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
1. 第1章
杏花,黄昏,天街小雨润如酥。
雨后的初春空气清冽,夹杂着清淡的杏花香自菱花窗透入屋内。
伏案执笔的沈晚深吸了口这清冽杏花香,不由轻微打了个寒颤,虽是初春天气回暖,可这天气依旧寒凉,窗户开久了难免觉得清寒。
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按上了她的肩,不等她回头看去,责备的声音便从她身后响起:“晚娘,都说过你多少回了,初春寒气易侵体,莫要贪凉。你身子骨本就偏凉,若再受了这凉风,寒邪入体,那可如何是好?”
沈晚常听这碎碎念已有了免疫力,闻言也不辩驳,仔细将案上的书稿按次序整理,拉了抽屉放好,这才回身柔柔笑着:“行行行,都听你的罢,我的小唐僧。”
顾立轩长眉一挑,瞪眼看她:“又说些没边际的鬼话。”又有些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那放书稿的抽屉里瞅了瞅,好奇道:“晚娘,你这回写了什么话本?可又是奇人异事?还是妖狐鬼怪?”
“这回写的是奇人异事,大概是个小子去仙山拜师学艺,而后归家行侠仗义之事。故事还差一回结局,待都章回了了,你再拿去润笔一番,誊写份拿到外头的书局去。”沈晚也不细说,弯身拉过菱花窗外的支架,搁在案上便缓缓阖了窗户。
屋内的光线倏地就暗了下来,四周就影影绰绰有些模糊。
吩咐顾立轩点燃了高几上以细木为骨架的彩绘灯,盖上罩子,昏黄的光线便氤氲在不算宽敞的卧室中。
顾立轩拉过沈晚柔弱无骨的手,走到床榻边相对坐下,扭头看着那哪怕在昏黄烛光中也掩映不住的苍白面庞,不由便联想着她打小受的那些苦楚,不由心中一痛,口中不由责备起来:“你自小受了磨难,打那起身子骨就不利索,好汤好药补着都唯恐补不回来个康健来,你又何苦日日伏案费那精气神去?虽说我仅是个兵部小官,但好歹也是个京官,家里吃的用的也不短缺,哪里就用的着你来贴补家用?你这般日日费神劳力,倒是显得我这相公做的甚是无能。”
沈晚瞧他臊眉耷眼的,便知他虽嘴上埋怨着,可心里头仅仅是怕她累着自个,不由软了心肠,反拉过他的手挨着自个的脸颊缓缓摩挲,柔声着:“顾郎莫要恼,你从认识我便知我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不找点事情来做怕是闷都要闷出病灶来。说起早年,你也晓得我家里的那些龌龊,日日不是洒扫便是洗衣挑水做饭,我那继母便是连针线活都不曾让我碰半分,除了些粗活,我又会些什么?如今进了顾郎这富贵窝,多亏你也不嫌我愚笨,教我又是读书写字又是作诗作画的,你说我既然跟你学了这些,此后不写写画画的,难道还要日日鸡打鸣便起早去给顾郎你挑水做饭去?”沈晚说话间拿眼觑他,盈盈的美眸含着笑意,专注看人那模样煞是动人。
顾立轩被这样一调侃,面皮倏地就红了,讷讷:“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呢,哪里舍得你做这些粗活?再说了,哪里就你说的那般富贵窝了,如今我也仅仅是个六品小官,府邸也是个不大的院子……”
“顾郎。”沈晚打断他,看着他,目光转为郑重:“莫要妄自菲薄,或许在这富贵云集的汴京城内,咱们顾府门第不显,可在沈晚心里,顾郎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豪,这顾府便是救我出火坑的富贵窝,外头千好万好都不及顾府一丝半点,你都不知道我都多庆幸当初能不早不晚刚好遇见你。且顾郎你为人正直仁善,又满腹才华,刚过弱冠之年就已是正六品朝中官员,假以时日,定会一飞冲天,实现心中抱负。”
顾立轩猛地抬头,见沈晚眼中满是信任、鼓励和期许,不由心中一热,微驼的背也不由挺了起来,面泛红光,竟有些褪去了往日素有的自卑之意,隐隐有自信之态。
见他这般,沈晚的心就突了一下,本是想着拿话语激励他期望他能少些自卑自怜、自叹自伤之意,可瞧着莫不是她激励过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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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起了……那方面的自信?
沈晚心中不安,可面上哪里敢显露,唯恐伤了他自尊,只是依然柔柔笑着看他。
顾立轩隐约有些激动,想着连日来偷偷进的补药,此刻身体似乎有些发热,应该是那药真起了效果。
思及至此,顾立轩给自个打了股劲,颤着双手慢慢抚摸上她那瓷白细滑的脸颊。
“娘子,晚娘……”顾立轩按着她的肩欲将她推到于榻:“晚娘,这几日我……我得了个新方子,你相信我,这次肯定能成。”
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晃在那急切、潮红、却又焦虑紧张的脸庞上,沈晚却心中酸涩,有些同情这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放在现代,他也不过刚上大一大二的年纪,仅仅是个天真无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稚嫩学生,可放在这个年代,他却是作为家中独子早早的入朝为官,白天经历官场的尔虞我诈,晚上却深受身体上无能无力的打击……沈晚闭眸无声叹了口气,三年了,顾立轩也暗下走访良医无数,却无半点起色。至于他说的新方子……这三年的经验告诉她,不提也罢,她实在不忍心看他必受打击的模样。
仿佛为了印证她心中猜想,不等他手忙脚乱的解开她的亵裤,一阵湿热便由那柔软的绸缎亵裤浸润到她腿根那柔滑的肌肤上。
顾立轩身子一僵。
沈晚忙抬头看他,待见他睁大了双眼,震惊、无措、慌乱以及难堪等情绪纷杂在他眸底变幻时,喉中不由干涩,心疼的想要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却见他下一秒从她身上慌乱起身,落荒而逃。
沈晚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无声的叹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流淌。
换了衣裤擦洗罢,她放下了床帐缓缓躺在里侧,闭了眼让自己不去想不去说也不去做,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入睡。
在她呼吸渐渐平稳时,床榻的外侧慢慢陷落了下来。
两个人背对而眠,亦如往常。
2. 第2章
顾府膳食一向清淡,今日的早膳尤甚,空荡荡的檀木桌上除了两笼蟹黄小笼包,也就三四样点心和些清淡米粥,一眼看去也着实可怜了些。
顾父顾明理素日就对家里的膳食极为不满,现瞧着今日的膳食还变本加厉了,顿时就来了气,啪的搁了筷子,吹胡子瞪眼的冲着顾母苏氏就抱怨起来:“咱们顾府莫不是断粮了,揭不开锅了罢?天天清汤寡水的倒也罢了,好歹还能填个肚饱,可今个瞧来,却是连饱腹也给不得了,日后莫不是要府里的爷们都勒紧了裤腰带缩衣紧食了去?!”
顾母本就心里头装着事甚是不爽快,听得顾父当着儿子儿媳妇面竟开始口不择言的胡咧咧起来,也气得够呛,啪的一拍桌子,当即指着顾父的脸呛了回去:“你堂堂个举人老爷,堂堂一家之主,这么多年了,可曾给家里进项半分?整日无所事事的东窜西荡的,堂堂老子,还靠着儿子的这点俸禄奉养,莫不是面上有光?有的吃就甚是不错了,还东挑西拣的,要不要脸去!”
顾父被当堂打脸,当场一张脸爆紫,睁眼怒瞪着顾母,羞愤难当:“你……你!素日你私下与我说便罢了,当着儿媳妇面你怎这般不给我留脸子!”
正闷头喝粥的沈晚差点被一口米粥呛到了气管中。苦着脸放下粥碗,她真不想参与到这每日一闹中,可当众被点了名,若不说些什么,真怕她那不着调的公爹就要胡咧咧个什么来。
“公公,早膳清淡些更养生提神,太油腻于身体无益,婆婆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若觉得寡淡,午膳吃些荤食无妨,待午膳时我去吩咐厨房再给您加道卤子鹅,您看成么?”
顾父有了台阶下,脸色当即就好看了起来,尤其听到午膳有卤子鹅,只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那……”
“晚娘你别理他,别一直喝粥,趁热吃个蟹黄包,待凉了那味道就差远去了。”顾母毫不留情面的截断顾父的话,夹了个冒着热气的蟹黄包到沈晚白瓷碟中。
沈晚笑着应了声,当即也夹了个给顾母、顾父,看了眼身旁低着头沉默喝着粥的顾立轩,也夹了个给他。
顾立轩似没看见,愈发垂着头继续喝着碗里的米粥。
沈晚的笑容淡了些。
顾母神色略有忧虑。
只有顾父似乎对桌上的情形一无所知,两口一个蟹黄包吃的欢实。吃了会,桌上没人说话吧他又觉得无聊了些,开始自说自话了起来:“嗯,今个这蟹黄包做的汤清不腻,稠而不油,味道极为鲜美,当真是不错。”
顾家人低头吃饭,恍若未闻。
见无人搭话,顾父遂有些不悦。眯缝着眼环顾了四周,顾母那边他自然万万不敢挑衅,儿子那边他素来又摆不起老子的谱,倒是儿媳妇那边,他这公爹的谱总摆的得吧?腰杆挺直了些,他尽力睁开那双不大的眯缝眼,盯着沈晚碗中的蟹黄包,极为不悦道:“不过到底蟹黄寒凉,儿媳妇啊,你可莫怪我这当公公的多嘴,这寒凉之物你们妇人切莫多食,这可与子嗣……”
话未说完,顾母的筷子已经飞上了顾父的头顶。
“知道多嘴还不赶紧的闭嘴!一天到晚的,除了瞎想些没边着的东西,你就不能想想找个正经事情做?嫁与你,真是瞎了我这双好眼!”
顾父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给惊呆了,他摸索着拿下头顶的筷子,简直不可思议:“我究竟怎么了我?我……难道这个家还不让老子说句话了?”
“你这个……”
“母亲!”顾立轩抬起头看着暴躁的母亲,深吸口气,有些颓然道:“莫与父亲再吵了……”
顾母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闭了嘴沉默不语。
顾父见儿子一说话,旁边顾母就蔫了,顿时犹如战胜的公鸡,精神立马抖擞了起来:“轩儿,爹就知道你才是这个家里最明事理的!你说说,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你们成亲这都三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都不想想外头怎么编排咱们老顾家?那些个腌臜话我都不忍心说给你们听。反正我每每听着,回回都气得的想上吊!儿媳妇,这里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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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两句了,咱们老顾家厚道,饶是你三年无所出,我们也没拿你怎么着是不?可我们顾家三代单传,儿媳妇你也得体谅体谅你相公,总不能拘着不让他纳妾吧……”
话未尽,顾母已经抓起桌上的笼框盖到了他的头上。
“你、你这个老匹妇!你真当老子不敢动你是不?!”
“打,你打!左右你早就看我这个老匹妇百般不顺眼,索性今个你就一并打死了我,赶明个你就算敲锣打鼓的纳个十房八房的小妾,也没人碍你的眼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明明说轩儿他们两口子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我要纳妾了?”
“轩儿小两口的事关你何事了?闲人生巧病,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罢!你去汴京城里打探一圈去,问问可有人家的公爹插手儿媳妇房里的事?枉你整天见的以举人老爷自居,成天的可做半点人事来?”
“哎哟!你说话归说话,打我作甚!”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着调的老匹夫!”
“哎哟,嗷……”
沈晚怔怔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位子,脑中一直回放着刚才顾立轩踉跄着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一时间心里如被灌了酸浆,酸涩涩难受的打紧。
如果能过继个孩子就好了……
她脑中再一次的闪过这般念头,可目光稍一略过那正在追打顾父的顾母,这念头升起的火焰犹如被人浇了水,倏地就灭的干干净净。
顾家这支隶属于陇西顾家,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偏的大家族内里多有龃龉,她婆婆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当年一气之下就怂恿顾父离开了本家独自外出闯荡,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如今,若是要让她回陇西低三下四的向本家求说这过继之事,恐怕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况且若真是要过继了……沈晚目光黯淡了下来,那时只怕她相公的隐疾便再也无法隐瞒,届时周围街坊邻居如何看他?官场同僚如何看他?他又要如何来应对周围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不堪入耳的话语?
3. 第3章
和顾家宅子遥隔数条街的淮阴侯府,是朝中正二品官员兵部尚书霍殷的官邸。远远望去,府邸建筑庄重肃穆,朱红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子阔臆修尾,钩爪锯牙,威风英武;府邸内尚朴去华,明廊通脊,气宇轩昂,放眼瞧去也不亚于一个小王府了。府后的萃锦园则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曲廊亭榭,富丽天然,甚是恢弘大气。
此刻府内不时传出兵器相碰声及众人喝彩声,却原来是府上侯爷难得今个休沐,便召集阖府上下仆役擂台比武,不拘兵器和招式,仅一条限制便是点到为止,战到最后便可拿到彩头。
“好!”一阵激烈的兵器相交声后,众人齐齐喝彩,擂台上的秦六今日鏖战群雄,此刻在他红缨长枪下败北的,已经是向他发起挑战的第八人。
“承让!”收回长枪,秦六拄枪而立,环顾四周,甚是意气风发:“还有哪个小子想上来请教一番的?”
淮阴侯府以军功起家,府内仆役也多是故去老侯爷部下的后代,骨子里都是有血性的,被秦六这一激,只有冲上去的,绝无往后退的,只听秦六话一刚落,就有一小子嗷嗷的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又是一阵金属交鸣声。
廊檐下观战的秦九笑出了声:“侯爷您看,我就说秦六这小子不厚道吧?他这身法招式都得侯爷的亲传,拿这群毛小子们来喂招,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霍殷身披黑色鹤氅,双手拢于袖内,凝视着前方擂台上的赛事,神色平静。
直待擂台上的秦六击败了第十人,他方收回了目光,指腹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似有若无的低叹:“到底不如他们父辈多矣。”
秦九神色一凛,忙垂低了头。
霍殷闭眸挥手:“你先下去吧。”
秦九行了退礼,忙躬身离去。
刚一出了回廊,秦九胳膊一紧就被人拽到了一旁偏僻角落,抬头一瞧,那正苦大仇深皱着眉头的老妇人,不是他和秦六的亲娘又是哪个?
