拽,掖好。
窗外月色明亮,在漆黑的深夜里洒下了一片斑驳的暖意。
翌日清晨,徐羲和睡醒时,宋氏正在一旁盯着她瞧,眼神温柔,轻含笑意,见她睁开眼,伸手理了理她睡乱的发丝,“我们小三娘可真好看啊。”
宋云儿语气极温柔,却仿佛有股魔力,只一句话,徐羲和听得心底就泛了酸,眼泪一下就溢满了眼眶,几乎要兜不住,只得伸出手去揽住了宋氏的肩,用衣袖掩饰着自己溢出的情绪。
母女两人洗漱好,徐羲和坐在桌前吃着早餐,催了宋云儿好几遍,她还在仔细检查着她缝制好的那些口罩有没有残次。
“阿娘,你与我一道去家具铺子吧。”宋云儿听完僵在原地。
徐羲和这话,仿佛一计深水炸弹,炸开了内心平静的水面,搅起了巨大的波澜。
“阿娘去那儿干嘛,阿娘什么都不会,又帮不上忙。”宋云儿依旧语气轻柔,但声音却一句比一句低。
“阿娘快吃早饭,吃完饭你与我一同去,就这样说好了,反正阿爹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趣,正好可以陪着我一起,阿娘你不知道,我一个人晚上回来的时候外面可黑,我可害怕了。”从昨晚撒娇求宋云儿帮忙制作口罩开始,开了这个头,徐羲和现在跟宋云儿撒娇可谓张口就来。
“行行行,阿娘陪你去。”可宋云儿就吃这套。
两人吃完早饭,登上马车,去往了薛记。
马车在家具铺子门口停下,徐羲和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去扶宋云儿,两人刚站稳,就听到了薛记大堂传来薛叔严肃训话的声音。
走进铺子,薛叔正在翻看记录的册子,一旁的小厮低着头不敢说话。
与宋云儿一同走到院子里,碰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工匠,徐羲和这才问到这是发生了什么,工匠小声地告诉她,小厮记错了帐,把客人交的定金数记错了,现在帐出了问题,对不上了。
见徐羲和与人一同来,薛叔放下正在翻看的册子,连忙过来迎接,徐羲和见他过来先开了口:“薛叔,这是我阿娘,她一个人在家无趣儿,又不放心我晚上一个人走夜路,就陪着我一起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抱歉抱歉,光顾着处理事情了,招待不周,这有何好介意的,我们开铺子的,人越多越喜庆,欢迎得很。”这铺子最早虽是薛老爷子开的,现在确是他的大徒弟薛叔在管理着,也算名副其实的老板了,见薛叔这样说,徐羲和才放下心来。
还未开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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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就听到宋云儿说:“我听说……刚刚是帐出了问题?我小时跟我阿爹学了几年理账,如果不介意,我能看看吗?当然,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方便也没事。”见一向温婉知理的宋云儿突然鼓起勇气尝试着说了这些,徐羲和吃惊地转头看去。
“您会理帐啊?那太行了,您这边请,账簿、记录的册子和算盘都在柜台里,您还需要什么只管跟小厮说就行。”说完领着母女二人来到大堂柜台。
看着宋云儿全神贯注地翻着账簿,算盘打得飞快,徐羲和安静走开去到院子里帮忙,把战场留给她一人,防止自己惹了她分心。
估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薛叔跟宋氏一同走进院里,远远的,薛叔就冲徐羲和说道:“徐夫人可替我们解决了大问题了,帐终于理清了,还发现了之前的一点小问题,实在是太感谢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对宋云儿知之甚少,之前只知她会打算盘,且打得极好,但没想到她还有一身看账理财的本事,只待在徐家当个相夫教子的夫人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理完账簿,宋氏坐在银杏树下又缝制起了口罩,徐羲和几次回头望她,都看到她嘴边挂着满满的笑意。
天色渐暗,与薛老爷子告辞之后,母女二人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才走出没多远,徐羲和看着今日明显开心的阿娘,突然出声改变了目的地,“小珂哥,咱先不回家,你送我们去丰乐楼吧,我们吃完饭再回去。”
宋云儿听完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转头看向她,徐羲和狡黠一笑,“阿娘,我们去庆祝一下。”她没再细问要庆祝什么,也没反驳,脸上却笑意更盛。
到丰乐楼门口的时候,一眼可见的凄凉。
丰乐楼共有三层,皆是大堂规制,但一楼都坐不满,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桌。
上次来时见过的帐房先生此刻并没在,那胖小二一眼认出了徐羲和,一路小跑过来迎接,她赶忙嘱咐那小二别声张,只当两人是普通客人待就好。
母女二人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宋氏去门口把样菜看了一圈,点了几道想吃的菜,回到座位便称赞她这个样菜的主意极好,直观又引得人食欲满满,比看着菜折子点菜好不知道多少。
宋云儿从没在酒楼点过菜,平时吃饭都是在徐家集体的饭桌上,偶尔不用去老夫人跟前侍奉,也是在小院里跟徐二爷或多加一个三娘一起吃,她吃到的酒楼菜式,都是徐二爷给她打包带回去的,但是来到这酒楼吃饭,还自己点爱吃的菜式,这确实第一次。
宋云儿今天确实开心,她出了门,她算了账,她来了酒楼。
看着阿娘一整天都挂着笑容,这会儿笑意更甚,徐羲和心里愈发心酸了起来。
沉思间,那胖小二急匆匆地过来把菜端上桌,徐羲和不由问了一句缘由,“后厨那边明日要用的菜到了,我去后厨帮忙卸车。”说完便急着去了后厨。
徐羲和心里纳闷,一般酒楼大都是当天清早送来菜,怎么我们丰乐楼前一天傍晚就开始送第二日的菜的了呢?
13. 第13章
虽有不解,但一切只得等阿爹回到汴京再议。
日子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徐羲和与宋云儿依旧日日去薛记帮忙,桌椅日见雏形,铺子里的旧账也理了个七七八八,薛叔日日说着感激。
更深露重,徐二爷风尘仆仆地敲开了别院的大门。
距他出门才不过大半月有余。
“我怕我不在,大哥三弟找你们麻烦,到了龙泉跑了几家烧瓷坊做了比对,我定好了几批瓷后便留了些小厮等着烧制,带另外几个小厮先赶去了那个据说盛产紫砂土的地方,别说,还真有这么个地儿!那地方的陶器果真如三娘所说,当地人都用来泡茶,我订了一些酒楼用的,又跑了几家有名的铺子,买了几只好壶,回头当个新鲜玩意儿送人,买完我就骑着快马先赶回来了。”
徐二爷满脸地关切,在外这阵子,他日日心急,生怕在离家的日子,自己的兄弟跑来找家中两个弱女子的麻烦,行程尽量往前赶,紧赶慢赶,这会子到了家看到两人安好,这才切实放下心来。
说到徐家,宋云儿也是满肚子疑惑,跟徐二爷轻声念叨,最初他刚走几日,徐府的小厮确实日日来劝,捎话说是徐大爷派来的,让夫妇二人早日回徐府住,只是不过来了几日,后来便不再来了。
隔了几日,换了个小厮来,这小厮拉了一马车的衣裳被褥,来问有没有缺的物件儿,吃穿用度上缺了也大可跟他说,他给备好了送来,宋云儿觉得这人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那是老夫人跟前的人。
宋云儿便把想法说与徐二爷听,她思前想后,觉得徐大爷的家丁仆从不再来了,大概也是老夫人出了面,制止了。
徐二爷听着频频点头认可宋云儿的猜测,心中顿觉两人分开虽时日不长,但宋氏却好似变了个人。
她以前只客观描述事情,几乎不会掺杂她自己的想法,虽是聪明人的自保之道,却少了几分自在。而现如今,却颇有摆脱了高墙大院的束缚,活得恣意安然的味道在其中。
宋云儿看徐二爷只瞧着自己轻笑,更摸不着头脑。
徐二爷这才说,“云儿,我觉得你变了,变回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了,性子也更活灵活现了,如此极好。”
翌日清晨,宋云儿来叫三娘起床吃早饭,跟她说阿爹回来了,她要的东西也给她带回来了。
徐羲和立刻清醒过来,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心心念念的紫砂壶!
来到主屋,早饭才将将摆到桌上,前几日老夫人又让小厮送来不少名贵食材,另有一些羊肉和牛肉,还谴了一个烧饭的厨子过来,自那,饭菜质量倒改善了不少。
眼下,桌上便摆了三碗徐二爷最爱吃的灌肺和一笼独下馒头,是宋云儿今早特地让厨子备的。
灌肺用的是洗净的新鲜羊肺,再把碾碎的芝麻、杏仁以及面粉、豆粉另加生姜汁和肉汁佐以油盐一起灌进羊肺里,待到灌满,煮熟之后食用。
汤鲜味美,肉质鲜嫩,不腥不膻,桌上另有一小碟芥子和一碟胡椒,可以佐味。
而这独下馒头,虽叫馒头,却是徐羲和认知里的包子,这个包子与一般包子的区别在于,用的是一整枚粉蒸狮子头做馅,再另外蒸制而成的,十分美味。
徐二爷洗漱完过来,看到桌上正摆着自己最爱的灌肺和馒头,心中大喜,“早上吃灌肺才是人间幸事,才是极致的享受,还有这独下馒头,可惜了外面很少能吃到,这些天我馋得不得了。”
“那不如我们酒楼也增设早餐的营生啊,就像这灌肺,必须用一整个羊肺才能往里面灌食材,一般的家庭哪能奢靡到拿一整个羊肺做早餐,这几日我观察了一下,街边小摊大抵也是馄饨、汤圆一类的现煮食材,且得在路边食用。咱们大可利用酒楼现有的条件优势,开设早餐,现在春夏时分可能与小摊相比咱们的优势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等秋冬了,咱们可以提供室内暖和的就餐环境,这可就是大大的优势了。”徐羲和一边用勺子舀着汤,一边说得含含糊糊。
说完却未听徐二爷应声,一抬头,见他拿了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走过来。
“三娘,阿爹果然找到了那个盛产紫砂土的镇子,那里烧制出的紫砂壶的确精致美观,特别适合泡茶品茗,阿爹定了一批,让松哥儿用马车运回来,此刻还在路上。这是那里一位有名的大师的作品,我费了一番劲儿,日日找他品茗,连去了三日才得来的,你瞧瞧,你喜欢吗。”徐二爷满脸期待,连最爱的灌肺汤,都还没来得及品尝,只把那盒子推了过来。
徐羲和放下手中的碗勺和包子,拿过一旁的手帕擦了手,郑重打开了那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把精致小巧的紫砂壶,状似西施,色泽紫红,壶身未着雕刻,但壶嘴、壶把与壶盖却仿若竹节,栩栩如生,似一支细竹贯穿其中,制壶之人技艺高超令人惊诧。
徐羲和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手把那壶拎了出来仔细观赏。
“快放回去罢,你手上还有油,别污了这壶,免得薛老先生不悦。”徐二爷看三娘一脸喜爱,不禁放下心来与她玩笑。
徐羲和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徐二爷早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知道这是打算送与薛老爷子做谢礼的,想来这壶,确实是他费了一番心思得来的。
考虑到今日徐二爷才回家,徐羲和便一人去了薛记。
此刻,六套家具已做成了四套半,四张大桌都是薛老爷子亲手打造,椅子各打了一把。打制第一套桌椅时,打完第一把椅子再欲继续,便被徐羲和拦了下来,只说让工匠仿照着这把现成的来打就好。
薛老爷子现已七十有余,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确实上了年纪,徐羲和不忍年过古稀的老人如此劳累,更不看重这家具是不是出自老爷子本人之手。
“老头子答应你了,要亲手给你打家具的。”薛老爷子也执拗得很。
“这桌椅不都是您亲手打的吗,等以后我若画些新的图纸来,还想您再给我打些新的呢,您可不能累着,以后不接我的活了。”
见徐羲和一直使眼色,薛叔见势也在一旁帮腔劝着师傅,薛老爷子这才伸手点了点她的头,说她是个鬼精灵,才算勉强应了下来。
剩余的那些椅子,虽说是工匠仿着老爷子的“模板”打出来的,但有老爷子亲自监工,即使是从未经手过的形制,他们也并不敢偷懒,更怕狗尾续貂毁了老师傅名声,细节处自然万分仔细,精益求精。
有了工匠师傅们的帮忙,家具打制的进度被大大加快了。
看到过半桌椅初见雏形,徐羲和把自己画好的酒楼规划图拿给了徐二爷。
从两浙路归家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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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二爷每日不是念叨三娘见多识广,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既能画出让薛老爷子倾心的作品,又能了解不为人所知的妙物紫砂壶,就是念叨那运送紫砂壶回来的松哥儿怎么脚力如此之慢,他已经等不及要带着那壶去雅集送与好友了。
此刻见三娘又掏出新玩意儿,整个人都很兴奋,忙问这是什么。
本来还担心直接改变酒楼格局,徐二爷会很难接受,现在看他这态度,再加上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应该问题不大。
“阿爹,这是我设想的酒楼格局图。”把图纸递到徐二爷跟前,细讲给他听。
“这两张是二、三楼的布局,咱们可以设置六个包间,也就是独立的房间,这六个包间就用薛老爷子给我们打的那六套桌椅,专门用来招待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咱们可以设置包间费用或者包间最低消费,要么干脆设置一个包间套餐也行,这样利润可以最大化!”
“什么是包间套餐?”徐二爷听得不明不白,他也算参加过不少雅集,吃遍过汴京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可从未听过什么包间套餐这一说。
“那六套家具,是不同风格的,阿爹这你知道的。其中有大圆桌也有大方桌,有古朴的也有灵秀的,比如那套高束腰形制的楠木雕花大方桌,上面就雕了不少仙鹤和云纹,非常大气,放置这套桌椅的那个包间,我们便可以命名为闲云野鹤。”徐羲和看了一眼徐二爷,看他盯着那图纸听得仔细,便继续说道。
“然后酒楼可以出一个闲云野鹤的套餐,这个套餐里可以搭配一些不同的菜品,使得这个套餐有固定的价格,不可拆减,但可以加菜,或者再多设置几个不同菜品的套餐供客人选择也可以,总而言之,要达到一定的消费金额,才能使用包间。”徐羲和尽可能用当下更易接受的表达来讲述这个此刻还较为新奇的营销手段。
徐二爷听完只觉这丰乐楼被自己经营得入不敷出都是有原因的,这一个个的好主意,怎么自己就想不出。
说着,徐羲和又拿过一摞图纸,徐二爷认出,是每个包间内部的样子,每间屋子中间的桌椅不尽相同,各有风格。
“阿爹你看,这是第一间。”说着又在二楼的布局图里点了点第一间的位置,视线又回到第一间单独的布局图里。
“这间用的是大圆桌,设有十把圈椅,圈椅风格较为光素,但更显得浑厚有历史底蕴,这也是面积最大的一间,这间可以建造成古朴有文化底蕴的徽派风格。”说着从一旁扯过一张新的图纸继续讲解。
“而这间,用的是杉木雕花中型圆桌,只设有六把官帽椅,圆桌一侧与椅背上雕刻着图案类似的折枝花鸟图,整体风格简约内秀,这个房间就可以设置成温婉典雅的江南水乡风格……”
徐羲和把六个包间的整体风格仔细讲解给徐二爷听,虽是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但从三娘嘴里娓娓道来,却像都刻在她脑海一般,细节描述也很丰富,画面感慢慢在徐二爷头脑中浮现出来。
听完三娘的讲述,他把一整叠图纸拿到面前,又细细翻看了一遍,觉得每一间包间的设置都很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既能满足不同人的喜好,又能满足不同用餐人数的需求,越看越觉得满意。
早点建好早点赚钱!
想到这儿,把图纸往怀里一揣,打算立即去找工匠开工。
14. 第14章
汴河沿岸,勾栏瓦肆鳞次栉比,酒楼茶坊络绎不绝,屋宇雄壮,罗绮飘香。
除了丰乐楼。
此刻的丰乐楼,门口放了几张桌椅,摆了个“暂不营业”的牌子。
牌子旁边站着个胖小二,那小二正跟门口络绎不绝的路人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我们丰乐楼正在修缮装潢,半月之后重新开张。”
那胖小二也想不通,虽然门口来往的路人络绎不绝,但也没几个是打算进店吃饭的,何必每个路人都解释一遍。
其他小二见徐掌柜交代完话就走了,早去一边偷懒了,只有他还站在门口,虽想不通,但掌柜交代的事儿还是要做好的。
临近正午,才见到一位码头工人模样的男子,胖小二忙迎上去,“这位爷,您家需要桌椅板凳吗,我们酒楼正在修缮装潢,打算重新置办一批新的桌椅,这些旧的就替换下来了,如果你需要,可以叫人来拉走,我们一文钱都不收。”
这也是掌柜交代的活儿,是他更想不通的活儿。
掌柜还特地嘱咐了,这汴河两岸消费水平高,来这儿吃饭饮茶的大抵是中上阶层,这样的路人,是不送桌椅的,一来他们不缺,二来这些二手的桌椅他们也看不上,遇到条件看起来较为朴素的,再问问就好。
那男子一听不收钱,连一脑门的汗都来不及擦,就看向旁边摆着的桌椅挑选起来。
前面一家锦缎坊定的锦缎从南方运到了码头,他是锦缎坊的老板在码头招的搬运工,才扛了一匹送到那锦缎铺子,赚了三文钱,这会儿正要返回码头,就遇到了这等好事。
那男子选好了一套桌椅,忙问胖小二:“你们还送吗,我能叫我的朋友们也来吗?”
胖小二听完顿时觉得工作量小了不少,面上喜笑颜开,“当然可以,总共门口这五套,先到先得!”
那男子定好了自己相中的一套,跟胖小二说好给他留着,他便赶忙返回码头跟其他工友说了这个好消息。
“那边有一家正在装潢的酒楼,叫丰乐楼,那酒楼老板是个有善心的活菩萨,那些崭新的桌椅板凳都不要了,堆在门口打算送人嘞,谁家有需要的可以去挑,还剩四套了,咱们可以一起雇个车运回家去。”那男子乐呵呵地跟相熟的工友说了这个消息。
虽只有五套桌椅,但一个晌午,整个码头的工人都知道那边有家酒楼叫丰乐楼,正在装潢,过阵子会重新开张了。
第二天,依旧是故技重施。
门口又摆了几套桌椅和那张“暂不营业”的牌子,那胖小二依然在门口仔仔细细地同每一位经过的路人解释,也依旧挑选着看着条件一般的路人送着替换下来的桌椅。
今日,碰到的是位出诊的郎中,这郎中拎了个磨得锃亮的木头药箱,蓝色的长衫洗得有些发白了,黑色的布鞋上还打了个补丁。
这郎中性格颇为温和,被胖小二远远跑来拦下来时,还在劝慰着他“满些跑,把气理顺了再说话。”在小二仔细讲解后,也惊喜地选走了一套桌椅,说定要摆在他的小铺子里接诊用。
这郎中家住得不远,医术十分有名,只是不肯提高自己收的诊金,过得有些清苦,但他却觉得这是救死扶伤,乐在其中。那几日,去他家医馆求医问药的病人,都要问一句这郎中是怎么舍得换了张这么气派的桌椅。
那郎中只用着赞赏的语气不厌其烦地跟每个人问起的人解释说:“是那丰乐楼的老板送的,他家正在装潢,这些桌椅板凳要换新的,就送与我了。”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不过几日,就连徐二爷的几位故友都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与他打趣道:“我听闻有位铺子正在装修的活菩萨老板近日在道边给人送桌椅板凳,我还想是哪位活菩萨呢,原来是我们徐二爷。”
徐二爷听完只哧哧地笑,与他们解释:“实不相瞒,这是我那小女三娘的主意。说来惭愧,我家酒楼生意一直不好,眼下重新装潢二三楼,才发觉楼上那些桌椅有的都没用过几回,但是打了新家具,旧的用不着了,本想便宜卖掉,但三娘说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如送给那些用得着的百姓,就当行善积德了,这才有了这出。”
几位故友都赞赏地点头,夸完徐二爷,又夸起了徐羲和,直道:“你家这三娘,真是位七窍玲珑心的善人。”
徐羲和料想徐二爷是个清高的文人性子,与他,只说了其一却并未说其二。
卖了旧物也不值几个钱,不如送给用得着的人,确实是她的初步想法。
但这每日只送五套却另有深意。
一家生意惨淡的酒楼,就算正常营业都没几个人在意,更何况修缮装潢期间呢。这些需要免费桌椅的百姓,也许并不是丰乐楼的目标顾客,但是他们的传播范围里,总是有的。
起码,汴京城多少此前连丰乐楼都未曾听闻过的人,这会儿都知道了有家叫丰乐楼的酒楼正在修缮装潢,即将重新开张营业。
后面几天,一些人路过丰乐楼时,都不用小二特地介绍,就可以指着门口那张梨花木的匾额,“这便是正在装潢的丰乐楼啊,重新开张的时候定来尝尝。”
那胖小二都说,歇业装潢的这几天,名气比营业的几年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因为各包间的风格完全不同,徐二爷找了几家工匠都不能完全按照三娘的预想建造出来,没法子,他只得找三娘来拍板决定雇佣哪家。
徐羲和也并不知他们的水平,心一横,说干脆三家工匠一起来做,先各选一间,视效果再决定后面包间的活儿让谁来做。
如此一来,工匠们不仅可以选择自己最拿手的风格,而且形成了良性的竞争,每家都生怕自己做出来的活比别家差,不仅用料扎实,细节处理也更到位,最重要的是,大大缩减了装潢的工期。
徐二爷看着突飞猛进的进度,每日乐呵呵地监工。
与此同时,桌椅那边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最近这些时日,薛记铺子里的大半工匠都在围着薛老师傅的得意之作打转,也就是徐家姑娘的这六套桌椅,甚至耽误了一些近期到取货日期的家具打制。
薛掌柜叫小厮分别联系了这些订家具的人,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可以选择退钱,也可以选择薛记多赔偿一个小件。
很默契的,这些客人都选择了后者。
薛记的家具本就不便宜,能来这定的大都非富即贵,也不缺退的那点钱。
但是多赠送一个小件儿就不一样,这薛记出了名的难等,一来是因为预定的人太多,二来是因为为了保证家具质量,这铺子里做工的都是薛老师傅的亲传弟子,满打满算不过十几人,薛记又是出了名的细节一流,出货慢再正常不过。
因此薛记一直有一个传统,那便是预定家具时,同一月份里一次只能定一件儿,想再定一件,那就得下个月再来重新排队了。
眼下,事情的解决方案里有多送一个小件,被延期交货的客人们也心满意足。
只是,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定也有因。
几十年来,薛记从没延迟过出货,眼下却突然耽误了一整批家具的打制,还是引得关注薛记的人很是好奇,有心之人多加打听后得知:薛老爷子亲手给一家酒楼打造了整整六套桌椅,铺子里的徒弟们都在帮忙呢!
薛记本就是那些高门大户、王公贵族以及文人雅士竞相追逐的目标,更何况是薛老爷子亲手打制的作品。
消息一出,便成了那些人酒足饭饱、茶前饭后的谈资。
没过多久,整个汴京城的上流圈子与文人圈子皆知:薛老先生为一座酒楼打造了六套桌椅,更有好事者开始打听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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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酒楼有如此排场。
还有不少人把前阵子听闻的“装潢中的丰乐楼,另外打造的桌椅”与“薛老先生打造六套桌椅的酒楼”联系了起来。
一时之间,丰乐楼的名号,在汴京城可谓如雷贯耳。
甚嚣尘上,不论传闻真假,很多人都在等这家之前名不见经传的酒楼重新开张营业,打算一睹丰乐楼的风采。
终于在六套桌椅落成那日,徐羲和笑嘻嘻地掏出来早早备好的紫砂壶递给了老爷子。
这紫砂壶色泽温润,形制粗放,但细节处又精巧别致,巧夺天工。
老爷子一眼便看出这未曾见过的壶的独特,忙接了过来。
“老爷子,这是紫砂壶,是两浙路那边一个盛产紫砂土的地方烧制出来的陶器,这壶用前需要开壶,以去除壶的泥气,我给您开壶吧?”徐羲和笑起来有点自己不察的傻气,每次乐呵呵的时,都叫一辈子未曾娶妻生子的薛老爷子略微遗憾自己这一生没个儿女子孙。
老爷子一脸慈爱,赶忙应下。
坐在大交椅里看着小姑娘用温水冲洗干净那壶,又把烧开的热水装满壶内,再把剩余的热水浇注在壶身上,一举手一投足,皆认真专注。
随后,看她把那灌满水的壶,放在自己身旁的桌上,这才嘱咐着,等壶里的水凉了就倒掉,再重新倒一壶新的开水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最后用最常喝的茶泡上一壶,但这第一遍的茶汤,也不要喝,如此一番下来,才能更好地去除壶身的泥气。
薛老爷子听得暗暗称奇,他品茗玩壶这么多年,倒是没听过这样的规矩,没见过这般的壶,按捺不住端起了身旁桌上的壶仔细品玩。
直到伸手端起这把壶,才发现玄妙之处。
他自小学木工,打了一辈子家具,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一般瓷器,即使装满刚烧开的热水,他也敢碰上一碰的,于是伸手便拿起了那壶,然而摸索起这才灌满热水的紫砂壶,却发觉比一般瓷器的温度要低上不少,一时之间,更觉震惊。
见这见多识广的老爷子面带微微震惊的神色,徐羲和也觉得好笑,笑着与老爷子解释,“这种紫砂壶,保温性能特别好,虽然摸起来壶身并没有那么烫手,但是壶里依然是滚烫的开水,这样也能尽可能地保持茶水的温度,看您忙起来总是忘记喝水,这壶就特别适合您,半天不喝都能保持温热。”
薛老爷子听完先是惊诧她的细心,又不禁开怀大笑,只说“徐家小姑娘来给我薛老头当孙女吧!”
徐羲和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不卑不亢,“好,您认我一句孙女,那我肯定会喊您一声祖父的。”又引得老爷子一阵大笑。
周围做活的工匠们也忍不住嘀嘀咕咕小声议论: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傅,竟然也有如此和蔼的一面,这会子看起来,倒像是一位慈祥的小老头了。
瞧着老爷子还在仔细地摸索着那壶,徐羲和似是又想起什么,连忙献宝一般说道:“老爷子,紫砂壶还有一个与陶瓷不同的特点,就是像您的手串儿一样可以把玩!把玩久了,这壶身自会更加细腻温润,清亮有光泽,之前看您时时把玩那手串,就觉得您肯定喜欢这壶!”
薛老爷子听罢更觉得合心意,随即话锋一转,轻声问道:“你那酒楼,何时重新开张?薛老头带着徒儿们一起尝尝去,孙女儿请祖父吃顿饭这没问题吧?”
徐羲和顿觉满心惊喜。
她知道老爷子愿意认自己做孙女那肯定是喜欢自己的,但没想到,这些年流离于世俗名家之外的薛老先生,竟然要亲自带徒儿们一起,前去给自己捧场子!
“那肯定没问题!老爷子您想吃什么随便点,全场的消费由徐三娘买单。”一句话逗得老爷子也不禁一乐,直说她逗趣儿。
桌椅已成,距离丰乐楼重新开张,也要不了多少时日了。
15. 第15章
阳光晴好,微风和煦,未觉时光流逝,却已是初夏好景。
丰乐楼雇佣的三家装潢工匠各具特色,选的图纸风格都是自己拿手的,二楼的三间包间修缮完毕时,很合徐羲和心意,于是叫这三家同时又建造了三楼的三间。
完工之期比之前预想的快了不少。
六间包间雅座完全竣工时,正逢连日放晴,开门晾晒了没几日,就迎来了家具入驻的日子。
薛叔一直关注着丰乐楼的动向,听闻装潢得差不多了,就找老爷子商量这事,说选个好日子找人送过去吧。
薛老爷子翻了翻老皇历,说明日便是大吉。
薛叔亲自找来了工人,店里的工匠们帮忙的帮忙,搭手的搭手,一起抬上马车拉去了丰乐楼,六张桌子四十二张椅子,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每车上都留有一位薛记的徒弟压车,一行人就这么风风火火去了丰乐楼。
车队最前面打头阵的那辆马车是薛记自家的,整个车厢都是用的金丝楠木,不仅用料上乘,走在阳光底下时泛着特有的光彩,而且雕工精致。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么名贵的木料拿来做车厢,整个汴京,除了薛记自家,怕是没人舍。
车队凡是经过的勾栏瓦舍与酒楼茶坊,窗边都围了一圈人围观,所见的客人也都在讨论这幅盛况。
汴京城的娱乐场所,几乎都在说那素不近人情的薛记家具铺,拉了整整十几车的家具,往丰乐楼去了,薛老师傅和他大徒弟亲自打头阵呢。
一时之间,丰乐楼的来历更加神秘莫测起来,听闻过的都开始讨论起汴京这桩奇事。
徐羲和此前并不知今日是老爷子亲自来送,以为他们只会在开张当天才会露面。
看到薛叔搀着老爷子走进丰乐楼的大门时,一脸惊喜,忙迎进来,搀着另外一只胳膊兴致勃勃带着老爷子参观了一番新修缮的六间包间。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薛老爷子,见六间完全不同风格的包间一时之间也觉震惊,为她脑中的奇思怪想所折服,但想起她画的六套风格迥异的桌椅图纸,又觉得这包间似乎不足为奇了。
见老爷子赞赏的连连点头却未发疑问,薛叔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六间包间是你自己设计的?确实很适合放那六套桌椅,这间打算放哪套?”
“这间面积小,整体装潢风格像世外桃源一般,所以这屋就放那套紫檀木的八仙桌,一张桌子,四张官帽椅,适合文人雅集或老友聚会,聊聊天吃吃饭喝喝酒……”
话还没说完,薛老爷子已经大笑了出来,直念她鬼灵精,但最后还是真诚的夸奖了两句,“那套八仙桌确实跟这间的装潢很适合,亏我把你选的那些木材换成了现在这紫檀,不然都配不上你这装潢啊丫头,打家具还是得听我薛老头的,是不是。”
徐羲和听出来老爷子是在拿她打趣,嫌她不舍得用好木料,只笑了笑,称赞老爷子慧眼识珠,又是逗得不苟言笑的薛老爷子一阵大笑,连带着,标准笑容半永久的薛叔都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参观完六间包间,薛老爷子这才走出酒楼,亲手指挥徒儿和工匠们,把一起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做了一个多月的六套桌椅,安安稳稳地抬到了包间里摆好。
尘埃落定,只待开张。
送走了薛记一行人,忙完桌椅归置和一楼大堂的重新摆放,忙活了大半日的徐羲和打算早些回城郊别院,好好休整一番。
马车行至城郊,远远看到长生观的红墙和巍峨的大殿,心思一动,忙喊了驾车小厮停车。
走进长生观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从回到城郊别院,虽日日经过时都能见这观,但她本人却是第一次来。
走近大殿,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小道姑。
小道姑见到她来,冲她笑得一脸灿烂,伸手指了指面前正在闭目祈福的一位妇人,示意她等一会,徐羲和远远的冲她点点头。
依然是隔着缭绕的香火,两人交换了满满的笑意。
徐羲和倚在大殿外的栏杆上,瞧着小道姑站在供案前帮那妇人解签,小道姑虽面带稚嫩,甚至有些许的天真,但说话时一脸的认真与真挚,远远的也能瞧见那妇人频频点头认可。
那妇人谢过离开大殿之后,小道姑冲她跑来,一开口便是娇嗔埋怨,嫌她许久不来找自己玩,又说自己一个天天待在观里无趣得很,吃得很差,睡得也不好。
徐羲和这才问起她那位师傅又去了何处,记忆里有位仙风道骨的老师傅一直在她身旁。
小道姑叫做隐溪,这观里的道士们都叫她隐溪道人,她是师傅捡回来的,在一条溪水边捡的,从那以后,他的师傅隐玄道人便给她起了隐溪这个名字。
“师傅又去云游去了,才不管我,我又没地儿去,只能待在这观里,无趣得很。”隐溪说着情绪上来,又伸腿踢了一脚大殿旁的梧桐树。
徐羲和见她如此,不禁被逗得一乐。
“那你跟我回家吧。”嘴比脑子快,徐羲和说完也不禁一愣,又隐隐有些悔意,担心道观不能随意离开,惹得本就不快的小道姑更加难过。
“可以吗?我能跟你去你家吃饭吗?”小道姑眼睛滴溜滚圆,此刻正一脸期待的目光瞧着她。
虽城郊别院没多大地儿,但多加个小姑娘一起住倒也不是难事,唯一担忧,还是她与长生观的关系,只要她能离开,自家事情倒是好解决的很。
“当然可以走,之前我与师傅至此,住在了长生观,后来师傅留我在这,独自云游去了,只叫我好好修习。算起来,是我在长生观借住修习,自然是想走就能走的,之前我不走,只因为我无处可去罢了。”说着隐溪情绪又低落起来。
徐羲和见状,连忙打岔,催促她去收拾东西,跟着自己走。
她并不愿多管闲事,但还是并不后悔。
原因无他,原本的那个徐羲和,在这个世界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之一,就来自这个小道姑。
再者,两人年纪相仿,她也正值长身体的年岁,在一个清汤寡水的道观生活,营养哪能跟得上,徐家也不差这一口饭。
还在思量怎么跟阿爹阿娘解释,隐溪已经开开心心拎着自己的包裹蹦蹦跳跳跑过来了,徐羲和伸手接过来掂了掂,没什么重量,大抵只有几件衣裳。
又等她去跟长生观的老道士告别,这才领她登上了马车。
长生观与别院离得极近,没走两步路,马车就在院门口停了。
徐羲和正打算轻车熟路地下车去,再来扶那小道姑,人才将将站起,隐溪却先她一步跳下车去,站在车下伸着手叫她快下来。
本想替原本的徐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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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了恩情,却没成想,又多生了些情谊。
见徐羲和又在愣神,那小道姑晃了晃正伸着的手,催她快些,说自己胳膊都举累了,却也未见她收回手去。
见状,徐羲和只好伸出手,牵住了那只一直伸向自己的手。
走到屋门口时,宋云儿恰好备好了晚饭,正往桌上摆,回头瞧见徐羲和与一位身着道袍的小姑娘一起走进门来,虽有一瞬惊诧,但却立即换上得体笑容,热切的欢迎着两人。
徐羲和与阿娘解释,“他叫隐溪,一年之前,我刚来这边住的时候,我们便认识了。她在不远的那个长生观修学,眼下她师傅云游去了,现在没人管她,这那道观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便带她回来了,想让她暂时在我们家住一阵子,可以吗?”
听闻是三娘的旧相识,宋云儿连忙说道:“放心住!饭一定逛够。”虽惊诧独来独往惯了的女儿竟有他们所不知的朋友,却也感激在女儿独居于此时,身边能有一位好友相伴。
没多久,去参加文人雅集的徐二爷也回到家来,人才进了院门,便远远听到屋里传来一阵耳生的笑声,带着满心的疑惑推门进屋,一开门便看到了吃得正欢快的小道姑。
徐羲和只好又跟阿爹解释了一遍。
阿爹一脸疑惑地问她:“那你今日去长生观所为何事?”
一句话令徐羲和醍醐灌顶,都是隐溪搅了自己的思路!
她今日特地去长生观,本意也是去找隐溪的,她想让隐溪给自己算算,近期,何时是适宜酒楼开业的大吉之日。
日子没算成,却捡了个小道姑回来。
隐溪听完徐羲和找自己是有正事要忙,放下碗筷和啃了一半的鸡腿,掐着手指就开始低声点念起来,面上严肃又认真,与刚刚吃饭时的天真烂漫状若两人。
没过多久,开口说道,后日便是一个适宜开市与安碓硙的好日子,开市便是说的开业,安碓硙是指安装舂物臼磨粉工具,综合看下来,确实很适合酒楼开业。
徐羲和听完看向徐二爷,这事还得徐二爷来做定夺的,此时才发现,徐二爷也在看向她,见她望过来,忙说:“我觉得后日可以,现在酒楼一切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了,随时都是可以开市营业的。”
徐羲和也点了点头,确实不宜再拖,趁着此时丰乐楼在汴京风头无两,赶紧营业才是正事。
想了想,还是嘱咐徐二爷,“阿爹,一家酒楼包间再好看,雅座再稀奇,桌椅板凳再值得观赏,那都是外在的东西,酒楼安身立命的资本,还是口味。当吸引客人的噱头用尽,能不能保持住长久的生意红火,最后看是得看口味。”
徐二爷不由直点头,两人想一块去了。
这几日流连于文人雅集,除了跟文人雅士圈宣传自家即将重新营业的酒楼,另一目的便是向他们打听汴京城那些手艺一绝的厨师。
徐二爷自小家庭条件不错,汴京的酒楼和各家的大厨也吃了不少,自觉丰乐楼的厨子技艺相当不错,但是看三娘对酒楼如此上心,也怕口味拖了后腿,细看一圈下来,这大厨确实已算各种翘楚了。
徐羲和表示理解,又叮嘱了几句青菜肉禽的新鲜程度也得多加关注,又开始陷入沉思。
既然大厨水平是一流的,那是不是可以在菜品种类上下下功夫。
16. 第16章
万事大吉,一切妥当,只待重新开门营业。
翌日,大清早,徐羲和睡意蒙眬,就听得小道姑早早爬起来做早课了。
本想顺势起床,可以早些去酒楼再查缺补漏一番,听了一会儿隐溪背经,顿觉,更加催眠了。
正午,阳光已经有些许刺眼了,徐羲和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茶,望着窗外来往不停的行人,再回头看看忙碌了一月有余的成果,心绪复杂,感慨万千。
转眼,便是重新开张之日。
申时一过,隐溪在酒楼门口放置的长条桌上烧了香,念了经,又用她的拂尘挥了几挥,至此,丰乐楼正式重新开张。
门口早早围了一圈人,都站在门外往里张望,想瞧一眼那好大阵势运送来的薛老爷子亲手打制的家具摆在何处。
“各位客官,今日丰乐楼重新开张营业,欢迎各位进店品尝!”徐二爷想了想还是伸手牵住三娘,两人一同来到酒楼门口招待宾客。既三娘有如此才分,就必定不能只在幕后,日后少不得这种场面,让世人早早知道丰乐楼有位女掌柜,也算不得坏事。
围观的客人一会儿工夫又围了一圈,一时之间里三层外三层,把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着早前就有不少人打听薛老爷子的家具如何才能坐得,却从未有丝丝缕缕的消息传出,这会儿那些早就盯着的高门大户、名门望族都派了小厮仆从来问。
徐二爷站在门口一遍遍地解释着:六个包间分别对应六个不同的套餐,每日申时起,先到先得,套餐的介绍都写在折子里,可以观看,也可以带走一份回家慢慢看。
今日不售包间套餐,仅开放大堂是因为在筹备和宣传时,听说过薛记亲手为丰乐楼打造了家具的亲朋旧友和一些之前没资格高攀的名门望族,前阵子都通过各式手段联系到徐二爷,想要一饱眼福,几位对徐二爷助益颇多的文人雅士都是颇有威望的,那些之前没资格参与的文人雅集更是如此,他也开不了口拒绝,只说得问问小掌柜。
徐二爷的交往圈本就文人雅士居多,即使是那些高攀不上的名门望族也是文人居多,那些王公贵族他早早便推脱了,徐羲和也不忍他为难,索性主意一拍,说开业当天宴请回馈。
这些桌椅的图纸虽算不上自己凝结心血而成,但却是薛老爷子很看重的作品,营业首日,与其靠着“价高者得”的法子,被那些混不吝的人玩乐了,去当作炫耀的资本,反倒不如让那些名门望族的文人去享受全新独特的艺术。
那六间别开生面的包间,只有在懂得的人手里,才能有更高的价值。
改变,是需要接受的,这些文人,便是带动大多数人去接受的最佳媒介。
按照约定好的时辰,三两文人携自己的好友翩翩而来,见丰乐楼的装潢都叹为观止。
通往二楼的楼梯旁放了一张条桌与一扇屏风,都是薛老爷子的手笔。
原本这处是没有屏风的,只竖放了一张长条桌作为大堂左右的分隔,也作为放置样菜的地方,不论是从此处登上二楼三楼还是在一楼大堂就餐,都能欣赏的到。
送桌椅来那日,薛老爷子见此处平白无故摆了一桌,便问起用处,徐羲和解释过后只点头认可却并未言语。
开业之前,薛叔却突然叫人送了一张降香黄檀的长条桌,桌身一侧竟嵌着螺钿宝相花纹,技艺精巧,令人称奇。另有一扇是檀香紫檀的坐屏,这屏风古朴浑厚,风格与高形制桌椅可谓天作之合,凑近了还有一些虚无缥缈的淡淡香气,既增加观赏氛围,又不影响食客就餐饮食。
徐羲和不舍将这两样再放进包间私藏,便放在了整个酒楼的必经之处。
共赏、同乐。
同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一些没有足够经济条件的文人,即使不进包间消费,只在大堂就餐,也一样能欣赏到薛老爷子的作品。
思及此处,融会贯通,也许,薛老爷子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也未可知。
徐二爷约的文人墨客基本都来了,正在一桌桌寒暄介绍着。
唯独六人圆桌那间的客人迟迟未到。
听到声响,转头看去,就见胖小二急匆匆跑上楼来,说一位吴府的小厮刚刚特地来传话,自家爷的夫人早产生下了三公子,吴大人组的局今日怕是兑现不了了。
她想了想阿爹提前写好的邀请函,这间的主宾,确实姓吴。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拢了拢身上的袖衫,转身下了楼。
大堂以木质楼梯为中一分为二,一半用的是薛记工匠特意打制的高形制桌椅,另外一半则沿用了之前的低形制桌椅。
虽大堂用的高形制桌椅是常见的榆木大桌,此刻却也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挑不出几个空位了。
本意上前参考一下样菜的客人,也都开始围着那屏风观赏,胖小二不得不一遍遍的维持秩序,生怕拥挤的客人一个不小心推倒那座掌柜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保护好的屏风。
徐羲和只顾拎着裙角低头下楼梯,尚未踏下最后几阶楼梯,正巧门外进来的人迎面而来。
“阿桑!”徐羲和听到熟悉的声音,错愕抬头,果然,又见故人。
才一进门,于景策还在四处张望哪边有空位,就听身边的人出了声,他先转头看了一眼林望舒,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正从楼梯下来的人,咧嘴就乐了起来。
“妹子,咱们是不是太有缘了,每次遇到都是在吃饭的地儿,是吧玄度。”说着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脸上难得有点儿笑意的林望舒。
金明池一别至今已一月有余,林望舒也不是没找过这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时至今日,想起那姑娘所说的以星象辨别性格,仍觉得深奥,仍充满向往,甚至让于景策找遍了汴京城中名字带桑的姑娘,仍一无所获,
于景策见他这么久了还是沉溺在阿桑妹子和她的星象学里难以自拔,听闻汴京有家丰乐楼得了十几车薛老爷子亲手打造的家具,特地把林望舒拖来散散心,顺带着一起涨涨见识、开开眼,万一就在这宝地发现了更厉害的人呢,万万没想到,在此处又见到了阿桑妹子。
于景策见她从楼上走下来,并未多想,“妹子,听闻这家酒楼的楼上是包间,要从明天起才能定,还得先到先得,不过除了包间,听说这大堂的高桌椅也很有特色,坐着非常舒适,怎么样,一起吗?”
于景策是真的希望这姑娘能坐下来好好给林望舒讲讲那令他神往的星象学,这人从回到汴京就翻遍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有关书籍,连门都不肯出,搞得自己无趣极了,要不是他恰好对那所谓的高形制家具感兴趣,此刻怕是也喊不出来。
瞧着林忘舒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姑娘笑,于景策把他这与日常行为风格极其不符的行为称之为——对未知知识的渴望。
徐羲和看着俩人一个文质彬彬,一个活力满满;一个一身月白,一个一身鸦青;一个冷清话少,一个喋喋不休,倒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成为这么好的朋友的,大抵是,都有一身的少年气吧。
少年气,不由得想起了正在后厨帮忙的隐溪。
那喋喋不休的小公子还在四处张望着,试图找寻合适的空座,嘴里念念叨叨:“怎么也没见有比较靠边的位置啊。”
徐羲和想起楼上正空了一间,唤了唤两人,叫他们跟自己上楼。
两人虽不明所以然,但依然跟着她上了三楼,站在三楼等着侍奉的小二见小掌柜带人上来,连忙点起了那间空包间的烛火,一瞬之间,屋里一片光亮。
林望舒和于景策在光亮的一瞬间就已经被那张不大的圆桌和四周的六把圈椅所震撼,虽在楼下远远看了一眼所谓的高形制桌椅,但是当实物摆在跟前,还是十分令人震撼。
当习惯了一种低矮,素简,人文气息的文化氛围,突然进入一个高大,舒适,古朴精致的生活环境,震撼之感迎面而来。
墙上挂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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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姿态各异的仙鹤图,另外三面墙,下面三分之一部分装潢成了当下最时兴的青绿色,那色彩与那鹤与那灵秀的桌椅,还有桌上青色的龙泉瓷器,珠璧交辉,相映成趣。
于景策看不懂这些,只觉得高形制家具确实可圈可点,他一向瞧不上那低矮蜷缩的座椅,胳膊腿都伸不直,吃个饭几乎要趴在桌上,甚至都不如在边关坐地上端着碗吃饭来的舒坦,眼下这桌椅,虽才坐下来,却觉得整个人舒展到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不禁开怀,转过头想跟林望舒再夸奖几句,却见这人并未入座,还站在一旁仔细瞧墙上挂的那幅仙鹤挂画。
林望舒觉得这鹤,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被好友催促着,拉开座椅坐下来后,觉得于景策所念叨的“能多吃一碗饭”倒也不虚,自诩见过许多新奇事物,也并没想过桌椅还能打造成这样,怪不得薛老师傅肯打制这么多件,确是极品。
两人只当参观,直到小二前来上菜,两人才察觉不对劲。
林望舒向来不关注各式传闻,自是不知丰乐楼包间需要预订,且从明日起才能预定的规矩,但于景策却是知晓的,虽他只跟好友说了薛老师傅为这酒楼亲手打制了不少家具,并未提及需要预订。
眼下两人坐在包间雅座,并未点菜,小二却开始上菜了,才察觉到问题不对。
于景策慌忙喊住放下菜品就走出包间的小二,“劳烦问一句,你们店不是明日才开始预订包间吗,我并未预定,怎么就先上菜了?”
胖小二也是一脸莫名,包间并未开始对外预约,能今日进入包间的,都是掌柜亲自邀请的宾客,这不是小掌柜亲自领进来的人吗,怎么好似什么都不知一般。
连忙安抚了两句,赶忙转身下楼去找小掌柜,生怕邀错了客。
徐羲和本意只是想着这包间空着也是空着,就当还一场救命之恩,再还一顿鱼生之情,把人带到,不想耽误他们用餐,就趁他们沉浸在包间环境时下了楼,她还急着去大堂盯着,阿爹在各包间陪着无暇顾及,万一客人有什么建议或者酒楼有什么不足,可好赶紧改进,第一次开酒楼,属实有些没经验。
结果胖小二慌忙跑来问客人是不是带错了,这俩客人说自己并不是预定包间的宾客。
没办法,看来这两位公子对丰乐楼的规矩了解的还挺多,只得出面解释一下。
徐羲和才下来楼,又拎起裙角爬了上去,“两位公子,这酒楼是我阿爹所开,今天包间概不出售是因为都给亲朋好友预留了,现在还有一间空包间,救命之恩和鱼生之情,那不都得报啊,你们放心吃,不收银子,吃完提两个意见就行。”
见徐羲和说得坦荡,于景策心里自是没什么芥蒂,立马拿起筷子夹了一碗各式菜品品尝了起来,属实是人间美味。
于景策见她盯着自己吃,赶忙说:“坐下一起呗,这屋有六把椅子,我们才俩人吃,这哪吃得完,一起吧,又不是没一起吃过饭。”
这个说法有些说服徐羲和,至此为止今日只吃了一顿早饭,到现在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今天首日营业,宾客盈门,后厨忙的连轴转,就连隐溪都去帮忙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叫后厨给另备点饭,见她犹豫,林望舒立即递过一双筷子,随即又递过一碗盛满各式菜品的小碗,叫她快吃。
即便于景策看不懂各式家具形制,赏不来墙上的挂画,也不知墙上涂的是当下最时兴的青色,他都有一堆问题想问,第一件便是:“为什么薛老爷子能给你家酒楼打造那么多家具啊,我可打听过,这酒楼之前生意差到不行……”说着说着突然发觉自己失言,声音也越来越小。
徐羲和被逗的一笑,忙道自己不介意这些,“因为这些家具的图纸,是我画的,薛老爷子很喜欢,所以就亲手把图纸上的打制出来了。”徐羲和边说边喝着一人一罐的乳鸽汤,口齿含糊,她是实在太饿了。
说者随意,听者震惊。
17. 第17章
窗外月色正好,星光如荧,万物璀璨。
林望舒端起一杯茶,掩饰着面上的惊诧,也消化着今日给他带来的震撼。
反倒是于景策一脸坦然,连连称赞丰乐楼的菜式新颖又好吃,桌椅难得又舒适。
只是,只吃了几口,却又愁眉苦脸起来。
原本整个包间里都是他一个人的说话声,此刻他突然沉默起来,这屋里竟安静得出奇。
徐羲和一脸莫名地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林望舒随即也放下筷子抬头看来,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她眼神暗示,他心领神会。
林望舒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留意到这帕子上竟也绣着与这房间挂画相配的仙鹤,但还是放下帕子,关切问道:“景策,你怎么了?”
