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 第1章 第 1 章 那日鼓角声止,身着墨蓝短褂的小军医秦虞掀帘入帐。 只见他坐到一身量高大的粗汉兵卒旁,眼神低垂,将瓶中药粉轻轻洒在粗汉身负箭伤的肩头,再用指腹细细抹开,动作却极温柔,整个营帐只余药香和秦虞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粗汉倚在行军床上,眼里泛起浑浊的笑意,视线死死盯着他白皙的脖颈,哑着声音地唤道,“小秦虞,你摸我时,可比箭扎还带劲。” 秦虞动作一顿,垂眼轻抿唇角,并未作声。 粗汉的大掌往他腰际探来,笑里带了些猥意,“咱这伤啊,还得你亲自温养几日。” 秦虞侧身避开,“我得回去取金疮药。” “药?”粗汉一把扯住他的细腕,力道粗暴,带着臭气的呵息靠近,“你就是咱们营里最好的药。” 秦虞慌忙躲闪,拉扯间那兵卒步步紧追,竟一路纠缠到了帐外。 此刻,秦虞目光一瞥,望见远处一人率众骑马而来,日光落在他肩甲之上,如覆冰雪,黑色披风随风卷起,竟带了几分不似人间的肃杀之意。 秦虞计上心头,猛地一扯自己的腰带,踉跄几步奔到来马前,语带哽咽:“将军……救我!” 来人勒马而止,俊眉一蹙,翻身而下。 他正是骁勇善战、人称“冷面战神”的北地大将军——沈砚山。 沈砚山如刃目光扫过秦虞和那名呆立的粗汉,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兵卒惊觉不妙,连忙辩解:“将军,不过是属下与秦虞小兄弟开了个玩笑……” “玩笑?”秦虞声音清冷,“你不顾我抗拒,强行扣我手腕、解我衣带,亦是玩笑?你根本就是看我一介小小军医,无权无势,才敢如此欺辱我!” 沈砚山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粗汉脸色青紫,“将军,你别听这个白面郎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解他衣带!” “再有下次,”沈砚山沉声道,“按军法处置。” 那粗汉踉跄几步,被沈砚山的亲兵押下。 沈砚山转头看向秦虞道:“你这身形瘦弱得如女子一般,有空也跟兄弟们操练操练。” 秦虞拱手躬身,一副乖顺模样,“是,多谢将军今日为我做主,秦虞必当刻苦练体,不负将军期望。” . 夜沉如墨,风卷旌旗,军营四野一片寂静。 军医营帐内灯火昏昏,老军医吴桑早已睡去,只剩年轻的小军医秦虞还在炉前烹药。 忽有脚步声急近,“秦虞!”一名兵卒撩帘而入,气息微喘,“沈将军唤你前去中军大帐。” 秦虞手一抖,手中桂皮竟落入了火中,迸出一星红焰。 秦虞应了一声,心中却乱成一团——白日之事不是都已经了了吗?这么晚了,沈砚山找她做什么,该不会真让她现在去操练吧?还是…… 眼前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秦虞站在帐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掀帘入内,忽闻一声厉喝—— “大胆秦虞,还不跪下!” 那声音冷冽如刀,几乎将秦虞斩碎。 他心中一惊,忙跪倒在地,低首道:“不知小人所犯何事,还请将军明示。” 沈砚山负手立于案前,身形峻拔如山,眉目间沉似冰霜,“有人递了信来,说你是蛮族内应,潜入军中,意欲窃取我营机密——今日之事,不过是你设下的局,是为接近本将。” “将军,小人冤枉。