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嬴政 有何贵干》
7. 第七章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嬴政搓动着手中银杏叶的已经干硬的树梗,又在心中将写在其上的词句默念了一遍。
这两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常棣》,意为棠梨花簇簇绽放,花萼花蒂紧紧相托,就像兄弟间血脉相连。世上的人无论再好也比不过身为骨肉至亲的兄弟。
《常棣》这首歌常在同辈贵族的宴饮中出现,其意为莫忘手足同胞之情,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这首歌嬴政也听了不少次,但对其中的宣扬的兄友弟恭嗤之以鼻。
宴饮中高唱着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是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同室操戈、把冰冷无情的刀刃送进至亲温热胸膛的也是他们。
因为对杀掉兄弟就能获得巨大利益的向往感和恐惧感,人们转而开始歌颂兄弟情谊,寄希望用虚无缥茫的情谊遏制住人性中的恶与贪婪,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嬴政从前没有过兄弟,也不相信兄弟情谊,更不打算接受这个突兀冒出来对他示好的聪明弟弟。
因为想要不踩一条路上坑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走这条路。
他今天按时赴约只是因为他刚刚归国,立足未稳,足足三日过去了却连生父的面还没见到,绝不可在此时给人留下倨傲无礼的印象。
面上糊弄过去,给外界传递出他是一个对弟弟大度包容的好兄长,将来也会是一个大度包容的好秦王的讯息,回应华阳大母对他的期望就是嬴政迄今为止此行的全部目标。
不过他这个弟弟的字是写得真不错,比他好看多了。而且究竟是什么样的脑袋瓜才能想到用树叶做请柬的点子啊。
小小年纪却一副隐逸高人的做派,难怪会被认为不足以承王位之重。若是肯将心思放到国事上,这偌大的秦国根本就不会有他这个长公子的栖身之所。
怎么偏偏是亲兄弟呢,如果不是亲兄弟的话,嬴政想自己应该会乐意与这样一个有趣的人做朋友。
“兄长,这边这边!”清脆但难掩兴奋的童声从前方传来,打断了嬴政的沉思。
嬴政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了一个比他矮上小半个头的孩子正在不远处上蹦下跳地冲他招手。杏核眼扑闪扑闪的,有些男生女相,衣袖因为高举着手而滑落,露出如藕节似的白嫩胳膊。
是个一眼望去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漂亮孩子。
在讲究规矩、气氛沉闷的咸阳宫中,真是独一份啊。
即便早就知道宫中除他之外只会有一个孩童,但嬴政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跟随在身后的侍者,做最后的确定。
他没有活泼不拘礼的资本。
侍者低眉顺眼地回道:“长公子,那便是公子成蟜。”
嬴政点点头,低头理了理衣袖,准备用最好的仪态去见自己这个弟弟。
他虽长于赵国,乏人教导,被迫在市井之中厮混,但到底是秦国公子,血脉高贵,岂能与无礼的庶人等同。
而且母亲已经告诉过他了,当哥哥就要有当哥哥的样子,尤其是这个当弟弟的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活泼的主。
孰料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清澈的眼眸。
“兄长。”
撞入那双眼后嬴政的第一反应是连退三步拉开距离,平复自己猛然加速的心跳。
不是,他这个倒霉弟弟到底是什么时候撞过来的啊?小孩子的速度都这么快的吗?自己在这个年纪好像也没这么快的速度吧,这要是一不小心摔倒,责任该算谁的?
最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主动的小孩啊!在他现有的全部人生记忆中,封闭与对抗构成了他与同龄人相处的全部。
尽管感觉不坏,可到底该如何相处呢?
而且你要主动就主动到底啊,这人都冲跟前了,兄长也叫了,结果现在就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这要他怎么往下接!!!
于是制造了一切的嬴成蟜看到了丝丝缕缕的绯红缓慢地爬上了他哥的脖颈、耳侧,还有向脸庞蔓延的趋势。
令他在心中大呼真是开出隐藏款了的同时也涌现出无数庆幸。
庆幸他哥现在只有九岁,刚刚从赵国归来,尚未被咸阳宫规训,仍保留着一点孩童的烂漫与纯真。
想来到了他哥十三岁继位之时,这点品质多半被吞噬殆尽,面对他装出来的幼童好奇探索行径,只会大喊护驾了吧。
好在人心隔肚皮,嬴政并不知道嬴成蟜在想什么,花了不短的时间艰难地将情绪平复后,嬴政总算憋出来了一句话:“前几日见你还端方有礼,望之如一温然小君子,如何今日跳脱无度,似林间幼鹿?”
嬴成蟜接着眨巴眼睛,原来他哥是天生的秩序规矩控啊。
船小好调头,人小反应与动作也更快,因此嬴政只觉眼前一花,小小的人就已经后退三步,敛袖肃拜道:“前日蟜与兄长乃是道左相见,众目睽睽之下,实不敢有失王室为臣民率范之仪。
“今日蟜与兄长乃是私聚小宴,心中又渴慕兄长已久,欣喜之下因而无状。
“引兄长不快,是蟜之过也。蟜见过兄长,还望兄长恕蟜失礼无状之罪。”
嬴成蟜光速认错的确让嬴政挑不出礼仪方面的毛病了,不过嬴政非但没有半分管教弟弟的快感,反而内心被更大的尴尬所充斥。
弟弟是因为亲近他所以不拘礼数,他一张口就是说教,会不会让弟弟感觉他呆板无趣,在他面前失了活泼呢?
而且传到外头去,是否会有人觉得他高高在上,倨傲轻慢,放弃依附投靠他呢?
嬴政内心天人交战,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终选择了自认为能够接受的处理方式。
他疾步上前,扶起还未起身的嬴成蟜,温声说道:“将将归国,人事冗杂,不敢稍失礼于人前。忽视蟜你的心意,是为兄的不是,还望你原宥为兄,勿要见离。”
“那么兄长是不见怪我方才的轻佻失礼之处咯?”
望着近在迟尺的明亮眼眸,嬴政下意识感觉不对劲,但话赶话已经说到了这,自然也不能违背前言,所以只能迟疑地点头,道:“自然。你我骨肉至亲,俗礼如何能拘?”
嬴成蟜眼眸再亮,令嬴政心中的不安感急速攀升。结果刚想要问问为什么,整个人就被带飞了,物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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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带飞。
嬴成蟜两条小短腿转得和风火轮似的,拽着嬴政就跑,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大嚷道:“兄长既言你我兄弟非俗礼可拘,那兄长你就快随我来吧!再晚些羊肉就要被烤糊了。”
必须得承认,奔跑是舒缓压力的有效方式。
哪怕嬴政是被嬴成蟜给拽着跑的,速度根本没有提到身体极限,可一路小跑下来还是感觉到肩上所负担的重量轻了不少。
看着已经在双手扶着膝盖大喘气的弟弟,嬴政莫名有一种感觉,这小子八成是故意如此行事的。
但嬴政并没有问,嬴成蟜也没有给他机会问,刚喘够气就立刻上前拍门:“快开门,本公子饿了!”
*
嬴政想象中的兄弟宴饮:精致的饭食甜浆,正襟危坐相互客套。只为消去生疏,混个脸熟。
嬴政实际上正在经历的兄弟宴饮:周边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手里被弟弟塞了把小匕首,面前是只已经烤得滋滋冒油的小羊羔,想吃哪部分的肉全靠自己割。
被弟弟坚持称呼为馍的白面饼和甜浆管够,一旁还备了些时蔬浆果与黍饭酱菜。
就很随意,十足的郊游野炊风格。
刚刚还万分热情的弟弟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仿佛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割肉用的小匕首就是待客的全部。
嬴政愈发搞不懂自己这个弟弟的路数是什么,但情不自禁地开始享受起了弟弟所创造出的随性氛围。
比他前几日在华阳大母那饭菜没吃上几口,悬着心得了满肚子的教诲指点要强些。
泛着银光的小匕首被嬴政插入了烤得金黄的小羊羔中,刀刃划破因蘸了蜜水而变得酥脆的外皮而发出刺啦啦的声音。
嬴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两根肋骨肉,下意识地扭头想去看看不按常理出牌的弟弟是怎么食用的,别惹出笑话来。
却发现弟弟比女孩还要漂亮白净的五官已经挤成一团,正龇牙咧嘴地剔着羊脖子上的肉往半劈开的饼子里塞,整个人与优雅二字毫不沾边。
嬴政瞬间明悟,这场宴饮最大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只要把肉和饼子送进肚子里,让肚子感觉到饱足就行。
羊羔肉烤得恰到好处,不仅毫无腥膻之气,还瘦而不柴,表皮酥脆,内含汁水,咸香可口,配合上白面饼这个兼容万味的好搭档,绝对是顶尖享受。
嬴政给自己夹好的第一个饼几乎是滑进食道中的,若非牙缝中还塞着几根肉丝,舌尖仍旧在回味鲜美的肉汁,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吃过一个了。
他决定收回前言,在弟弟这吃饭要比在华阳大母那好多了。
又给自己咕噜噜灌下一杯蜜浆水,小小地打了一个嗝后,嬴政觉得自己积攒的疲惫警惕正在缓慢消融,有了回到家中的踏实安心感。
是的,能让他休息放松的家不在他如今所住的宫室,也不在母亲那,更不在华阳大母处,而是他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方。
所以对于创造了这个环境氛围的人,他改主意了。
既然弟弟如此主动亲近他,那他投桃报李,当一个爱护关照弟弟的好兄长也是理所应当的。
8. 第八章
在嬴政所积攒的不多人生经验中,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理解其人的行事逻辑,那么从兴趣爱好切入是最为快捷的。
所以在将目标切换成做一个友爱弟弟,与弟弟进行更深层次精神交流,达成互信的哥哥后,嬴政开始一边嚼着羊肉夹馍,一边在这间并不大的宫室中东游西逛,试图找到一些有关他这个聪明弟弟兴趣爱好的痕迹。
皇天尚且不负有心人,更何况嬴成蟜根本就没藏,一切都大大方方摆在那。
因为想要迅速地取信于人,没有比开诚布公更好的方式了。
于是嬴政很快找到了由粗木棍与厚实皮革组成的“奇异物事”。
其实物件本身的构成并不复杂,是由粗木棍接成的木架彼此交错,中以可折叠卷起的厚实皮革相连。
需要时将相互交错的木架打开,厚实的皮革就能被撑开形成一个弧度很小的曲面。不需要时就合上,看着就像是两个小木架叠放在一起。
嬴政用手在撑开的小曲面上拍了拍,面上疑惑之色愈浓。
在稳定性方面,革制曲面到底是比不过木质平面的,稍稍施加外力就东摇西晃。
其不稳定性就注定了这个小东西虽然简便易携,但只能成为贵族富商偶尔一用的玩具,而非能够在军中铺开的行军桌。
而且这个高度也有些不对,比常见的,用来布置饭菜的食桌要高出不少。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被天马行空想象驱动制成的失败品。
但嬴政不相信看上去很聪明,言语听起来很机灵,行事随心却不逾矩的弟弟会把一个用料扎实,制作精美的失败品摆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而且木架相接处还涂有油脂,应该是经常使用的。
于是嬴政直接将这个他觉得有些奇怪的东西给拎了起来,走到正在大快朵颐的嬴成蟜面前站定,十分有礼貌地等到嬴成蟜把手里的肉夹馍给全部吃下肚了才问道:“蟜弟,这是你制成的?用在何处?”
嬴成蟜听到蟜弟这个称呼心中便是一喜。
这就是从小培养感情的好处了,除了极少部分天生反社会人格的,孩子的心都会比成人要软,更容易被打动。
不过两个肉夹馍,他就从陌生人升级为蟜弟了。
好在他也装了这么多年幼童,技巧上早已炉火纯青,因而面上还稳得住,自然无滞涩地切换成了回答问题的一板一眼:“马扎。”
这下换嬴政眨巴着大眼睛了:“马扎?”
把两个字拆开他都明白,可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嬴成蟜是个诲人不倦的好老师,他擦了擦手,从嬴政那接过处于折叠状态的马扎,啪嗒一下撑开,再拍拍皮革撑起的微凹曲面:“这是匈奴人的坐具,还可以垫在脚下,帮助匈奴人中不及马高的幼童上马。”
一听坐具二字,嬴政看向马扎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盖因此时的穿衣风格为上衣下裳,通过裹覆堆叠来遮蔽肌肤和重点部位。
嬴成蟜所熟悉的裤子如今尚处于萌芽阶段,被称作胫衣。
胫为小腿,胫衣顾名思义即为给小腿穿的衣服。其形状如同宽松版的连体裤袜,其目的主要是为了防寒保暖。
不过千人穿千衣,在实践中胫衣逐渐变长,不缺钱的富裕人家多会将其提升至腰部,获得更佳的保暖御寒效果。
但胫衣不合裆这个特点却被固执地保留下来,而且这个时代连裈这种简易版内裤都没出现……
尽管在加长版胫衣和下裳的遮盖下,日常行动生活中很难出现风吹那啥凉的尴尬事,可在之前缺衣少穿年月为了不出丑所制定的礼节仍被遵守执行。
箕踞而坐,即岔开双腿的坐姿被认为是失礼之至,羞辱以极的。
而坐在马扎上,整个人的姿势就是再标准不过的箕踞而坐。
要是坐在马扎上头见人,再碰上个不明就里的暴脾气游侠,身上应该很快就能多出一些透明窟窿。
嬴成蟜也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六年有余,又有着成人心智,对时下风俗礼仪的了解不会比嬴政少,所以他甚至没看嬴政的表情就猜到了这个秩序规则控的哥哥会怎么想。
他用上比先前大了一些的力道再度拍了拍马扎,提高声量道:“兄长以为,我秦国如今强于山东六国,使其俱不敢高声言语的主因是什么?”
嬴政这回震惊得连眼睛都不眨了。问题跳跃度这么大的吗?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尚未加冠的他们该讨论的吧。
但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在嬴成蟜提出这个问题也不是想让嬴政回答,自顾自说道:“以弟之陋见,其主因在于我秦国之君有变法图强之心,有凡不合其时之旧俗尽皆剔除改去的勇气,而我秦国之民有忍耐的毅力。
“兄长试想之,自三家分晋后,天下诸侯变法图强多矣。魏之李悝,韩之申不害,楚之吴起,齐之邹忌,燕之乐毅,俱一时之杰,其人在时国有烈火烹油之盛。
“然至今日,皆为一抔黄土,风流不再。唯赵国武灵王易胡服,习骑射,战力冠于山东六国,是我秦国东进中原之头敌。
“虽在长平为武安君所败,折损兵卒数十万,但我军亦是惨胜。至今未能恢复昭襄王之时的军势,而赵国还有抵御匈奴的精锐边骑可作殊死一搏,是以兄长与赵母妃滞留至今方能归国。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既因学戎狄之优,操训骑兵而强,那弟仿制胡具,探索其中有益我秦军之处也是合乎情理的吧。怎能因小礼而坏强国的大事呢?”
随着嬴成蟜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嬴政总算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能够调用思维去理解吸收嬴成蟜所说的话,不过口是开不了一点的。
因为愈是往深处探究,他就愈有自惭形秽之感。
无论见事角度还是思考深度,他都不如弟弟,让弟弟来当秦王更为合适。
可经受了太多苦难的他又极度渴望着权力,尤其是那至高无上,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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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需俯首听令的秦王之位。
让他做弟弟的辅助,时刻揣摩弟弟的心意,小心谨慎地过完下半辈子,不如现在就杀了他。
他才是秦国的长公子,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嬴政已经被生活磋磨得具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心事掩藏能力,但这份能力在拥有两世记忆的嬴成蟜面前仍旧不太够看。
所以在觉察到嬴政的情绪波动之后,嬴成蟜一言不发地跑走了,等回来的时候怀里就抱着个哐当作响的小木盒。
嬴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嬴成蟜一边打开小木盒一边说道:“以我兄弟年岁,宴只饮馔,无有歌舞助兴,难免无趣,不知兄长可愿与我对弈一番?”
嬴政突然觉得自己心火有些旺,也就是兄弟情谊积攒得还不够,否则他一定会请这倒霉弟弟吃顿暴栗。
才多大年纪就想着歌舞助兴,要是将来登临王位,大秦说不得会亡在他手上。
万幸旺盛的心火在见到棋子与棋盘时瞬间消融,嬴政拿起一枚写有“砲”字的棋子,摩挲了一下表面才放在棋盘上,然后用手指推着,直接过了写着函谷关、崤山的中线,说道:“我从未见过这种棋,唤何名字,是何人所制,又该如何玩?”
嬴政话说得慢条斯理,但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把秦国所崇尚的玄色棋子全拨到了自己那边,看得嬴成蟜暗自好笑。
不过识时务的嬴成蟜并没有戳穿,只是拿走被剩下的赤色棋子,出声回应道:“这棋名叫象棋,取象形之意,是我闲暇无聊时与门客商议共制。”
嬴政一听,登时大喜:“原来这就是象棋啊,听闻是蟜弟你五岁时所制?”
嬴成蟜羞涩地挠着后脑勺为自己辩解:“非我一人之功,还有门客魏缭之力。”
他哪会制棋啊,完全是照着答案逆向拆解,引导魏缭制定出那些他已知的规则。
整个过程中他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提出创造新游戏,然后把楚河汉界换成了函谷关和崤山,用现存的石砲替换了尚未出现的火炮。
可嬴政哪里会管这些,兴致勃勃道:“纵有门客之功,亦是蟜弟你御下有方,可用其智。
“我在赵国就听闻过这象棋,没想到竟是如此模样,快快将规则告我。”
在诸多棋类游戏中,象棋的规则算是简单的,而且又符合华夏兵战之法,十分易懂易记,于是兄弟两很快就摆好棋子,拉开了架势。
出于对新手兼哥哥的礼让,由嬴政执黑先行,于是嬴成蟜便见到他留下了雄才大略,勇猛敢为历史形象的哥哥第一步选择了飞象保帅!