秦九的老娘是侯府的秦嬷嬷,当年生了秦九以后就进了淮阴侯府给如今的侯爷做奶娘,如今算来,也有二十八个年头。虽是仆人,可侯爷是她从小奶大的,府里上下谁又敢看低她半分?平日里见她,无不恭敬的喊声秦嬷嬷。
因秦嬷嬷对他亲事逼的紧,所以秦九一见他娘就忍不住扶额:“娘呐,你又想咋样?前些日子不是都与您说过了么,真的是那柳家小姐没瞧得上我,那我能有什么招是吧?总不能逼得人家姑娘非得与我好吧?再说了,我比老六可小上好几岁来着,您不去操心老六的婚事,老盯着我是个什么道理?”
秦嬷嬷的眉心拧成了川字,拍了秦九后背一巴掌,斥道:“什么老六老六的,那是你六哥!嘴里都没个规矩。你六哥他,成天的就爱舞刀弄剑的耍着,你要是能掰正他,我就不逼你。”顿了下,她拉过他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听说相爷大人有意和咱侯府联姻?事关侯爷大事,你可不得瞒我。”
虽事关侯爷亲事,可到底也涉及到朝廷党派之争,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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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不好吐露太多,只含糊道:“这个……今上倒是有意撮合,可侯爷自有考虑。”
在侯府几十年,见过淮阴侯府兴衰起落的她又岂是寻常府里无知老妇?稍微琢磨了下,便已知侯爷怕是不愿与相府掺和过深,回绝了这门亲。
秦嬷嬷面上难免露出惋惜之色,相府嫡女貌美知礼,于汴京城内也素有才名,若不考虑政治因素,与他们家侯爷自是顶顶的般配。
压下心中种种思量,秦嬷嬷想起后院之事,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自打侯爷处置了寒霜那个贱蹄子,后院已经空置了两月有余,旷空过久有伤侯爷身子。你也早早的去寻了人,这回可要擦亮眼睛看着,莫要人再混了奸细进来。”
提起这茬,秦九面色有一瞬的阴冷。淮阴侯府声势日涨,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总有些削尖了脑门也想钻进侯府查看一二的小人,真是防不胜防。那些个想作死的人,他有一千种办法成全他们,就如那个叫寒霜的贱人。
舔了舔后牙槽,秦九觉得口腔里一股血腥味,他对着老娘笑了笑:“放心吧娘,这回我定会擦亮眼睛给侯爷仔细瞧着。娘您这边也瞧看着,若觉得有合眼缘的,告知我一声,我定将她祖宗十八代查个清楚明了。”
秦嬷嬷终于放心的离开。
待他娘走远了,秦九收了脸上的笑。隐晦的看向北边金銮殿的方向,他带丝冷意的眯了眯眼,早晚有一日,他们家侯爷会带着淮阴侯府的亡灵,北疆冤屈的亡魂,向这肮脏的世间讨回公道!
4. 第4章
因那日被气急败坏的顾母抓伤了脸,顾父这般好面的人哪里肯顶着伤脸外出?唯恐被外头那些个狐朋狗友笑话他惧内,顾父索性就称病闭门不出,在府里倒是过了好些天的安生日子。
府里憋了三五天左右,眼见着脸上的伤渐渐消了,好些天没外出吃酒吹牛的顾父在家便再也待不住了,这日草草吃过几口早膳后,便犹如出笼的野鸡,拽了荷包就风驰电掣的窜出了门。
这些年来,顾母对她这个不着调的夫君早已没了半点指望,只要他在家能别出口喷粪,在外能别招灾惹事,她就能权当家里没这号人。
顾立轩照旧去朝廷上值了,家里除了丫头婆子等几个下人就剩下了顾母和沈晚。让下人都散了去,顾母拉着沈晚到了里间,放下了厚重的软帘。
里间设了暖炕,此刻已经烧了火,连炕沿都是热融融的。
“你素来畏寒,别傻站了,快上炕暖和去。”
听得顾母嘱咐,沈晚也不矫情,脱了绣鞋便上了暖炕,接过顾母递来的薄毯盖在双膝,身子微微后仰半倚着引枕有些惫懒。
顾母的身材有些肥胖,也是懒得再弯腰脱鞋上炕,只坐在炕沿上,随手抓了把炕桌上碟盘里的原味干炒南瓜子,有一沓没一沓的嗑了起来。
“立轩他媳妇,这些天你要是得空了,就画些鸟兽虫鱼或些花草树木的花样给我,等过些日子天暖和了,立轩那些同窗同僚们怕是要约他出门踏青去了,趁着这几日得闲我也好给他多做几件衣裳,再刺上你给的花样,出去也体面些。”
沈晚拿起瓜果碟里的酸枣,一颗一颗慢慢吃着,闻言笑道:“娘这倒跟媳妇想到一块去了。花样子早就画好了,可气我这手笨拿不得针线,否则又哪里轮得到娘来受累?”
顾母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双纤细素白的手上,十指尖尖小巧而细长,远远看去指如葱根柔弱无骨,细腻柔滑如脂膏,当然前提是能忽略手指上隐约的纵横交错的泛白伤痕。
收回目光,顾母的脸色有些沉:“你那继母是缺了大德的,这般恶毒心肠的人,早晚老天爷会收拾她。”
沈晚不在意的笑笑:“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没那一番寒彻骨,如今我又哪来这梅花扑鼻香?说来也得感激她,若没那番磋磨,我也换不来今日这般好的娘。”
顾母好气的剜她一眼,笑骂:“嘴贫。”
沈晚展颜甜甜一笑。
沈晚面貌生的好,桃李年华正是绽放的好时期,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就如此刻眉眼间漾开的笑意甚是生动。
想到儿子那难以启齿的隐疾,顾母嘴角的笑就僵了起来,说人家继母百般不是,可她这个婆母又哪里是个好的呢?本是好年华的女儿家,容貌上乘品行纯良,如若当初没嫁与他们顾家,恐怕如今也能儿女绕膝了吧……到底当初是她存了私心,明知不该,可还是……
“娘。”沈晚轻轻握住顾母肥厚的手掌,垂眸看着交握的两只手,放缓声音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提,相公的事,在婚前我便已经知晓了。”
顾母倏地抬头,定定看着她。
沈晚摇头轻笑:“娘您别误会,是相公不忍欺骗,于婚嫁前便告知我详情。”说到这,沈晚神色郑重,一字一句坚定道:“所以,娘,嫁与相公是我心甘情愿,我万分甘之如饴。娘,也望您切莫多思多虑,你总这般我心里头也不好受。”
顿了顿,沈晚低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将您当做亲娘的……”
一句话顿时令顾母红了眼圈。
反手轻轻拍拍沈晚纤细的手背,顾母深吸口气:“你既然喊我一声娘,那就断然没有白喊的道理。放心孩子,为娘定会替你谋划。”
沈晚也深为动容。
顾府里的娘俩说着贴己话,顾府外的顾父在西市一间酒肆里吆五喝六的喝的酩酊大醉。
往日里顾父断不敢这般放飞自我的喝个大醉,因为喝醉回府后的遭遇简直堪比十八层地狱般的残酷,所以素日里哪怕再馋酒,可于酒量上他也会加以斟酌控制,一般二两过后就不敢再动半盅。
可今儿个便是例外了。
一来,多日没出来撒欢的顾父自然是憋坏了,狐朋狗友一聚,堪堪二两白酒那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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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滋味了;二来,喝了酒的人难免就回忆起往日愁苦之事,想起前些日子受自家母夜叉的那个窝囊气,难免就气苦了些;三来,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唯恐天下不乱,嘴里大义凛然的说教他莫要被女人家轻易拿捏,实则暗搓搓的希望他回去被他娘子暴打,也好让他们扒在门缝上看场热闹,于是几个人轮番的又是劝酒又是激将。
这连番下来,顾父的理智就焚烧个差不多了,等旁人再劝酒时,就索性将心一横,壮着狗胆再次端起了酒盅,咕隆咕隆又是几盅酒下肚。
待到顾父终于喝到尽兴了,他眼里的世界就开始变了。
若说醉酒前的顾父是个小人物,仅多就是吹吹牛皮打打响屁,充其量也就恶心恶心旁人罢了;那醉酒后顾父那可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瞧他此刻脚踩桌椅,手指苍天,气场直升七丈高,俨然一副上天入地他第一,玉帝老儿算老几的架势。
在店小二的千恩万谢中,那群狐朋狗友们拥簇着气场七丈高的顾父出了酒肆扬长而去。
这一去自然不是打道回府,却是被怂恿着去了东市的顾记绸缎庄。
说起这绸缎庄,还是顾母的陪嫁,本来应该是三个的,可当初沈晚的继母狮子大开口,扬言没一千两纹银便不放人。顾母无法,只得咬牙卖了其中两个大的,方才凑够了银两娶了沈晚过门。
如今仅剩的这个顾记绸缎庄,顾母自然看的跟眼珠子般精细,为此还特意托人聘请了业界稍有名气的李业李掌柜的坐镇。
三年间绸缎庄的利润较之往些年翻了一番有余,这也让因着和沈家结亲而伤了元气的顾家缓了口气,否则单以顾立轩这小小六品主事的俸禄是很难维持一家上下的体面的。
素日里唯恐那不着调的顾父吓跑店里的娇客,顾母自然耳提面命外加恐吓威胁的不准他靠近绸缎庄一里以内。
若说之前那顾父自然是不敢碰雷区半步,可现今喝醉酒的顾父那是谁啊,他是上天入地他第一,玉帝老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存在!
于是,在一干狐朋狗友的拥簇下,顾父昂首挺胸,牛逼哄哄的进了顾记绸缎庄。
5. 第5章
“不好了,不好了东家!”
沈晚和顾母正在里屋说着话,不期然屋外那惊慌失措的叫嚷声惊的她们娘俩一跳。
顾母最先反应过来,惊道:“是绸缎庄李掌柜。”说着便急急下了炕,快走几步出了里间。
沈晚忙拍拍手上的碎屑,下了炕穿了绣鞋,扶正了头上发饰,抻了抻衣裳也忙追了出去。
甫一到外间,就听得她婆母那暴怒的吼声:“什么?!顾明理那个老东西竟敢去绸缎庄闹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
李掌柜的跑的满头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偏又着急,此刻又是双手比划着又是跺脚的向顾母诉说着刚绸缎庄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那顾父吃了酒后,被人一怂恿,便借着酒劲来了绸缎庄,想来是逞酒耍一番威风的。如若当时铺子里没人倒也好说,大不了就暂且关了门停业,让顾父耍够了威风,待他酒醒后离去他们再开门营业也不迟。
偏的今个也是做年遇到闰月——背时的很,今个铺子里不但有客人,且这客人来头可不一般,不提那兵部侍郎的家眷虞夫人,就她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别看穿着不显,可那是堂堂淮阴侯府家的秦嬷嬷!霍侯爷的奶嬷嬷!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从她们两人进了铺子,那虞夫人就一口一个秦嬷嬷一口一个侯爷的既谄媚又殷勤,他即便再傻也能猜到了老妇人的来历。
李掌柜当时激动的直搓手,他们绸缎庄在整个汴京城内名气不算凸显,生意也一直不好不坏,难得店里能来这样的贵人,若贵人真能看上他们这里的哪怕随便一块绸布,那还愁他们顾记绸缎庄今后打不出小小的名气来?
李掌柜踌躇满志,殷勤的跑上跑下,舌灿兰花的将虞夫人夸了又夸,又不着痕迹的将淮阴侯府夸了夸。总算功夫没白费,侯府秦嬷嬷挑中了一匹天青色的绸缎,在她正打算掏钱买下的那瞬间,顾父呼着酒气浑身散发着王霸之气的闯了进来。
结果可想而知。
顾母又怒且惧,身体摇摇欲坠:“那个老货竟然、竟然敢冲撞淮阴侯府家的人?!”且不提那霍侯爷是皇亲贵戚,就单凭人家如今是手握重权、叱咤半个朝野的正二品兵部尚书,他们也半分得罪不起。更遑论,听闻那宰辅大人明年致仕,而接替之人也早已内定,便是那霍侯爷!这样的人家,旁人巴结还来不及,他们家却白白给开罪了去,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沈晚扶住顾母,在旁听得此事,心下也有几分忧虑。她相公在朝为官,要因此事波及到了他,那真是无妄之灾了。
李掌柜摸把额上的汗,跺脚:“哎呀东家,要是单单冲撞了倒也好说,我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能下跪磕头给人请罪,让人消了这肚里的火。可偏的举人老爷吃醉了酒,嘴里没什么把门,有的没的乱说一通。开始那老妇人面上倒也没什么表示,倒是旁边那虞夫人恼怒的很,斥责了举人老爷,举人老爷那是什么性儿啊,唇枪舌剑的就给怼了去!两人一来二去的,倒是叫举人老爷知晓了那老妇人是淮阴侯府家的嬷嬷,便……便开始大放厥词起来。”
说到这,李掌柜欲言又止,开始唉声叹气。
顾母脸色刷白刷白的,强稳着心神,发颤着声音问道:“他……他胡说了些什么?”
李掌柜看了她一眼,苦笑:“举人老爷说他祖上和淮阴侯府已故的老夫人祖上是连着亲,要真论起来,霍侯爷还得称他一声表兄……”
顾母再也站不住,噗通了一声栽倒于地,面白如纸。
顾母身子重,冷不丁一拉,沈晚也被她带的一个踉跄。险险稳住后,她定了定神,抬头看向李掌柜:“李叔,您就一并将话都说完了罢。”
李掌柜叹气:“汴京城内谁人不知那秦嬷嬷是霍侯爷的奶嬷嬷?侯府已故去的老侯爷夫人是对秦嬷嬷有再造之恩的主子?举人老爷这么一说,可是戳了她肺管子了,秦嬷嬷当即就变了脸色怼了过去。举人老爷自是不甘示弱,厉声呛了回去,旁边虞夫人瞧不过眼,便唤了人进来要打老爷,老爷一急,对着秦嬷嬷和虞夫人就推搡了过去……”
顾母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沈晚也呆住了,她这个作死都要作到天上的公爹啊!