小人自幼长于平城,父母皆死于蛮夷铁骑之下,小人又怎么可能为仇人做事?”秦虞声声恳切,语中似有强忍苦楚之意。 沈砚山冷声又问:“那你屡次被人撞见深夜出营,经久方归,你又作何解释?” 那是因为……秦虞是个女子。 女子沐浴总得避人,总不能跟其他将士一样,在军营里把衣袍一脱,扛起水桶从头到尾一浇,就算完事了。 可军中不容女子,若说了实情,安北军中秦虞就待不下去了。 秦虞从现代穿越到这里,虽不像其他人能当个公主、小姐,但好在她绑定了风筝手艺人系统,靠随机掉落的图纸做一些新奇风筝,她和这里的爹娘也算过得衣食无忧,谁知那些可恨的蛮夷在她外出送货之际,进攻平城,烧杀劫掠,将她的爹娘全杀了。时逢乱世,她只是个弱女子,只会做一些消遣用的风筝,又如何能够存活下来? 幸得沈砚山的安北军途经平城,正在招募军医,她虽对医术一窍不通,但由于军中伤患甚多,军医吴桑实在繁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女扮男装的秦虞招了进来。 帐中烛火微颤,沈砚山的目光如一柄利剑悬在秦虞颈间。 秦虞垂着眼,指尖轻颤,就在她心念急转、几乎要吐露真身之际—— “嗡”地一声清鸣于她脑海深处骤然响起,一道湛蓝光幕浮于眼前,一个风筝的设计图纸如卷轴铺展,旁注小楷:“火药风筝:乘夜风潜行,可破敌营粮草营帐。” 风掠过帐幕,烛火摇曳,秦虞慢慢抬头,眉眼依旧温柔沉静,可那份从容与笃定,叫沈砚山心底一跳。 第3章 第 3 章 日正当午,天光如练,北坡坳前地势开阔,荒草伏地,群山环抱,风自山谷间穿过,猎猎作响,犹如天公助意。 沈砚山立于一块巨石之上,亲卫分列左右。沈砚山的玄甲被阳光映得微微发亮,眼眸眯起,审视着远处即将腾空的奇器。 它的骨架以青竹打成,细而不弱,韧而藏力,外覆多层加厚油布,四角以秦虞亲手缝补过的皮革牢牢压边;其下方,一道圆形凹槽深陷其中,已灌注火药。整个风筝形如黑鹰,却又沉如玄铁,远看之下竟有几分威压凛然之气。 “北越军近日就在北坡坳一带调遣斥候,常至我军边界挑衅……”沈砚山眼中寒意如刀锋隐现,“就拿他们,试刀。” “是,将军。”秦虞垂首,“不过,此物须以火药填凹,且飞行需以极稳之力御风,操控之人须手劲极大、心志坚稳,不可稍有差池。” 沈砚山不语,只微微侧眸,一侧的一名黑甲亲卫,身姿如松,目光如炬,似一尊立在风雪中的铜像。 “阿满,”沈砚山忽然开口,“你去。” 那名被点到的亲卫缓缓迈步,几乎震动了大地。他五官深刻,肤色微黝,一身腱骨如铁浇钢铸,不动不语时,恍若战地凶兽。 “遵命!”阿满低声应下,嗓音宛如闷雷。 重若山岳的脚步声踏来,高大的亲卫阿满弓着身,抱起风筝。 下方,一队北越斥候正缓缓步入谷地,皮甲紧束,腰刀猎猎,犹如一群悄然潜行的狼。无人知晓,猎场与猎物的身份,已在无声之间颠倒。 另一头,阿满伫立山谷暗处,肌肉如铁石,稳若磐山。风筝在他掌间微微振翅,钢丝光芒暗敛如蛇,凹槽中的火药仿佛沉睡的火龙,只待唤醒。 秦虞屏住呼吸。 沈砚山侧目瞥她一眼,只见秦虞抿着唇,神色沉静如水,这不是医者的安宁,而是谋者的冷静。这样的她,与初见时那怯生生的小军医判若两人。 “将军,风已起。”秦虞声音柔和。 随着沈砚山一声令下—— “放!” 阿满手腕一翻,风筝瞬间脱手,如惊禽振翅而起。钢丝在阳光下闪着冷芒,刺破空气的呼啸声回荡谷中。风助其势,风筝如黑影翱翔直上,越升越高,竟稳稳盘旋在百丈高空,恍若猛禽徘徊,择人而噬。 一阵喧哗响起。营中诸将士本为围观笑谈,见那风筝腾空之后,神色皆变。有人目光惊异,有人低声惊呼,更有人默然不语,眼底泛起敬意。 