棋局如人生,行棋可见人性,开局就飞象保帅,看来他这个哥哥此时心中有着强烈的不安感。
于是嬴成蟜放弃了熟悉的当头炮与边路炮走法,选择先出車,这样予人的压迫感会小一些。
众所周知,下棋需集中心智,而集中心智则会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变得迟钝,于是这棋一下就下到了月上中天,满院清辉之时。
9. 第九章
到最后嬴成蟜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盘棋,反正综合结果一定是他赢多输少。
因为他哥后来主动选择了对调棋子,而且这一结果还是建立在他前期疯狂放水的基础上。
没办法,象棋的棋路相对简单,他前世又是个半个象棋爱好者,有业余九级的水平,虐他哥这种纯新手轻轻松松。
为了不让他哥道心崩塌,也是给自己刷好感度,疯狂放水属于必要操作。
但在漫长的对弈过程中,他也亲眼见到了何为脑子聪明、精力充沛、还拥有强烈好胜心的别人家小孩。
他哥的学习吸收、模仿运用的速度是超出他认知水平的快,他从最开始的随便放水,到最后的小心翼翼放水,甚至稍有不慎就会被翻盘,中间也不过隔了两个多时辰。
而且若不是他以饿了为托词叫停比赛,以他哥的强烈好胜心与旺盛精力,必然会将比赛持续到能轻松击败他为止。
该说真不愧是一天能批一石重奏章的男人吗?他就光坐着现在都觉得腰酸背痛,想躺到地老天荒去,他哥居然还有气力去割羊肉吃。
嬴成蟜正感慨着呢,就见嬴政手上提着两只大小差不多的烤羊腿走到了他跟前,然后把稍微大点的那只羊腿先递给了他:“不是喊饿吗,快吃了垫垫肚子。”
脑力劳动是需要消耗大量能量的,尤其是嬴成蟜还得多付出一份使自己的放水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所以在退出比赛后肚子就持续性地抗议,令他生出一种即便面前站着一只牛也能全部吃光的强烈饥饿感。
因此他也顾不得此时的烤羊腿只是稍稍进行了加热,有些地方连表层凝结的油脂都没有烤化,接过来就大口撕咬,舌头连味都没尝出来,肉就已经落入肚中去安抚五脏庙。
与他狼吞虎咽形成鲜明比较的是双手托着羊腿缓慢进食的嬴政,只不过在嬴成蟜饿狼式吃法的带动下,嬴政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但看着还是要比嬴成蟜斯文许多。
受限于幼童身体的食物摄取量,即便嬴成蟜自我感觉能吃下一头牛,可在消灭小半个羊腿后就有了明显饱腹感。
怀揣着对疾病的敬畏与这年头医疗体系的强烈不信任感,嬴成蟜很快停止了进食,开始仰躺在矮榻上,双手交叠枕于后脑勺,十分闲适悠然地观望着天上的繁星。
忙碌一天以此收尾当是非常圆满的,结果嬴政仅用一句话就差点把他给干蹦起来了。
“蟜弟,以你之才智,足可当秦王之任,为何要相让于我?”
嬴成蟜想了想,最终因为蟜弟这个称呼选择继续躺着。
他曾经想过许多种被他哥问询缘由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他哥会在吃饱喝足后开出了势大力沉的一脚直球。
赢成蟜能感觉到他哥在很认真地问,也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话中甚至有那么一点因不自信产生的紧张。
但还是那句话,开诚布公才是获取信任的最快方法。
嬴成蟜决定舍弃对魏缭说的那套应付世人的场面话,用点尽量真诚的。
为了掩饰情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起了肚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传出去很远。
而声音慢了几个拍才冒出来:“兄长,你可知大父曾赐我一辆马车?”
嬴政的回答同样很慢,声音还有些闷,似乎在闹小情绪:“知道,那是大父为了奖励你智断两家争绢之事赏赐的。
“赤轮玄盖,饰以金纹,连拉车的马都是特地选出来的,正值壮龄的同色无杂毛小公马。前日你出城去迎我时我曾见过,的确是好马好车,很衬你。”
他怎么会忘记那辆好看的马车呢,那不仅是母亲三番两次叮嘱他要提防这个聪明弟弟,应当努力靠近相邦吕不韦的依据,更是他几次三番被赵国公族围殴的源泉。
你弟弟都那么聪明了,想必你也很聪明吧,快给我断断案,评评理啊,秦狗!
但一直致力于刷嬴政好感度的嬴成蟜这次却对嬴政话中流露出的小情绪充耳不闻,只是继续说道:“那兄长可知大父想给我的赏赐本不是这个?”
嬴政有些咂摸过味了,急声追问道:“休要卖弄口舌了,快说说大父原本打算赏赐给你何物。”
嬴成蟜停止拍肚皮的动作,仰头找到了天空中最亮的北斗星,盯着看了半晌后才说道:“大父闻知我断两家争绢之事后,召我陛见,置我于膝上,以王玺问我志。”
嬴成蟜所言的大父,就是刚崩殂不久的孝文王。
这位在历史上以改元三天后即崩殂而闻名,其存在使命仿佛就是为了让王系不转移,把王位顺利交接到他哥嬴政手上的秦国君王,在嬴成蟜这只是个宠爱他的普通老人。
然而由于成长环境的不同,嬴政根本无法与嬴成蟜共情,在听到王玺问志四字时瞳孔骤然紧缩,用尽自制力才没有发出嫉妒的声音。
“那你是怎么回答大父的?”
嬴政似乎是刻意,又像是不自觉地省略了蟜弟两字。
嬴成蟜仿佛还是一无所觉,保持着慢吞吞的语速说道:“我把王玺还给大父了。
“当秦王可是个极苦的差事,我观大父每日要看的奏章得用马车拉,我没那么好的耐性,身子骨也脆。
“而且长幼有序,秦王之位有兄长你这个高个子的在前面顶着,用不上我。
“大父又问我将来长大想做什么。我回大父说愿在春日,驾车驰骋,让咸阳百姓往我车中投花掷果,做个人人羡慕的逍遥公子,于是大父便将我的赏赐换成了兄长您见过的那辆车。”
竭尽全力压制自己被嫉妒所啃噬心脏的嬴政完全忽略了嬴成蟜话中的孺慕与缅怀,只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他的弟弟曾经距离王位仅有半步之遥,却硬生生推开了。
而且用的理由居然是当秦王太累???!!!
嬴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种思维。
权力,唯有权力才能让他不必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让他可以尽情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证明自己并不是什么臧获之种。
因为生在富贵窝,一切得来地都很容易,所以才能舍弃得毫不犹豫吗?
冲动在一瞬间战胜了理智,等到嬴政回过神来,他已经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话音:“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
你说自己曾经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用以证明现在的自己毫无相争之心,那我就必须得信吗?
甚至从反方面来理解,你居然离王位那么近过,那无论你本人想不想争,有没有争,为了免除隐患,我都得先把你物理消灭。
于嬴成蟜而言,此时的他无异于屠刀悬颈。
可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正在炸毛的嬴政,随后便笃定地说道:“旁的庸人俗辈自然不会信,可兄长您一定会信。
“或者我换个说法,只要兄长您想当一个有作为的秦王,那您就一定会信。”
嬴政一时间有些呆住了,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弟到底是从哪获得了对他的信心,连他自己都未必有这么大的信心啊!
而嬴成蟜的解释一如既往地快速:“如今山东六国暗弱,庸主频出,也就只有赵国还有一战之力。
“但长平之战后,我秦国大势已成,可虑者为何时恢复兵势,如何减少伤亡消耗。
“赵国可以赢很多次,却再也输不起一次,所以纵仍有精锐边骑可做殊死一搏,也仅是苟延残喘罢了。
“由此观之,若非父王再并天下于一,那便定是兄长。假使是父王,那兄长即为承业之主。假使是兄长,那兄长便为奠基之君。
“而从古至今,奠基之君与承业之主俱为英明有为之人。兄长天资不凡,卓然出众,定能容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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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成蟜说到最后内心生出一股莫大的庆幸来,得亏他穿越早了几十年,否则要穿越到大秦亡了之后,他方才的自我辩解之言就说不通了。
他哥作为大秦一代目靡费人力,大兴土木,不仅听信方士之言,还大肆毁坏典籍。
二代目胡亥倒是遵循了不创业就是保护家产最好手段这一准则。
奈何地基早已遍布窟窿,而以其浅薄的个人威望和苍白的政治手腕根本堵不住窟窿,甚至还想继续败家,其结果自然是大厦轰然崩塌解体。
不过嬴政并不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势,他被嬴成蟜话中所描绘的不为承业之主便为奠基之君的美好未来给由衷取悦到了。
嬴政也必须得承认,在嬴成蟜这个当弟弟主动配合退让的情况下,他不会选择赶尽杀绝,背负上违背悌道,杀害弟弟的恶名。
他这个弟弟,果然深谙人心,不愧是在五岁时就能智断争绢案的神童。
所以闲下来是不可能闲下来的。
嬴政捧着羊腿继续嚼嚼,直到满足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后才说道:“蟜弟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会信你说的话,也的确是因为我想做一个有为的秦王。
“但我容纳蟜弟你的原因却并不是我要以己为天下率范,伸友悌之义,而是蟜弟你的智谋远见可以帮助到我。
“欸——不许你摆手摇头当逃兵。蟜弟你自己说的嘛,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无论是承业之主还是奠基之君,没一个好做的,你既为我弟,焉有不倾力助我,而高卧嬉游的道理?”
嬴成蟜配合着嬴政的话语,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苦色,心中却是高悬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了被猜忌找后账这一关了,今后要做的仅仅是不断给今天加补丁,强化他无心王位的人设。
至于干不干活,干多少活,到时候再商量吧!
实在不行他就往地上一滚躺平,他哥还真能锤死他?
而令嬴成蟜没有想到的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扑腾,用尽手段确保小命安全,还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加了一份保险。
至于为他上保险的人嘛,则是他此世的生父,当今秦国的国君,庄襄王嬴子楚(异人)。
在嬴政回到咸阳的第五天,嬴子楚这位时人眼中的运气爆棚秦王才在相邦吕不韦的“不经意提醒”中想起了自己的长子已经归国的事。
在华夏的政治体系中,长子总是要特殊一些的。因此得了吕不韦的提醒后,嬴子楚迅速调整时间表,抽出空召见了嬴政这个长子。
嬴子楚抛下赵姬与嬴政母子回返秦国时,嬴政还不到三岁,时至今日对生父连印象都无,更别说情感。
再加上嬴政是先需要人捂热,才能缓慢释放出热量回馈的防守反击型性格。
因此在遇到端着君王与父亲双重架子,内心还在逃避在赵国当质子时糟糕经历的嬴子楚时,展现出的唯有清冷倔强的眉眼。
父与子相对无言,竟是不约而同在心中怀念起了能够识得眼色,缓和气氛,不让话掉地上的嬴成蟜。
到底是嬴子楚这个心中怀愧的父亲先低了头,开了口:“当年在邯郸,为父也是迫不……”
嬴政把头一歪,避过了嬴异人欲要来摸他头的手。
他知道自己现在需要讨好生父,好迅速在咸阳宫中站稳脚跟。
可想法归想法,实践归实践,多年经受的苦难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迫不得已就能打发的。
这下嬴子楚不止手,连话都戛然而止。一时间眼中有无数情绪翻滚,最终却全部归于平静。
到底是他欠了长子的,如今需要加倍补偿回去。
既然长子现在不愿意谈感情,他也只好与长子谈工作了。
“寡人听说你已以成蟜宴饮了一番,感觉如何?”
10. 第十章
咸阳宫东,公学。
所谓公学,即秦国近支公族适龄子弟集中读书学艺之地。
因厉共公亡后以公族为首的旧贵族几次三番插手王位承继,使得秦国政局动荡,国力衰退,山东诸国,尤其是魏国屡屡出兵犯秦国。
也因此孝公继位后重用商鞅实行变法,废世袭、厘户籍、明法度、禁私斗,狠削了一波旧贵族们的特权,成功让秦王之言变成了朝堂上最大的声音。
后商鞅因得罪了继位的惠文王,受车裂之刑而死,然其人虽死但其法不废。
惠文王在借商鞅之命安抚了躁动的旧贵族后,继续用商鞅之法削弱旧贵族,加强君王威权。
有了孝公、惠文王打样,接下来的几任秦王自然也是也依葫芦画瓢,纷纷对着阻路的公族下狠手。
但一味强压是缺乏政治智慧,违背政治规律的。
楚国吴起变法失败的一大原因就是未能向被剥夺世卿世禄特权的楚国旧贵族们提供如秦国军功爵一般的全新晋升之路。
所以历代秦王在挥舞着削除公族特权大棒的同时,也不忘投下两颗提升政治待遇的甜枣作为安抚。
为近支公族适龄子弟提供统一高水平教育的公学,就是投下的甜枣之一。
而在近几十年的秦王中,昭襄王为兄终弟及,孝文王是熬死了长兄悼太子才成为太子,还改元后仅仅三天人就没了。
如今坐在秦王位置上的嬴异人获得王位的过程就愈发曲折离奇,听者无不评价其为天生富贵命,谁也夺不去。
连着三代秦王的继承都不太符合秦国政治传统,那么如今权职被削到只剩下宗室事务的公族们自然是要发声刷一波存在感的。
嬴子楚人年轻,威望不足,父亲孝文王又光速去世,没给他留下可以信赖使唤的政治班底。
再加上即位不久,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理清楚,实在没功夫和精力应付公族中的那几把难缠的老骨头,所以嬴子楚干脆将长子也送到公学中读书。
这样既传递了安抚的态度,又可以借机锤炼一下两个虽然聪明但性子未定的儿子。
如果兄弟两个当真能同心协力完成他的构想,那他也可以挺直腰板去见祖宗了。
*
三月初六,卜言诸事皆宜。
嬴政以秦王长公子的身份入公学读书。
虽然为了拉近关系,嬴异人下的王令中说寡人之子与众学子同,无殊异处,但在这个阶级观念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成为绝大多数人本能的时代,身为长公子的嬴政不被特殊化对待是不可能的。
譬如说此时落后嬴政半个身位,为嬴政介绍这公学中一应建筑、规章制度以及人员构成之人赫然是相邦吕不韦!
吕不韦轻抚着短髭,面带微笑地对一本正经的嬴政说道:“东边的那间静室就是长公子您的读书学习之所。
“八位老师都是王上亲自为您挑选的,皆饱学之士,有什么疑难不解之处可尽情询问,不必有所顾忌。”
话说得很漂亮,但嬴政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必有所顾忌是什么意思?害怕他因为自知学识浅薄而羞于向老师们说出?
莫非前几日自己在华阳大母宫中的表现已经被获知了?
这位相邦真是手长眼更长啊,难怪当初能走通阳泉君的路子,帮助父王成为华阳大母的养子,获得嫡嗣的身份。
但嬴政深知纠结此事对自己而言毫无益处,于是出言转换话题:“那蟜弟呢?不和我在一处读书吗?”
吕不韦听到嬴政蟜弟的称呼时笑容便是一僵,待听到嬴政后半句,面色已经沉了下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公子是王上长子,成蟜公子不可与公子同,否则很容易引来奸邪挑拨之辈,非秦国之福。”
话一如既往的漂亮,但落入嬴政耳中却让他感觉更不适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与蟜弟已经有着极大的间隙,随便来个人挑拨就会势成水火一样。
真是奇哉怪也,如今满咸阳城中传遍了蟜弟赢姓子孙不可同室操戈,为一己之私毁坏国家大业的话,这位手长眼更长的相邦却偏偏一无所知的模样。
相邦您嘴中说的奸邪挑拨之辈,莫不就是相邦您自己吧。
还是父王说得对,手足至亲是世上最好给予信任,委以重担的群体,不能因为存在背叛风险就完全弃置不用。
他又想起了前几日父王召见他时的谆谆教诲。
“政,汝可知我秦国历代先君墓室朝向何方?”
“你记住了,是东方,那是我秦国历代先君想要入主中原的宏愿!