于景策这才叹了口气,苦着一张藏不住心事的脸说起,“我父亲……好似中邪了,但他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也并不许我们提及,眼下也不准我们去他院子探望,只留了个郎中侍疾。”
“中邪?”徐羲和与林望舒异口同声。
“我知你心急,但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林望舒虽性子清冷但却毫无攻击性,不论是说话还是安静,都若和煦清风,这会儿也难得一见的板起了脸,神情严肃。
“这种话我怎会乱说,我们全家包括我母亲,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我们才不信鬼神,只信生病治病就是,又怎么会乱说中邪。是我父亲,近日总是夜夜难眠,每次临近天亮了才好不容易睡着,但是一睡着就会做噩梦。”于景策倚在圈椅的椅背上,整个人往下滑了滑,一副夸张的颓然模样。
“梦里全是他打过的仗,牺牲过的兵,然后醒过来就会心绪不宁,不愿吃饭也不想说话,我们找过好多郎中,没瞧出问题,官家也派了御医来看,也不见成效。”于景策越说声越小,脸也愈发皱到一起去。
林望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是一脸的担忧,他与于景策自小在中山府一起长大,于伯父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印象中的于伯父身体一向康健,心胸又宽广,断不会有如此的精神状态。
“那现在打算怎么办,是从找更好的郎中方向去解决问题,还是打算从中邪的方向去试试看。”他了解于景策,他们都不信鬼神,眼下他能说出中邪,大抵是别的路子都试过了。
“你知道的,我们全家都不信鬼神之说,有人提及中邪父亲就发火,母亲也不愿找什么术士,而且御医也说了父亲身体没毛病,健康得很,我也是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哎你们认识什么汴京城灵验的道士吗,我想偷偷试试。”
灵验的道士?
“非得道士吗,道姑行不行?”话说出口,徐羲和自己也觉得有些没界限了,但又没法收回,只好讪笑一下,只低头夹菜。
这种事情本就不该参与其中,何况也没有问过隐溪的意见就自作主张,一旦这于将军的问题很难解决,让隐溪夹在其中只会为难,只好祈求对面两位没有听清自己一时冲动所言。
事与愿违。
原本瘫在圈椅里,双臂张开卡在椅子的扶手上,低垂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于景策,听到徐羲和这句话,蹭的坐直了身子,连带着眸子都一下子亮了起来,“行!当然行,看来你有认识的靠谱道姑?”
看他从一脸丧气瞬间变成了一副元气满满的模样,徐羲和卡在嘴边的开玩笑也张不开口了。
“是有位道姑朋友,不过不保证一定可以解决你父亲的问题。”她还是决定丑话说在前面。
“本来也不一定是能靠道士道姑解决的问题,眼下也没别的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能有就不错了,不挑,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见?”于景策倒也敞亮。
“现在就行。”徐羲和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了。
人家要靠谱的道姑,而我的道姑,正在后厨帮厨。
这合理吗?这像话吗?
于景策听到马上就可以见到这位道姑,一时激动,筷子拍在桌上,一下子站了起来,椅子往后滑,拖出一声刺耳的响动,这才察觉自己失态,连连道歉。
就连他身旁一向冷冷清清的玄度公子,听闻酒楼里有位道姑,面如冠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
见状,徐羲和无奈起身,只说自己去叫人,让两位公子稍等。
找到隐溪时,她正在忙着烧火,那厚重的青铜大锅对火候的要求极为严格,大厨总是嫌弃帮工烧得火不够旺,做菜速度慢得不行,唯有隐溪,她烧得火极旺,往炉里添柴的频率也正好,大厨满意得不行。
当然,这还得得益于自小跟师傅云游在外时熟练掌握的保命技能。
见她来,整个人从炉旁的小板凳上蹦起来,脸颊左右还抹了几道灰,却依然一脸开心。
不是很懂,烧火为什么也能这么开心。
见状,徐羲和赶忙过来扯着衣袖擦她脸上的灰,她就安静站着让她擦,笑得一脸傻气。
转头招呼了个帮工过来烧火,略带心虚地告诉大厨,人先借用一下,在大厨拒绝之前赶紧拽走了他的得力助手。
上楼的过程中,徐羲和给隐溪讲解事情的经过,一蹦一跳上楼梯的小姑娘在听到“中邪”之后,瞬间严肃起来,听得一脸认真,频频点头。
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徐羲和停下来跟隐溪确认听明白了没,见她点了点头,又问,“能解决吗,不行的话,咱现在就跑,没关系的,本来也是宴请不收钱的,不用怕他们不给钱。”
隐溪一脸莫名瞅着她,“能不能解决,具体得看看这位老先生到底如何,我现在也没法子保证能不能行,这又不是变法术,总不能真像戏文里演的那般,甩甩拂尘,病就好了吧。”
有道理,愣是给她堵得没话讲。
敲门进去,两人同时向门口望来,徐羲和往旁边闪了闪,把隐溪的位置让了出来。
那位玄度公子只看了一眼,便继续转回身去夹了一筷子菜,动作恬静优雅地放进嘴里,面上无波无澜,而他身旁的于公子便显得情绪波动大了一些,从惊喜到质疑再到震惊,脸色变了又变。
“这便是……那位靠谱的道姑?”于景策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此刻面上满满的全是疑惑。
“我从身在襁褓被师傅捡到开始,要么待在道观修习,要么在云游的路上,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我与道学朝夕相处,每日早起做早课,睡前背道经,怎么就不是靠谱的道姑了?”隐溪听到对自己道学的质疑,愤愤不平。
这么多年,道学是唯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东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边只有师傅和道学,这不是在质疑自己的道学水平,是在质疑自己到此为止的整个人生里的全部。
也不是那么全部,现在还多了个徐羲和。
徐羲和隔着垂下的大衣袖,握住了隐溪的手,刚想开口替她说句话,就听那玄度公子开了口。
“抱歉姑娘,我朋友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因为他父亲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也是关心则乱,并不是说不相信你的水平。”这人依旧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姿态。
于景策只是看这姑娘年纪小,又是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一时没把她与道姑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在质疑对方靠不靠谱,但又嘴笨,一时着急,也说不出个什么,见好友帮自己解释,在一旁连连点头。
隐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他确实并无恶意,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见误会解除,徐羲和拉着她走进包间,自己往里坐了一位,让她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把自己用过的碗筷和新碗筷做了个对掉。
隐溪接过她手里的筷子自然而然就开始吃。
今日酒楼极忙,纵使待在后厨也只吃了些新鲜瓜果,见着这一桌,都是在烧火时就想尝尝看的菜品就摆在眼前,便什么都顾不得的了,捧着小碗立即大快朵颐。
徐羲和歪着头瞧她吃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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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忍不住轻笑,与此同时,还有另一声轻笑。
正是隐溪一旁的于景策。
看这小道姑吃饭的模样,顿时觉得即使是满汉全席饕餮大餐口味应该也不过如此了,又觉得自己能再吃下一碗饭了。
隐溪也不是记仇的人,见误会解除,也没忘蹭到这顿饭的原由,边吃边主动询问:“公子,您父亲是怎么回事,方便详细说说吗?”
见她专注吃饭,怕她听不清,于景策身子微微向她倾,又详细讲了一遍父亲最近的状态,两人一问一答,慢慢就讨论了起来。
徐羲和怕她边吃饭边说话再噎着自个儿,打算倒杯茶水给她备着,视线在桌上扫了一圈,发现茶壶在靠近玄度公子一边,正想起身去拿,他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把茶壶递了过来,她心中微微诧异,只好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这位公子,徐羲和觉得很难看透,他身上仿佛有很多种对立的特征。
比如明明是一脸的冷峻英气,却偏偏生了一对多情的杏眸,比如他可以矜贵自持,却也会笑得春风满面,比如他可以性子清清冷冷,却也可以为了个星座知识穷追不舍,比如他可以热心地下水救人不顾一切,却又好像对市井传闻漠不关心,对娱乐消遣毫不在意。
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她看不透,所以不愿过多接触。
她不善分析人心,所以更喜欢与隐溪和于景策这样可以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交往。
而眼下,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两个人,正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中邪”的前后经过。
逗趣调节气氛的两人只顾自己说话,徐羲和又不想耽误他们探讨正事,只好咬着筷子发呆,微微有些无趣,直到回神一瞬,才发觉圆桌对面的玄度公子正轻靠在椅背上瞧着自己,一身月白在黑檀圆桌的映衬下,更显气宇不凡,眼神交汇瞬间气氛怪异了起来。
见她也在打量自己,林望舒伸手示意她坐到她旁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上,徐羲和虽不理解,但还是照做,见她挪到了旁边与那小道姑隔开了一把椅子,自己也起身往旁边挪了一下,与于景策也隔开了一把椅子。
徐羲和看着突然坐到自己身边来的人,一时惊诧,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张配了六把圈椅的中型圆桌,就这么从连续坐在一起的四个人,变成了两两相邻,各以一把椅子作为隔界。
见徐羲和一脸莫名,林望舒面上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解释道,“怕打扰他俩谈正事,但又想再听你说说司天学。”
徐羲和:……
随即一脸了然,也觉得有今夜窗外那滚滚星河作衬,确实很适合讲些关于星象的事。
便把她所了解的星象学知识,用尽量符合当下思维的方式,毫无保留的讲给了他。
每次端起茶杯喝过水,哪怕只抿了一口,那玄度公子都会立马拎起茶壶给她沏上,茶杯永远满满当当。
不知不觉就讲了好半天,直到隐溪拽她衣袖跟她说自己吃饱了要去后厨烧火去了。
徐羲和还未开口,那于景策先忍不住出了声:“现在道观生意这么不好吗,道姑都得去酒楼烧火谋生了?”
徐羲和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结论的得出过于草率了,跟玄度公子这样的朋友交往有一点着实不错:聪明人,那确实沟通起来要方便一些的。
于景策见小道姑脸色不对,立即改口,“你快去吧,明日巳时,我来这酒楼接你,一起去我家。”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桌对面这两人,问道:“明日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徐羲和本就不放心他单独带走隐溪,听到如此问,正合心意,轻轻点了点头,“行,明日我陪她一道去。”
林望舒转头看了她一眼,拎过茶壶给自己倒满,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于景策的情绪一下就兴奋雀跃了起来,仿佛明日不是去给自家父亲驱邪,而是三五好友要去春游一般,连连说了几遍“明日巳时就在这酒楼集合都别忘了。”
18. 第18章
斑斑驳驳的雨丝洒在汴河的水面上,与岸边柳枝垂坠下来的身影交错在一起,泛着被雨滴漾开的波纹,细细碎碎,波波点点。
徐羲和伏在三楼的窗边,望着空寂的街道,伸出手想接一捧雨丝,奈何只有点点雨滴,稍瞬即逝。
只顾抬头看天,未曾留意正转过街角的一辆雄壮大气的马车朝这边驶来。
马车停在了丰乐楼前。
车厢门打开,于景策风驰电掣,英姿飒爽从车厢里飞跃而下,紧接着林望舒姿态稳重地从车厢里探出身来,却也动作敏捷一跃而下。
丰乐楼之前只是汴河沿岸极没名气的一家普通酒楼,两人一个前些日子才刚回京,一个向来不爱流连于娱乐场所,对这酒楼未曾留意也是正常。
林望舒第一次在白日来酒楼,不由站在楼前抬眸远看雄壮楼宇的远阔全景。
才一抬头,就看到三楼窗前的一抹倩影。
一袭浅碧的衣裳,大袖微微撩起,露出的手臂肤白如雪,正在伸手接着雨丝,远远看去,腕上两只素纹金镯,即使在今日的阴沉雨天,也正反着光,耀了抬头望着的眼。
林望舒看得出神。
于景策以为好友在瞧这雨,便也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弹到了林望舒身上。见他视线收回,两人笑着走进酒楼。
徐羲和这会儿听到楼下的笑闹声,低头看到门口的马车,她这才赶忙下楼去迎。
隐溪此时正在后厨,她又在后厨。
虽丰乐楼提供午间用餐,但餐制却不似桌椅形制,说改就能改,把午餐让世人接受成为一顿正餐之路,还是任重而道远,加上今日下雨,上午的后厨冷清得出奇,自是不需要隐溪烧火。
而小道姑,此刻正专心致志在跟帮厨学雕萝卜花。
徐羲和走下楼来,在大堂见到等在柜台前的两人,指了指后厨的方向,自己转身走去。
倚在柜台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林望舒本有些犹豫,堂而皇之进入人家后厨是不是不太礼貌,却见于景策已经迈步走了过去,自己也只好跟在了后面。
三人进入后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道袍,穿在一脸认真,手上抱着一只白萝卜正仔细雕着萝卜花的小姑娘身上,违和却又极其适配。
听见有走步声,回头望来,眼神清澈,全然没有看透世俗的沧桑,却多了一些洞察人心的清澈。
见来人是徐羲和,粲然笑容已经挂在了脸上,放下刻刀,双手捧着自己才雕好的萝卜花过来给她,徐羲和接过她手心的花,忍不住轻笑,嘴上却叫她赶快去换了衣服下来。
今日天光还未大亮,小道姑就照例起床做早课,在她背道经的喃喃声中艰难爬下床的徐羲和,见她一身道袍也是愣了又愣。
隐溪自小被隐玄大师教养,除了充沛的道学知识灌输以外,生活上都只能勉强吃饱饭,更别说穿衣了,两身被洗得发白的道袍交替换洗,补丁也越打越厚,见观外的女子哪怕身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羡慕得不得了。
自从住到徐羲和家以后,她便把自己也不充沛的衣橱打开,叫她随便穿。衣服虽无多少,但隐溪已经很满足,自那开始,再没见这小姑娘穿过道袍,没想到,她今日又把这早就有些不合身的衣裳换上了。
是时候给她做几件新道袍备着了,徐羲和心想。
她其实知道这个爱漂亮的小姑娘,今日怎的又穿上了这身。昨日,于景策小公子话虽无心,隐溪也并未往心里去,但心底里还是想证明自己是个顶厉害的小道姑的,因此她也并未拦着不叫她穿着出门。
但徐羲和心里明白,按昨日那小公子所言,他家长辈不信鬼神,那自是更不相信什么术数,他昨日又说亲自来接,怕是打算偷偷安排他们入府,穿这道袍,估摸着是行不通的。
看小姑娘眼神清澈,一脸自信,徐羲和也未说什么,只在出门时,从衣橱里多拿了一身浅粉衣裳,打算等见过那两位公子,临出门时再让她换上。
眼下,两位公子见小道姑一身道袍,满目坚毅,一瞬便相信了她的能力。虽只一瞬,这小道姑便恢复原样,蹦跳着上楼去换衣服去了,但那刻的眼神,却让于景策相信,这小道姑定能解决自家的问题。
徐羲和见那两人,一人在盯着隐溪上楼去的楼梯,一人在望着空无一人的酒楼门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好默默走进柜台,翻了翻昨日的账目,又拿过算盘,大致算了算账。
算盘珠噼里啪啦的碰撞声,与腕上的素金双镯的叮咚作响声,交相辉映。
正望着门外发呆的林望舒听闻这声音,循着方向瞧去,正看到这姑娘一手翻着账簿一手拨着算盘,额前一缕发丝垂坠下来,随着拂来的微风,轻轻扫过面颊,在空气中晃动。
林望舒瞧着这姑娘,很是好奇。
初见她时,一身面料普通的素色衣裳,畏畏缩缩地站在人群里,当时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瞧见她被人推落水中急忙去救,救起后却是礼法周全,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他好奇。
再见是在先德楼,她满面不耐地跟那文人谈论佛法之道,肉眼可见她的兴趣全然只在那幅挂画上,他与于景策虚心请教她所说的那司天学,却被她语气疏离一带而过,让他好奇。
幸而又凭一张宝津楼的点茶会请帖邀到她一同前往,现在细想,瞧她当时只顾看那些茶碗工具,也并非真的是对王公贵族的点茶会感兴趣,倒像是为这酒楼的重新开张在做准备,而后三人一同在金明池西岸吃鱼生,他原以为她会像一般女子那般细嚼慢咽浅尝辄止,却没想到她吃得酣畅淋漓,一顿鱼生,三人极其尽兴,让他好奇。
昨日在丰乐楼,原本只是想看看于景策口中的薛老先生亲手打制的崭新模样的桌椅板凳,这才答应一同前来,却没想到,这丰乐楼不仅是她家开的,这声势浩大震惊汴京城的新式桌椅,竟是她画的图纸,让他好奇。
今日楼下一瞥,偶然看到她腕间的素金双镯,当下世人,皆以玉石为上,凡是算得上高门大户家的女子,或羊脂白玉,或和田黄玉,或翡翠玉石,即使品质有高低之分,但起码都会佩戴一二,而她,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个,只佩了金子的人,让他好奇。
最初是对她所说的司天学好奇,现在,却是对她好奇。
直到徐羲和听到小道姑换好衣裳走下楼来的声音,这才收了账簿,推开算盘,跟胖小二交代了几句酒楼事宜,又说有事要出门,让他代为跟徐二爷转达,走出柜台。
那清脆碰撞声戛然而止,林望舒这才回神,四人一并走出酒楼。
林望舒在马车旁逍遥站定,于景策搬出于家甚少使用的车凳在一旁放好,两人等小掌柜和小道姑登上马车,等她们在一排坐好,这才收好车凳,一跃而上,坐在了马车里另外一边。
马车才一驶出,于景策便又细说着自己家的异常,徐羲和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其中大多是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没什么道理可言,便撩起车窗上的帘子朝外面看去。林望舒见她对车里的聊天内容不太关注,自己对这些怪力乱神亦是没什么兴趣,见她撩起帘子时,随着动作大袖微微滑下,又露出的一双素镯。
“阿桑姑娘,请问您这一双素镯,可是有什么说法?”虽觉失礼,但林望舒忍了又忍之后,还是问出了心底疑问。
徐羲和听完对面这人一脸慎重所问出的问题,只抬手晃了晃手臂,腕间的双镯发出金子碰撞的叮咚声,面上笑意十足,“因为我爱听金子声。”
林望舒被这笑容晃了眼,也不禁被笑意感染,也溢出一个笑容。
当下审美以素雅为先,以文质为上,各行各业,皆以附庸风雅为趣,却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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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坦然说出“爱听金子声”,但既不让人意外,又不让人反感,且感受不到丝毫的庸俗。
一旁正在聊玄学术数的两人,也停下来转头看那金镯,见状,隐溪也从腕间扯出一串木质手串,给他们瞧这串师傅送给自己的雷惊木手串,那手串用三股棉线编制而成,末端的棉线上每一股都系了一枚锃亮的铜钱。看着这雷惊木,于景策好奇得不行,问东问西,话题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玄学术数。
同龄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几人觉得话还未说几句,马车却已经停稳在将军府门口。
林望舒深深地看了于景策一眼,于景策冲他点了点头。
昨晚离开丰乐楼,林望舒立即跟于景策表态,驱邪自己可以去,但不能暴露身份,一是自己父亲的身份敏感,暂时不宜被人知晓两家有所交集,二是……已经与那阿桑姑娘说了自己叫玄度,万一被于伯父于夫人认出,岂不是露了馅儿。
于是于景策也并未张扬,只跟守门人说带好友来家做客,悄悄带三人一同走进了将军府。
进入将军府,于景策在前方一边带路,一边给隐溪讲解自家布局,林望舒与徐羲和两人对风水不懂,又不愿上前添乱,只默默跟在两人后面,一边张望,一边赏景。
身后的两人虽不懂风水,却也留意着隐溪所说的话,围着将军府走了大半的路程,也只听隐溪夸赞这园子风水好,整体位置上来看朱雀翔舞、玄武顿首、青龙蜿蜒、白虎驯服,而园内布局又叠山理水、藏风聚气,从堪舆学上来看,完全是一等一的园子。
直至园子完全看了一圈,四人停步,另外三人皆看向隐溪,隐溪环顾着四周,最终视线落定于景策的身上,说道:“实在抱歉,是我技艺不精,确实未发现有何不妥,可能……我还是得见见于将军才能定夺。”
于景策却完全不在意,“带你们偷偷进来,就是打算带你们见见我父亲的,给我父亲治病,不见他怎么治,只看看我家园子就能治好我父亲的病,那你才真是神仙了,走,去我父亲院子看看。”
说着在前面引路,又与隐溪并排走在前面,林望舒与徐羲和见状只得又默默跟在后面。
远远看到将军府主院,院门有家丁守卫,于景策回头看了林望舒一眼,林望舒心领神会随即停步,转身往一旁的池边踱去,站在池边细瞧着池水中央的假山怪石,似在赏景,徐羲和见状也停下脚步,走到了林望舒旁边,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于景策的目的确实是让人止步。
于景策与隐溪两人走上前去,与那守院门的家丁交涉,不知他说了什么,那家丁一脸狐疑地快步去了他们来时的前院,见家丁离开,于景策才冲两人招手,林望舒与徐羲和一道走上前去,四人一同进入主院,于景策边走边解释说这是跟随父亲多年的亲信,十分警觉,眼下虽被自己遣去了前院,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时间有限,得尽快行事。
走到于将军居住的屋门口,林望舒自请留在门口望风,而徐羲和觉得自己也帮不上忙,只说与他一道在门外等,叫两人放心进去。
怕被自己调虎离山的守卫回来,于景策伸手拉着隐溪的胳膊便走进屋里。
于将军正在昏睡。
而小道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拉过于将军的胳膊,搭上了脉。
于景策瞧着小道姑去搭脉听诊很是震惊,但见她眉头渐渐皱起,面上一片狐疑,心里的震惊又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隐溪先是搭了脉,接着蹲在地上把林将军床头几案上放着的常用杯盏细瞧了一番,又依次拿起凑到鼻尖闻了一遍。这才起身,手背在身后,把这见屋子里的众多摆设细瞧了一番。
看于景策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这才冲他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十足的走出屋门,四人眼神流转,却没人在这时急着询问,只在守卫回到主院之前,先离开了院子。
19. 第19章
才下过一场淅沥小雨的初夏,空气中都氤氲着雾气,万物朦胧,一片诗意。
于景策领他们走出主院,回到园中,见来往的家丁小厮都是新雇的,并不认识林望舒,这才放心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离这边最近的便是院中的花园。
花园一片各式花圃,正中是一汪碧绿水池,池边一座精致小巧的不系舟遥遥而立,林望舒背着手臂,突然伸手淡然一指那石舫,四人一同朝那方向走去。
踏进石舫,于景策和隐溪便先一步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徐羲和看他们对待此事态度谨慎,便未往石舫里走,只抱着手臂斜倚在石舫入口的门边,打算替他们瞧着来往的家丁仆从。
林望舒坐下后,见她未曾入座,便从衣袖中掏出自己的贴身手帕,把四张石凳唯一剩下的那张仔细擦拭干净。
随即,抬眸看向慵懒斜倚着的人,下巴轻点身旁的石凳,示意她坐。
徐羲和见他竟还给自己擦拭了石凳,一时之间也不好再推辞。
瞧了眼四周,这石舫入口恰在池边,舫体在池中,池虽不大,但胜在视野开阔,即便不专门看守,也不至于被人偷听发现不了,再瞧着这两位公子身手都算不错,便走向石凳,安心坐下来。
见人到齐,隐溪不兜圈子也不卖关子,直切主题,“于公子。”话才开口,便听到一声过往仆从的说话声,隐溪收了话头,于景策也起身,小心翼翼把四周观望了一番。
徐羲和只安静坐在一旁等话题继续,见身旁的玄度公子把方才擦拭石凳的那条帕子放在石桌上,心中无趣,便伸手拿来,绕在指间把玩,绕着绕着,才发觉帕子一角有一副精致的绣样。
上等桑蚕丝制成的素色帕子,月白的丝线在右上角绣了精致的云纹绣样,一轮银色的圆月从云中透出光来,用色素雅,绣样小巧,不细看很难察觉,徐羲和不由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公子。
月亮,玄度。
于景策确认那几人只是经过此处之后,坐回石凳,隐溪这才继续开了口:“于公子,于将军并非中邪,而是中毒。”
一言激起千层浪。
林望舒原本就体态挺拔的肩背一瞬立得更直,徐羲和一时惊诧惊呼出声,于景策眼睛睁大,微微张口,一时愣住,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别担心,说毒也算不上是毒,且这毒用的剂量不多,于将军中毒也不深,我回去配几个方子调理一下,你抓了药回来叫人煎好,给于将军服下,不出三日便能恢复如常。”隐溪难得一见的一脸严肃认真。
于景策听她这般说连连点头,知道父亲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面上的紧绷微微放松下来。
林望舒听完隐溪的话,第一时间看向于景策,见他回过神来,这才开口询问,“隐溪姑娘,于将军所中的,究竟是何毒?”
“说是毒也算不上毒,这东西说来也常见,是南方常见的一种菌子,当地人称它为见手青,我跟师傅云游的时候曾吃过,这种菌子只要完全烹熟后食用,对人体是无害的,且味道极其鲜美。”
“但是,若是生食,或者未烹饪完全便食用,就会使人产生幻觉,于将军服用的剂量轻,且是炒制干水分后,研成粉末的,属于未烹饪完全的范畴,毒性也小了不少,一般致幻过程会在一到两个时辰左右,后续通常会导致呕吐、肠胃不调、胃口不好,但不会给身体带来多大的损伤,更不会致命。”
“我刚刚搭了脉,于将军就是很典型的雀啄脉,脉象犹如房屋微微漏水,不往这边想的话,确实会很难摸出与寻常脉象的差异,只是官家一般不会为了品鉴美食去吃有如此危险的食物,宫里那群御医想不到此处也很正常,汴京也很少食菌子,郎中更是大多没见过的。”隐溪说得一本正经。
“只致幻一到两个时辰?可于将军产生幻觉已经有一阵子了啊。”徐羲和前世也经常在新闻中看到吃菌致幻的消息,但从没听过吃一顿菌子,能幻这么久的啊!
隐溪听到她说出最关键的问题,心里一阵激动,手伸到徐羲和面前,啪嗒打了个响指。
事出突然,伸到面前的响指吓了徐羲和一跳,惊得她条件反射身形往后躲,林望舒见她往后倾,并没有多加思考,赶忙伸出手臂虚扶了一把。
徐羲和后背碰到林望舒悬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怔,继而转头看他。
徐羲和头上的珠钗和步摇垂坠下来的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扫过他的手背,心底轻痒。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这菌子粉末的致幻能力最多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而于将军却日日如此,我猜想可能是多次下毒,便特地留意了一下屋内的用品,果然在床头几案上那青绿色的茶盏里,发现了分量极少的青蓝色见手青粉末,因为粉末颜色与茶盏相似,不细看都看不出,这怕不是一次简单的中毒这么简单。”几人听着隐溪说完,都陷入了沉思。
不致命,不伤身,只为致幻,且天天如此,这到底有何目的呢?
沉思间,又有三五侍女从花园经过,为首的便是侍奉于夫人多年的贴身丫鬟,见是熟人,于景策尤为紧张,四人在画舫里声都不敢出。
见场面如此,还是徐羲和无奈开口:“如果各位不嫌弃,我们还是去丰乐楼说吧,三楼那间包间。”
于景策听到这话,拧在一起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一点。问题还多,话还很长,四人交换了眼神,默契十足地起身走出画舫,打算悄悄地离开将军府。
行至将军府门口,正巧遇上今日前来问诊的太医和与于将军交好的一位官员,穿着文臣模样的官服,两人正从轿撵上下来,于景策见状走上前去施礼,其余三人先上了马车等他。
坐在马车上,徐羲和才恍然发觉,自己手上还在拿着那擦拭凳子的帕子在无意识地把玩,想还回去,但又觉得自己拿在手上把玩了这么久,还用它给自己擦了石凳,就这么把脏帕子还回去似乎有些不礼貌,但是不还又好像别有用心一般。
徐羲和心里尴尬,“不好意思,忘记还你了,不然……我回酒楼帮你洗洗?”
林望舒听完也只微微一笑,“无妨,一条帕子而已。”见她伸手递出,便接过来,仔细地收回大袖里。
徐羲和瞧他如此一本正经,那架势好像不是收起一条帕子,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财宝。
说着,于景策一跃而上,推开车厢的门,走了进来,“那是官家派来每日诊脉的御医,另一位是翰林学士赵堂赵大人,前两年因为喜爱兵法,常来府上跟父亲借阅兵书,探讨带兵打仗的一些策略,两人这才相熟的,这次父亲出事,也亏他有心,日日都来探望。”
听他说完,徐羲和撩起停在门口正要出发的马车的帘子,正巧看到走进将军府的两人的背影,耳边却又听闻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喃:“日日都来探望吗……”徐羲和放下帘子,回过头,与说话的林望舒深深对视了一眼。
将军府位置优越,离汴京城最为繁华的汴河沿岸离得不远,没多久,马车便在丰乐楼门口停稳了。
四人走进酒楼,见小掌柜与好友一道回来,胖小二赶忙过来迎接,徐羲和只说饿了,先备点茶水,说着回头问其余三人有没有想吃的菜品,两位公子皆摇头说随意,只有隐溪笑嘻嘻地扯着她衣袖撒娇:“想吃的菜品倒是没有,但是我想吃间道糖荔枝,还想喝一壶卤梅水!”
“今日你是大功臣,随便点,小爷我全包了!”于景策抢先答话。
“我家酒楼,我家小道姑,我用你请?”徐羲和觉得他有意思,兴致上来,想逗逗他。
“阿桑姑娘不必与他争,丰乐楼的包间被汴京王公贵族竞相争抢,这人尽皆知,我们昨晚不仅得了包间吃喝,还麻烦您介绍了隐溪道姑给我们,今日又劳烦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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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前往将军府相助,这份恩情定是要还的。”林望舒开口便是有理有据,声音沉稳,却掷地有声不容反驳,于景策在一旁只频频点头。
徐羲和撇撇嘴,挑了挑眉,跟胖小二说:“一份炙子骨头,一份糟鹅,再来一份蜜浮酥柰花,再加上隐溪想吃的两样,一起端三楼吧。”说完又添了一句:“账记两位公子头上。”之后便不管身后的三人是否跟上,转身独自走上楼梯。
徐羲和自己也知道如此行为有些失礼,但又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不舒坦。
与这两人几次三番地见面,先德楼的偶遇虽实属巧合,但是宝津楼的点茶会和金明池的鱼生之后,她自认为与他们二位,虽相互之间各有保留,但除开身份背景之外,并不影响他们相处时的性情相投,怎么也算得上朋友一场了。
这次让隐溪出面帮忙,把竞相争抢的包间特地留出给他们用,本就是拿他们当朋友才会如此,是要听这番疏离的感谢?那是不是以后自己也得把落水被救的恩情挂在嘴边上,才算得上是有礼有节啊?明明之前见他们的时候自然随意,并不这样,这次实属有些无趣了。
怎么说还是现代生活过惯了的人,她能跟隐溪从第一次见面就成为现在这般的朋友,除了感激她对原本的徐羲和所释放的善意之外,也因为她天真烂漫,对人少有疏离,相处起来不必端着,更无需时时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原以为这两位与旁人不同,到头来还是这般,礼节礼节,当真累人。
隐溪和于景策嘻嘻哈哈跟在徐羲和身后走上楼梯,并未发觉氛围有何异样。只林望舒,察觉到自己说完,她一下从温婉有礼变得微微有些赌气,但又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只好跟在两人身后,走上楼梯。
走进包间,徐羲和径直走到圆桌最里面一个位子坐下,隐溪坐在了她一旁的位置,隐溪的另一边是于景策,于景策一旁是林望舒。
店小二来给茶壶加热茶汤,站在了隐溪与于景策中间,怕茶汤烫到客人,便提出稍稍匀一下位置,林望舒只得往一边匀,以留出更多位置让于景策挪动。
这屋的圆桌本就不大,均匀地挪动一番后,林望舒又坐在了徐羲和旁边。
此时,胖小二端了一张木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碟蜜浮酥柰花和一碟间道糖荔枝,以及一壶卤梅水,摆到了桌上。
林望舒微微起身,把两碟甜品小食摆放到了离徐羲和和隐溪近一些的位置,又欲去拿那壶卤梅水,胖小二见状,赶忙抢先拿起卤梅水给他们倒到各自杯里。
倒完卤梅水,徐羲和面色和善招呼胖小二出去吧,心里却止不住地嘀咕,他想倒就让他倒。
四人从出发去将军府就皆未进茶水,此刻也渴得不行,于景策端起倒满了卤梅水的瓷碗一饮而尽,一杯下肚后,再细细品味,顿觉唇齿生津,酸甜解渴,忙问这是何物。
“这是卤梅水,又叫酸梅汤,是用冰糖和乌梅,再加一些砂仁熬制而成的,过阵子天再热些,可以放到冰窖里冷藏,不仅解渴,还能消暑,过阵子我再试试看加些陈皮和三里红一起熬煮,看能不能更好喝一些。”
于景策听完也惊讶不止,“这是你自己做的啊?甚是好喝!”
“你可以带几壶回去,给你父亲也喝一些,这里面的梅子,不仅解伏热、除烦渴,还可以消暑热和止吐利,能开胃的。”隐溪边捧着小瓷碗小口嘬着酸甜的梅子水,边跟身旁的于景策说着。
林望舒本对这些甜品小食并不感兴趣,只是听闻是她做的,也伸手端起了面前的瓷碗,啜饮了一口,细细品味,也忍不住夸赞口舌生香,生津止渴。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在座的各位都对自己做的卤梅水赞赏不绝,而胖小二又端上来两道爱吃的菜品,徐羲和的情绪也随之抛之脑后了。
四人边吃着,边说起今日见手青之事。
20. 第20章
“现在首要问题是,这见手青粉末,究竟是谁下到于将军杯中的,这人又有何目的。”林望舒最先开口。
“这人确实没想伤害于将军的身体,剂量不大,且用了烹饪未完全的而不是生的,对身体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但这粉末需每日服用才会多次产生幻觉,必得是亲近之人才有机会日日奉茶。”林望舒话有深意,将军府的亲近之人,怕是有些时候外人无从插手,还得从内部解决才是。
“但这人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只是为了制造了一些幻觉?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行为,为什么非得是这个幻觉?”徐羲和也觉得其中莫名蹊跷,有些似有若无的联系,却又抓不住。
边想边夹起一块烤羊肋,直接递到隐溪碗里,又示意其余两位自己夹菜。
烤羊肋便是那盘炙子骨头,用羊肋排先进行腌制,再用木炭进行炙烤,做好以后的菜品,肉质香嫩,不膻不柴,只因炙烤的时间和火候有严格的要求以外,羊肋的选择也大有学问,炙子骨头所用的羊肋排只选用腰窝处起第6—8根,且肋骨上要带有约莫两厘米的肥瘦相间的肉,这样炙烤出的羊肋排,看着色泽红润,吃着不肥不柴,正是最佳品质。
饶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两位公子哥,这炙子骨头一入口,也觉得惊为天人。
另外一碟糟鹅就是汴京常见的做法,用茶、酒和各式大料为主的糟卤汁浸泡处理干净的肥鹅而成,除了鹅,也可以拿来浸泡鸡、羊、鱼、蟹都可,只是隐溪最爱吃鹅,她便选了糟鹅。
但这糟卤汁却大有学问,丰乐楼的糟卤好吃,便是因为做卤料的原材料里,除了都会用的酒糟和大料之外,徐羲和另外加了一些晒干的桂花在里面,浸泡的过程既能去腥增香,糟卤汁的口感也变得丰富了不少。
四人边吃边集思广益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林望舒夹着一块糟鹅正要送入口中,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筷子停住,又把糟鹅放回碟中,目光炯炯,“那位翰林院的赵大人是怎么回事?翰林院向来重文轻武,赵堂大人在翰林院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怎么会专程跑去将军府讨论用兵策略呢?”
于景策啃着羊肋排,手上嘴上都是油,“赵大人在两年前就与父亲交好了,当时我们也是刚从边关搬回汴京不久,朝中上下重文轻武,边境安稳没有战事,父亲不得重用,日日闲散在府中,就是那时候,赵大人经常来府上同父亲喝酒品茶,讨论兵法和行军打仗时的一些趣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到现在也会经常来府上找父亲叙旧,这次父亲中毒,他也日日都来探望。”
“怎么?玄度,你是怀疑赵大人?”于景策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到林望舒话中的深意。
“只是问问。”林望舒品了两口卤梅水,语气淡淡。
徐羲和又问了些关于太医的事,得知太医是于将军产生幻觉几日后官家才遣去府上问诊的,且日日到将军府问诊的太医不一,心里基本否决了这个可能,心思又绕回那赵大人身上琢磨。
于景策却突然开口:“诶小道姑,你不是个道姑吗,怎么还会诊脉用药?”
林望舒与徐羲和原本正在轻声说着赵堂之事,听闻于景策如此问,也心里好奇,一齐抬头向隐溪望去。
即便是与隐溪同床共食一阵子的徐羲和,也并不知她竟还会医术。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中医不是玄学,但却是玄学五术之一,中医由道而术,本质医易同源,这些皆来自一辈辈人累世的经验所得,像如我师父,不仅问卦问的准,瞧病也很厉害的。”隐溪面上欣然自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饶是林望舒与于景策向来不信鬼神之人,也忍不住点头称是。
四人讨论无果,最终决定还是得告知于将军此事,不然仅凭一个暂时不得探望的儿子,防不胜防,好在于将军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留意见手青粉末不再入口,调养几日便可痊愈,后续之事,外人无从插手,还是得先看看于将军的态度。
这时候,店小二却脚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请小掌柜下楼看看。
天色渐暗,丰乐楼又是一片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即便是后厨一排八口青铜大锅一齐上阵,仍面临出餐缓慢的问题,一些等了一阵子的客人便耐不住性子开始催促小二,催的人多了,以至于场面愈发不可控起来。
徐羲和无法,只能尽量安抚一些等待久了的客人,允诺等候超过一炷香的客人,赠送新品卤梅水一壶,等候超过两柱香的客人,再多赠小菜一碟,这才逐渐平复客人心中的怒气。
回到三楼包间,看到徐羲和紧皱的眉头,林望舒先行问了缘由,她一一道来。
但是当前后厨面积有限,八口锅灶已是上限,再多加锅灶属实不现实,可当前的青铜大锅用起来便是如此,导热极慢,因而火候大小极其受限,很难加快出餐速度。
除非,打造出现代生活常用的那种轻薄,易导热的铁锅。
思及此处,眼中一下来了神,表情也生动了几分,连忙问道:“你们可知,哪里能打制铁具?”
“这我知道!”于景策一时激动,声调都抬了几分。
“我家大哥现在带兵驻扎于燕云十六州,他们所用的武器,皆打造于冶铁重镇京东东路济南府的都作院,听说那边矿产丰富,打铁经验足,原本这冶铁工艺仅能用于兵器打制,这两年京东东路的金属冶炼水平上涨了不少,听说铁器也可用于民生了。”
“这倒是真的,我也听闻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和河北北路这些粮食种植发达的地方,都是因为用了新的生产工具呢。”林望舒也说着自己的见闻。
听到两人都如此说,徐羲和喜不自胜,打算今晚就跟徐二爷提及锅具之事。
自打丰乐楼重新开张营业以来,高形制桌椅因格外符合人体工学导致竞相追捧,薛记本不欲大量生产,却被徐羲和劝服,“老爷子,您看,把桌子家具从单纯的承载文化变成舒适与雅观相结合是您的愿望也是我的目标,丰乐楼因为您打制的桌椅才备受瞩目,眼下汴京城都以拥有一套高形制家具为傲,您不让薛记打制,那自然也会有别的铺子来打,那反而不如您来打,起码能保证它的形制和做工不是吗。”
见她如此想得开,薛老爷子自然也没有推诿的道理,但却不曾隐瞒这些家具的图纸是丰乐楼所设计的消息。
如此一来,徐二爷变成了文人雅士圈的香饽饽,连丰乐楼也顾不上管了,除了查账,徐羲和甚少在店里见到他,但她心里也明白,徐二爷这是在让权,想让她全权打理的意思。
因这锅具之事已经拖延不得了,今日晚归,一旦阿爹阿娘睡下了,就得再多拖延一日,四人才吃完饭,徐羲和便拽着隐溪与两位小郎君辞别:“城郊家里有点急事,我们今日就不奉陪了,两位请便,有事找隐溪的话你们直接来这酒楼就好,今日确实匆忙,招待不周,请多担待。”
两位点头表示理解,边看着素来沉稳的小掌柜拽着一脸莫名的小道姑急匆匆的下了楼,不多时,慵懒伏在窗前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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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来人往的林望舒就看到两人走出酒楼上了马车,马车一路往城郊方向驶去。
马车在院门口才刚停稳,徐羲和便匆匆跳下,直奔主屋。
见徐二爷与宋氏还未歇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阿爹,我听闻京东东路济南府那边,极其擅长打制铁具,这您知晓吗?”
徐二爷稍稍沉思,“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之前与你叔父一道去济南府收购小麦时有所接触,他们播种和收割时所用的工具确实与汴京有异,你这样一说,我琢磨着那应当是铁制的,怎么了三娘?”
“现如今,咱们丰乐楼门庭若市,八口青铜大锅都赶不上出餐的速度,今日又惹得一些等候过久的客人很是不满,我想着,如若我们能把酒楼厚重的青铜大锅换成轻巧便携的铁锅,那既可以省下不少烧火的木柴,又能加快出餐的速度,岂不是一举两得。”
“且现如今,边境安稳并无战事,听闻京东东路的冶铁水平也大幅上涨,当地的冶铁工艺也可以应用于民生了,我们去定制几只铁锅,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听着三娘有理有据地劝说,徐二爷很是心动。
他这个女儿,就是有如此能力,从让酒楼翻身的家具图纸到当下文人雅士竞相追捧的紫砂壶,再到以前高攀不上的王公贵族现下也一房难求的所谓包间,都让他打心底里佩服。
三娘此番又有了新想法,无论成与不成,他都愿意为了女儿去试一试。
不就是济南府,他去一趟便是。
“行!三娘你且告诉我这铁锅该如何打制,我近快去一趟济南府,定给你带回你要的铁锅。”徐二爷一脸慈爱,信心满满。
“阿爹,这次我得同你一道去,之前那龙泉窑是现成的,去买回来就是,但这所谓铁锅,当下并没有这个东西,全凭我自己琢磨,一切都得去了当地,看过冶炼水平再做定夺。”
虽知后世的锅具是如何长相,但铁锅也不能与家具相提并论,家具出自木料,按照家居图打制就是了,但铁锅能不能打出来,与当下的冶铁技术和打制能力息息相关,当前的铁器打制能精细到如何程度,徐羲和自己也不晓得,得去当地看过才知。
徐二爷也并再多考虑,只说三娘决定的事,阿爹一定尽心竭力,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后天一早就启程济南府,隐溪则自己积极主动要留在家里陪同宋氏,照看酒楼。
第二日一早,徐羲和便与隐溪一道去了丰乐楼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徐二爷则在别院叫人准备出行的马车与路上需要的吃食。
时值正午,却见将军府雄壮的马车又停在了丰乐楼门口,这次从车中下来的,却仅于景策一人。
人还未进门,清朗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父亲昨日喝了你们小掌柜备下的卤梅水,胃口大开,病了这么久,第一次如此这般食欲大开,今日特来想再讨几壶。”
胖小二虽不知他身份,但看他回回来都是锦缎罗绮,次次配饰金玉满身,料定必不是普通人家,赶忙招呼人去后厨的坛子里打几壶来备上。
徐羲和听到于景策的声音,从楼上下来,打趣道,“于小郎君怎么为了一壶卤梅水专程过来了,您吱吱声,我叫人给您送过去。”
于景策也笑呵呵的应,“这感情好,小掌柜您赶紧开新业务吧!”说着又敛起了笑意,“不过我此番来,除了讨一壶卤梅水,还有一件大事,事关我父亲。”
见他面上郑重,徐羲和也敛了笑,喊上隐溪,一起上了楼。
21. 第21章
于景策开门见山,“昨日回家,我与父亲母亲说了见手青一事,并且又在昨日的茶碗里发现了新的青蓝色粉末,经父亲回忆说,这赵堂,确实次次都会亲自为父亲奉茶,父亲今日会特别留意,不食奉茶,须得晚上再看结果。”
“但你家的卤梅水确有开胃之效果,虽昨日也喝了赵堂奉的茶,但食欲不错,吃了不少,母亲特地让我再来买几壶回去。”于景策面上掩不住地乐呵,想必于将军情形好了不少,徐羲和也觉得前往济南府一程,放心了不少。
转念又想起了他所说的“新业务。”
说者无心,闻者有,这不就是外卖吗,徐羲和眸子不禁一亮!
午餐一直推广不起来,哪怕是相同的餐食,午间比晚间便宜几文钱都起不了多少作用。
终归是因为日常劳作的规律,从而导致大多数人没有吃午餐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使得大部分的劳作者中午并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去做饭、吃饭,能节省出一些时间原地休息一下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如果有外卖就不一样了。
即便是时间宝贵的日中,餐食也可以直接送到劳作的地方,不需要专程去酒楼,也不需要等餐吃饭,只需要花费简单的吃饭时间,就可以收获体力满满的一下午,还是十分值得的。
只是,这“外卖”业务的推广就得好好设计一番了,终归来说,没有现代科技手段作为支撑,程序肯定是要繁琐一些,但终归是比酒楼就餐或者自己回家做饭是要方便的,最重要的是,可以抢占全新的午餐市场。
看于将军身体硬朗,恢复能力极强,隐溪又把昨晚开给于景策的药方调整了一下,以调理为主,滋养为先,待两人嘀嘀咕咕商议完,徐羲和这才开了口。
“我想开辟一个外卖服务!”
趁对面两人摸不着头脑之时,徐羲和开门把在外面候着的胖小二野喊进了包间招呼他坐下。
这胖小二是丰乐楼的老员工了,为人本分,做事情又勤恳,从不抱怨,交代些事情给他做,基本没出过什么差错,从徐二爷掌管着酒楼的时候就很信任他了,而从徐羲和接手,他也并没有像另外几个小二一般,因为她是一介女流而另眼相待,依然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事情交给他,还算放心。
“待会儿我们选一些合适的菜品,找人写到菜折子上备好,上午酒楼无事时,便叫人拿着写好的菜折子去坊间、田里和码头边与劳作的人看,如果有人选好自己想吃的菜品,我们可以跟他定好时间,直接送到他跟前,到时候再收钱,碗筷餐具可以等他吃完再叫人去取。”徐羲和试图把流程解释得更清楚些。
“小掌柜,这样一来,我们酒楼的人手就不够了啊。”
胖小二也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自家有田地,播种收成的时候,阿爹一人忙不过来,他都会去田间地头帮忙,正午的时候,经过一上午的辛苦劳作,又累又饿,但为了避开雨季赶早收成,没有人会来回家中再烧火做饭的,大多就休息一会儿,好一点的自己带点干粮就着白水啃上两口就不错了,有做好的饭菜直接送到坊间和码头边,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哪来这么多人手呢?
徐羲和不由低头轻笑了一下,这胖小二确实不似旁人那般,只单纯地接收指令去完成就算了,他是有在考虑事情本身的。
从重新开业之前她叫人在酒楼门外给路人送桌椅时,她便发现了,其他的小二只为完成任务,赶紧送完五套桌椅早点进店休息,才不会留意都送了些什么人,只要能送出去就行。只有他,每个被询问的路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而最终的结果,也确实给自己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见他能反问出问题,徐羲和心里欣慰,“这不用担心,去招些没有工作的闲汉,就由你负责管着,让他们专程负责饭菜的运送就好。但是招人的过程一定要仔细,这些闲汉一定要是身世清白、品行端正、知根知底的才行,从我们丰乐楼出去的饭菜,我们都是得负责任的,即使是在运送的路上,也不得马虎,万万不能出一丁点的意外。”
听到让自己负责如此重要之事,胖小二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谢恩,连连承诺自己会好好管理,定不会出意外。
隐溪见状连忙开口“让我也做点什么吧!我难道日日在你家白吃白喝不成。”面上又是一副故作可怜的撒娇模样。
徐羲和本不欲给她安排事情,本就是看她瘦弱辛苦才从长生观带出来的,又给人家指派酒楼的活计算怎么回事,免费的劳动力啊?但见她一副兴致勃勃十分向往的模样,也不好拒绝。
仔细想过才说:“你就待在丰乐楼里别乱跑,我们酒楼有送菜上门的业务被更多人知晓之后,那些大门大户的人家定会遣了小厮来我们酒楼里点餐,让我们给他们送餐上门的,酒楼也需要人手接应和传达的,你就负责这些可好。”
这活计说忙也忙,但好歹是在丰乐楼里不需要满街跑,这份差事也不只她一个人负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不会过于劳累,但也算个实打实的差事。
“可以!”心事全在脸上的隐溪见徐羲和给她安排了一个重要活计,面上乐开了花。
“我空闲的时候,也可以来帮忙!玄度暂时有事要忙,可能有一阵子来不了了。”于景策也一副兴致勃勃的兴奋模样,他从没听过这饭菜还能送到府上甚至田间码头这样的,心里也觉得新颖得不得了。
从他进门徐羲和发现只他一人,心里便犹豫着要不要问问玄度公子怎么没来,见他提及有事要忙,想问得还没问出口,就听隐溪快言快语已经出了声,“好哇!姐姐明日便要离京一阵子,我一个人无趣得很,你可要常来!不能诓我!”
“放心!你们就是我们将军府的恩人,来帮点忙那不是应该的吗!”于景策也是大大咧咧的人,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偏见,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徐羲和本还担心自己离开汴京一阵子,她一个人无趣,眼下能有于景策多来丰乐楼找她玩玩倒也不错,心里也知晓他们两位小公子都是不介意身家背景的敞亮人,便也笑笑把话咽了回去。
几人一起定了几样适合做外卖的菜品,以能“吃饱喝足”为主要目标,烧制过程简洁为必要条件,并且还得价格便宜,饭量大、菜量足、出餐快/价格低这几点能满足,这外卖午餐基本没有问题。
大致分了分丰乐楼剩余的人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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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的工作,徐羲和与隐溪早早回了城郊,打算养足精力明日一早出发前往济南府。
五月鸣蜩,百草茂盛,天气也一天胜似一天的热了起来。
徐羲和坐在缓缓而行的马车里,瞧着外边儿郁郁葱葱的景象,连透过撩起的窗帘吹进来的清凉小风都显得无比温柔。
马车颠簸了小半月有余,终于到了济南府。
济南府虽不似汴京城繁华迷人,但也是不俗,城楼巍峨,高墙林立,各类娱乐场所络绎不绝,铁匠铺子更是街头巷尾寻常可见。
徐羲和叫停了车队,走下马车进了一家铺子细看。
铺子里,面上摆着的大多是一些类似于秧马的铁质工具,于是询问店主能否定制铁具,经过一番描述,店主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打制铁具比打制家具艰难千倍万倍,原本就是未曾有过的东西,需把铁块打制成铁皮还得是斗状,对打造能力要求高,且对铁质本身的要求更为严格,最重要的是,炼铁所需的燃料也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眼下正值夏季,冬天储备的干草和干柴刚用了个差不多,新一季的秸秆又未收获,燃料本就稀缺,用此时如此宝贵的燃料炼铁来打制一些高难度难把控的铁器,一些小作坊通常都不会答应。
没法子,还是用了徐二爷惯用的手段:去最大的铁匠铺!