李掌柜急道:“少夫人,您这边可得要拿个章程啊!”
沈晚扶着丫鬟,觉得头也有点晕,强打精神道:“那秦嬷嬷……可有伤着?”
李掌柜摇头:“好在虞夫人眼疾手快,当即护住了秦嬷嬷。可因着老爷吃醉了酒,手下也没个轻重,虞夫人因护着秦嬷嬷,额头就碰上了柜台边角,当下就磕出了血。”
沈晚觉得天地都在旋,她真的很想像她婆婆那般晕过去,一了百了。
深吸口气,她觉得此刻连苦笑也做不出,艰涩道:“那秦嬷嬷此刻可还在铺中?”
李掌柜道:“秦嬷嬷气得当场拔脚就走,我苦苦相求也拦不住,追上去送给的赔礼也被那虞夫人当场摔在了地上踩了上去。我瞧着情形大不好,便急三火四的来秉明东家,拿个章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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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或……有个准备也好,省的到时惊慌忙乱。”
听到准备二字,沈晚心头狂跳,她可从来不敢小看官场上的龌龊,就凭他们小小主事府,竟敢撩淮阴侯府的胡须,就算侯爷不屑出手对付他们,今个伤了侍郎府的夫人,想那侍郎府也饶不了他们!更何况,这世上多的是汲汲营营的小人,保不齐就要拿他们做踏脚石,好给霍侯爷上缴一份投名状。
最坏的准备在脑海中一过,沈晚的后背就细细密密渗出了汗。此刻天色尚早,离她相公下值还有两个多时辰,此时事情紧急,若等到她相公下值再去处理未免也太晚。
各种思量在脑中一过,沈晚抓紧丫鬟胳膊借力站直:“李叔,秦嬷嬷走了有多长时间?”
李掌柜闻言一愣,继而正色道:“有一刻钟了。”
“坐马车还是坐轿?”
“坐轿。”
沈晚飞快在脑中过算了下,从东市他们顾记绸缎庄回淮阴侯府,男子步行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四个人抬轿这个时间也得只多不少。他们主事府到淮阴侯府步行得两刻钟,女子脚程慢怕也得两刻钟多些,她自然不能直接在淮阴侯府等人,只能在朱雀东街的街头候着。如此,两刻钟内可以赶到街头,时间算来倒也能赶得上。
“李叔,你赶紧回去将铺子新收来的那批料子,上次听得你说是江南如意坊织造的那批,有没有天青色的,拿上三五匹,让脚程快的小厮赶紧送到朱雀东街街头。”
“啊?那批料子统共就那么一匹天青色的,可惜让虞夫人摔在了地上,还踩了几脚,划了丝,废了。”
“那相近的颜色有吗?”
“倒是石青色还有几匹。”
沈晚心中微定,呼口气:“那就石青色,有多少就拿多少。要快。”
李掌柜也不问缘由,有了主事的他心里仿佛也有了主心骨,哎了声,就飞快的往绸缎庄的方向奔去。
“春桃,你赶紧去我屋里书案抽屉里有个梨花木的盒子,你带上快点跟我走。”
“双寿,你快去宫门外候着少爷,一旦少爷散值,你需迅速将老爷今日所做之事秉明少爷,千万要嘱咐他不要慌乱,需第一时间去向霍侯爷请罪。”
“福伯你找个小厮随你一块出门将老爷寻回来,他不回来绑也得绑回来,然后将他锁入屋内,待他醒酒。”
“刘妈,婆母这边劳你好生照看。”
一叠声命令下去,沈晚也来不及歇息片刻,带上春桃脚步如风的往朱雀东街而去。
6. 第6章
一路上,沈晚提着裙摆飞似的往朱雀东街赶去,也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目光,脑里飞快模拟着一会请罪的几套方案。虽然她也知秦嬷嬷和虞夫人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府,可到底也得要将态度摆在这,否则顾府真要祸事临门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两刻钟内抵达了朱雀东街街口。
嫁与顾家这三年,到底将她养成了深闺弱质,不过才快步走了两刻钟,她身子就虚脱的厉害,喉咙犹如火燎过般灼痛,只觉得连呼出的气都刮着层热烫来。
因走的急,此刻她钗环有些倾斜散乱,几缕碎发被额上细汗濡湿,紧贴着额角。周身也出了层细汗,凉风一扫便令她打了阵哆嗦,可此时此刻她也无暇顾及,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唇瓣,深吸口气用力扶着膝盖站直身子,之后就焦灼朝着东市的方向望去。
直待远远望见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稳稳朝这边而来,她方眼眸一亮,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
总算还是让她赶上了。
最前的那顶轿子,轿厢并无过多装饰,轿顶为银色,轿盖、轿帏多为皂色;抬轿的四个轿夫,走路四平八稳步伐矫健,行走间隐然带着威势,这让沈晚不由得联想到前世军队里的士兵。
沈晚心里有了数,这顶轿子里坐的定是淮阴侯府的秦嬷嬷无疑。
迅速对春桃低声嘱咐两句,然后她就提步到街口正中方向,盈盈拜下。
一炷香的功夫后,最前方的银顶轿子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轿中传来一老妇人疑惑的声音:“何故停下?”
前面一轿夫沉吟道:“是前方一小妇人不知何故拜道中挡了路,嬷嬷莫急,我这就呵斥了她去。”
“嬷嬷!”沈晚哪里肯让轿夫呵斥她离开,忙焦急开口道:“烦请嬷嬷莫怪!小妇人乃是兵部主事顾家的媳妇,因今日家中人醉酒误事惊扰了嬷嬷和虞夫人,深感惶恐不安,特意带着薄礼来向嬷嬷和虞夫人请罪……”
沈晚话未尽,轿中人已然沉了声道:“让她速速离开。”
轿夫厉声喝道:“还不快离开!再不离去,休怪我等不客气!”
沈晚急急朝着轿子方向靠近了几步后,再次深拜:“家中人狂悖无知冒犯了两位贵人,顾家上下深感惶惶,家中婆母乍然听闻此事已经不省人事。顾家自知无颜面对两位贵人,更不敢祈求贵人能原谅顾家一二,但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陪个不是,望两位贵人能消消气,若是因此气伤了身子,我们顾家便是天大的罪过了。这是些薄礼,还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若是看不上便是赏了下人或扔了都使得,待相公散值归来,定会带着公爹到两位府上负荆请罪,以恕罪过。”
未等秦嬷嬷回应,后面轿里坐着的虞夫人早就按捺不住的掀了轿帘,一手按着缠着白布的额头,冲着沈晚的方向冷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未免也太异想天开,随便的阿猫阿狗的东西都能塞进淮阴侯府不成?回去告诉你家那腌臜老货,休要妄想此事能随便揭过,识趣点就洗干净了皮,等着侍郎府的人上门来请教罢!你识趣点就快点滚开,也免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秦嬷嬷听得有些皱眉,却未对此置喙什么。
沈晚心下一凉,瞧那虞夫人咬牙切齿的,怕是回去要扇枕边风,不整死他们顾家不罢休了。
“虞夫人,今日确是我们顾家做得不对,您要打要骂都使得,小妇人在这愿受些皮肉之苦,来换取虞夫人您的宽恕。”沈晚面色泛苦,冲着虞夫人轿子的方向拜了又拜。
莫不是你还杠上了!虞夫人硬生生吞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话,此刻她也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怎么这般看来她像个仗势欺人杀人灭族的恶霸一般?再说秦嬷嬷尚未表态,她之前急急替侍郎府拿章程似乎也不太合适。
放了轿帘,虞夫人闭口不言。
“绕过去。”老妇人沉声道。
听得吩咐,轿夫应了声,抬轿往侧边去欲绕开沈晚而行。
未达目的,沈晚哪里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去?所以轿夫往哪个方向抬,她就往哪个方向挪身。
几次之后,前面的一个轿夫恼了,抬起胳膊肘用力抵上了沈晚的左肩。
“滚开!”
“少夫人!”
一声闷哼,沈晚被巨大的力道怼的左肩剧痛,人也随之倒在了一旁。
倒下的瞬间她侧身看了一眼,春桃随即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退到路边低声啜泣。
听得动静,秦嬷嬷一惊,手握轿帘想要掀开查看,顿了一瞬终究停了念头松了手,只沉声道:“走吧。”
后头轿子里,已探出去身子的虞夫人也忙放了轿帘,端正坐好。
沈晚心凉了半截。
见轿子毫不迟疑的要往淮阴侯府的方向而去,沈晚焦灼万分,哪怕知道这秦嬷嬷她们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家,可她还想再试一回。遂踉跄起身,几步扑上了前方轿子,双手紧紧环抱轿子栏槛。
“嬷嬷!小妇人并无他意,只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致歉……”
“放肆!”
轿夫大怒,单手去拉扯她想要扯离轿子。沈晚咬牙忍着臂上的剧痛,整个人犹如抱浮木般贴着栏槛不放,双手也死命紧抠着栏槛上面纹理。
一来一回间,轿子就开始摇晃起来,轿夫唯恐伤着里面嬷嬷,下手愈发重了起来,握紧沈晚的胳膊使劲朝外一掰,只听她含着一声哭腔的痛哼声,却原来是她手指攥的厉害,不期然被这么一掰扯,竟生生将她的手指掰断了去。
轿中的秦嬷嬷终于出声:“落轿罢。”
与此同时,她快速掀起轿窗的布帘,抬起褶皱的眼皮犀利的扫过一周,然后定在那动手的轿夫身上:“淮阴侯府断无欺凌妇孺之流。”
那轿夫一惊,七尺的汉子惊的脸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
秦嬷嬷别过目光,一转眼就看到尚伏在栏槛上的小妇人。身着水蓝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细手细脚的瞧着身子着实单薄了些。此时此刻她略显狼狈,钗乱鬓斜,几缕碎发紧贴面颊,额上似被石子划过了几道红痕。虽已嫁为人妇,可面上稚嫩的很,五官姣好,一双桃花眸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
目光顺着她单薄的肩看向那垂下来的手臂,见那纤细的手指轻颤不止,想来是痛的厉害,偏见她脊背挺直,牙关紧咬也不在她面前呻吟痛哭,也是倔强的很。
见此,秦嬷嬷心下怜惜了几分,偏又难消心头恼意:“堂堂主事府,就剩下你个小妇人了不成?”
沈晚闻弦知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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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顿时知道此事有了几分转机,忙道:“嬷嬷莫恼,婆婆惊闻此事,气得当场昏厥不省人事,而相公今日上值尚未归来,顾家人丁单薄,此刻能主事的便只有小妇人。小妇人唯恐嬷嬷和虞夫人两位贵人气坏了身子,便赶紧先行过来请罪。待相公散值归来,定带着公公到淮阴侯府和侍郎府给两位贵人负荆请罪。”
此时虞夫人已经下了轿,立在秦嬷嬷的轿窗旁,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晚,拿帕子掩了掩口,冷笑:“怎么,难不成你还妄想着当面请了罪此事就轻飘飘的能过去?”抬手不由覆上了额头,甫一触及,乍然的疼痛让她嘴角抽痛,目光愈发的恼怒,要是她因此面上留了疤,她定要他们主事府顾家好看。
沈晚忙垂首回道:“顾家断不敢这般妄想。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顾家不敢求贵人们原谅,只求能当面请罪,以求心安。”语罢,沈晚敛容肃穆,郑重的给秦嬷嬷和虞夫人行了跪拜礼。
虞夫人的脸色好看了几许,可到底意难平。
待沈晚起身,秦嬷嬷已放了轿帘,虞夫人已回了轿中。
沈晚抬眼给稍远处正捧着绸缎瑟瑟发抖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小厮打了个激灵,忙两股战战的将那绸缎捧上前来。
“嬷嬷,这几匹绸缎是江南名声颇盛的如意坊织造,这几匹石青色的料子瞧着颜色极正,既稳重又大气,阳光下又流光溢彩的,霎是夺目。当然这也不值当什么,给嬷嬷赔礼的确是寒碜了些,还望嬷嬷莫要嫌弃。”
沈晚眼尖,瞧着那虞夫人轿中的帘子微动,便心知这虞夫人只要掀帘就要口吐于她不利之言,唯恐生变故,也不等秦嬷嬷出声,就赶紧示意小厮将布匹放到那尚在跪着的轿夫手上。
轿夫怒目而视。
沈晚视而不见,示意春桃上前,走到虞夫人的轿前,由轿窗将梨花木盒子塞到虞夫人轿中:“虞夫人,这些是些浅陋的玩意,想来虞夫人眼界高素来是瞧不上这些的,可顾家家业浅,也没什么值当东西赔给夫人的,望夫人切莫嫌弃。”
虞夫人不屑的掀了掀唇角,随意打开了梨花木盒,本是想借此奚落她一番,可待见了里面厚厚的一摞银票,顿了下随即合了盖子,只轻轻的哼了声。
沈晚心中微定。
起轿的时候,秦嬷嬷严厉的声音从轿中传来:“你回去转告你那不着调的公爹,我们淮阴侯府可从未多了一门亲,再敢胡乱攀扯,老身定不饶他!”
沈晚大喜过望,忙应着:“嬷嬷放心。嬷嬷大恩,顾家铭感五内,望嬷嬷长寿安康,一生安泰。”
秦嬷嬷脸色好了几许。
沈晚站直了身子,一直含笑看着秦嬷嬷和虞夫人的轿子消失在视线中,方缓缓收了笑意。
“帮我整整钗环和衣裳。”
春桃忙应着,手脚麻利的给沈晚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和歪斜的头饰,扑打干净衣裳的灰尘,抚平褶皱,可看着那依旧垂下的不停轻颤的手指,不由红了眼圈。
“止住!”沈晚轻斥:“你也把自己拾掇整齐。回去的路上,我们慢些走,不可哭哭啼啼,要开心笑着。若有人问起,只笑不语便罢。”
她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此事已和解,休想再起拿他们主事府顾家当投名状开刀的念头!