“我秦国先祖因为周室养马而兴,至襄公护平王东迁才跻身诸侯。
“穆公励精图治,想要东入中元,却为晋国拦阻。殽山之败,终令穆公转而西扩,益地千里,霸于西戎,又积极学习东方的诗书礼乐,可中原人还是瞧不起我们。
“而现在阻挠我秦国东进的晋国已经一分为三,韩魏赵彼此间勾心斗角,力不能合。如同俎上之肉,早晚成为我大秦的盘中餐。
“你的大父临终前曾教过我,我大秦如今是以军功爵为基,秦法为辅,公族与客卿为两翼,既相互依赖,又彼此制衡。如此国君方能高坐其上,不受掣肘,行裁决之权。
“如今六国尚存,六国客卿在我大秦乃无根飘萍,只能依附国君生存,所以我大秦的历代国君都喜欢抬举客卿来打压公族。
“但有晋献公尽灭晋国姬姓公族,使六卿乘隙而入,最终被韩赵魏三家分食的殷鉴在前,因此历代秦王都掌握着度,只让公族沉寂,而非消亡。
“待攻灭六国,天下间唯有秦人,我大秦自然不再存在什么客卿。政,到那时你就该用公族压制朝堂上的臣子了。
“而你是寡人的长子,所以绝不能在想砍树的时候才种树。
“你弟成蟜是个聪明仁善、心怀秦国但不贪恋权位的孩子,正好你也不讨厌他,所以寡人准备将他培养成公族领袖,为你臂助。
“魏王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迫其弟信陵君长居赵国,此取祸亡国之道也,你断不可学他。”
嬴政还问了一个今天想起来会觉得十分好笑的问题:“可蟜弟性情疏懒,自由散漫,想来是不愿卷入朝政为公族领袖的,如之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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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你迟早要坐上寡人这把椅子,成蟜乐意亲近你这个兄长,给你省了许多麻烦。但如何驱策他为你所用,得你自己去摸索,为父教不了你。”
所以到底该怎么让懒懒散散,连秦王之位都能拒绝,满脑子想着成年封爵后带着韩母妃去封地过悠闲日子的弟弟动起来,帮他把公族给拧到一块呢。
嬴政沉默,嬴政沉思,嬴政沉……
他沉不下去了,原因是吕不韦又跳出来搅局。
“下臣斗胆进言,为大秦江山社稷,长公子还是少与二公子成蟜来往。”
嬴政其实是个喜欢笑的人。尤其在回到秦国后见他之人哪怕不情愿,也得因为他的身份主动送上笑脸。
身处在充满善意的环境中,嬴政的脸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挂上笑意,然而这点笑意随着吕不韦的一句话落下彻底瞬间无踪。
此时的嬴政既确定了,也明白了。
吕不韦就是在存心挑拨自己与蟜弟的关系。
华阳大母身在后宫,父王又非她亲子,旁边还有个夏大母时刻盯着错处,手即便能够伸到前朝来也十分有限。
而跟随华阳大母站队他的楚系诸外戚中,阳泉君是个只会享乐的糊涂蛋,昌平、昌文二君能力倒是还行,但又是谨慎保身的个性,有爱出风头的阳泉君在,他两一定不会主动上前。
总结一下便是全为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吕不韦只需要再把自己与蟜弟的关系挑拨坏,那在涉及朝事时自己就只能依靠于他。
而且这种联手他的父亲必定乐见其成。
出身稍差一点的长子加帮助过我,如今被我投桃报李,委以重任,全幅身家都在我手上掌握着的心腹重臣,实在是以备不时之需,实现权力交接的完美配置。
但嬴政不乐意。
他尚未萌发两条腿走路更稳当的平衡意识,但已经见到了真正手握大权的秦王如何行事,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运用。
套用孔仲尼的话来说即是“为君者,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他是当今秦王的长子,父王亲口允诺将来要把王位交给他坐的长子。
只有旁人上杆子来巴结依附他,哪有他被倒逼着不得不依附某人的。
母亲果然短视,把吕不韦想得太好了。
一个凭着眼光精准赢了大笔钱的赌徒而已,居然想逼迫赌场老板了,简直是倒反天罡不知所谓。
从这一点上来说,吕不韦的行事比他那个眼中充斥着审视打量的家宰还要过分。
想通此节的嬴政也就不再犹疑,出声打断了还想说些什么的吕不韦:“相邦,吾弟爱我。”
万幸能当上相邦的吕不韦也是个聪明人,在觉察到嬴政的抗拒之意后立刻收声,并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去,没给嬴政把已经在腹内酝酿好的“相邦之门今极大矣,务需多劳”讥讽话说出去的机会。
离了吕不韦的嬴政心情松快不少,正准备去把弟弟逮过来当向导呢,就见有人急如星火地冲了过来,还未到他跟前便急声喊道:“长公子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二公子同人打起来了!”
11. 第十一章
嬴政今日是首次来到公学,因存了给教授他经典先生们一个好印象的心思,他穿得颇为隆重,仅腰上悬着的玉坠就有一尺来长。
但公学之中尽是近支公族子弟,而且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六,这些人出身富贵,兼之年少气盛,动起手来最是没轻没重。
嬴政瞧弟弟精致得像个女娃似的,拳脚技击也是刚开始打基础,生怕弟弟势单力孤吃了亏,干脆把叮叮当当作响的下摆撩起卷成一团攥在手里,直接朝着声音最大处跑去。
他这一举动直把赶来报信之人的三魂吓掉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
不是,长公子您才归国几天啊,就和二公子感情这么好了?
您要塑造关心弟弟的兄长形象给王上和国人看我不管,可您不能把我当筏子使啊。这要是跑起来有个磕啊绊啊,小人一家人的脑袋全折里都不够赔的。
前来报信的人其人是失魂落魄的,脑子是糊成浆糊的,但脚步却半点不慢,甩开大步追上了一双腿倒腾得飞快的嬴政,在他身边护持着。
同时出言讲述道:“是公子喜的八子卫、公子畚的七子诺、还有公子纽的五子常凑在一起讲长公子您的不是,被成蟜公子听到了,这才起了争执,没说上几句话又动上手了。”
那向嬴政报信之人说话时哭丧着脸,苦色似乎要凝结成水滴落下来,被不知内情的旁人瞧见准得以为他家要办丧事。
实在是天降横祸啊。
别看他爵已至官大夫,位列二十等级军功爵中的第六等,放在郡县之中绝对算得上是一流人物。
可这里是咸阳城,是王都,随便扔一块瓦下去就能砸到个官大夫。
更何况如今打架的是公子王孙。
这些小神仙随便放点余波出来,就能让他丢官去职,再无翻身的机会。
嬴政离他很近,将他脸上的为难与紧张看得一清二楚,但却没有出言安抚,只是默默在脑中检索自己听到的人名。
当今之世,贵族与平民泾渭分明。
与平民相比,贵族有着两大特征,一为身处政治核心圈,能够参与核心政策的讨论与制定,二为谱系长远,家族成员众多。
有前者而无后者,只能被称为是士,兴衰荣辱尽系于一身,随时可能阶层跌落。
有后者而无前者,属于掌握生产资料的农,说得难听些就是可以随时提现的钱包与粮仓。
嬴政作为秦国的长公子,现任秦王属意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赢姓宗族少族长的位置,所以他这段时间没少背宗谱,力求尽快获得身份认同。
因此嬴政很快在脑中将人名与人物身份对上了号。
他的大父,已经去世的孝文王一生有二十多个儿子,公子喜、公子畚、公子纽俱在其中,尤其是公子喜,是他祖父的庶长子。
如果没有吕不韦横插一杠子,觑准了华阳大母虽有宠却无子,和他的父亲嬴异人虽为王孙却出身排行皆无优势的空子,出钱出人积极活动,作为纽带联系双方,成功进行了资源置换。
那么父亲就不会被华阳大母收为养子,更不会凭借嫡子的身份成功压过一众公子登临王位。
而依照秦国的政治传统,继位的就很可能是公子喜这位他祖父的庶长子了。
嬴政大概能猜到这些堂兄弟会说自己什么,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想争,何不早早地争。
现在大父已经亡故,他的父亲也已经继秦王位,却在此时跳出来与成蟜打架,除了被父亲厌弃,给家里招祸外还能带来什么好处吗?
嬴政想不通,所以嬴政想获得更多信息进行推理。
“蟜素来是个好脾气,那些人究竟说了什么,才让蟜会和他们动手?”
报信之人闻言,脸上苦色愈发浓郁了。
这话他只听了个囫囵就恨不得自戳双耳,现在还要他重复一遍?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呢!
好在嬴政并不是个支使饿兵的吝啬人,早早就看出报信之人心中小九九的他适时地开出了报酬:“你放心说,本公子对嬴姓列位先祖起誓,绝不因你的言辞迁怒于你,也不会让你因此事受到惩处。”
报信之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但还是一遍觑着嬴政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着:“卫、诺、常三位王孙聚在一处言长公子您是舞女歌姬之子,又生长在赵国,实在是,实在是……”
嬴政冷哼一声,将报信之人不好、更不敢说出的话给接了下去:“出身卑微,野性难驯、还长在异国,这样的人不过是运气好占据了长公子之位,实际上并没有足堪匹配的才德对吧。”
报信之人的嘴巴如同闭紧的蚌壳,没有流露出半个音节,连下意识肢体动作都被硬生生压住,缓过劲来之后才继续说道:“成蟜公子听了就与他们发生了争执,后来,后来几位王孙就说……”
只是这说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嬴政有些不耐烦了,加重声音问道:“到底说了什么?”
报信之人脑袋死死低着,恨不得埋到胸膛里去,让嬴政看不到他的面色,唯有细微的声音快速地传出来流进了耳朵:“说,说不如让成蟜公子做太子,然后成蟜公子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嬴政的脸色唰一下变黑,连带着周身气压也蹭蹭直降。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人如此行事的目的了。
公族被打压得太久了,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尊其位而虚其权的现状,迫切的需要一个载体来重回朝局,发出声音。
而同为父王子息,出身比他好,身后也没有庞大势力支持,且有少慧名声的弟弟,就是最佳人选。
自古功高莫过于从龙护驾,从龙还在护驾之前。只看吕不韦今时今日的煊赫,谁会忍得住不往里掺一手呢。
就算弟弟今日直接同这些人打架,那公族更愿意弟弟做太子的言论传到他耳朵里,他还能保持初心,对弟弟亲密无间,毫无芥蒂吗?
而嫌隙一旦出现,就会被挑拨得越来越大,直至无可挽回。
嬴政也忽然感知到了弟弟的艰难处境,哪怕没有早慧的名声,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因为居于这个本身无法选择、无法改变的位置上,就会有无数的野心家争先恐后的攀上来,挑拨着、怂恿着、甚至逼迫着他去斗。
前有夏大母,后有这些公族。
还好弟弟生性疏懒不喜庶务,还好弟弟一直向着他……
还好他所给予的信任,并没有被辜负。
这些蠢货,选错挑拨对象了。
在嬴政的小跑下,他很快便来到了出事之地。
但见屋外人影重叠,尽是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侍从,有心想要上前去拉架吧,但又碍于这些小神仙的身份不敢轻动,只能盼着能压住场子的援兵能快快到来。
就是这第一个到的,似乎是长公子?
还跑着来的,气都没喘匀乎?
但七嘴八舌的嘈杂场面迅速变得落针可闻,就像是班主任站到了后门口。
因此嬴政也能听清被重重围着的室内传出的熟悉声音。
“尔等言我兄曾出质赵国,是歌姬舞女之子,不堪当秦王之位。那我问你们,出质他国是不是于国有功?”
无人应声,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在商鞅变法废除世卿世禄制后,公族子弟只剩下两条晋身之阶,其一为面相全体国民的军功爵制,其二就是公族子弟专有的出质他国。
成功归国的质子可是能够升爵的,那定然是有功的。谁敢说无功,那些还指望着靠着出质他国来升爵的边缘公族就能把说这话的人给生撕了。
声音还在继续:“不错,我兄是当过质子,可我父亦曾为质子,就连昭襄王也当过质子。
“他们都是于我秦国有功的,你们是躺在他们的血汗所凝成的功劳簿上才能高枕安眠。
“你们这些于国无有寸功之人安敢大放厥词说我兄长生长赵国,是鄙薄无文之辈!
“又言我兄是歌姬舞女之子,出身寒微,不堪大用。若依尔等之论,宣太后仅为惠文王一八子,昭襄王就不该继位咯?”
还是没有得到应答,但嬴政清楚地看到了周遭之人在听了这番话后恨不得立时遁走的尴尬无措。
他弟这张嘴还真是,好好说话的时候能说到人心坎里去,可要是不好好说话,那戳肺管子也是一戳一个准。
所以他决定再等一等,听一听弟弟还能说出什么话来让他高兴高兴。
与此同时,嬴成蟜正俯视着下方众多被他气到面红耳赤的“兄长们”,呲着个漏风的门牙直乐。
就这些个小破孩,和他这个键盘历史学家斗?
攻击我哥出身低?行啊,那就先把昭襄王出身低这块盾牌给攻破吧。但请注意一下你们的身份,你们可和我一样,都是昭襄王之后哦。
而且正是因为昭襄王成为了秦国国君,你们才是近支公子王孙,能够享受着远超常人的优渥生活。怎么样,考虑好了要不要毁灭你们的立身之基了吗?
还有别忘了,昭襄王不仅出身低,还非嫡非长呢。所以执政初期才会有那么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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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不服,甚至有人铤而走险发动叛乱,导致公族被再度狠削了一通。
昭襄王熬死长子也要接着立次子孝文王为太子,而非选择子嗣中少而壮者,甚至默许孝文王用嫡嗣之名立他的父亲嬴子楚为接班人,压过其它孙辈,都是为了秦王位传承有序,不生内乱。
现在我哥是长子,你们却挑拨怂恿我这个次子出头去争,可是有违昭襄王、孝文王加我爹三代秦王政治愿景的喔。
想要打破规则,就得承担代价,这个代价你们承担得起吗?
众所周知,少年人是最莽撞经受不住撩拨的,特别是嬴成蟜现在撩拨的还是生长在温室中,自呱呱坠地起就甚少被冒犯反驳的公子王孙们。
他们肺管子都已经被嬴成蟜戳穿了,哪里还记得住父辈们和嬴成蟜打好关系,寻找机会慢慢下蛆挑事,好让嬴成蟜倒向己方的叮嘱。
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动用武力让嬴成蟜见识一下花儿为什么那么红。
但嬴成蟜又鸡贼得很,在双方动手初始就发觉了自己人小力微的劣势,所以不仅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搬救兵,还寻个了空档脱出重围。
他仗着年纪小身体灵活,借立柱爬上了横梁交错处,凭着怀中的弹弓和泥丸和这些高了他不止一个头的“兄弟们”对峙互喷。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技巧所带来的优势是能被很快抹平的。
嬴成蟜的弹弓泥丸很快被一方方抛来的砚台、笔架、竹简所压制,而且他成也房梁,败也房梁,根本不敢做大动作闪避。
嬴成蟜只能把扣在手中的泥丸仓促地弹出去,好压制住对面投掷物品的频率。
同时心中暗暗叫苦,救兵怎么还不来啊,他莫不是点子不济,今日真要折戟此处?
好在自重生以来,嬴成蟜的运气一直不错,他的救兵很快就来了。
只是他哥这个帅气的出场方式吧,被破坏得过于彻底了。
感觉有些疼的嬴政摸了摸额头,便已有了判断,只是轻微出血,皮外伤,不会留疤。
看来这帮混蛋还懂点事,都是用小砚台或者是砚台碎渣进行投掷,顶多留个疤,妨害不到性命。
但这不是打他弟弟的理由。
更不是打他的。
即便是刻意让人不要先行开口惊了里面的人好碰瓷,但嬴政突然出现,面貌生疏却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一群侍从,有机灵的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再想到自己做下的事,两股开始发颤。
长公子和次公子虽只一字之差,但不啻于天壤之别。
和嬴成蟜动手打架还有个小孩子难免磕磕绊绊,一时情急上手也是有的开脱理由在前面挡着,况且法不责众嘛。
可对嬴政这个长公子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误伤,他们也定会被揭下一层皮去。
否则王室的威严何在,储君的威严又何在?
但他们似乎等不到王上下达惩处了,因为嬴政选择了自己讨要。
捏掌、后掰、反剪胳膊、腿踢膝弯,最终一脚踹在屁股上将人给送出去来了个嘴啃泥,嬴政的动作可谓是炉火纯青,充满了街头斗殴一对一快速制服的暴力美学,看得嬴成蟜是叹为观止。
他哥在赵国得打了多少架,或言之得挨了多少打才能这么熟练啊。
就是这起子被打的人未免太不识趣,居然还有人敢还手!
嬴政也不惯着他们,一个疾冲侧头躲过了居高临下的一拳,然后沉肩撞入了大空的怀中,成功把被撞之人撞得瞬间闭气,这才抬手往其人脸上施加了又重又沉的还击。
嬴成蟜在房梁上看得分明,只一拳,这个比他哥还要年长两岁的堂兄就是牙齿与鼻血齐飞了。
鲜血拥有极强的威慑力,在又一个出头的椽子烂掉后,嬴政总算得了片刻安宁,用目光捕捉到了缩在梁柱间,眼睛亮亮望向他的弟弟。
心中不由一软,还好赶上了。
但转念一想,身为他的弟弟居然被逼到躲在房梁上,简直是丢脸丢大发了,所以说出口的话难免硬邦邦的:“下来。”
嬴成蟜听出了嬴政话里的不高兴,哪敢在这时触霉头,像只胖胖的毛毛虫,手脚抱着立柱小心翼翼地蛄蛹下来。
而且一落地就立马拿出最近快要演熟的忠实小迷弟兼狗腿子模版,扯着衣袖为嬴政擦拭手上残存的血渍,还露出小牙齿甜甜地笑着。
嬴政胸中纵有万言,见弟弟这个样子也发不出来,只得伸出手指戳使劲戳了戳弟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看清楚了,架该这么打。”
12. 第十二章
打架一时爽,挨骂火葬场。
长公子嬴政入公学第一天,还未拜访夫子就与二公子成蟜一块和其他公族子弟打架,造成一人伤重昏迷,一人呕吐不止的消息像插上翅膀般飞回了咸阳宫。
于是嬴政和嬴成蟜两兄弟很快被庄襄王所下达的王令给拎了回来。
不过迄今为止两人都还未见到生父,而是排成一行站在章台宫外。
言为等待召见,实为罚站。
秦国崇尚黑色,于是整个咸阳宫的主色调便是黑色,透出一股既古朴又庄严的气息。
作为整个秦国的政治心脏的章台宫尤甚,入目尽是黑色,似乎将天空都啃掉了一个角,令嬴成蟜感觉压抑极了。
而且他如今这幅小身板又因为承受不住长久的站立,上下眼皮开始持续性打架。
可他现在不仅是身处的地方是章台宫。
身边不仅经常经过通禀和搬运奏章器皿的宫人,四周还有披坚执锐的宫廷虎士。
真要在这个到处都是眼睛和嘴巴的地方睡着了,他必定会被加上一条随地大小睡,可见是顽劣至极的罪名,最轻也得被罚去宗庙洒扫半月。
嬴政离他不过咫尺之遥,自然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想了想后微微挪动脚步,用并不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更好地笼罩住了正在犯困的弟弟。
虽然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与此同时,章台殿内哭声盈室。
“呜呜呜,王上您可得为我儿做主啊!他今日去公学前还对我说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为国效力,为王上前驱,怎得转瞬之间就躺在此处人事不省,难道要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呜呜呜,王上,我儿今年不过十一,平日里虽然顽劣了些,但也只是一个孩子。即便有什么错处,那也是无心之失,没想到长公子竟下如此重手……
“呜呜呜,王上,臣斗胆问一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儿身在公学,有夫子管教约束言行,于国于家有王上您在前,长公子究竟根据何法何规才悍然动手!”