问了一路的人,找到了济南府最大的铁器铺子:吕家铁器作坊。
不同于汴京色彩华丽精雕细琢的门面,吕家铁器作坊门面用色沉稳,大气非常,光是在门口就感受到了店铺里浓重的压制力。
徐羲和推开铺门,店里也是黑漆漆一片,穿过大堂便是后院,一片叮当作响的敲打铁器声却瞬间让人安心。
见有人进来,肩上搭着一块粗布帕子的老板拎起帕子拭去了一脑门的汗,这才过来问有何需要,徐羲和未再询问能不能打制铁器,直接说道:“我要打一套铁器,价格好说。”
经过前面几家铺子的咨询得出的结论,一般的小作坊铺子确实很难完成类似于铁锅的定制,吕家铁器作坊必得成功才行,心底里盘算了一下剩余的家底,还是决定尝试一番。
徐二爷站在一旁听三娘如此说,只叹她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魄力,又努力维持面上的自然,努力不露怯意。
见六七人一起进的铺子,最后却是一个十五六的姑娘开口做主,吕严也觉得场面有些莫名的令人好奇,但他也只歪了歪头,示意她详细说说。
徐羲和从大袖中掏出自己出门前临时画的大概图纸给他看,伸出手描述图纸上的圆大概的大小,又仔细讲解手柄处只要用铁皮弯曲做中空,中间再加一截圆木在其中即可。
吕严的爷爷和爸爸世代打铁做器具,他从小便在叮叮咚咚的打铁声中长大,却从未见过如此铁器,迟疑问道:“这是何物?处于何处?”
“这是锅啊!我家是开酒楼的,青铜锅导热太差了,做饭速度太慢,客人等得都要闹事了,我寻思这样的锅具估计能做饭快些。”
吕严很惊讶她能如此坦然不设防的就告诉自己图上这工具的用处。
这小单子他没看上,却瞧上这图纸了。
22. 第22章
济南府景致大气豪迈,家家泉水,户户垂柳,与汴京城的文质典雅相较,虽不相似,却也不相上下。
随处可见泉眼汩汩,时值夏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吕严心里也有他的小九九,铁锅必定不愁卖,但打制过程也十分艰难,光是炼制精铁的燃料,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尚且这姑娘想要的铁锅,铁料轻薄,更需要个中好手多次锤打才能做成,对人力物力的要求极高。
徐羲和心中也知,这铁锅一旦打成,定能成为绝对畅销的家常工具,全国上下,家家户户谁不需要吃饭做菜,更是打定主意要蹚这一趟浑水,不计代价也得把铁锅打出来。
屏退了身后跟着的家丁和小厮,只余了徐二爷同自己一起跟吕严细谈。
徐羲和开门见山,“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都可以商量,如若我所说的这样的铁锅能打制出来,那必能全国争抢,一锅难求,到时候别说是济南府最大的铁匠铺子,即使是全国最大的铁匠铺子,吕家也能争上一争的。”
见他听到全国最大的铁匠铺子时,睫毛轻抖,随即垂下眸子,一副思量的姿态,徐羲和便知他心动了。
福至心灵,接着说道:“只要我要的铁锅只要能打出来,我可以帮你把吕家铁匠铺开到汴京去,我们徐家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你再考虑一下。”
“开到汴京去……”吕严口中喃喃。
他自小一直心心念念想去汴京闯荡一番,但是除了耳濡目染的打铁,别无所长,汴京少农桑,吕家擅长打制的农具在繁华汴京并不似在京东东路畅销,最终只得又回了济南府,承了家里这铺子。
看他似在细细琢磨,徐羲和也不扰他,直至吕严回过神来,这才与她说道:“你说的这种铁锅我们吕家可以打,但是燃料不足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你们也得想办法帮着解决……至于你说的铺子开到汴京去,可是真的?”
徐羲和轻轻一笑,“我们徐家世代从商,信义至上,我说了那就肯定会做到,院子铺子我来找,牌坊依然是你们吕家的,我负责推销出去,叫人去你那买,赚的钱我们再分成,这我肯定能做到,就看你要不要合作了。”
吕严听到合作二字,也不禁眼神探究地瞧着眼前的小姑娘,自家也有个亲妹子,年初才及笄,羞怯而沉静。
瞧着这个姑娘身量看着比自家妹子还瘦小一些,却一副极有底气的模样,开口掷地有声,讲话也有理有据,饶是自己掌管铺子多年,也三言两语就被说得动了心。
如果她说她开家铁锅铺子,自己负责供应铁锅,即便是开再高的价格,那自己也是断不会被说服的,但她开口只说依然是吕家的牌坊,她只幕后合作,吕严心中着实很受蛊惑。
“成,我们京东东路的人向来直爽没有弯弯绕,说了一起干那就不会再反悔。”吕严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却没由来的觉得这小姑娘,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值得信任。
“但是燃料问题我确实没有欺瞒姑娘,炼铁千斤需要十立方的屋满满一屋的木柴,全靠现有的干草干柴,完全撑不到精铁炼化出来,更谈何从精铁再到打制成铁锅呢。”
徐羲和之前并没有接触过铁器打制,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流程,打制铁器不难,准备材料却成了一道坎。
“无妨,三娘你尽管去做,我马上派小厮放话出去,高价收购干柴。”徐二爷在一旁听着两人商谈,却始终没有插话的机会,看到终于有女儿处理不了的问题,徐二爷乐呵呵地接过话茬,试图重立身为阿爹的伟岸形象。
“没用的,现在本就缺少燃料,高价收购更是不值得,杯水车薪罢了,除了抬高铁锅的成本价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想要寻常百姓都能用上铁锅,成本必不能高,阿爹不要做这种冤大头,容我再想想办法。”听到三娘沉稳的言辞,徐二爷面上的乐呵僵在了脸上,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用现有的干柴先炼制一些精铁,按照图纸上的样貌先尝试着打制几口铁锅吧,燃料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就安心负责把我要的锅具打制出来就是。”徐羲和跟送到门口的吕严交代着。
见她语气沉稳不似少年,心中仿若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瞬便安心了不少。
走出吕家铁匠铺,徐羲和搀着徐二爷的胳膊走向马车。
走到马车车前,徐二爷却突然改了主意,谴了车夫走在跟前,拍了拍三娘挽在自己手臂上的细嫩手背,说自己想散散步。
两人缓缓走着,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紫红,绚烂夺目。
两人走到驿馆门外时,斟酌一路的徐二爷这才叹了口气,低头问向还在赏花捻草的三娘,“三娘,你性子向来沉稳,刚刚跟吕家掌柜所打的保票,应该不是随口所言吧?”
徐羲和手上拿着一路上摘的花,面上一派欢喜,却也未直接回答,“阿爹你可听过那种能燃烧的黑色石头?”
黑色石头的故事徐二爷倒是真的在茶肆听说书先生讲过,当时只当故事听听,却不知三娘此刻怎么特意提及。
说书先生的故事中说,一个牧羊的孩子,一次在山坡上看到了黑色石头着火的奇异景象,且火势旺盛,一时之间居然难以扑灭。
这孩子好奇,便捡了些黑色的石块回家取暖烧饭,意外发现这种黑色石头比寻常木柴耐用几倍,后来便经常去拾这黑色石头回家用,一来二去,全村都知晓了这个消息,便也去那山上捡石头用,一时之间成为传奇。
炼铁,还是得用煤炭。
京东东路,大致位于现代的山东省,煤炭资源极其丰富,若能开发利用这里的煤炭资源,不仅仅是炼铁炼钢,家用取暖烧饭的燃料资源都能充足不少。
当下最大的问题便是该如何找寻煤炭矿区。
目前没有所谓的地质勘探概念,更没有高科技的探测手段,只能凭观察的经验判断地表层的煤炭存在。
见三娘信誓旦旦说着煤炭是一定大量存在的,既不是什么奇观,更不是所谓混说,是真实存在的一种易于点燃的矿石,徐二爷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头,答应她第二日便去张贴告示,高价寻找会找寻黑色矿石的人。
一连几日,徐二爷都与徐羲和兵分两路。
一个留在吕家铁匠铺研究如何打制铁锅,一个负责带着小厮去打听关于能燃烧的石头的消息。
终于,第一只让徐羲和点了头的铁锅正式诞生了。
在吕严把精炼出的精铁,用了大大小小十几种铁锤工具,陆陆续续锻打了几万次铁板之后,一口轻薄且光亮的铁锅终于出世。
徐羲和从吕严手里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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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锅,一言不发走到院中用粗布刷洗干净,拿到灶前,取过一枚鸡蛋,敲进预热好的锅里。
吕严和铺子里的铁匠们在狭小的灶房里围了一圈,屏息凝神等着看一屋子人忙碌了七八天的最终成果。
只见在无水无油的铁锅中,那枚鸡蛋却迅速凝结,不一会儿便熟透了,四周焦香,中间白嫩,十分诱人,徐羲和把那枚煎蛋倒在盘中,铁匠们也顾不得再去拿筷子,各伸手捏了一块放入口中。
即便只是空锅煎蛋,却吃出了油的喷香,肉的鲜美,口感细嫩,蛋香萦绕。
不仅鸡蛋变熟的速度快,且可以在平滑锃亮的锅内轻松滑动,见徐羲和面上欣喜,一群人终于忍不住欢呼出了声。
“成了!成了!”
徐二爷放出高价寻向导的口风多日,都未曾寻见当地能辨认可燃烧的黑石的能工巧匠,而高价收购来的当地干柴也维持不了几天了。
最重要的是,吕严说当地即将迎来雨季,雨季一到,泡水浸湿的新木和旧柴都会无法再用,所有的铁匠都在干着急。
徐羲和心一定,干脆利落指挥大局:“向导也继续找着,明日开始,多雇些人,我跟他们一起进山去寻黑石块,我曾见过几回,大抵长什么样子基本晓得,目前黑石块还没被人挖掘过,浅挖一下地表,理应有的。”
这话一出,吕严先拍着桌角站起了身,情绪激动,调门儿都不由高了几度,惊得屋里人都抬头看他。
“不行,山里太危险了,你是汴京来的你不知道,眼下马上雨季了,如果雨下得大,还会引发洪水,我们这边五年里就有三年会发洪水,这可不是开放玩笑的,会死人的!你又是个这么瘦弱的小姑娘,你进山能有什么用,不如我们去!”
吕家雇佣的其他铁匠也都应声附和。
最初他们见掌柜居然轻易就信了那位汴京来的小娘子的话,心里也是意见颇多。
无奈收钱办事,那小娘子又画了几份图纸分与他们,还时时跟他们一起待在温度极高的打铁屋里,随时跟他们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
原以为这小姑娘就是出身高门的花把式而已,后来却发现,她虽不懂打铁的内行门道,却对这闻所未闻的铁锅有独到的见解,身上也没有有钱人家的脾性,说话做事、待人接物都让人信服。
特别是费尽所有人心血的第一口锅真正打造出来之后,见识了这新式铁锅使用起来的方便,都想给自家添一口,更坚信只要能做得出来,必定不愁卖,起码比那些种地农桑的器具要好卖,发家致富路不就在眼前了吗!怎么能才此时功亏一篑!
听汴京来的小娘子说要亲自进山,已是惊诧,却又听闻吕家掌柜也要进山更是心急,各个急着表决心,都争着也要亲自进山去寻黑石块。
徐羲和心里也急,夏意渐盛,暑气上涨,额上沁出了汗,面上却也丝毫未见狼狈。
见义愤填膺的各位逐渐冷静下来,这才又开口劝慰,“先别急,趁着雨季之前,我先去山里瞧瞧,各位先安心用着现有的燃料,我定不叫你们断了顿儿,顶多,等实在没有干柴用了,再叫上大家伙儿一起去寻。”
安抚好铁匠,徐羲和心知燃料之事不能再耽误了。
雨季将至,一旦现下燃料供应不上,这打制铁锅的进程就得延后太多了。
23. 第23章
夏日不语,蝉鸣却悄然而至,淡烟疏雨,云雾里人影憧憧。
徐羲和身着一袭清茶色的简洁衣裳,桑蚕丝的袖衫经过接连几日细雨的氤氲,也皱出了微微细褶,穿在她身上却未见狼狈与不堪,那纹理反而更似洒在地上的朦胧月色,头上戴了一顶于她身量相较过大的蓑帽,遮着蒙蒙细雨,也挡着恬静面容。
她跟随徐二爷雇的探山车队已经走了几天,周边的十来座山已经看遍,依然未见煤炭踪迹,徐二爷把她劝到马车里歇脚,一行人继续往南。
约莫着又走了一天半,临近正午,路过村口的一家茶肆,车队上下停下来喝茶休整,意外听到有人讨论说一些军爷在河边不知在挖什么,挖出了黑色石块。
听到黑色石块,在场各位面上淡然,照旧低眉顺眼喝着碗里的热茶,眼波却在流转,各自交换着信息。
徐羲和听完讨论,起身戴上那顶蓑帽,打算先找家驿馆给大家订上几间房,再一同去村民所说的“岸边”看看。
她虽然可以辨别煤炭,但对于初步的挖掘过程却鲜少能提供助益,一路都以保证后勤工作为主,这里有或没有煤炭,大家都得好好休息一番了。
问了去驿馆的方向,叫了个小厮驾车,临走了,徐二爷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她孤身进村,最后也跟了上来,一起上了去驿馆的马车。
小路曲径通幽,混着连绵几日的细雨,马车行进的异常艰难,即便是自诩适应能力不错的徐羲和,接连找寻了几日后,也觉得体力有些吃不消,此刻歪头靠在马车里休息,却因为颠簸感到更加的不适,头也昏沉得厉害。
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小厮语气雀跃冲车厢里喊,“掌柜的,小掌柜,驿馆到了!”
徐羲和撑起眼皮跟徐二爷一道走下马车,才进到驿馆的院子,驿馆老板就跑出来远远地冲着他们的方向喊:“没空房了,你们换一家吧!”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眼中全是疑惑。
这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一路走来的房屋设施都在讲述着“普通且平淡的生活”,没有高墙华楼,也未见集中的娱乐场所,来往过路的客人虽不能说没有,但非年非节,又没有什么当地特色集会的召开,应该不至于一整家驿馆一间空房都没有吧?
两人还是决定去问个究竟,老板见他们进门,面上带着歉意的讪笑,与两人解释:“不是我不想租给两位,只是我们村子最近来了一批军爷,日日在河边挖土,我们村子里的驿馆都被军爷包圆了。”
两人机警地抓住了关键词:军爷、河边、挖土。
徐羲和立即掉头走出房门,跟小厮说先去河边瞧瞧。
路上依旧颠簸,强撑着不适的徐羲和却在闭目琢磨驿馆老板的话,按照自己了解的历史进程,煤炭目前尚未普及,大多数人对煤炭的了解知之甚少,应当不至于立即收归国有,无论如何,只能先去河边看看情况再说。
三人来到河边时,天色变得灰蒙蒙,似乎是要下大雨的前兆,即便如此,河岸边依然围了几个村民正在围观官兵们在河道边挖着东西。
徐羲和走到村民身边去打听消息,得知这条河叫做沭水,支流众多,是很多地方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可问题是,沭水上游流经山区,地势高,坡度大,因而水流快,但凡雨季遇到连日的大雨,极易形成山洪暴发,危害四方百姓,当地甚至有“沭水十年九祸”的说法。
边听周边的村民说着前几年所经历的洪涝,边看着不远处的官兵在河边挖着东西,心里有了底,大抵是朝廷派了人来治理沭水的。
若真是如此,他们又挖出了煤炭,那自己倒是运气极好,可以捡个现成的漏。
只是瞧着天色阴沉得厉害,怕是一场大雨跑不了了,而自己的车队还没有找到可以歇脚的地方,找煤也不急一时,得先去找个地方安营扎寨,毕竟村民也说了,此处极易发生洪涝。
正要返回马车,却在身后听闻一声干净沉稳的“阿桑?”
徐羲和惊诧转头,愣在原地,竟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玄度公子。
徐羲和震惊半晌,伸手摘下那顶蓑帽,迟疑问他为何在这。
瞧着面前小姑娘帽下睁得圆滚滚的眼睛,似一只猫儿一般歪着脑袋询问自己,煞是可爱,林望舒没忍住轻笑出声。
这人发丝笼于一处,饰以一银冠,身着一身鸦青色衣衫,身前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副精巧的云中月,衣衫贴身,不显累赘,便于在外劳作,却更衬得这小公子鹄峙鸾翔风采卓绝,不似在汴京时的慵懒矜贵,却多了几分活灵活现的神采奕奕。
见他一身清朗,眼中有神,面上绽开一抹笑颜,配上身后黑云压城,激流澎湃,徐羲和看着他有一瞬的失神。
只有一个想法萦绕心头:他本就应当生活在这生动的天地间。
“你怎么在这啊?”徐羲和疑惑问道。
“近两年沭水年年洪涝,今年这边的水文站也早早预测到大概会山洪暴发,上报给了朝廷,官家下令治理沭水,正巧我家有位在朝为官的亲戚,听闻我对此略有研究,便跟朝廷举荐,叫我一道跟来了这边,涨涨见识罢了。”林望舒语气随意。
徐羲和本身体不适想先歇歇,听到他也是治理沭水的一员,所有的不适都抛却脑后,“治理沭水?”
林望舒指着远处奔腾的沭水,微微低下头跟她仔细讲解,“那边都是农田,我想着开通成灌溉渠,既可以分流水量,又能保障农业生产,另外在那里和那里修筑堤坝,雨季时可以减小水流,防止造成山洪暴发。”
徐羲和随着林望舒细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广阔天地间,翠绿的农田直连天际,河水向着远方奔腾,气势磅礴,令人震撼。
“你呢?怎么会在这里?”林望舒站在她身旁,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我跟我阿爹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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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东路打制铁锅,但是缺少燃料炼制精铁,听闻此处有那种可以燃烧的黑色石块,所以我们特来寻找。”说话间,因为路上劳累又淋了几日淅沥小雨,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河边风吹得凶,勉强算得上燥热夏季里难得的清凉,见身旁的姑娘不再说话,林望舒歪头瞧去,一眼便看到她沁了一头的冷汗,面色煞白,唇色微青,向来一副鬼灵精模样的人,此刻眼睛都无神得厉害。
见她消瘦的身姿摇摇欲坠,什么也顾不得,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徐二爷正打算叫三娘去休息,正巧看到这一幕,赶忙一溜小跑过来接过逐渐无力的女儿,将她扶上了马车。
林望舒想起村庄里的驿馆早就被包下了,又转身追了上去,骑着马跟在徐家的马车旁问道:“请问你们今夜宿在何处?”
徐二爷待人向来和善,撩起马车窗帘,见这人正是刚刚河边伸手搀住女儿的好心人,虽心中焦急,却也挤出一丝笑意,耐心回复,“劳烦这位小郎君关心了,这村子里的驿馆早早就住满了,我们准备去村口那边搭几个棚子,这时候夜间也不冷,马车里铺些被褥也能凑合一下的。”
林望舒听完未再回话,只加快了骑马的速度,赶上前去,跟驾车的小厮说叫他跟自己走。
小厮不敢妄自决定,推开马车的车门看向徐二爷,徐二爷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有林望舒骑着马在前面引路,不多时,便到了村里另外一家驿馆,虽这家驿馆也不对外再租了,但还有几间包圆后没住满的客房,见徐羲和一脸煞白的病色,驿馆小厮忙去收拾空闲的房间。
林望舒只朝搀着徐羲和的徐二爷点了点头,便走出了驿馆。
驿馆老板娘听闻有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身体不适,忙从柜台里过来帮忙,见小姑娘脸色煞白,蹙着眉,身上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一眼便知怕是着了凉,已经有些发热了,伸手搀上她另一侧的胳膊,“我带她去客房,我有三个孩子,老大已经成婚了,孩子交给我照顾你放心。”
听她这般说,徐二爷才放开手,目送着老板娘带三娘上楼进了客房。
徐二爷放心三娘,正欲回去安置自己带来的车队,就见刚刚那小郎君,急匆匆从马上下来,甚至来不及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见自己出门来,连忙躬身行礼。
“想必您就是丰乐楼的掌柜了吧,我是她的朋友,有幸在丰乐楼品尝过几顿佳肴,果然不负盛名,装潢典雅,菜式美味……”
“那都是三娘的功劳,公子您也不必客气,是我们该谢谢你才是,都来到这了哪还有什么丰乐楼的掌柜,如不嫌弃,你就叫我一声徐叔父就好。”能腾出几间空房给他们,徐二爷满心感激。
两人还未寒暄完,驿馆院门便进来一个郎中,“小公子,你说的病号在哪里呢?”
这时徐二爷才反应过来,这小郎君刚刚一言不发出门,原是去请郎中了,心中更是感激。
24. 第24章
热烈的风中突然夹杂着些许凉意,浸湿的泥土路上,越来越多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才一瞬间,只剩驿馆门口那棵大柳树下还勉强能作停留。
见徐家小厮急匆匆地在暴雨中解马车的车绳,林望舒抢先一步,“徐叔父,我去罢,刚刚在沭水岸边我便看到你带的车队了,这家驿馆还剩几间房,除开你跟三娘的,还能再住几个人,村里另外还有一家驿馆,我叫他们挤挤,勉强也能腾出几间空房,如此天气,自己搭棚子太危险了。”
徐二爷身上些许带了点文人的骄矜,见一个不相识的后辈如此帮自己,心里也很不得劲儿,特别是眼下外面大雨倾盆,要一个后生替自己去做事,着实难过意得去。
面前这小公子依旧言笑晏晏,“既称您一声叔父,便没有叫您再去受累的道理,我与您家三娘向来交好,丰乐楼的包间我都有幸坐过那么两回,于情于理都该回报才是,我骑马去,更快,叫那些等着的弟兄们少淋些雨。”说话间,已经朝外走去。
徐二爷这才匆匆拿起刚刚三娘戴过的那顶蓑帽,追了上去,站在屋檐底下,躲在雨幕的边际,把蓑帽递给正从马圈里牵马出来的小郎君。
林望舒一瞧正是阿桑在河边戴的那顶,嘴角抿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伸手接过戴在了自己头上。
戴好蓑帽,鸦青衣的小郎君翻身上马,快速消失在磅礴的大雨里。
再没多时,远远就见车队驾着马车进了驿馆的院子。
徐二爷还在驿馆大堂里来回踱着步,见郎中与驿馆老板娘一道从楼上房间出来,快步走上前去问,郎中叫他放心,说只是太过劳累又淋了雨吹了风,有些发热,开了方子叫后厨帮忙煎一下服下,再休养几日便能好起来了。
送走了郎中,驿馆老板娘接过郎中给抓的药,送去了后厨叫人煎上,回来却见那徐二爷依旧在大堂里踱着步。
正想上前询问一下缘由,便见门外迷蒙的雨雾里走进来那位鸦青色小公子,此刻透透地淋了一身,就连蓑帽下的发梢都在滴着水。
徐二爷见那位小公子进门,口中念叨着“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赶忙迎了上去,伸手去拍他肩头淌下的雨水,回头嘱咐小厮烧些热水送去小郎君屋,又叮嘱他一定洗个热水澡,必要注意防寒。
老板娘原以为这郎君与徐二爷必定也是血亲了,想着自己一个外人就不掺和了,刚想去后厨瞧瞧汤药,却听徐二爷开口,“原先事急,没来得及问,小公子名讳为何,家住何方呢?”
老板娘心下也是纳闷不已,看着两人相处起来像是亲老子与亲儿子一般,感情两人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呢?
“后生姓林,名玄度,家住汴京。”林望舒摸摸鼻尖,心中讪讪,心里后悔当初没有坦然对阿桑讲实情,虽也算不上扯谎,但是自己大名也不是什么不能讲的,现下还得另扯一番,心里也略微心虚,只低着头,不敢与徐二爷对视。
徐二爷瞧着却受用得很,更觉得这后生礼节到位,态度诚恳,拍着他的手连连叫他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林望舒施礼后上楼,走到转角回头望了一眼,见徐二爷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方向,似在望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只浑身湿透,急着洗澡更衣,并未深究。
林望舒动作利落,不一会儿便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心里急躁,想去隔壁瞧瞧阿桑如何了,又恐她独自于室,违了礼节礼法,给她多生口舌是非。
只得下楼去大堂找老板娘说要定些餐食送到新来的几间房,这会儿才趁机问那位生病发热的小姑娘如何了。
老板娘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嘴角挂着一丝饱含深意的笑,“公子你若挂心她,就去瞧瞧罢,药快煎好了,你正好可以把药送去。”
这话正合林望舒心意,点头应下,转身去了后厨,药还在火上煨着,小厮拿着一把扇子在打盹,只余药盅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他见盅里的药汤已然烧开了,便想盛出来,却吵醒了打盹的小厮,小厮见他衣衫华贵,配饰不菲,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怕他怪罪自己悄么打盹儿,连忙开口解释:“公子,郎中交代着须得三碗水熬成一碗这汤药才算成。”
林望舒从未自己做过这些活计,见他如此说,便把隔着帕子端起来的药盅又放回火上,想了想,又遣了小厮去做旁的事,说自己来。
那小厮也不敢直接离开,见这一身月白的小公子撩开外袍在柴火堆里坐下来,接过小厮手里的破扇子,呼哧呼哧的扇动药盅底下的火,一副当天大的事一般对待的模样惹得小厮偷笑,他从没见过如此一本正经煎药的人。
林望舒看他站一旁拘谨得很,叫他只管去做自己的事,这药盅自己定会照看妥当的,小厮瞧他如同守着宝贝一般守着那药盅,只点了点头,放心把药盅交给他,自己去了前院忙活。
林望舒纵使见识广,却也是第一次照看药盅。
瞧着火势不旺,便拿着那把小破扇子使劲儿扇,火势大了起来,却惹得一屋子烟气,呛得他眼泪汪汪,顾不得旁的,只能拿月白的衣袖去抹泪,最终,一片慌乱中衣衫袖口抹了一片焦黑,就连脸上都多了几道灰印子。
药盅咕嘟半晌,水位渐低,约莫着只剩一碗的量了,才小心地盛出来,给楼上客房端了上去。
轻声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响应,只得推门进去。
徐羲和还在烧着,煞白的小脸上都烧出了些许红意,林望舒从大袖里摸出一块桑蚕帕子,隔着帕子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纵使隔着帕子都觉得烫手,顿时心下一惊,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想把她叫醒。
徐羲和这一觉睡得沉,她也许久未曾好好睡一觉了,自离开汴京,路上走了半月有余,到了济南府就日日待在铁匠铺子,前几日开始跟着车队满山的找寻煤炭,一连十几座山一一走了个遍,直到今日才得以安稳地睡了一觉。
虽有些头疼难受,但这些时日过于劳累,如今沾着松软床铺,只想好好睡一觉。
林望舒见喊她不应,心里更是着急,从轻拍她手臂转而轻摇肩膀,身形削瘦,只摇晃了一下就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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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唯恐把她摇散了架。
徐羲和难受得紧,身旁还一直有人吵闹,心里烦躁得很,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瞧。
面前却是一身月白的小郎君。
头顶一枚银冠束发,几缕轻垂下的湿漉发丝飘忽在眼前,徐羲和睡得迷糊,见眼前人是他,一时之间,更是迷糊,伸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贴在脸上的凌乱发丝,面上全是疑惑。
见几缕发丝因为发热出的汗依旧贴在脸颊边,怕她不舒服,未加思考便伸手替她把发丝拢到耳后。
饶是在现代生活了不少年头的徐羲和,也觉得这行为有些不妥,于是赶忙坐起。
林望舒也顿时察觉自己失了态,忙从床边起身,倒退了两步,施礼道歉。
徐羲和本想问他为何在这儿,刚刚睁眼时的一幕却又在眼前浮现,心下翻涌起一阵细微的异样。
说起来,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他刚刚的模样。
那时才从水里被救上来,撑着千斤重的眼皮,第一眼,就是把自己救起来的他。
才没多久,已是如今光景,面前却还是他。
林望舒倒不知她心之所想,只看她望着自己愣神,心里忐忑,怕她觉得自己是登徒子,又低头施礼。
徐羲和坐起身子拦住他,这才想起来问他为何在此处。
“这是我们此次住的驿馆,正好还闲了几间房,你身体不舒服,我便叫徐叔父带你先来这处歇息,对了,你的汤药煎好了,趁着热,先喝完药再睡吧。”林望舒转身从桌上端过那碗汤药。
徐羲和起身盘腿坐在床上,待他起身端药,正巧看到了他月白的衣衫下摆上的焦黑,转过身来,见他衣衫大袖上也抹了不少灰,这才留意到他白玉般的脸颊上也抹了几个道子。
“这药……是谁煎的啊?”徐羲和接过瓷碗,状似不经意的模样问道,却被汤药苦得脸皱到一起。
“是……是驿馆里的小厮煎的”林望舒见这汤药难喝的紧,也不敢承认,只能言谈之间故作不经意。
却惹得徐羲和轻笑,“那你身上脸上这灰印子,也是小厮给你抹的啊。”
平时在汴京见他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再在沭水河边见他时,却是一副齿少气锐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叫人只叹风华正茂。
就是这样明媚的人,此刻站在自己床边,微微张开手,等着接她喝完药的瓷碗,面上还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徐羲和也不再逗他,照着他脸上印子的位置,指了指自己脸上相应的位置,林望舒这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擦,一副憨傻模样,惹得她端着瓷碗,坐在床上笑出了声。
徐二爷的房间在三娘正对面,听到房里传来银铃笑声,料想是三娘醒来了,赶忙去瞧,推开门才见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人,也是一愣。
三娘待人向来有礼。有礼,但疏离。除了她母亲与那小道姑之外,再无什么亲近的人儿,眼前却跟这小郎君有说有笑,纵是自己也跟他合眼缘,心里也颇有几分酸涩。
25. 第25章
林望舒见徐二爷推门进来,忙躬身行礼。
徐羲和探出头去,看到是徐二爷,甜甜喊了声阿爹。
一声阿爹入耳,饶是有再多酸涩,此刻也化为乌有,心里只剩熨帖。
林望舒一直觉得阿桑才最是摸不清、看不透的人儿,永远冷情永远淡泊,似乎天塌下来都跟自己没多大关系,这会子却眉眼弯弯,言笑晏晏,声音甜甜的跟她阿爹撒娇,他只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也跟漾起一抹笑意。
“这药实在太苦了!”徐羲和脸上因为发热还红扑扑的,嘴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都觉得苦得难以下咽,不由语气娇嗔了点。
徐二爷走过来正打算接过三娘手里的碗,却被站得更近的小郎君抢先一步接了过去,徐二爷一时僵在原处,板起脸,斜睨了一眼他手里那碗,“还剩了一些,喝干净。”
林望舒听到徐二爷这般说,忙又把瓷碗递了过去,徐羲和心下不明,却也只好接过递到眼前的瓷碗,仰头一口喝干了碗底格外浑浊的药汤。
见她喝完,徐二爷笑呵呵地走过去坐在床边,自己从她手里接过碗来,起身放回桌上,回身时还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恭敬立在一旁的月白色小郎君。
窗外骤雨未歇,狂乱的雨滴拍打在木质窗棂上,哐哐作响。
徐羲和又问起黑石块和车队的事,只是高烧未退,人又疲倦得厉害,一张小脸瞧着比离开汴京时消瘦了不少,徐二爷心里不忍,只说叫她好好休息,车队已经在林家小郎君的帮助下安置妥当了,至于燃料,自己会处理好的。
站在一旁的林望舒也冲她微微点头,眼神沉稳持重,神态波澜不惊,只一眼,徐羲和的心就安定了下来,心弦一松,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已然夜深,头脑也不再昏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降了温,连行几日,终于睡了个饱,心满意足之后才发觉胃腹空荡,饥肠辘辘。
徐羲和起身推开房门,打算去后厨找点能吃的东西,再看看能不能洗个热水澡,先是踏遍山野,后又淋了雨,最后又发烧出了一身汗,心里极其渴望能洗个澡换身衣裳。
走下楼梯转了一圈,后厨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夜间守着大堂柜台的小厮此刻也伏在桌上睡着了,徐羲和不忍打扰,打算折返。
人刚回头就发现玄度公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目光一转,看了那睡得深沉的小厮一眼,面上无奈,伸手指指后厨方向,自己径直走去。
徐羲和瞧他一脸自信,心里狐疑,却还是跟了上去。
驿馆的新鲜青菜要第二日大清早才会去采买,这会儿,后厨的桌上只剩一筐鸡蛋和一把堆在墙角的面线。
林望舒揉揉鼻子,心里心虚得紧,即便有再多的珍奇蔬果,落自己手里怕也是暴殄天物,如此,倒还好。
歪头问向还在研究后厨食材的徐羲和,“煮面线吃吗?”
徐羲和本以为当下只有自己跟这矜贵小公子两人,怕是得自己动手了,见他这般问,一时吃惊,赶忙点头,“吃的吃的,不挑食。”
吃现成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
娇憨模样惹得林望舒又是笑意难忍。
徐羲和倚靠在一旁的桌边,看他从水瓮中把水舀进厚重的青铜大锅里,这才在低矮小凳上坐下来,开始往炉灶中添加干柴准备烧火。
月白的衣衫下摆扫在地上,一位如此风光霁月的小郎君,此刻却正在后厨的柴火堆里,烧着火,煮着面,场面之违和让徐羲和不禁有一刹的恍惚失神。
厚重的青铜大锅导热极慢,两人一倚一坐,安静等水烧开。
终是林望舒打破了这份寂静,“你为何执意要寻那种黑色石块?万一它并不像话本子里写的那般可以燃烧,能够取暖做饭,那你连日的辛苦不就全白费了?”
当下的记录中,除了在故事中出现的黑色石块,并没有非常有力的佐证来证明这黑色石块产自何处,是为何物,又是如何做到能够燃烧,可以用来取暖烧法的,与其追逐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反倒不如加大收购干草干柴的力度来得更现实一些。
“我就是知道,这煤炭可以用于燃烧,且燃烧时间长,提供的热量也要更多,日常的取暖做饭可能没有那么明显,但是对于大规模的炼铁炼钢来说,煤炭绝对是不可或缺的燃料,所以我一定要找到。”
林望舒本想劝她再考虑考虑,此时正值夏季,天气炎热,蚊虫众多,且雨季马上又要来临,在山间探索极其危险,更何况此处向来多山洪灾害。
临近傍晚雨便停了,天色一片晴好,此刻月光如练,透过后厨敞开的窗棂斜照进来,朦胧了身边的小姑娘一身月色。
他抬起头看她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模样,小姑娘信心满满,言辞恳切地说着一个新奇的事情,就连眸子里,都在流转着光。
林望舒低下头,脑海中想劝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只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塞进了炉灶里。
“我能做点什么吗,关于寻找你说的煤炭。”
听他如此问,徐羲和倒是不觉得意外,反而有些正中下怀的意味。
她虽不是很了解他,但却也是知道的,他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极强,最重要的是,他对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求知欲,只要他对此感兴趣。
所以自己只要能让他对此产生兴趣,问题即使不是迎刃而解,也会有所助益。
之前就零零碎碎在他跟于景策的交往谈话中得知,两人幼时曾在汴京之外的地方住过很多年,而他还曾随他父亲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识过很多风土人情,看他对沭水治理的规划上,也有理有据,思想超前,确实颇有才情。
“这种所谓的黑色石块,我听说叫做煤炭,本质来说,它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石块,而是早在千百万年前,植物的枝叶和根茎,只是随着时间的变动,这些植物被埋在地下,后来变成了煤炭。”
徐羲和斟酌着语言,尽量避开了诸如地壳运动、物理变化、化学变化一类词汇,用尽量符合当下的形容,给他讲述了一个地球用千万年给人类制造的一份宝藏的故事。
林望舒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新奇的思想,或者说,闻所未闻的知识。
但他就是被说服了。
“按照你这个说法,煤炭并不是暴露于外表的,那该如何找寻?”林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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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中的。
“就是因为不好找,所以还没找到哇。”徐羲和看到青铜大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冒泡,有要烧开的迹象,整个五脏庙都在叫嚣,只顾盯着那锅汤水了。
林望舒瞧她这般,拿过一旁的湿面线下到沸腾的青铜大锅内,又从一旁的篮子里取了两枚鸡蛋敲了进去,不多时,一碗清汤素面就煮好了。
徐羲和拿了只碗过来想把面盛出来,却见他极其顺手的接过了自己手里的碗,非常自然地把锅里的面盛进碗里,端出了后厨,往楼上客房走去,只好撇撇嘴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只见他把那碗清汤素面置于房中桌上,自己则转身出了门。
徐羲和只当他回房休息了,于是坐下来认认真真吃起了那碗面。
面盛出来前,林望舒从放着猪油的陶瓷罐子里挖了一块,又舀了些热汤浇在猪油上,把面线夹出放在正在融化的猪油上,舀了汤,最后把成型的荷包蛋盖在了最上面。
一碗于饥肠辘辘的深夜已十分难得的清汤素面,被她吃的宛若盛宴。
吃饱喝足,徐羲和打算把碗洗好放回后厨,便悄声出了房门。
却在楼梯上遇到了拎着木桶上楼来的小郎君,即使在如此夏日,那木桶上也隐约可见正冒着些许热气。
林望舒并未多说,只说了一句:“回去,碗一会儿我洗,你先洗个澡吧。”
徐羲和又不由睁大了眼睛,一脸的试探,“这热水,不会是你烧的吧?”
“怎么不会,刚刚不是才点着了炉灶,热透了大锅,总不能只煮碗面就算了吧,放心洗,这可不是煮面汤。”林望舒边说着,边往房中的木盆里倒着热水。
倒完这一桶,伸手拿过她还在端在手里的碗筷,“你先不要关房门,还有一桶水,我马上拎上来,你把水稍稍放凉些再洗,小心烫到。”
即便是前世今生加起来,徐羲和竟也不知,自己在一些人心里,居然是冷烫都不会分辨的,心里觉得好笑,却又萌生一阵暖意。
回过神来,他已经一手端着碗,一手拎着木桶走下楼去了。
奔波数日,今日才勉强得闲,这会儿在竟然能在木桶里泡上了热水澡,徐羲和甚至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只是这会儿放松下来,燃料问题又犹如巍峨高山一般堵在了眼前,也堵在了心头。
又泡了一会儿,觉得甚是解乏,全身都充满了力气,才从木桶里爬了出来,从行李里随手拿了一身深色的衣服打算换上,想了想,又放回去换了一身乳白色的素净衣裳。
打开房门想瞧瞧那小厮如若醒了,就叫他来收了水,一开门,却见小郎君正站在不远不近的楼梯口边。
“洗完了?我给你收拾一下。”林望舒见她洗完澡,换好衣服打开了门,这才朝这边走过来。
“不用,放着吧,你先去睡吧,等明天我叫小厮再来收拾就好。”即便思想不曾受拘的徐羲和此刻也有不好意思了,大半夜的劳人煮面、烧水就算了,洗完澡的废水还得让人家一个风度翩翩的小郎君来收,未免有些过意不去了。
“你生着病呢,先睡吧,放心!明日,我定能给你找到你说的那煤炭。”
26. 第26章
“那明日我与你同去!”徐羲和坐在床沿边上,晃着腿,看他把用过的水舀回木桶里。
“那明日我等你,不拘于时辰,你尽管睡饱,睡醒了去隔壁房间喊我就是。”林望舒拎着木桶出门,还不忘回身把门给她带上。
饭饱水足,瞌睡上来,徐羲和就着松软床铺,躺下就是心绪安宁无梦一夜。
翌日清晨,窗外晴天艳阳,天空一片蔚蓝,蝉鸣中夹杂着几声麻雀叽渣。
徐羲和睡醒以后坐在床上愣神,好像,有一阵子没在小道姑背道经的声音中醒来了。
还真有点儿想她。
赶紧搞定铁锅的事情,早点回,想到这,换衣洗漱的动作也麻利起来。
收拾好推开门,才发觉隔壁无人。
走下楼,徐二爷正跟林玄度坐在楼下大堂的桌旁吃着早餐,徐二爷见她下来,赶忙挥手喊她,背对楼梯的那人也回头看来。
他今日穿了白色的里衣,桑蚕原色的圆领大袖却更显几分古拙,外袍上寥寥几只翠微细竹贯穿全身的花样,一枚玉冠束在发髻上,既朴素雅致,又不损仪态威严。
属实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徐羲和快步走去,桌上摆着几碟不一的餐食,义粥、撒子、烧饼、粉羹……各类吃食一应齐全。
徐二爷笑呵呵地说道,“都是玄度去买了回来的,说不知爱吃什么就各买了一些,赶紧吃罢。”
她刚拿起桌上的撒子,还未进口,就听那矜贵公子满口戏谑:“药在火上煨着呢,吃完饭喝罢。”刚要入口的饭好像一点也不香了。
食之无味吃完早餐,徐羲和就想趁机开溜,早早吃完饭的徐二爷却已从后厨把汤药盛出,端了过来,那药实在难闻又着实苦,吃惯成品药的她实在喝不惯黑黢黢的药汤,看着瓷碗不禁一脸丧气。
林望舒看她模样觉得好笑,不知从何处端出来一小碟荔枝膏,“荔枝膏甘甜生津,又掩嘴巴里的味道,喝完药可以吃一些。”
荔枝膏里并不含荔枝,是用乌梅和肉桂制成,也是药典里的方子,据说能治疗疟疾。
将乌梅和肉桂加水煮沸,待汤汁熬到一半时,按顺序加入乳糖、姜汁和麝香,直到锅里的汤水熬成浓稠如膏的一小团,这荔枝膏才算成了。
徐二爷心中纳闷,荔枝膏做法虽不难,却极其费时,也不知道这后生是如何一大早买到的。
两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徐羲和喝药,致使她留了个碗底子便把瓷碗放回桌上,却也只得在两人的目光中心虚的又把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才算完。
待她把药喝完,三人才出了门。
徐二爷本以为小郎君会如同昨日一般骑马前往,见他跟随两人一道站在原地等小厮去牵马车,才试探问道,“公子不如就与我们一道前往沭水河边吧。”
原以为会是礼貌推辞,却只得一句“那就谢谢徐叔父了”徐二爷这才讪讪的闭了嘴。
三人坐在马车里无人说话,徐二爷才狐疑地打量起左右两位,林家小郎君正抱着手臂,正襟危坐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宛若天上谪仙人,而自家三娘一身绛红,一副慵懒模样斜倚在窗边,柔荑细指撩起窗帘,正歪头瞧着外头的景致,发髻上的步摇随着马车的颠簸流苏坠子晃来晃去,恰似一朵人间富贵花。
徐二爷不由甩甩脑袋,否决了心里一瞬浮现的想法。
这两个孩子,看看左边的,再看看右边的,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那小郎君文质彬彬淡泊如竹,身边应当站一位深居高门吟诗作对的高门贵女才最是相配,而自家冷情淡泊的三娘……呵,多好的男儿站在一旁都配不上。
说起来,也不知林昌家的小公子是何模样了,待到回去汴京,是该找老友叙叙旧了。
徐二爷还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就见驾车小厮勒了马,说着到了。
徐羲和跟在两人身后走下马车时,便被面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沭水浩浩汤汤,一往无前,沿岸的田村山川与天相接,碧绿与蔚蓝衔接,河岸边满是劳作的人,除了身着统一衣服的朝廷派遣的官兵,还有一些百姓也自发为治理沭水出着自己的一份力。
林望舒指指另一个方向示意,徐羲和与徐二爷跟着他走了过去。
“那边便是前几日挖到黑色石块的地方,看看是不是你说的煤炭。”三人走到被挖开的沟渠边,徐羲和看到锃亮的黑块,便知这就是煤炭了。
刚想蹲在地上仔细瞧瞧沟渠里的石块,林望舒已先一步跳了下去,徐二爷默契地把沟渠边的铁器递给他,他顺势接过掘了几块黑石,伸手递给徐羲和。
接过朝思暮想的煤炭块时,徐羲和内心澎湃,找寻数日,终于得见,铁锅量产就在眼前,大赚一笔的想法不日就能成真了,重回徐家耀武扬威指日可待!
“是!这就是我说的煤炭,一会儿我们点燃一下这几块试试看,你先上来吧,别弄湿衣裳”徐羲和不忘叫他上来,今日虽晴光潋滟,但昨日下了一天的暴雨,早就挖好的沟渠虽尚未连接沭水,但也积攒了一些雨水在里面,他一身素雅淡色,恐沾了泥。
林望舒还在沟渠里仔细看泥土样貌,想探究一番长了煤炭的土质是如何的样子,话未经心,“无妨,我多次见你时,都是湿了衣裳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站在沟渠边上等着拉他上来的徐二爷听完这话,立即抓住了重点,“什么每次见?什么湿了衣裳?”
林望舒这才想起徐二爷还在边上,不是与于景策他们几个同龄人一道,察觉自己失言,求救一般看向徐羲和,表情可怜,再配上他天生的秀气杏目,更让人气不起来。
徐羲和无奈,“阿爹,我与林家公子是因为救命之恩才相识的。”说着把父亲拉到一旁,悄声说道:“阿爹还记得祖母寿辰那日,我曾落水吗,原以为就此了了,却意外被正好路过的人救了上来,那个跳进水里救我那人,就是他。”
徐二爷并不知两人相识内情,只当是在雅集聚会相识,今日才知这懂事后生,竟是三娘救命恩人,更是另眼相看,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踱回沟渠边想等他上来时拉他一把。
“我看了一下,这沟渠底部煤炭遍布,往深里挖似乎还有不少,依照走向来看,向北蔓延开来,我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把沟渠改向,待点燃一下试试看,若能燃得起来,便先叫人来挖吧,炼铁那边不是急着用?”说话间,手肘微微一撑就从那一人多深的沟渠里跃了上来。
徐二爷正要去扶的手僵在了原地,只得上前拍了拍小郎君衣衫上沾着的土,“听闻林家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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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是我家三娘的救命恩人?这等大恩大德,我们徐家没齿难忘,定当好生报答。”
林望舒看了一眼徐羲和,也不好意思起来,赶忙躬身推辞,只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切莫再放在心上了。
三人蹲在一旁盯着煤炭燃烧,徐二爷边看边惊得念念有词,“这世上竟真的有能点燃的石头,给我备些,我要拿回汴京给那些文人瞧瞧!”不过多时,两块煤炭还未燃尽,徐二爷便按捺不住去把车队众人聚集在了沟渠边,万事俱备,只待挖煤了。
不远处,徐羲和和林望舒两人,一人手里正拿着一块先前挖起的煤炭块给车队众人仔细讲解,另外一人正指着沟渠往北的位置,描述着大致的范围。
徐二爷身边的小厮瞧着,没忍住跟徐二爷嘀咕,“二爷,这位公子是?三娘不是有婚约在身吗?”
徐二爷听到小厮这话,也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人,笑了笑,“那婚约是与我儿时老友定下的,假若三娘喜欢别家公子,我就豁上老脸给她赖掉,无妨的。”
没多久,车队已然动工,从挖到煤的沟渠为起点,向北延伸,只一下午,便挖了大半车。
吃过晚饭,才回驿馆,徐二爷累地瘫在桌边矮凳上,连连抱怨:“这矮凳坐着着实不舒服,比不上咱们丰乐楼的桌椅。”又觉这么多活计只这几人当真太慢,便跟三娘商量,想去当地的村子里再多雇佣些人一同干活,却被三娘拦了下来。
“阿爹,咱们挖煤、炼铁、打铁锅固然重要,但是治理沭水,修建沟渠却是重中之重,待雨季山洪的时候,这些都是能救命的,尚且今年雨季提前,雨量又大,他们本来就要赶工,人手已经不足了,咱们这种赚钱的行当自然要排在救命的活计后面。”
徐二爷被三娘一番话点透,连连点头,“对,对,还是得把百姓安危放前头。”心里更叹她一个女儿家竟思得如此多,想得如此透,若有舞台,定能施展得开。
徐羲和接着说,“阿爹,明日待挖出的煤炭攒够一车,你便找人先送回济南府去,到了济南府再雇佣些当地人来,挖完再送过去供吕家用,如此往复就好,如若能雇到更多的人,便叫他们也来修水渠也好,林玄度也帮了我们不少,理应……”
话未说完,敲门声就响了起来,一轻二重,节奏不急不缓,既不叫屋里人着急,又足以可见敲门者性情温和,徐羲和料想定是林家小郎君。
打开门,门外果然是他。
只见他手中拿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宣纸,上面另外还有一些圈点勾画,虽似兴之所起的随笔,字迹却依然矫若惊龙行云流水。
“这是我今日所见的含有煤炭的土层,土层深厚,面积却不大,就拿开采到煤炭的沟渠来说,再往南便挖不到什么了,但是继续往深里挖依然可以挖得到,你之前说煤炭产生的缘由是早先被埋在地下的植物根茎,我便猜测着,如果旁的地方也有今日那般土质的土层,大抵也能寻见煤炭,待河边这处煤炭挖完,我再给你寻旁的地方。”
徐羲和心里宛如放了一万支烟花一般灿烂,心里只有一个心思:这便是理工男的魅力吗!