午后山风骤紧,仿佛天地屏息。那只异形风筝如黑羽冥鸟破云,携着肃杀,凌空盘桓。忽然银线骤紧,巨鸟折翼般俯冲而下,化作一束黑光,拉开苍穹。 下一瞬—— “轰——” 山川震颤。 火卷黄沙,气浪冲天。 风声、树叶、鸟虫,一刹那尽数闭口。爆裂的光像一朵巨大的赤莲怒放,火花迸溅,碎石飞舞。烟与灰卷成巨幕,吞没了十数条鲜活性命。 焦肉与火药的味道渗进风里,各种气味直灼喉舌。 谷底原本潜行如狼的北越斥候,如今不过散乱焦炭,手臂与刀刃一同抛散于泥地,血与土糅成深褐色暗纹,如墨泼开。 死寂之后,微弱呻吟自烟尘深处蜿蜒而起,卑微如蚁——很快便再无声息。 秦虞指尖紧攥袖中,掌中已尽是冰雪。她睫羽垂着,看似镇定,胸膛却起伏微颤——不是惊惧,而是心弦骤紧的余音。 这杀意,这火光——她设下,亦由她见证。 她抬眸。 沈砚山负手而立,黑甲映着爆光残焰,身影如凛冬孤松。火光映入他眼底,冷芒沉沉,锋锐逼人。他不言,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狠意——仿佛这天地间的一切生死,不过是他掌中棋局。 唯有掌心在袖间微蜷,那点轻不可察的动作,泄露出一瞬震动。 他终于开口,声如寒泉击石,“两军对垒,以命抵命。” 他侧目,看她。 眼底的情绪极轻——若非她目光敏锐,几乎要错过——像是被某种幽微力量触动的钝痛,又像是对一株原以为柔弱却忽见锋芒的藤蔓,生出一瞬不知怎么安放的情绪。 “回营。”他言简意赅,背影锋锐,山色皆让道。 秦虞垂首跟在其后,脚步无声。 . 午后军营,风旗猎猎,满营都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斥候队尽数焚灭,北越人死状惨烈,兵卒们议论时,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敬畏与振奋。而那风筝之策的缔造者,清瘦白面的秦虞,却未在人群中露面。 她坐在军医营帐中,给药罐添水、看火。 吴桑端着药盘进来时,朝他扬了扬下巴:“沈将军命你去给他换药。” 秦虞微微一怔,不知沈砚山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秦虞背着药箱踏进主帐。沈砚山卸了甲,坐于案后,身影高大,背脊如冷铁铸成,裸露的肩背上旧伤新痕交错,像某种沉默的骄傲,亦像某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秦虞沾了药膏的手指轻抹过一道刀痕时,低声道:“阿满死得其所,将军心中却仍有重甲未卸。” 沈砚山眸光一冷,压着情绪:“战场之上,人命本贱。” “下一支风筝,我不会再让兄弟随它上天。” 秦虞点头,语气温顺如常,可眼底却泛起某种锐光,她忽而垂下眼,语气低而笃定,仿佛一句墓前的誓言,“若要死人,也该是蛮夷。” 沈砚山坐得笔直,眉骨峻峭,面色无恙,唯独眼神里,有某种暗潮涌动,“阿满,是我的兄弟……” 秦虞从药箱里取出裹伤布,眉眼垂敛,道:“阿满上了那只风筝,也是我的兄弟。” 沈砚山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小军医上,眼神不带情绪,实则心中已升起不解的疑惑。此子面若芙蓉、身量矮小,不似寻常少年。更奇异的是,他每次靠近,沈砚山心口便似被什么无形之手撩动。 “秦虞,你为何入军营?”沈砚山冷不丁开口,似有微不可察的钩探。 