这人也鸡贼得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还幅度很小地掐了一把揽在怀中孩子的腰间软肉,使得原本哭得有些懵了,声音渐弱的孩童再度扯开嗓子大嚎,不多时便弯腰捶胸,似要呕吐,慌得宫人急忙端来铜盆承接。
惨状是博取同情心的利器,眼见两个小辈一个头被裹得像个粽子,躺在一边生死不知,另外一个吐得天昏地暗,那些跟随而来的公族老人们也忍不住开口帮腔。
“是啊王上,顶天了也就是孩子间的口角,怎么就闹得喊打喊杀了。”
“下手也太狠了,芎的牙齿都掉了两颗,本来就长得不太齐整,将来就更不好说亲了。”
“芎才十岁吧,医者说他掉了牙齿还能长的。”
“还能长啊,那就行,事情不大。不过长公子也真有本事啊,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也不是壮硕模样,居然能一个人放翻两个。”
“不是长公子能,是这一代的小子们不行。早说了你们得放手,让小辈们从军杀敌立功,一个个的都舍不得。想老夫在他们这个年岁的时候……”
“去你的,少自夸了,你那点本事也好意思拿出来吹嘘?”
高坐王座之上的嬴子楚看着下方吵吵嚷嚷,将他这章台宫当集市的一众叔父、兄弟,只觉得眼皮子直跳。
他两个好儿子,真是会给他惹麻烦。
他继位这么久都没招来这些公族里的老家伙,两个儿子一天,不,仅仅用半个早晨就给他招来了。
得亏声音没什么力道,不然他这章台宫的顶此刻恐怕已经被掀起来了。
但嬴子楚并没有做出任何制止的行为,因为他收到的消息并非打架这么简单。
他在等,等到话题彻底偏离初衷,等到真正想要借题发挥的人忍不住跳出来。
得益于秦国公族长时间地被圈养,以及秦人普遍的直脾气,嬴子楚并没有等太久。
不和谐的音符猛然奏起:“王上,长公子如此暴戾,恐难担太子之位,承我秦国社稷之重啊!”
这个音符是如此的突兀,以至于乱糟糟的讨论瞬间中断,一众须发斑白的老头不约而同地看向出声之人。
然后无需对视观望,他们便默契地挪动脚步,让出空间,好让王上能够一眼看到出言之人。
再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一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他们可不像少年人莽撞好忽悠,气性上来敢和有着王位继承权的两位直系公子动手。
跟着来充人头刷一下公族的存在感可以,至于讨论长公子是不是能成为太子这种天坑……
诶,你说这地面,它还真地面啊。
而嬴子楚也望向发言之人,但话却是对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吕不韦说的:“相邦以为公子喜之谏如何啊?”
吕不韦老神在在,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下臣以为,发此论者当处腰斩之刑。”
一言既出,令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诸人的小心思都停了一瞬。
不是,他们突然得了耳背吗?还是脑子不清醒了?中间有遗漏或者没听清什么话吗?怎么画风突然就跳到腰斩上去了,那可是极刑之一,被施加之人必犯了重罪!
好在思维正在加载中并不妨碍身体活动,于是有人横眉立目瞪向吕不韦,一副要他拿个说法出来的模样,但更多的人选择了退让,令公子喜四周愈发空荡。
老了老了,他们只想过点舒心的闲散日子。
再说了,就算是真跟着年轻人冲锋,结果也赢了,他们也享受不了几年。
更何况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因为秦国的政治体制决定了秦王才是权力的最高掌控者,收拾他们不过分分钟的事。
昭襄王时的穰侯魏冉威风吧,仗着是宣太后的异父弟,权倾朝野,整个朝堂一度到了唯闻穰侯令,不知国君音的地步。
可结果呢,昭襄王扶植起了范雎,短短几年就把穰侯给排挤出了政治核心圈,使得其人回到封地后很快忧惧而死。
穰侯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安分守己得个善终不好吗,年轻人爱闹腾就让年轻人自己闹腾去,只要不全折进去就当是探路试错了。
吕不韦将占比更多的退让和公子喜微颤的手指尽收眼底,收紧舌尖抵住上颚,好让自己眼中的嗜血与愉悦不要暴露出来。
曾几何时他还是这些公子王孙眼中满身铜臭,难登大雅之堂的区区商贾,现在却让他们畏惧不已,三言两语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了。
权力,果然是人最好的补品。
但作为权力养料的公子喜太弱了。
一个从前争嫡嗣之位就没争过他的废物,如今竟然来和他争从龙之功?
眼睛长得是透气用的吗,瞧不出王上属意长公子?
事前没有打探王上心意,事中没有和王上通气,事后却聚众逼迫。
秦国这些公族啊,百余年了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用着老办法。
要不是会投胎,出身好,哪里还会有同他讲话的机会。
吕不韦在心中下着刻薄的评价,丝毫不妨碍公子喜按照自己的设想表演。
公子喜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大声说道:“王上,臣为秦臣,有建言献策之权。以腰斩极刑对敢于直谏之臣,必会堵塞言路,使百官离心,王上留暴虐之名,臣还请王上三思啊。”
嬴子楚没有说话,又变回了那副相邦的话就是我的话模样,仿佛刚刚出言全是他们的幻觉。
所以吕不韦再次站出来承担了一切,勾起嘴角呈现出一副笑容,眼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任何情绪,用着更加冷淡的声音说道:“身为秦臣,建言献策当然是没问题。
“可公学中吏员不止一人上告,言你子卫先言长公子出身卑贱,后蛊惑公子成蟜,说愿意支持他为太子。
“想这些王孙年上不过舞勺,下仅有垂髫,如何能知这立嗣之事。纵然知晓,又如何敢在此事上大放厥词?
“喜公子,此事还真令我费解,不知可否为我解惑啊?”
公子喜额上登时有豆大的汗珠滚出。
这、这、这,那小兔崽子没告诉他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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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可雕琢的朽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怎么就生了这么写个愚蠢的孽障!
这下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全完了!
汗水流进眼眶中蛰得他生疼,但他却不敢眨上一眨,生怕下一息就会听到身首分离的噩耗。
而吕不韦还在痛打落水狗,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将众多公族逼得再退一步,声音也变得有些阴恻恻的:“被成蟜公子直斥其言之非后居然动手推搡,纠集成伙向成蟜公子投砚掷简。
“若非长公子及时赶到,还不知会惹出多大乱子。
“胆大至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公族中对王上心怀不满者众,欲要重现旧事,再推新君了呢?”
唇舌是不见血的刀剑,被吕不韦戳中命门后,章台宫内的公族集体自闭了。
他们是不想回到公族权力庞大,随意更换国君的年月吗?
是没那个权力,更没那个本事好吧。
如今的秦国高位多被客卿占据,而公族还在为百年前凌驾王权的行为还债,爪牙已弱,筋骨已软。
想要靠自己复振,千难万难。
眼看人快要没了,嬴子楚终于终于开始收网捞人了。
“相邦勿要斥责太过,一姓兄弟,寡人相信他们无有此意,不过孩童无知,舌齿磕绊,训诫一番也就是了。”
吕不韦如同被扯住颈上锁链的恶犬,收回尖牙利齿,乖顺地退了回去,安静得仿佛从未露出过恶言恶色。
其变脸程度之快,前后之丝滑,令不少公族直嘬牙花子。
原以为他们这会新王上是运气好加溜须拍马和端水有道呢,没想到是豢养恶犬的个中好手,于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了主意不吭声。
幸好刚才没有盲目表态,可得站远点,别让公子喜的血溅自己身上。
就连不明状况的哭嚎者也被其父故技重施给强制闭麦了,眨着红肿的双眼看向直接造成这一切的吕不韦。
被嬴子楚再度询问处理意见的吕不韦此时十分温和。
是他花费数年时间一手包装打造了嬴子楚这件商品,贩售后得到了难以想象的高额利润,也最清楚这件商品的脾气秉性。
温和、无害、没有主见全都是假象。
一个温和、无害,还没有主见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他的提议,提出与君分国报酬的,也不会抛弃妻和长子逃走,默许侍从冻死传出妖异之名的次子,更不可能在生母尚在的情况下哄好嫡母。
他只是善于将他人推到前头,自己隐于幕后观察罢了。
所以这被推到前头的人,就更要能精确领会他的意思。
否则冲锋陷阵的刀随时可能变为挡箭牌,还容易被扣上一口沉重的黑锅。
公族再弱,那也是站在他们这些客卿对立面的力量。是国君加以扶持就能对他这种客卿形成制衡的。
对公族斩尽杀绝,只会让国君生出对自己的猜忌。
所以吕不韦顺着嬴子楚的意思说道:“王上所言甚是,一姓兄弟,无有别心,不过舌齿磕绊,训诫一番也就是了。
“依臣之见,就让这些出言挑事的王孙家中赔偿两位公子损失,逐出公学让其父管教如何?”
登时有人大急。
好消息,没了抄家身死的极刑。
坏消息,被逐出公学基本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和死了没啥区别。还不如杀几个领头的,把其余人给保住呢。
但两者相较之下,吕不韦后来提出的建议的确是宽松了那么一点点……
至少人还活着的。
先辈的账还没还完,己方又是无力挑事在先,能获得宽宥已是万幸,哪敢再讨价还价,眼见嬴子楚点头同意,便灰溜溜退下,将要杀人的目光全聚集到了公子喜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吗?干这种火中取栗的事,把大家都给拉下水了!
秦人直率的性格让他们很少掩饰情绪,一行人出章台宫后的情状被嬴政瞧了个正着,他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推醒了快要睡着的嬴成蟜:“蟜弟,你说为他们求情怎么样?”
13. 第十三章
睡得迷迷糊糊的嬴成蟜被推醒了也不恼,只是努力抑制住使拳揉开眼睛的本能反应,免得贻人口实,吧唧了两下嘴巴问道:“兄长,你说什么?”
养成游戏是会让人身心愉悦并逐渐上瘾的,尤其是被养成的人物在不经意中展现出了巨大反差。
嬴政此时心中就像微沸的水,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泡。
弟弟还是这种半睡不醒的样子最可爱。
于是他噙着笑等着弟弟慢慢醒神,并且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所见与问题。
嬴成蟜双手拢袖,连着打了两个秀气的哈欠,方才语气慎重地说道:“兄长是想将他们收服驱使吗?”
顿了顿又说道:“这些人才学权位俱不出众,不过冢中枯骨尔。
“但燕昭王听从郭隗千金市马骨之言,先拜郭隗为师,又为邹衍拥慧先驱,后筑碣石宫供邹衍居住讲学,于是天下士子蜂拥入燕,终得乐毅大破齐国。这些人做兄长的马骨倒还是勉强有资格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嬴成蟜并没有发现,嬴政看向他的眼睛正随着他的话语越来越亮。
他原以为一个聪明但懒散不争权,还会向着他弟弟就已经是完美形态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他这个弟弟居然聪明到可以理会到他的意图,并且还会贴心为他分析规划!
果然还是父王眼光精准,蟜的确可以统领公族,成为他的有力臂助。
但同时心中也产生了些许微妙的不平衡感,说得严重些甚至可以称作嫉妒,亦或者自卑。
他想了差不多半刻钟才想明白,还拿不准主意的事,他的弟弟仅仅打了两个哈欠就想通了,并且引用前例推导出了结果。
到底还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嬴政不可避免地起了争胜之心,刨根问底道:“蟜弟你是怎么知道我想收服公族为己用的?”
一听蟜弟这个称呼嬴成蟜就感觉大事不妙,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哥心眼子已经被丰富的幼年经历给凿成蜂窝了,无缘无故这么叫他必定有着他所不知晓的原因。
于是也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应付。
他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因为他是个键盘历史学家,知道张良劝刘邦封雍齿的典故啊。
于是将语言斟酌再三后说道:“兄长今方归国,势单力薄,那些想为兄长您效劳尽才之人或没有我这么便利的条件,或因为兄长您之前没有名声,担忧兄长您的品行。
“如果兄长您出面使得这些冒犯您的人免受惩处,那些担忧兄长您品行的人自然会知道兄长您是如何仁德宽厚,而这些公族将会成为兄长您最好的渠道。”
但嬴成蟜这番差点把cpu干爆炸的话语得到的却是嬴政一点点黯下去的眼睛与冷淡的话语:“蟜弟你果然很聪明……”
又是他没有想到的!
情绪是会传染的,嬴成蟜也差点被嬴政的反应给弄自闭了。
他有说错什么吗?他什么都没说错吧!他哥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以嬴成蟜的成人思维,着实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想明白他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忽然变得情绪低落。
强烈的好胜心于君王而言是优良品质,但对臣子来说就不那么友好了啊。
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嬴成蟜决定对这一危险因素进行修正。
他的目光开始在守御章台宫的虎卫们身上游移,然后找了个个头尤其高的,指着其人对郁郁不乐的嬴政说道:“兄长觉得将来长大后身长能超过此人吗?”
守御章台宫这颗秦国心脏的虎卫从性质上而言更偏向仪仗队,而在仪仗队中身高都能远超同侪的,可以想见身高会有多高。
嬴政仅凭目测,就断定弟弟手指那人身高超过八尺。
而秦制一尺约为二十三厘米,八尺近乎一米八五,是个在营养充足的后世也较为罕见的身高,况乎是在这个大多数人温饱都成问题的封建时代。
嬴政一时间没有明白弟弟为什么会挑起这么突兀的话题,但还是老实地答道:“不能。”
嬴成蟜旋即指向一个腹围极宽的,接着问道:“那兄长认为将来雄壮能超过此人吗?”
嬴政有些回过味来了,展露笑容道:“也不能。”
嬴成蟜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起来,语气轻快道:“可他们将来都要为兄长所用。”
我也是一样的。
为君之道不在于比所有人都强,而在于识才用才,把底下人的长板给拼到一处去。
后两句话嬴成蟜并没有诉之于口,但因为他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嬴政仅仅通过他晶亮的眼眸就接收到了讯息。
心绪倏地一下便平静下来。
他真的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弟弟。
曾经也有人安抚过他的情绪,将他带出困境,但姿态是高高在上的,态度是怜悯的,语气是轻浮的,不及弟弟万一。
嬴政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放下争胜之心与出于本能的下意识戒备了。
不是因为他想当一个有作为的秦王,而是因为他想当一个能够被信任依赖的兄长。
但活还是要干的,不干不行。
嬴政抬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从神色到语气都十分温和。
就是说出来的话跨度有那么亿点点大……
“我的确想要收服他们充作爪牙。但不是我收服,是蟜弟你收服。”
这话着实有些绕,嬴成蟜眨巴着眼睛,里头盛满了如同刚毕业大学生的清澈目光。
嬴政见他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笑容愈发扩大,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脑门道:“咱们兄弟齐心,你得帮我。”
这下嬴成蟜的脑子终于加载完毕了,得,合着是要他做冲锋陷阵的白手套啊。
一旦答应就能拿到始皇集团002号工牌兼天使投资人荣誉称号,并获得部分原始股。
但以他的出身本来就有着大秦的原始股份,即便数量十分稀少,那也是有的。
增加手上原始股份保有量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嬴政看着弟弟的眼眸从清澈愚蠢到活泼灵动,就知晓弟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迟迟不言语,双臂还结成抱胸的姿势,是典型的心有顾虑。
“不想干?”
听着嬴政愈发温和的话语,嬴成蟜迟疑地点点头。
听其言,观其行是嬴政的断人标准。
而自幼遭受打压造成的直接结果是他对自身威权的极其看重维护,说得难听些就是爱面子加死犟。
要是换作旁人这么拒绝他,嬴政肯定已经在心里怒骂假情假意就是假情假意,真遇上事了是一点都靠不住,然后疯狂给人记小本本了。
但对嬴成蟜只有欢喜不尽。
他这个聪明弟弟终于肯和他交心了!有难处不是问题,说出来一起解决就好了。
只是说出来这个话嘛,呵,还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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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嬴成蟜吸了两下鼻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会好累的……”
权力的蛋糕就那么大,如果有人要多吃一块,那必然就有人要少吃一块。
收服公族后的必然举措是扶持公族,让他们吃到更多的蛋糕,增强己方实力。
那么蛋糕从哪来?必然是从如今占据着最大蛋糕的六国客卿那抢。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花了上百年才奠定群体生态位的六国客卿蛋糕可不是好抢的。
有道是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他这回要是出面保下公族,那就是占了两样,以后遇事必定首当其冲,用脚趾头想都不会轻松。
嬴成蟜只想当乘风而起上云霄的躺平咸鱼,不想有忙不完的工作。
嬴政的欢喜戛然而止。他紧紧盯着嬴成蟜看了好一阵,终于通过与父王相似的精致眉眼确定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嬴姓子孙。
甚至能够稍稍体会到从未见过的大父心境。
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啊,怎么就如此懒散呢,哪里有他们嬴姓子孙的锐意进取!