上没有先进手段做支撑,下缺乏文化科技当基础,全靠几句外行人的随意之言,竟都能想到如此地步,这人果真不可斗量。
27. 第27章
徐二爷接过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细细端详,字迹有力,条理清晰,虽看得一知半解,但看三娘认可,也不由连连点头。
第二日,待徐羲和与徐二爷一同到达沭水河边时,煤炭已经挖出一车多了,照林玄度说的,应该还能如此挖个一两月。
徐羲和决定随车回济南府。
还有不少事情需要继续进行,眼下这个开采地的挖煤运送事宜,也不需要一直盯着,自己也没必要一直待在这里。
徐二爷早就想好要亲回济南府招募工人,并不放心与三娘在外分离,见她提议自己也一道回济南府吕家,立即点头,即刻准备上路,算下来,铁匠铺已经停工两日了,耽误不得了。
马车颠颠簸簸行了两日,终在落日前回到了济南府。
吕严见着这父女俩,也不由松了口气。
一旁工匠这才带着气一般开了口,“小娘子,这些日子我们打出了十二口铁锅,前几日就已经没有燃料了,但我们掌柜还是雇了人,把打好的铁锅先送到汴京去了,生怕耽误你们酒楼用……”话未说完就被吕严拦了下来。
后半句的,“如果你们不回来,真是对不起我们掌柜”生生被咽了回去。
徐羲和略带歉意地笑了一笑,对身后跟着的工匠说道,“是我晚了几日,叫伙计们都出来吧,咱们准备卸车,我把燃料带回来了。”
吕严听完这话,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这几日他的心里也压着巨大的担子,先不说求财梦破不破碎,就自己力排万难在徐家父女还没有消息时,就叫人把打好的铁锅送到汴京一事,就惹来很多伙计的不满。
几人忙出门去看,门外满满一车的黑色石块。
“这东西真的能燃?”工匠站在车边低声询问吕掌柜,眼底满是质疑。
吕严此前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黑色石块,更不知到底能不能用来做燃料,但还是故作镇定低声跟身边围的一群工匠说道,“先搬吧,大抵能烧的。”
待把一车煤炭搬进院中,一个工匠拿来一个竹筐子,盛了大半筐煤炭拎去了炼铁的炉灶边,一股脑倒了进去,又扔了一些燃着的干柴干草做引,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灶里的火苗。
只见没过多久,那黑色石块便隐隐有燃着之意,围观的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被眼前石头燃烧的场面所震撼。
见刚刚还一片质疑之声的工匠们此刻鸦雀无声,吕严低沉的声音如众人主心骨一般,“开工!”
“开工!”工匠们见炉火渐旺,也不禁喜从中来,一时间又恢复了干劲十足的模样。
“徐家小娘子,这黑石能燃多久?”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看着的一个年轻工匠突然开了口,旁的工匠也转头看过来,等着她的回复。
“这一车大概能燃两三日吧,不过挖煤的那边现有的人手一日便能挖出这么一车,挖好的煤炭会陆续送过来的,这不用担心,我阿爹明日还会去集市招募工人去挖煤,每天开采到的量还会增加,定会保证供给的,大家只管放心用。”
工匠们这才放下心来,四散开去,第一次尝试把煤炭加进炼铁炉里。
随着煤炭的燃烧,众人惊喜地发现煤炭确实比干柴耐用好几倍,燃烧时间长了不少不说,最重要的是升温快,为精铁的炼制提供了稳定的热量供给。
吕严头上裹着一圈粗布,从炼铁炉旁走到铺子大堂的时候,满身满脸都是汗,肩上的粗布帕子也湿了个透,但是黝黑的脸上却满是欣喜,“小娘子,你寻的这煤炭太神了,同样塞满一炉,比干柴能多燃两三倍,有了这个,我们定能在各家都缺燃料的时候抢先一步占领市场。”
这个想法跟徐羲和不谋而合。
铁锅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科技含量,之前没有,那是因为都还未往这个方向去想罢了。
现成的东西一旦走向了市场,就会变成哪家铁匠师傅仔细瞧瞧就能做出来的东西,更何况铁锅涉及民之根本,是家家户户都不可或缺的工具,有需求就一定有生产,不久就会满大街的铁匠铺子都开始打制铁锅售卖了。
尚且雨季即将到来,干柴干草稀缺是大势所趋,煤炭的普及也会被进一步推动。
但是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能多吃两口都是赚的。
这也是徐羲和愿意承诺吕严帮他在汴京开吕家铁匠铺分号的缘由,只要放出口风,第一个铁锅是济南府的吕家铁匠铺所打制,而吕家本就在本地颇有名望,即便日后各家铺子都能打制出一模一样的铁锅,但是作为最早打制铁锅的铺子,依然可以享受到一些品牌效益。
所以,她必须要在别的铺子都开始打制铁锅之前就回到汴京,把分店的事情搞定。
“吕哥儿,眼下我答应你的燃料我也筹备妥了,我们来商议一下铺子分号的事吧。”
吕严因为煤炭喜笑颜开的脸上,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汴京的铺面和房产我来给你租好,吕家铁匠铺的名号我来给你在汴京打响,你就负责雇人去打制铁锅,承袭你吕家的名号,别的我也不要,因为铁锅赚的钱,我们分成如何?”徐羲和一副笑脸模样,但眸子里却闪着精光。
吕严沉思,心里算计着铁锅的人力物力成本,“那燃料如何解决?”当前燃料问题依旧是重中之重,现有的煤炭都是徐家小娘子带回来的,一旦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后续断了煤炭供给,于自己而言的确是个大麻烦。
“汴京城管制颇多,我并不能保证煤炭供给,但我可以把我朋友研究发现的煤炭探寻经验传授于你,你找人在京东东路开采便是。”说着话锋一转。
“不过我估计,我们在沭水边开采煤炭的消息也瞒不住,不出几日便会有不少专门去挖煤炭的工人的,你不妨直接从他们手里购买,也会方便很多。”徐羲和一副慵懒姿态坐在大堂正中的圈椅上,话也说得十分随意,但每句话都恰好点在吕严的关注点上。
“这把圈椅不错。”徐羲和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把吕严说得一愣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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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是汴京城时下最时兴的款式,我也不懂这些,从街头那家家居铺子买来的,不过坐着确实舒服。”吕严看着徐家小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只觉更是狐疑。
“总的来说,我提供了铁锅的图纸,你负责打制,以后,我负责打开汴京的销路,你还是负责打制,因为铁锅的进账,我们九一分,如此可好?”徐羲和抿了口热茶,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唇角一抹天真笑意,账算得滴水不漏。
听到九一分吕严心里一惊,他原以为她会趁此机会狮子开口,毕竟即便是在济南府都没人能分辨这些铁锅究竟出自谁家,更何况远在汴京城,那不是她说是哪家打制的便是哪家打制的吗,心里做好了七三准备,她却只要了九一。
“我本也没指望靠揩你家铺子的油水发家致富,只是我们酒楼日常进出的银子走的都是徐家的账面,我需要一些属于私人的钱银以备后患,所以我们的合作不能被外人知晓,如何?”吕严面上的惊诧瞒不住徐羲和,她只好耐心解释着。
她原本也没打算跟他藏着掖着,从自己跟阿爹一行在外寻煤,他却叫人把已经打制好的铁锅先行送往丰乐楼开始,她就觉得吕严这人,是个能处的。
“好。”吕严答得也干脆。
一番合作就此达成,徐羲和盘算着明日便回沭水,再从沭水直接回汴京。
第二天与阿爹一道掌眼看过了雇佣到的工人们,跟吕严说了一句汴京见,便与工人一道启程了。
近几日天气晴好,路上不干不燥不泥泞,刚出一日便先到了。
行至沭水岸边,远远就看到一位白衣胜雪的小公子站在堤岸边挥斥方裘,玉冠束起的发丝正随着风飘摇,面上却是一副冷清的模样,让人不敢靠近。
还未走近,徐二爷便大声喊着:“林家小公子!”
林望舒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果然是徐家父女二人,面上不由柔和下来,略显滚圆的杏眸一瞬溢满了光彩,他笑着冲走来的两人招手。
“我们打算回汴京了,你何时回去?”徐羲和第一句话便轻松让他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雨季提前了,需要赶工,我已经让人给于景策报信了,不日他便会带着官家直接拨给他的人来增援于我,估摸着再过大半月就能完工了,待灌溉渠完工我就能回去了,尚且你乘坐马车,我们骑马,大抵不会比你晚太多时日的,丰乐楼的包间我先预订上了。”
徐羲和被他逗笑,“好啊,等你回去,给你接风。”
“林家小郎君,我们又雇用了一批人,大概有两百多,这边的煤炭尚且不知还能再挖几日,剩余的人手小郎君你尽管支配就好,他们的银钱叫车队小厮跟他们结就行,我与三娘明日回汴京,煤炭这边还需要小郎君你多操心。”徐二爷依旧一副乐呵的模样,话却说得极真诚。
林望舒见状忙恭敬回礼,连连说着尽管放心。
徐二爷见他如此态度,面上更是和善了几分。
28. 第28章
徐家父女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即便是在外游历惯了的林望舒,此刻也生出一丝对家的眷恋。
他出生在相较于汴京,更为偏北的中山府。
那里四季分明,冬天冷的更刺骨些,夏天也热的更烦躁些,却也显得冰上嬉戏与河里抓鱼的记忆更深刻些。
父亲每年都会专程空出一段时间,带他四处游历,父亲喜欢,他也喜欢。
父亲带他看过山川鸟兽,看过海浪天际,看过天下奇观,也看过风土人情,自是看过更多的依依惜别。
此刻,他却是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归心似箭,何为依依不舍。
大抵是因为,父母、朋友都在那座汴京城吧。
远处工人齐声喊着的号子的声音,震耳欲聋,让他从思绪中脱离,看着眼前与日俱增的沟渠和堤坝,成就感油然而生。
旁人不知,但他却深知父亲的心思。
父亲因对天文学的热爱和对自然万物的好奇探索,而被中山府的百姓称为“百晓生”。
也因着这名号,而被官家所知晓,甚至御笔亲封加官晋爵,从一介地方通判升到了司天监监正一职,且荫官于己,承袭其职。
当地方水文站上奏朝廷,说沭水雨量大,可能会导致山洪暴发时,却并未引起过多的注意。
是父亲,在每日上报给官家的星象观测里,多次提及观测到今年雨水多,会导致灾害多的星象,这才引起了朝廷的重视。
官家这才下定决心,定要好好治理一下灾害频发的沭水。
于是本该保持缄默的父亲,却向官家力荐了随他游历多地的自己。
父亲知道,自己一定能帮助当地惯受洪涝之苦的百姓脱离苦楚,过上安稳的日子。
也一定能为自己挣得功名,不必按照司天监的荫官承袭,从而开创出另一番自己想要的天地。
林望舒心里非常珍视父亲为自己争取来的难得机会。
按照史册记载,对于河流的治理措施中,修筑堤坝是最常见的办法,但在与父亲的游历中,曾亲眼见过被拦不住的洪水冲毁的堤坝和一样流离失所的百姓,所以这一路他都在思索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而看到汹涌而过的沭水,看到四周遍布的碧绿的田地,看到不畏辛劳勤恳耕作的百姓,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一闪而过。
堵不如疏,为何不引沭水之水去灌溉四周农田呢?
如此一来,既可以分担沭水雨季的流量,又可以省去平日农家灌溉之辛苦,可谓一举两得。
驳了一贯的治理方式,又以一己之力担下了后果的重担,向雨季争取时间,亲力亲为带领着派遣来的官兵与当地自发帮忙的百姓一道挖掘了十几条灌溉渠,在灌溉渠的基础上于沭水关键节点设计了堤坝的修筑。
看着前来来帮忙的村民一日比一日多,林望舒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但愿,次举能不负父亲的信任与官家委托的重任,最重要的是,能不负当地村民的热忱和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支持。
“林望舒!”站在河边沉思的林望舒听到风中传来熟悉的底气十足的声音,人虽未动,唇角却已按耐不住挑了起来。
于景策动作还挺快。
于景策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位负手站在河岸边的白衣公子,腰间的缎带在风中翻飞,白玉的发冠把发丝束的一丝不苟,心里止不住地纳闷,这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在如此尘土飞扬的嘈杂环境里,还能一袭白衣,超凡脱俗不染尘埃的。
“来了啊,赶紧干活吧。”林望舒人未回头,只轻飘飘丢来几个字,惹得于景策跟在他身后呲牙咧嘴。
暮霭沉沉楚天阔,一抹残红越过岸边柳树繁茂的枝丫,洒在河面上,残阳斜照,无风无月,只余耳畔一片蝉鸣。
于景策分配完自己带来的人手,与林望舒并肩站在沭水岸边看河流奔腾。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个收腰窄袖,衣着利落,抱着胳膊看着远处,面上却尽是不羁,旁边一个宽袖大衫,白衣飘逸,负手而立盯着近处,脸上却是一脸淡然。
两人远眺着农田,点念着沭水未来的规划,面上皆是洒脱的少年英气,任由红粉的夕阳肆意挥洒,把河岸边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你是不知道,你不在汴京这阵子,阿桑姑娘刚好也不在,她走之前又搞了个外卖出来,我与隐溪一天天的都要累死了,好在我收到你的信的时候,外卖业务已经步入正轨了,不然还真不知道那个小道姑一个人能不能应付的过来。”清风阵阵,一旁垂下来的柳枝借着风扫过少年英气的面颊,于景策伸手从柳枝上折了一截,叼在嘴边。
“外卖为何物?”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林望舒突然转头问他,见他嘴边叼着一根柳枝,伸手拽下来,随手一扔。
“就是把丰乐楼的菜折子送到田间地头,码头工厂这些地方,有人若是想吃菜折子上的菜式,就可以点餐,丰乐楼雇的闲汉会在客人需要的时间,把他们点的菜式送到想要的地点。”
“嘿你别说,外卖是真的方便,我在家可以叫小厮去丰乐楼点餐,闲汉送到的时候都还热乎,跟在酒楼吃的口味一模一样,父亲喝着他家的卤梅水极开胃,连喝了好几日,小二每日送到将军府时,还冰凉着呢。”说着面上龙飞凤舞,自得其乐。
“又不是你家酒楼,你这么高兴干嘛。”林望舒斜睨一眼,嘴角的一抹淡淡笑意,却始终挂在脸上。
“虽然不是我家酒楼,可是这个外卖业务可是我亲力亲为的,不过短短数日,汴京城就以点丰乐楼的外卖为潮流了,我也参与了,还不能高兴高兴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回了驿馆,老板娘见又有新客至,赶忙从柜台里出来迎接。
见着于景策,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喜笑颜开,“城里的年轻人就是好看,先是林公子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贵人,又来徐家小娘子那么一个清贵可人的姑娘,现在再来一个公子也是这般气宇轩昂的,我们家的小驿馆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于景策听到“徐家小娘子”时,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林望舒,见他仍是一副坦荡模样,心念无趣,只得无奈撇了撇嘴。
林望舒不急不缓丢下一句,“看你还是闲,今天晚上需要赶进度,你也去帮忙吧,”转身便上了楼。
殊不知,这人面上虽坦荡,却连耳廓都红了个彻底,向来不爱出汗的体质,就连额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如此燥热,明日定又是一场大雨,林望舒心里想着。
徐家父女两人颠沛多日,马车终于进了汴京城城门。
富贵迷人眼,一进城便是不同别处的灯红酒绿,熙熙攘攘。
驾车小厮冲车厢里问着去哪里,徐二爷本想直接回城郊别院先好生休息,但听三娘干脆利落的回应先去丰乐楼,愣是没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马车停在丰乐楼门口时,徐羲和伸展了一下蜷缩一路的腿脚,利落的下了马车,徐二爷却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颠碎了一般,更是感慨岁月不饶人,心里再也不愿出远门了。
此时正值正午,走进丰乐楼才发现大堂居然坐满了大半位置,心里吃惊。
原本正午客人寥寥,顶多有个三五桌,大多还是品茗饮酒为主,或是商议事情,或是老友相聚,而此刻的客人却不同以往,正在实实在在地吃着桌上的各类餐食,引得徐二爷站在柜台前时仍忍不住回头打量。
听小二说小掌柜回来了,隐溪飞快的从后厨窜出来,还不忘小心翼翼的在柜台放下刚装进食盒正要叫人送去码头的餐食,随即一下就抱住了徐羲和,开始哀嚎诉苦说想她,逗得徐羲和笑声不停。
等她放开了抱着自己的手,徐羲和扬起下巴点点她放在一旁的食盒,面上一派打趣,“可以啊,日后当得了小小掌柜了。”
隐溪不好意思地拿起放在一旁的食盒,把柜台小二提前写好的地址名号和餐食名字的纸条用糨糊贴在食盒上,交给在酒楼等待的闲汉去送,又拿过一张柜台里的小二新写好的订单纸条,去了后厨。
徐二爷在一旁看完了整个流程,万分不解,忙问这是在干嘛。
徐羲和仔细与他解释,“这叫索唤,各式人家可以派遣自家小厮来我们酒楼点餐,说好需要的时间和菜品,待后厨在规定时间做完,便叫在店里等待的闲汉送去客人预留的地址,不止深宅大院,即便是田间地头或者码头工厂这些,也都可以送。”
徐二爷听了连连点头,他这个内敛少言的女儿竟屡屡给他带来如此惊喜,着实不是一般人物,更觉得当初听从她的意见,让她也参与进酒楼经营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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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不过的决策。
开业至今,已三月有余,徐羲和此番着急回丰乐楼,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查账。
她需要确认一下开业以来的收支问题,再通过徐二爷的名义提一笔流动资金出来,用以给吕家铁匠铺租赁店面和打铁的院子。
但这笔账一定不能走在明处,既然打算瞒着徐家虎视眈眈的视线存下一点钱以备后用,那就必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做。
巧在此时账房先生却并不在酒楼,问过胖小二才得知,两人不在的时日,账房先生时常以抱病在身为由告假,酒楼众人并不知两位掌柜何时回汴京,账房先生不知两位掌柜临时查账而告假不在,也属正常。
徐羲和未置可否,只说账房先生年纪大了,可以理解,叫店小二只把账簿拿出来就行。
那小二支吾半天,看徐羲和皱了眉,脸色也挂上了些许不耐,才小声说着,“账簿和票据,一直被账房先生锁在匣子里,听说匣子钥匙只有账房先生和徐掌柜有。”
徐羲和转头看向徐二爷,原本正在旁观的徐二爷发觉涉及自己了,才想起来,当年账房先生确实给过自己一把钥匙,但自己从未用过。
忙叫自己的贴身小厮松哥儿把钥匙找出来。
松哥儿身上常年带着一串钥匙不离身,有徐二爷盛放体几钱的盒子钥匙,有徐家宅子西院侧门的钥匙,有丰乐楼正门的备用钥匙,还有这把他几乎忘了是用到何处的钥匙,从里面挑出一把,递了过去。
徐羲和接过钥匙就捅了捅账簿匣子的锁,丝毫没有反应。
徐二爷见状从她手里接过钥匙串,也捅了捅那锁,亦没能打开。
松哥儿和店小二也都相继尝试了一番,把钥匙串上的钥匙轮番试了一遍,都未能成功。
徐二爷语气讪讪,“怕是几年未用过,生锈了罢,不妨事,待明日账房先生来了,用他的钥匙再来开匣子吧。”
徐羲和沉默半晌,抬头环顾了周遭,目光停在胖小二身上,语气决然不容反驳:“砸开。”
仅仅两字,掷地有声,在场的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胖小二见徐羲和态度分明,不像玩笑,忙跑去后厨拿了把砍刀出来,众人看他举着一把砍倒过来,自动地让出了匣子跟前的位置。
胖小二手持厚重菜刀,手起刀落,没砍几下,匣子上的锁便掉了下来。
因为菜刀砍锁这一幕,围观的店小二也多了起来,徐羲和沉着地打开匣子,拿出里面的账簿,随手翻了几页并未见有明显问题,只好面上略带尴尬地把账簿放回了匣子里,围观的人这才四下散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又跟后厨与柜台交代了几句,徐羲和这才跟徐二爷一道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连日的舟车劳顿让徐二爷难受得厉害,酸痛的腰腿让他不得不正视了不服老的心,一坐上马车便不由得歪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直到听到翻书声这才睁开眼睛看去,只瞥了一眼立即坐直了身子,就连声音也满是惊讶,“这账簿你不是放回匣子里了吗,又是何时带出来的?”
“我给松哥儿使了眼色,我放回去以后,他就悄悄给我拿出了,方才上车才给我的。”徐羲和边翻着账簿边随口说道。
徐二爷内心不解,觉得三娘此番举动着实没有必要,身为主家,查看账簿那是名正言顺的事,看就是了,何必还需要偷偷摸摸的拿呢。
徐羲和似是明白他的想法,冷笑一声:“阿爹,我若是不表现出一副我看过了账簿但账目并没有问题的样子,不过半炷香,你那位抱病在身的账房先生便会赶到酒楼,插科打诨地证明账簿没有任何问题,还要另外哭诉一番不被信任,你信不信。”
三娘这话堵得他也无法反驳,他经营丰乐楼这么多年,账房先生确实如此为人。
他内心也实在苦闷不接,堂堂一家酒楼,怎么无论是生意好还是生意差,就是不赚钱呢?
但凡查账,账簿上一笔一笔当真没出过任何问题的,虽他也想不通,但就是没有问题,奇哉怪哉。
转念又与三娘说,“即便拿到账簿我们也看不出门道啊。”
徐羲和此时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直勾勾盯着徐二爷,把他盯得愈发心虚起来。
“阿娘会看账,您不知道吗?”
29. 第29章
徐二爷面对三娘不加掩饰的质疑,与流露出的似有若无的失望,面上自是讪讪,也不敢再歪着身子闭目养神了。
徐二爷名叫徐阑雨,自发解落榜后便开始跟着父亲和兄长一起经商,因不喜商场上的铜臭味,又跟学院里说得上话的朋友们道不相同,渐行渐远起来,一时内心苦闷。
那年新年伊始,正逢上元灯节。
年轻的徐阑雨打发了随身小厮,独自一人来到宣德门赏灯。
在唱赚的戏台前驻足听着《升平乐》,正叹无知音共赏,只听旁边一位身披淡粉披风的小娘子自言自语道:“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
细细品味,徐阑雨惊觉她此刻说的正是自己内心的感慨,而她身旁的小侍女一心看着台子上的唱赚,只是敷衍回应她“姑娘你又在说些什么呢。”
徐阑雨刚觉这小娘子有趣得很,想与她相聊一番,便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
浑话、相扑和弄影戏,都看了一圈都没再见到她,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只记得淡粉色的披风上,遥遥绣着一树桃花。
沉寂了一晚,内心也空寂了一晚。
直到宝津楼上,惊鸿一瞥,恰好看到了灼灼其华的那朵桃花。
徐阑雨立即走上前去叙述了唱赚台子前的萍水偶逢与心有灵犀,小娘子听完他的话也是红了面颊低垂了头。
他赶忙自报家门,对方听罢也说了身家,又说自己名叫宋云儿,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见默契如此,两人相视而笑,之后便一起看了临水殿的龙船比赛,举手投足间,彩灯斑驳心猿意马,心里也埋下了一颗种子。
徐家希望徐阑雨可以像他大哥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在事业上也可以有所助益的夫人,对来自小门小户的宋云儿很是不满。
只是最后在二儿子的坚持和大儿子的游说下,徐家长辈这才勉强点头,成全了这对小鸳鸯。
宋云儿刚嫁进徐家的时候,看到不仅一本万利的那些店铺都在大哥名下,就连家里出风头的活计也都被大哥三弟抢走了的时,她也是有些怒其不争的,但是扛不住徐阑雨温良谦和,相貌堂堂,对她更是体贴入微。
两人生下徐羲和以后,徐二爷仔细照顾着她们母女,凡事亲力亲为,放在商铺上的心思和时间就更少了。
渐渐地,宋云儿便也就看得开了,觉得这样拥有几家不温不火的铺子,有点安安稳稳的进账,相夫教子过着平淡的日子也很满足。
曾几何时,他却忘了,嫁进徐家之前的宋云儿,也是打得了算盘,看得了帐,背得出诗文的奇女子。
徐羲和看阿爹面上一派伤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轻合上了账簿,放进他手里。
“阿爹,你给阿娘吧,她看账簿可是火眼金睛的,薛记家具铺子如流水般的进账,账簿里的问题都是阿娘给瞧出来的。”
徐二爷看看三娘,又看看账簿,面上这才柔和了一些,把账簿紧紧捏在手心里,点了点头。
马车才在院门外停稳,还不待父女二人下车,驾车小厮就跑进院子大声吆喝着:“二爷与三娘回来了。”宋氏放下手里的针线赶忙出门来迎,徐二爷见到宋云儿,揽着她的肩不管不顾地进了屋门。
叫宋氏在桌前坐下,开门见山:“云儿,我记得你看账簿很是厉害,替我瞧瞧丰乐楼的账吧。”
徐羲和站在门口倚在门框边上未曾走近,见阿娘的不解的眼神瞧过来,也微微笑着点头。
宋云儿一时之间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最终还是把手在衣裳上擦了又擦,这才珍重地接过了那本账簿。
徐羲和关了房门,走到两人面前坐下来,轻声说着,“阿娘,我跟阿爹在京东东路结识了一个铁匠铺的老板,这老板打的铁锅物美价廉,定能大卖,于是,我们承诺替他在汴京开一家分号,帮他售卖,他承诺铁锅所得的利润,分我们一成。”
“这跟丰乐楼的账簿有何关系?”徐羲和知道阿娘不是好糊弄的,只嘿嘿笑着装傻充愣。
徐二爷无奈,只得开口,“三娘想看看账簿里有没有空子可以钻,在不被家里母亲和大哥知道的情况下使出来,帮铁匠铺租赁院子和铺面,这是分我们利钱的前提条件。”他觉得三娘这个想法风险太大了,并不是很赞成,甚至不如典当几件物件儿来得直接,但三娘的想法他惯来猜不透,也不愿驳了她的意,搅了她谋划的局。
宋云儿翻开账簿瞧了一眼,说得用到算盘,叫徐二爷去书房的柜子里给自己拿算盘来,徐二爷见她是答应了看账的模样,立即颠颠儿起身,一路小跑去了书房。
“三娘,你告诉阿娘,为何要使徐家不知道的银子?”宋云儿见徐二爷出门,压低声音问道。
“因为只有使出去的银子神不知鬼不觉,赚回来的银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论如何境地,我们总是要自己留一些后路才是。”宋云儿听罢若有所思,抬头看向三娘,用力地点了点头。
宋云儿起身打开陪嫁的楠木箱子,翻出一个落锁的匣子,又从饰品盒子里翻了把钥匙出来,利落地打开匣子拿了一叠房屋田产的地契递给她,说这里面有陪嫁来的嫁妆,有这些年阿爹给的傍身钱,叫她先用这些救急。
徐羲和慌忙推脱,执意不收。
倒不是见外,只是这些地契只是徐家不管罢了,并不一定不知晓,一旦寻根究底,压根瞒不住。
找出账簿的问题,即使不能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出一笔银子,也能以此为由换掉这个徐家使了许多年的老账房,一举两得。
她不想丰乐楼的每笔账,徐家大院的旁人比酒楼掌柜徐二爷知晓得更早,更清楚。
账房这种职务,还是在自己的掌控下比较放心。
“阿娘,您先看账簿,银子的事,我再想办法。”见徐二爷拿着算盘进来,徐羲和也并未隐瞒。
接连半月的舟车劳顿,再加上整日思索费神,徐羲和一沾枕头就睡了个昏天黑地,睡醒的时候窗外已挂了玄月,夜色通透,月光澄澈。
隐溪在另一张床上睡得极熟,怕是跟白日里各处行走有关,只是睡姿凌乱,人趴在床沿,胳膊也从床边垂下来,徐羲和走过去把她胳膊收进帐子里,生怕她白日又跟自己抱怨被蚊虫叮咬了一夜,还会把自己的手臂都抓到破了皮,把她往床里面推了推,看着小姑娘天真的睡颜,心里一片柔和。
躺回自己床上,徐羲和心里暗下决心,阿爹,阿娘,现在再加一个隐溪,她一定要让他们过得舒心自在,再不受制于人。
翌日清晨,又在隐溪的背经声中悠悠转醒,非但不觉得吵闹,甚至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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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静了很多。
这就是回家吗。
理了理思绪,起身洗漱更衣,今日估计有戏要演。
四人坐在主屋桌前吃着早餐,虽无人开口讲话,场面却生动和谐。
原本隐溪并不愿同徐家长辈一同进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且她在长生观除了幼时与师傅一同斋食,后来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早习惯了。
只是自徐羲和与徐二爷出门在外,两人前去定制铁锅这两三月,她时常在夜晚听到徐家娘子的嘤嘤哭泣声。
她记忆里没有爹娘,陪伴自己最多的是时常游历四方的师傅,她并不知晓该如何关心她,只好在晨间她惯例问自己吃不吃早餐时,不再拒绝。
于是两人在同一桌上吃了俩月的早餐,也是这般互不讲话,安静吃饭,除了偶尔徐家娘子会与她说起羲和小时的事情,她也会说说她们在长生观相识一事。
早饭还未吃完,正在扫院子的小厮就慌忙通报:“徐二爷,账房先生来了!”
话未说完,账房先生已经进了院子,快到屋门前了,徐二爷放下手中的碗,伸着脖子往外瞧。
账房先生在小厮的搀扶下,进门就哀嚎,“我对不住你啊二爷,我把账簿弄丢了!”
桌前坐着四人,三人面面相觑,一人埋头吃饭,却都不说话,徐二爷看向徐羲和,见她什么都不说,仍一副淡然模样夹了一筷子小菜送入口中,才无奈地起身去安抚仍在哀嚎的账房。
“无妨的,账没有问题就行,都是无妨的。”还在哀嚎的账房先生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徐二爷又安抚了几句,这才把账房的情绪安抚好,叫小厮扶上马车,送回了丰乐楼。
徐羲和冷眼旁观一场闹剧。
若是着急找账簿,有一万种找的方式,从丰乐楼专程跑来城郊哀嚎卖惨,怕是心里求之不得账簿早丢了或者烧了呢,此行怕是只为探个虚实罢了。
本想去酒楼演大戏,现下反倒先被演了一番。
烦了。
“阿爹我们今日先不去酒楼了,在家歇歇吧,自有人着急上火,一切等阿娘把账簿看完再说。”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姿态优雅的擦了擦嘴,跟埋头大吃的隐溪说:“快些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答应别的事得先做到,既然今日不宜赚钱,那就看看能不能花钱。
趁着空闲,她打算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吕家用的铺子。
汴河沿岸酒楼茶肆,勾栏瓦肆众多,想要开家铺子,那位置也是顶顶重要的,但是说到规格,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薛记。
于是叫小厮驾车直奔了薛记,她记得薛记的宅子格局就很完美,集打造、售卖与居住于一体,很是方便!
这附近也看了一圈,却未见有类似宅子租赁,才带着隐溪一道进了薛记的门。
上午的薛记,客人没那么多,薛老爷子的大交椅照例摆在大堂中央,薛叔见是她来,标准的微笑随即又上扬了不少。
“薛叔,请问你知不知道哪里还有咱们这种格局的宅子租赁呢?”徐羲和鬼鬼祟祟的与薛叔小声嘀咕。
身后传来一声拐杖敲击地砖的声音,徐羲和心虚地缩着脖子回头嘿嘿笑,薛老爷子睨她一眼。
“我都听到了!你怎么不问我呢?我还真知道这么一处院子,小丫头想听吗”薛老爷子故意板着脸吓唬她。
30. 第30章
系好马车,小厮紧随其后进了薛记铺子,手上还抱着一口大铁锅。
薛老爷子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厮手上的物件儿,拐棍又点了点地砖,“这么久都不说来瞧瞧老头子,这会子又送了些什么新鲜玩意儿来给我们长见识。”
“这是铁锅,我亲自跟我阿爹同去济南府打制的,昨日才刚回来,今天一早就先给您送来了呢,我这还不是心里记挂您嘛!”几句话逗得薛老爷子开怀大笑,忙叫薛叔接过那个新鲜物件。
薛叔知道老爷子心里好奇,知趣地凑近了些,方便老爷子细看。
“这是精铁炼成的,先后经过十八遍火候和三万多次的捶打,铁块才会变成这副锃亮模样,比青铜大锅好用百倍,拿来煮菜烧水,都熟得极快,您先用着,待到用旧了生锈了我再给您送新的,您这边一大家子人吃饭,用这个锅会方便很多。”薛记师徒二人掂量着铁锅,细声讨论,不由连连点头。
隔行如隔山,他们并不懂打铁门道,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薄亮的铁皮,只得不住地感叹工艺之精湛。
见薛老爷子满意地收了这口铁锅,看着小厮拿去厨房的背影,徐羲和这才一脸小狐狸样开口,“这家铁匠铺子想在汴京开个分号,也想租赁一间您这般的宅子,可以住人,能够打铁,也有沿街的铺面,薛叔您见多识广,可知晓哪里还有这般的宅院呢?”
薛老爷子斜睨她一眼,但是拿人的手短,原来这小丫头搁这儿等着自己呢。
薛叔欲语还休,转头试探地看了一眼老爷子,见他微微点头,才放心开口。
“薛记之前曾用过一个院子,在码头不远,那边比这里还要宽阔一些,只是街巷不及这边繁华,但是胜在离码头近,极其方便购入木料的运输和打成的家具卖往别地儿,是咱们薛记发家成名的地儿,一般人问,老爷子都不舍得给出去,因而空了好多年了。”
薛叔从徐羲和问起,心头第一个浮现的答案便是那所宅子,却不敢做主,既老爷子点了头,便是有意让出,“那宅子我时常派人过去打扫,并不脏乱,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想要那院子,就给我泡壶茶”薛老爷子丢下一句话,便朝院儿里走去,徐羲和冲薛叔挑挑眉,又笑了笑,抱拳做出感谢的动作,快步跟了上去。
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不再是那把熟悉的大交椅,而是换了一把圆润的圈椅,一把已经盘的十分油亮的紫砂壶,安然放在花圃上。
徐羲和知道薛老爷子并不爱时兴的点茶,而是更偏爱滚水煮茶汤,清澈的茶底飘着几根全须全尾的茶叶,大抵也是发家前的习惯延续至今了,于是拿过那把再熟悉不过的紫砂壶,放入薛叔递过来的茶叶,注入沸水,轻轻放回了几案上。
才放稳茶壶,薛老爷子便从厢房出来,手上多了一串钥匙,放到她手心里,让她想看院子就去找薛叔。
徐羲和也不矫情,立即憨笑着收了钥匙。
知道薛老爷子一直拿自己当亲孙女对待,也不虚伪推脱,眼下自己虽掏不出银钱回报,但肯定不会白占便宜的,日后定会把合该有的银钱如数奉上的,只是现下宅院急着用,也没什么好故作姿态的。
几人刚要出门去看院子,一直安静待在徐羲和身后的隐溪却突然出声,“老爷子,请问您可是嗓中时常有痰难以咳出?甚至会胸闷气郁难以入睡?”
薛叔正要迈出房门去准备车马,听到这句又退回来细听,老爷子状态确实如此,急忙问她该如何解决。
“这也简单,脾生痰,肺储痰,可以用空拳拍打身体两边的云门中府穴,每天拍打半炷香的时间就行,可以帮助排痰,至于睡眠问题也是由肺引起的,每日睡前可以泡个脚或者揉内关穴,都能帮助入睡,总而言之还是得养肺。”
常年与刨木和木屑粉尘为伍,肺部问题也是徐羲和一直担忧的,听着隐溪提起肺部,因为解决了宅子问题喜笑颜开的面上当即挂了相,走过去搀起老爷子便叫隐溪来搭一搭脉,多年不愿看郎中的薛老爷子挣脱不开,甚至薛叔也只在一旁盯着鞋面装没看见,更没打算帮忙,只得任由两个小姑娘,一个搀着,一个搭脉。
老爷子自小便做了木匠,不怕苦不怕累,身体底子倒是极好,听隐溪说完老爷子因着多年接触粉尘,肺部确实薄弱了些,好在没什么大碍,只要好生调养,兴不起什么风浪,在场几人这才放了心。
一行人乘上马车,赶去了码头边的宅院,而徐羲和在马车上还在琢磨着待回了酒楼,定要研究几道养肺汤日日送去薛记给老爷子服用。
码头边的宅子极其宽阔,也有一个临街的铺面,院中两侧各有几间能做活计的屋舍,院子后面是可以住人的厢房,虽几年未曾有人住过,但因为时常派人打扫,所以看起来也是干净利落的。
这个位置虽不及目前的薛记家具铺位置繁华,但徐羲和却一眼看中了位于码头边上这一点,不论是运送来的煤炭还是运送出的铁锅,都极方便,心里更是满意得很。
回程路上,徐羲和先是千叮咛万嘱咐,要薛叔万万不可透露吕家铁匠铺是因着何种缘故才租到这家宅院的,又要薛叔回去以后切记写一张租赁单据,日后自己定会付清房费。
本想由薛叔推荐一下类似格局的宅子,再跟隐溪一道去挑挑选选看看价格,以便心中有数,等解决完银钱问题再做打算,却没成想,宅子问题竟迎刃而解,心里仿若放下一块巨石。
虽宅子问题解决了,现下不急着掏出一笔钱来付租金,但是搞钱可不能停歇。
想要不受制于徐家,那就定得手里有些不走徐家账目的私钱。
近来,徐家派来的小厮,可是越来越勤了。
薛记家具铺子坐落的那条街,商铺众多。徐羲和看看日日穿着自己衣裳的隐溪,才发现她住在自家这么久了,竟没给她裁几件衣裳,于是也不急着回去了,带她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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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身成衣,又定制了几套衣裳,路过配饰店时给她挑了几样首饰配件。
最后,两人驻足停在一个串满糖葫芦的摊贩跟前,隐溪欢快地上前买了两串糖葫芦,回身递给徐羲和一串。
阳光晴好,炽烈的光线从那串糖葫芦上挂着的大片糖浆上反射过来。
让她不禁想起,原本的徐羲和情绪最为崩溃的时候,便是这个小姑娘手持一支糖葫芦,站在雄伟严肃的大殿外,用一个甜甜的笑,救起了她。
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那支因为天热,糖浆已经开始往下的滴的糖葫芦,看在眼里,宛若珍宝。
“你知道吗,我一直记得在长生观第一次见你那天!因为那天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糖葫芦,那是我跟师傅第一次分开,他一个人去游历了,我哭了整整一上午。”
“直到有个好心妇人来上香,正巧买了几串糖葫芦要带回家给自家孩子,她看我哭得可怜,这才给了我一串,我坐在大殿门前就开始吃,还没吃完就见到了你,当时特别想问问你吃没吃过糖葫芦,你若也没吃过,我便分你一颗。”
隐溪吃得香甜,全然不见脸上有丝毫难过,却给徐羲和听酸了鼻子。
“那你当时为何不问我?”徐羲和这才尝试着舔了舔糖葫芦上裹着的晶莹剔透的糖浆,确实很甜。
“当时看你穿的金尊玉贵的,哪像没吃过糖葫芦的,怕问了你再被你嫌弃。”隐溪只顾啃着那串化得厉害的糖葫芦,话也说得吱唔不清。
那时候是徐羲和刚被薛大爷使计遣去了城郊别院那会儿,先不说她向来内敛,衣裳都没几件色泽亮丽,用料华贵的,就说那时候的状态,天天胁肩低眉,沉默不语,这都能被隐溪说是金尊玉贵,可见这小丫头过得有多凄苦。
“下次记得问我,即便我不爱吃糖葫芦,也欢喜你能分我一颗。”
一串糖葫芦,记了好多年。
拎着大包小包的衣裳和钗环首饰,还拎了好几包油纸包着的小吃,这才回到了城郊别院。
宋云儿还在打着算盘翻着账本子,眉头更是紧紧皱在了一处。
“阿娘,如何?”徐羲和把宋氏爱吃的枝头干摊在桌上,又倒了些错认水在杯里。
因着果子完全成熟时若没有及时摘下,便会干枯在枝头上,那些没有腐烂又被晒干的果子,便被称为枝头干,常见的果蔬,都可以以此法做成天然的干果蜜饯,吃起来别有风味。
而错认水,也不是水,而是一种冷酒,是用几种酒曲和蓼草,再用枥柴灰澄清降酸来制成的,虽口感甘甜醇厚,却因为色泽澄清,类似清水而被称为错认水,虽然是酒但是由于这种酒口感好,酒精度数也低,并且经常饮用还会有散淤止血和行滞化湿的效果,因而很适合女性饮用。
宋云儿吃了两颗李子制成的枝头干,又端起瓷杯将那错认水一饮而尽。
“这账好似没有问题,实则全是问题。”
31. 第31章
徐羲和听罢却没表现出一丝惊讶,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依旧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宋云儿知她心里有数,大概早猜到了,这才放心说道:“每笔银钱的进账、出账皆记录在册,有凭有据,无可挑剔,但是细看下来,款项与银钱的支出金额却有很大问题。”
说着,宋云儿翻开账簿,纤纤玉指指着其中内容给她详细解释,“你单看每日购买的青菜记录,每一种菜式的单价都比市价要贵不少,之前住在徐家大院里,有人统一采购,我也不太了解,但是住在别院这阵子,物价是什么样的我一清二楚,即便是品质再高,哪怕是土里现摘出来的都不能比市场售卖的价格再贵个三五倍吧。”宋云儿越说越气,最后竟把账簿摔在了桌上。
直到徐羲和抬眸看向她,她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扯起笑脸恢复在女儿面前的温柔样貌,看着愈发真实的宋云儿,徐羲和低下头,强忍笑意。
在宋云儿的解释下,徐羲和看懂了账簿的大概,总体来说,账簿的出账,与实际市价差额最大的,还要数油和酒水,只虚抬了四五倍价格的青菜倒显得手下留情了。
来客日日爆满的丰乐楼,靠着源源不断的进账,竟才能勉强抵消流水般的出账,谁看了不说一声离谱。
怪不得这酒楼越开亏损越多,有如此账房,酒楼能赚钱才怪。
账房得换,但现在还换不得。
这账房先生年过半百,世代与算盘为伴,年幼时就跟着徐老爷子四处打拼,从祖辈起就呆在徐家管帐。
他也是徐家的老人了,徐老爷子过世后跟着徐大爷走南闯北,前几年徐二爷接手丰乐楼,还是徐大爷忍痛割爱,才派了他来帮着没有经商经验的徐二爷经营丰乐楼的。
如果没头没尾地就把老人给裁撤了,势必要引得徐家众人心中不满,甚至还要计较一番。
现如今,老夫人仍在世,徐家也并未分家割产,他们一家三口只因为徐二爷一时意气便从徐家大院搬到了城郊别院去住,已是不合规矩礼数,引得徐家长辈不满颇多。
徐大爷此前派来的小厮是被老夫人遣回的,虽不知老夫人为何默许了徐二爷一家暂住在外,但始终身边是安静了一阵子的。
后来丰乐楼重新营业,现如今也算得上在汴京城小有名气,徐大爷早就坐不住了,派来劝他们搬回徐家大院的小厮,来得也更勤了起来。
如若此时裁撤掉这位账房先生,怕是徐大爷一会儿便能以此为由大做文章了。
此时,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但看账簿里票据齐全,说明这些离谱的价格也是与对应的商贩、店铺里应外合的。
身为丰乐楼的掌柜,换掉徐家“好心好意”“忍痛割爱”的忠心账房属大逆不道,但是更换掉货品质量参差不齐的供货商,应是合情合理吧?
才说着,午睡睡醒的徐二爷恰好来问账簿情况,走过屏风,便看到三娘面带微笑,眼含精光地打量着他,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里发虚,讪讪问道:“三娘怎如此看我?是阿爹脸上抹了灰?”
“阿爹,你知道丰乐楼的青菜是每日何时送至吗?”徐二爷听罢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细细一想,才发觉自己却也不知道究竟是每日何时送到的。
心里发虚,只得试探着:“大概是清晨吧?徐家大院的青菜就是每日天刚亮时送到,送菜的车马大都会走西院的侧门,我经常能听到响动。”
徐羲和若有所思,却也只撇了撇嘴,“青菜这种难以保鲜的东西,合该是清晨送到才对,但是丰乐楼的青菜,却是前一日的傍晚时分就送到了。”
徐二爷听完心下一惊,现如今,在文人墨客和高门贵眷口中,才能听得到几声丰乐楼的名号,他也深知,一家酒楼,菜品口味永远是立身之本,更是在酒楼众人面前交代过千万遍,菜式口味永远排第一位,也曾说过多次,菜本身的质量问题不容小觑,但凡稍不新鲜就立即废弃。
这般酒楼,竟连菜品都是隔日的?这传出去哪还留得住客!
心中气愤,面上还尽力保持着理智,他也明白,这种事情要想盖棺定论,必得有确凿的证据才行,又多问了几句。
“自然是我亲眼所见,不光是我,阿娘也见过的。”听到三娘提及自己,宋云儿满心疑惑,她久居深宅,甚少前往丰乐楼,自己并不记得曾见过。
“阿爹去两浙路订购龙泉窑之时,您与我同去薛记,还帮他们看了帐那日,我们曾去过丰乐楼吃晚饭,阿娘您还记得吗?”宋云儿垂下眸子,似在回忆,先是缓缓点了头,后突然啊了一声,吓了毫无防备的徐二爷一跳。
“我记起来了!那日我们点的菜品才端上来,那小二便急着要去后厨帮忙卸车,说是明日要用的菜到了!对吧三娘!”
徐羲和轻笑着点了点头,当时它听胖小二说到明日要用的菜到了时,心里也极其纳闷。
但因为当时徐二爷人并未在汴京,她也未曾接手丰乐楼,不便直接询问,便想着待他回来再细问一番。
只是后来急着筹备开业事项,而丰乐楼的菜品也并未出现原材料不新鲜的问题,导致她一时竟忘了这件事。
“这件事说来也简单,阿爹你遣人悄悄问问豪哥儿便是。”豪哥儿便是酒楼那位胖小二,做事麻利,又极听指挥,现在被她安排去专门负责外卖业务了,是个信得过的。
青菜的新鲜问题是个更换问题供应商的由头,一旦坐实青菜卖家供应给丰乐楼的青菜价格高、质量差,甚至连新鲜都不能保证,那么更换掉其他一应供货商,换成自己信任的供货商也是光明正大的。
这些供货商换完,账房先生即便再有通天本事,起码在账目上也很难再搅起风浪了。
但眼下更为重要的问题还是油和酒水。
不同于青菜货商,这家质量不好就换下一家,而油和酒水的限制就比较多了。
先说油,当前市面上常见的油分为两种,一种是动物油,猪油比较多一些,这些动物油多用于日常食用,另一种则是植物油,其中麻油更为普遍,但是由于当前榨油技术的限制,这些植物油通常只能用于工业,比如制作蜡烛和布匹。
全民日常烧饭做菜的油皆来自猪、牛、羊,这就导致了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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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量少,因而单价颇高,所以选择少,之前丰乐楼客人寥寥无几还好解决,现如今门庭若市,对油的需求量增加了不少,能提供如此油量的卖家也就更为难寻了。
其次的问题便是酒水,酒水购买成本极高,因为酒水在当下属于垄断式市场,酒楼也分为“正店”和“脚店”两种,只有正店才拥有酿酒权。
有酿酒权的酒楼才可以自行酿酒,而其他没有酿酒权的酒楼,只能从拥有酿酒权的酒楼购入他们所酿的酒。
之前的丰乐楼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无人问津的小酒楼,且掌柜徐二爷又是一个心思全然不在酒楼经营上的人,酿酒权这种东西,想也可知丰乐楼定是没有的。
之前丰乐楼从几家大酒楼分别购入了几种不同的酒,因为客少名气小倒也无妨,而如今,丰乐楼今非昔比,一跃跻身汴京城知名酒楼,一些同样名气的酒楼便不愿再把自家酿的知名美酒再售卖给丰乐楼了,即便是如今还售卖给丰乐楼的酒水,也是高于之前的价格不少。
内外夹击,要想靠丰乐楼发家致富,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无他法,只能一样一样来。
如此看来,得先去官府申请酿酒权,待酿酒权批准下来,再研究如何酿酒。
而油的问题,才更难解决,也不能凭空多变出一些猪牛羊宰杀了炼油不是。
明眸轻转,心思活络起来,既然动物油油量难以增加,那为何不把不能食用的植物油变成可以食用的呢?
徐羲和不禁豁然开朗,自己花生油、菜籽油真是白吃了这么多年!既然当下榨油技术达不到食用水平,那就努力提升榨油技术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羲和想通这些,又恢复了一副淡然超脱的模样,一旁的夫妇俩心里虽疑惑不解,但看三娘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由稍稍宽慰了些。
三娘总是有办法的。
徐羲和看着阿爹阿娘依然一副担忧模样看着自己,心里忖度着要不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但是细想之下还是作罢。
申请酿酒权一事暂且不宜告诉阿爹。
如若被阿爹知晓自己想要申请酿酒权,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定会想方设法用尽人脉去疏通关系,如此一来,势必要被一直盯着丰乐楼动向的徐家各房知晓此事,怕是后续会举步维艰。
且除了徐家,被竞争对手知晓此事,也有可能引来各方施压。
还不如待实打实拿到酿酒权再告诉阿爹阿娘这个好消息。
想到这儿,徐羲和面上摆出一副灿烂笑颜,安抚了两人几句,说自己定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叫他们宽心,这才回了房间。
一走进门,发现隐溪正伏在桌上,见自己回来,她噔的坐起身来,却是满面愁容,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你大可以交给我去做,你看外卖的事情,我跟豪哥儿还有于景策不是也做得很好!”
于景策?于景策!
隐溪的话却如同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不知沭水治理得如何了,算起日子来,这两位公子,也差不多该回汴京了吧。
32. 第32章
眸光流转,眉眼如画,徐羲和心里盘算林望舒何时能治好沭水启程回汴京,只要他能回来,将军府的小公子定然也会一起回来的。
“隐溪,于家公子是个如何的性情?我若请他帮忙,他会出手相助吗?”