秦虞先将裹伤布贴在他胸侧伤口边缘,轻巧地缠上两圈,才道:“想替家人报仇,也想替自己寻个立锥之地。” “靠这点医术?”沈砚山挑眉,“你看这裹伤布缠得如此松垮,能救得了谁?怕是送人归西还快些。” 秦虞手未停,唇角仍是恬静微扬,却在下一瞬突然将裹伤布猛地一拽! “嘶——!” 沈砚山猝不及防,低声闷哼一声,肩头肌肉一抖,裹伤布险些勒进肉里。 “疼?”她抬眼,声音轻得仿佛无意,却不掩盖那点坏心,“我这松垮的裹伤布还能弄疼神武不凡的北地大将军?” 沈砚山一时语塞,盯着她许久,终于咬牙道:“你小子!” 秦虞似笑非笑地低头,重新绕带,指节修长,动作却稍显笨拙。 沈砚山略一沉吟,正色道:“军中新设了一机巧营,统筹机关、火药、地势之策,我打算命你过去,任谋士一职。” 秦虞将裹伤布已缠结妥当,悠悠起身道,“敢问将军,去你这机巧营,有何好处?” 沈砚山缓缓道:“你入军营,是为复仇,我披甲上阵,是为护一方安宁,你我本就同路。” 秦虞眼睫轻颤,心底某处微微一动,却并未表露。 他垂眼看着秦虞,目光沉稳,耐心等待。 只见她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肩上的裹伤布,轻轻一扯。 两人不过一臂之距,彼此的呼吸都能交缠一起。 沈砚山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抓着自己的手上。他本想拂开秦虞,却不知为何僵着未动。 目光再次相对,沈砚山反倒先败下阵来,他别过脸,喉间滚了滚,声音低沉:“……本将不好男风。” 这句话说出口,像一刀斩断了空气里的暧昧,可那红透的耳根却出卖了他。 秦虞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尾轻轻一挑,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她慢悠悠松开手,语调不紧不慢:“那还真是可惜呢,将军……可是我最钟情的那一种。” 沈砚山脸色微变,耳朵却红得滴血,他咬牙斥道:“你给我滚出去!” . 秦虞自沈砚山的主帐中出来,行至回程的半道,仍觉心跳未复,像有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她胸腔里不安地跳动。 她垂眸走着,似在发怔,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 明知自己是“男儿身”,还要玩这样的试探戏码,她到底是想确认些什么? 秦虞停下脚步,望着前方一处旗幡飘动,像一叶小舟,初次驶入湍急的河流。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唇角悄悄翘起一点弧度,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说什么‘不好男风’,真是个呆子。”她轻轻吐出一句,带着一丝少女的娇嗔。 风吹过来,吹乱她的鬓发,也吹乱了她一贯沉静如水的心思。 天色渐暮,帐外灯火次第亮起。秦虞沿着小路往自己的营帐行去,心头仍带着未散的热度。 忽然,秦虞的脚步顿住。 她远远望见自家营帐门口一道影子一闪而过,那人鬼鬼祟祟地从她帐中出来,步伐急促,左右张望片刻,便钻入林中消失不见。 秦虞眉心微蹙,眸色沉了几分。 ——她帐中放的都是火药风筝的材料,沈砚山也下了军令不容旁人擅闯,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又到底……想干什么? 