别人求之不得的晋身之阶,他弟居然嫌弃累!
将来把你丢到战场上去,看你还嚷不嚷累!
嬴政眼里的恨铁不成钢深深刺痛了嬴成蟜,饶是身体里住着成年人的灵魂,此时的回应也弱声弱气的:“兄长您可以亲自……”
嬴政横他一眼,嬴成蟜立刻闭口不言,一副乖宝宝望天状。
君王的优势是居于上位做出裁决,他哥如今虽无储君之名,但已有储君之实,背后站着的还正是楚国外戚加客卿势力。
亲身下场不仅容易坏了性质,更容易破了金身。
气氛一时陷入沉寂。
少倾嬴政方才幽幽开口:“蟜弟,你若执意如此懒散,将来韩母妃就由为兄奉养百年了。”
嬴成蟜:!!!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他就等着老爹嗝屁,把母亲接出宫去治病,结果他哥居然和他这个亲儿子争赡养义务???
然后他就悲哀地发现,他还真争不过。
封建王朝时代,君王的权力是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的。
当然嬴政并非是胁迫嬴成蟜,把这个贴心弟弟往外推,紧接着是话语就是解释:“凭你之聪慧,想来功封与恩封的差异不用我言,你也知晓。
“父王唯你我二子,韩母妃仅你一人,所以你不会出质它国,或战场取首以获功封。
“至于恩封之邑,至多不过百户千人,养你拉车的良马都有些困难,还奉养母妃?不如我举国而养。”
嬴成蟜脸色更差了。
谎话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论能提供的养老物质条件,他和他哥还真就是天差地别。哪怕他如今脑子里有许多赚钱的好点子,要是获封地不大,也容易被人口数量和资源制约。
请将不如激将,眼见嬴成蟜快要暴走了,嬴政又笑眯眯补了一句:“我觉得韩母妃还挺喜欢我的。”
嬴成蟜生气,嬴成蟜绷不住了,嬴成蟜选择甩袖而走。
不就让他不当咸鱼改当白手套么,为了积攒功劳得封地,他干了!
什么母妃挺喜欢你的,母妃那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选择喜欢你!
气不过的嬴成蟜跳起来踩了嬴政的影子好几下,这才上前对着守卫章台宫的虎卫道:“去通禀,就说我有要事求见父王。”
14. 第十四章
在得知了嬴成蟜的来意之后,赢子楚的心情可谓是非常愉悦。
因为这意味着无论他的两个聪明儿子之间是怎么商讨博弈的,次子这一来就将兄弟间已经定下主从这件事过了政治上的明路。
那些各怀机心,想挑唆兄弟相争,好从中渔利的投机者也会少很多。
须知人心是很难经受住长久挑拨的。三番五次之下曾母尚且投杼,何况是他这两个才相处了一月,初步建立起信任的儿子。
那点信任不说一吹就垮吧,但也绝不能抵御王位继承的排他性所带来的竞争与猜忌。
想要避免兄弟阋墙的惨剧发生,就只有让他们处在同一利益阵营,甚至是同一条战壕,通过你帮我一点,你帮我一点的利益输送,创造情谊,稳固信任。
嬴子楚本身就是收服公族,重塑朝局计划的幕后推手,因此在听到嬴成蟜为涉事公族求情的第一反应就是答应。
但看了看台阶下昂昂而立,面上一派淡然笃定之色,即便他不同意也有把握说服他同意的次子,嬴子楚改主意了。
想要人情卖得实,就得板子打得真。
要是次子稍微求一求自己就允准宽宥了,那些心高气傲的公族说不定非但不会感激为他们求情的次子,还会埋怨他这个王上处罚过重。
而且会向外界传达出他宠爱次子,会轻易满足次子要求的讯号。
这就更是大大的不利。
总之嬴子楚在秉持着绝不承认自己就是作为父亲的考较恶趣味发作的原则中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十分不悦”地对嬴成蟜说道:“成蟜,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作为出色捧哏的吕不韦也适时帮腔道:“公子仁善,是我秦国之福。但那些人心怀恶念,离间长公子与您的关系,纯属是咎由自取。
“倘或赦免了他们,不仅是助纣为虐,更会让王上威严无存啊。”
嬴成蟜闻言微微抬头看了吕不韦一眼。
啧,隔得太远了,看不清具体的神色,难以分辨这老小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根据过往态度判断,多半是装的。
什么王上威严无存,怎么不直接说反对亲爹命令的他不孝呢。
果然是玩政治的,心都脏透了。
当然,现在的他心也干净不到哪去。
之所以看起来还没全黑,纯属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年龄尚小,没有机会参与政治高端局,充足的理论知识无法转化为实践经验。
尽管对生父不大感冒,但父亲是大老板与哥哥是大老板的感觉完全两样。
华夏的漫长封建历史已经证明了,杀兄弟的皇帝要远比杀子的皇帝多,所以嬴成蟜如今面对嬴子楚的心态十分放松。
既然他爹杀他的概率微乎其微,那不趁此时刷高端局的经验,更待何时啊。
因此嬴成蟜充满稚气的小脸上不现半分慌乱,恭恭敬敬行礼后一板一眼答道:“父王,大父的丧期还未过。”
闻听此言的吕不韦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垂下眼皮掩盖住其中不断翻滚的情绪。探出舌尖舔了一圈干裂的嘴唇,仿佛遇到了真正感兴趣的猎物。
嬴子楚的反应速度要比吕不韦慢上足足一拍,吕不韦都收拾好情绪了,他才反应过来嬴成蟜话中深意。
如今儒家已经成为天下主流思想之一,荀子在齐国稷下学宫讲学,听者数以千计,可见其盛。
而且华夏人向来是机灵且富于变通的。
尽管秦国用法家思想治国,但半点不妨碍秦国汲取其他学说中有利于稳固统治的思想与做法。
儒家的守孝服丧便在被汲取之列。
君王身担万民,自然不可能严格遵守儒家为父母离世后守孝三年的规矩。而尚未成为统治思想的儒家自然也没有动力生造出君王可以日易月,只需服丧二十七天的规矩。
所以现在秦国的服丧规矩是粗犷原始,还未制度化、系统化的。
执行准则是在新君继位到下一个十月改元之前,都可以算作守丧期。
孔子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如今先王丧期未过,你们这些公族子弟就出言不逊,动辄对一姓兄弟诉诸武力,实在是不孝不敬到了极点。
而寡人作为继位之君,秉承先王教导的孝悌友爱之道,宽宏大量的赦免你们这些同姓公族犯下的罪行,绝对是有德之君。
手里既拽着你们的小辫子,又抢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看你们谁还敢讥讽寡人不配坐这秦王之位!
此时嬴子楚看想嬴成蟜的眼里是满当到要溢出光芒,他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嬴成蟜对此全当没看到,只是例行公事般催促道:“不知父王意下如何?”
兴奋的嬴子楚把手一挥:“我儿主意甚好,所请皆准。对了,这赦免的命令,就由你亲自前去宣读。”
既然做了人情,那就不能干好事不留名,得让人承情。
“是,父王若无它事交代,儿便先行告退了。”
嬴子楚的欢快心情因为嬴成蟜的板正行为而荡然无存。
比起长子因为长久没有接触抚育造成的疏离,还是越长大越与他生分的次子更令他感到心痛。
明明小时候很乖,会一扭一扭地追在他屁股后头叫阿父的。
看来儿子太聪明了也不行,太聪明了记仇也记得久。
嬴子楚压下心中的叹息,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去吧去吧。”
嬴成蟜姿态恭谨地缓缓退后三步,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大步离去,看得嬴子楚心中又是一阵泛酸。
时光不可追,既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苦果肯定要自己来尝。罢罢罢,好歹是为两个儿子创造了一点共同语言呢。
嬴子楚酸溜溜地安抚好了自己。
未曾想到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在下一息便被吕不韦戳得粉碎,酸涩感瞬间盈满心房。
却是吕不韦在见到嬴成蟜的背影刚从视线里消失,就立刻说道:“王上,臣请为成蟜公子上封号。”
嬴子楚一听,眉毛立刻拧成了麻花。
要知道封号一般是根据所封之地来确定的。譬如说赵国的平原君赵胜,其平原君的称谓就来自于其封地平原。
吕不韦所说的为嬴成蟜上封号,就是催促嬴子楚为嬴成蟜定好封地。
哪怕不能把嬴成蟜赶出咸阳到封地里待着,也得凭借此举定下君臣名分。
和将来的明朝为皇子定王号,然后将藩王赶出京城就藩是一样的,都是剥夺继承权的手段。
嬴子楚深吸了一口气,用着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先生,成蟜虽为寡人之子,如今却无寸功于国,如何能得封地?传扬出去寡人必定得到只爱子却不重国的骂名。
“况且成蟜如今还不到七岁,如何能治理好封地?山遥路远,水土迥异,假使有个闪失,寡人必定追悔莫及。”
在仅有两人的对谈中,嬴子楚将对吕不韦的称呼换成了私人感情更浓厚的先生,但话中却满是拒绝。
作为一个国君,努力端水,想要博取一个公平爱贤的名声。而作为一个父亲,担忧孩子无法胜任管理封地的繁琐事务,害怕孩子因为疾病而被夺去性命。
先国后家,无可指摘的回答。
但吕不韦听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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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全都是拳拳爱子之心。
秦王之子根本不存在必须得有功于国才能获得封地,否则这胎不就白投了嘛。
还有什么管理不好封地事务,不服封地水土容易生病,吕不韦光是听着这些蹩脚理由更是想发笑。
家臣和门客又不是摆设,哪里轮得到嬴成蟜亲自去封地打理事务。
说白了就是秦法的条条框框太多,一旦定下封地,基本会陪伴终生。哪怕将来立下更多的功劳,也不过是在已有的基础上往外扩张。
嬴成蟜纯以恩封选择太少,地方肯定不大,民口也肯定不多,将来扩张后前途也不会太美妙,而且年少即封很容易遭来那些还在苦哈哈攒功劳公族们的嫉恨。
王上这是在护儿子呢。
换作旁的,吕不韦也就让过去了,但嬴成蟜的存在威胁到了他的重要利益,也是他借题发挥的踏板,于是继续说道:“王上,恕臣直言,以成蟜公子的聪慧,若不远离咸阳就封,恐攀附之人会永不断绝。
“王上若不想因爱子之私而动摇国本,还请早封长公子为太子,以正国本,以绝奸邪妄念。”
吕不韦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一派我都是为了大秦好,为了王上你着想的模样,但嬴子楚的神色却愈发阴沉。
他知道立国以长不以贤是稳固国家之道,也知道次子推拒王位之事,自己也属意长子继承王位。
可却抗拒立长子为太子,至少是现在就立长子为太子。
因为他能够继承大统,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势力是出了大力的。
在没成为秦王之前,他与楚系外戚势力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生绑定关系,彼此间没有利益冲突。
而现在他已经成了秦王,双方间的利益已经不再一致。若他再事事依从楚系外戚势力,那他到底是秦王,还是楚系外戚的传声筒!
田氏代齐之事要是在他手上重现,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退一步而言,即便楚系外戚势力当真全是竭诚尽智的大秦忠臣,可付出都是讲回报的,这倡立太子的从龙之功,将来还得要长子还回去。
注定的事情却要付出额外的利益,嬴子楚不允许。
还说什么别人挑拨儿子间的关系,你吕不韦明明也不遑多让!
果然是商贾之流,逐利的欲壑难填,已经求得自己富贵,还想让子孙长享,甚至分茅裂土吗!
但嬴子楚深知自己是不能与吕不韦撕破脸的。
不提吕不韦是他与楚系外戚之间重要的联系桥梁,只吕不韦倾尽家财助他登位一事,他就必须好好对待吕不韦,否则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名声他就背定了。
更何况两人相识于微末,还从危险重重的赵国同归秦国,是有几分真感情在的。
所以他叹了一口气,十分沮丧地道:“先生,寡人德薄,年已而立却只诞育五子四女。活到如今的更是唯有政与蟜兄弟二人,可巧兄弟两还都对寡人有心结。
“蟜好歹会装上一装,对寡人是亲而不近。政却是自幼流离在外,对寡人直接敬而不亲。
“如今见他们兄弟和睦,寡人安忍相拆?政将来从寡人手中接过江山社稷时,也需兄弟帮扶。”
吕不韦不说话了。
嬴子楚对他说话时都带哭腔了,他哪还敢说话啊!除非他想招来胁迫君上的恶名。
于是一晃神就被嬴子楚砸了个大的。
“不过先生之虑也不无道理,成蟜年幼,不宜远赴封地,就先让他出宫开府另居吧。”
吕不韦:???!!!
王上您这究竟是定下君臣名分,还是扶持成蟜公子与长公子相争啊!
15. 第十五章
七月,秦国公学。
嬴政坐在枣树下,手捧着简牍,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正仰着脖子盯着枝头枣子的“蠢弟弟”,没好气地说道:“没熟就是没熟,你再怎么看也不能吃。”
“哦。”受了排喧的嬴成蟜并不着恼,只是收回了黏在枣子上的目光,悻悻地应了一声。
嬴成蟜平素皆以机敏聪慧的形象示人,嬴政也是第一次见到弟弟做出如寻常幼童的行为。
嬴政看弟弟蔫哒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担心自己话说得太重,赶紧往回找补:“你也不要太急了,谚云八月剥枣,瞧日子也就是这二十来天的事了。
“到时我和学中的属吏说,让他们把这棵树上打下来的枣子全送到你那去。”
嬴成蟜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反问道:“兄长此话当真?”
嬴政失笑:“一两筐枣子而已,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莫非在你眼中,为兄就是那么悭吝小气之人?”
嬴成蟜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兄长误会了。实是公学之内,这棵枣树结出来的果子最大最甜,往年收获之时,总少不了一番争执。”
如今这年月的生产力是嬴成蟜这个拥有两世记忆之人没眼看的。
因为甜味的来源非常有限,选种育种的方式又十分粗放随机,所以但凡遇到点好东西,哪怕是公子王孙,也得各展手段。
而秦国又是一个崇尚武力与竞争的国家,因此公学中这棵枣树产出的归属也逐渐与公学中话语权的多寡挂钩。
嬴政显然是知道其中备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管从前如何,现在这院子是你我住着的,我说给你就给你,若有不服者,尽管来找我。”
嬴成蟜听着自己哥哥的霸气发言,摸摸鼻头,没有吱声。
什么叫这院子现在是你我住着的,明明是他趁着老爹让他离宫开府别居的补偿心理高峰期,大耍无赖要来了这间院落,想着在收获时节来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哥你是闻讯之后草草打了个招呼就直接拎包入住好吧。
虽然这人情有强买强卖之嫌,兄弟同住一院也让他失去了许多清净的独处时光。
但原本独属于嬴政一人的君王学教导班子也随之迁移,成功吃到小灶饭食的嬴成蟜认为已经能够抵消一切负面影响。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知足啦。
但是作为君王,不知足才是他们的基本性格。
嬴政很快从嬴成蟜的话音中揪出了他不满意的点:“前番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如今我又与你同住,怎么还敢肖想这院中之枣。莫非是见父王命你出宫开府,忘德背恩,再生欺辱之心?”
也难怪嬴政会这么想,实在是嬴成蟜出宫开府的年岁太小了,大大打破秦国旧制。
若非是嬴成蟜去向犯事的公族宣读赦免令,外界都要把嬴成蟜遭受君父厌弃,很快会远谪封地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了。
嬴政却是通过华阳太后的口得知这是弟弟受了他的影响,不得不配合让路,所以近来对弟弟十分照拂,生怕弟弟被人慢待,受了委屈。
嬴成蟜笑着解释道:“有兄长护着我,就是借他们三个胆也不敢欺辱我啊。
“而且彼辈罪虽为父王所赦,却背负着不孝不友不悌之名,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哪里敢招摇。”
嬴政被有兄长护着我这几个字取悦到了,小小的勾起嘴角,看了嬴成蟜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只是口腹之欲催人,到时肯定免不了被人讨要。多亏有兄长您的话,这散出去的能少些。”
嬴政挑眉,半信半疑道:“当真有那么好吃?”
“等收了枣子,兄长一吃便知。多的做成枣脯,用来泡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鲜枣与枣脯还罢,只是这枣脯泡茶就不必予我品尝了。
“也不知你这脑中是如何生出这等刁钻想法,居然从蜀地寻得这般苦涩之物,还整日饮用。”
嬴成蟜全当没听见,自顾自提壶将茶水倾注至杯中,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这是他的生活必需品,没人会懂的。
两兄弟同住了几个月,嬴政对弟弟的脾性也称得上谙熟。
人人都夸的好脾气完全是因为在意的东西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很显然,喝茶已经被弟弟纳入了认定事项中。
嬴政无意在这种小事上和弟弟争执,因此迅速换了话题:“对了,父王赐你的宅邸可整修好了?你打算何时入住?”