7. 第7章
此时,刚散值出衙门的顾立轩也从双寿那得了信,惊闻他老父醉酒闯下的祸事,顷刻就脚底发软,只恨不得能如他母亲般晕死过去一了百了。
双寿忙上前扶住,忧虑道:“少爷,少夫人嘱咐您千万不可自乱阵脚,需即刻去找霍侯爷请罪。”
一听霍侯爷三个字,顾立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去年冬天吏部尚书李涵犯事,罪因是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外加卖官鬻爵,事发后数罪并罚被判腰斩,当时他们兵部所有人被霍侯爷勒令观刑。直至今时今日,他仍无法彻底忘记那样惨烈的场景,只要稍微一回忆,他仿佛就能立刻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听到李尚书那痛不欲生的哀嚎声,看到那喷溅满地的血,蠕动的肠子和掉落多处的内脏……
顾立轩胃部一阵痉挛,遍身发冷,脸色更是青白的不似活人。他可是听其他官僚私下隐晦提起,明面上那李尚书是犯了事罪有应得,可实际上却是他曾不知因何事开罪了霍侯爷,方得此下场……
“少爷,您可得稳住啊。少夫人说了,您这边得第一时间给霍侯爷请罪,可不能再耽搁了。”
顾立轩俊逸的面上浮现惊慌之色:“不……不是,是我……我素日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位卑言轻,又哪里够资格拜见尚书大人?”
双寿一听傻了眼,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不去给那霍侯爷请罪了?
陆续有散值的官员从官署内出来,也有眼尖的瞧见顾立轩这边的异状,不由低声窃语,猜测着发生了何事。
有和顾立轩素日交好的官员欲上前询问,可此时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唯恐旁人知晓了他家开罪霍侯爷之事,此刻见人前来询问,只恨不得能插翅而飞,哪里还肯待在原地半刻?
前来好心询问的三两官员惊愕的看着那仓皇而逃的身影,呆若木鸡。
主事府顾家这边,大夫嘱咐顾母切莫再忧心劳神,开了药方嘱咐她禁口之物,又叮嘱了沈晚受伤的手指莫碰凉水,肩上要按时涂药揉开淤血,样样都仔细嘱咐完后,方领了坐诊看病的银两,叹着气离开。
待大夫一走,顾母就撑着炕沿挣扎起身,面色狰狞,手指着顾父所在的屋子凄厉的破口大骂:“顾明理你这个浮浪破落户,亡家灭户的玩意,老娘真是几辈子损了阴德,这辈子才嫁给你这个腌臜玩意!可怜我儿,摊上你这么个破烂爹,生生要被你给连累致死啊——你不让我们娘俩好过,老娘也不让你安生了,要死也得拖你一块下地狱去,省的留在世上继续祸害立轩他们可怜的小两口……”说道最后,顾母凄厉的声音渐渐转为悲哀,向来强硬的她流着泪哭嚎起来。
此刻顾父早已醒酒,缩在里屋惶惶瑟瑟,扒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娘,您别这样。”沈晚心里哪里好受,因左手缠满绷带不宜动,只能轻轻抬手右手去擦顾母脸上的泪:“秦嬷嬷虽面冷,可到底心不是硬的,既然她已经收了顾家的赔礼,那么此事也就揭过了。霍侯爷那边有相公呢,同在一官署,相公又是霍侯爷一手提拔的官员,只要相公诚心请罪,霍侯爷那边还能不念及几分面子情……”
“娘,晚娘——”
沈晚话音未落,外间就传来顾立轩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沈晚心里咯噔一下。
顾母也受了惊,闻声仓皇望去,正好此刻顾立轩从外间掀帘而入,母子俩瞬间都看见了对方的惊惶无措。
“轩儿你、可是霍侯爷开罪你了?!”
顾立轩面色惶惶,头重脚轻的扑到炕前,冰凉的手紧紧攥着顾母的胳膊,闻言只茫然机械的回道:“我,我没见到霍侯爷……”
沈晚倏地站了起来。
“没见到?可是霍侯爷不见你?还是侯爷今日没在官署?如在,那可是侯爷家的仆人传的话给你?传话人可与你说过什么?”
顾立轩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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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一怔,这会似乎稍稍回了神,想起在官署的行事,面色微赧,不由垂了头缩在两臂之间:“是……当时思绪混乱,六神无主间只想着速速归家,所以并没拜见霍侯爷……”
沈晚也怔了。
顾母生气的拍了他肩背一下,斥道:“你这孩子怎能这般冒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单单想着归家?归家又有何用,只有向霍侯爷请罪,求得他原谅方能止了祸事!你想想,你可是在他手底下当差,如今你开罪了他们府上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要是他迁怒于你,你这差事还要不要得?”
这可不单是差事的问题。
沈晚吐口浊气,压住心底升起的烦躁,目光紧盯着顾立轩正色道:“顾郎,官场上的事你自是比我们妇道人家懂得多,稍有差池,那可是万劫不复。先前我已求得秦嬷嬷这边谅解,秦嬷嬷和虞夫人也收下了咱家准备的赔礼,她们那厢自是揭过了。现在只要霍侯爷能散了心中这口气,那么此事便是真正翻篇了。”
顾立轩惊喜的看她:“那侯府的秦嬷嬷她们真的原谅了咱们?”
顾母忙道:“可不是,这也多亏了你媳妇……”
沈晚打断她:“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郎,你还是速速给霍侯爷请罪去要紧。”
此刻顾立轩似乎有了些许底气,双腿也不似之前般发软。勉强站起身,他闭着眼握了握拳,呼口气就要往外走。
沈晚叫住了他。
顾立轩疑惑的回头看她,沈晚顿了顿,道:“带上爹一块去吧,霍侯爷府和侍郎府都要走上一遭,也再备上份厚礼,只要能过了这一遭,就是倾家荡产也使得。”
顾母神色一正:“到底是晚娘想的周到。”当即唤了刘妈拿来库房钥匙,交予顾立轩:“所有家当都在那,需要什么你尽管拿。”
顾立轩知道其中厉害,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抠唆含糊,当即拿了钥匙就奔去了库房。
8. 第8章
今日恰逢早朝,霍殷就没去衙署,散朝之后又被圣上留在尚书房里商议政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知道秦嬷嬷被人冲撞的事情。
待议事完毕从宫里出来,马车旁候着的秦九方将秦嬷嬷的事情大概说与他听。
转着玉扳指,霍殷垂了眼,沉声问道:“顾立轩何在?”
说到他,秦九咬牙切齿:“这个懦夫听闻此事竟一言不发的跑回了家,要是他还在衙署,我定一脚踢碎了他!”
闻言,霍殷面上冷了几分,他素来不喜懦弱胆怯之徒,之前破格提拔顾立轩是看他颇有几分才气,未想倒是块废料,不堪大用。
兵部主事看来要换一换了。人选便让虞侍郎定吧。
捏了捏眉心,霍殷坐在马车中闭眸小憩,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响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的清晰。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了淮阴侯府门前。
秦九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睨着马车前方正巴巴望着他的两人,唇角扯出嘲讽之意。
察觉车轮停下,马车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何事?”
秦九忙正了神色,回神恭谨道:“回爷的话,是顾主事父子拜于府前,求见侯爷。”
许久,马车内方传出霍侯爷的声音,却明显比之前冷了几许:“回府。”
“是,侯爷!”
秦九抬头,甩鞭,看也不看那跪拜的父子俩,驱赶着马车由大门进了府邸。
待马车进了府邸,厚重的两扇铜门就缓缓的合上,隔绝了府外父子俩焦灼不安的视线。
顾父浑身直颤,扭头一个劲巴望着他儿子,抖着唇也不知该说什么。
顾立轩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两眼发直的望着那两扇朱红铜门,脑中反反复复闪过两个字:完了……
回府后,霍殷径直去了秦嬷嬷院子,他是秦嬷嬷一手带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见霍侯爷到来,秦嬷嬷自然欣喜,亲自给他搬了座,又一叠声的吩咐秦六秦九倒茶端水。
“嬷嬷今个受惊了。”
霍殷淡淡的说着,可秦嬷嬷依旧感到受宠若惊。一张褶皱的老脸笑开了花,平日里严厉的折痕此刻看起来都淡化了许多。
“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婆子了,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妇人家,哪里就那般娇贵了?不打紧,就个老泼皮吃醉了酒瞎咧咧两句,好生让我怼了回去,没多大事。”
霍殷难得扯出抹笑意:“嬷嬷无碍便好。”抬起杯盖抚了抚上方浮叶,低头轻啜一口。
“秦九,今个不用你当值,你且留在嬷嬷这陪会嬷嬷。”
秦九忙道:“是,爷。”
稍坐了会,霍殷起身离开,秦嬷嬷和秦六秦九忙起身相送。
待霍殷离开,秦六忙松了口气,惹得秦嬷嬷狠瞪他一眼。
秦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讪讪的抓了竿红缨长枪就去院子里练武了,不是他没出息,实在是侯爷身上威压渐重,面对侯爷他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秦九拉过他娘的手,从上而下仔仔细细看着。
秦嬷嬷拍了他一下,轻斥:“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多,都说我没事了,若真有事难道还瞒着你们不成?”
秦九冷哼:“那喝醉酒的泼皮还有什么轻重可讲?我可听说那泼皮对你们动了手。”
秦嬷嬷摆摆手:“也就推搡了一下,我倒是没事,就苦了那虞夫人,为了护着我脑袋磕在了柜台沿上,磕破了皮出了血,就怕留了疤。”不由皱了眉,人因她而受难,她心里到底不好受,赶明她得亲自去侍郎府上看看,人要无恙她才能安心。
想到要不是侍郎府夫人护着他娘,可能最后就要换做她娘头破血流的模样,秦九到底还是心中恼恨,声音不由带出了几分:“那泼皮一家,我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秦嬷嬷闻言回了神,不由出口道:“那泼皮惹出的祸,让人教训一顿便罢了,至于他们家人倒是知礼的本分人家,他家的儿媳妇当即就送了赔礼,又是行礼赔罪又是软言告罪,为此还折断了手指……”想起那疼的几欲落泪可怜的娘子,秦嬷嬷到底叹了口气:“此事便罢了吧,怪可怜的。”
秦九诧异的看她。
秦嬷嬷道:“虞夫人也接受了赔礼。既然如此,就莫要牵连其他。”
秦九垂了眼,至于牵不牵连这也不是他秦九能说的算的。
书房内,今日随秦嬷嬷外出的四个车夫并排单跪在书案前,事无巨细的向霍侯爷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书案后,霍殷手指轻叩案面,跳动的烛火在他冷硬的面庞上留下明暗的阴影。
“……那顾家娘子遂将赔礼强塞给属下,又将那不知盛放何物的梨花木盒子硬塞到虞夫人的轿中。之后,嬷嬷便让咱们启程回府。侯爷,这便是今日事情经过。”回话的这轿夫正是今日拉扯沈晚那人,他对沈晚自是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的说出的话里话外就带出了几分。
霍殷目光淡淡扫他一眼,那轿夫呼吸一窒,瞬息感到那威势压于他背部让他难以抬头。
目光扫过其他人,霍殷漫不经心道:“可还有什么?”
其他人相互看看,摇头。
“下去吧。”
待他们四人如临大赦般的退下,霍殷又重新拿起案上那本兵书仔细看了起来。此间小事,本来他也没打算详细过问,可回府得知秦嬷嬷收了赔礼,倒是令他微诧,毕竟秦嬷嬷的性子摆在那,那泼皮这般得罪了她还能收下赔礼,着实令人费解了些。待了解其中缘故,霍殷也了了心里疑惑,怕是嬷嬷她一时恻隐之心起了作用。
那顾家娘子倒是有几分心智和手段,可到底只是妇人见识罢了。思量撂过一旁,他将心神重新放回兵书上,修长的五指握着兵书,指腹带着薄茧,指骨指节清晰有力,不难看出其手掌的遒劲强韧。
顾立轩在淮阴侯府门前跪了半个时辰,见门卫不进去通秉,侯爷也无让他进来的意思,只觉惶惶难安,遂带着顾父辗转来到兵部侍郎虞府门前,求见虞大人。
那虞大人名唤虞铭,为人八面玲珑善于钻营,早在顾家父子到他府上前,他便让人早早的打听了淮阴侯府的态度。听闻淮阴侯府连个门都没让他们父子迈进一步,虞铭心里就有数了。
顾立轩素日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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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这位上峰颇有交集,似乎这上峰对他青眼有加额外赏识,连兵部郎中都颇为嫉妒眼红。本以为上峰待他有几分面子情,他这厢舍了脸面带着老父亲自来赔罪,上峰大人能看在他面子上将此事给翻篇。未曾想,饶是他好说歹说让门卫进去通报,那府前的两个门卫犹如金刚铁塔,动也不动。
若是那虞铭知他此刻所想,定会呵呵冷笑两声,他堂堂正三品兵部侍郎,部里副长官,与顾立轩那区区六品小主事有面子情?未免也自视甚高的很。
苦苦哀求了将近一个时辰,别说进门赔罪了,就是侧门后门都未曾给他开半条缝。
这会,顾立轩也总算反应过来了,上峰这是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了。
这一刹那,他就觉得他脸上腾的就烧了起来,尤其是门卫那隐藏不屑的目光,就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烧的他摇摇欲坠。
“轩儿,你说……你说这可咋办啊?要不我再求求门前这位大爷,我给他跪下磕头……”
顾立轩一把攥住了顾父的胳膊,两只眼睛通红,狠狠盯了那两门卫一眼,咬牙切齿道:“走,父亲我们回家。”
“可是……”
“走!”这个字,几乎是顾立轩咆哮而出。
顾父被吓住了,瑟缩着被儿子拉回了家。
回了顾府,顾立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进了卧室,然后砰的声将门从里面踹死,将顾母和沈晚冷不丁的关在了门外。
顾母和沈晚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不妙的信息。
顾母压住心中一口气,拧了顾父耳朵就进了外间,不等顾母恐吓殴打,顾父就一骨碌乖乖倒出今日请罪经过。
说道最后,顾父又羞愧又惶恐,声音直颤:“轩儿回来的路上跟我说,他今日算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还说,此间事便听天由命吧,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沈晚在这边将顾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嫁与他三年,她印象中的他向来是清风霁月又富有责任感的男人,至今的她仍记得三年前他拉着她的手,义无反顾要将她救出泥潭的模样。那时的他,犹如天祗下凡,从此她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可如今,他竟然会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来?