她加快脚步,匆匆回到帐中。 一切仿佛如常,案几无移,竹卷也和她离开前一样整齐。 秦虞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是有人对我起了兴趣。” 可惜,不是沈砚山,而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 秦虞回帐未久,一名沈砚山的亲兵手捧封布包,踏漫天火霞而来。 “沈将军有令,秦军医风筝策有功,赏现宰羊肉一份。” 秦虞接过布包,指尖贴在那仍带余温的布包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温声道:“替我谢过将军。” 待那亲兵脚步声渐远,秦虞方拨开布包一角,未急着打开,反倒又将其轻覆回去。像把一封情书偷偷藏起,不让日光照见,也不让晚风听见。 她慢慢坐回榻旁,唇角一点缓缓扬起,似雪水初融,悄悄从山石缝里渗出,“哼,嘴上让我滚,心里倒惦记着我。” . 军营南角,烟火巷尾,暮霭沉沉里,烧火房的烟囱正扬起一缕袅袅白气。 秦虞掀帘而入,手中提着微微渗着血水的生羊肉。 伙夫正低头刷锅,粗布衣上溅了些汤渍,听见脚步,回头看她一眼,眼里原先是惯常的疲态,待看清来人眉目,不由眉头皱起,“秦军医……有什么事吗?” 秦虞将那一包生羊肉自身侧提起,道:“得了些羊肉,想打打牙祭。” 伙夫闻言,语有不耐:“我这儿事多,你自便吧。” “多谢了。”秦虞声音温润,浅笑颔首。 秦虞转而俯身,将那羊肉切成方厚小块,刀起刀落,力道恰如其分。旋即掬水入锅,添柴引火,又将几株野葱、茴香入汤。汤锅“咕咚咕咚”响着,她左手执铜匙,右手拢袖,轻轻撇去浮沫,一边微闭着眼嗅那香气——唇角染上一丝满足。 一锅汤色渐白,肉香馥郁。 她欲唤那伙夫同尝,不料灶旁已空,扭身回首,伙夫正提步离开。 秦虞忽而一怔,目光落在那人离去的背影,眉心微蹙,嘴角轻念了句:“……怎么有些眼熟。” 这一念如烟缕,绕进她脑中,就在她要理个明白时,一声高亢爽朗的男声便闯了进来—— “小秦!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宋副将穿着半解的甲胄,一脸饥馋地奔了进来,脚步声都带着锅碗瓢盆的响动。 秦虞轻轻一笑,将滚汤拨了拨,“清炖羊肉,副将若想尝尝,自添碗筷便是。” “哎呦,那敢情好!”宋副将欢喜得忙碌起来。 一口老铜锅咕嘟嘟地翻滚着热浪,羊肉被清水煮得酥软,秦虞手执长勺,白袖挽至手肘,腕骨玲珑,搅动锅中羊汤的动作不疾不徐。 秦虞不紧不慢地夹起一块羊肉,仔细看了,语态从容道:“可以吃了。” 宋副将早已馋得眼睛发亮,筷子一伸,捞出两块肥香滚烫的羊肉,刚要送入口中—— 帐外忽闻“汪!汪!”几声,一团毛茸茸的影子便扑了进来。 却见是军中那只奶黄小犬,毛色如初春麦穗,眼睛溜圆光亮,它一头撞在宋副将腿上,仰头“汪”了一声,带着恳切与可怜,嘴角还挂着点点口水,直勾勾望着宋副将手中羊肉。 宋副将筷子一滞,险些将肉抖落,嗓音粗豪:“哎哟,这不是黄先锋那条狗儿?” 秦虞侧目而笑,带着一丝调侃道:“这位小将军也知食肉不易,欲要分一杯羹?” 宋副将被逗得呼哧一笑,粗眉挤作一团:“这小馋狗,跟我一样,闻着香味就来了!” 小狗两爪搭在他膝上,尾巴摇得飞快,急得都快跳起来。 房内汤香氤氲,铜锅翻滚,白雾缥缈如轻纱,映得秦虞面色更显温雅。 而烧火房中两人一狗,竟添了几分尘世温柔、战中微光的错觉,仿佛刀兵与杀伐暂远,只余人间一点暖意在这片冷肃之地悄悄生长。 