嬴成蟜扭头,避开嬴政眼里灼人的目光:“少府丞昨日对我说至多在下旬便可竣工。至于入住,父王恩准我可随时回宫拜见,所以随便收拾点衣物带过去就成。”
嬴政听出来了弟弟话中的避重就轻,但他不打算放弃。
在发出让弟弟离宫开府王令后的第一时间,父王就召见了他,把其中的考量与目的掰开了揉碎了,全部告诉了他。
大秦如今的朝局太稳定了,楚系外戚经过多年发展根深蒂固,还有华阳太后在背后撑腰,拧成一股绳甚至可以同国君掰掰手腕子,这样的稳定是不利于国君贯彻自己意志的。
想要成为一言既出,莫敢不从的秦王,就得效仿昭襄王用范雎而驱四贵之举,引入新的政治力量进行对抗。
只是嬴子楚作为新继位之君,目标实在太大。
刚放水帮儿子攒人情,都得做出让嬴成蟜离宫开府的让步。
相较之下,作为公子的嬴成蟜养点门客,看见中意的再向上推荐就算不得什么了。
商鞅也是通过孝公的心腹景监才获得陛见陈辞的机会的,属于秦国惯例了。
尽管嬴政尚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成为秦王,但与父王深度交流后已经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怀揣着父王攒下的家底我都能享受的心思,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能从弟弟的池子里捞出多少鱼。
因此他推了推嬴成蟜:“蟜弟你五岁时就开始养门客了,我听闻其中多有智略勇武之士,如今开府,不打算再招揽吗?”
旁的不说,就跟在弟弟身边的那个梁茂他就十分眼馋。若非梁茂心眼实,认定了嬴成蟜,他早就想开口讨要了。
可逊梁茂一筹,心眼也比较活泛的总能想一想吧。他可是听说了,不少六国剑客慕梁茂之名前来,甘为弟子的。
心中不打算接茬的嬴成蟜直接来了一个身轻体柔易推倒,顺着力道躺在了榻上,捎带着打了个哈欠,以手掩口遮住大部分表情,懒洋洋说道:“兄长,养门客很费钱的。
“我如今只是离宫开府,还未有实封,全靠母亲接济,养不起太多门客。”
更何况门客可不是什么工资三千的牛马,满足温饱就能获得效忠,想要获得忠诚这件九成九的稀罕物,是需要解决更高层级需求的。
譬如说魏缭是不想让一生所学后继无人,梁茂报偿一饭之恩。
就拿梁茂来说吧,嬴成蟜为了招揽他,光是前期投入就花费了近三十金,是一个拥有百亩之地小地主两代人的积储。
而这还沾了其母韩夫人是韩国公主,省去中间许多关节打点费的光。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就不能养太多门客。
孟尝君养客三千,为齐王所忌,身死即族灭,是他时刻用来警醒自己的范例。
生在王侯贵胄之家就是这点不好,明明知晓人心是最禁不住试探的,却又忍不住去试探。
让他离宫开府,既是剥夺他继承权的保护,也是换了形式的试探。
倘若他真的大举招揽门客,搅动朝局,那他很快就会从储士的白手套变成必须除掉的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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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了积攒功劳,方便以后咸鱼,门客还是必须要养的。所以这个度啊,就得把握好。
万幸嬴成蟜已经有了腹稿。
嬴政很不满弟弟的回答,心痒难耐的他干脆把话挑明,直接说道:“齐有孟尝、楚有春申、赵有平原、魏有信陵,俱以养士好交而闻名天下。燕国闭塞荒远,韩国国弱力微,无有其人尚可理解。
“而我秦国自齐国去帝号后无有可比肩者,为天下诸侯之冠,却未有人跻身其中,诚为憾事。蟜弟若有意,吾可赠余百金,以解财用不足。”
黄金百两的巨大诱惑终于使嬴成蟜重新正视自己的哥哥,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渴盼,憧憬与激动,但更多的是诚挚的,不掺一丝水分的信任。
如果嬴成蟜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儿童,或是个被当下忠义思想所浸透的热血青年,那么在他对上这双眼的瞬间,他就只会想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了。
然而他都不是。
他相信他哥此时对他的信任是发自真心的,也相信他哥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成为与孟尝信陵齐名的公子。
可君王的真心一向变得极快。
昭襄王信任范雎时,能干出威胁平原君出使,然后把人扣下,释放条件为平原君手下一个曾经侮辱了范雎门客头颅的事。
可也仅仅因为范雎在丢失了韩国封地后的对答,就信任动摇。
在性格强势的君主手底下讨生活,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危及性命,他赌不起。
于是嬴成蟜继续打哈欠,装听不到。
这幅模样嬴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说的,缺钱肯定是借口,绝对是犯懒怕累的老毛病又犯了。
对于嬴政这种好不容易才获得权力的人来说,他是完全无法理解饭喂到嘴边还懒得嚼的“愚蠢弟弟”。
虽然这样的弟弟很让他安心,但随意浪费天赋与才能也让他很生气。
特别是嘴上说着哥哥对我最好了,实际行动却迟缓得要命,不打都不带动弹的。
成日里吃、玩、睡,小肚子都出来了!
生气的嬴政直接将手里的竹简投了出去,力度刚刚好,不偏不倚砸落在嬴成蟜的脑袋边,因投掷而散开的一部分扇了嬴成蟜一下。
嬴成蟜一边在心中腹诽,是得赶紧找工匠把纸张造出来了,这样被砸头的时候不会这么痛,一边若无其事地抓过竹简,平摊在面上遮住阳光,瓮声瓮气道:“多些兄长赠我遮阳之物。”
如此惫懒之状让嬴政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训斥道:“天光大好,正是向学之时,怎可酣睡,快起来!”
其实嬴成蟜很想说他已经学完了。
毕竟他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已经建立了成体系的思维方法,再加上键盘历史学家的丰富辩论经验,能够做到知其然再到知其所以然,目前这些针对小孩的基础课业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但他不能这么说。
因为他哥为了你弥补之前受教育的缺失,担得起长公子的身份,入公学后完全是废寝忘食的卷王,他这么说太容易拉仇恨。
于是拍了拍竹简,嘴里懒洋洋地往外冒打油诗:“兄长,岂不闻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书箱待明年么。今日天气正好,正宜高枕安眠啊。”
嬴政闻言,整个人都气得卡帧了,好半天才气冲冲起身去拉嬴成蟜。
他被夫子留的作业折腾得够呛,怎么能容许有人在他面前睡大觉。
“快起来,今日课业是《商君书》,教授此课的姜夫子为人最是严厉不过。你若是不交作业,他定要责罚你。”
嬴成蟜被勉强拽了起来,一脸郁卒道:“我就是个沾兄长你光的搭头,姜夫子才不会检查我的课业呢。况且《商君书》为饮鸩止渴之说,不学也罢。”
16. 第十六章
嬴政现在的眼睛瞪得滴溜圆,透过竹简叶片之间的缝隙,嬴成蟜莫名有一种自己看到了惊讶小老虎的感觉。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嬴成蟜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太阳晒晕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未经大脑思考,把心里话给秃噜出来了。
他决定先装会儿死,说不定他哥会放过他呢。
然而嬴政此时是断然不允许他装死的。
想他自记事以来,就常听人言秦国乃虎狼之国,不可敌也,而其强盛的根由,便是孝公启用商鞅进行变法。
而回到秦国之后,依靠商鞅之法而强盛的秦国更是将商鞅之言奉为圭臬。
即便惠文王以谋反为由车裂了商鞅,但商鞅之法直到今日还在被严格实施执行,持续为秦国这台巨大的机器制造燃烧的柴薪。
在秦国人人都说商鞅之法好,效果也确实好,可他的弟弟偏偏说用商鞅之法如饮鸩止渴。
若是旁人这么说,嬴政多半认为其人是个想要依靠狂言来博取他人关注的无知愚昧之徒,掀一下眼皮算他输。
可这话偏偏是从有着少慧之名,实际接触感受下来也很聪明的弟弟口中说出的,那他就得好好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嬴政直接站起身,用脚尖踢了踢正在装死的嬴成蟜:“别装睡了,快说说。”
嬴成蟜用手按住面上的竹简,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快—起—来—了——”
“兄长,兄长,别摇了,别摇了,我说,我说还不成嘛。”
嬴成蟜手脚并用地逃开了他哥人为制造的“滚筒洗衣机”,心有余悸地看着他哥鼓起的手臂肌肉群。
可能这就是恶劣环境下锤炼出的谋生技能吧,他哥的手劲是真大啊。
与嬴成蟜劫后余生的庆幸正好相反,嬴政此时颇为高兴。因为他感觉自己找到对付弟弟的诀窍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口头说服完全比不上武力镇压。
看来那些赵国公族子弟还是有一句话说对了的,弟弟就是要揍了才会听话,少一顿揍都不行。
嬴成蟜本能地感觉到有些危险,便佯装生气避开了嬴政的目光,开始搜检记忆,挑一些目前能说的。
等到想得差不多,也实在承受不住嬴政的目光催问时,嬴成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噜噜灌进肚中,像是在为自己壮胆提气。
全部准备就绪才迎上嬴政渴求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兄长是想知道我为何言商君之法为饮鸩解渴之策?”
嬴政点头:“然也。”
嬴成蟜继续抛出问题:“那请兄长恕弟斗胆问之,兄长近来研学《商君书》,认为书中核心为何?或言之是何策使我秦国富强,凌驾于六国之上?”
《商君书》全文共二十六篇,合计三万余字,涵盖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的内容,嬴政如今不过刚刚入门,因此思考许久才给出了一个自身也不太确定的答案:“我想应是奖励耕战,凭军功升爵之法。”
“那就从奖励耕战之法和军功爵制讲起吧。”嬴成蟜点点头,对嬴政的说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单纯地把话题延续下去。
“商君法有载,无爵者斩甲士一,可升公士爵,得田一顷、宅一处、奴仆一个。
“对贫弱而无衣食者而言,此乃厚赏重赐,所以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个个争先。
“如今天下尚未归一,有六国在前,我大秦必须不断作战,方能并九州四海,局面尚能维持。
“可是兄长,你我都清楚我大秦历代先君的夙愿,天下终究是要由我大秦定于一的,到那时就没有这么多仗要打了。
“而人之私欲却永不满足,试问当了关内侯的哪一个不想着当彻侯呢?
“所以届时可打可不打的仗一定会变成必打,可征可不征的兵一定会被变成必征。
“固然有人会因为杀敌而得到厚赏重赐,脱离困窘饥寒的境地,但更多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谚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长平之战我大秦固然灭赵四十余万人,可赵国兵精国强,我大秦伤亡同样不小。
“昭襄王倾举国之力运粮,才勉强啃下这块硬骨头。但武安君因伤亡数超过升爵所定,终不得为彻侯。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因此后来我大秦攻邯郸一战打得无比艰难。”
有些话嬴成蟜憋了太久了,一讲起来就收不住,自觉到偏题之后赶紧往回扯。
“兄长,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乃是因人有所思。你我读书辛苦时尚有懈怠偷懒之念,况乎连岁而征,远离家乡、父母妻子,不知何时便会身亡呢。”
嬴政冷静回怼:“懈怠偷懒的只有你。”
嬴成蟜眨眨眼,并不做反驳。好吧,就当他看到的那个挑灯夜读时经常烦躁挠头、来回踱步、偶尔还会丢书的人不是他哥。
生怕眼神露馅的嬴成蟜又开始提壶给自己倒茶,讲了这么多,还真是有点渴了呢。
不防斜拉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给我也倒一杯。”
嬴成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哥这个傲娇的小性子啊,装得是真好,枉他刚刚还以为自己是白费口舌了呢。
这次他的乐呵实在没藏住,令感知到他情绪的嬴政两颊飘起可疑的红晕,愣了半天才抬手晃拳,“恶狠狠”说道:“快说!”
嬴成蟜不疾不徐地倒茶,笑嘻嘻回道:“好好好,这就说。”
“纵然民乐征战,不生懈怠之心。可人生世上,尚需衣蔽体,食果腹。
“农人三年丰产才得一年积储,发兵十万则需民夫三十万,而运粮百里则粮损其半。
“所以若想要前线十万大军一年粮用不绝,至少需要八十万人耕种之地连着三年丰产。
“人自呱呱坠地始,到能持镰犁矛戈,至少需要十六年,但到什么都不能做,气息断绝,只需一刀。
“兄长不妨算一算,假使每岁而征,国用可能接续?民口可能足用?”
嬴成蟜说到这收了笑,十分严肃地看向嬴政。
和已经被商鞅严刑峻法,弱民强国的法家思想腌进味的秦国讲什么人有自由天性、宽仁待民才是夯实国家基础是完全没用的。
因为法家思想,尤其是商鞅的法家思想所秉持的宗旨就是将百姓视为君主私产,视为没有自我意志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安。
但凡螺丝钉敢表达出自我意志,那严厉的秦法就会好好教导他们该怎么做螺丝钉,教导无用则视为不安定因素进行肉|体消灭。
所以嬴成蟜选择用军征后勤的实用角度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嬴政算学很好,顺着嬴成蟜的话往下思考计算,不出片刻功夫便脸色煞白,许久才弱弱反驳道:“可自孝公起,我大秦征战已有百年,近年来攻之愈繁,可未曾听说过粮用与民口不足之事啊。”
“那是因为如今攻占的韩、赵、魏三家之地皆处于中原,积储百年,每战都所获颇丰,可以以战养战,因此粮用和民口尚可支应。
“待到翌日谋算六国,不提燕地苦寒,楚国遍布湖泽山林,只赵国代郡以北盘踞的匈奴,就全是挤不出油水的穷鬼,备军空耗粮秣而已。”
嬴政的脸愈发白了。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正因他很聪明,所以在嬴成蟜为他捅破窗户纸后,整个人就迅速地进入了居高临下的战略高度思考问题,而越思考就越觉得无比强大的秦国正站在悬崖边上。
他想到了西周国人暴动,周天子债台高筑,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将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令黔首们手无寸铁,这样就能让大秦社稷长存了呢?
但他看向弟弟充满严肃的眼眸,默默否定了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
因为他很清楚,人在忍无可忍时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能量,会用尽一切手段实现目的。收缴兵器治标不治本,充其量只能迟缓速度。
嬴政已然心乱如麻,可嬴成蟜还在持续输出:“我曾听我的师傅说过,七国之中,秦赵出将,齐魏出士。
“不过他国好歹有本国士子,唯我大秦中枢朝堂尽为客卿,于是有昭襄王忧孟尝君为相邦时所言向齐。
“固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诸国客卿材士为我大秦做出很大贡献,但若我秦人不占主流,那究竟是我秦并六国,还是六国并秦?”
嬴成蟜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并不快,整个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娓娓道来,但嬴政就是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似乎有人在用凿子敲开他的脑袋,然后往里泼滚油,燎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痛。
嬴政的异样没有逃过嬴成蟜的眼睛,他有些张不开口了。
即使再聪明早熟,他哥现在也仅仅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但他必须强迫自己说下去,在思维尚未定型,性格还没那么强势的时候不说,难道要等到四海归一,登临至高之位,耳朵里听不得一点异声的时候说吗。
任何事物都逃不过兴起、发展、顶峰、衰亡的发展规律。
商鞅在百年前为秦国设计的政治军事制度已经进入衰亡期,对今时的秦国而言不再完美适用。
而且会随着秦国统一天下,变成秦国继续向前的阻碍,并且单纯提高生产力是无法弥合制度缺陷的。
过于严苛的律法,轻罪重罚的执行准则,在黔首百姓失去军功爵这根吊在眼前的胡萝卜,失去六国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发泄途径后,把整个秦王朝变成了处于烈火之上加压的高压锅。
唯一的阀门是他哥这个完成统一伟业的君主个人威望。所以在他哥故去之后,看似庞大强盛,如同烈火烹油的秦王朝迅速崩塌。
出现了百姓、基层小吏到政府高官纷纷喜迎沛公,宁可几次三番帮着刘邦抵抗项羽,也无人复国殉国的罕见景象。
这才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称,用脚投票,帮谁谁就赢。
其实嬴成蟜觉得他哥应该在青年时期,甚至于更早就发现了用商鞅法治国的弊端。
不然不会对韩非那么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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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出“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肉麻话。
在兼并六国后应该也尝试过往法家思想里掺点别派学说安抚百姓,稳固统治,否则齐鲁之地的博士也不可能在太史公的史记中频繁露脸。
要知道他哥在并天下后设立的博士一职,其职能是参政议政,性质类似于帝王私人智库。
而且以嬴成蟜如今观察到的他哥性格,能让儒生把极其繁琐的封禅仪式方案呈送到面前,看完之后还没翻脸,绝对是用了极大的忍耐力。
如果儒生没有在他哥正高兴的时候公然唱郡县制的反调,踩着他哥的红线蹦跶,好日子也不会戛然而止。
所以他现在往里掺一点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辩证法思维,问题应该也不会大。
良药苦口,所以还是一次性喝完,能减少许多痛苦。
嬴成蟜硬起心肠,无视了摇摇欲坠的嬴政继续说道:“以首级论功升爵,则让六国之民视我秦军如虎狼。兄长,若抗亦死,降亦死,你会选择抗还是降?”
这个问题嬴政不用任何思考便能得出答案。因为他在赵国的童年时期,赵国的首都正被秦军重重围困,城中缺粮到了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境地。
而且在此之前赵国还在长平损失了四十余万人,那可是足足一代的青壮年。
但饶是如此艰苦,赵人也咬紧牙关,坚决不降,怕的就是重蹈长平之战赵军降后却被坑杀,成为秦军功劳簿上几个墨字的覆辙。
降,十死无生。抵抗,尚有一线生机。
嬴政记得那时邯郸城中赵人喊出的口号是:“降必死,战有生,大丈夫宁死国!”