这件事,徐羲和心里也很是没底。
她虽与于家那位小将军见过几回,也说过几句话,但并未深交,而自己想要申请酿酒权这件事,开局就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一次就成才行,不然一旦风声泄露,各方阻挠,想再申请下来可就难了。
隐溪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仔细思量了一番,“反正,是个好人。”
而后又嘿嘿笑着,眼睛眯的像月牙,“就那外卖一事,先前我们去送菜折子给那些有钱人家,人家的守门小厮都不愿收,他知道之后二话不说就帮忙去送了,他送去的折子那些人家诚惶诚恐抢着接过去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羲和只给酒楼的员工和隐溪分配了各自任务,却不知于家公子竟也参与其中了。
怪不得前后才不过半月有余,汴京城那些有名的王宫贵眷高门大户也都在争相点餐丰乐楼的外卖,原先只当是自己运气好,现在看来,原是那些人不愿驳了于家小将军的面子。
如此一来,徐羲和心里反倒纠结起来,若先前还能开得了口,知晓他已经帮过丰乐楼如此大一个忙,现在倒是当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隐溪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直盯着她瞧。
徐羲和故作轻巧,冲她笑笑,安抚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去官府给酒楼申请一下酿酒权罢了,叫她不用担心自己。
而隐溪听到“酿酒”二字反而一脸兴奋,当即坐直了身子,本就透着机灵的眸子一霎睁得更加滚圆,“酿酒?酿酒我会啊!”
见徐羲和一脸的将信将疑,隐溪更加急了。
“我师父隐玄道人,是最爱饮酒之人,不论是在道观修道还是在外游历,酒壶必定随身,小时候他带我一同游历时,曾在一处酿酒坊借宿过一阵子,我每日都看着那些人如何酿酒,看过几遍便都记得了,后来我们去玉清观修行时,观里恰好有些酒曲,我便试着酿过几坛,喝过那酒的人都说美味极了,师傅还藏了几坛要下次去的时候喝呢。”
隐溪先是说得一本正经,后又低落起来,“师傅……也不知他现在在何处游历。”
徐羲和无意触及她的伤心地,见她情绪低落沮丧不已,一时之间,于心不忍,赶忙安慰。
“好了好了,等我申请到酿酒权,定先让你亲手酿上几坛好酒给你师傅备着,待他游历完回到长生观的时候,你送去给他喝,别难过了”
隐溪原本已经没那么想念师傅了,只是说到酿酒,不免有些触景伤情,想到了儿时师傅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大,带自己游历时的场景有些难过,现在被徐羲和这么一安慰,情绪反而奔涌而出,心底泛酸,伸手抱住了身边的人。
“我能一直住你家吗,你会赶我走吗?”
徐羲和被她千回百转地想法逗笑,“你若当长生观是你家,或者当别的什么地方是你家,那这里就是你第二个家,你若不当别的地方是家,那这里就永远是你家,你愿意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永远都不会有人赶你走。”语调轻缓,言语柔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叹她也是个可怜姑娘。
一直天真烂漫,日日欢声笑语的小道姑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徐羲和都要觉得她是不是伏在自己身上睡着的时候,才察觉到夏日衣衫单薄的肩头蕴了一丝水滴凉意。
向来不会安慰人的徐羲和,只得僵硬地拍了她的背,努力插科打诨转移话题,“酿酒是如何的流程啊,都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可好提前备好,待酿酒权一申请下来就让你大显身手。”
这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吸着鼻子坐起身来,细细描述了一番酿酒的流程。
徐羲和嘴角带笑,光打在她身上,让人不由内心安宁,轻声哄着她,说这几日就准备好大酒坛放在西边那间空屋,等酿酒权到手她就是丰乐楼首席酿酒师,逗得小姑娘不好意思起来,也把刚刚的难过忘到了九霄云外。
看她欢欣鼓舞地跑去放置着杂物的西屋,一本正经地数着究竟能摆的下多少只酒坛,徐羲和也满心柔软。
突然间,却从门外传来守门小厮推拒阻拦的声音,徐羲和忙走出西屋去看。
才迈出屋门,一个家仆模样打扮的人已经冲进了院里,守门小厮从后面跟过来,解释说这是徐大爷院里的人。
见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小三娘站在院子正中,一脸不屑跟小厮叫嚷:“叫你家徐二爷出来说话。”
家仆话未说完,听到院中嘈杂的徐二爷与宋云儿便慌忙从屋里出来,生怕三娘受了旁人的欺负。
那家仆见徐二爷冷着一张脸,满是不悦,一时态度倒是恭敬了不少,“我家大爷说,雅姐儿的婚事定下了,叫二爷别再记恨他了,这阵子便搬回徐家住吧。”说完作了个揖,快步出了院门,院中一片寂静,只听得院外马蹄声渐行渐远。
“雅姐儿婚事定下了?定了谁家?母亲不是最偏疼雅姐儿吗,怎得如此仓促就定了人家?……”宋云儿关心则乱,脑中已经没有什么逻辑不逻辑的了,生怕徐家给三娘也定婚事。
转头去看徐二爷,才发现他也没好到哪去,火急火燎几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徐羲和自己也想不通,他们这一辈几个孩子里,祖母最是偏疼大姐姐徐羲雅,虽大姐姐比她年长两岁,但却一直未曾婚配,只因大伯选定的几户人家祖母皆瞧不上眼。
唯一一次在她的婚事上有所松口,便是阿爹与同窗挚友林昌定下的那纸婚约。
怎么眼下突然就悄么声的定下了婚事?
“会不会是林昌去徐家拜会过了,答应了母亲跟雅姐儿的婚事?”徐二爷心里也知母亲心思,早先大哥选好的几门商贾人家的高门大户都被母亲否决了,直言以雅姐儿的性情和学识,是要嫁入官宦人家的,终身大事岂能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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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宋云儿也觉得徐二爷说得有理有据,慌忙看向三娘。
徐羲和听完阿爹这个想法,心绪反倒豁然开朗,面上也不由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想摆脱这桩婚事已经很久了!这摆脱的全不费工夫啊,属实是意外之喜了。
见她脸上既无悲伤难过,又无愤懑怨恨,徐二爷与宋云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上千宽慰于她,“没事的三娘,等阿爹再给你找更好的婚事!”
三娘虽没有怨愤,自己却平息不了心中郁气,原本想要回到汴京定要前去徐府拜会一番,此事一出,什么都不想了。
徐羲和看着两人面上表情切换得极快,忍不住笑出来,“阿爹阿娘,我并不想要这桩婚事,一直发愁嫁入那种官宦人家该如何自处呢,眼下问题都解决了,我还能继续陪着你们,还能继续在丰乐楼安安稳稳的做小掌柜,待我寻的真爱再嫁,这不比嫁给那个你们都没见过的小公子好吗?”
宋云儿听三娘如此说,忍不住眼含热泪,“三娘总是跟着阿爹阿娘受苦,是我们无能,总是让你受欺负。”
宋云儿心里也并不是在意这桩婚约,连对方家小郎君都未曾见过,谁知是好是坏,是俊是丑,只是生气明明原本是属于自己女儿的,却因为当父母的无能,问都不问一句,就平白让旁人捡了现成的去。
徐羲和不知宋云儿心中想法,只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好似一直悬在头上的剑终消失了一般。
商贾人家如徐家,甚至都算不上高门大户,只是看得过去罢了,家宅内斗都要涉及人命。而宋云儿如此一个有的一技之长的女子,却也只能久居深宅,受制于人,这样的生活,谁爱过谁捡走便是。
若自己当真嫁入高门大户的官宦人家,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困在那高墙大院里了却一生了。
哪比得上现在的日子舒坦,三两好友,父母家人,事业金钱,都在身边,丰乐楼也在走上正轨,看着自己亲手经营起来的酒楼,从无人问津逐渐被人所知,心中的成就感,难以言明。
于是徐二爷跟宋云儿放心回屋,翻着楠木箱子,着手预备贺礼,准备近日徐二爷便回一趟徐家大院,把贺礼奉上,不管怎么说,礼节上必不能挑出错。
徐羲和并不关心这些,她更想知道,林望舒主持的治理沭水工程何时能够完工。
突然间,却好似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桂花香,循着花香举目远眺,才发觉屋后的桂花树已经有些要开的迹象。
炎炎夏日,就这样快要过完了。
叶片随风舞动,风意拂过面颊,也吹散了夏日的燥热,想来,最是怕热的隐溪,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随着阵阵蝉鸣,心情大好的徐羲和走出院门,不远处便是绿意盎然的山茶树林,大片大片的山茶树上结满了圆滚滚的山茶籽,油菜花田一片碧绿,菜籽夹爆满喜人,入目一派丰收好景。
隐溪看她望着远方出神,不像赏景,更像是在想事情,只默默站在一旁安静等着,并不扰她。
33. 第33章
徐羲和望着山野间向阳而生的万物,融会贯通,好似想到什么。
回头向眼神澄澈,此刻却面带些许担忧望着自己的小道姑笑笑,眨眨眼,语气轻快,心情愉悦,全然不似与自己有婚约的对象被姐姐抢走那般,“走,咱们回家,我煮汤给你喝。”
丰乐楼单靠菜品如今也已撑了三月有余,是时候来点新花样了。
之前去薛记家具铺子,趁着场面混乱外加隐溪反应灵敏,这才替薛老爷子把了脉,老爷子出身寒苦,从年轻便做了木工,身体底子确实不错,只肺不太好。
想来也算职业病了,但薛老爷子又自诩硬朗,坚决不肯看郎中,更别提配药喝药了,让她很是苦恼。
幸而想起自家是开饭馆酒楼的,天生跟吃的喝的离不了,便一直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食补一番。
从无到有,又是一番天地。
根据自己生活的常识,诸如雪梨、杏仁、无花果、芡实一类的食物皆有健脾润肺的功效,便一直围绕着这些做文章。
在此基础上,又问了隐溪也许药材的药效,把药材添加在食材中一起炖煮,既有食材的鲜香,又有药材的药效。
徐羲和心里欢快不已,这下,即便是讳疾忌医如薛老爷子,也没什么能拒绝的理由了。
福至心灵,这不就是发财路吗。
只需要根据食物的功效不同而研制不同功效的养生汤品,便可以售卖药膳,开创新的业务了。
前几日冒出药膳想法之后,徐羲和依照当下民间流传的配方为基础,把自己的现代常识与传统中医观念相结合,进行了一番尝试。
一连几日的晴好天气之后,迎来了落雨,小雨从半夜就开始淅淅沥沥,一连持续了大半日,此刻虽临近晌午,天色依旧阴沉得厉害。
向来嬉闹的汴河沿岸也久久才见一两位行人,摊贩的售卖声也销声匿迹,整个汴京城像是被打开了静音键,只余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安静得不真实。
隐溪照例奔波于后厨与柜台,把持着外卖订单的传送工作,而徐羲和则窝在后厨,流连于几口砂锅之间,锅里炖煮着各式汤品。
一时之间,安宁静好,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逝,只余锅里咕嘟咕嘟声与落雨敲在屋檐的零星声响。
“掌柜的,城东顾家点的那份肘子已经送过去了,您另外送他家有孕在身的大娘子的那碗菠菜芙蓉汤,他家大娘子极其喜欢,连连称赞咱家菠菜鲜甜、香菇清香,说以后还会常点这汤来喝的。”送完前面一单菜品的闲汉,边踏进丰乐楼边冲柜台小二说道。
语气欢快,音调在寂静的酒楼里也显得大声了不少,站在锅灶旁的徐羲和被这欢快所感染,也不由溢出一抹轻笑。
今日落雨,人们大都赋闲在家,点外卖的客人却比平日多了起来,按单收费的闲汉们虽比往常劳累一些,但订单一多,赚的钱自然也多。
那些收到菜品的人家,心情好时还会打发点钱银做报酬,且自家掌柜看天气不好,念着他们路上奔波不易,每送一单还会依照路程远近多给个几文钱,几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城东顾家与阿爹也算至交,是汴京城的清流文人世家。
前两天听阿爹提过一句他家大娘子这阵子刚怀了第三胎,导致顾家那位先生眼下也不能一起雅集聚会品茶聊天了。
今日听到隐溪念给大厨的菜单子上,赫然有顾家大名。
留了个心,特地又瞧了瞧地址,确认了是阿爹相熟的那位城东顾家,便动手做了一道菠菜芙蓉汤加在餐盒里送了过去。
菠菜芙蓉汤,先将极少的油把胡萝卜与香菇加到一处,再加进焯好水的新鲜菠菜,最后加入打散的鸡蛋即可出锅。
此法做出的汤品,橙红的胡萝卜碎掩映在翠绿的菠菜中,徐羲和特地选用了一些脆嫩的菠菜,配上散碎的蛋液,配色鲜艳缤纷。
如此一来,即便食欲不好的孕妇也能吃上几口,而菠菜、鸡蛋、香菇、胡萝卜又含有不少微量元素,对不爱荤腥的孕妇也是有所助益的。
这汤虽然做法简单,但却可以补充孕妇所需的叶酸和蛋白质,当下由于科技的局限性,人们并不知叶酸,更不知叶酸可以预防胎儿的先天性神经管畸形。
她既知晓这些,那自然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更好,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
“家具铺那位当家老爷子果真精神矍铄,百闻不如一见,若不是掌柜让去送雪梨银耳羹和那碗老鸭汤,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一次。”胖小儿写下新的一单订单详情,瞥见又有送餐的闲汉说着话走进门。
“我与王家哥儿一道去了城南薛记,今日见到了传说中的薛老爷子,这般年纪竟还在亲自打着桌椅,听闻咱们酒楼的那扇屏风就是他老人家亲手打的,应当很是值钱吧?”两名送完菜品的闲汉,一人见小二抬头看向这处,兴致勃勃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徐羲和在后厨听到送去薛记的食盒也安稳送到了,这才放下心来。
送去薛记的是润肺降燥、止咳化痰的雪梨银耳羹与补水润肺、清火祛燥的淮山老鸭汤。
薛记学徒众多,都是在粉尘堆里摸爬滚打的,所以两样汤品皆准备了大几人的分量,叫他们分食,又怕负责送的闲汉运送起来有些困难,特地喊了两人一道去送。
雪梨银耳羹,是用盐粒洗净的雪梨为碗,加入提前泡好的银耳,将挖出来的雪梨肉与枸杞、红枣和适量冰糖一起,盛放在雪梨碗中,盖上梨子做成的盖,上锅蒸两炷香的时间,便可出锅食用。
而淮山老鸭汤,则是选用老鸭一只,洗净斩件,再将些许瘦猪肉切片,与老鸭一道焯水去除血沫,另起一锅净水,将洗净泡好的沙参、淮山与玉竹同焯好水的鸭肉和瘦猪肉一道加入,另外放入姜片去腥,大火煮开后,小火煲三小时,再依据口味加入盐巴调味即可。
两份汤品一甜一咸,一素一荤,照顾到了大多数人的口味。
为丰乐楼打家具时,她曾在薛记待过一阵子,学徒有十来个,都是老爷子精挑细选才选定的,即便不算薛记如今的当家掌柜薛叔,单看其他学徒,也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这些学徒当时对留在薛记帮忙的徐羲和极为关照,大事小事皆不叫她动手,明明是去帮忙的,却几乎没干什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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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家具运往丰乐楼时,这些学徒也都亲自压车,保驾护航,使得丰乐楼提前便为人所知。
最重要的是,如今楼上包间的六套桌椅,皆有这些学徒的手笔,算起来也都是丰乐楼的功臣。
身为木匠,粉尘环境无可避免。
除了之前准备的口罩之外,更多的也做不了什么了,眼下既有机会日日为薛记送些滋补的汤水,那自然是希望人人都能分到一碗最是上策。
那边薛老爷子坐在银杏树下的大圈椅里,看着前厅里络绎不绝,皆是来预订丰乐楼那般高形制桌椅的客人,面上和蔼。
薛掌柜亲自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碗淮山老鸭汤,稍远一点另有一碗,碗中放着一整颗的雪梨,分外惹眼。
薛老爷子一手端着那只小巧的紫砂壶,抬起另外盘着沉香手串的手,指了指那只雪梨,问大徒儿那是什么。
薛掌柜立马端过那只盛着雪梨的碗,放在老爷子面前,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雪梨头顶的盖子,老爷子伸头去瞧,才发觉这梨子肚中盛了一碗甜汤,忍不住乐呵,“又是那徐家丫头送来的吧。”
伸手端过那梨,细细品尝,梨子的香甜在口中萦绕,银耳也蒸炖得香糯可口,红枣的清香与枸杞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冰糖的量也放得正好,入口只觉甜而不腻,生津止渴。
即便是不爱吃甜口的老爷子,也愣是喝完了一碗,甚至还啃了两口用来做碗的雪梨。
薛掌柜指指放在一旁的餐盒,“徐家姑娘送了好些来,我数着,咱们铺子里的人基本都能分上一碗。”
薛老爷子起身走到院门,中气十足大声说道:“徐家小丫头送来了润肺祛火的汤品,都歇歇吧,各来喝上一碗,也不枉她一片关切之心。”面上满满都是止不住的得意与骄傲,像是自家亲孙女如此贴心一般。
学徒们也都放下手中的活,乐呵呵地端上一碗喜欢的汤品,一时之间,小院里的称赞声络绎不绝。
徐羲和听到,到处去送午膳的闲汉们三三两两都送完回来了,这才打开其中一只砂锅的锅盖。
这砂锅里煮的是“去湿汤”,用了高良姜与扁豆,另外加了些溪黄草和土茯苓,可以祛湿、清热,极其适合如此天气还在外面派送餐品的闲汉们。
隐溪见她隔着一块不厚的粗布把砂锅从炉灶上端了下来,忙伸手想去接,徐羲和又怕砂锅余温烫到她,也不肯松手,两人僵持了一瞬,还是隐溪往后退了一步,她这才赶紧放下手中的砂锅。
拿下粗布,才看到她皮肤细嫩的指尖通红,隐溪一瞬便红了眼眶。
徐羲和失笑,用力握了握拳,伸手给她看了一眼,又赶忙去看那砂锅,边往外盛汤边岔开话题,“别呆站着了,快来帮忙,不然一会儿闲汉们又赶去送下一单了。”
隐溪这才吸吸鼻子,接过她手中的祛湿汤,给正在大堂闲聊的闲汉们送了过去。
才刚刚端到桌上,门外便响起了车马声。
车马声在丰乐楼门口便戛然而止。
就连在柜台里抄写订单的胖小二,都忍不住放下纸笔,伸头去瞧这下雨天的,是谁特地跑来吃饭喝酒。
34. 第34章
阑风长雨不肯歇息,暮霭沉沉天色晦暗。
大堂里所有人,都好奇地向声音的来源处探头张望。
隐溪放下手中盛着祛湿茶汤的托盘,也回身去望。
“几日不见,怎么?不认识小爷我了啊。”于景策撩起外袍,跨过门槛,走进大堂。
见几位之前见过的闲汉和柜台里的胖小二都张望着自己,甚至小道姑也带着些许打量的的眼神,忍不住开口玩笑。
闲汉们赶忙起身作揖行礼。
酒楼众人都知小掌柜与将军府的小公子关系极好。
甚至小掌柜与掌柜去外地置办物件时,也是将军府那位小将军亲自主持的丰乐楼大小内外一应事务,甚至他们一众闲汉都是小将军亲自张榜雇来的。
只这会儿,小将军的身旁,还有一位满身月白的俊毅公子,同样引人注目。
若说这于小将军若是武,那这位仙人般的公子那定是文。
小公子全身上下未佩丝毫金玉,一身月白衣衫愈显卓越,青丝高束,手执一把折扇,举手投足间皆是清雅逸趣。
隐溪见两人进门,欢天喜地地冲后厨大喊:“快来快来,他们回来了!”
于景策进门之时徐羲和便听到了熟悉的喧嚣,手持木勺的手一滞,不禁莞尔一笑,看来是都平安回来了,才一回汴京,便先赶着来她这丰乐楼报道了。
从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砂锅里又盛出两碗祛湿茶,放在托盘里,端起托盘迤迤然走去大堂。
本想招呼小二去准备包间,走到大堂才见两人已在大堂安坐,与等待外卖菜品出锅的闲汉打过招呼,才走过去将茶碗摆到两位面前。
闲汉喝着祛湿茶,瞥见小掌柜不知给小将军那桌摆了什么喝的,不禁起哄小掌柜是准备了什么上好的茶水酒肴来招待两位贵公子。
徐羲和无奈,正要解释都是同样的祛湿茶汤,便听玄度公子开了口。
“哪来的什么贵公子,都是一样的人,能有口茶水喝已是幸事。”
“同在我丰乐楼的屋檐下,哪来的什么高低贵贱,今日有雨,不论谁来,皆是同样的祛湿茶。”徐羲和知闲汉们话里话外是在打趣,却也怕他们当了真,只得认真解释。
“这茶最适合长时间淋了雨的人,在座的几位这几日都在外奔波不易,今日都喝这个,别说话了,快喝吧,喝完自己去后厨续,茶汤在锅里热着。”解释完”众生平等“的徐羲和,对于其他的事情,言语间则满是不以为意,理所当然到甚至有一丝不经意。
而此刻端着茶杯的人,却都感到一丝暖意,不论是闲汉们,还是才治水得归的两人。
总归是有人惦记的。
听完这番解释,两人好奇地端起了面前祛湿茶汤,细细品味。
于景策出身将军府,父母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首领,鲜少有精力留意生活中众多细枝末节,即使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扛几日就过去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习惯了,根本不会有淋过雨便要喝祛湿茶的念头。
而林望舒母亲身体底子弱些,稍有风寒着凉,便得连喝几日汤药,甚至有时冬天连绵病榻,甚少停歇,药石难绝,祛湿茶着这类算不得汤药的茶汤,基本没有效果,因而家中也很少见到。
两人在沭水半月有余,正值雨季,连日倾盆大雨,身上的衣衫几乎未曾彻底干过,而林望舒在沭水呆得时间更长,足有近两月,也未曾有人为他煮一壶祛湿茶。
眼下端着茶碗,垂着眸子,安静的喝着茶,没由来得羡慕起了丰乐楼的这些闲汉。
羡慕他们日日有茶喝。
见徐羲和走进柜台看起了胖小二抄写的外卖账目,却并未有要开口找两人帮忙的意思。
隐溪心里着急,匆匆扔下托盘,跑去两人那桌坐下。
又抬头张望了几眼柜台里的徐羲和,见她正一本正经地查账,没有留意到这边才放下心来。
林望舒看她这般心虚的神情,抬眼看了一下伏在柜台低头看账的小姑娘,这才轻声问她发生了何事,叫她只管放心说。
隐溪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头与于景策说:“你能帮帮忙吗,丰乐楼想申请酿酒权,但是不知道申不申请的下来,她怕给你添麻烦,不让告诉你。”说着又做贼心虚一般小心翼翼回头瞧了一眼柜台方向的动向。
林望舒听闻酿酒权三字心下了然。
脚店是没有酿酒权的,只有正店才有,没有酿酒权的酒楼如需要酒水,只能从别家拥有酿酒权的酒楼买人家酿好的现成酒水。
小店倒是还好说,而丰乐楼如今在汴京城风头无两,谁家愿意把自家被追捧被哄抢,还能吸引客人的好酒倒卖给丰乐楼呢,想来也知,定是处境艰难。
如此这般了,还想着怕给人添麻烦,不由微微摇头,暗暗叹气,心里犹豫要不要告知其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算不得什么难事,包在小爷我身上。”于景策一口干了茶汤,拍着胸脯跟小道姑打包票。
父亲的病看遍了郎中太医,皆难究其因,是小道姑只看了一眼便知是民间常用的菌子所致,还开了调理身体的方子,颇见成效。
也因此,牵扯出了近两年与父亲交往甚密的赵堂竟居心叵测预谋已久,使得父亲得以提前提防,虽不知其深意,但好在并未带来大祸。
此番恩情尚未偿还。
自己离开汴京去帮望舒治水之时,徐家小掌柜三天两头叫人送卤梅水和最近新研制的养生汤品去将军府,深得父亲母亲的喜爱,自己一回汴京,他们便连连称赞丰乐楼的小掌柜懂事,叫自己感谢人家。
此番恩惠也还未感激。
申请个酿酒权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汴京城拥有酿酒权的酒楼比比皆是,只是丰乐楼成名较晚,才没赶上这波红利。
眼下丰乐楼后来者居上,颇有傲视群雄的意味,拿到酿酒权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林望舒却眼神一闪,他知她在担心什么。
眼眸流转,看着身旁的好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并未多说什么,既然他要去办这件事,就让他去办。
若顺利办成,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有人搅局,到时自己再出手也不算晚。
毕竟,自己此次治理沭水颇有成效,虽立了功,得了不少官家赏赐,但并未有任何权力,而父亲身为司天监监正,也不得与官员有所来往,贸然出手,并非上上之策。
只是,当下最是重文轻武,于将军又不问世事,不涉党争多年,若是一番不成……
既到隐溪偷摸来说这个地步,看来其他家酒楼已经联合施压了,若是一番不成,消息又泄露出去,再有人从中作梗,那丰乐楼的境况可就更艰难了。
于景策转头瞥见好友眉头几乎要拧到一处去,分外疑惑。
见于景策爽快地答应下来,想来也没有多么复杂,隐溪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噌地一下坐起来,边往柜台去边与两人说,今天这一顿饭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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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如何做?”林望舒端着茶杯,望着从窗檐滴略在地的缕缕雨丝,不经意的问道。
“啊?”于景策见林望舒如此问,微微一愣,一腔助人为乐的激情热血这才微微冷静下来。
自小林望舒便是他们一群小孩里那个出主意的人,每次他反问自己的时候,情况都不简单,以至于过了这么几年之后,听他这般问话,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觉得这件事不简单起来。
林望舒转头看到他一脸呆愣与不解,只微微勾了唇角,稍稍一笑,说着没事。
待他把茶杯里的茶汤一饮而尽,轻轻把茶杯放回桌上,这才又与还在琢磨这事的于景策说:“找熊大哥帮忙吧。”
一瞬,于景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熊大哥是之前他们在中山府时,当地知府家的大公子,他家二公子与他二人同龄,经常一起上树下水,也经常一起闯祸,他们不敢叫家长知晓,所以都是沉稳知礼的熊大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前两年知府全家也一道入京,听闻熊大哥也在汴京做了个地方官,官岁不大,但胜在清廉公正,听闻甚得民心。
顺着思路想了一番,于景策一拍大腿,连连感叹自己怎么忘了熊家大哥这号人。
两人才越好明日一同前去熊家,隐溪便亲自端着瓷盘走了过来。
徐羲和也放下账簿走到两人桌前,林望舒见她走来,忙抬头说道:“这菜当真是烧制得快了不少。”
徐羲和笑笑,还未说话,胖小二便从后厨拎着一口铁锅出来,她接过铁锅放到了林望舒桌旁,笑说将军府的份已经送过去了,这只铁锅是专门留给他的。
吕家掌柜叫小厮送了十二口铁锅来汴京,丰乐楼留了八口,别院和薛记早早就用上了。
剩下两口,一口送去了将军府,为了感谢自己离开汴京去打制铁锅的时候,于景策对丰乐楼和隐溪的帮助。
另一口则留给了林望舒,为了感谢他帮助她们一行解决住宿问题,还帮他找到了铁矿。
林望舒见她拿来的便是她心心念念找寻良久的铁锅,到了嘴边的不必客气也烟消云散在嘴边。
这也算他们共同的努力结晶了,林望舒心内激动雀跃,面上却淡然如水,轻轻接过,仔细去瞧。
铁锅与青铜锅具比起来,重量轻便,十分便携,想必以此烧菜也会节省不少时间和燃料,对拥有如此奇思妙想的小姑娘更是臣服。
喝完茶,吃了一餐不早不晚的饭,昨晚深夜才回汴京的两人便相互告辞回家休整去了。
林望舒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闭目养神,突然出声叫小厮回去以后,便备上几筐自己亲自从京东东路运送回来的煤炭,明日一道送去熊家。
因为府邸相邻,他与于景策自幼便玩在一处,熊家也在不远,但熊家大哥儿是不与他们一道嬉戏的,熊家大哥性子沉稳持重,最爱翻着各式书本,不论是大道正统,还是民间游记,抑或坊间话本,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自己与他交往密切了起来,一是因为两人总是为于景策与熊家二公子收拾烂摊子,常常需要在长辈面前帮他们隐瞒所闯的祸,二则是因为,随着与父亲一道游历次数的增加,两人之间感兴趣的话题也多了起来。
一来二去,人前话都不多的两人,聊起那些书本上都难得一见的风土人情,竟显得有些侃侃而谈起来。
能燃烧的黑石块,这种几乎未曾见过的东西,想必熊家大哥会很喜欢。
35. 第35章
徐羲和与隐溪站在丰乐楼门口,目送两位公子的马车远去,虽淅沥小雨尚未停歇,天色暗下来,还是有几桌客人陆续前来。
徐羲和才回了后厨继续熬着祛湿茶,打算让今晚进店的客人都能喝上一碗,便听着大堂一片嘈杂,只听声音便可知人定是不少,忙走出后厨去瞧。
只一眼,面上便溢出一丝欣喜,原是吕家铁匠铺子的众人到了。
为首的便是吕严,身旁是一位抱着孩童的妇人,相比便是他的夫人孩儿,身后站了大概七八人,其中一大半都是熟悉的面孔。
虽之前叫小厮把打好的铁锅送来丰乐楼时也确认过了掌柜的身份,但也怕只口头答应了合作的两人出尔反尔,面上可见的紧绷在见着徐羲和的一瞬才放松下来。
徐羲和见他们来,也很惊喜,筹备已久的计划终于可以进一步实施了,准备好的铺面也早就置办好了。
徐羲和屏退了迎客的小二,叫他只管把最好的酒菜端上来,亲自把一行人引到了楼上最大的包间。
原先她还担心,作为济南府最大的铁匠铺子,这桩背井离乡的买卖吕家不一定真心实意地愿意做,却不成想,它不仅带了不少精于打铁的工匠,甚至把爹娘一起住在乡下的夫人孩子也一并带来了汴京。
众人并不懂包间里的桌椅出自什么名家之手,更不知这随便一把椅子卖出去就能买一间小铺子了,却也被其大气的风格和精致的细节所震撼,即便已然落座,却也忍不住四处张望这装潢打扮。
徐羲和坐在了吕家娘子的身边,她本想只说几句便走叫他们好好吃饭,却也挡不住铁匠铺子一众对她的热情,只好坐下来慢慢说。
“我在码头附近租好了院子,面积不是特别大,但是前有临街门面,中有打铁的屋子和宽敞的院子,后院还有可以住人的厢房,我都已经叫人打理好了,就等你们来了,今晚过去就可以直接住。”她尽量拣重点讲,看一行人的样子,怕也在一直下雨的路上耽搁了数日,想他们快些吃饭,早点回去休息。
吕严起身行礼作揖,道谢的话就没停过。
徐羲和刚打算起身回礼,便感受到自己的步摇有异,一转头,吕家娘子怀里抱着的婴孩正伸手努力抓着步摇上的流苏。
转头瞧去,小娃儿黑亮的眸子正随着流苏的摆动而摇摆,面上是一脸的认真,尚且不会说话的小娃,口水却也从唇角涌出,瞧着十分可爱。
徐羲和拔出头上的步摇,拿在手里轻晃,流苏碰撞,叮咚作响,逗弄得小娃儿嘻嘻哈哈,一桌人都看得乐不可支。
吕严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慈爱,吕家娘子面带歉意抓着女儿张牙舞爪的手,怕她碰脏了小掌柜一看面料就很昂贵的衣裳,带着歉意:“小女不懂事,您别介意。”
徐羲和赶忙说没事,见小姑娘挣脱母亲轻柔的手,伸手把手中的金步摇递到了她的手里,让她抓着玩。
吕严面上又恢复了往常得一本正经,慌忙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哧啦的声音,伸手从女儿手中夺过步摇递回给徐羲和。
徐羲和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此番您会带夫人孩子,也没准备什么礼,这只步摇也算跟这孩子有缘,就当我送得见面礼了。”
这下连吕家娘子也慌了,也伸手把步摇推向徐羲和。
两方推拒一番,徐羲和执意说要送予小娃,而小娃也拿在手里晃动着玩的起劲,吕家娘子费了一番力气也没从她手中抢出,夫妇二人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给一行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菜品也陆续端了上来,徐羲和起身说着酒楼还有不少事情需要自己去忙,叫他们敞开了吃,不够再点,这顿饭记自己账上,这才退出了包间,好让他们吃的自们吃得自在。
她先是下楼备了锅祛湿茶,又叫人熬了些小娃儿也能喝的米汤,叫人端了上去。
想了想,又让自己比较信任的胖小二去雇了两辆马车,趁着夜色停在了后厨的侧门,这门一般只有买进的菜品和运出的泔水和垃圾才会出入。
如今,买进的菜品都是在清晨送来,运出的泔水和垃圾也会在清客闭店之后才会运出,一般酒楼营业的时候,这边的侧门都是关闭的,更何况这会儿天色也晚了,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
小二基本都在大堂忙碌,人多眼杂,徐羲和也不想再去楼上包间,怕引人注目。
在后厨找到了正盯着大厨做菜的隐溪,把她拽到一边叫她去楼上包间,告诉那桌客人,一会儿吃完了饭,切记务必要三三两两下楼,切莫过于引起人的注意,小掌柜在外面备好了车马,待大家吃完饭,送大家去租好的宅院休息。
吕严听完,想起在济南府时她曾说过的,两人要私下合作,心下了然,没再问什么,只若有所思点了头。
一行人在路上奔波半月有余,又有妇女和孩子也不能抄崎岖不平的小路,颠颠簸簸终于到了汴京,如今吃到了如此美味,饥肠辘辘的众人都吃得狼吞虎咽,没多时就吃了个饱饱。
酒足饭饱之后,困倦上来也无他意了,只想找个地儿好好地睡上一觉,就连向来精力十足的婴孩也已经在母亲怀里睡熟。
吕严也不拖拉,安排大家三两分队,各有一个在济南府时见过徐羲和的工匠,依次下楼去。
徐羲和见熟人吃完下楼了,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迎上去送人,悄声说着在出门右转有人接,先去马车里等,如此往复,一行人都陆续下了楼。
吕严与妻儿是最后三人,他们下来楼梯,却没瞧见小掌柜,只见刚刚传话的小姑娘走过来送客,一直送到了门口,在店里小二都没留意到的时候,跟着严家一家三口出了门,将人引到了马车处。
两辆马车都坐满了,吕家娘子正想问他们要坐到哪里,就见一个小厮牵了一辆用料明显更为精致的马车过来。
传话的小姑娘先跳上马车,伸手去接吕家娘子。
吕家娘子转头去看吕严的神情,见自家官人点了点头,才伸手搭上了小姑娘白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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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皮肤白嫩,手指纤细,却不成想并不是什么文弱女子,手上十足十的力气,竟拽得她一个趔趄。
稳住身形后去接吕严怀里熟睡的女儿,见娘子抱着女儿在马车中坐稳,吕严这才示意徐羲和上车去,说自己跟他们一辆马车挤挤就行,就不跟她们一群小姑娘凑合了。
徐羲和笑笑,也并未再说什么,待吕严眼神安抚了娘子一番,转头去了另外的马车,这才搭上隐溪的手,上了马车。
吕家娘子起初有些拘谨,但左右不过大两人几个年头,徐羲和席间又送了女儿一个金步摇,一来二去,便相熟起来,两人这才知道,她叫吴蔓,他们的女儿叫做吕瑶。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吴蔓已经困得头点一点的了,马车才渐渐停了下来。
打头的两辆马车停下,所有人都利落地跳下马车,吕严下车第一件事便是过来找妻子和女儿,见女儿还在安然地睡着,这才动作轻柔地从娘子手中接过女儿,好让抱了孩子一路的吴蔓能稍微歇歇。
隐溪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在徐羲和耳边小声嘀咕,“这铁匠铺子的掌柜虽然看着有些吓人,但是对他娘子和女儿倒是极好,有些像个好人了。”
看着身旁的小姑娘一脸羡慕,徐羲和无奈:“我挑中的合作伙伴,怎么可能不是好人。”
驾车小厮跑在前面把院门打开,各位工匠把自己随身的行李拿好,便跟了上去。
一进门才发现另有天地,一进门先是一间铺面,窗上挂着木板,可以想象等白天,卸下木板,放进阳光,店里该是如何的恢宏,这店面比吕家在济南府的铺子还要大上不止一倍,众人脑子都浮现出小掌柜那句“面积不是很大。”
往铺子里走,出了大堂便是一处空院子,院子中间面积广阔,两边各有几间房,可以做厨房和储备材料的地方,也有可以炼铁、打铁的地儿,穿过院子,是几处厢房,共有八间。
正中的那间最是宽敞,众人一致让吕严一家住,其他人两两一间,困倦让他们快速选定的房间,房内装潢大同小异,一张木柜,两张床,床中间摆了几张几案。
房里陈设虽然简单,物品却很整洁,就连床上铺得被褥都是新的,众人心满意足连连称赞。
正中的主屋装潢更好一些,门口竖了一张屏风,屋内很是宽敞,有几张柜子和一张大床,另有桌子和几案,比他们之前在济南府的还要好些,桌上还摆了套品质不错的茶具。
徐羲和面上带着些许歉意,“之前不知你们要带瑶瑶一同前来,并没有准备婴孩的用品,明天叫人买了送来。”
吕严觉得能准备如此的宅院,已是费心,不愿再叫她麻烦,只说你还小不懂小娃娃用的东西,明日他带娘子出门逛逛汴京,再买回来便好。
听着也是有理有据,徐羲和并未再争论。
虽然打造铁锅赚钱是重中之重,但是酿酒权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明日于景策要去帮自己问酿酒权的事,她确实也无暇分身于此。
36. 第36章
梅雨季节,将近未尽,一连几日的淅沥小雨仿佛把尘世间冲刷了个干净。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司天监监□□邸门口时,悠闲跃下马车的于景策被眼前成筐的黑色石块惊得一愣,满腹疑惑无处问询,才见林望舒撑着一把油纸伞正从府宅大门正中走出。
连日小雨,路上泥泞,如此这般,这人还穿一身月白,当真是穷讲究。
一袭墨蓝长袍的于景策忍不住摇头,待林望舒走近,这才瞧出这身衣衫虽也是一身月白,却与昨日之前的又是不同的。
他的衣裳,月白偏多,远看相似,但近瞧用料和款式却都是不一的。
像如今日这身,衣衫上就有满面缠枝花卉的暗纹,衣裳典雅大气,却不过分华贵,显出几分矜贵雅致,确实很配这人的气质。
急性子的于景策看他手持油纸伞,似闲庭信步,不急不缓,也不敢催促,只得叹着气连连摇头。
林望舒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出府宅大门便指挥着于景策的小厮们把一筐一筐的黑色煤炭搬到马车上去。
于景策在沭水曾见过这煤炭,当时有个挖煤队伍专门在挖这东西,据说极其易燃,能烧火做饭,也能炼铁炼钢,可惜当时雨季临近,修建堤坝与挖掘灌溉渠的任务任重而道远,实在无暇顾及这所谓的煤炭。
这会儿看他整了几筐煤炭,心里惊讶不送金银玉帛、书画瓷器,他居然打算送给熊家大哥这玩意儿。
他纠结了一晚上今日要送给熊家大哥些什么见面礼,即便不是要求人办事的,那也是多年未见的儿时玩伴再相逢,总不好空着手去。
但熊家大哥自小一本正经,除了对书卷之外,也没见对什么感兴趣过了。
本想今日接上林望舒,两人再一道去选几样合眼缘的礼物,却没成想,他已经备好了,但却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河边挖出来的煤炭。
不过,他们两人爱好极其相似,小时,别的孩子都在摸鱼爬树,只有他俩坐在石头堆上讨论九连环该如何解,也许熊家大哥能喜欢那些石头也不一定。
无趣,这两人凑一起当真无趣的很啊。
但是不得不提,这两人就是能想到一处去,就连闯完祸要应付爹妈,找他们支招,他们给的说辞都一模一样。
林望舒选的,熊家大哥应该会喜欢的。
直到两人坐在了前往熊府的马车上,于景策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林望舒,你不对劲。”是肯定句。
林望舒挺直地背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虽未端坐,却也不见体型软塌。听着旁边这人说的话,面上无一丝波澜,甚至都没睁开眼睛瞧他一眼。
清朗的嗓音打趣一般地问了一句:“哪里不对劲?”
“你何时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了?从不求人的性子甚至愿意去找熊家大哥帮忙,这就算了,还主动提议陪我一起去,甚至还准备了礼物,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林望舒。”于景策单脚踩在马车座位上,一副不羁的坐姿盯着他,“来,跟哥哥说说,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了。”
正努力想着如何解释的措辞,听到最后一句,林望舒索性闭了嘴。
由他吧,没救。
见林望舒不接茬,他心里也无趣,又开始忐忑了起来。
熊家一家迁居汴京已有两年,林望舒才回汴京不久就罢了,自己却也从未登门拜访,今日来了,却还是因为有事找人家帮忙,熊家大哥虽不会中伤,但一场揶揄怕是必不会少。
见身旁这人突然安静起来,耷拉着脑袋似在沉思,只得询问一二。
听完因果,唇边不由勾起一抹笑意开解,“无妨,与你交好的熊家东哥儿在外做官呢,你与熊家先生和熊家大哥并不相熟,甚至还有些惧怕,未去府上探望也属情理之中,眼下我才回汴京不久,你随我一道去拜访也说得过去。”
这话听着虽在情理之中,但此番自己还有求于人,这可就是两码事了。
见他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林望舒好似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无妨,你别说是你要求人办事,熊家大哥哪知道是谁呢,徐家掌柜她也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于景策豁然开朗,一口答应下来。
如果有狗狗的耳朵,他应该会立即从耷拉着变成支棱起来的模样,连眼神都一下变得锃亮了不少。
林望舒有些后悔没有在最初就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下去,甚至想帮她做点事,都没有充足的立场。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熊府的门前,虽不豪华,却也并不寒酸,像极了熊家大哥内敛务实的个性。
于景策带劲儿地指挥小厮,搬运着林望舒带来的煤炭筐,扔下了心理负担之后又恢复了他本身的欢快模样,林望舒瞧他满身意气不由直摇头。
接到小厮的禀报之后,熊家大哥赶忙从府邸出门来迎,见着林望舒与于景策站在自家门口,一股难言的繁复情绪涌上心头。
儿时,一群小孩都很怕他,唯有林望舒偶尔会带着一两本林大人从外面得来的游记或小著来找他一同看,但他跟于景策或是跟自家弟弟东哥儿一道前来时,十有八九是闯了祸来讨瞒着爹娘的办法或是求自己帮忙在爹娘面前说好话的。
时隔经年,再看他们一同站在自己门口,竟感慨万千。
眼下,比他们稍长一两岁的东哥儿都在外做上了官,这俩孩子,想必也快了。
收敛了心底的情绪,招呼两人进了门,看到小厮搬着几筐黑色的石块,不由好奇张望。
曾在一本小记里曾看过一种黑色石块的记录,小记中说易燃,能用来取暖做饭,只可惜无人知这所谓的黑色石块究竟要从何去找,这会儿看到这模样的石块,不由拿出一块,细瞧了两眼。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黑色石块?”
林望舒听得熊家大哥如此问,心知这事儿基本是成了。
耐心解释道,“确实,这便是传说中的煤炭,极易点燃,能烧火做饭,燃烧取暖,是一位朋友在沭水边挖出来的,我特地从济南府运回来,想着你也必定喜欢,特地送些过来与你瞧。”
话未说完,熊家大哥已叫小厮去取炭盆来,自己现在就想见识一下石头是如何能点燃的。
下一刻,三人坐在前厅的椅子上,中间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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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炭盆,炭盆里放着几块点着的煤炭,炎炎夏日,骤雨未歇,屋里却点着一个炭盆,这场景任谁看都属实有些诡异。
于景策眼眸在两人之间流转,只见那两人认真地盯着炭盆里的煤炭燃烧,丝毫不觉燃烧产生的热气在空气中流转不已,而他,掏出帕子抹了两把额头的汗,却依然什么都不敢说。
待炭盆里的煤炭烧得通红,熊家大哥这才少见的激动站起身,“这可真是个宝贝啊,望舒你这是在哪发现的?沭水?济南府?”
看他对眼前正燃烧着的煤炭十分感兴趣,林望舒不急不缓地讲述着,“有位朋友,家里是开酒楼的,她跟她父亲一道去京东东路去打制铁锅,因为当地缺乏炼制精铁的燃料,这才发现了这种煤炭,在此之前我只当黑色石块是个民间传说,当日一见,才知这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熊家大哥听得认真仔细,一下就抓住了重点,“铁锅?跟我们日常用的锅有何不同,竟需要如此多的燃料?”
“因为她家酒楼人流巨大,寻常的青铜锅导热慢,很难跟得上做菜的速度,她便想着去打制精铁锅具,她们打制出的铁锅我在酒楼也曾见过,锅壁极薄,导热很快,用来烧水做饭速度快了不少,特别是配上煤炭之后,出餐的时间少了不少。”
“汴京城当真有如此酒楼?我倒是想见识一番你说的这铁锅”熊家大哥向来不喜酒肆茶楼,但是听完林望舒这番话,却对他话里提到的这家酒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去一览究竟。
话已至此,于景策也领悟了过来,忙说丰乐楼的位子极难定,他们恰好之前就定了丰乐楼的位子,想拜访完熊府两人一同前往的,又说既熊大哥也有此意,不如一起前往。
熊家大哥听到丰乐楼三个字心里一动,虽对这家酒楼不甚了解,但也从亲随口中听说过。
听闻丰乐楼的家具极其雅致、舒服,当下汴京城最流行的高制座椅便是从丰乐楼开始流传出来的。
家具与锅具两者相结合,使得他更是对这家与众不同的酒楼充满了好奇,立即答应了下午与他们二人一同前往。
定好傍晚在丰乐楼见,林望舒与于景策两人这才起身告辞。
出了熊府大门,于景策冲林望舒比了个“你厉害”的姿势。
又忍不住打趣他,“可以啊你现在,还会下连环套了,你以前可是向来不管闲事的,记得刚上书塾的时候,先生检查背书,你就在我前面,我叫你提示两句,你死活不理,那时候你还那么小一个…”
见他又开始念叨小时候那点儿事,林望舒装作没听到,径直走向了马车,只剩于景策一个站在原地冲马车的背影无能狂怒。
他快步上前跃上马车,直奔丰乐楼而去。
已经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徐家小掌柜和那个爱操心的小道姑了。
马车终于在丰乐楼门口停下,进入大堂却不见小掌柜和小道姑,正从后厨走出来的胖小二见两位公子前来,指指楼上的方向,说小掌柜和隐溪姑娘在楼上带孩子呢,便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于景策抬腿便想上楼去找她们,林望舒却还站在原地发着呆。
37. 第37章
林望舒尚原地在愣怔,徐羲和已经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孩走下楼来了。
见两人站在大堂正中,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却未打算上前帮忙,徐羲和不由一时气急,“愣着干嘛,快帮我接过去。”
这会儿,随着示意,两人才留意到,小掌柜粉嫩如樱的衣裙上沾湿了一块。
于景策正欲上前,看到肤如凝脂的幼小孩童,又犹豫着缓了步子,求救一般回头去看站在原地的林望舒。
林望舒眼眸流转,见两人都以一副求救的神情瞧着自己,悄然无声地轻叹了口气,只得无奈上前,任劳任怨一般从小掌柜手里接过了“肇事者”。
吕家才搬到汴京城来,刚住进新的宅子里,虽说小掌柜给他们置办了一些生活物品,但毕竟她只是个有人照料的孩子。
有些缺的物件儿,无可厚非,但是长久住着,又带着年幼稚子,还是得去采买些物件儿。
吕严也想趁此机会,可以陪着娘子逛逛她第一次来的繁华汴京。
马车行进至汴河沿岸,两岸的各式商铺琳琅满目,幼女瑶瑶却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伏在娘子怀里睡得香甜。
吕严娘子抱着女儿,心里不由也犯了难,犹豫着说:“要不你自己去买,我在马车里等你。”
吕严一听就想回绝,自己可以抱着女儿睡,何必非得叫娘子在马车里等,本来就是为了带她逛逛才特地来这边的,哪有叫她在马车里等的理。
说着撩起马车里的窗帘,往外一瞥,却发觉豪华雄壮的丰乐楼就在不远。
昨晚来时,天色已晚,并未远观。
只在里头吃饭都觉得装潢华贵,家具用料很是舍得,饭食食材更是上乘,店里人来人往宾客盈门。
今日远远一看,酒楼屋舍更是高耸于周边的铺子,凌驾于整条街另外几家店之上。
“我们去丰乐楼瞧瞧,若客人不多,就把瑶瑶先放在那,她睡着也舒服些,我们快些去置办物件儿,早些回来便是了。”
瞧着汴京城从未见识过的繁华模样,又听吕严这般说,吕家小娘子也动了心思,两人叫车夫驾着马车去了丰乐楼。
两人抱着孩子才下马车,遥遥往大堂里一望,便看到昨晚与小掌柜一道送他们去码头宅院的那小娘子正在柜台看着什么单子。
见着熟人,这才抱着孩子上前,试探去问能不能把熟睡的小娃儿先放在店里,他们去置办一些物件儿就回来接她。
隐溪昨晚就瞧着这小娃可爱得紧,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却丝毫不怕生,对谁都一副乐呵呵的笑脸,任是谁上前逗弄都咯咯直笑,极讨人喜欢。
见她此刻熟睡,也不忍她再受折腾,忙叫一旁小二搬了两只低矮形制的椅子到柜台里来。
将两张椅子拼到一处,覆上吕严他们带着的小被子,这才让两人把孩子轻放到椅子上。
椅子低矮,不怕她醒来乱动,以至于磕了碰了,再者两张椅子拼到一处,椅背相连,恰如一张婴孩小床,很是合适。
见女儿睡得沉,那小娘子也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孩子旁边,一边照看瑶瑶,一边看酒楼的单子,吕严夫妇二人这才放下携带的备用尿布和包被,放心地出了门。
徐羲和从后厨来大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隐溪一边整理着手里的外卖单据,一边伸出空闲的手拍着一旁安然睡着的小婴孩。
见此情景,不由溢出一抹笑意,隐溪在她心里还是个小女孩,此刻却一本正经地照顾一个婴孩,虽有反差,却不觉离奇,甚至还有几分和谐。
只是没过多久,安睡的婴儿就有了转醒的迹象,隐溪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却也没独自带过孩子,只得匆忙把在后厨熬着养生汤的徐羲和拽了过来。
两人蹲在啼哭的婴孩身旁,手足无措。
稚儿说醒就醒,纵然性格再好,一觉醒来,睁眼所见竟全然都是陌生人,也哄不好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令两人手忙脚乱。
徐羲和学着印象里别人抱孩子的模样,把小娃儿抱了起来,她果然稍稍止住了啼哭。
却在一刹那尿了她和正对面的隐溪一身。
两人当场呆滞。
幸而身在酒楼,菜肴汤汁溅到身上实属常见,后厨油烟味道浸透了衣裳也很正常,两人身边都有换洗的衣裳,可巧眼下派上了用场。
徐羲和抱着瑶瑶站在楼梯上张望,隐溪在二楼空置的包间里换着衣裳。
听到似有客人要直奔楼上包间的声响,忙走出楼梯阻拦。
却没成想,出门相见,竟是他们二人。
林望舒从徐羲和怀里接过瑶瑶的动作虽然生疏,却很标准,只是细看,僵硬的举动里隐约透出一股小心翼翼与谨慎惧怕。
小婴儿手腿纤细,皮肤细嫩,整个一个香香软软。
抱着孩子的林望舒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弄疼了她。
徐羲和看这场景心里觉得好笑,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转身上楼去换衣裳,叫他们帮忙盯着的别有客人误闯。
于景策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若是再手持一把武器,那就跟战场之上守将军营帐时一般模样了。
林望舒垂下眼眸去看怀里抱着的婴孩,那小娃儿止了哭泣,收了眼泪,也盯着他瞧,黑亮的眸子灵动可爱。
林望舒不由冲她笑笑,她似看懂了一般,也咯咯笑起来。
见她这般,他面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换好衣裳的徐羲和走下楼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画面,一长一幼的两人都漾着灿烂笑颜,心里不由一软。
于景策看小掌柜跟小道姑换了衣裳一道走下楼来,虽被突如其来的小婴孩打断了思路,却仍不忘此行目的。
“徐小掌柜,咱们这处的县令姓熊你知晓吗?”见小掌柜若有所思,却未置可否。
于景策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这人恰巧是我们儿时故友,前两年迁居汴京做了县令,你别怕,他为人最是正直,我们约了他晚上来丰乐楼一聚,你看,今日可还有包间空闲?”