宋副将将瓷盘端得高高的,一边将盘中一块鲜香羊肉捻起,故意在狗鼻尖前晃来晃去,口中啧啧两声,“看它这副模样,八成许久没尝荤腥了。” 小狗本已馋得口水直流,此刻见那肉块如此近在眼前,小鼻子猛地一耸,竟一个箭步扑了上来,前爪灵巧一拨,竟真将那肉块从宋副将手中拨落在地。接着那狗子似早有预谋,后腿一蹬,身形如风卷残叶,在两人惊讶之际,将那肉块一口吞下,吃得干净利落,连点肉渣都未曾留下。 “哎呀!”宋副将哭笑不得,“这畜生竟还晓得偷袭!” 秦虞听了,也忍不住低头掩笑。 宋副将扬起手,打算擒那小畜生教训两句,可手还没碰着它,那只小狗忽然浑身一颤,喉间挤出一声撕裂般的惨叫,随之四肢僵直,舌垂白沫,翻眼倒地,抽搐数下——便再无声息。 原本一派热气腾腾、笑声未散,下一刻,却骤然凝成冰霜。 火光映照那只小狗猝然僵硬的身体,灶台里汤水依旧咕嘟作响,空气里却弥漫起一股诡异阴森。 秦虞睫毛抖了抖,神色从一瞬的怔愕变为沉思时的冷静,她望着小狗嘴边的泡沫,眸色骤然一沉,“是毒。” “这肉里……有毒?”宋副将脸色唰地青了,瞬间怒气直冲天灵盖,吼声震得桌上的碗筷都颤了颤,“哪个天杀的敢下这种黑手!看老子不……” “宋副将,噤声。”秦虞淡声打断。 宋副将心头一震,愣在当场。 秦虞舀起毒肉残汤,盛到青瓷碗中,她垂着眸子,睫羽浓密,覆住眼底翻涌的思绪,“此事切莫声张,否则军中猜忌四起,必闹得人心惶惶。” 秦虞言语虽轻,却句句如石入水心。宋副将一时语塞,只能咬牙隐忍。 只见秦虞神情如常,心中却掠过一丝无法言说的不安。她一直在这烧火房中,未曾离开半步——那毒,是何时下的?或是这肉送来之时,就有问题? 秦虞缓缓起身道:“宋副将,此毒我自会送去给吴军医验明成分。若能查出药性,或能顺藤摸瓜,寻得那下毒之人。” . 军医营帐内,吴桑一手端起尚有余温的毒汤,一手执起药匙,拨开表层浮油,低头闻了闻。 但见他双眉一蹙,面上神色异常。 秦虞心下顿紧,急急问道:“吴先生可是认出是什么毒了?” 吴桑缓缓抬头,那张向来寡言的脸上,竟难得浮出一丝恍惚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后,吴桑才慢慢开口道:“没有。只是这肉汤太香了……” “……” “这肉炖得真好,比伙房那几个粗汉强上百倍。” 秦虞半晌无言,只能淡淡一笑。 油灯幽幽,光焰如豆,吴桑忽然起身,从药匣中取出一撮雪白粉末,轻轻洒落碗中。 粉末落入肉汤那刻,仿佛有无形寒气自瓷沿泛起,顷刻之间,本还透着淡膘油香的汤汁竟骤然一敛,变得黑沉粘稠。 下一刻,汤面微鼓,有物破液而出。 白肉蠕动——一只、两只、三只……肥白蠕形的虫子如同被生生唤醒,自漆黑汤中爬出,闪着湿滑油亮。 秦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当场呕出来。她猛地别过脸,袖口掩唇,声音发虚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太恶心了!” 吴桑却神色平和,仿若观花赏雪,他以两指拈起其中一条虫子,老眼眯起,带着几分玩味道:“敕虫,北越秘蛊。若入腹,待蛊主心念一动,虫便啮心噬肺,蚀尽五脏,令人受尽折磨而死。” 秦虞细瘦的肩一颤,脸上瞬间褪了血色。她想象那虫子在她内腑爬噬,浑身冷汗簌簌而落。 军医营帐外,地上一根枯枝被轻声踩断,一个刚刚在此停驻的黑影,转瞬悄然隐没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