“兄长,《商君书》中的徕民篇有言‘秦能取其(三晋)地,不能夺其(三晋)民也’;苏代也曾说应侯(范雎),言‘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久矣’;我还听闻武安君(白起)在长平之战后对昭襄王言‘上党之民不乐秦而归赵’。
“虽商君书更法篇中有言,论至德者不谋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然商君死时,无人悲戚,拍手称快者却数不胜数。
“今天下又不乐为秦民久矣,我大秦虽得地,却无攻耕种之农夫,手巧之工匠,富有文才的士子。得地而失人,商君之法难道还不是饮鸩止渴之策吗?”
嬴成蟜虽用一个反问句终结了发言,但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斩钉截铁。
嬴政揉着额角不住苦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于他而言十分过载的信息量。
他这个弟弟的嘴真是……
果然还是睡觉的时候可爱。
虽然嬴政已经彻底丧失了在言辞方面与弟弟一较高下的信心,但输阵不输人,还是强撑着说道:“你成日里睡觉就在想这些?还有你这张嘴啊,真是不做说客都可惜了。”
听话听音,嬴成蟜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他哥不仅没生气,还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于是干脆利落地再往榻上一倒:“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不解之处自然要想。
“至于说客一途乃小道尔。谁叫我命好,生来便是秦国公子,有父兄护持,可以恣意过一生呢。”
嬴政一见嬴成蟜这幅懒散模样就气得牙根痒痒,明明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聪明脑袋,怎么就这么懒!
于是尝到了武力镇压甜头的嬴政故技重施,把指关节捏得咯噔作响:“你既出此大言,想来腹中必有良策,不知何以教我?”
嬴成蟜“一脸惊恐”地看着嬴政,以手代足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果断拿起桌案上一卷书简摊开盖在脸上装死,仿佛“不经意”地发出不满的嘟囔:“兄长,我才七岁,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毕竟炎汉四百年已经给出了答案。无非是往法家法治的内核上披上一层儒家的德治外衣。
虽然本质还是维护封建君主专制制度,黔首百姓还是受到压迫压榨的一方。
但相较于纯法家治国,已经是极大的进步,是符合当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属于如今这个时代的最优解。
华夏百姓之所以自称汉人而非秦人,除却秦朝完成大一统之后仅历二世,享国十六载这个明面上的原因,深层原因则在于华夏文明后两千年的思想内核是在汉朝建立并巩固的。
但这个办法不能现在就从嬴成蟜嘴里说出来。
毕竟超越时代半步是天才,超越时代一步就成了疯子。
说句难听但现实的话,就他刚刚那些对商鞅之法的抨击言论,但凡他不是秦国的公子,犴狱里的各色刑具已经在等着他了。
好在嬴政此时的目的也并非是要嬴成蟜现在就给出解决方案。
嬴政掀开了嬴成蟜刻意盖在脸上的竹简,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用着不容推拒的语气说道:“今日散学回宫后会让人给你送来金饼。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去招揽各国士人,研讨你今日所言商君法弊端的解决之道。不必担忧旁人言语,自有我为你应付。”
嬴成蟜默默地把竹简重新盖回脸上,又要干活了,烦。
17. 第十七章
两代秦王意志的共同施压,以及嬴成蟜本人有着多立功获得好封地,支撑将来养老生活的客观需要,所以尽管他内心万般不愿意工作,身体还是很现实地动了起来。
时间是最公正无私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脚步,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日子就进入了十月。
秦历以每年十月为岁首,换句话来说,十月是秦国的新年伊始。
新年的意义终究是不同的。
一些在平时被严格执行的法条在新年时会有意无意地被高抬一手,所以咸阳百姓也变得活泼许多,或走亲访友,痛饮达旦,或聚众游戏,赌博厮斗。
最开心的还要数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们。他们乐此不疲地将竹筒投入火盆中,换来被火焰炙烤后噼噼啪啪爆裂的脆响,用以驱除邪祟。
也会因为玩得过头得到亲长们缓着点烧,冬日还长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训斥。
但一切的欢乐都是秦国百姓的,与客居在秦国的六国士子和秦国高门贵胄无关。
前者无法共情很好理解,毕竟远离故乡与亲人,适逢佳节不难过思乡就不错了,更甭说快乐。
至于后者,纯属黔首百姓们难得享受的闲暇时光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积年累月下来早就不新鲜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很清闲。恰恰相反,他们最近忙得热火朝天。
新年者,万象更新也。常人尚且要打扫干净屋子,整治一桌好饭菜,置办一身新衣裳,况乎才换了国君不久的秦国朝堂呢。
到了十月,新君的孝期可就满了。
虽说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但如今乃大争之世,各国征伐不休,儒家的这个说法被尊奉法家的秦国君臣默契地抛诸脑后。
况且这没继位之前得遵循父道,继位之后还得遵循父道,那不是白继位了嘛。
要想位置坐得稳,权力握得牢,就得提出自己的施政纲领,简拔和自己一条心的臣子,让自己的派系占据压倒性优势,朝堂上只能发出一种声音。
其中简拔和自己一条心的臣子去执行新提出的施政纲领,用民间俗谚表达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现今七国之中秦国最强,而且秦国强于军争而弱于文治,本国负有才名的士子几近于无,因此对六国富有才学的士子广为接纳,给予他们的晋身之路也十分通达。
若是运气再好些,能够得到秦王赏识,那如商鞅、张仪、范雎一般位极人臣也是大有可能的。
即便无法跻身秦国官僚体系,那给成功的新贵们做门客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譬如说那位早早便以交游广阔、豪奢大方而出名的相邦吕不韦。
以及早有聪慧之名,虽离宫开府却恩赐更隆,声望愈高的二公子成蟜。
高门贵胄,尤其是秦国公族们,现今所头疼的就是如何投入公子成蟜门下。
上次公学闹事,许多人可是欠下了好大一个人情。
现在成蟜公子准备招揽门客,他们于情于理都该去帮帮场子,哪怕是去府上晃悠一圈,混个脸熟呢。
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公族里也有聪明人咂摸过味了,王上之所以把板子举那么高,姿态摆得那么足,其实是故意把他们往二公子那赶。
只不过让他们靠过去的目的不是帮着公子成蟜争夺嫡嗣之位,而是把公子成蟜变成如公子虔、公子疾(樗里疾)那样的公族领袖,指哪他们打哪。
虽然被王上算计得团团转,方式与姿势都称不上体面,但好歹是从无人问津的杂物间回到了桌边,能看到权力中心摆着的美酒与佳肴。
所以二公子的宝他们肯定是要压的,不仅要压,而且是大压特压!
然后他们就遇到了送礼者的常见麻烦:兜里有钱,也知道庙门朝哪个方向开,但找不到办法往里送。
“怎么样,打听清楚了吗?”须发已然灰白稀疏的老人扶着廊柱,急声问着正站在廊下大喘气的家仆。
侍立一旁的儿孙见老父急成这个模样,也是发声催问道:“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
父亲(大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作为昭襄王之子,早年还上过战场立下不小战功,是如今公族中擎天白玉柱一般的存在,这要是急出个好歹来,公族本就不大的天可就要再塌一块了。
家仆被这么一催,开始结结巴巴往外蹦字:“考、考试。”
“你说什么?烤什么?烤什么吃?”这是年幼的孩童在搭腔凑热闹,然后被身边长辈一巴掌呼到了后脑勺上,立竿见影治好了嘴快的毛病。
有了这个小插曲,家仆终于匀过了气,话语变得流利起来:“仆去成蟜公子府上打听了,成蟜公子的家宰对仆说因成蟜公子尚在稚龄,财用不足,所以不会广招门客。
“凡欲投效为门客者,不拘国别、年齿、出身,但需过三试,曰初试、复试、终试。
“成蟜公子的家宰只说初试考文辞,至于复试与终试考什么,仆无能,未能探听清楚。”
能被放出去打探消息的果非庸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这些人聚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具体消息,因此家仆的话音方落,不大的院落就如往滚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凉水,霎时间成鼎沸之势。
只是关注点各不相同。
有人大声说道:“他年少没钱?骗鬼呢!还是把我们当三岁小孩欺瞒!
“他那日离宫搬家,头车都入了府邸,尾车还没离咸阳宫呢。两位太后、王上、韩夫人、甚至是长公子,哪个不是倾力支持。
“还有那些韩国客卿,小两月了,就没空着手进去,空着手出来的。
“我还听说他搬家那日,足足三辆马车陷入地里一寸多深,里头装的都是金饼,少说够他用个十几二十年的,现在却来叫穷了!
怎么,是还想要我们也送上几盘金饼吗?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有远见的,没想到这么短视贪鄙。”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神奇的嫉妒心经常让人们看到旁人赚钱比自己亏钱还要难受。
更甭说嬴成蟜直接讲明自己没钱的行为像极了索要贿赂。
你一个连编制都没有的外围人员,不急领导之所急表忠心,还想获得信任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
做梦去吧!
条件相较而言不算好的人只听到了财用不足,而心思要胜过他们的人在意的只有选拔方式。
表达也要更内敛,蹙着眉和身边的人小声交流:“哪有如此招揽门客的,说出去也太难听了。”
要说常人为了省那三瓜两枣的,给门客定标准,立门槛也就算了,可你嬴成蟜是谁?是我大秦的公子。
甭管咱们关上门打得是怎样的头破血流,出了门那就是一家人,你得把咱们秦国的脸面撑起来。
看看其它国家的公子,孟尝君来者不拒,还个个待遇优厚,所以在危难之际连鸡鸣狗盗的特殊类人才都能拿出来。
平原君厚士轻色,知错能改,因为姬妾站在楼上嘲笑了居住在隔壁的跛子导致食客离去大半,就依从那个跛子之前的请求,斩下爱妾的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赔罪。
这才让食客们重新汇聚,这才有了赵国危难之际毛遂自荐,随他出使楚国,成功搬来救兵。
信陵君就更不必说,开襟下士,重人轻己,颇有任侠之风,为了寻找贤士毛公与薛公,不惜扮做酒徒、赌徒混迹在市井之中,这才有侯嬴、朱亥这样的人倾心追随,完成窃符救赵之举。
有那么多优秀的前辈范例摆在面前,你不好好照着抄也就罢了,毕竟咱们大秦自有国情在此。
可你用财用不足为由对门客进行考试,这不是打我们秦国的脸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家多么苛待你这位公子呢。
“都住嘴!”纷繁杂乱的声音被苍劲有力的喝声止住。
随着如鹰隼捕猎的目光环视全场,院落中逐渐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低头躲避。
嬴厚看着儿孙们的表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果然是生活得太安逸了,只会下意识的服从,没有一点自我思考。
真不知道脑子长来是干嘛用的。王上还在呢,成蟜那个孩子如何行事,也是他们能置喙的?
何况不管成蟜那个孩子是出于什么考量把考试摆到了明面上,哪怕是纯玩闹整活,那人家至少能整出活,有胆子整活,不比你们这些只会唯唯诺诺的要强上十倍?
也不知自己的身子骨还能撑几年,但无论还能撑几年,他总是要离去的。
嬴厚看着子孙,下了决心,对着一众后脑勺道:“家中凡是年满十二岁者,皆去成蟜府上应试。
“再从库中取出五十金一并带去,就说是对他开府的庆贺之礼。”
有人按捺不住出言:“父亲!”
即便成蟜是当今王上的儿子,身份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尊贵,但似乎也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吧。
平辈也就罢了,可他们是长辈啊,不少人年岁比当今王上都要大。让他们去当门客,不是折了那小子的寿嘛!
还有那五十金,可是府上两百多口人一整年的开销,就这么轻巧的送出去了?
嬴厚乜了发声之人一眼:“闭嘴,我还没死,这府上也还由不得你做主。”
心中却愈发悲观,坚定了在嬴成蟜身上压重注的想法。
子一辈尽是不成器的东西。
他和嬴成蟜的关系当然远没有深厚到用五十金当开府礼的程度,更不至于用全家给嬴成蟜抬轿子。
只不过是王上一定在看着,公族近来又在同吕不韦争军职,急需王上帮把手拉偏架。
既然王上属意二公子成蟜成为公族领袖,他这把老骨头也是时候全拆了把人情做到底。
再说那小子是个聪明人,绝对做不出把公族长辈的脸放在地下踩的事,也定然无法容忍有人倚仗年龄对他的行事指手画脚。
所以年高的长辈一定会被礼送归家,只留下年龄差不多的同辈驱使。
若嬴成蟜真能保持当前的势头,投桃报李之下随便从家中拉拔出个人,少说也得是十倍收益。
假使不能,那也简单,他这帮不肖子孙痛打落水狗这招个个学得精熟,绝对不会亏太多。
老于世故的嬴厚疯狂敲打的心中的算盘,计算利益得失,而嬴成蟜将一个盖着丝绸的木托盘推到了嬴政面前。
正兴致勃勃游览嬴成蟜新居的嬴政现出疑惑,问道:“这是?”
嬴成蟜笑容可掬,好似年画上的娃娃:“兄长揭开便知。”
嬴政无奈笑笑,随意掀起盖在托盘上的丝绸。
瞳孔在下一息因震惊而大张。
竟然是满满一盘金饼,看着足有七八十块之多!
嬴政最终收下了弟弟推过来的金饼。
不是因为在意这两个钱,而是因为他觉得弟弟说得很有道理。
“兄长,我已经要过几回钱了,知道掌心向上的滋味不好受。
“更何况若我所料不差,兄长您给我送来的这些钱多为阳泉、昌平、昌文诸君的赠予。
“他们愿意尊奉兄长您为主,华阳大母在其中出了大力。而我母的母亲,是韩国公主。
“不过对咱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父王。在父王眼中,兄长与我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望兄长您时时以此自省,切勿自误。
“些许钱财而已,自会长腿上门。”
嬴成蟜这番话中传递的信息有两个,第一是楚系外戚与韩系外戚在政治利益上天然不对盘。
华阳太后与夏太后的嫡母与生母之争更是加剧了彼此间间的冲突,每个人都恨不得把对方阵营给撕碎嚼烂。
嬴成蟜是因为年纪小,转向坚决,上头还有着嬴子楚这尊大佛罩着才勉强从漩涡中脱身,能够和嬴政兄友弟恭,亲密无间。
可他若是收了嬴政的馈赠,保不齐嬴政的基本盘就得出问题。
第二是嬴子楚努力为兄弟间构筑沟通桥梁,消弭猜忌,希望他俩手足相亲,所谋划的是在他逝世后,有一个长子继位,次子辅佐长子的的朝堂格局。
而他现在还没死呢。
他们兄弟间若过分亲密不分你我,很容易引来名为王的猜疑致命铁拳。
又一次被说服的嬴政选择用督促弟弟学武作为回报。
以弟弟的天姿,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在多谋善辩这方面超过弟弟,所以还是从弟弟不擅长的射御之术上找点平衡感吧。
嬴成蟜低头,十分茫然地看着刚刚被塞到手里的弓箭。
不是,这对吗?说好的今天是逛园子啊!怎么突然就变学习了!
能随时掏出弓箭也就算了,怎么连靶子都立得那么快!
唯独在这方面我不希望你们这么像哆啦A梦啊!
而嬴政已经开始吩咐仆役铺设皮垫桌案,如嬴成蟜往日一般将茶叶投入精巧可爱的小茶壶。
末了还拍拍脑门,在嬴成蟜持续性的懵逼中径直上前解了他的荷包,从中摸出几枚枣脯一并投入。
“这样味道才对。”嬴政笑得很满足,露出右侧牙膛里刚刚萌发的小虎牙。
而目睹了一切都嬴成蟜从懵逼转为了大无语。
幼稚,真是越熟悉越幼稚了。
但他不敢说,只敢在心里小声叨叨,因为现在这幅小身板是真打不过。
虽然嬴成蟜没有说话,但他那骂得很脏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嬴政也不是什么魔鬼,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弟弟生闷气的模样后,便开始画饼:“每三十支箭你要是能中的十箭,我就送你一罐蜜橘,如何?”
嬴成蟜黯淡的双眸如同到点通电的路灯,蹭一下亮了。
嬴政所说的蜜橘,并不是嬴成蟜后世记忆中的一天炫五斤,把自己炫成“小黄人”的神仙品类。而是做拆字解,为蜂蜜与橘子的混合物。
休要小看了这两样东西,在生产力十分不发达的当下,即便是贵族子弟也会因为更甜的枣子争执不休,遑论采摘难度更大,产量更少的蜂蜜呢。
如今的蜂蜜,是妥妥的高级贵族才能享用到的珍稀食材。
而橘子是秦国如今所处地理位置的无法产出的,加上其本身易腐烂的特点和效率低下的交通运输,符合时令的鲜橘更是能够上升到国礼的程度。
蜜渍,一意为用蜂蜜浸渍果品,使果品不腐坏霉变。是与盐渍并驾齐驱,人类最早发现的食物保鲜技术之一。
经过蜜渍的橘子肯定不能与时令鲜橘相比,但蜂蜜与橘子的组合,也足能筛掉世上九成八的人了。
嬴成蟜与嬴政手中的蜜橘,都是出身楚国的华阳夫人赏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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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楚国是橘子的主要产区,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不过对于嬴成蟜而言,这玩意最大的作用是兑水化开之后可以缓解韩夫人的咳疾。
嬴政知他事母至孝,这才经常以此为饵督促他勤奋向学,尤其是武学。
嬴成蟜个小力弱,饶是用的特制的童弓轻箭,三四箭下来便已有些气息不稳。
嬴成蟜看着箭靶上杂乱分布的箭矢,再看看他哥已经点燃了红泥小火炉里的木炭,正在往水壶中倒水,实在是气不过,开始窝窝囊囊地怼人:“华阳大母就是偏心兄长你,那蜜橘我只得了两罐,兄长却总是能以此为赏格诱我。”
嬴政看着弟弟这幅不敢怒但很是敢言的模样,直接笑出了声:“却还怪我?这蜜橘是金贵物,华阳大母也只赏了我五罐。
“算上今天这次,我总共以此为赏五次,可你前四次也只从我这赢了一罐去。
“诶,莫说我定的要求过苛啊,十三叔家的虎年岁还比你小三个月呢。”
嬴政是知道弟弟一张嘴是多能辩的,所以提前举出范例堵嘴。
嬴成蟜气结,这就是在说他菜啊,说他菜啊!