徐羲和见申请酿酒权一事如此快便有了进展,喜不自胜。
忙叫小二把预先留好的包厢打扫好,问了两人这位熊县令的口味喜好,把那包间的固定菜式调改了一番,又另添了几道新菜式上去。
万事俱备,只待傍晚一到,熊县令大驾光临了。
瑶瑶望着林望舒咯咯笑的声音,吸引了众人视线,一位清冷工公子,一张月白面庞。
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清冷超脱,此刻却笑得开怀。
徐羲和也没想到这个性情淡淡,少言寡语的人竟如此得一个稚嫩孩童的喜欢。
拎起裙子走下几级楼梯,拍拍手,伸出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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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接瑶瑶。
谁承想,见徐羲和伸手,瑶瑶只咯咯笑着挥手,转身揽住了林望舒的脖子。
徐羲和原本觉得,未征求意见便让人帮忙抱孩子,于情于理都过意不去,而此番瑶瑶执意要他抱,正合了她的心意,也生怕他不愿,立即收回双手,迅速地后退了一步,乐呵呵地看着孩子在他怀里不哭不闹。
好哇!有人帮忙带孩子就是好哇!
没多会儿,吕严夫妇就急匆匆回到了丰乐楼,吕严手上拎满了大小各式物件儿。
吕家娘子手上则拿了一个拨浪鼓和一个色彩斑斓的泥人,面上的焦灼也掩不住神情间的喜悦。
踏进酒楼,在大堂一番张望,先是看到了明艳雅致的小掌柜,此刻正姿态轻盈地依在楼梯的栏杆上,随着她的视线,看到女儿,此刻正稳稳当当坐在一位气质出众的公子身怀里。
见此情形,两人心里不由一紧,急忙上前接过女儿,生怕尚不懂事的婴孩弄脏公子衣衫。
这位公子身着一身上好锦缎制成的衣衫,光照下正柔柔的泛着光彩,即便远远一看,便知定是价格不菲,走近细细一瞧,见衣衫依然整洁,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瑶瑶见来人是自家爹娘,又被吕家娘子手中的拨浪鼓吸引了注意力,顷刻之间便把几人抛之脑后,只顾坐在爹娘怀里玩闹。
吕严见小掌柜与这位公子似是十分稔熟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猜测两人关系。
而抱着女儿陪她玩闹的吕家娘子,此刻眼神也忍不住在正寻常闲谈的两人身上打转。
心中不由默默感叹,大户人家的孩子确实养得金尊玉贵,眼前这两人更是如此。
一个温柔体贴光风霁月,一个花颜月貌能谋善断,单只站在一处,便让人觉得很是般配。
又见两人闲谈之时,目光流转,嬉笑嫣然,似是熟识,吕家娘子单只瞧着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面上也不禁带了一丝笑意。
说话间,早先帮忙照顾瑶瑶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与一位英姿飒爽的男孩一道从楼上走下来,拦了一位店小二,与他不知交代了些什么,那小二便带人上了楼上包间休整去了。
两人与小掌柜二人站到一处,几人面上带笑,不知在聊些什么,举手投足间全是溢出的青春与活力,热血与激情。
饶是在铁匠铺浸润多年的吕严,也感受到了一些久违的青春活力与年少气盛。
盛夏虽已悄然而逝,窗外的蝉鸣却愈发高涨,秋老虎更是马虎不得。
吕严夫妇沿着汴河,从这头逛到那头,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瞧什么都觉得欢喜,不知不觉便在日头下走了一个多时辰。
之前心系女儿,怕她睡醒见不着自己哭闹,又怕酒楼两个小女孩年纪尚小带不来小娃儿,给人家添麻烦,两人更是步履匆匆,这会儿才觉饥渴劳累。
徐羲和早就料到两人尚未吃午饭,便叫店小二准备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又与隐溪亲自去后厨盛来两碗鹿梨浆捧到桌前。
这鹿梨浆便是鹿梨为原料制成的饮品,鹿梨原本带有涩肠止泻的功效,因夏季炎热,人们为了解暑,未免有些贪凉,吃多了生冷食物之后容易腹泻,这时候喝上一碗鹿梨浆最好不过。
鹿梨浆后,便放心地上了几道凉菜与奔波劳碌的两人解暑,沁人心脾,舒缓不适,两人吃得心满意足。
38. 第38章
星河鹭起夜幕低垂,不夜汴京霎时灯火四起。
熊县令提早便来到了之前在同僚属下交谈中听闻多次的丰乐楼。
走下轿撵,只觉楼厦平地而起,又觉灯火亮若白昼。
虽此刻时辰尚早,但往来宾客交谈之声已喧嚣不已,热闹非凡。
踏进大堂,宾客盈门,一簇客人正围在正中的楼梯口屏风旁样菜桌前细瞧,格外引人瞩目。
店小二步履匆匆却不见烦躁,面上带笑,语气和顺,仔细介绍着样桌上摆着的几道店里的招牌和新出的菜式。
见来人站在大堂张望,一旁的胖小二赶忙过来接待,先问有没有预定,又问来宾几位,话音未落,于景策便站在楼梯上冲这边激动地喊起了熊大哥。
小二见来客与于家公子熟识,很有眼力劲地退到了一边。
他虽不知来者身份,但能与将军府小公子称兄道弟的,定然非同寻常,鬼灵精儿的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自家小掌柜。
尚在后厨研究新甜品的徐羲和听胖小二一说,心中估摸怕是熊县令提前到了,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寻了隐溪来。
徐羲和又确认了一遍包间的菜单,这才去后厨外的冰窖里盛了一盏鹿梨浆捧在手上,与大厨确认好楼上包间准备上菜。
又收拾了一下衣衫发髻,转头伸手把隐溪沾了些许面粉的刘海整理了一番,确认干净整洁,这才脚步轻盈上了楼。
徐羲和轻声敲了敲包间的门,微微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屋内景象,眼神灵动,笑容甜美,见到屋内主位的男子,微微有些愕然。
熊清昭正环顾四周,心中赞叹环境雅致时,听到于景策大剌剌地指着门口介绍,“这便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小徐掌柜。”
随着话音,他面上依旧带着清浅笑意,抬起眸子随意向门口瞥去,只一瞥便发了愣。
他虽早就听说,丰乐楼的小掌柜是位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小娘子,今日一见,才知年纪竟如此年幼,不说自己,即便是与自家弟弟相较,尚要小几个年岁。
而徐羲和亦是如此,听着县令一职,便先入为主觉得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即便是于景策几次三番地说自家熊大哥年少有为,脾性极好,她也只觉是位年轻几岁的中年人。
虽惊诧尽浮于面上,但徐羲和还是一瞬便做好了表情管理,优雅笑意重新挂回无瑕的面容之上。
即便粗线条如于景策,也感觉到了熊家大哥对徐家小掌柜带着探究的注视格外的犀利,不自觉去打着哈哈,缓解着当下略显凝重的气氛。
一边缓和着氛围,一边眼神示意向林望舒求救,希望他能出手相助。
林望舒看到了好友的眼神,也察觉到了熊家大哥的探究,却未在面上表露,只垂下眸子,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他们两人性情最为相似,自小便被相熟之人戏称,与熊家二公子相比,他们二人更似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于景策,完美承袭了将军府众人的不拘小节坦荡率真。
便是如此执拗轻狂的一个小霸王,此番亲登府邸,竟只为给这么一位年轻明艳的小娘子求情。
熊清昭心里自有颇多疑虑,于景策与自家弟弟性情一般,都是毫无心机之人,酿酒权事小,但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却事大,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将军府的名号。
林望舒之所以不加阻拦,便是知晓熊家大哥的为人处世,严谨,却没有恶意。
熊家大哥比他们这一群孩子年纪稍长,性格又沉稳自持,与他们相处也时时将自己置于哥哥的位置,时时为他们收拾残局。
按照丰乐楼目前的营业规模和资质来说,申请酿酒权这件事本身于他的职权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不需要格外照顾,只要没有人动手脚,即便按照正常申请流程也能申请到。
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同来丰乐楼用餐,当时林望舒就知晓,熊家大哥只是为了确认让两人出面求情的小掌柜为人,而不是丰乐楼的资质。
他怕有心之人坑骗两个弟弟。
而小掌柜面容姣好,气质不凡,饶是谁见到都会先入为主地被其外貌所带偏,见气氛凝结,林望舒不得不出声示意,“先坐,我来为二位介绍一下。”
熊县令坐在圆桌正中的主位,于小将军和林小公子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徐羲和这才就这话由在林望舒一旁坐下。
确认好菜品随即上楼来的隐溪这时正巧进门,便在唯一的空位坐了下来,精巧的圆桌将将坐满了人。
见徐羲和额头发丝有微微湿意,林望舒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那盏外壁已然凝结满水汽的鹿梨浆,先给自己另一边的熊家大哥倒上,又转头给徐羲和倒满。
下巴微微一扬,眼眸瞥了一眼他才给她倒满的鹿梨浆,示意她先喝了解解热。
说着,端起杯盏起身,为坐在徐羲和左边的隐溪面前的空杯也倒满了鹿梨浆,只是他刻意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宽大的衣袍遮挡了自己左右两边的视线。
徐羲和知道,他是看出来自己在后厨忙碌许久,想让自己偷偷喝一杯止渴止热尚且冰凉的鹿梨浆。
在宽大的衣摆和动作的衣袖掩映下,徐羲和端起面前的小盏一饮而尽。
入口冰凉,沁人心脾,止汗生津,即便是秋老虎的压制之下,也觉神清气爽。
缓过神时,他已经给于景策也倒完了浆汁,正要坐下来。
手比脑子快,见他衣袖几乎要垂在桌上的小菜碟上,而他手上端着杯盏,无暇出手,立即伸出手帮他拢起了散着的衣袖。
只此一霎,视线相对,两人皆面带讪意,端正坐好。
熊清昭原本只当于景策与这位小掌柜交好,这会儿才发觉,似是林望舒与她更为交好一些。
心中疑云遍布,对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小掌柜更为好奇。
他最了解不过,于景策心思浅性格直,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若是心思深的人有心加以利用,他怕是难以分辨。
但林望舒不是。
林望舒自小聪慧冷静,善攻人心,同期的自己与他相比以自愧不如,尚且自己白白比他多长几个年头,所以不论知识才华还是人情世故,他都在自己之上。
连林望舒都待她不同于对他人,怕是这个小掌柜确有独特之处。
熊清昭收回打量意味十足的眼神,打量起面前刚刚被倒满的浆水。
杯盏青绿,瓷釉上乘,清雅之态油然而生,端起杯盏,盏壁清凉,舒心之感通体传达。
闻着杯盏中浅黄的浆汁香甜非常,不由好奇的轻抿了一口,入口生津止渴,不由微微点头。
另外四人心中看着熊县令端起茶盏,最后微微点头,心中不由松了口气,于景策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更灿烂了一些。
万事开头难,但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嘛。
于景策端起自己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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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鹿梨浆一饮而尽,冰凉的枝叶让他只觉清爽,忙问此为何物。
见身边的人也好奇的望过来,徐羲和这才缓缓开口。
“这是鹿梨制成的浆汁,有涩肠止泻的功效,下午煮成之后,便放到了冰窖里放凉,并未另加冰块,只取冷窖本身的寒意,这样既能保持浆汁清凉,又不致腹痛难耐,至于为何准备了鹿梨浆……”
正介绍着,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店小二端着一叠精致的鱼生与腌制好的生螃蟹走进门来,身后还有一个侍女,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大大小小有四碟不同的调料,端上桌来,放在了鱼生旁边。
熊清昭看清菜品心中不由大喜。
少时,自家弟弟最爱与于景策一行厮混在一起,他们一群人整天不是上树就是下河。
自家弟弟耍完回家,经常从衣袖里给自己摸出一把不同的野果子,偶尔会掏出用桑叶包着的几片肥瘦相间的新鲜鱼生。
还会溜去厨房找寻酱汁,手上动作不停。
便熟练的调着酱汁,边活灵活现地讲述着他们一行人是如何默契配合地抓住了这条鱼,又是如何的干脆利落把鱼处理成这般模样。
熊清昭只捧着本书坐在桌上,依旧顶着书页看得仔细认真,翻页的频率并没有变慢,但细看下来,便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时不时瞥向桌上鱼生的飘忽眼神。
算起来,很多年未曾吃过了,没想到,丰乐楼竟有如此菜式。
自鱼生端上桌来,林望舒便不由一抹笑意挂在嘴边,果然是个聪慧的女子,知道什么菜式更能抓住不同的人心。
吃的是饭菜,更是一种感情,一种回忆。
于景策见一盘鱼生端上桌来,眸子也是一亮,腰背霎时挺直,满面惊喜,退下侍女自己亲自开始分乘碟中的蘸料。
夹起一块肥美鱼肉,沾过自己爱吃的芥末酱汁便匆忙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手执筷子瞧着林望舒的熊清昭,板正的脸上也不由溢出一丝笑意,轻轻念叨着慢点吃。
少时,自家弟弟待蘸料备好,便激动难耐地夹起鱼肉沾过酱料,来自己身边,递到嘴边。
两人僵持不下,熊清昭生怕鱼肉上裹满的浆汁会滴落下来,滴到自己的书页上,才无可奈何地张口接过等待许久的新鲜鱼生。
他只吃一块,便说点点头说着味道不错,但肠胃虚弱,吃不了过多的生食,自家弟弟这时候便会蹲在小几旁,夹起鱼肉沾满酱料,大快朵颐。
即便是在一旁看着,熊清昭都觉得好似品尝到了美味的新鲜鱼生。
于景策吃过一块鱼肉,嘴巴里塞的鼓鼓囊囊,边仔细品味,手上不停给熊家大哥面前的小碟里舀上一些芥子汁。
“小时我们最爱临水斫脍,要么我跟熊清砚一起下河抓鱼,水流湍急时玄度便在河边钓鱼,鱼一出水,立即剖成鱼生。”
于景策话不停,手上的动作也未曾停,“而且熊大哥你不知道,这鱼生蘸料,更有讲究,调理四时有别,春天的葱姜酱汁,夏天的白梅蒜酱汁,秋天的芥子汁,和冬天的橘蒜酱汁各有千秋,我最喜欢芥子汁,这会儿虽不在水边,但鱼我尝得出,也是新鲜现剖的,熊大哥你试试。”
熊清昭夹起一块鱼肉,沾了于景策布好的蘸料,放进口中。
鱼肉新鲜肥嫩,入口即化,酱料清新自然,生津解腻。
一口下肚,不由连连点头以示认可。
39. 第39章
徐羲和见状这才放下心来。
她备好的鹿梨汁便是为了这道菜品。
她与这两位公子相熟,便是在金明池那碟新鲜的鱼生之后,也是在那之后,三人成了如今这般的好友。
虽知晓熊县令与他们二人是儿时旧友,但考虑到他们的年龄差,以及人之间口味也有所差异,尚且鱼生并不是非常保险的万能菜品,因而心中依然忐忑不已。
此刻,见熊县令吃着鱼生连连称赞,面上也是一派欣喜,心中不由大喜,知晓这道菜是加对了。
她曾想过在丰乐楼增添鱼生作为一道菜品,但是按照现代已经普及的常识来说,生食中可能会有当下所不能理解的寄生虫。
为了避免引发争议和规避责任事故,她还是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个菜品。
但是为了让熊县令有宾至如归之感,还是央求大厨仔细处理了一条提前备好的新鲜活鱼,以保证鱼生上桌时肉质新鲜,口感脆嫩。
他们三人自幼便吃过鱼生,徐羲和在现代更是常见,一桌五人只有隐溪并未吃过。
她一脸忐忑与挣扎地看着另外四人夹着大片的鱼片往嘴里送,大快朵颐吃得正香。
心里挣扎了一番,也没忍住夹起一筷子鱼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丝鱼肉边,随即一张小脸皱在了一起。
徐羲和见状赶忙递上一个空餐碟,让她吃不下不要勉强,示意她吐到碟里。
隐溪看懂了她的意思,虽吃不上来生鱼的味道和口感,但还是咬咬牙生生吞了下去。
抬眸看到羲和担忧的眼神,不由溢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颜,跟她示意自己无妨。
徐羲和放下手上的磁碟,嗔怪着她,“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吐掉,不要勉强自己知道吗。”
隐溪听得心底暖意四起,她长这么大,徐羲和是唯一一个关心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人,如此金尊玉贵一个漂亮小掌柜,竟亲手捧着磁碟在她面前让她把不爱吃的东西吐掉。
一时之间,眼眶一热,眸子晶莹透亮。
熊清昭的座位与两人隔桌相对,他看着情同姐妹的行为举止,心里又不由想到了自家弟弟。
自家弟弟离京做官两年有余,书信中听闻不日便可回京,心里更是开怀,已经想好待他回到汴京,定要在这丰乐楼摆一桌接风宴,叫他尝一尝他儿时最爱的鱼生。
此番过后,对这位徐家掌柜的印象,也逐渐好了起来。
随后,店小二又端上几道菜品,有的是汴京各大酒楼的经典菜式,有的则是从没听过见过的样式。
一众菜式,皆摆盘精致,口味上乘。
即便是不喜油腻荤腥的熊清昭,也觉得丰乐楼的菜式甚合他的口味喜好。
再配上清雅风流的装潢与古朴舒适的桌椅,即便是如他一般自诩不喜世俗的文人清流,也丝毫挑不出半点不是。
才入夜,汴河沿岸便点起了灯笼,河面荡漾的碧波在烛火掩映下,更显晶莹。
暑气四散,清风徐徐,夹杂着依依杨柳的青翠。
举目远望,河面之上星光与烛火交错,闪闪发光,明艳动人。
一餐饭在无比和谐的氛围里圆满结束,于家小将军与林家小公子送熊县令回府。
徐羲和送人出门后,又返回到了包间。
一改往常的挺拔坐姿,毫无平日的精明能干,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点点星火发呆。
隐溪走进房间时,看到的便是人前永远活力满满精明大气的小掌柜,此刻正慵慵懒懒地斜靠在椅背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发呆。
如墨一般的发丝柔柔垂落,丝丝清风偶尔拂起几缕,精美的步摇在发髻上微微摇晃,嵌着的宝石的流苏折射着灯火,晶莹剔透。
隐溪走过去,站在椅背一旁,也跟着看向窗外,微风拂面,发丝轻动。
徐羲和仰头看了一眼隐溪,脑袋从硌人的椅背上移开,靠到了隐溪身上。
隐溪站着不动给她靠,还贴心地往她那边挪了几厘,想让她舒服些。
徐羲和不禁沉思,从来到这里,好似一直被推着走。
从经历生死的阴谋,到迫于无奈接手酒楼,再到现在改进了桌椅,打制了铁锅,把无人问津的酒楼变成了如今的门庭若市。
她却越来越迷茫。
隐溪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语气轻柔,字句之间却满满都是向往。
“是不是很快,我们就可以自己酿酒了!我酿的酒特别好喝,是在酒坊学了他们卖得最好的酒之后,我又自己研究改良的,我师父说,我酿的酒是全天下最好喝的酒。”
徐羲和听她元气满满的语调,面上渐渐浮起笑意,轻轻转了转脑袋,在隐溪身上蹭了蹭。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能结识如此一群朋友,真的太好了。
“走吧,回家吧,回去收拾一下西屋,首席酿酒师可以准备准备大展身手了。”
徐羲和坐起身来,冲着隐溪说道,面上带笑,眼眸闪亮。
隐溪也不由跟着笑起来,重重点了两下头。
今日饭桌之上,并未再提及酿酒权申请之事,但看熊县令的态度,对丰乐楼的考核似乎已经过关。
只要没有人暗中使绊子,能让酒楼走正常的申请途径,徐羲和便有信心申请下来。
原本担心的也只是同行的忌惮和徐家叔伯的别有用心罢了。
而眼下,徐大爷估计全身心都在雅姐儿的婚事上,觊觎徐二爷给自己女儿定下的这桩婚事这么多年,筹谋许久,一朝争得,只怕无暇顾及其他。
便趁此时拿到酿酒权,最好不过。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下楼来,账房先生惯例等在柜台边以便徐羲和查看账簿。
自账簿给阿娘彻底查过一遍,又更换了几位蔬果供应商之后,除了对帐房的做账手法了如指掌之外,徐羲和还增加了每日过一遍账目的习惯。
除了便于随时掌握酒楼收支状况,最重要的还是震慑这位暂时还不能换掉的帐房先生。
徐羲和从后厨用紫砂杯端来两盏清茶,一盏递给隐溪,想让她消消食儿。
自己则端着另一盏走进柜台,轻放在一旁,翻看起今日的账目,算盘用得日渐熟练,打得噼啪作响。
账房先生被晾在一旁,面上讪讪。
走来过往步履匆匆收拾着桌椅的小二们,总有几个好事者,路过时会朝这边张望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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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账房先生因由徐家小三娘当机立断便换掉了之前的蔬果商一事,心里觉得这小姑娘年纪虽轻,但人小轻狂并不好惹,在内徐二爷护着不说,在外还有个将军府的小公子撑腰,因而不愿与她再生矛盾。
但是人来人往的小二,或有或无的视线,让他这个在徐家备受尊崇的“老人”觉得格外抹不开面子。
徐家小掌柜不好惹,这从外头捡回来的小丫头还不好拿捏?
他瞥了眼柜台里正专心致志打着算盘的人,伸过手去,一把夺过了隐溪手中端着的茶杯,在旁边的桌椅前坐下,跷起了二郎腿。
听着有节奏的算盘声发呆的隐溪,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又下意识地想握紧手中的茶杯,因而溅出几滴热茶,正巧洒在手臂上,引得她惊呼出声。
又怕惊扰正在算账的徐羲和,才赶忙收了声音,咬着牙,愤愤看了一眼翘着二郎腿的账房先生。
隐溪心里委屈得紧,她知道这茶杯是徐二爷从外面给徐羲和带回来的,羲和很喜欢,但凡喝茶就会用这套杯子。
她说这是紫砂制成的,隔热效果更是上乘,即便是滚烫的开水,用紫砂盛,也不会觉得烫手。
她单端着茶杯时还不觉得,此刻茶水溢出,溅到手背上,一下便烫出了几粒红点。
徐羲和听到隐溪惊呼,抬头便看到账房先生倚老卖老,心里很是不悦。
是自己这个后辈没给徐家三代账房杜先生奉茶,本就理亏没法就这件事发作,但又咽不下这口气。
“杜先生,近期酒水的购入先减少一半吧,能维持酒楼正常运作就行,我准备这几日再看看旁的酒坊。”徐羲和一手翻着账簿,一手端起一旁的茶杯送到嘴边,语气淡淡。
账房先生听闻这话,直接把茶杯拍在了桌上,整个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小掌柜只抬眼瞧了一下,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那犀利眼神却让账房先生稍稍冷静了下来,又故作淡定地坐了下来,只不跷二郎腿了,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经。
徐羲和这才把视线从账簿上移开,看着账房的方向,眸光一转,冲隐溪道,“给先生倒茶。”
账房这才察觉到了这位小掌柜语气中的不善,慌忙起身,走到柜台旁小声询问缘由。
“现在酒楼酒水不是不赚钱的问题,而是售价比我们购入价还得低的问题,酒楼没有酒,这不行,但是近来购入的酒水,价格一批比一批贵,还贵的不少。”
“就拿这家酒楼来说,他们出售给我们的价格比他们零售还要高,我加价卖,生意会差,客人不如去他们家喝酒,我按他们的售价卖,我赔钱,所以我打算再看看旁的酒坊的酒。”
徐羲和说着又打起来算盘,噼啪作响。
账房先生着急忙慌地解释,“小掌柜,现在各家酒坊酒楼都知道丰乐楼没有酿酒权,没有酿酒权便只能去购买别家现成的酒。”
“眼下,丰乐楼在汴京城风头无两,各家酒楼都不愿意把自己家的招牌酒卖给我们,只有这家愿意卖,虽然价格是昂贵了些,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啊。”说到激动,还把手里的茶杯往柜台台面上磕了几磕。
徐羲和从账簿里微微抬头,看了眼那只紫砂茶杯。
40. 第40章
察觉到这位小掌柜眼神里的不善,账房杜先生又讪讪把磕在柜台上的紫砂杯捏回了手中。
徐羲和收回视线,目光重新回到账簿上。
她本想等酿酒权申请到手,尘埃落定,万无一失的时候,再向酒楼众人宣布这个好消息。
手握酿酒权便等于将酒水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仅不用看其他酒楼和酒坊的眼色,如果运气好,还能建立新的特色和招牌。
但她心里也明白,不愿意丰乐楼拥有酿酒权的,不仅仅有汴京城其他相当的酒楼,更有见不得徐二爷一房好的两位徐家叔伯。
他知道杜账房大抵便是叔伯安插在酒楼盯着徐二爷的眼线,此时不宜声张。
但她又看不得这帐房倚老卖老,如此这般欺负隐溪。
酒楼如今收购酒水的价格,早就离谱到不行,而这位账房如此这般放肆,便是笃定旁人以合适的价格收不到市面上看得过去的酒水。
旁人为何收不到,其中蹊跷,怕是只有账房先生与他背后的人才知晓究竟为何了。
此时,酿酒权尚未落地,她并不打算直接摊牌,但还是没忍住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张扬跋扈的账房。
“有没有选择,杜先生不必费心,我自会与别家酒坊商谈,您只需落实好近期酒水购入量减半就是了。”徐羲和只专心翻着账簿打着算盘,并未再抬头去看他神情。
杜先生面上变了又变,斜睨着徐羲和盘完了当日的账,语气不善,“小掌柜,既今日账面并无疑议,我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衣袍一撩,未等徐羲和回话,便气冲冲地快步出了酒楼大堂。
合上账簿,她这才抬起头,冷眼斜睨了一眼走得着急的那道背影,唇边略带一丝不屑的笑意。
胖小二见状,赶忙走上前来,拿起柜台面上放着的那只紫砂杯,说道:“小掌柜,这茶杯我给您重新洗刷洗刷。”未等徐羲和回话,便拿起茶杯要往后厨去。
略一沉思,她叫住正要往后厨去的胖小二,“豪哥儿,洗刷这种事叫别人去做吧。”说着,动作轻巧,示意他过来。
豪哥儿人虽然有些胖乎,但行事却很是麻利,脑子转得快,也会看人脸色。
见小掌柜动作轻巧,一副不想引起注意的样子,立即手脚迅速地把茶杯递给附近在收拾桌椅的小二,催促他赶忙去后厨把茶杯好生清洗一番。
环顾四周,见周遭无人留意他们的举止,这才凑到柜台去听徐羲和的差遣。
“你悄悄去跟着杜先生,看看他往何处去了,即便是看不到,也必定不能被他发现。”她语气加重在了不能被发现,豪哥儿手往衣摆上一擦,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擦汗布,干脆利落出了酒楼门。
豪哥儿办事,一向是让人放心的。
收拾好账簿和算盘,徐羲和轻轻叫醒歪在椅子靠背上就昏昏欲睡的隐溪,准备早些回家,提前拾掇一下西屋。
车轮咿哑,隐溪已经靠在车厢里睡着了,徐羲和撩起窗帘想要确认一下位置。
未及院门,便看到袅袅炊烟,缓缓升起,慢慢掩映在渐深的月夜中。
赶忙轻声叫醒隐溪,“到家了,回家睡。”
刚刚回来的路上,他们从城郊烧瓷铺子预订了几张大缸,明日一早便可送来。
徐羲和走下马车,跟守门的小厮交代了明日要有几口用来腌酱菜的大缸送来,到时候多喊几个人,放置在西屋就好。
徐二爷听到院门外传来声音,料定是三娘她们回来了,赶忙出门来迎。
出门来时,恰好听到徐羲和正在与守门小厮交代大缸的事情。
也是不解,“咱们要自己在家腌酱菜吗,王大厨腌制的酱菜,客人不是都赞赏不绝,何须你们再辛苦一番?”
徐羲和听罢微微一笑,语气更是镇定。
“隐溪在道观住的时候,学了一些不同的酱菜腌制之法,据说鲜嫩非常,我便定了几口大缸,以后这间空着的西屋便交给她发挥了,您没意见吧?”
听小三娘这般说,再看看隐溪,小姑娘面上也是满满的自信和期待,徐二爷只好无奈点了点头。
丰乐楼是小三娘一手经营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她做的决定,定没有错。
徐二爷点了头,同意西屋的使用全权交给隐溪,趁着此刻守门小厮和家丁们都围上来听差遣,徐羲和板起脸来,面上不复刚刚与徐二爷说话时的随和,语气也严肃起来。
“用西屋腌制酱菜是因为西屋阴凉,阳光少,更利于酱菜的发酵,你们也听到了,刚刚阿爹已经同意西屋交给隐溪来支配,所以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没有隐溪姑娘的调遣,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进出西屋,更不得随意打开缸。”
环顾了一眼围站在四周的家丁小厮,眼神传递出的压制力让他们不由连连点头。
“酱菜用的缸明日一早就能送来,要腌制的菜量不小,如果因为各位未经允许的好奇探究,私自开门开缸,导致成缸的酱菜变质,那就不仅仅是丢工作的问题了,丰乐楼的菜式什么价位各位心里也都门清的,一旦酱菜产生损耗,我定会让人照价赔偿的。”
徐羲和眼神犀利,看着几位小厮面面相觑,连连点头,这才收起故作的低气压姿态,常见的和煦笑意又浮上面庞,遣散了围站的各位。
守卫、小厮四下散开,徐羲和与隐溪相视,狡黠一笑。
徐二爷站在一旁,虽说不解,却也只得无奈摇摇头,转身往屋里走去。
“赶紧进屋给你母亲请安,她等你们回来,等很久了。”
夜半时分,皎月如水,徐羲和躺在床上看着窗棂外透出的微光,心绪复杂。
她并不知道隐溪酿酒的水平如何,但她选择了义无反顾的信任。
她信任自己的好朋友。
但她作为一个酒楼的经营者,从大局上来说,得留有一些后路。
酒楼酒楼,菜品水平固然重要,但是酒水作为餐桌上流传了几千年的“佐餐圣器”,也是不容小觑的。
此番突然的减少酒坊酒水的购买量,如若隐溪酿出来的酒水,不能让酒楼的客人满意,再回头去酒坊购酒,定然会被拿捏,对方定会向自己开出更加严苛的购买条件。
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白日里,她怕隐溪察觉她的情绪,给她自己平添烦恼,因而不敢显露情绪。
但是此刻月白如水,万籁俱寂,只余清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几日以来萦绕在心头的浮躁在此刻全然消散,不过多时便沉沉睡去。
天光尚未大亮,鸟儿在窗外树梢叽叽喳喳,隐溪已经在屋内桌前书声琅琅。
徐羲和惯例在隐溪的诵经声中醒来,隔着床沿纱制的帷幔望去,隐溪身着一身青绿的衣裙坐在桌边,背打的比任何时候都直,正捧着□□经读得严肃认真。
与她在后厨忙碌时的积极和与她一起逛集市挑选衣服时的认真,还不太一样。
此刻初升的太阳透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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棂打在她的侧脸上,眼神里是近似于虔诚的专注。
徐羲和侧躺在床上不出声打扰,闭上眼睛尝试认真去听隐溪诵的经。
她早就发现了,隐溪虽尚在襁褓就被亲生父母遗弃,被云游的师父在一条小溪旁捡到,带回了道观养,自小便是吃着万家饭长大,她向往着普通人家的孩子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深沉地爱着道学的一切。
即便在无人留意之时,她依旧怀揣着最真挚的热忱,来面对道学的一切。
她所给予的尊重,便是此刻的不打扰。
隐溪念完一遍手上捧的经卷,虔诚地放好。这才伸了伸懒腰,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欢快地溜了出去。
徐羲和还在窗边梳妆台前挑选着今日衣裙可以搭配的发饰,便听到侍女惊恐出声:“隐溪姑娘,您怎么在自己打扰西屋,您这可是折煞我们了。”
隐溪声音欢快,似银铃悦耳,“不打紧,这点小活,我七岁时,便能从山门扫到三清殿了,以后西屋我来打扫便好。”
宋云儿打算去小厨房看看早饭好了没,才踏出屋门便听到了这番对话,心里也不是滋味起来。
算起来,隐溪这姑娘比起自家小三娘,年纪相仿,也小不上几月,她作为一位母亲,一直觉得亏待小三娘。
却没成想这看着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身世却更为凄惨,回屋便交代了掌事的侍女,以后隐溪姑娘说的话,不为难的通通照办便是。
又从梳妆台的妆奁里挑了只玉镯,又选了只金簪,走向西屋。
宋云儿进门之时,隐溪正抓着一把有她身量那么高的大扫帚做最后的清扫,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块浸湿的麻布,似是打算用来擦拭窗棂。
宋云儿走上前去,牵起隐溪正抓着扫帚的手,把手心里握着的玉镯轻轻给她戴在了手腕上,趁隐溪忽闪的眼睛里全是呆愣时,又伸手把金簪佩在了她的发髻里。
隐溪呆愣了半天没反应,宋云儿被她的反应逗得一笑,捏着帕子轻拍了拍她的肩,叫她不必拘谨,以后便当这是自己家,当这院子里的人便是自己家人,放心住着。
怕她尴尬,宋云儿说完便转身往屋外走,走出屋门,似又想起什么,回身道:“早饭好了,先别打扫了,先来……”
话未说完,便看到面前的小姑娘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七零八落地砸下来。
宋云儿慌忙走上前去,掏出袖中捏着的帕子,轻轻拭着似乎取之不尽的眼泪,轻拍着她的后背劝慰着,这才慢慢止住泪。
“谢谢宋夫人”隐溪声音嗫嚅,还带着些微微地抽泣,惹得宋云儿又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你这姑娘说什么谢,你跟羲和一块,能一起做个伴儿,是好事儿,哪有什么谢不谢的,先别收拾了,快来吃饭。”宋云儿伸手整理了一番隐溪发丝上不知哪里沾来的蛛丝,笑意更重。
能一起做个伴是好事,这话倒是宋云儿的心里话。
他们夫妇二人就生了羲和这一个女儿,在深宅大院里,也没能给她添个兄弟姐妹相互扶持,一直是她的心头痛。
每每看到羲雅羲妍姊妹情深,羲和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默不作声的时候,她心里都难受得紧。
现下羲和历经磨难,性情大改,不复往昔的沉默不语,还把丰乐楼经营得有模有样。
多亏了有隐溪这个小丫头每日晨起慕归,与她形影不离,有人能陪着小三娘,让她跟徐二爷心里都觉得宽慰了不少。
41. 第41章
徐羲和选了一身月白的衣裳,折枝牡丹暗纹的锦缎褶裥裙,裙摆下端绣有精美的花鸟纹样,上身则是更为素雅的芝兰色内饰和褶裙同色的桑蚕丝褙子。
衣裙素净雅致仍尽显大气,未见过多的色彩却未失明艳。
徐羲和吃完早饭,与隐溪一道,在西屋的地面上铺满了事先备好的干草打底,防止屋里潮湿。
事先做好这些,待大缸送到,直接让家丁仆从们在西屋摆置就好,就不需要一直在这盯着了。
今日还有不少事情,不可能一直在这盯着。
昨晚她是故意强调了西屋不得随意进出。
若不出所料,家里的家丁仆从里,定然有徐家那两位叔伯安插的人。
待日后开始酿酒,西屋很难一直盯着,让他们现在自己去确认一下西屋的用途,可以更好地消除他们的疑虑,便于开始酿酒后的隐瞒,反正算起来也无需隐瞒多日的。
待隐溪同小厮交代完大缸需要放置的位置,两人这才出门登上马车,出发去往了丰乐楼。
踏进大堂之时,店小二们正在擦拭桌椅板凳,豪哥儿正指挥后厨小厮把今日备好的看菜往楼梯看的长条桌上仔细摆放着。
转头瞧见小掌柜与隐溪进门,眼神事宜其他人继续,自己则悄无声息的来到两人跟前。
眼神斜睨了一眼正在柜台里端着一杯茶细品的账房先生,徐羲和立即心下明了,示意了一眼后厨方向,便自顾自走去了后厨。
胖小二身姿矫健,灵活走位避开一路端着碗碟的小二来到后厨,见小掌柜跟前不远有个小厮正在忙活,语气和顺把人支开。
确认了附近无人,也不卖关子,压低声音与她说,“昨日,账房先生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徐府……”
见小掌柜面上并无诧异,眉眼瞥向下方,若有所思却又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姿态,他心中料定小掌柜定是有所想法,便不再开口。
待胖小二回去大堂,隐溪这才悄声问道:“你昨晚让豪哥儿跟着去的时候,便知账房先生与你们徐家有联系?”
徐羲和手上动作轻柔,将生面与豆粉掺在一起,慢慢加水进去和匀。
听隐溪这般问,动作未停,只抬头冲她轻笑了一下,神情之间,略带肯定。
隐溪知晓羲和知道此事,心里便放下心来。
他不怕账房先生放暗箭,只怕羲和心里无戒备,既然她早料到这些,定然会有所防备的,以她的冰雪聪明,想必算不得什么问题。
想通这些,隐溪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羲和羲和,你在做什么?今日不做小甜汤了吗?”
“今日不做小甜汤了,做点小甜品吃吃吧。”说着,把和匀的面团分成均匀的大小。
手搓成手指粗细的条状,又从一旁拿过一支崭新的干净梳子,在条状面团上用木梳压出了些许的纹路。
来到丰乐楼,徐羲和从袖中掏出一把新木梳洗刷时,她还在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条状面团上三两下,便用木梳压出一些好看的花纹,隐溪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还没从木梳做花纹的震惊中冷静,就看到羲和从柜子里掏出一罐洁白的油脂,挖了几勺到铁锅里,加热后变成了小半锅油。
试探着到了合适的油温,徐羲和把压好花样的面样儿放进油中,没过一会儿,面样儿便变成了焦酥模样。
徐羲和赶忙从锅中捞出炸熟的酥儿印,放到盘中,趁热在表面撒了一层白砂糖末,瞬时,模样变得更加香甜诱人。
隐溪见着甜食,心里早已蠢蠢欲动,滴溜溜的黑眼珠一直在徐羲和面上和桌上的一碟酥儿印中徘徊。
看到徐羲和从那碟甜食旁微微往后挪了一步,让出碟子跟前的位置,便知是她允许自己动手的信号,立即伸手从碟中拿了一块。
虽不是十分烫了,但还让她来回倒了好几手,才往嘴里送。
香甜味美,入口酥脆。
隐溪吸着凉气,却也没停往嘴里塞的动作,边吃边问:“这是准备新上的点心吗?太好吃了!我长这么大,从未吃过如此做法的点心。”
徐羲和还在炸着剩余的食材,听她说完,微微挑眉一笑,心满意足,却也略带遗憾,“不是,做给你们吃的,猪油稀缺,价格涨得太厉害了,如此做法成本太高,不值当。”
临近午餐时段,大厨与帮厨们开始热火朝天地准备午餐食材,徐羲和把点心拿给他们品尝。
瞧着他们好奇地放入口中,变成惊诧的神情,配上赞不绝口的称赞,徐羲和心里心满意足。
她又把剩下的酥儿印用几只匣子分别装了,贴了丰乐楼的印签,给自家母亲留出了一盒,又叫人分别送去了薛氏家具铺子和吕家的铁匠铺。
刚想叫人再去两位公子府上跑一趟,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知将军府,却不知林公子家住何方。
微微一愣,递出的食盒又收了回来,“算了,不送了。”
“不给于将军府送一盒过去吗?将军夫人好像蛮爱吃甜食。”迎着隐溪疑惑的表情,她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她。
“不送了,林公子也帮了不少忙,只给一人送,有失偏颇,容易得罪人,还不如留给你吃。”
隐溪似懂非懂,接过食盒却并未打开,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边。
说话间,胖小二风风火火跑来后厨,还未等徐羲和开口询问,他便急匆匆开了口,“小掌柜,两位公子来了,我已经安排他们去楼上包间了!”
胖小二并未言明是哪两位公子,徐羲和和隐溪却已知晓。
两人对视一眼,便往大堂走去,走了两步,徐羲和立在原地想了想,又退回来拎上了刚刚隐溪放好的食盒,一并拎上了楼。
人既来了,也没有不给尝个鲜的道理。
虽不知结果如何,但不论结果如何,都该一表感激之情的。
踏进包间时,两位公子正聊着天。
一位白衣胜雪,眼睫掩目,眉眼冷清,嘴角噙着一丝清浅笑意,手上摩挲着一只紫砂茶杯,听着身旁的人高谈阔论。
而一旁恣意谈天的那位,身着一身玄色衣袍,正在把玩着那只紫砂壶,转头与身旁之人称赞不已。
两人面前的桌子正中,摆着一只螺钿漆器盒,盒身简洁素雅,细瞧工艺却是了得。
线条流畅的山水之间,两只瑞鹤冲破云霄,凌霄直上,大有上下九天仅咫尺的意味。
仙鹤雪白莹莹,光下泛着柔和光泽,打眼一看便知是上等白蝶贝制成,而山水则是用了青贝打造,色泽柔亮,配色和谐,只远远地一瞧,便知并非俗品。
两位公子听到声响,一齐转头向门口看去。
见她手上拎着东西,林望舒忙起身,慌忙把桌上的螺钿漆盒随意地往桌边推了推,伸手去接徐羲和手上的食盒。
徐羲和也不跟他矫情,看他伸手来接便递了过去,并示意他打开瞧瞧。
林望舒只在桌子正中放好食盒,却没着急打开。
只见他从桌边拿过才被他亲手推到一旁的精美螺钿漆盒。
她早就发现了,他手很漂亮,手指纤瘦,骨节分明,此刻拿着一只黑色的漆器盒子,更衬得白皙修长。
徐羲和一时不知该看手还是盒子。
只好抬头看向手的主人,面上是微微的不解。
见她迟迟未曾接过漆盒,一旁的于景策反而着了急,“你快打开看看呀。”
隐溪听他这般卖关子,也凑上来近看盒中究竟是什么宝贝。
徐羲和眼神依次从三人身上扫过,这才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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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漆盒。
刚刚只远远一瞧,便知这只螺钿漆盒定非俗品,此刻亲手接过来,惦着这个重量,料定漆下的胎体用料定也上乘。
方才只瞧着山水与鹤身的贝类泛着夺目流光,此刻捧在手上,才发觉鹤顶才是精华。
火红艳丽的鹤顶竟是用两颗红色宝石制成。
红如火的宝石与莹如缎的贝壳相互掩映,流光溢彩,生动活泼。
打开漆盒,里面是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
徐羲和七窍玲珑心,心下便料想大概是与那酿酒权一事相干。
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即便一身冷清月白依旧遮不住清亮的双眸中满满的期待。
徐羲和努力压下面上的喜悦,保持镇静拿出纸张。
纸张展开,戳着官府大印的酿酒契赫然呈现在眼前,惊诧之意这才在面上散开。
惊诧却也不是假的。
徐羲和本以为一套流程走下来,即便不要十天半月,起码也得三五天。
却也没想到,这才过了一日,契子已经送到了自己手上。
有熟人好办事,果然是恒久不变的定律。
看来自行酿酒之事,必须加快进度了。
略一考虑酿酒的问题,便出了神,等着庆贺的两人笑意已噙在脸上,却不见主角小掌柜再多几分惊喜,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也是不解。
徐羲和回过神才发现两人正打量她的神情,也微微有些赧然。
忙解释说最近正在位于城郊的自家院子里筹备酿酒的事宜,空着的厢房和洁净的大缸已经备好了,就差酿酒契到手就可以去跟官府买酒曲了,一拿到契子条件反射开始考虑酿酒事宜,忘了高兴。
于景策轻轻一笑,微微摇头,从未见过如此拼命的小掌柜。
而林望舒听罢却双眉轻蹙,面上也浮起一抹担忧之意,“还有什么你不方便出面或者需要帮忙的地方吗,都是朋友尽管说便好。”
徐羲和瞧他如此,赶忙说道:“没有没有,事情顺利得不得了,多亏了你们帮忙,等遇到问题再说,来尝尝我们新做的点心吧。”
这才把手上的酿酒契按照原先的折痕折起来,放回那只精致的螺钿漆盒里,放在了食盒一旁。
边从食盒里端出备好的酥儿印,边跟两人称赞这只盛放契书的螺钿匣子很是精致。
于景策伸手从碟子里拿出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吃边喋喋不休:“精致吧,玄度从他家库房找出来的,选了半个时辰才选定这个,一个匣子而已,在他家门口等的我都困了。”
徐羲和转头向玄度看去,这人玉瓷般的手正捏着一块酥儿印往嘴里送去,感受到她的眼神,不由抬眸望过来。
“听他瞎说,就一小会儿,只是觉得你把这份契子看得挺重要的,所以才比较认真地去对待,这才好好地选了个匣子……咳,这个点心很特别。”
感觉到他面上一丝莫名不自在的羞赧,徐羲和也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大方道过谢后便与两人解释起这点心的用料和做法。
饶是吃遍大江南北山珍海味的两人,也是头一次吃做法新颖的点心。
于景策嘴里塞得满满的,呜呜咽咽地询问着是否是丰乐楼的新菜式,也不忘向小掌柜讨一碟想带回去孝敬爱吃甜食的母亲。
“这点心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它的做法极其费油,眼下猪油价格疯涨,这点心怕是很难量产,做不了新菜式了,但是自家解解馋还是没问题的,我做了不少,原想给你们各自府上都送一些去尝个鲜的……”
于景策端起茶水去送满嘴的点心,点着头大声说着给他备一盒。
见玄度仍是安静吃着点心,面无波澜,徐羲和眉眼微垂,再抬起时已然又是清亮的模样。
言尽于此。
42. 第42章
不过一瞬,徐羲和再看向两人时,依旧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隐溪并未发觉暗涌的波涛,这会儿才从懵懂中回过神,“这契书下发的怎会如此之快?我们小掌柜之前料想最快也是需要三五日才能办妥的呀。”
于景策拿起第二块点心,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话一下来了劲儿。
身子打直,点心也顾不得吃了,往面前的瓷碟中一搁,眸中神采异常,架子摆得十足,一看便是要卖些关子。
徐羲和见状也不由好奇他要说些什么,很是捧场,转头向他瞧去。
林望舒余光瞥见她转头背过身去的背影,不由慢慢捏紧了手里的茶杯。
眸光黯淡,脸色深沉,望着她随着动作而在发髻上晃动着的步摇垂珠暗暗愣神。
那步摇上缀着几颗做工精致的金珠,与几枚金质钗钿一道,簪在发髻上。
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不同于其他碧玉闺秀,日常钟情于佩戴玉器、玛瑙一类,借以表现自身的出尘与高贵,她平日里好似更倾心于金器、银器一类。
金光闪闪的金银饰品,却被随意地簪在发髻,不仅不显世俗,反而平添了几分贵气。
林望舒尚在愣神,却见三人同时向自己看来。
于景策卖完关子这才激愤开口,“昨天离开这里,我压根没回成家!”