听天由命?政治打击一旦下来,严重的话可能是抄家,下狱,流放……充妓。
一股泪意涌上了眼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过她么?
是读书人的面子重要,还是家人爱人的安危重要?
仰脸逼回了泪意,沈晚深吸口气走到外间,看了眼顾母,艰涩道:“既然相公说要听天由命,那就看天意吧。真到了那天,我也不辱顾家脸面,娘便送我白绫一条罢。”说罢,扭身去了耳房,也重重合了房门。
沈晚的声音自然传到了卧房内顾立轩的耳中,顾立轩捂着耳朵扑到了被褥中,后又蹬了鞋子上了炕,整个人钻进了被褥里。
门外,沉寂了片刻后,陡然响起了顾父的哀嚎声。
顾母声音凄厉:“顾家要是完了,我首先屠宰了你这个亡家灭户的玩意!!”
9. 第9章
翌日早晨,顾立轩脸色灰败的去了衙署。到了兵部,他就敏感的察觉到昔日同僚异样的神色,待他一走过去他们就开始指指点点,连昔日与他交好的同僚见了他犹如遇到了瘟疫,远远躲着唯恐避之不及。
顾立轩心下发沉,他很想扭头就大步跑出衙署,可他不敢,只能硬着头皮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办公。
没等他坐上一刻钟,兵部侍郎虞铭派人传话,勒令他交接手中工作,暂且停职,归家自省。
顾立轩浑浑噩噩的出了衙署,耳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传话人最后的一句话:“官印劳烦上缴,还有官服官帽劳烦洗干净,明日午时前上交衙署……”
一直到散值的点,顾立轩还未归家,这让一直在家惶惶等待的顾家上下愈发的坐立不安。
顾母攥着沈晚的手,手心里尽是冰凉黏腻的汗。时间拖得越久,她面色就越青白,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大门的方向,焦灼和空洞于眼底不停的替换。
沈晚先前还有精力去安慰顾母,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里也开始急了,人一急就不由自主的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尽是他上峰单独留下他故意为难斥责的画面……
“夫人!”双寿的声音打门外远远传来,顾母和沈晚同一时间腾的站直了身。
“可是轩儿回来了?”顾母急急问道。
双寿惊慌失措的推门进来,手脚比划说的语无伦次:“夫人,少爷早就回来了……哦不!衙署的人说少爷被革职了,一大早就出了衙署……”
听到革职两字,顾母的脑袋嗡了声就炸了,后面说的什么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沈晚惊道:“革……革职了?如何就到这种地步了?那少爷人呢?人一大早出了衙署,那他去哪了?”
双寿急的满头汗,直摇头:“问了一圈人了,可谁也说不准少爷去了哪。”
沈晚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要宵禁了,她相公能去哪儿呢?酒肆?赌坊?沈晚打了个寒颤,她实在无法想象她相公喝的酩酊烂醉或手摇骰子大吼大叫的模样。
“去,去酒楼酒肆酒馆,大小赌坊,叫上府上所有人都出去找,一有消息就赶紧令人回来传话。”
双寿赶忙叫上府上的婆子丫鬟小厮,分开来四处打探消息。
待府里下人一离开,沈晚仿佛没了支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一张娇容此刻白的没了颜色。
顾母也仿佛被人抽走了生机,茫然的看着大门的方向,喃喃的也不知是问谁:“接下来,莫不是要下大狱了……”
一直在房里躲着的顾父仿佛抽了口冷气。
顾母和沈晚都恍若未闻。
一个时辰后,双寿跑回来带来消息,说是有人见着少爷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听到城外,顾母还在茫然,他们顾家的亲朋好友俱不在城外,他去城外做什么呢?
沈晚却在一刹那遍体生寒。
城外,有护城河……
狂奔而出的沈晚让顾母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一手抚胸一手撑在椅背上,心脏跳的仿佛要跳出胸腔:“快,快追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巷里人影寥寥,不同白日的喧嚣,夜晚的汴京城内大多是寂寥肃静的。
沈晚从来都是怕黑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全然不怕了,因为心中隐隐升起的另一份恐惧全完压过了她对黑夜的怕。
她早该想到的,她相公那般自尊心强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打击?而她呢,危难之时本该更加体谅他宽慰他,为何昨晚她偏偏就没忍住,口不择言说出那般伤人的话?给人低头请罪本就令他自尊心受挫,回来又遭遇她的冷语打击,转眼今日再遇到官场无情打击……是的,他才刚及弱冠,一系列的打击如何让他区区弱冠少年能承受的住?若她相公有个万一,她就是罪魁祸首。
沈晚惨白着一张脸,濡湿了冷汗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的面颊额角,她踉跄的往城门的方向跑着,失魂落魄的犹如那无所归处游荡世间的鬼魂。
她越是不愿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可脑海中越是反复刻画着她相公孤零零飘在护城河上的惨烈场景,越想越慌,越想越怕,越想这个画面就越清晰,就仿佛只要踏出城门,她所想象的画面就要真实出现在她眼前……
沈晚瞳孔急剧收缩。
城门近在咫尺,可她却浑身的每一寸都叫嚣着拒绝再迈前一步。
在距离城门几步远处一个趔趄,沈晚蓦地停住了脚步。
呆立在城门口的沈晚无疑是令人生疑的,一守卫手按上腰间挎刀,大步向前,将她从上看到下,冷冷叱问:“你是何人?这么晚了,出城为何?”
沈晚恍若未闻,只是无意识的盯着城门的方向。
那守卫再次厉喝:“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沈晚这才有了反应,僵硬的扭头看他,神色茫然。只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一张一合间似乎对着面前人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偏的面前这守卫听清楚她刚说的话。
那守卫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搓着手臂往外挪了一步。本来深更半夜的一娘子钗斜鬓乱的跑到这来就够令人生疑的,偏这娘子面上惨无人色,眸光茫然呆滞,还张口就是她家相公躺在护城河里,想想就令人瘆得慌。
正想开口叱她快速离去,这时自城门外缓缓走来一身穿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守卫惊讶的发现,在这个官员出现的那一刹,面前犹如失了魂的娘子仿佛由泥胎雕塑瞬间被人抓了灵魂重新灌入体内,一刹那间活了过来,那姣好的容貌瞬间犹如春花绽放,在朦胧夜色中都仿佛泛着莹莹的光。
守卫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娘子长得竟这般好看。
顾立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沈晚面前。
沈晚的眼泪刷的下就流了下来。
顾立轩脸色惨白的比之前的沈晚还像幽魂,声音仿佛都在夜里飘:“晚娘,我什么都没了……”
沈晚哭的几乎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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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
“我被勒令停职了晚娘……没了,一夜间都没了……”
停职而非革职查办……沈晚脑中飞快过了这个念头,隐约觉得事情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糟。可因着此刻情绪过于激动,她也没细想,只一个劲抓着顾立轩的胳膊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中。
顾立轩还在喃喃着:“活着又有何脸面?我真该跳下护城河淹死了干净……可晚娘,都到这份上了,我怎么还是怕死呢……今天站在岸上许久,都好几次下定了决心,可到底没勇气往下跳……连死都不敢死,我真是个懦夫啊——”说到最后,他似哭似笑,似癫似狂,隐有崩溃之相。
沈晚心中大痛,不由脱口而出:“不是的顾郎!”
同时她猛地抬头看他,右手用力攥着他的胳膊,紧盯着他涣散的双眼,用尽气力一字一句道:“死易活难,活着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顾郎你切莫自弃,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出路!就算做不了官老爷,那就做富家翁,人生起落本就寻常,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沈晚突然止住了话,压了压情绪止了泪,反手拉着顾立轩往归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直待距离城门的方向足够远,方缓缓吐了口气。
抬臂拭去脸颊泪痕,沈晚压低声音眸色微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谓风水轮流转,明日的事谁又说得准?顾郎,我之前曾听说过这么一段话,有人俗事缠身,遂向一得道高僧请教‘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顾立轩一怔,下意识的脱口问道:“ 那该如何处之呢?”
沈晚轻声道:“大师道‘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所以顾郎,今日他们笑就由他们笑去,我们就且忍他、由他、耐他,只待来日看他们能否一直笑到最后罢!顾郎你定要信我,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人要死了那才叫什么都没了。”
顾立轩面上崩溃之相渐去,慢慢浮现沉思之色。
直待顾立轩和沈晚走远了,一旁街巷里静立许久的一主一仆方缓缓踱步出来。
霍殷淡淡的收回目光,指腹摩挲着玉扳指,有些漫不经心。今个他图夜色清凉便出来走走,没成想倒是看了出好戏。
秦九则紧紧盯着那远去的人形轮廓,咬牙切齿,心里恶狠狠想着,还妄想三十年翻盘,明个就找个机会弄死你们。
似乎是察觉到秦九意图,霍殷扫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可擅自妄动。”
秦九难消心头气:“侯爷,倒是不是怕他们来日算账,但是那小娘子话里话外将咱比作那欺人的恶霸,着实令人咽不下这口气。”
霍殷的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小娘子舒缓却温凉的声音。
抬手随意掸了掸袖口,霍殷不咸不淡道:“无需多做。只需看他们如何忍、让、由、避、耐、敬吧。走罢,回府。”
10. 第10章
回顾家后,少不得母子抱头痛哭一场。
之前痛哭过一场的沈晚情绪已然宣泄了去,此刻也哭不出来,想到顾立轩提到明日午时前需洗干净官服官帽上缴,索性就哄了他脱了衣帽,令人打了水,拿到院子里清洗去了。
这官身是在顾家的最后一夜,沈晚本也不想假手于人,奈何左手被那轿夫之前给折断了去,此刻尚缠着绷带沾水不得,只得让春桃帮忙,而她则搬了杌子在旁坐着静静看着。
待衣帽洗净,她收回了放空的思绪回屋,此刻顾家母子已收歇了哭声。
顾立轩因突逢巨变又在城外不吃不喝的刮了一白日冷风,身心俱疲又有些头昏脑涨,便草草洗漱一番回房卧下。
顾母也精神不济,勉强跟沈晚说罢三两句话,便回屋歇着了。
至于顾父,恕顾母和沈晚此刻不想提这个人。
此刻缓了神,沈晚也觉得心神俱疲。不提一白日的担惊受怕,就这小半个夜里连哭带跑的,也着实令她身子吃不消。
勉强洗漱一番后,沈晚换了身衣裳进了卧房。
吹灭了彩绘灯,她上了床榻合衣躺在里侧,闭了眼想要入睡,可脑中却纷繁的演绎起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顾父醉酒伤人起,一直到今天她相公被停职险跳护城河终。种种思绪,纷繁错乱,她想从中缕出条明线,可又不知从那处开始着手……
不知不觉,她躺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疲心累却依旧没有睡意。
沈晚叹着气拥被坐了起来,不其然侧眸瞥到旁边正背对着她,身体紧紧蜷缩着的顾立轩,一时间竟怔了眸光,怔怔的望着那后背竟忘了自己为何坐了起来。
好半晌,沈晚方收回了目光,静谧的夜色中流淌着她似有若无的叹息……
翌日,顾家上下均是日上三竿方起。
围坐在餐桌前,顾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刻上了失落和颓丧之意。
吃过这顿饭后,顾立轩就要将官服官帽送还衙署,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便是白身了。
顾父战战兢兢的喝着白粥,却是食不下咽的,几次小心拿眼瞥着对面的儿子,欲言又止。终于,他没忍住心中惊惶,小心开口询问道:“轩儿,你……他们撸了你的职,那还会不会将咱们都下大狱去?”
顾父一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流动了片刻。
顾母沉着脸,有些阴恻恻的,她现在是连打骂他都懒得废力气了。
顾立轩恍然未闻,低头喝粥的瞬间却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嘴角,即便要让他们顾家下大狱也不会急于这两天,首先要罗列罪名,再找人弹劾,接着众人附议,最后才是定罪抄家下狱。至于要不要下狱,哪里是他能说的算的,端看上面人心情如何罢。
沈晚面无表情的吃着小笼包,她真的是不想再搭理这个公爹。
顾父:……
早膳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顾立轩托着叠好的官服官帽,脚步沉重的出了顾家大门。
待顾立轩离开,顾母便回了房,临窗木然坐了会后,似下定决心般搬出纸笔刷刷书写起来。写好后晾干,便仔细折叠好压在枕下。临到此刻,她也无法顾及面子里子的事了,一旦顾家情况不妙,她就会将这封求救家书托人送到本家,以求本家就顾及同宗同姓,搭救一二。
沈晚也回了房。其实昨夜她静下心来对这起祸事仔细分析了许久,怎么想也觉得顾家不至于走到最坏的那一步。虽说汴京城内私下暗传淮阴侯为人严酷,可沈晚觉得淮阴侯府世代忠良,上数几代侯爷戍卫边关爱民如子,饶是如今淮阴侯遭遇了十年前变故,也不至于连祖训都忘了干净吧?都说他如今行事多为狠辣,可那也只是针对政敌,但顾立轩并非他的不死不休的政敌不是吗?
更遑论秦嬷嬷和虞夫人两个当事人都有谅解之意,他淮阴侯再怎么不近人情,也总不能揪着此事不放,非要将他们顾家整的家破人亡吧?