但他也晓得这时候拿出各人天赋不同这套说辞是徒增笑耳,于是只能揪住最初说法不停碎碎念:“那兄长你也比我多三罐,三罐,三罐!”
嬴政见状笑得更大声了,弟弟这幅发脾气的小模样也很可爱啊。
在得了嬴成蟜一记白眼后才缓缓收敛,低下头想了想试探性性地问道:“华阳大母爱你灵巧懂事,你大可随我多去几次,想来华阳大母也不会吝啬这点赏赐。”
嬴成蟜仍旧回以白眼,但这回抛白眼的动作要隐蔽得多。
还是那句话,在嬴子楚嗝屁之前,嬴成蟜与嬴政的政治基本盘是不同的。
韩系,乃至于赵系外戚可以因为力量比不上楚系外戚,嬴成蟜年龄排行也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捏着鼻子忍受最大的投资品嬴成蟜改变方向,朝着嬴政靠拢。
但只要嬴子楚没死,夏太后还能依靠秦王生母的身份给予这两国的外戚政治支持和声援,他们就不会放弃保持自我独立性,也绝不会容忍嬴成蟜彻底倒向嬴政。
哪怕只是多去几趟华阳太后宫中。
嬴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话方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妥,但心中又存在着侥幸。
试试又不掉块肉,万一成功了呢,他可是非常看中弟弟这个助力。
结果真是失败得有够彻底的。
众所周知,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自己很忙。
嬴政也未能逃脱这一定律,仅是愣神偏科就挥手招来了仆役,借机会对嬴成蟜隔空喊话:“兄弟当同甘共苦,你家公子在勤练武艺,我也不能静坐观望。去取觚来,我练字陪着你家公子。”
觚(音同咕)是时下的一种书写用具,多由松木、杨木等轻软木所制,长约一尺,削成三棱、四棱、乃至于多棱柱状,在棱面上书写记录。
当书写完成后,可以用刀刮去表面墨迹层继续使用,所以在学堂、尤其是练字是被广泛使用。
汉朝识字教材《急就篇》中开篇就提到:“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说文解字》中也说:“觚,八棱木,可书也。”
是的,相较于要经过选竹、裁截、剖片、杀青与刮削平整等一系列繁杂工序的竹简,觚的使用范围要更广泛一些。
对于嬴政的示好,嬴成蟜的回应是张弓搭箭,将箭壶里最后一支箭钉在了草靶上,然后默默去拔箭。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吃,真把他当小孩哄啊!
又双叒叕被弟弟忽视的嬴政: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弟弟就该一天打三遍!
不过嬴政还是记得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待到仆役送来了品相完美的觚,练了几列字平复心绪后,这才闲话家常般问道:“蟜弟,你性子疏懒,不喜交际,我托你之事又非得寻一流才士方可稍改,所以你控制门客数量,对他们设定标准我都可以理解。
“可你怎么把考核一事摆到明面上了。须知有才之士大多性高,你上次还同我将燕昭王千金市马骨,为邹衍拥慧开道,方能使得贤士毕聚之事,怎么轮到你自己时却大反其道?”
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那当然是为天下一统后的选拔人才的方式做铺垫啊。
战国的主旋律是争,争地、争人、争资源,所以各国求才的姿态才会如此低,要求才会如此松。
等到天下一统,主旋律就得换成资源的获取与分配,考试相对来说是说最为公平直观的了。
而且这在秦国也是有成例可寻。学室(秦国官方培养基层文吏的学校)中有岁课(年度考核)制度,最优等称为最,最差等称为殿。
连续两年得到殿的评价,就会被逐出学室,失去成为吏员的资格。
只不过出于对士人的优待,以及对学识的尊重,当下还没人对士人进行考核。
嬴成蟜希望天下一统后选拔人才的方式不说大跨步直接进入唯考试成绩论的科举制吧,考试取官也应当成为重要的补充方式之一。
而且哥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我召集门客解决的那些问题是什么?
全都是往咱们国家指导思想上插刀子的啊。
不选一些连考试都能接受,拥有强烈进取心的野心家,他根本就不敢把这些个议题拿出来讨论。
况且我要是真来者不拒,像孟尝君那样食客三千,第一个睡不着觉的应该是兄长你。
还是控制人数,好好地做一块试验田兼中转站,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不过他肯定是不能现在就把心中的考量对嬴政和盘托出的,因此粲然一笑道:“兄长,这与国家设法条明律令的功用是一样的。
“人力终有穷,我虽自五岁时就养了门客,但只是好奇胡闹而已。至今门客人数不过二十,以文辞谋略见长者更是唯有我师傅。
“假使暗设标准于心中,一一考察,以如今想投效到我府中成为门客的人数,就是累死我师傅也筛选不完啊。
“唯有设考试,明标准,方能既杜绝滥竽充数之辈,选出饱学之士,不负兄长重托,又能稍减我师傅的负担。
“至于有才之士大多性高这个问题,我秦国如今并无名传诸国,需我郊迎拥彗的大贤之士。
“聚于咸阳城中者多是为求官得富贵而来,正可用那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俗谚啊。兄长——”
嬴成蟜拉长了声音,一双眼更是殷切地看着他。以嬴政的聪慧哪里能猜不到他在打什么主意。
果然他听到弟弟说道:“对于彼等,只需兄长在考试前几天如今日这般来我府上走一遭便好。”
这就是要借嬴政长公子的身份造势了。
嬴政看着嬴成蟜摇头笑笑,真是个不肯吃亏的懒散家伙。
自己不就才强压着他办了两件事么,这就把他这个幕后庄家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虽然这也是因为他许下了会解决正事以外麻烦的诺言,但敢把他的诺言当真,甚至于先斩后奏的,而今也只有嬴成蟜一人而已。
嬴政在心中喟叹,有着可以信任依赖的人,和被人信任依赖的感觉是真的都非常好,因此答应得也十分干脆利落:“好。”
18. 第十八章
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十月十二日。
这一天是嬴成蟜定下的门客招考日。
及至日悬中天,府门前已是人流如织,大排长龙,热闹程度丝毫不逊于上月的新年市集。
而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嬴政不仅按照约定来到了嬴成蟜府上,还是带着全副仪仗,大张旗鼓来的。
连着住了两天,摆出一副得看完了门客考试再回宫中的姿态,把那些原本踌躇不前的人全给激起来了。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尤其是那些认为自己身负大才,把做门客当成出仕为官跳板的人。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些来到秦国的六国士子做梦都想着自己有一天被贵人看中赏识,然后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最后获得阶级跨越,荫庇子孙后代。
而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以商鞅之才,也是在第四次见孝公时献强国之术才打动孝公,进而得到重用。
倘若作为商鞅举荐人的景监没有出众的眼力,尤其是对孝公的巨大影响力,商鞅是绝无可能在前三次都未能得到孝公赏识的情况下,第四次面见孝公的。
嬴成蟜之所以能顶着稚龄、无封地、成为他的门客需要考试通过等减益效果,还能获得那么多踊跃报考者,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是秦国的公子。
并且还是一个早慧、受当今王上宠爱、与长公子嬴政关系极好的公子。
早慧代表着眼力不会差。
受王上宠爱,与长公子关系好则展现了其人对两代秦王的巨大影响力,综合来看实力比举荐商鞅的景监还要强得多。
而且因人皆有私心之故,所以通常情况下拥有举荐能力的官员多倾向于举荐能力不如自己的门客,否则将来权位倒悬,不仅面上不好看,心中那关也容易过不去。
但嬴成蟜是因血脉而尊贵,天生是秦国最顶尖的贵族之一。
只要他自己安分守己不惹事,旁人想要在势位上超过他是千难万难,因此在举荐时必然会少几分此种顾忌。
人在渴求功业之时,本就会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够增加胜率的可能性。
大张旗鼓而来的嬴政更是让嬴成蟜这口热灶的火旺盛到了极点。
猎头挖人哪里比得上boss直聘啊,就算是未来时的boss那也是boss,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更何况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长公子政和昭襄王的长子悼太子似的没能熬过当今秦王,那二公子成蟜也是未来boss啊。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今秦国王上仅有的两个儿子凑一块遴选人才,谁要是不去,那谁就是傻子。
哪怕不能通过考试成为成蟜公子的门客,单有了参加同一场考试的经历也能和通过考试的人混一份香火情,指不定将来哪天就用上呢。
因此嬴政亲至嬴成蟜府上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咸阳城内飞快流传开来,导致许多本就蠢蠢欲动的已为人门客者做出辞别旧主,冒险博一个新前程的决定。
其中甚至还有新投到相邦吕不韦门下的。
因秦国长期遵循商君法,重耕战而轻文教,国中多有六国门客,所以咸阳城的黔首百姓对六国门客们的脾气秉性也算熟悉。
总结起来就一字:傲。
毕竟以这年头低下的生产力,能读书识字者必定家境富庶,能以文辞成为他人门客,不是家境更富,就是天赋更好,亦或者是兼而有之。
所以哪怕是对上秦国这天下第一强国的都城百姓,这些六国门客通常也有着极高的优越感,三五不时斥他们秦国为西陲蛮荒之地,秦国百姓为粗鄙少文的不通教化之人。
结果这些平日里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去的六国士子今日居然愿意参与他们口中堪称折辱的考试,以获得他们大秦公子的门客身份。
穷惯了的老秦人何曾见过这种热闹。再加上如今正值一岁之首,冬日又无多少农活要做,因此纷纷呼朋唤友,约定一起去看热闹。
看不懂考试内容不要紧,能看到那些平日里恨不得用鼻孔瞧人的六国士人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公子的命令就行。
导致嬴成蟜府们前能并排通过四两马车的宽阔道路逐渐被挤得水泄不通,置身其中都会有呼吸不畅之感。
远超预计的围观人数令原本负责维持秩序的梁茂及其弟子们完全忙不过来。
关键时刻还是担忧两个儿子太年轻稳不住场子的嬴子楚充当了救火队长,下令命卫尉领着五百宫卫来帮忙,这才把局面给勉强控制住。
嬴成蟜一直坐在楼上俯瞰全局,在见到卫尉领着人分隔看热闹的人群时已是背心微凉。
他看着府门外不时翻涌的人潮,不住地往肚里灌水,可足足一壶水下去了,还是没有缓解喉咙的干涩发紧。
史官,说好的如今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信息交流不畅,秦法严苛,百姓循规蹈矩的呢?
出来,本公子准备让手底下的人用沙包大的拳头和你讲讲道理!
这么多人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真就是一生爱看热闹的华夏人属于血脉流传,乐子人属性刻基因里了是吧!
嬴政的表现与他截然相反,他好似就是为这种大场面而生的。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脸上不现半分紧张,而是挂满欣喜、满足、愉悦的微笑,活像个老农民见到了自家地里沉甸甸的麦穗。
他的,他的,都是他的!无论是看热闹的黔首百姓,还是受重利诱惑而来的六国材士,甚至于不贪恋权位,甘愿辅佐他的聪明弟弟,都是他的!
光是这样想着,嬴政的语气就十分雀跃:“蟜弟,还是你聪明,知道怎么调动人心。如此咸阳之才十至□□,我有预感,此次必能选出为你我解惑消疑的千里马!
“就是这些愚夫蠢妇太不晓事,一味推搡,假使伤了贤才,我定要好好惩治他们。”
嬴成蟜不语,继续往肚中灌茶水。
他正后怕着呢。
嬴成蟜这幅模样遭到了嬴政的嘲笑:“蟜弟你平常看起来也是有胆勇之人,怎么今日才聚这么点人,就默然无语,只会喝茶了?”
嬴成蟜充耳不闻。
他那是怕人多吗?他那是怕无序聚集引发群体踩踏!
就刚刚那场面,要是没有老爹及时抽调宫卫来帮忙,现在绝对已经发生不忍言的惨事了。
但彼此间秉持理念不同,在他搭建出新的治国理论,他哥改变固有价值观之前,辩驳犹如对夏虫语冰,只会越努力越报废。
所以嬴成蟜干脆不搭理,那样他哥顶多半刻钟就能消停。
当然他不忘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王负剑出一口窝囊气。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他哥被乱世所塑造出价值观造就的苦果,也终将被塞回自己口中,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但这一世,应当还不算晚。
嬴政开完玩笑后不仅没有等来弟弟的回呛,甚至发现弟弟连骂人的的表情都在缓缓往回收,心知这下坏了,弟弟是真生气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些慌。
搓搓手,定定神,嬴政最终选择主动给嬴成蟜倒了一杯茶推过去。
他素来争强,做出如此举动已经是难得的退让。
嬴成蟜这才脸色稍霁,举杯和嬴政碰了碰,算是揭过此事。
嬴政这才放下心,继续找话题为缓和气氛。
“蟜弟,你前日对我说只有一百余人报名参试,可如今望去怕是不下三百,加上公族子弟,就是四百也有了,你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眼看围观者的秩序在宫卫的帮助下趋于稳定,考生们也排成两列进入他尚未打整,特意空出来做考场的前院,嬴成蟜终于放下了高悬到嗓子眼的心,淡然道:“师傅会解决一切的。”
至于人来的太多超过预期这个问题根本不叫事。
资深打工人在制定方案时预留冗余量属于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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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只担心自己设计出的那套考试流程能不能被接受认可,千万别冒出什么刺头闹事。
虽然论单挑没一个是梁茂的对手,敢闹事一定会收获横着被人抬出去的结局,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用武力。
公信力建立起来很难,摧毁却仅需要一点瑕疵,尤其目前还处在建立期,第一印象很重要。
好在嬴成蟜所担忧的并没有发生。
毕竟魏缭虽瞧着是个文士,但主修的却是兵法,而且水平还相当高。
千军万马摆在面前也能举重若轻,按照心意聚合分散,搓扁揉圆,更何况如今面对的仅仅是一大帮没有真正见过血的普通士子。
单是往那一站,渊渟岳峙的气度就能震慑住大多数人,原本个性桀骜的刺头在嗅到天敌的气息后更是乖顺如绵羊。
直觉告诉他们不服最少也得被打断两条腿,所以必须得服。
魏缭等到听不到队伍中的杂声时才大声说道:“我家公子说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是因为人会思考,会总结。所以这第一轮考试考文辞,即诸位对经典的理解程度。
“我家公子还说了,学海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
“人做不到全知全能,所以必有专攻的术业。所以这里有准备《左传》、《春秋》、《易》以及法、儒、兵、墨、道、农、阴阳、名等各家学说的简牍。
“各位自行忖度,从中选择自己擅长的学说进行作答。基本要求是最少选择十根简牍,在三炷香时间内于提供的作答布上默写出上下句和释义。
“过程中不得东张西望,不得交头接耳,违者逐出,永不录用。
“香尽收卷,不得延宕,否则同样逐出。若中途有需要如厕更衣者,需提前举手示意,等待侍者导引。
“都听明白了吗?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需要问的?”
魏缭在正经时说他气场两米八都是保守了,总之甭管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现在都只表现出唯唯诺诺点头的模样。
魏缭则借机扫视了一圈场上,记下其中镇定自若之人的相貌与所站位置的号数。
没错,门客考核其实早就开始了,而魏缭负责的环节是承压力和服从度。
魏缭在得到承压力结果后,把周身气势往回收了些,按原计划推进服从度测试。
即便此次来参加考试的全是有才无德的向利者,他也得筛出其中温驯知机,不会对徒弟呲牙的。
“既然没有人对规则提出疑问,那么接下来就抽考题吧,不知可有人愿为众人之先啊?”
面面相觑,无有应答者。
敢舍下面子博这场富贵的不存在纯粹的傻子,这可是第一个需要他们做出确定选择的问题,须得提防其中有诈。
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
这世上毛遂和平原君都是绝对的少数派。
魏缭感受着愈发沉寂的气氛,面色不变,心里却在默数。
因利而聚者,心眼多不实。算起来也快到时间了,等着他安排的那个托出来打样,这些家伙就能悔得肠子都青咯。
没想到有意料之外的人先站了出来。
“吾愿一试。”
魏缭挑眉,如此市侩的行径,居然真让他的好学生捞出个人物了。
不是胆大包天的愣头青,就是老谋深算的野心家。
魏缭看向出声之人。确定了,是个野心家。
因为考试的预报名属这人来得最早,态度最殷勤积极。
魏缭有预感,在不久远的将来,自己就会和此人在一个锅里搅饭勺了,于是便多问了一句:“足下敢为人先,诚可敬也,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在问句出口后的瞬间,魏缭接收了一束极其灼热的视线,但再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声音还是很平稳,让人能够清楚地获知信息。
“在下李斯,楚国上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