“按照原本的流程确实需要几天的,但是他——就这人!”越说越慷慨激昂,瞪向依然镇定自若抚着手中瓷杯的挚友。
林望舒眼含警示轻轻一瞥,于景策的嚣张气焰瞬间偃旗息鼓,语气稍稍正经了一些。
“他挟持熊大哥,带着我们跑去盯人家处理审批的流程了,那些人当然不敢拖拉,不过熊大哥向来公正严明,冗杂繁复的过程即便我们盯着也没能简略掉一点,说起来也不算帮到你们什么忙。”
“那就够了,我唯一的诉求就是可以公平公正,只要不被恶意中伤诋毁,我就知足满意了,更何况,一天就审核过了,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酿酒权的契约到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徐羲和忙拦住了于景策的话头,内心谢意溢于言表。
能提前拿到酿酒权,对丰乐楼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除了酒水的售卖权限以外,按照当前政策规定,想要自行酿酒,必须拥有酿酒权才行。
申请到酿酒权之后,凭借各家的酿酒契子去购买官营酒曲,用官营酒曲酿出来的酒才是合规合法的。
如若没有酿酒权私自酿酒,或者使用价格较为低廉的私人酒曲酿酒,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严重可能会有牢狱之灾。
既然酿酒权到手,那隐溪便可以大展身手了。
“不知两位小郎君今日可有闲暇空档?”徐羲和虽面上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语气却是无比的认真。
“有的,你说。”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刚刚所说的“挟持熊大哥”和“紧盯审批流程”的事与自己无关一样的人,在听到徐羲和的问题后,一瞬便开了口。
听完小掌柜的话,正怕气氛凝结,刚要搭话的于景策,一瞬睁大眼睛,震惊地瞧向不动如山的那尊神。
不问事由便答应下来,自己与他相识的十几年里,从没发生过。
他们都知晓,求林望舒办事,是最难的。
小时,自己想他帮自己默先生要考核的课业,怕他不答应,说出目的前想法设法的套路他先答应下啦,未果。
几年间,无论自己用什么招式,不论是胁迫还是利诱,统统没成功过。
要请这尊神帮忙办事,得先将一切缘由开诚布公,他自己决定帮不帮,如何帮。
他就是这么理性一个人,绝无可能将自己陷入未知的境地和不可掌控的事态中。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人,竟不问小掌柜是何事由便答应下来,实在过于令人震惊了。
“你们方便陪隐溪一道去购买官营酒曲吗?然后,可以顺便帮我们送到家里去吗?”
越说徐羲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堂堂汴京城,两位非富即贵的公子,现在自己不光请求人家陪同购物就算了,还想人家当司机帮忙把货送回家。
“你不去吗?”隐溪慌忙开口。
隐溪听徐羲和这么说,心中当即明了。
虽自幼随着师傅四海为家,在外漂泊,但是从离开道观到现在,除开羲和去济南府那阵子,平日里自己一直与她朝夕相处,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外出购物,两人从未分开。
她不会质疑羲和的想法,她相信她所作出的每个决定,都定然另有深意。
但是这般重要的场合她不与自己一道同去,那定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知她一人能否应付。
旁人还未怎样,隐溪已经开始着急:“我不需要两位公子陪同,我自己可以的,也可以带咱们酒楼的人一道去,无须顾我,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两位公子身手不凡,让他俩与你一道吧!”
于景策才从林望舒带给他的惊诧回过神来,又陷入茫然,左右看看两个互相推诿的女孩,更是满脸疑惑,最后只得看向又变回那个故作高深的老友。
“你想我们悄悄去买酒曲?”
林望舒放下手中摩挲良久的茶杯,语气疑问,但态度却是十分的肯定。
只见徐羲和狡黠一笑,眉眼弯弯,双瞳灿若皎皎星河。
“对!我有其他事情要办,无法与你们一道前去。”
漆黑的眸子转了转,“你们两人饭后正常离开酒楼就好,我会送隐溪与两位汇合,之后购置酒曲的事,便交给你们了,酒曲直接送到我们家便好,只是寒舍位于城郊,略微偏远了些,请两位公子多担待啦。”
“好。”
林望舒略一点头,答应得干脆利落。
两人没再追问徐羲和要去做什么事,或是为何要偷偷摸摸买酒曲,多少让她有些意外。
但想着玄度公子与人向来话少,而于小将军又乐善好施,无人发问实属正常,正好她此时也并不太想解释,便不再细说。
于景策自小与林望舒厮混,大事小事皆是他出主意自己实施,屡次不爽。
见他应下,心有疑惑,却也不再多言。
林望舒背着手,面色淡然走下楼梯时已过饭点,丰乐楼里仅剩的顾客也都相互议论着转头望了过来,不知这汴京城何时多了如此的新贵少年。
细瞧过后,对少年的称赞变成了对他身份的好奇,只因他身旁那位拎着食盒身轻如燕跟随身侧的,正是将军府的小公子。
一时之间,正在收拾餐后桌椅的店小二也好,柜台旁等待配送餐食的闲汉也罢,都随着客人的议论声从茶水瓜子中抬起头来,向正走出门去的两位公子瞧去。
不多时,他们看到小掌柜与隐溪姑娘走下楼来,这才收起对刚刚两位公子的讨论,忙行礼。
徐羲和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与柜台里的胖小二说道:“豪哥儿,去给我备辆车,我给薛老爷子送些点心去。”
丰乐楼人尽皆知,令整个汴京城的王公贵族皆趋之若鹜一件难求的薛记,独独给丰乐楼打造了全套的家具。
甚至早已不再打造家具的薛记开山祖师薛老爷子,都再出山参与了楼上包间的桌椅打造。
收拾桌椅的小二晌午从后厨听来,小掌柜又研制出了成本高昂的美味点心。
才瞧着于小将军拎着食盒出门,又听闻小掌柜要亲自前往薛记去送,小二与闲汉们讨论焦点都变成了这点心到底有多昂贵、多好吃,一时之间,只余惊叹连连。
听着大堂里不绝于耳的讨论声,徐羲和溢出嘴角的狡黠笑意慢慢蔓延开来。
徐羲和拎着食盒出门,与隐溪一道上了等在酒楼门口的马车。
只是没人注意,原本只是出门相送的豪哥儿,却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上了马车,亲自驾着马车快速的消散在来往的人群中。
马车往薛记驶去,中途却在一家生意红火的成衣铺子跟前停了下来。
徐羲和招呼豪哥儿在原地等待,她与隐溪去铺子取前几日订好的衣裳。
豪哥儿不疑有他,只顾坐在车前,抓着缰绳,饶有兴趣地瞧着人来人往。
取好衣裳,两人走出铺子,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站着的两位公子,两人身后,是一辆高大精美的马车。
不似常出现在丰乐楼门口的那辆,打眼就是代表将军府门面般的雄壮宽阔,而是另一种风格的华贵,虽只远远一瞧,却也可见独具匠心的设计和巧夺天工的雕琢。
徐羲和轻轻拍了拍隐溪的手背,冲她微微点了点头,隐溪快速地掩映进人来人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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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羲和站在马车旁看着隐溪走到两人的身旁,与之汇合,这才登上马车,在车厢里坐定后,跟豪哥儿说了句去薛记。
尚未到薛记门口,便听街头巷尾围坐在路边的人在讨论薛记最近出的高形制家具更是一件难求了,预定件儿家具都得排到明年年底了。
越临近薛记,更能感受到人来人往的顾客对薛记家具的热忱。
计上心来,正愁不知该如何答谢两位公子帮了这般大忙呢。
马车停在薛记门口,豪哥儿先一步跳下马车,接徐羲和下车,待她站稳,这才先一步进了薛记的大门。
徐羲和瞧着他干脆利落的行事,心中更是认可。
这才放心地走进薛记。
不是她想找这麻烦,实属酒楼的一应人物,从跑堂小二到打杂小厮,乃至后厨帮厨与这驾车车夫,大多都是账房先生招进来的,甚至不少都是徐家的家丁出身。
怨不得丰乐楼在阿爹手里的时候账面难看得紧,背腹受敌,也实属不易。
还在想着这些,薛老爷子已从豪哥儿的通报里得知,自己这小孙女亲自跑来给自个儿送点心了,忙从那宽大的官帽椅上起身,叫上爱徒一道,来前厅相迎。
“爷爷!薛叔!”在丰乐楼浸润出的人情世故恍然消散,面上毫无破绽的优雅笑容被甜美的娇嗔笑意所替代。
“哎呀你们也不去酒楼看我,只能我忙里偷闲做点点心来看望你们了。”
薛叔见她迎面而来,眼含笑意默默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徐羲和则接替薛叔的位置,挽起薛老爷子的胳膊,三人乐呵呵的往院中走去。
院中那株绿意盎然的银杏如今已然黄金灿灿,耀眼夺目。
徐羲和不由被此番震撼之景吸引了注意力,欢快地跑到银杏树下驻足观看。
“这棵银杏树,是我父亲年轻那时候种的,到他老了才开始结果,是我前些年专门移栽过来的,本想着,这树要是死了,我就拿它的木材打口棺材,给我自己个儿留着,没成想,竟然活下来了,还长得这样好。”
薛老爷子与她一道站在这灿若星辰的树下,仰头望去,入目皆璀璨。
秋日才至,风已有微微凉意,叶片哗哗作响,随风散落,铺了一地金黄。
徐羲和听罢这番话,敛起嘴角的笑意,说得严肃又认真:“您就像这银杏一般,来去洒脱,但福寿延年,这个世间,还有许多的桌椅板凳,在等着您去创造。”
薛老爷子听完爽朗大笑,院中忙着赶工的活计纷纷带着笑意转头瞧过来,“这徐丫头来了,师傅就是开心啊。”
“尝尝我新做的点心吧,这点心只给你们吃,不外售的,短时间内,你们想再吃一顿都难了。”
徐羲和拿过食盒,把点心碟子端了出来,众人见薛老爷子和薛掌柜都拿起一块送进嘴里后,这才迫不及待来碟中取了点心吃。
酥脆香甜,油润可口,众人从未吃过如此口感的点心,相互嘀咕低声讨论,称赞连连。
即便是薛老爷子,薛记时常有达官贵族亲临选购家具,会带一些汴京的新奇玩意儿来讨他欢心,其中不乏美食佳肴,即便如此,也从未吃过如此奇特而美味的点心。
徐羲和看众人反应,心中暗暗得意,新技术,没吃过才正常。
油炸这件事,放在当下确实算得上奢靡。
受之前打铁技术的限制,民间普遍使用的锅具大多是厚重大锅,导热能力差,基本实现不了食物的炸制。
丰乐楼虽拥有了铁锅,但受当前榨油技术的限制,使得可以食用的植物油很难大批量生产,仅靠昂贵且稀少的动物油来制作,油炸成本实在高昂。
现如今,民间宰牛被禁止,羊油又味重,只有猪油使用稍多。
只是,物以稀为贵,猪油价高且难买,炸制需要的油量较大,确实不是酒楼能消耗得起的。
想到此处,原本深陷可惜情绪的徐羲和却恍然间茅塞顿开。
动物油贵,那可以用植物油啊。
当前榨油技术无法实现可食用植物油的压榨,那就把技术改进到可以压榨不就好了吗。
吃了这么多年的花生油、菜籽油,眼下也不是没有花生、油菜。
正如铁锅一般,原始条件都具备,难的只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既然没有,那就创造。
43. 第43章
若想实现批量榨油,首要的问题,便是要先找个榨油坊想办法改良一下榨油技术。
理清思路的徐羲和,前一刻还在紧皱的眉一下就舒展开来,眸子里的愉悦和狡黠满得要溢出来,活像一只小狐狸。
薛老爷子瞧着她面上神色由略显紧绷到舒展,琢磨着她的小脑袋瓜不知又在酝酿什么惊煞世人的奇思妙想。
便也不做打扰,笑吟吟地往太师椅上一靠,细细咂摸着品尝起手上捻着的点心。
确实美味,属实上品。
这会儿心情正好的徐羲和笑嘻嘻地端过一旁晾着的紫砂壶,献宝一般捧到薛老爷子跟前。
“爷爷喝点儿茶,这点心吧,虽吃着口味新奇,但制作时所用的油和糖极多,每次略尝几口就可以了,吃多了对身体可不好的,您爱吃的话我过两天再做了送来。”
“好!不吃了不吃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面上掩不住的笑意更添几分慈爱,薛老爷子赶忙接过她手里的壶,生怕壶里滚烫的开水烫到她细嫩的皮肤。
接过茶壶,就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示意着她坐下来。
“老爷子这阵子琢磨着,想给你那儿重新打张柜台,这两天简单画了个样儿出来,你看看还看得上眼吗?”站在一旁候着的薛叔,见她坐下来,立即递上一份图纸,与她解释着。
徐羲和听完眸光一闪,恭恭敬敬地接过图纸,只随意瞧了一瞧,便爽快地塞回老爷子手中。
“那是看不看得上眼的问题吗,那可是薛爷爷呀~一件难求的!”徐羲和蹲在太师椅旁晃着老爷子的衣袖,语气夸张,十分的撒娇意味。
“身体最重要,图纸既已画出来了,柜台就让家里叔叔哥哥们给我打就成,您做监工我放心的。”
说着还扬了扬脑袋与院中正在忙活的薛氏工匠们互动,一时之间工匠们纷纷附和:“对啊师傅,这点小活交给我们,您在旁边看着就行。”
徐羲和还晃着薛老爷子的衣袖不肯撒手,语气软糯询问突然给自己打柜子的缘由。
”你那个老柜台都不知用了多少年了,桌面磨花就算了,木料也被油烟污得厉害,跟那些个桌子椅子不搭调。”
“柜台啊,这可是一家店的台面,这门面我自然得给我孙女儿整得利利索索的不是。”
这位向来精神矍铄的严厉老人此刻是鲜有的和蔼可亲,单手捧着一只精巧的紫砂壶,面上更是噙着难得一见的笑意。
徐羲和心头一热,心里感慨自己当真命好。
重活一世,竟有幸能遇到这般提携的贵人,还不错的一双父母和几位值得深交的朋友。
心满意足。
“那我可就等咱大名鼎鼎的薛记,不可多得的个人高端定制品摆进我丰乐楼的大堂了,我先谢谢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了,以后的点心小吃,汤水餐食,我丰乐楼全包了,也欢迎大家带亲朋好友、家属亲人去店里吃,报我名就好。”
“哪能白吃啊羲和,等我空了给你打几个新食盒,我新学的雕花手艺师傅都夸我呢。”
一个哥哥辈的工匠才忙完手上的活,边去食盒拿点心边仔细瞧了瞧那食盒的模样。
徐羲和一副娇憨乐呵模样,也不推辞,全都应下来,只大大方方道谢,引得一众工匠边忙着手上活边乐呵呵地回应她。
徐羲和眼珠一转,与薛老爷子说道:“爷爷我能不能自己选木材啊,我可知道你偷偷收藏了不少好木料的。”
薛老爷子装模作样地瞪了她一眼,却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紫砂壶,从太师椅上起身。
站在她跟前,冲她指了指那间放满珍奇木材的厢房,无奈道:“一天天的就知道盯着我老头子那点宝贝,白送一张柜台还得搭上我几张好木材。”
不过一刻钟,徐羲和就搀着薛老爷子走出了厢房,两人有说有笑。
行至院中央,徐羲和又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跟院里还在忙活的工匠一一道了告辞,这才跟薛老爷子和他身边的薛叔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薛氏家具铺。
迈出薛记大门,远远就看到路口转角处已经坐在马车上驾车等她的豪哥儿了。
豪哥儿见她出来,赶忙跳下马车去迎,接过她手里已经空了的食盒。
“豪哥儿,你可知这汴京何处有榨油坊?”
豪哥儿在马车里放置好这个用料上乘价值不菲的食盒,正要回头再扶徐羲和上车,却见他们这位小掌柜已经干净利落地跳上了马车,丝毫没有寻常富贵人家的矜情作态。
豪哥儿跳上马车,驾车离开,一边念念叨叨不忘回刚刚小掌柜问的话。
“城南有条油坊街,便是因为多家榨油坊集聚而得名的,汴京的各式商户们多去此处购置油料。”
“小掌柜您找榨油坊干嘛,油坊街产出的油料是吃不得的,一般用油较多的那些,比如烛火铺子,那些做油纸、油布的铺子,姑娘们爱逛的头油发膏铺子,还有制作车轴啊农具啊这些工具的铺子,都是去那儿采买。”
“小掌柜,咱们酒楼是需要采买这种油料吗?打这儿去油坊街的话,跟回您城郊宅子大致一个方向,两处离得算不得远,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您过去看看,那边的油料肯定要比街头巷尾的卖油郎卖价要划算的。”
她听着豪哥儿的滔滔不绝,出声打断,“那麻烦你陪我去油坊街瞧瞧吧。”
豪哥儿一听这来了劲儿,自家这位小掌柜行事向来不同于常人,不管是独开先河的高形制桌椅还是别开生面的铁铸锅具,皆是常人闻所未闻。
这会儿又打起了油料的主意。
这些油料只能用不能吃,他实在不知一家酒楼用油料来做什么,对此甚是好奇,见天色也不算早了,立即又把马车驱快了些,往城南方向的油坊街驶去。
徐羲和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曾经比较常见的几种植物油,以及当下可以用来榨油的作物。
习习微风从车窗探入,拂过鬓边的发丝,随着马车前行的节奏,发髻上的步摇垂珠轻轻敲着车厢。
细风微凉。
双眸一睁,徐羲和伸手撩起马车的窗帘向外望去,落叶你追我赶随风飘浮,最终随着人流,层层叠叠堆砌在马路两侧。
徐羲和心中虽对技术改良有大致的方向,但实质上她对田间地头种植收获方面的事,却知之甚少,勉强只能算得有浅薄大概的认知罢了。
内心不断忖度,这个时节,究竟有哪些应季作物能用来榨油呢?
“豪哥儿,你晓得这个时节田里有什么作物能收吗?”半路颠簸过后,她还是开了口。
向来乐呵话多的胖小二,此刻却难得地有些支吾:“小掌柜,实不相瞒,我爹年轻时身体就差,下不了地,我家那几亩薄地在我小时候就包出去了,我对这种地的事儿也是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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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确实回答不了,要实在想知道我给您问问。”
徐羲和倒也不觉得意外,当今形势政通人和,民殷国富,不少人家都放弃了祖上传承下来的土地,租了出去,转而在城里或者近郊买了宅子,靠经商来谋求生计。
这样人家的孩子,对田地知识不甚知晓也很正常。
像如自己,即便读了这些年的书,也只是懂得肤浅的皮毛而已。
若想真正了解土地里的知识,读书万卷,不如去田间地头走上一遭。
只是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优化榨油的法子研究出来,没有过关的榨油技术,即便有原材料,榨出来的油不能拿来食用也都是空谈。
“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我们先去油坊街瞧瞧吧。”
说罢,长长呼出一口气,小臂交叠在马车窗框上,脑袋伏在臂上瞧着窗外愣神。
车窗上挂着的窗帘随着马车行驶微微飘动,扫过清瘦的面庞,撩拨着发髻的垂珠。
夕阳西斜,空气中也带上了愈显浓重的凉意,衣着单薄的徐羲和不禁打了个冷颤,摸着微凉的手臂,这才发觉秋意已深。
感受到马车速度逐渐降慢,徐羲和歪头朝马车前方看去,果然瞧见油坊街的牌坊就在不远处。
临近街坊,路上的行人逐渐变多,豪哥儿下车牵着缰绳往前,生怕马车冲撞到旁人。
边走边回头,想跟小掌柜知会一声就快到了,看到的便是趴在车窗目光灼灼盯着不远处一家餐馆的自家小掌柜。
目光灼灼,两眼放光。
豪哥儿略一思索,还是默默将马车引到了那家小餐馆门口。
这地儿位于油坊街入口,附近酒肆饭馆不在少数,全都空空如也,唯独这家还有三两顾客。
伏在柜台里不知在写什么的人听到车辙压过石板声,也起身朝这边望过来,猝不及防与车窗中那张明艳的小脸对上了视线。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刘嫂条件反射一般挤出一丝局促的笑意,随后又快速移开了视线,低头拍了拍自己早已洗得灰白的衣裳。
徐羲和抬头瞧了瞧愈渐昏暗的天色,脑袋探出车窗跟正在拴马车车绳的豪哥儿说道:“豪哥儿,饿了!走,请你吃饭。”
豪哥儿饶是满肚子的疑问,但见自家小掌柜语气轻快却又肯定,甚至带着些许的愉悦,还是将所有的话吞回了肚中,只用力点了点头,又怕她没瞧见,飞快应了声好。
这家饭馆店面不大,昏暗狭小的屋里尽可能地摆足了桌椅,显得满满当当。
徐羲和走进去只能侧身在长椅空隙中穿行,选了最里面的一张无人的空桌子,忍不住朝后面的厨房多望了几眼。
油坊街位于近郊,比不得城中繁华的汴河沿岸,酒肆商铺鳞次栉比,即便到了晚上也灯火通明游人如织,这边日暮昏沉时分,铺子基本就关门歇业,同时饭馆酒肆也都早早关门。
豪哥儿心里着急,生怕小掌柜大老远来了,却赶不上油坊店的营业时间。
着急忙慌地赶在她坐下之前,抻着衣袖在油光锃亮的桌椅上抹了一把,看着衣袖上并没多出什么明显的污渍,这才放心地直奔柜台问老板娘有什么特色菜品可以推荐。
徐羲和也是在临近油坊街以后,看到三三两两的榨油工人走出街口,随之还有不少不知是顾客还是店家离开的车马驶出。
顿时恍然,原是到了打烊时间了!
44. 第44章
秋意愈浓,日色渐短。
油坊街这片,只有临街几家是敞开着店门接待散客的油料铺子,巷坊之间还是以榨油工坊居多,汴京城中需要用到大量油料的商家,大都会来此处订购。
油料价高,以油料制成的蜡烛更是昂贵之物,燃蜡照明自然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夜间做工极不划算,为了节省支出降低成本,因而工坊的做工时间,向来也都是依着日出日落来的。
此刻天际滚起红霞,辛劳做工一整日的工匠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走出街坊,伴着夕阳洒下的余晖纷纷踏上归程,许是想到此刻家中正等待自己的灯火餐饭、妻子爹娘和孩子炕头,面上都是掩不住的轻松笑意。
附近有几家规模不大的小酒肆和小饭馆,多是出于一种为工人提供“工作餐”的功能。
来此就餐的大多是在附近作坊的做工工匠,那些没有自带饭食的工匠趁着休息时间来补充体力,因而点的也多是一些面、饭之类简单管饱的低价餐食。
偶尔,一些来油坊街订购货品的买家和商家,也会在洽谈间隙就近吃些简单的便饭饱腹。
只是这附近的店面环境稍显简陋,若是出于宴请或应酬的目的,大多还是会选择汴河附近的酒楼。
所以随着油坊到点停工,小餐馆也都空空荡荡,掌柜们或是收拾卫生,或是看簿盘账,皆是准备打烊的姿态。
刘嫂见这个时辰了还有客来,也很意外,赶忙抓过一旁两根打满绳结的麻绳,夹在账本里合起,抬眼扫过客人的衣裙,才又把翻得起了毛边的账本塞进了柜台抽屉里。
收好账本,这才整理好面上的笑意,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起身迎接两人。
走在前面的那位衣着华贵的小姑娘进门便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板凳上,四处打量着店内的装潢,刘嫂又转头去看那名走近的小厮。
“两位想吃点什么呢,这边墙上挂着小店的名录可以看一下,所有的荤菜都是一个价,素菜也是一个价,平时白日里时间紧,会提前做好几样现成的,这会子时间空了,看看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们现做。”
豪哥儿本以为,即便不似丰乐楼一般会在大堂备有供人挑选菜式的样菜,也会有方便翻阅的菜折子供人挑选。本想过来拿一份给自家小掌柜瞧一瞧,听完掌柜介绍才知,店里有且只有这一份挂在墙上的名录。
转头去看墙上的名录,只是那名录却已经不知是因为每日的烟熏火燎还是频繁被摸来蹭去,不仅卷了边,面上更是已有几分油亮了。
豪哥儿本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得与那掌柜讪笑两下,说要去询问一下自家小掌柜的意思,这才侧着身子艰难地在横陈的桌椅板凳间挪动去徐羲和桌旁。
凑近后压低了声音:“小掌柜,这店看着不太讲究,只怕您是吃不惯,不然还是回丰乐楼再吃罢。”
徐羲和原本进店本意也不是饿了图顿饭,更多的是好奇。
榨油坊的工匠们想必工钱算不上高,大部分家中也都会备好餐食自带着,会选择餐馆吃饭的人本就了了。但这小店却一副生意兴隆的模样,不光门口拴马的石柱磨得锃亮,走进店里,虽只此一间,只一大堂,却整洁明亮。
桌椅磨得锃亮用得陈旧,却依旧保持住此刻的整洁,实属不易。
这让徐羲和更是好奇起这家苍蝇小馆菜品的口味。
只笑笑却并未出声回应豪哥儿的话,起身细瞧墙上挂着的那张被摸的卷了边的名录,笔迹算得上齐整,各式菜名统共分了两列,一列是荤菜,一列是素菜。
底下还有几个看着像是后来多次加上去的,明显与前面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且次次都是不同的笔迹,大概是陆续新添的菜品。
上面的菜式比较常规,大多是些司空见惯的家常菜,但是看到那几个新添上去的菜名时,使得徐羲和兴味十足。
心里默默选好了药膳鸡汤和橙子蟹,她伸手拍了拍豪哥儿的肩。
“难为你陪我出来大半天,请你吃个便饭,想吃什么随便选!”转头瞥见他凝目皱眉,滚圆的脸上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便压低声音又添了一句“若是没有想吃的也无妨,回丰乐楼再吃,算我的。”这才去了柜台。
刘嫂打他们没进门时,远远看着这小姑娘乘着的马车就知是富户人家,此刻靠近了,瞧着她身上蚕丝绸缎用料上乘,绣花也是精巧细致,可知是位养尊处优的姑娘。
即便如此,这般贵女从进门到现在却也不曾有瞧不上自家小店的神态,反倒面上神采奕奕,依然挂着笑,让她心头不禁涌过一阵暖意。
“姑娘想吃点什么呢?”刘嫂笑容和善,说话时比起同刚刚那位哥儿,不自觉更轻声细语了几分,生怕自个儿吓着这般雅致的姑娘。
“我要一份药膳鸡汤,再要一份橙子蟹,谢谢。”正说着,门外车辙作响,马车驶过,随后又是三三两两的作坊工匠。
随着声响的方向,徐羲和不禁转头向门外看去,天色更昏暗了几分,“哎等等,这两份先不要了,您这还有什么现成的吗?随便什么菜式都可以的。”
“有些炉焙鸡,应该还有点酥骨鱼,但到眼下这会儿应当是都冷了,你们若是不赶时间,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们现做,我手脚麻利,只要不是特别费事的菜,一会儿就能做成。”
刘嫂瞧着这小娘子往外看天色,怕她是赶时间,也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家天黑赶路不安全,着急忙慌地解释。
“没事的老板,天色有些晚了,就炉焙鸡和酥骨鱼两样就好,给我们来两份吧,我们这几天还会再来油坊街办事儿,到时候一定来好好尝尝您的手艺。”
刘嫂听着这声“老板”感触良多,心绪繁杂,一时发愣并未回应,回过神来,那小姑娘已经开始在店里四处打量,面上依旧挂着清浅笑意,神色并未不悦,这才放下心来。
“好,姑娘你下次你来,让你尝尝我的厨艺!你们先坐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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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我把菜热热,很快的。”说完利落地走进了后厨。
“小掌柜,真不点个香橙蟹尝尝?这个倒是蛮像您平时在咱们丰乐楼会点的口味。”豪哥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悄声与她嘀咕。
“留点悬念,下次再来呗,这店她一人操持,不能耽误人家打烊不是。”徐羲和照例一副不拘小节的随意模样,斜靠在门框上闲散着瞧着来来往往的工匠,兀自放空。
豪哥儿抿嘴笑了一下,未再言语。
他一直觉得自家这位年轻小掌柜心思胆略异于常人,若说之前只是惊叹于她的经商手段,让门可罗雀的小酒楼如今盛名汴京一席难求,现如今却是折服于她的处事才情,小小年纪却可以这般滴水不漏,处处皆顾到。
“两位,菜来了,请慢用。”刘嫂端着托盘出来,把菜碟仔细摆在桌上,又拿衣袖扫了扫桌上不存在的污渍,生怕沾脏那位小娘的衣裙。
徐羲和听闻菜热好了,收回视线,回到桌前,几道装盘简洁但菜量大方的家常菜摆在桌上,不是很精致,但足够卫生。
不知怎的,乏累感犹如潮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抓着筷子竟发起了呆。
豪哥儿瞧她一直并未下筷子,面上却不是嫌弃或厌恶的神情,一时之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自己是该先吃还是等她动作,静默一刻,还是出声询问:“小掌柜,这饭菜有何不妥?”
徐羲和这才回神,赶忙夹菜试图示意自己无事,“与菜无关,只是最近有些累罢了,没什么的。”
匆忙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却是惊得她眼前一亮,一些层次复杂的口感跃然于舌尖,在当下香料昂贵,调料稀缺,甚至连锅具都受限的条件下,竟有几分还原曾经的饮食风味了。
她抬眼看向同桌而食的豪哥儿,豪哥儿只是吃了一口也发出“哎?”声,“这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开在这种工坊里也能生意这般好呢。”
两人不再讲话,只一味吃饭。
徐羲和吃饱便放了筷子,又打量起了正在柜台里翻着账簿看的老板,这位刘嫂一身的粗布麻衣,浆洗得几乎看不出颜色却依然干净整洁,即没有油污痕迹,更没有缝补痕迹,虽不名贵,却落落大方。
至于那本账簿,只那几页却翻来覆去了好几遍。
刘嫂突然抬头朝她望过来,看她面前的餐碗已空,也已放了碗筷,才柔声说道:“姑娘快些吧,天色黑下来了,虽不知你们家住何方,但早些到家终归让人心安。”
徐羲和冲她笑笑,点了点头。
豪哥儿扒完了最后一口饭,边擦嘴边起身往外走,“老板说的是啊小掌柜,咱们得赶紧回了,再不回去怕是二爷要着急来寻了。”
徐羲和这会儿心里也打起了鼓,虽说自己也经常天黑才回家,但之前都是知晓自己在哪又要去哪的情况下,今日情况本就特殊,来油坊街更是自己突发奇想的,还待到了此时,不知道家里爹娘见到隐溪独自回去会不会着急。
45. 第45章
豪哥儿从一旁的拴马柱上牵了车过来,瞧着那小餐馆的老板还在与自家小掌柜谈话,纵使心里急,但看着俩人脸上一板一眼的神情不似在说什么场面话,于是也不敢叫嚷,更不敢催促,只好站在门口朝屋里巴望。
说来也怪,豪哥儿自诩机灵,家里几代憨厚,上下就出了他一个七窍玲珑的,即便之前徐家二爷当家,他也敢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一番把话头糊弄过去,但现在小掌柜主事儿,他反而平白生出来几分敬畏,瞧人脸色向来是他最拿手的,现下也摸不准猜不透了。
摸不准,又猜不透,所以只能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但他又能看得出小掌柜是良善的,能成大事儿的,说话做事叫他打心底里服气,所以更是服服帖帖,真心诚意。
刘嫂见那位小仆从模样焦急,也自知天色渐晚,大户人家不似她小门小户,又是一位小娘子独自出行,许是家规森严,误了回家时辰,恐怕从上到下,连带这小仆从都要被责骂了,只好催着还在询问做菜门道的小娘子归家。
瞧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徐羲和这才匆匆撂下一句下次还来,快步登上了马车。
行色匆匆,干脆利落,进门时觉得贵气温婉,但现在看着她雷厉风行的背影,又觉得不似常见的大家女子那般步履轻柔,颇有几分飒爽的意味,只短短一餐,刘嫂却开始期待那句“下次再来”不是常见的客套话。
豪哥儿马车赶得平稳,心里却一阵儿的敲鼓,生怕二爷责难,“小掌柜,您别怪我多嘴,这次回去的着实晚了些,二爷若是着急了,是要怪罪的。”
二爷对丰乐楼的管理向来没什么主意,一年到头只有查账时会去翻翻账簿,即便有时面色不佳,奉杯茶水,说两句好话奉承一下也就过去了。
但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掌柜开始抛头露面打理酒楼,二爷不仅不反对,反而有支持的意味,只是自此对小掌柜就紧张得厉害,不仅有空就来酒楼盯着,好似生怕有人欺负他女儿似的,更是一会儿不见人就要问东问西。
“今日出门本就是偷着瞒着,还如此晚归,现下二爷把姑娘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恨不得拴裤腰上,时常您前脚才迈出酒楼门,二爷后脚便要问,现在竟然黑到底了还没回,二爷若要责罚,小掌柜您还得替我求求情才是。”
徐羲和听到这话也不言语,心知自打老夫人生辰那日被蓄意推入水中开始,阿爹阿娘便好似时时后怕,总要把人护在跟前才能放心,但她似乎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毕竟自己活着是一个意外,但的确有一个生命沉寂在了那条并不深邃的河中。
幸好油坊街离城郊宅子并不算远,一炷香才过,便能从参差树影间看到长生观的大殿掩映在夜色里,月夜遥遥,灯影飘飘。
郊外的小道比不得城里,不算平整,马车走得摇摇晃晃,但速度却很平稳,让人不由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
豪哥儿牵着缰绳驾着车,远远地看着站在院外路旁那人就像是自家二爷,心里又忐忑起来生怕遭了主家斥责。
走近了才发觉除了自家二爷和小掌柜身边的隐溪姑娘,似乎还有人站在更深的暗夜里,瞧不仔细,但浅色衣裳那位身着的锦缎衣裳,即便在月色里,依旧光泽温润,鲜妍异常,约莫看着像是常来酒楼那两位与小掌柜相熟的公子。
豪哥儿不知他们是何用意,扯住缰绳,让马慢下来,向马车里轻声示意,“小掌柜,二爷和隐溪姑娘还有那两位公子好似正在前面等您。”
尚在睡意蒙眬的人猝然惊醒,风从车窗肆意涌入,卷起窗帘,徐羲和抬眼一瞥,不远处便是几人站在院门外的身影。
马车里沉默了一瞬,随即传出:“无妨,都是自己人,过去吧。”
阿爹和隐溪会担心她这是徐羲和早就预料到的,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临时起意如此晚归,但是那两位小公子竟不是自己同他们讲好那般自行离去着实让她困惑。
她只说劳烦他们另带几个人与隐溪一道购置官方酒曲,将酒曲和隐溪本人送往郊区别院,在不假自家奴仆家丁之手的情况下,将这些酒曲放置于西屋的大瓮缸里就可以离开了,却不知他们为何还在,毕竟酒曲酿酒一事阿爹阿娘尚且不知,生怕他们话中透露,生惹事端。
马车缓缓停在门前空地,徐二爷快步上前打开车门,着急忙慌地伸手想要去扶她下车。
车门一开,凉风习习,瞌睡半路的迷蒙一下子消失殆尽。
徐二爷还伸着手等着,她赶忙起身上前,把手搭在阿爹的袖口上,徐二爷瞧着小三娘穿着单薄,条件反射抽了袖子,反手握上手背,冰凉。
“已然深秋怎么还穿着如此单薄的衣裳,你看看你手都冰凉,更深露重也不知道早些回来,尽让我和你阿娘忧心,我们在屋里等你半天都不见你回,这两位后生送了腌菜的食材来以后,也不肯先走,瞧着这天都黑到底了,还非陪着我们在院外等。”
身上虽被凉意浸透,但心里却好似有金光披帛,暖意生光。
“本是打算早点回来的,但是回来的路上,又叫豪哥儿跟我去办了点差事,这才耽搁了一会子,阿爹我还能丢了不成。”徐羲和自知理亏,不自觉放软了声调,又想起来还有外人在场,又不由轻咳一下,恢复如常。
“两位公子今日祝我良多,我在此谢过了。”徐羲和微微欠身,鬓上的金步摇一晃又一晃,在暗夜中闪闪荧光。“从今往后,不论我在与不在丰乐楼,两位不论是尽室以行,还是携朋带友,只需唤店员安排席面就可以,都算在我们主家的账上。”
“只是帮忙运送一些秋收的青菜而已,等你做出腌菜分我们一些尝尝鲜就好,谁人不知丰乐楼即便一道小菜都难求啊,若真的带朋友去了,以后单为了吃上你家席面,我们家的门槛都得被踩塌了。”林望舒说得清闲,笑得随意,看徐羲和面上笑意渐浓,唇边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门口的小厮在马车尚未停稳时就已经进去通告过阿娘自己回来的消息了,这会儿又站回门口守着了,状似目不斜视,实则别院的一举一动他都在悄悄打量着。
玄度公子的暗示她听懂了,她早知有徐家的小厮在平日里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并按时汇报回老宅,但她却惊奇这位公子识人断物洞若观火的能力。
仅凭送东西来的这一会儿,他竟能看透哪些是真心实意的仆从,哪些是别有二心的小人,还能够这般明晃晃地提醒自己这人有问题。
只是徐羲和怎会不知这人有问题,只是搬出来这小半年,他也只将别院的一举一动原封不动传回老宅那边,虽探查得细致,但并未动过什么手脚,更没有加害过这院中任何人,这些她早已经留心布防,真正隐秘的事他全然不知的,尚且,还要留着他给徐家递信呢。
“天色晚了,我们也不打扰了,若小三娘还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就行了,我不要什么腌小菜,守边的时候吃多了,我求丰乐楼一壶果子茶饮可好,我阿娘很是喜欢。”于小将军率性铿锵,一身玄衣站在暗夜里。
“丰乐楼别的不说,吃喝管够,我日日叫闲汉去将军府送不重样的果子茶饮可好,定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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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个欢喜。”
“那可真是恭敬不如……”于玄策话未说完,便被玄度抢了先,“你有些冷了,进屋去吧。”
于玄策有些诧异,努着嘴歪着头困惑的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好友,是,还是那个雍容尔雅的林望舒,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打着哈哈说:“确实太晚了,风有些凉了,你们快回去吧,我们改日再叙,那个酿…腌酱菜的事儿!如果需要我们帮忙就说话。”
送别两位公子,徐羲和这才一手搀着阿爹,一手牵着隐溪往院里走。
隐溪一改往常的叽叽喳喳,安静的不像话,被她这一牵,这才还魂般大叫一声:“啊!你手怎么这么冰!”
徐羲和有些沉默了,她的手到底有多冰,她又看起来有多冷,怎么都在讲这句话。
走到正屋门口时,阿娘和她的女使华妈妈正各端着一碟吃食从小厨房出来,见着她回来,笑意尽显更和颜悦色起来:“小三娘回来了啊,二夫人等你等了好半天了,还亲手做了饭等你回来,回来就好,快来吃点。”
宋云儿将一碟一碗在案几上放好,碟里是金黄油亮的煎蛋,浇了一丝清酱,碗里是滑美殊常的馎饦,卧着几颗青菜。
“太晚了,不知道你吃没吃过,想着你该是吃过了,但是又怕你没吃,便揪了些面叶子备着,煮了些馎饦,还用你跟你阿爹带回来的那铁锅做了你说想吃的煎蛋,阿娘第一次做煎蛋,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吃的样子,不过饭间你那两位朋友和隐溪吃过都说不哦呢,你快尝尝。”
宋云儿坐在一旁看着小三娘吃得风卷云残,心里满足,笑意和煦,忍不住一直跟她念念叨叨。
“本来是吃过了,但是看到阿娘亲手做的吃食又不由得饿了,阿娘做的这个煎蛋太好吃了,淋上清酱以后更是美味,对了阿娘,那个铁锅你用着还习惯吗?”徐羲和咬着嘴里的煎蛋说得哼哼唧唧。
宋云儿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油光,又满心欢喜起来,“好用好用!放在灶台上一会儿便热透了,只挖一丁点儿猪油把鸡蛋敲上,一下子就能熟,外面焦脆,内里油润,趁着热烹上点儿清酱,就成了。”
“这世间竟有铁锅这么稀奇的玩意儿呢,比之前的青铜大灶不知道好用了多少,以前光烧火热灶就得使上小半捆柴,等灶热起来还要等半天,要是家家都能用上这铁锅就好了,我也给我老娘置办一个。”宋云儿身边的女使也搭话。
“过几天,铁锅就要开始售卖了,我定了一些过几天给你们分分,拿回家里用去。”
女使不知这铁锅如何做的,只知道徐二爷和小三娘出门几月就是为了寻这东西,回来时带了几口分给了些许挚友,都能引得汴京城达官显贵们竞相追捧,经常听二爷回来以后说起谁家的哪些老爷又请他吃酒喝茶想讨口锅子了。
立刻就想跪下磕头,徐羲和眼疾手快扔下筷子就去拦,“华妈妈您一直跟着我阿娘这么多年,不过是一口铁锅罢了,你阿娘用着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女使绞着手上的帕子不知如何开口,泪眼婆娑,只道:“这都是我做女使该做的,姑娘大恩大德,要不我还是给你磕个头吧。”
徐羲和觉得好笑,“别动不动就磕头,铁锅给你们也不是白给的,拿回家去,给庄子上的爹娘用用,他们要是觉得好用,多跟其他人说道说道就行了。”
她早已跟吕严谈妥了严家铁匠铺在汴京正式开业的时间,虽离开业还有一阵子,但是铺子早已开始打铁铸锅了。
严家铁匠铺汴京店的第一笔订单,来自丰乐楼小掌柜,徐羲和。
46. 第46章
烛影翩跹,映在纸窗上。
眼瞧着日渐抽条的孩子,一日赛一日清瘦,前两年离家前还算圆润的脸颊也变得清冽有棱角起来。
看着小三娘吃完了一碗自己亲手做的馎饦外加两个煎蛋,宋云儿眼中是散不尽的柔情。
徐二爷端着一个木匣子走进屋来,华妈妈见状识趣地收拾好桌上的碗筷端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羲和,祖母叫人来传话,说雅姐儿的婚事前些日子已经定过帖了,后日男方家便要去送聘过大礼了…”徐二爷越说音调越低,后面甚至有些支吾起来,“是阿爹对你不住,一桩早定下来婚事都给你守不住,平白叫他人抢了去。”
“行了,别说这些了,我本就不愿小三娘嫁到那劳什子的通判家里去,千里迢迢嫁去北方不行,雾暗云深的他家即便在汴京了我也不愿意,又不是过不下去的日子,干嘛卖女儿似的上赶着进那高门大族遭活罪。”宋云儿端起茶碗本想劝慰一下徐二爷,无奈自己越说越气,把茶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咚的一声脆响。
此举一出,徐二爷也是一愣,随即立即附和:“夫人说的是,咱们小三娘福泽深厚,自有更好的良人相配,他徐家爱娶谁娶谁去吧。”
宋云儿长呼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把桌上的木匣子转了个向,面朝徐羲和打开,里面尽是一些玉器首饰,算不得极上等,但也不算差。
“不论怎么说,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丢,话柄不能给外人留,这些算我跟你阿爹给大伯家雅姐儿的添妆和贺礼,你看看还需要添减吗。”宋云儿把礼单翻开给她瞧。
徐羲和有些惊诧爹娘竟会过问自己的意见,只是自己对这些玉器首饰的成色价值了解不多,对徐家各院的处事作风和消费习惯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也谈不上礼多礼少。
“若是阿爹阿娘愿意,再添点金银进去也无妨。”思度半晌,徐羲和还是觉得比起玉器自己更喜欢金银一些。
况且丰乐楼如今在汴京风头无两,徐家只是尚未干涉,并不是不知晓,不添些真金白银进去做贺,怕是闲话少不了的。
“不给,都是我女儿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拿出去做贺礼,更何况这桩婚事本来他们也来路不正,走个过场彼此留些情面就够了,谁敢真叫我去贺,更何况你落水一事我还没追究呢,若是深究,怕没几个干净的。”徐二爷照着贺礼单子又从上至下的浏览了一遍,按照折痕折好,随手丢回了匣子里。
“后日你若是不愿去,我与你阿爹回老宅观礼便好,你去丰乐楼跟朋友玩玩吧。”宋云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让女儿露面,免得被人嚼舌根。
却不想此举正中她的下怀,酒曲已经购置好了,酿酒势必就在这两天,原本她还忧心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需的材料放置进西屋呢,这不就是老天爷来帮忙了。
“好啊,后日我跟阿爹阿娘一道出门,别院这边的人你们都带回老宅吧,万一那边仪式复杂,程序繁琐需要人手,咱也不能露怯,更何况华妈妈他们在老宅待了那么多年了,也跟小姐妹们这么久未得相见了,许是有不少话要讲,带他们一起回去看看吧。”
她心知爹娘担心她的情绪,其实她是最高兴的一个,一门她视作累赘的婚约就此消失,一个她酝酿许久的事业转折就此来临,心里更是欢快了几分。
强压下嘴角装成一本正经的模样跟阿爹阿娘告辞回房,一进门便看到隐溪点了一簇晦暗的蜡烛,翻扬着手中的书卷,见她进门丢了书便往她跟前凑。
“羲和,明日便要开始酿酒了,我有些紧张。”隐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素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眸光,在此刻显得有几分可怜,不由逗笑了徐羲和。
“怕什么,我已经搞到官方酒曲的购买权了,这次若是酿的不行,我们去买新的酒曲再重新酿就行了,若是一直不行,我们雇个酿酒师来酿,反正丰乐楼已经有酿酒权了,不怕这一次不成的,你只管放手去做。”
徐羲和边拆着发髻上的金饰,边宽慰蹲在一旁的隐溪。
不知为何,听完徐羲和这些话,隐溪心里打了一天的鼓,就这么沉寂了下来。
笑眼也挂回脸上,翻身趴在床上把脑袋探出帐子去瞧她,“你今天去做什么了,怎的这么晚才回来,放置好酒曲以后,于景策原本想随他带来的那些仆从一道回去,但是那个玄度公子不肯,非要仆从先回他说要等你回来再走。”
竟是玄度公子吗?原以为会是那热心肠的小将军所为呢,不过想到初见便是水中相救,济南府没他事也难成,再想倒也不算意外,只是他总爱敛着眉眼,冷着一张脸,话也冷情,相处容易,却难在与之交心。
算了,不愿多想。
拆好发髻钗环,换好里衣,她坐在烛下按照隐溪所说理顺着酿酒所需的最终清单,躺在床上还在计划着如何掩人耳目的买齐这些,后日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始酿酒了。
一夜美梦,尚且混沌,耳边却没有听到隐溪小声念道经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天色还早,窗外小厮女使们行色匆匆,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入耳模糊,大门外马车身上的铃叮铃作响清脆悠长。
再看床铺已是空无一人,这时窗外传来声响:“要不是主家命人打扫,那个破西屋我才不愿进去。”
西屋?!徐羲和心里一惊,赶紧穿好外衣便赶忙出门查看。
隐溪拿着一把大扫帚站在西屋门口,叉腰瞪目,对面站了两个年轻小厮,看徐羲和推门出来,这才敛了些许气势,头又低下几分。
“怎么回事。”徐羲和向来沉静,语气更是不怒自威。
“二爷叫小的打扫全院的卫生,这西屋即便无人居住,小的以为也该多少打扫一番,免得有脏东西碍着眼。”院里的小厮女使有些不懂,伺候主子是应该的,但主子捡回来个小丫头没有叫他们奉承着的道理吧,况且他们都是徐家老宅跟过来的,从城中大宅到郊外简居,早就心存不忿。
“二爷叫你们打扫?”徐羲和一听这话便是假的,阿爹文人傲骨,在家从不过问家长里短,吃食不挑,卫生不计,几乎未见过他专门派遣人去做什么事,这些安排平日里都是阿娘在做的,阿娘早知隐溪之意,断不会再叫人来打扫的。
小厮瞧着口风不对,赶忙改口:“是二夫人!是二夫人叫我们打扫的,总不好劳累隐溪姑娘亲自打扫。”
徐羲和懒得再与之对峙,“这西屋以后就是她做主,她说不能进便是谁也进不得,即便她把这间屋拆了养猪养鸡,也无须插手,若是觉得待在此处局限了各位,明日正巧要回老宅看礼,便把你们都带回去不必再来了。”
徐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徐羲和原想先把丰乐楼经营稳妥走上正轨,再去探究徐家这些盘根错节的恩怨纠葛,毕竟落水之仇不得不报,但是下到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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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仆从小厮,上到丰乐楼的帐房,一个个却都是徐家的眼线,甚至爪牙,这叫人如何安心。
心思落定,遣散了围观的人,酿酒之事是目前的重中之重,打算跟隐溪一道去西屋查看一番,进行最后的归置和确认。
购置物件儿没法用家里的小厮,两人合计还是要先去丰乐楼,再用酒楼的马车和人手,最后由阿爹的贴身小厮赶车将她们送回是最好的办法。
马车未及丰乐楼,帐房便拿着账簿站在门口等,徐羲和才抬脚踏过门槛时,帐房杜先生已然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大声向她汇报,“小掌柜,再不向其他酒楼大量买酒,咱们酒楼可就要改名饭馆了,你年纪小不知经营艰难,徐二爷经营的好好的,怎的换了个主子当家就改了门庭换了户了,酒楼无酒,还像话吗!”