给他们顾家的惩戒,顶多不过撸了官职罢了,不至于再往深里走一步。
思及至此,沈晚心中大定。
拉开抽屉,拿了宣纸于案上铺好,镇纸压上。研好了墨汁,提笔蘸上,她微微一思忖就飞快下笔。
只要淮阴侯不打算再追究一步,那顾家就有转圜的契机。虽说富家翁于顾家而言也算是个不错退路,可想来她相公必定不会甘心,而她也不会放心。小人难防,顾家若没了官职护身,只怕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那又如何安心做的这富家翁?
停职查看并非革职查办,既然此间事并未说死,那就说明还有运作的余地。
挥笔书写间,沈晚的面容愈发的平静从容。她相公当初既然是以才入仕,那如今她就要助他以才起复。
兵部官署的大堂,气势盛大,往日的顾立轩有多么的引以为豪,如今的他就有多么的恐慌畏怯。
虽是兵部侍郎下的令让顾立轩停职交接工作,可待顾立轩来上缴官服官帽,虞大人却连面都未露,毕竟是兵部的副长官,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他亲力亲为的。
来给顾立轩办相关交接手续的是兵部郎中于修。
说起这兵部于郎中,倒是个颇有能力的实干人物,唯独一点,此人心胸狭隘,颇有些嫉贤妒能之态。
素日里他就眼红嫉妒上峰大人对这兵部顾主事的青眼相加,又看不惯那仗着才气清高自傲劲,要不是他畏惧他们兵部长官的狠辣手段,他早就作妖整死这姓顾的。没成想这顾主事霉运当头,如今反倒被自个的家人拖累了官身,早就巴望这一天的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遂要过来亲眼看下往日里以清高自诩的顾主事如何做那丧家之犬之态。
兵部令史刘琦裕接过浆洗干净的正六品官服官帽,看着面前顾主事那惨无人色的脸,有些不忍,又有些唏嘘感慨。虽这位顾主事往日也待他不薄,可碍于兵部郎中和职方主事都在场,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托着官服官帽就赶紧退了一旁。
职方主事于立是于修的本家侄子,在官场上自然是与本家叔叔同气连枝。更何况,不提他叔叔这茬,就单这顾主事差点阻了他晋升之路一条,就足以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与他不共戴天。
于主事目光一冷继而又转为庆幸,之前他从叔叔那里得知,兵部员外郎近期要请辞归乡为母丁忧,得知此事他叔叔遂私下积极为他奔走,以求他能借此机会晋升一阶,没成想他们上峰虞大人竟属意这顾主事接任员外郎一职,生生断了他的念想。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憋着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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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对这顾主事自然是既嫉且恨,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到马上要春风得意的顾主事人走背字,偏偏摊上个不着调的老父呢?
思及至此,于主事脸上阴霾尽去,尽是快意。
“顾主事,哦,错啦错啦,本官到底还是不习惯身份的突然转变。”于主事哈哈大笑,笑着过去拍顾立轩的肩膀,无不挪揄着:“顾老弟,不知接下来你这厢打算去哪高就啊?想以顾老弟的才华,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吧?”
顾立轩一张脸瞬间又惨白转为绛紫色。
于郎中看着也觉得快意的很。他捋着颌上短须,假意轻斥:“这说的是什么话,顾主事哪里需为生计发愁,东市的顾记绸缎庄生意兴隆,以后见了面,少不得要尊称声顾掌柜的。”
顾立轩头重脚轻的落荒而逃。
后面于主事偏还在喋喋不休的奚落:“瞧这顾掌柜的,真是个急性,做这狼奔豕突之态,着实有失读书人的体面。不过大家也要体谅下,毕竟如今生意难做。到底同僚一场,日后大家若得空了,多去照顾下他绸缎庄的生意。”
众人的笑声如魔音般传入顾立轩的耳中。
顾立轩浑身颤抖,双眼赤红,这般折辱,这般羞辱,是诛心之耻!若是有朝权在手……他定屠尽世上辱他人!!
“兀那小子!”
一道声音猛地衙署外传来,这极为无礼之言令兵部的人诧异,不由纷纷出了大堂,杵在门口像外打量。
只见一五短三粗的汉子从隔壁衙署急急赶来,瞧那汉子身上的官服断定他为从七品低价官员,隔壁是吏部,吏部的掌固?
于立觉得这官员有些面善,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猛地抚掌大笑,这不是吏部掌固沈扬么?是那顾立轩顾主事的岳丈大人。
顾立轩冷不丁被人叫住又被人拽住了胳膊,便赤红了眼恶狠狠看去,待看清来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自从沈晚嫁给了他,这位岳丈大人从来见他都是目不斜视,更别提拉住他讲话了。
沈扬也冷不丁被这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心脏一颤。满是横肉的脸抽了下,想起来意,他猛地沉了脸,抬起手里一直攥着的文书,一把扔到了顾立轩脸上:“我们沈家世代清白治家,断没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儿女亲家!以此文书为誓,从今我沈家便没了这个女儿,也没了你们顾家这个亲!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沈家再无半点干系!”
断亲文书!兵部众人面面相觑,这沈家釜底抽薪来的真狠。
沈扬才不去管众人怎么看他,他只知道这姓顾的一家得罪了淮阴侯。那是心狠手辣的淮阴侯啊,他们之前的吏部长官李涵,同样也是正二品尚书大人,就因为开罪了他,生生被设计给腰斩了去!当时不仅兵部的官员被勒令观刑,他们吏部的官员同样也被勒令观刑,以兹为戒。
沈扬后背泛起寒意,那样的场景,有生之年他实在不想再行回忆。
看了眼面前呆若木鸡的女婿,沈扬狠狠啐了口,而后扬长而去。
顾立轩颤抖的弯身捡起那刺目的红色文书,一双眼被这文书的颜色映射的通红如血。
都欺他,都辱他,他年少及第,冠绝京城一时,怎么就走到让人如此轻贱的地步?
11. 第11章
顾立轩从外回来的时候,面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的让人看了总觉得心中不安。
顾母按下心慌,也不敢过问今日去衙署之事,张罗好饭菜之后,喊了众人入堂开饭。
沈晚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在的手,本想稍微跟他说下她今日筹谋之事,不曾想她刚一覆上他微凉的手,便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去。
顾立轩大步入了厅堂,未曾等她片刻。
沈晚怔住了,好一会方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顿饭无疑是吃的压抑又沉默的。
顾立轩象征性的扒了两口饭,便罢了筷,一言不发的起身去了他的卧室。
顾母也没了胃口。她觉得头晕,又觉得心悸,跟沈晚简单交代几句,便搁了碗筷,由刘妈扶着去歇息了。
餐桌上只剩下闷头吃着饭的顾父和食不下咽的沈晚。
面对着那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破罐子破摔的顾父,沈晚实在没进食的心情。
手指揉着额头,沈晚垂着眼眸百般思绪绕心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相公回来之后,便对她带了丝隐约的怨意。
是错觉么?沈晚苦笑,这个说法她连自己都骗不得。
“春桃,再给老爷我添碗饭。”顾父的乍然出口吓了沈晚一跳。
沈晚重重揉了揉额角,暗下吐了口浊气。余光扫过顾父满嘴油光的模样,简直无力吐槽,家里因他而遭逢变故,他却能一如既往的胃口大开,也算是父亲界的一大奇葩了。
沈晚目光微微一凝。
是了,她怎么忘了沈父这号奇葩?
顾家值此危难之际,沈父这种自私自利见风使舵的小人,焉能坐视不管?只怕早就急三火四的要上门撇清关系,以免开罪了淮阴侯累及他自身。
沈晚下意识的看向门外,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找上门来,确实不像沈父平日的作风。
看来原因便只有一个,怕那沈父已经先一步找上了顾立轩。
沈晚简直可以想象沈父在衙署外趾高气昂给予她相公难堪的场面。
当下肝火大冒!沈晚嘴唇气的发白,一双莹莹美眸此刻犹如燃烧着烈焰,整个人仿佛随时在暴走的边缘。
顾父被唬了一跳,他不过是添了碗饭,不至于吧?
飞快的扒完了饭,顾父头也不回的出了厅堂到院子里躲着,自从出了事,家里的人一个变得比一个奇怪,当真令人怵得慌。
沈晚:……
吩咐人将厅堂打扫干净,沈晚定了定神,心下打好说辞,带着愧疚便起身去卧房寻她相公。
不成想刚打开房门,手腕一紧便被人给扯到了书案前。
这一拉扯便累及了她受伤未愈的手指。沈晚轻声咝了下,倒吸口凉气,忍痛抬眼看去,却见她相公一改之前颓然沉默之态,清俊的面庞熠熠发光,因激动白皙的脸庞都浮现抹潮红之色。
“晚娘,晚娘!你可知,你可知你写的这兵法意味着什么?”顾立轩另一手攥着书稿,激动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沈晚不着痕迹的动了动手腕,转了方向避过受伤部位,待好受了些方出声道:“顾郎,今日我父亲他可曾……”
顾立轩打断她的话:“暂且不提其他,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晚娘,你写这些书稿,可是有所打算?”
面对顾立轩那灼灼目光,沈晚只得咽下满腔话语,依着他的意思转了话头:“之前便打算跟相公说道的。所谓停职其实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的。当初相公既然以才入仕,如今何不能以才起复?淮阴侯府以军功起家,淮阴侯年少便随军出征,如今又任兵部尚书一职,对兵法谋略必定看重。如果你于这方面有所建树,难道那淮阴侯能因私废公?”
顾立轩愈发的激动。
沈晚顿了顿,看向书稿:“上之所好,下必从之。你也曾说你们兵部同僚们素日里也没少琢磨些兵法谋略,回来也时常与我说一道二,久而久之我也甚感兴趣,平日无事我也会暗下琢磨些。书稿内容仅是些想法,严谨来说算不上兵法谋略,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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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涉及战事的人物故事,合成一册充其量算作人物传记。这只是粗略的草稿,细节部分需要相公你仔细推敲。”
顾立轩点头,他自然看出了其中的诸多漏洞,细节部分的确需再仔细斟酌。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故事里涉及的兵法谋略的确新颖,甚至有些战术都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兵部官员不同于常年作战的将领,他们没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于兵法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可为了赢得上峰关注,素日里他们常将战术挂嘴边,稍有些想法便拿出来夸夸其谈,殊不知其话中浅鄙却令人贻笑大方。
顾立轩看向手中书稿,目光愈发炙热,这只要整理完毕拿到书局印刷成册,一旦推及开来,整个兵部的人都会对此大为推崇。甚至连霍侯爷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只要得了霍侯爷青眼,他又何愁不起复?
顾立轩踌躇满志,挽起袖子,饱蘸狼毫,稍一沉思便挥挥洒洒的书写起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底不负年少才名。
沈晚悄然搬了梨花木椅坐在案边,手背托着下颌静静的看他,潋滟的桃花眸逐渐泛起柔软的光。
有多久没见他如此神采飞扬的模样了?沈晚心中欢喜又酸涩,他本就该是这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啊,就一如初次见他时,少年郎那般的风姿娟秀,犹如清风朗月,就单单那般负手站着就令人自惭形秽。那么不其然闯入了她那尽是泥沼的深潭中,奋力拉住她,义无反顾的将她带离不见天日的沼泽泥潭……
收回思绪,沈晚的目光从那张清秀的面庞上缓缓转到书稿上。也全赖前世她的领导喜欢看《三国演义》权谋战术之类的书籍,作为助理自然要投其所好,饶是再看不下去也硬逼自己将《三国演义》囫囵看过了两遍。若说要她全文复述下来那是绝无可能的,可若说摘取其中一人的事迹大体写下那尚不成问题。三国中她印象颇深的便是诸葛亮了,因此这份书稿她摘选的就是诸葛亮的一些事迹。也是万分庆幸,这个架空时代并无三国。
12. 第12章
《诸葛十计》的问世在汴京城引起一阵小范围内轰动。
万卷书坊的掌柜的这些天笑得合不拢嘴,数银子数到手发软。他的万卷书坊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没成想近日倒是出了爆款,着实令人惊喜的很。
竹帘一掀,书坊外进来两人,最前面那人着一身靛蓝色直缀蟒袍,周身并无过多修饰,仅腰间系着一块质地极佳的墨玉,古朴沉郁。
书坊掌柜见那人面容肃沉却隐含凛凛威势令人不敢直视,隐约断定来人来头不小,不敢怠慢,便赶忙起身相迎道:“不知这位老爷要些什么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抑或话本小说?小店书目不敢说全,可南派北派的书籍应有尽有,在汴京城内也是数得上号的。”
前面那人面无表情的扫过书坊一眼,此刻正值午时,可书坊内的人依旧不少。
书坊掌柜惊见那人身旁随从冷冷拍了两下手,之后房外闯进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由分说的就将他书坊内的客人及小二都赶了出去,之后放下了竹帘,还重重将他书坊内从外给阖死了去。
书房掌柜刷的下白了脸,额头上肉眼可见的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抓着身旁柜台的手直哆嗦。
“贵人这是……可是小的有所冒犯?”
那人旁边的随从开口冷喝道:“玉面小生可是你这书坊请来的作书先生?”
书房掌柜一愣,接着赶紧否认:“并非是鄙坊专程请来的坐镇先生,只是他的书稿会卖于鄙坊,只是合作买卖关系。您瞧,这些都是他卖于鄙坊的书稿,统共8份,其中3份有印刷现成的,其余几份因之前不算太畅销,统共就印了几本卖完后就没再印。若是贵人需要的话,鄙坊定加急连夜给您印刷出来。”书坊掌柜说着便弯腰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8份书稿,小心的摊开在柜台上。也亏得那《诸葛十计》近期火了把,他这才费时费力的将那玉面小生的书稿从众多书稿中找了出来单独放好,否则这一时半会的他哪里找的出来。
那随从一张一张飞速翻过,待翻完后,方恭敬对旁边人说道:“爷,除了《诸葛十计》,其他的均是些仙侠鬼怪诸类的话本,都不涉及到兵事。”
那人微微颔首。
随从将目光转向那书坊掌柜,目光如炬:“我且问你,你可知玉面书生的身份?”