来来往往的小二仆从假意经过,试图竖着耳朵探听着这份帐房口中说出的秘辛,好当作今日的谈资。
“好,说到酒了,酒楼岂能无酒,丰乐楼现在还有多少酒?米酒、清酒、腊酒各有多少坛,你先报给我听听,我再看看需要去购置多少。”
杜先生一听这番详细诘问,竟不知这小女娃还知酒有不同种类,语气又有些磕绊起来,拿着那本账簿装模作样的眯着眼睛在那翻来覆去的找。
徐羲和不想与他当众起纠葛,“杜先生您再算算吧,算好了把酒数告诉我就可以了,至于购置,您若知哪家酒楼的酒,酒香名气大,也都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去试试,如若合适购置一些也无妨。”此时正预备午餐营业,闲汉索唤小二仆从行色匆匆,平白让人看了热闹去,况且她现在确实不打算过多购酒,即便要购,也要换一些合适的酒楼供应,只是与他说多无益。
目前市面上常卖的酒大体分为三种,浊酒、清酒和老酒。
浊酒便是米酒,制作较为简单,发酵时间也短,短不过三五日,长也就七八天,便可以饮用了,这是目前市面上买卖最多的酒。
其次是清酒,清酒又称为官酒,清酒在发酵过后还有压榨过滤的程序,相较于米酒,发酵时间也更久些,大概需要一个月,但这种酒口味更为稳定,酒楼饭馆最常用的便是这种酒。
最为昂贵的是腊酒,俗称老酒,这种酒在酿造后还需要煮酒才可以入坛密封,老酒口味最为醇厚,最为高门大户所推崇,只不过这酒密封需数月到数年不等,并非一日之功。
隐溪要酿制的,便是清酒,两人今日打算去购买的东西,大多也是过滤程序中所需的工具。
大型的专业工具,在西屋也用不上,自是无须考虑的。
西屋酿酒原本只是为了在“丰乐楼拥有了酿酒权”这件事为人所知前,藏一手,也为了让隐溪露一手,后面还是需要正经酿酒工坊来酿的,不论是雇佣酿酒师傅还是买他人的酿酒方子,以丰乐楼目前的人气和酒水消耗,西屋酿的酒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不指望隐溪酿的酒足够酒楼供应,但她确实期待隐溪酿出来的酒口味可以符合酒楼客人的喜好,这确实可以解决目前横在眼前的一大问题。
隐溪在后厨风风火火找了半天零碎工具,回来正巧看到那位玄度公子站在门口愣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徐羲和倚靠在屏风前发呆。
“小三娘。”
这个时辰并非饭点,客人寥寥,林望舒一走进门看到的便是那张显眼紫檀坐屏旁,更加显眼的徐家小三娘。
47. 第47章
开坛酿酒便是这几日的事,两人又是瞒着众人,又是隐着眼线,想来定不容易,林望舒寻思来瞧瞧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踏进丰乐楼便是此番场景。
徐羲和还在考虑西屋酿酒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玄度公子一声小三娘把她喊回了神,眉头略皱,微微不解。
这位玄度公子是个好人,相处起来,充满善意但有边界感,性格冷情却底色正直,少言寡语却尽在掌握,请他帮忙他定会伸手相助,但若不与明言,他也不会主动多管闲事。
看他一个人踏进丰乐楼的大门时,徐羲和甚至歪了歪身子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来确定来者只他一位确实没有那位乐善好施小将军。
林望舒看她的动作,也随着转头往自己身后瞥了瞥,回过身无奈笑笑:“怎么,在找人?”
“玄度公子一人来的?”两人异口同声,徐羲和发觉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后也是略微有些心虚起来,笑意里的奉承不由浓了几分。
“不必顾我,今日无事,我只是来瞧瞧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好在丰乐楼门庭若市美酒一抢而空的时候,小三娘能看在我甘愿效力这几分薄面,留我一壶尝尝鲜。”
徐羲和依旧是慵懒模样靠在屏风边上,听他讲话,也不言语,目光灼灼,只是翘着唇角笑。
她只是在好笑,怎么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都得忖度一下有几分阴阳几分实意的话,从这人口中说出来,不仅有几分赤诚,还有些许表忠心的意味,特别是光风霁月的他配上一身素色锦缎,和一双灵动含情的圆润杏眸。
徐羲和只留下一句走了,便起身打算去寻隐溪,林望舒站在原地看着发间那支金步摇随着脚步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晕了心神,晃丢了神智。
回过神来也是自嘲一笑。
耐心等到两个小娘子从后厨相携而来,才开口:“景策今日家中有事,脱不开身,只我一人先来看看有没有能做的事情。”待两人走近,又压低了声响:“何日开始酿酒,如有需要,我们定当尽心竭力。”
徐羲和本想客气推诿的,生怕人多手杂影响了隐溪,想着全权隐溪做主,她来打下手就行,又想到明日雅姐儿过礼,已经说好院儿里的人跟阿爹阿娘一道去老宅观礼,如果能多个人手,多个助力,隐溪也能省些力气,况且她们对酿酒流程还算不得熟悉,一切都是摸索着来。
只好询问隐溪的意思,如果她更喜欢无人打扰安静操作,便只她们二人在场,若是酿酒一事的确吃力,便请两位好友相助。
隐溪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明日就在家里西屋酿酒,两位公子若有闲暇,可以来看看。”
听着隐溪这样说,徐羲和也只好跟他解释已经找了由头明日将家里的仆从小厮遣出了门,家里只剩她们二人,因此并不需要顾忌什么,只管人到了就可以。
按照原计划,她是想用酒楼的马车让豪哥儿跟她们一道去置办工具,待天黑些再送回别院小心安置,虽然这样显眼一点,但小心一些也能避开丰乐楼里眼线们的探究。
但正巧这位公子从天而降,愿意鼎力相助,那在徐羲和的字典里就没有为了平白无故的所谓心气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直接利益这个说法,更何况是别人主动非要帮的忙。
学会借力,只要一切有利于我,那一切皆可用。
当然,在利益之上,还有人性,还有道德,还有在混乱商场里摸爬滚打的三观和得失之心,但这永远不是局限自我的框架,而是翻越泥潭的助力。
损人利己的事儿不会干,不损人但利己的事也没有完全拒绝的必要。
她眼神示意林望舒后门集合,他也默契十足心领神会。
瞧着小公子步履轻盈踏出门去,这才跟隐溪两人不慌不忙往后厨走去,穿过后厨,悄声上了等在小门外的马车,一时间小巷里便只余车毂滚过石板路的吱哑声。
马车里,林望舒拿着她们预先列好的所需工具单子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沉默半晌,唇角微启,却又抿了起来,徐羲和瞧他似是有话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只得轻笑解围:“是不是这些工具看起来有点像过家家,其实我们早都商量好了,只在家里尝试一下几年前她学过的酿酒之法是不是果真能酿出那般美酒,如果能酿的出来符合丰乐楼顾客喜好的酒,我们就用此酿酒之法另寻酿酒作坊大批量生产,不然单靠我们几人,和小小一间西屋,哪能供应得了一整个丰乐楼。”
他想问的全然被看穿,那只能说明,她也在思虑此事,林望舒靠在了车厢里的壁面上,闭上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也不由放低了不少,“小小年纪,思虑过重了,我倒觉得走一步看一步,便很好。”
才过豆蔻之华的年岁,额间却频频蹙起峨眉,哪里像她这张脸上该有的表情。
过了街市的牌坊,行人越来越多,马车也就行走不便起来,通常走两步便得停三下,三人干脆从马车里下来步行,拿着单子按照上面列的名录挨家挨户地买。
想到明日就可以开始酿酒,隐溪兴奋得不行,拿着单子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挨个摊子去瞧人家在售卖什么产品,碰到要买的东西也是冲在第一个去跟店家讨价还价,一副欢天喜地购买年货的姿态。
并非徐羲和不想帮忙,只是她并不太懂时兴小工具的用法,清单是根据隐溪的口述列出来的,在徐羲和这里大多数也只知道名称,跟长相和用途暂且还挂不上钩,购买工具这件事确实显得有些有心无力,只好跟在隐溪后面给她付钱。
隐溪挑选,徐羲和付钱,林望舒拿老板包好的工具放到亦步亦趋跟随的马车里,三人就这样逛完了大半条街。
清单完成大半时,天色还早,两人也从开始的有目的性直奔卖工具的小摊变成走走停停,这里逛逛,那边瞧瞧,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都会瞄两眼,林望舒毫无怨言地间隔一步紧随其后。
走着碰到一个被人群围裹起来的茶饮小摊,徐羲和忍不住好奇,叫两人在外围等着,自己挤进人群去看是什么样的时兴茶饮卖得如此火爆。
隐溪等得无趣,正巧旁边一个饰品摊子吸引住了视线,踱过去仔细看,林望舒看隐溪并没走远,还在视线范围就没多说什么,依旧站在茶饮摊子外围等,直到隐溪冲他摆手招呼自己过去。
看他走了过来,拎起一串蜂蝶花样式的金制耳环给他看,指了指徐羲和的方向,小声问着是不是很适合她,说徐家娘子送了一个手镯,去丰乐楼帮忙干活她也会另外给相应的工钱,所以想要送她一份力所能及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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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舒看着那串金制耳环若有所思,试探问道:“她好像很喜欢戴金饰?几次见面好像几乎没见过她佩戴其他类型的饰品。”
他确实有些不懂,当下审美以雅为上,各类玉器炙手可热,虽然金器并不俗套,但像她这般对金饰一往情深不见其他的却也只她一个。
“你不知道,她前些年在家受了不少委屈,中间还被一个人养在离家好远的院子里,她跟我说过,她觉得金子是一种安全感,进可当饰品,退可做身家,所以她喜欢金饰,你快说啊,这个好不好看。”隐溪瞧他并未搭话,也并不计较他的看法,赶在徐羲和买完茶饮前快速掏出银子买下了这串耳环。
林望舒听完愣怔着陷入了沉默,见她时,不论是先德楼的机敏宝津楼的睿智,济南西路时的坚韧,还是成就丰乐楼如今盛况的能力,她都像一个千锤百炼游刃有余的坚硬外壳撑着这副瘦弱身躯,几乎叫人忘了,遥顾初见,是从水里救起了几近溺死的她。
林望舒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但他有些好奇。
尚在愣怔之际,徐羲和从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将手里的茶饮分别递给两人,“听说是果子茶,我在摊前各品了些,觉得这两杯是最好喝的,你们尝尝,记住口味啊,过两天我去丰乐楼还原一下,到时候还得让你们尝尝我还原的有几分像。”
粉色的晚霞铺满了碧空,光打在她的脸上,眉飞色舞,言笑晏晏。
工具置办齐全,他便提议先将这些放置在自家的马车里,明日一早他跟于景策两人驾车带着工具一道前往徐家,免得今日送回去,被有心之人发觉。
徐羲和心有犹疑,倒不是不信任两人人品,只是觉得都是人,那就会有万一,万一有别的重要的事绊住也是常情,生怕有什么意外耽误了隐溪酿酒,况且明日无家中无人值守更是可遇不可得的机会,是万万不可有差错的。
只是隐溪干脆,咽下口中的果子茶,咂摸两下,便一口答应下来,徐羲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跟他约好明日相见时间,看马车已经随着汴河沿岸的人流缓步前行,从车窗望出去,不远处的丰乐楼门前欢门艳丽,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得富丽堂皇,便招呼车夫停车,跟隐溪两人下车走了回去。
来了丰乐楼无数次,汴河沿河也乘车经过了无数次,跟着往来行人一起漫步在秋高气爽的河岸边,也是另有一番风味。
来时桃花漫天,此刻落叶无数。
早先碧绿波澜起的河面,现下已有些许肃杀意味,河堤烟柳虽焕新颜,举灯四起繁星依旧。
徐羲和望着河面有些发愣,直到扑来一阵风,吹了她一身瑟缩,这才跟隐溪说走罢,两人就这般溜达回了丰乐楼,门口依旧车水马龙,层层檐檐中烛光映亮方圆四处。
比肩接踵的人流,往来匆匆,偶尔听得一两句高桌椅舒适,和对铁锅的好奇以及对丰乐楼的赞扬,心头涌上了饱胀的成就感。
一路走来,矮椅高桌,铜灶铁锅,不敢居功,但即便是心怀未知手指点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世界,也终究被她窥见了一二。
盘了盘账簿,算了算目前剩余的酒数,两人踏上了归家的车马。
月明星稀,明日该当是个好天气。
而丰乐楼,也会一日更比一日强。
48. 第48章
晨光熹微,一日方至,天色尚且朦胧。
徐羲和悠悠转醒才发现耳畔没有诵念道经的声音,凝神去听,窗外已有不少来来往往窸窸窣窣的走步声,虽然刻意压低了声响,也足以可见院子里一派欢快的模样。
隐溪自小在道观养成了早起诵经的生物钟,看她睡得还熟,心里料定时间还早,于是蒙起被子打算再睡一会儿。
别院这边虽然侍女、仆从寥寥无几,但基本都是从徐家搬出来以后,老夫人以照拂由从老宅拨过来照料生活起居的,基本还是二爷这一房原本院子里伺候的人。
这些人有的在老宅待了几年了,有的干脆是家生子,即便不是父母亲戚都在徐家做工的,在徐家的这几年里也多少有了些可以说体几话的小姐妹,此番趁着回去看礼,也正好带他们回去见见亲朋故友。
虽不重要,却也已经是他们可以期待很久的大事了。
听着屋外窸窣作响,清醒过来就很难再次睡着,徐羲和干脆起身穿了外衣,打算出去看看,顺便盯着点西屋,以防今日有人趁着人多手杂探了秘去。
走到柜子前,本想寻件方便今日干活的利索衣裳,却被角落里摞了两叠的旧衣裳吸引了注意。
说是旧衣裳,其实并没穿几次,甚至有大部分都是没穿过的。
阿爹曾带她去过徐家大爷的成衣铺子,只是不巧,才进门就当场碰到了大房偷养的外室和那个不敢带回徐家的私生小儿子,自那以后,逢节或是换季,成衣铺子都会遣人送来衣裳,每次三五套,但做工都是好的,虽然不知是那个外室的主意还是徐家大爷的派遣,但阿爹都是当面收下,却不置喙,只是凭她喜恶。
这些衣服,大多是照着深闺女儿间流行的样式制的,并不适合她穿去丰乐楼忙里忙外,也有一些是从前的徐羲和常穿的颜色,过于素雅暗淡,她现在也很少去碰。
隐溪刚来家里住的时候,倒是穿过一两件,只是徐羲和个子更高些,身材也更丰腴一点,并不太适合,后来带她去铺子挑选了一些她自己喜欢的花样款式,自那以后,成衣铺子送来的这些衣裳就更加有进无出的摞在角落里落尘生灰了。
天气渐凉,这些单薄衣裳怕是穿不了几天了,若是在这搁着,高低又得再放一年。
徐羲和抱着厚厚一沓衣裳出来的时候,几个年纪小的女使正在干活,即便是今日可以去老宅观礼权当歇一歇,主子早上要用的餐食还得照常准备的。
“这些衣裳我大多都没穿过,大家若不嫌弃就挑挑有没有自己看得上眼的,若是有就分了穿吧。”
这几个早起干活的小女使原本在徐家就是不会奉承不受待见的,这才分给了同样不受待见的二爷一房,她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要磕头下跪。
阻止了她们的动作,看她们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得轻声安抚:“天气马上转凉了,这些衣裳单薄,再不穿怕是今年都穿不了几回了,从老宅回来你们就去根据自己的身量改改,趁着最近暖和可以多穿几日。”
全家一起用过早膳,宋云儿和徐二爷便开始收拾礼物,着手准备回老宅了。
自从全家搬到别院来住,宋云儿还没回去过,心里不免有些许忐忑,生怕被婆母叔伯们诘难,一个人坐在床边发愣。
徐二爷瞧着夫人面色不佳,心里大概也能猜到八九分,凑过去宽慰她:“被抢了婚约的是咱们小三娘,受了委屈的是咱们二房,有理的是咱们,有什么好怕的,过完礼送走宾客咱们立马就回来,还是这是不用看人脸色住着舒坦。”
听着自家夫君这般说,也算宽了宋云儿的心,这一阵子老夫人频频示好,光打发人来传话就来了好几波,叫他们顾及家族情面搬回老宅,可以不计较小三娘的命格一事,还是把原来的西院留给他们住,全家似往常一般过安宁日子,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宋云儿心知,从前不过一桩看得过去的婚约,就引得全家趋之若鹜,甚至不惜谋害小三娘性命,落水一事至今尚未查明真相,幕后之人防不胜防不说,之前家中一直亏损的产业在小三娘经手之后,摇身一变成为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知名酒楼,还不知叔伯们如何眼红愤恨呢,此时倘若搬回去,那真是羊入虎口,自家女儿指不定要遭受何等搓磨呢。
听徐二爷这话里话外,暂时没有搬回去的想法,不由松了口气。
徐羲和跟阿爹阿娘告别后,趁着众人还在装车,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到人群最前面登上了等在路边的丰乐楼的马车,马车里隐溪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别院钥匙眼睛里都是兴奋。
马车途经长生观,见四下无人,两人这才悄声下车,叫豪哥儿驾车大大方方地回酒楼去。
用长生观做遮掩是隐溪的主意,前一夜临睡了,万籁俱静突然开口相求,说想去一趟长生观,徐羲和虽然不知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毫不犹豫一口应允了下来。
走过牌楼,隐溪突然拉起徐羲和手,跑得飞快。
从山门一直跑到灵官殿,耳旁是簌簌的风,视野里是飞扬的裙摆,和跑得气喘吁吁的彼此,一直跑到跑不动了,这才站在殿前的香炉旁相视而笑。
烟雾缭绕,又氤氲消散在空气里,两人仿佛又回到隔着烟火吃糖葫芦的时候。
只是现在,她们站在一处,共看烟火。
隐溪说想跟师祖说说话,问她有没有所求,徐羲和仔细想了想,自己好似也并没什么想求的,便在殿外等。
倚在栏杆上斜望进去,隐约可见硕大的伟岸金像遥遥而立,庄严且慈悲。
隐溪一改一路跑来的欢脱模样,沉稳的不像话,一礼三叩之后,虔诚地蜷跪在金像前的蒲团上,头伏得很低,不知在诉说些什么。
那蒲团上罩了一方绣样精巧的方盖,方盖垂下的花边用金线围绣了一圈,有风吹过,花边随着风翩动,金线闪着细光时不时恍过徐羲和的眼睛,一闪又一闪。
良久,隐溪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向师祖作揖行礼,转过身来看到徐羲和,冲她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老祖说了,咱们肯定能成。”
徐羲和听闻,并不言语,也只是笑。
拜别了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弟,两人这才边赏景边往回走,一改来时的心急如焚,隐溪一路都在兴致勃勃的给她介绍自己住了好几年的道观里面的景色,种了很多年的银杏树,小时候背不出道经时罚站的池塘边,香客第一次送给她的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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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味道……徐羲和一路安静地听,轻声地应。
长生观离得别院并不算远,两人一路走回家去时间尚且有余,收拾妥当只待东风时,门外传来停车拴马的响动,徐羲和不顾正扎着襻膊就跑出门去接,迎面而来的两人手上拿着昨日采购的工具,辛苦模样也早不似平时的翩跹公子。
一时之间,彼此都觉得好笑,却又都不好意思直说,忍了又忍,四人终究还是笑出了声。
四人之中,除了隐溪,旁人都不懂酿酒之法,因此全程都由隐溪指挥,好在其余三人也都是不多话又肯听指挥的主,指哪打哪的默契之下,还没到正午满满一屋子的十几翁酒便算是酿好了第一步。
金乌高悬,四人坐在西屋的门槛上,干了一上午体力活之后,看着再无旁人的院子也是犯了愁。
于景策皱着眉扫视了一圈,好奇地问道:“上次来时,见你家有小厮仆从啊,怎么今日连餐饭都没人可做?你家老爷夫人又何处去了?”
徐羲和心里盘算着万万没有叫人白帮忙的道理,别的不说,管饭丰乐楼是专业的,于是加快了动作收拾西屋的终局:把准备好的蓑笠一一盖在缸翁上,又把使用过的工具收进边角的立柜里,避免被晚些回来的仆从小厮发现,并没听清刚刚的发问。
“小三娘的未婚夫婿今日过礼下聘,老爷夫人他们得出席,都去看礼了。”隐溪说。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个沉默,一个惊诧。
徐羲和收拾完东西,解下襻膊从西屋出来就发现,不论自己在哪在做什么,两位公子的视线没从自己身上离开,心里也是纳闷。
四人各怀心事踏上前往丰乐楼的马车,默然无声,气氛却一改酿酒时的轻松肆意。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终究还是于景策心里最藏不住事,忍了半路,瞥了好友十几回,见他老神在在一般闭目养神起来,对自己的示意不为所动,纠结再三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试探着去问:“小三娘,听闻你有未婚夫婿了?”
徐羲和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出了声,想到方才静默的气氛,猜想怕是这句话引人好奇了,只好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解释给他们听:“原本家里是定下了的,但是长辈觉得我们并不相配于是改了婚约,他最终要娶的人是我大伯家的女儿,所以这个婚约也就跟我没关系了,只是阿爹阿娘出于情谊和礼仪得回去观礼罢了。”
于景策一副松了口气的了然模样,“还以为你真的要嫁人了,还想猜猜是汴京城哪家好命的公子能有幸娶到丰乐楼的小掌柜呢。”
隐溪一脸愤恨,“有眼无珠的家伙!明明是早就定好了的婚约也能另娶了他人去,谁稀罕,偌大一个汴京城难道我们小三娘能寻不到一个良配吗!”
徐羲和看她气鼓鼓的模样更觉好笑,轻笑着安抚:“生什么气呀,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拿什么定终身,若真是我与他成婚,那我才是真的要发愁呢。”
“好不容易有点有意思的事儿,你若是真的成婚嫁人,我们就不能常去丰乐楼一起玩乐了,待在家里真没意思,你说是吧。”于景策靠在车厢里,懒懒地伸腿踢了踢对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人。
“是……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拿什么定终身。”
49. 解惑
寒蝉凄切,落木萧萧,车辙驶过满地枯黄的落叶,一路走来都是沙沙声。
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不过此刻正值日中,晴光尚且潋滟,阳光晒在身上给日渐清冷的气温平添了几分暖意。
徐羲和坐在马车里轻轻吸了两下鼻子,头脑昏沉,感觉有些不舒服,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思来想去,可能是刚刚干活出了薄汗,又贪凉吹了风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早上醒的比平时早,又忙活了一上午,马车均匀的摇晃仿佛一个催眠利器,头也愈发的昏沉起来,开始只是倚着车厢休憩,后来竟真的有些睡熟了。
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一阵颠簸过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托住了自己的脑袋,随后便靠在了一个柔软的肩上,耳边似是隐溪放低声音的说话声,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感受到一直平稳的马车行进速度慢慢缓下来,许是快到丰乐楼了,于景策想要打开一旁的车窗确认一下,手还没碰到帷帐,车窗被直接按住。
“别开窗,她有些不舒服,外面有风。”
动作迅速,行云流水,整整一路一言不发闭目养神的林望舒这才抬眼,望进好友不解的眼神里。
“快到了,早些把她叫醒吧,不然下车吹风易受寒,但她好像已经有些伤风了,你叫郎中给她开服药吧。”
隐溪第一次见这位不苟言笑的难相处小郎君跟自己说这么多话,愣愣地说好,又反应了一瞬才去轻轻摇徐羲和的肩膀。
待她悠悠转醒,却见马车里的三个人都在盯着自己,满心疑惑,想要开口问问他们发生何事了,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呕哑嘲哳,哑的厉害。
隐溪听到她说话的嘶哑声这才慌乱起来,两人最近从未分开,一直待在一处,自己竟完全没发现她何时染了风寒。
刚听旁人说起时,她几欲反驳,但是这位小郎君平时话少又严肃,她对他是有些怵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与他争执,却没想到小三娘一觉睡醒真的染了风寒,心里更加忐忑,生怕是自己早上带她去长生观导致的。
徐羲和也有些纳闷,自己不光不比旁人穿得少,甚至有时还会多加一件,怎么其他人都不觉冷热,只有自己,每天不是感觉手脚冰冷,就是被人劝多穿件衣裳。
看隐溪一副紧张兮兮生怕自己做错了事的模样,清了清嗓子,放低声量安抚她道:“我只是衣裳穿少了,明日多加一件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话间,马车稳妥停在了丰乐楼门口。
豪哥儿向来精灵,早早看到了一辆高头大马的车停在了酒楼门口,即便只看马车也知车内并非俗人,赶忙迎出门来才发现车里下来的人竟是自家小掌柜,招呼人先去收拾楼上那间清雅不俗的包间,这才走上前来再问自家小掌柜的意思。
徐羲和才应下准备好的房间,豪哥儿已经把准备好的菜折子递到两位郎君的手里了,小将军大步流星边走边翻看着新加进去的菜式,而他旁边那位表情淡淡的公子只是接过却并未翻开,拿在手里,长身玉立雅人深致,面上却是一副不希望被过多打扰的姿态。
走到房间门口,豪哥儿上前一步走到了于景策身旁,摊开自己手上的菜折子介绍着这几道新添的菜品是如何的花样,林望舒在一旁也不言语,只拿过茶壶给桌上的茶杯都斟满了茶。
菜很快便上来了,饥肠辘辘也顾不得什么雅致的餐桌文化了,满屋只有戛釜撞瓮的声响,和窗外行人交谈声、小摊叫卖声交相辉映。
林望舒吃了几口便没了心思,放下筷子,把那只小巧精致的苍翠色龙泉窑瓷杯拿在手里摩挲,午后和煦的阳光斜斜地从外面照进来,拢住坐在窗边的小三娘,金色纱幔一般盖过发髻,收拢进他漆黑的眼神里。
心下一动,脱口而出:“小三娘,你为何不愿嫁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懊恼凭何有此疑问,生怕惹得她不高兴,但又确实想知道答案,又添了一句想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婚约,而是相识相知的人呢?”
徐羲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竟觉得心底莫名地有些释然。
他竟然是第一个想过这个问题的人。
阿爹阿娘是爱她的,毋庸置疑,哪怕跟家里撕破脸也带她出来,陪着她住在城郊的小院子里,即便为她至此,这般好的爹娘想的也是这桩婚事不成那就再换一桩。
可她一桩都不想要。
“因为嫁人不单单是寻一个良人这般简单,而是从踏进别家的院门那刻开始,就已经不是自己了,是一位妻子是一位儿媳是一位母亲,或者别的什么身份,但唯独不是自己。可你看我现在,有爱我的阿爹阿娘和隐溪,有三五好友可以谈天说地,还有生意越来越好能养活我们一家的酒楼,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于景策从饭碗里抬起头,面上是全然的不解,他不懂明明是如此简单通俗的话题,怎么被这两人聊得如此讳莫如深。
瞧他一脸没听懂的疑惑模样,徐羲和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面对一场规则于你而言极其不利的游戏,你会开局吗?”
“不会。”小将军斩钉截铁中气十足。
徐羲和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又瘪了瘪嘴,一副“看吧”的神情。
星眸流转看向身边最初问问题的人,只见林家小郎君靠在椅背上,薄唇紧抿,低垂着眸子,安安静静地望着手里的瓷杯,似在沉思,却唯独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乡乡而饱,饭后两位小郎君说要告辞回家,徐羲和叫人把提前备好的果子茶饮用茶壶装好又放进丰乐楼特制的匣子里,最后贴上丰乐楼字样的红色封口签。
人人皆知,丰乐楼除了桌椅屏风,即便是索唤食盒和茶饮匣子都极有来头,大都出自一件难求的薛氏家具铺,甚至有不少是当家老爷子的手笔。
往常如这般,徐羲和都会按照惯例备好双份礼,虽次次双份但她知晓只有于小将军一人会带走,许是因为于家夫人喜甜,热衷于自家酒楼的果子茶饮,但林家小郎君会委婉推却,只说是他家人少,又鲜少食甜,带回去大抵也会浪费。
但是出于礼貌,两人都帮忙干了同样的活,没有厚此薄彼的说法,因而次次都是备好双份礼,在两人走后叫仆从小二们分食剩下的。
走到门口,于景策动作轻柔地从跟在一旁的小二手里接过匣子,生怕将茶饮撒出来一般小心翼翼,阔步迈过门槛。
林望舒停在原地,环顾左右,似是在找什么,于景策见他没跟上也回身等他,而他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终停在徐羲和身上,“谢谢你送的茶饮。”跟在后面抱着匣子的店小二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快步上前,递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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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匣子。
接过匣子,冲徐羲和的方向微扬了扬下巴,“回吧,小心吹风了,一会儿记得叫郎中给你开服药,还有……这匣子,我空了就给你送回来。”
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又赶忙摇头:“不用,不用急的,下次来的时候顺路带来就行,不用专门跑一趟。”
林望舒点了点头却没接话,拎着手上的匣子,长身玉立走向等在一旁的马车。
拎匣子的店小二满脸惊慌,生怕因为刚刚没伺候好贵客遭小掌柜责骂,弯着腰盯着鞋面,站在最后面。
刚接手丰乐楼时,徐羲和生怕因为自己是女子且年纪小,而导致店里的伙计们不愿服众,因而几次人前立威,也趁机清理了一批积习难改的老人,但现在自己和丰乐楼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早就无需靠所谓威严来巩固地位,虽奖罚分明,但也不愿苛待他人。
况且林家那位小公郎君向来不肯收受任何物件,哪怕吃食茶汤也只吃只尝,但绝不带走,唯一送出去的只有一口铁锅,还是借了人家的力才打造出的新鲜物,这样一想今日也确实怨不得旁人,自己不是也默认他不会外带茶饮走的吗,只跟那小二说以后若是能再机灵点就更好了,便叫他去干自己的活去了。
日暮时分,是丰乐楼最忙的时候,行人如织,熙熙攘攘,推杯换盏声络绎不绝。
门外响起一串马车的铃声,柜台里的先生喊了一句二爷和夫人来了,徐羲和放下手中的活向门口看去,是阿爹阿娘从徐家老宅回来了。
后面跟着的是郊区别院的女使小厮们,徐二爷进门便乐呵呵的,“他们都是我府上的下人,没来过这儿,正巧一道出来了,我寻思叫他们也尝尝咱小三娘经营的酒楼是何味道,今日都放开吃,随便点,酒肉管足。”
店小二数着人头想安排几张空闲的桌子,但实在满客,桌子凑不够数,要等客人吃完,收拾出来才有空位,于是几位小厮先入了座,饮起酒来。
几位小女使原本只在一旁等,后来看到有吃完没收拾的桌子急得要命,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埋头就开始收拾,手脚麻利,干活利索,一点也不输长年累月在酒楼做工的人,且细致程度比其他人做得好,桌子擦的锃亮不说,茶盏酒杯也都摆得妥帖。
宋云儿瞧着小三娘都在干活,也挽了挽衣袖准备过去帮忙,却被徐二爷扯着袖子拽了回来,“你若是想帮忙,就帮她看看账吧,小三娘一直说你看账厉害呢。”
如今能听到他这般说,嘴角不由扬起,这才放下折起来的衣袖,往柜台后面走去,账房先生一看是二爷带人来,不敢开口说不,生怕小掌柜像上次那般对他使计,只好唯唯诺诺的交出了账本,却不走远,死死盯着她打算盘的手。
徐羲和忙完手边的活,视线扫了一圈,才看到阿爹阿娘两人依偎在一处。
阿娘一手算盘打得行云流水,阿爹在一旁摇着满是墨宝的折扇,望着阿娘喜笑吟吟。
徐羲和走近了,也不出声打扰,只趴在柜台上学阿娘的指法,看了半晌,宋云儿才瞧见她,笑道:“忙完了不赶紧过来,阿娘算完这笔账咱们就去吃饭。”
不知为何,总觉得回了老宅一趟,阿爹阿娘似乎特别高兴。
“羲和我跟你说,雅姐儿嫁的是汴京城西一户姓沈的人家,根本不是你阿爹那个好友家。”
50. 对峙
徐羲和惊的刹那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阿爹也附和着:“是啊,老太太也没早点说明白,之前一家人稀罕这桩婚事稀罕得跟什么似的,谁知道嫁的是别家,早知道多随些礼当添妆了。”
晴天霹雳,才扔出去的烫手山芋宛如一个回旋镖一般又回来了。
看她神态紧绷,宋云儿压低了声响,凑近她说道:“阿娘问过了,林家只在老太太寿辰当日送了贺礼去,后面并未跟家里的谁谈婚论嫁,你跟阿娘说实话,你爹阿这位故友家,你还愿意嫁吗?”
“我不愿。”
徐羲和一改随性模样,挺直了腰背,一本正经,掷地有声。
“我也没多大的野心,只想吃饱穿暖,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现在丰乐楼也走上正轨了,一切向好,何必嫁什么官宦人家,上嫁吞针诸多不幸,我情愿嫁给这酒楼我都不愿嫁给那面都没见过的人,况且,我若是出了门子嫁了人,这酒楼里里外外谁来打理。”
但凡自己有打理酒楼的能力,这丰乐楼都不至于前些年年年亏损,以至于在徐家无立足之地,徐二爷已然被小三娘说服了,但嘴上还是不愿松口:“不在于官宦不官宦,林家的昌哥儿少时极端方正直,你若嫁过去,林家定不会苛待于你的。”
看自家夫君还不死心,宋云儿把捧在手里的瓷杯往桌上一掷,怒视着他,惊的徐二爷扭头去看,瞧着自家夫人面色不善,这才讪讪地止住了话头。
“那这桩婚事暂且先放着吧,若有一天咱们小三娘真的觅得良人了,我再修书一封给林家说明白。”
眼瞧着徐二爷撂了拍板作主的话,宋云儿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她最懂她这个夫君,虽学问平平,也不善农商,但确实是个淑人君子,说出口的话段没有推翻不认的理。
况且,嫁到徐家这么多年,就这小半年日子过得松快,走出高墙大院,没有晨昏定省,不必曲意逢迎,十几年没碰过的算盘再打起来也依然毫不手生。
这都是小三娘带来的改变。
正说着话,账房先生拿着一本账本子过来,面色不善地立在桌旁。
徐二爷看清来人是谁,招呼他坐下一起吃,他也站着不动,只把账本子摊开来指给徐二爷看,“掌柜的,您瞧瞧,咱们库房里就剩这几坛子酒了,这些酒还能喝几天啊,我好不容易费心费力跟人家酒楼谈妥了进酒钱,您家小三娘一句价太高就给我推回来了,说到底还是小女娃娃不懂酒楼酒楼酒才是重中之重的道理。”
声如洪钟,慷慨激昂,一番陈词过后,小半个厅的食客都朝这边张望起来。
徐二爷嘴里念叨着“这是干嘛呀”边拽帐房坐下,边赔着笑示意客人们继续吃饭。
“我从少时就跟着老爷子做生意了,没想到到你们这代,能让一个小女娃来乱搞一气。”周围的食客嘀嘀咕咕,似是在讨论这突发的一出好戏。
帐房被徐二爷拉着坐下来,神气得很,他摸准了徐家二爷性子软,也约莫着小三娘即便平时雷厉风行了些,但是遇到了事儿,尤其是在爹娘面前终归还是会收敛些的,更何况自己本就是跟了徐家三代的老人,丰乐楼成立之初还是徐家大爷看二爷初入江湖不懂经营,特地叫他来帮衬的,直到今日。
账房先生心里跟得了理一般,自己可是就连她老子都得尊着敬着的人,能被她一个小女娃糊弄住,这些公子哥儿姐儿的好面子,围观的人一多,料想他们也说不出个别的话来。
徐羲和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见老账房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前一秒还在气定神闲地把玩手上的精美瓷杯,后一秒抬眸时的目光已如淬火的刀锋利刃。
“杜先生,您谈下来的这个进酒价跟人家酒楼直接卖出去的都快一个价了,您到底费了多少心力?需要多少客人点多少菜才能堵上酒的窟窿不至于入不敷出,您是账房您心里有数,酒价咱们暂且不提,上次的酒你下完定钱,人家送来的酒比他们自家酒楼用的酒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你也敢说你不知道?这样的酒你敢进,我都不敢卖。你不怕砸了丰乐楼的招牌,我怕。”
声音不大但疾言厉色。老帐房不知道她如何发现的这些,她看起来并不懂酒,也未曾见过她去库房,最没想到的是,她一个晚辈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不留情面。
徐羲和把手上的瓷杯用力磕在桌上,叮咚一声脆响。
爱看热闹是人之本性,从刚刚帐房率先诘难开始,小半个厅的客人虽依然坐在原处,却都默契地保持着安静,竖着耳朵听这难遇的丰乐楼秘辛。
酒的价格和酒的质量问题,账房本就站不住脚,只是光记恨小三娘挡了自己的财路,才寻思把他阿爹搬出来治一治她,正巧今日他们父女碰面,才来了这么一出,却不承想她牙尖嘴利至此,最后竟是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帐房本就无理可言,眼下更是明显的倚老卖老,汴京谁人不知,丰乐楼从籍籍无名的小餐馆摇身一变声名鹊起的大酒楼,是因为新任的小掌柜添了新菜,换了桌椅,一旁看客指指点点的架势愈演愈烈,老帐房觉得没脸,腾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徐二爷还没从帮衬了自己多年的帐房别有二心的打击中缓过来,以为他只是用些不那么新鲜的便宜时蔬菜品,没想到竟从酒水中拿高额回扣,气愤地来回翻看着那本账簿,宋云儿想去拉小三娘的手安慰她一下,却被她用眼神安抚下来。
徐羲和起身向客人致歉,虽不是自己的意愿,但的确是因为内部的事情影响了客人们的用餐。
“是我管理不严,让在座的各位看笑话了,影响大家用餐实在抱歉,为了弥补各位,今晚酒水全免,菜品八折。”
没有人不爱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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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楼顿时一片欢呼雀跃。
在一片叫好声中,她再次开口:“正如刚刚账房所言,我们丰乐楼目前购置的这批酒水所剩无几了,等这批酒水卖完,我们将采购全新的、别人家没有的新酒,新酒开售当天,依然酒水免费,到时候欢迎大家前来品鉴。”
更热烈的欢呼声中伴随着一些诸如“敞亮”“大气”之类的夸赞,将气氛推向了最热烈的高潮,丰乐楼又回到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愉悦氛围。
回到桌前,宋云儿一脸关切地抓着徐羲和的手,“除了自己酿,还能去哪买别家没有的酒!”徐二爷也急得不行,虽然控制了局面,甚至让此刻的酒楼更热闹了些,但酒,现在是确实没有的。
市场酒价被几家拥有酿酒权的大酒楼控制得死死的,之前作为一家没有竞争力的普通小酒楼还能谈谈大批量的进货价,现在丰乐楼平地而起,为了限制丰乐楼做大,几家酒楼联合打压之下,酒价更是难谈。
况且谁家会酿出比市面上卖的那些都好喝的酒,但是不卖给自家酒楼的客人,而要专门卖给你呢,能进到别人家正在卖的酒已经是大难题了,还要进来别家没有的酒,那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徐二爷坐在那儿抽的不行,深秋时节还拿着自己那把折扇呼呼扇个不停,隐溪听到小二们议论,匆匆从后厨跑来,把徐羲和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认她没受伤才放下悬着的心来。
徐羲和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自己没事,给她拿新的碗筷,招呼她坐下一起吃饭,瞧着身旁的人没动静,疑惑地抬头看她。
“你放心,我一定能给你酿出最好喝的酒来!”隐溪站在那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我随我师傅游历到北方的时候,他们都很爱喝这种酒,汴京没有的。”
“好好好,我们隐溪最厉害了,你先坐下来。”宋云儿见这丫头站在原地不动不说,还说些吓人的话,这酒是说酿就能酿的吗,私自酿酒可是要吃官司的,她拽着隐溪的衣袖把她拽下来坐着,又欠身跟还在张望的食客作揖赔礼:“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呢,您别当回事。吃好喝好哈。”
“好。”徐羲和语气淡淡,夹了一筷子炙肉放进小瓷碗里,推过去她的面前,“先吃点东西,在后厨忙什么呢,待了这么久。”
“在看大厨做菜呀,一道菜很快就做好了,这个小锅比之前那个大锅还要快呢,特别有意思,我可喜欢看了。”隐溪塞了一嘴的菜,话说得嘟嘟囔囔。
“喜欢看啊,那我过几天在大厅里腾个地儿,叫大厨来这儿做菜给你看好不好?”徐羲和说得漫不经心,似在逗小孩玩一般。
徐二爷急地发愁,新酒的事儿话放出去了,却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就算了,现在更是梦到哪句说哪句一样,什么叫大厨在厅堂里做饭啊,这孩子不会是心忙意急思维混乱了吧,手上的折扇不由摇的风更大了一些。
51. 稻谷新酒宴
杯觥交杂之声络绎不绝,推杯换盏之局济济一堂,宾朋满座人声鼎沸。
林望舒站在厅堂边角的无人处,座无虚席的盛景一览无余,只是来晚了一些,没看到账房嘴脸让他感到些许可惜,转念一想若是没看到小掌柜惊才绝艳的一幕那才是叫人遗憾。
手上拎着下午才从这儿带走的那个装果饮的匣子,胖小二远远地认出他,一溜小跑过来想接过手里的东西,他不自觉又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提篮的把手,这才把匣子递了出去。
“不必告知掌柜了,把你家菜折子拿给我瞧瞧吧,我选几道菜带走。”说着摸出了钱袋拿在手中,寓意明显,不想再吃白食了。
今日午后,向来不喜甜食的他破天荒地带回家一壶果子茶饮,特地叫来母亲的贴身女使,要她拿给母亲品尝一下外面淘来的新鲜玩意儿,不过一刻,母亲便叫人来喊他。
走到跟前时,匣盒上贴着的那张写了丰乐楼三字的红色封口笺已经被小心地揭下,抻平了,仔细放在了桌上,许是怕被风吹走,又压了一只瓷杯在上头,一眼扫过去,飘逸舒展龙飞凤舞,似掌柜一般。
“这果子茶饮我尝着可口,很是喜欢,只是不知,今日你怎么专门送这来。”赵姝生于汴京,长于汴京,只是随着官人赴千里之外就任十余载,再归乡,却已难得旧滋味。
“不是专门送来的,这是我前些日子结识的一位酒楼掌柜所赠。”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跟母亲一道细细品味了起来。
“她家酒楼有不少果子茶饮,会随着天气、温度或者时节不同而变化,功效也各不相同,若是下雨,便会上些祛湿的扁豆高良姜汤,若是酷暑,就会准备祛暑的冰凉乌梅甘草茶,今天这壶听说是用林檎和金沙薏米熬煮而成的,有健脾祛湿、养颜润燥的功效,母亲若是喜欢,我天天去买。”
赵姝想到他身边小厮曾说的,他近些日子经常早出晚归,又不免有些忧心,“望舒,司天监监正这个位置,就注定了得当孤臣,你阿爹也是有苦难言的,你别怪他……”林望舒从母亲手里拿过空了的茶杯,打断了她的话。
“母亲怎么又说这种话,我怎会不懂呢。你放心,来汴京以后,我常见的只有于家二哥一人,新结识的无非就是这个酒楼掌柜一家,况且,我也没透露过我真姓实名,断不会叫人知道阿爹的。”说话间,又续满了一杯,放回到她的手里。
“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府里做的菜总不似从前的滋味,你一直说酒楼酒楼的,听得我都有些馋了,只可惜我和你阿爹不便出府,怕是无福一品了,你再去了替阿娘多吃两口。”赵姝何尝不知他心中苦楚,也不忍看自家孩子失落模样,只好尽可能地挑些欢快点的话来说。
听到这话,林望舒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没察觉到的愉悦:“无妨,她家有个服务叫索唤,下次我给您带个菜折子回来,若有想吃的,可以打发人去点餐,等餐做好,酒楼会立刻叫店里的闲汉以最快速度送到家里来。”
见赵姝端起茶饮喝了一口,他动作利落地又添满了茶杯。
“正巧今日父亲休沐,我也要去还这匣子,不如我点几道她家的招牌菜带回来,让父亲母亲尝尝近来汴京城的时兴味道可好。”
赵姝抿嘴轻笑,怪不得一直给她续茶,原来是有匣子要还。
不忍心看他一直等,于是指了指桌上的空茶壶,叫他把剩下的茶饮倒进空茶壶里放着,等他阿爹回来也能尝一尝这些时兴玩意儿,又催他:“那就早些去吧,还了匣子不是还要点菜吗,再晚一些,我们可就得眼巴巴的等着了。”
林望舒拎着空匣子踏出房门,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衣摆随风而起,步履轻快,佩环相撞叮咚作响,目送着他的背影,又瞥见桌上红笺,赵姝不由陷入沉思。
林望舒坐在马车里有些心神不宁,即便努力闭目养神,也总忍不住掀开帘子看走到哪了,陪他一道出门的小厮都忍不住频频看他。离丰乐楼还不算太近时,已经能看到门外似乎围了不少人,正朝里面张望,不知发生何事。
他等不及仆从停车拴马,就着减速慢行的空档,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直奔丰乐楼径直小跑了过去。
驾车的仆从和陪同的小厮皆是一头雾水,这个欢门妍丽灯火通明的酒楼不知有什么魔力,自家小郎君向来不喜人多嘈杂的去处,现在也开始流连酒楼之地了,怎的来还匣子还能把匣子落在车上,小厮只好叫人停车赶紧拎着匣子追了上去。
林望舒挤过人群,看到的便是小三娘不卑不亢气贯长虹的模样,三两句话,便让那居心不良的老帐房理亏到说不出话来,最后愤而离席,而对食客们的致歉却又当机立断可谓胆识过人。
不由轻笑出声,若是不知酒才酿上,看她这自信模样,还以为酒已经酿好了呢,她怎么敢。
见她已然完美地扭转了局势,这才放下心来,又是那副不可方物的玉面郎君模样。
只是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匣子竟然忘了拿,无奈打算回去取,才看到来给他送匣子的小厮正挤在门口看得兴起,甚至还随着一旁围观的群众在叫好。
还了匣子,仔细点了几道他觉得父亲母亲可能会爱吃的菜,付过现钱,这才又惦记起刚刚路过汴河沿岸时,看到的那场有意思的路边祭酒宴,于是决定留下驾车仆从等餐,自己带小厮过去瞧瞧。
把这位公子送出门去,豪哥儿连匣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去找小掌柜汇报,一五一十地说了刚刚的事,收的银钱和要递到后厨去的菜单子也一并拿在手里问她如何处理。
徐羲和拿过菜单子扫了一眼,发现徐家小郎君点的多是清淡爽口的菜品,且都是平日里自己给他们点过,他也品尝过的菜式,若说共同点,便是少荤腥,少麻辣,她猜测他家里人或许是口味清淡,也或许是身体欠佳。
这样的情况,燔猪肉、乳炊羊之类的菜品就显得有些油腻,而蟹酿橙和香螺脍之流也过于寒凉了。略一沉思,添了姜芽鸭、玉灌肺两道菜品上去,嘱咐他酒楼招牌的鹌鹑馉饳随餐也带上一碗。
姜芽鸭顾名思义,就是把嫩姜芽跟鸭肉一起焖煮而成,鸭肉虽营养丰富一直被称为滋补佳品,但鸭肉性凉,而这道菜的精髓就在于这嫩姜芽,于表可以祛除鸭肉的腥味,于里姜芽的温热特性可以中和鸭肉的寒凉,如此一来,不论是口味清淡还是身体欠佳,这道菜都可以一试。
而玉灌肺,则是当下不常出门的姑娘夫人们最喜欢的解闷儿小零食,索唤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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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单子上出现率居高不下的小甜品。把核桃、松子、芝麻之类的当季时兴干果研磨成粉,跟面糊混合,搅成剂子,最后蒸制而成,用料毫无荤腥只因外形似肺,才得来这个名字,咬上一口味道醇香,口感松软,也是一道全年龄段都可以吃的菜品。
至于馉饳,市井坊间随处有人售卖,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只是丰乐楼作为一个酒楼,宾客之中十之八九都饮了酒,一顿饭下来,临了了,给每位客人都送上一碗既能醒酒又能养胃的热馉饳已经成为惯例了,鹌鹑是出了名的补中气,强筋骨佳品,做成馅料配上大骨慢炖的汤头更是鲜美异常,以至于后来有些招呼索唤点餐送到家里吃的,也都会叮嘱多加一碗招牌的馉饳。
“钱正常收下入账,要给后厨的菜单子按我添完以后的做,做好以后正常装食盒,照常贴封口笺就行,不必过多解释。”
对方不愿意占便宜,但徐羲和也不想别人吃亏。
华灯初上,来宾络绎不绝,身为主家也都不愿占着桌子,都尽快吃完了,想让位给新来的客人,况且一早便早起折腾回老宅观礼,也都身心俱疲,早早地便打算回别院休息。
一家人坐在马车里,听完宋云儿描述今日老宅的盛况,又听徐二爷描述那聘礼单子有多少东西,昏沉欲睡之际,马车停了下来。
抚开纱帘,外头篝火四起一片红光,河岸边上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一堆酒坛子和一摞一摞的崭新瓷碗,桌旁摞着一堆扎成捆的稻谷,站在长条桌旁边的都着粗布衣裳,头上扎着头巾,看样子应该就是主家,路人至此手里也会被塞一碗酒,因而堵了路。
自小深居高墙大院的人家,雅集诗会常去,但何曾见过这样的集会,徐二爷被气氛鼓舞,想过去看看,叫小厮牵着马车去前面无人处等,一家人都下了车过去看篝火。
穿过层层人群来到长条桌跟前,眼前人看背影是位身着月白锦缎的少年,转过身给她递来一碗酒。
徐羲和接过他手里的酒碗,抬起头望去,目光相触,只听新酒撞向碗壁,叮咚作响。
“这是今年的新酒,你尝尝。”
身边的阿爹阿娘也被人塞了酒,阿娘端着酒碗还在踌躇,阿爹已经一饮而尽了,喝完还在咂摸着嘴念叨着:好酒,是好酒啊。主家听了人夸也高兴,又斟满一碗递过去,“这都是才收的粮食酿出来的新酒,不醉人的,多喝点。”
徐二爷也看到了林家小公子,接过一碗新酒,微微端高,向他示意,林望舒见状赶紧作揖回礼,自济南府一遇,徐二爷就对这个帮助了他们很多的小公子印象极好,每次见到他都会比对旁人更和蔼几分。
徐羲和微微抿了一口酒细细品味,确实比之前高价收来的那些酒楼自己酿的酒要多了一丝粮食原本的香气,酒味虽淡,但稻谷香浓,竟让人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酒楼忙完了?”
“嗯。”见他不说去过酒楼的事,她便也不提添菜的事,手里捧着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种清香的感觉,让人宛如置身旷野,陶醉又着迷。
“他们是在卖酒吗?”
“不是,这是稻谷新酒宴,他们是在庆祝丰收。”
时已深秋,万物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