书坊掌柜一惊。业内规矩,除非作书先生愿意,否则擅自透露作书先生身份可是大忌。
这一迟疑,书坊掌柜面色就带出了几分。
那随从目光一厉,手握腰间佩剑,刷的下剑出鞘三寸。
书坊掌柜冷汗如瀑,却咬紧牙关不说,这倒是令那两人高看了半眼。
剑重新入鞘,那随从掏出令牌,在书坊掌柜面前一晃,冷笑:“这回你可以说了罢。”
书坊掌柜目若铜铃,瞬间惊得魂不附体,慌忙下跪倒头就拜……
从顾立轩修订好书稿卖到外面书坊,至如今已有十日功夫。粗浅来看,《诸葛十计》在汴京城内引起小小一波重视,也达到了初步预期效果,可离最终的预期还差了一步。
始终没有等来兵部的人到来,顾立轩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诸葛十计》是他此番翻身仗最为关键的一环,要是此环不起作用,那他起复的希望怕是渺茫了。
沈晚倒是不急,若是此环砝码不足,那她再加砝码就是,曹操的相关事迹虽是记得不甚全,可与他相关的一些重大战役她还是有印象的,大不了接下来再加上个《曹操传》。
没等沈晚开始起草《曹操传》,翌日清晨,兵部令史刘琦裕就满面含笑的进了顾家,手托官服官帽,嘴里大声道着喜:“顾主事,您这厢在家吗?愚弟给您道喜来了——”
这日清早,当身着官袍头戴官帽脚踩官靴的顾立轩,面含笑意重新踏进兵部官署时,到底惊呆了不少人的眼球。
有提前得了信的,暗自感叹这顾主事的好运道,没提前得信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已经被打到尘埃里眼见着万劫不复的,怎么仿佛一夜间就咸鱼翻身了?
兵部郎中于修大笑着走上前,拍拍顾立轩的肩,似长辈看晚辈般的亲切:“顾主事可算归来了!少了顾主事你,本官如断了一臂,诸多公事都做的不顺畅。如今顾主事能重新归位,甚好,甚好啊!今日散值之后,你说什么也不能归家,本官今日做东,邀请诸位同僚一起给顾主事你洗尘接风,你看如何啊?”
其他同僚包括那职方主事于立也纷纷应和,仿佛之前的芥蒂丝毫不存在。
若是以往,顾立轩定会严词拒绝,以他心高气傲的气性如何能容忍自己与这些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可短短时间内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心性已经不同往常。
“郎中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那今日就劳烦郎中大人破费了,待来日便由我来做东,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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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郎中大人及各位同僚们,还望诸位能赏脸前来啊。”顾立轩笑着连连拱手,不用照着铜镜相看,他都能感知自己假笑的亦如他曾厌恶的那些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
于郎中惊觉顾立轩的转变,心下忌惮了几分,可面上丝毫不显。
正在此时,兵部侍郎虞铭从外面踱步进来。不等众人大吃一惊赶忙要行礼,那虞大人大手一挥免了众人的礼,却径直走到顾立轩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颔首叹道:“年轻人受些磋磨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不得顾立轩开口回应,虞大人接着说道:“顾主事,你随我过来一下。”
顾立轩微愣了下,就赶忙整整衣冠随虞大人出了官署偏殿。
一直待虞大人带着顾立轩离开许久,职方主事于立方脸色难看的从外面回来,在于郎中耳边小声道:“瞧着他们是往主殿的方向去了。”
于郎中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主殿,是他们兵部尚书霍大人霍侯爷的办公之所。
此刻候在主殿外的顾立轩,脸色也是忽白忽红的不甚好看,掌心脚底后背都细细密密的泛起了汗。他也万万没成想虞大人竟带他来见霍侯爷。
他隐约预感到霍侯爷见他的原因,心下自然激动窃喜,毕竟是他难得的机遇,只要能得了霍侯爷的赏识,他日后的官途必定青云直上。
可另一方面他又着实紧张怯场。《诸葛十计》虽说最终由他润笔,可到底并非他构思所想,他心下难免虚了些。
微微抬眼飞速扫过那两扇紧闭的主殿大门,仿佛还是印象中那般威严气派。记得霍侯爷上一次召见他,还是数年前他年少及第之后,霍侯爷单独召见考校他。那时候的他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鼎鼎大名的霍侯爷也丝毫不怵,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之后就被霍侯爷破格提拔为正六品兵部主事。
想起当年,顾立轩有瞬间的怔忡,似乎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厚重的殿门从里面缓缓开启,顾立轩一惊,忙敛容垂首。
秦九从里面大步出来,对虞侍郎点头示意后,看向一旁的顾主事,道:“顾主事,烦请您进殿,侯爷有事相问。”
顾立轩下意识看向身旁虞侍郎,虞侍郎对他微微颔首。
深吸口气,又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顾立轩尽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自然,抬脚迈上了主殿台阶。
13. 第13章
主殿里宽敞空阔,除了一扇极为显眼的黑檀木书架,殿内并无多余的摆饰。大殿正中设着大紫檀雕螭书案,案旁难得设了一尊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而案上则摞了厚厚书籍文案及手札信件,霍侯爷此刻正端坐于案前,似乎在执笔描红。
顾立轩不敢多看,裣衽行礼:“下官兵部主事顾立轩,拜见大人。”
闻言,霍侯爷淡淡应了声,却未抬头,只沉声道:“那《诸葛十计》可是由你所作?”
顾立轩拱手回道:“下官不才,闲暇时就素爱舞文弄墨,区区拙作正是下官所著,令大人您见笑了。”
霍侯爷顿了下,抬头看向殿下之人:“不必自谦,《诸葛十计》,甚好。”
顾立轩脚底一飘,头晕目眩,呼吸顿时都粗重了几许。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素来以严苛闻名于朝野的霍侯爷,竟然开口夸奖了他?
“大……大人过奖了……”
颤抖着巴巴说了一句后,顾立轩就住了嘴,他自己都暗恨自己此刻没出息的很。
对于有才之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才华出众的人,霍侯爷向来都是宽容的很。
似乎丝毫不介意顾立轩此刻表现出来的窘态,霍侯爷难得缓了声音道:“顾主事,你才华出众,于战事方面颇有些心得谋略,往日倒是本官没能及时慧眼识珠,埋没了你大才。”稍微一顿,他方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可有弃文从武之意?”
犹如一剂惊雷瞬间将顾立轩所有的飘飘然轰了个粉碎。
霍侯爷他,他莫不是想让他做武官,带兵打仗?
顾立轩脸色发白,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做武官?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他这样身上无二两肉的,哪里能够敌军一个回合砍杀的?
偏得那霍侯爷还在开口试探:“自来也有文官上战场的,功夫武艺可以后天修练,就算差些也不打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胜过单枪匹马的勇夫千万倍。”
顾立轩心下发苦,他又哪里会什么谋略,让他润笔写写文章尚可,若让他排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光想想那场面他就手脚颤的慌,那还不如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当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也省的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想想被腰斩的李尚书,顾立轩觉得腰椎都在隐隐发痛。
“大人,下官并无弃文从武之意……”敏锐察觉到他此话一出,殿内温度明显低了几分,顾立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颤声道:“下官并非精通兵法,不过素日听得同僚间讨论,偶得思路遂以将其整合编纂,实在非下官一人之功……对于带兵打仗下官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将不成累死三军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实在……实在不敢自误。”
霍侯爷捏了捏眉心。心下略带失望,本还以为是块璞玉。
“罢了。”既然无此血性,强令他弃文从武也并非件益事。
随手抓起案前的几本书册,霍侯爷将其扔到顾立轩面前,冷声道:“纵然有才,也切莫在邪门歪道上钻研过甚。多花些心思在正途上,琢磨些兵法战略方是正道,少钻研些下九流的东西,听清楚了么?”
霍侯爷冷不丁的扔了书在他跟前,还吓了他一跳,待他颤着手捡起一瞧,均是以往晚娘写的些什么仙侠鬼怪之类的书,一张脸顿时爆红。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只能低头认了,保证再也不会写这些下九流的文章。
霍侯爷又扫了他两眼,觉得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遂皱了眉道:“你……何故以‘玉面书生’为署名?”他甚是难解,这般轻浮浪荡的署名,他的下属怎能就用的这般安之泰然?
顾立轩摇摇欲坠,一张清逸的面庞涨红爆紫。
“是……是下官拙荆所起……”
“荒唐。”霍侯爷沉声冷斥:“纵然是署名,却也焉能起于妇人之手?难怪你那署名起的如此不伦不类,有伤大雅,简直滑稽可笑。那般轻浮署名,若要流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揣测本官这兵部的作风素来如此?”
霍侯爷的连声喝斥让顾立轩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浃背,连声颤道不敢,头愈发的低垂。
顾立轩不堪的表现,令霍侯爷甚是怀疑自己重新起复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捏了捏眉心,霍侯爷不耐的挥挥手,真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甭管顾立轩在主殿内表现的有多么不尽人意,可从主殿归来的他,刚一踏进偏殿大门就受到同僚们的热情拥簇,或虚情或假意的恭维及试探。
顾立轩已经熟练的挂起得体的笑虚与委蛇。
看他们之中不少人明明心下嫉恨,却不得不满脸堆笑的过来对他恭维吹捧,顾立轩犹如被疏通了筋骨,通体舒畅。耳畔听着这些溜须拍马之言,他仿佛忘却了在主殿的惊惶狼狈,素来在衙署里被人忽视惯了的他,此刻心下几许快意又有几分隐晦的受用。
顾立轩眯眼低头看了看双手,摊开又微微攥起,神思恍惚了刹那。
怪不得世人争名逐利,这个中滋味,当真令人欲罢不能……
一直到戌时三刻,喝的酩酊大醉的顾立轩才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归了家。
待拜别了两位特意送他归来的同僚,顾母和沈晚便扶着他进了屋,令人打来温水,给他擦洗了面部和手脚。
好在顾立轩的酒品尚可,醉了酒不吵也不闹,迷瞪着眼任由沈晚他们给他上下拾掇,待终于收拾完毕被人扶着躺下,甫一沾了枕头,不一会便闭了眼徐徐打起了呼噜。
婆媳两累了一身的汗。
顾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顾立轩一眼,瞧他饶是熟睡可唇边隐约挂了丝笑容,不由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到底苦了他了。好在如今雨过天晴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总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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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沈晚给顾立轩掖了掖被角,笑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顾家向来以仁善治家,老天爷还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哪里就能让好人家蒙难?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娘您就等着看吧,咱顾家过了这道坎,日后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大富贵等着呢。”
顾母心情大好的回自己厢房去了。
沈晚内心也极为欢喜,来到这个陌生朝代六年了,她深知于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的封建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想要一直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有多么难。尤其对于女子而言,能嫁给自己倾慕的人有多难,嫁人后遇到明理的公婆又有多难。偏她自打嫁人后就时来运转,这外人眼里难上加难的机遇让她全占了,嫁与顾家这三年过了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天知道她有多么珍惜。
总算如今相公重新起复,顾家的日子总算重归轨道,她也能继续过这安稳日子,甚幸。
躺在顾立轩身侧,沈晚悄悄握住他露在锦被外面的手,听着他是有若无的呼噜声,慢慢合了眼,姣好的脸庞上难得浸染了欣喜的娇憨之态……
沈晚的欣喜止于清早顾立轩出门前的谆谆嘱咐。
“从今往后,你那些话本就莫要再写了罢。”
沈晚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顾立轩遂小声解释道:“是霍侯爷的吩咐。”说着,便附于沈晚耳畔,将昨日主殿发生之事,择其一二讲于她听。
沈晚听得目瞪口呆。
顾立轩也知突然剥夺了她的一大喜好也着实残忍了些,此事皆因他而起,心下也有几分愧疚,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实在是霍侯爷的命令难违。若是你在家觉得闷了,就带着春桃出去转转,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想来也十分热闹,你不妨去看看。若是不喜,也可以去东西市胭脂铺银楼等处逛逛,喜欢什么就买下,也用不着省着。”
安慰了沈晚几句后,眼见着上值的时间要到了,顾立轩也来不及多说,整整官服便坐轿上值去了。
沈晚一个人风中凌乱。
耳畔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那些个下九流的东西……
她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她吐不出来,咽她又咽不下去。
要不要她拿《金瓶梅》做范本写上几篇香艳小黄文来,让那姓霍的侯爷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下九流?
亏得她怕有伤风化,素来的文稿中半点不提男女之情,只以男子视角写上些行侠仗义之事,仅是这般就被视为不堪入目的下九流,若真要带上一星子半点的男欢女爱,那霍侯爷岂不是要来逮了她兴师问罪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霍侯爷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的文风了?
甚至连人家的署名也管上了。玉面书生怎么了?她就觉得她相公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当得起玉面书生四个字又怎么了?
简直无理取闹!
14. 第14章
虞夫人掀起额头的刘海,对着铜镜左照右看,见丰满白皙的额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光滑,方满意的抚着丰盈的脸庞笑了。
虞铭坐在床边由丫鬟给他穿好官靴,觑了眼镜中那笑意莹莹的俏脸,不由打趣道:“夫人面若银盘,就算是留下一二痕迹,那就好比贴上花黄的绝代美人,更是平添了几分风情,又岂是寻常女子必得的?怕甚。”
虞夫人若信了他的鬼话那才叫见鬼了。她轻哼了声,斜眼睨他:“我这还未人老珠黄呢,郎君的魂都被后院里那些个王美人刘美人等娇俏娘子勾了大半去,若是脸上再杵个难看的疤挂上,那郎君岂不是要将妾身给忘到天边吹冷风去?”
虞铭哈哈大笑着起身从身后揽过她:“什么王美人刘美人的,为夫可记不得了。为夫就知道个虞美人,偏还是个醋坛子。”
虞夫人扭捏了下,便顺从的由他揽在怀中。
“对了相公,之前收的那顾主事家的赔礼,可是需要还回去?”
虞铭略一沉吟,便道:“不必。既然那顾主事已然起复,想必侯爷便无再继续追究之意,赔礼你收着便是,没见那侯府秦嬷嬷也未曾将赔礼送还?那事就此过去了。”
虞夫人欢快应了声,心下欢喜,那可是整整五百两银票呢,若要送还回去她还真舍不得。
虞铭略一沉思,又道:“对于顾主事,侯爷到底还是有几分赏识他的才华的。至于他的仕途可期不可期倒是说不准,可与顾府却不宜交恶了去,改日你约上顾府的家眷走动走动,就当提前结个善缘了。”
虞夫人应下,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自然不懂,从来都是她相公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左右当了官夫人这么多年,跟汴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家眷打交道这事,她最为拿手。
待她相公出了房门,虞夫人就忙令她贴身丫鬟绿萝将那梨花木盒子拿给她,掀开盒盖拿起里面那厚厚的一摞银票,心下欢喜着她的私库又多了笔进项。
手里银钱丰足,虞夫人想着待换季时,她这厢可以再多添几套罗裙,也正好约上那顾府家眷,去他们家开的那绸缎坊,那江南如意坊制造的绸缎料子极好。这样一来既买了好料子,又能顺道完成她家相公交代于她的事情,岂不一举两得?
虞夫人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不禁抚掌赞叹,却忘了手里尚拿着银票以及梨花木盒子,手一动银票便飘飘洒洒的落地,梨花木盒子也吧嗒一声落地。
“哎呀。”虞夫人懊恼的一跺脚,不等她吩咐,身旁的丫鬟绿萝手疾眼快,赶紧蹲下身来利落的将地上银票拾起,叠好,重新放回虞夫人手中。
虞夫人踢了一脚那梨花木盒子:“拿去扔了吧。”
绿萝忙应了声。弯身拿起那梨花木盒子后,不其然一扫,却惊呼了声。
虞夫人挑眉寻声看去,绿萝赶忙将自己的发现呈现在她主子面前:“夫人您瞧,原来这盒子里有夹层呢,也是刚摔了下,这才露出些端倪来。”
见虞夫人默许,绿萝便将中间夹板给抽了去,露出夹层里满满的一摞纸张。
虞夫人疑惑的伸手捻起最上面一张,定睛一瞧,顿时来了精神,是花样子。难得的是这花样子她见所未见,却异样生动好看,若是勾勒在她罗裙周边,行走间隐隐绰绰,想来定是迤逦好看。
接着翻看其他的花样子,虞夫人惊讶的发现,里面的花样无论是花卉抑或草木,大多是她未曾见过的样式,可偏偏异样的好看。
“夫人,这里貌似还有一份书信。”
虞夫人诧异的接过,打开来大体扫了眼,却原来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份话本书稿。
心下有些疑惑,她却并无细想,左右她的心神都被那花样子给吸引了去,心道改日就去会会那顾府少夫人,应该是个妙人。
至于那书稿,便被她随意压在了案下。
再说沈晚这厢,因着顾立轩的嘱咐,她不得不暂且歇了写文的心思。虽说之前的那篇仙侠文还有最后一章就能收尾,可既然诸类此文被霍侯爷定为下九流,只要她相公尚在官署一日,她便不可顶风作案。遂也没了将那文稿翻找出来,继续收尾的心情。
乍然闲赋下来,沈晚多少有些不适,索性就依了她相公所言,带着春桃出门闲逛,权当领略这个陌生朝代的风土人情。
逛了胭脂铺子,又逛了几家银楼,因着前头拿了私房给侍郎府做了赔礼,此刻沈晚手头也没多少余钱,仅添了一两件好看却也实惠的首饰,令掌柜的仔细包好,便跟春桃打道回府了。
这日临到日暮时分,顾立轩派人稍话,说是同僚宴请,晚膳就不必等他了。
大概又到了戌时三刻,顾立轩摇摇晃晃的大醉而归。
沈晚倒也不以为意,他官途骤然大落又大起,心里面高兴,贪杯些也是寻常。
可一连数日,顾立轩都是戌时时分醉酒而归,沈晚便有些坐不住了。
翌日清晨起来,她遂劝道:“顾郎,醉酒伤身,况你平素滴酒不沾,乍然大饮于身子有碍。若是遇上同僚盛情难却,你可稍饮一二,其余均可拿话搪塞过去,切莫同僚一敬你便顺势吃下酒,那样旁人只道相公海量,愈发要敬你酒吃。酒宴上你需斟酌酒量,切莫逞一时之勇,需知身子要紧。”
听得沈晚左一句伤身,有一句于身体有碍,顾立轩觉得刺耳极了。尤其近来他听惯了阿谀奉承,乍然一听这劝诫之言,便觉得相当逆耳。
面色带出几分难看,转瞬却又恢复如常。他整着衣冠,解释道:“晚娘,你呀到底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哪里知道官场上应酬门道?旁人既敬我酒,那便是瞧得上我的,若我拿乔不吃,岂不生生将人开罪了去?若说酒量,谁人生下来便是海量,还不是练出来的?算了,与你也细说不着,若素日在家觉得无趣,出去添些衣裳首饰罢,莫再胡思乱想。”
仿佛觉得与妇人讲官场应酬之事是夏虫语冰,顾立轩懒得再细说半句,只挺直了背,端着官架踌躇满志的出门上值。
望着那潇洒远去的身影,沈晚只觉得心中发闷。
近一年来,她愈发的感觉她跟顾立轩的相处之道貌似有些不妥,可具体她又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觉两人中间不知何时竖了道隔阂,而这道隔阂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逐渐消融,反而越竖越高,越竖越厚。她也说不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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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两世为人的首次婚姻,又哪里有经验可以借鉴?而在这个陌生朝代,她又是半路出家,也没个交心密友,虽顾母待她如亲女,可到底不是亲娘,说道这些也不合适。因而,这些困惑她也无处倾诉。
思来想去又无个头绪,沈晚愈发烦闷,遂又带着春桃出门闲逛去了。可刚走到银楼外,又不期想起顾立轩说她若觉无聊可买些胭脂首饰之类的话,她突然莫名觉得气苦,只觉得自己愈发像个金丝雀,日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只需按照主人家要求打扮精致了令人赏心悦目了即可。
“算了春桃,去万卷书坊。”有那功夫烦闷气苦,还不如去书坊选上几本可心的话本,解乏消闷来的妥当。
万卷书坊长年累月的半卷竹帘,依稀是往日的配方。
春桃笑道:“少夫人,还记得当初您跟我说,少爷当初正是在这遇上的您。”
忆起往事,沈晚神思微微恍惚,继而有些感慨轻叹:“是的,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是她最为狼狈的时候,遇见了最为意气风发时候的他。
春桃掀了竹帘,沈晚微提裙摆低头款款入内,却正在此时,书坊内有人正迎面阔步而来欲出书坊,不巧与她迎面相对。
冷不丁映入眼帘的黑底绣苍鹰的官靴令沈晚一惊,堪堪站稳后忙垂低眉眼侧身让过,心下却略微分神想着,也不知是哪路官员竟有这般肆意,敢在上值的时间来书坊闲逛?
那官靴却在她跟前蓦然停住。
似有一道锋利的目光飞快将她打量,在沈晚大惊抬眸看去之际,面前人已重新抬脚阔步与她堪堪擦身而过,她探寻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官员挺拔的背影以及他身后随从来不及收回的唇边冷笑。
沈晚顿感心惊肉跳,攥紧身旁春桃的手腕,无意识的连连后退数步,盈润黑亮的瞳仁难掩惶惶之态。刚绝不是她会错意,那对主仆绝对认得她,且对她有几分说不明的……敌意?
霍殷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的响声湮没在热闹喧杂的繁华街巷中,霍殷皱眉随手扯开了皂色轿帷,让马车外的纷杂气息透进来,冲淡些那似乎还隐约缠绕他周身的若有似无的清冽兰香。
今日本是偶然路过此间书坊,想着左右无事,便进了书坊随意看看,才华出众者均大隐隐于市,指不定就湮没于这些故纸堆中。可连翻数十本,无一可用之才,目光所及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所述观点浅显鄙陋,实在没有可圈点之处。他愈发不耐,对此间也没了期待。
倒是没想到,临走之际竟遇上了那顾家娘子。
饶是那夜月色朦胧,他见得不甚清楚,但那温凉的声音却令他过耳不忘。所以她甫一出声,他便即刻记起了她。之后本该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的他,偏偏鬼使神差的停了片刻,孟浪的将人从上打量到下。
霍殷眼前浮现了那穿戴素净,容貌虽不惊艳却气质干净清透的娘子,之前有关她的本有些淡忘的记忆又于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了一遍。
头痛的捏了捏眉心。他从不知,光天化日下,他堂堂淮阴侯霍殷还能做出如此孟浪之举。
看来得催促嬷嬷早些给他找个女人进府了。
15. 第15章
怀着重重心事,沈晚回了顾府,刚一进门,就被喜形于色的顾母给拉住了进房。
“晚娘,咱顾家怕真如你所说,要时来运转了!今个你刚出府,那侍郎府的夫人就派人过来传话,说是明个大早就约你一道去绸缎庄看料子去,让你帮忙掌掌眼。”
顾母自顾开心道:“这哪里是要看料子,分明是要借此与咱家走动的苗头啊。一会我就派人给李掌柜带个话,千万令他好生将那江南如意坊的料子仔细收好,选些颜色好的明个专程摆出来,那虞夫人瞧中哪匹就送她哪匹,可万万不能收了人家的银钱。”
想了想又忙道:“明个大早我还是提早去绸缎庄候着,这样也显得庄重些,人家堂堂侍郎府的夫人特意来交好,咱不能失了礼数。”
沈晚终于从这大量的信息中回了神。不由吃惊道:“侍郎府上的虞夫人?”
顾母喜道:“对啊,就是那侍郎府的主母,虞夫人。人家可是顶顶尊贵的人,还是有诰命的三品淑人,能主动与咱交好,着实是咱顾家的福气。”
沈晚迅速在心里思量了一番,之前那五百两银子怎么看也合该填饱了她的胃口,且她相公已经重新起复,她们相公同在一衙署就事,虞夫人此番试探应该不是借此生事或勒索银钱,否则吃相未免就太难看了些。
大抵是那兵部侍郎瞧她相公得了上峰青眼,嘱咐她夫人过来走动交好的。
心中有了底,沈晚也就安了心,想着那侍郎夫人能主动来交好,到底是件好事,遂展颜笑道:“娘放心,明儿个定让那虞夫人满意而归。”
戌时二刻,顾立轩散发着满身酒气归来。
沈晚照旧给他擦身梳洗,终于将他拾掇完后,放了帏帐也上床躺下。
因有心事,躺下之后她也睡不着,努力回想着今日书坊遇见的那对主仆的穿着及身形,心下琢磨着待明个得空定将此二人大体轮廓画下,拿给他相公认下,若真是他朝中政敌,那得嘱咐他千万要行事小心仔细防范。
翻了个身,沈晚对着他相公微微拱起的后背,又琢磨起明日相陪侍郎夫人的事。提前在脑中演了个过场,又反复考虑周详了要注意的相关事项,这么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夜半时分,意识也渐渐有些恍惚起来……
她枕边人突然翻了个身,带着浓浓的酒气咕哝了一声。
沈晚瞬间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了。
她听清了喝酒两个字,可后面的那两个字却让他说的含糊,是玉娘?芸娘?元娘?还是他压根在唤她的名字……晚娘?
这一夜,沈晚到底半宿未眠。
翌日清晨,当从顾母口里得知虞夫人的刻意交好的消息时,顾立轩又惊又喜,却又埋怨的对沈晚道:“晚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早些告知我呢?”
沈晚情绪不高,垂了眸:“大抵是忘了。”
顾立轩不可思议高声责备:“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
顾母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连日来你夜夜宿醉晚归,害你媳妇几乎夜半方睡,如此精神不济忘了也是应该,你何故大呼小叫?再说那虞夫人身份尊贵,哪个料想到她突然就要与咱走动,晚娘素无与她们这些贵人交际的经验,紧张也是自然。”
顾立轩自动忽略了顾母的前半句,他关注的重点全在顾母的后半句:“晚娘,纵然我如今仅是六品小官,可我在兵部日益受到重用,焉知我不能再进一步?你既然身为官夫人,少不了参与到与其他官眷交际的场合中,日后来与咱家交好的官眷会只多不少,若是一味地上不得台面,岂不是打咱顾家的脸面,让人贻笑大方?”
沈晚骤然抬头,一双眸子湛黑的不见底。
顾母怒了:“你这说的什么话!纵然你是我亲儿我也不爱听这话!逢年过节,晚娘可有哪次忘记给你那些交好的官员家里送礼的?晚娘与那些官眷素日里又不是完全不走动,不过次数少些罢了。至于你官署那些个员外郎、郎中、侍郎的上峰们,不是你这厢死活拦着,说什么巴结上峰有失体面有失骨气的,硬是不许晚娘送礼也不许走动的么?怎么到头来,错全都成了晚娘的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是家中霸王不成!”
顾立轩气结:“我这是为她着想,更为这个家着想,难道我还说错了么?!不爱听就算了,到底是忠言逆耳!”
语罢,拂袖而去。
顾母也气的要命。
拉过沈晚的手,顾母余怒未消:“晚娘你莫要理那浑人的话,自打复了职,他脑门就坏掉了,一日赛过一日的猖狂。待这股余热散了去,你再瞧他哪里猖狂了去,定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到时候我便拧了他,让他低三下四的向你认罪去。”
沈晚扯了笑,未语。
顾母还欲再说,恰在此刻虞夫人的丫鬟进来拜见,却是那虞夫人已经在门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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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顾母忙收拾了心思,携着沈晚出门拜见。
虞夫人依然是乘轿而来,见顾家婆媳出门拜见,她便掀了轿帘下了轿,笑着寒暄道:“之前早就听闻汴京城内最数主事府顾家婆媳最令人称羡,婆婆厚道,媳妇孝顺,一对婆媳硬是处成了亲母女俩,堪称汴京城内的一段佳话。以往我还不信哩,不想今日一瞧,却真是心服口服,瞧着你们娘俩倒是比亲母女还亲呢。”
顾母笑道:“夫人真是抬举了。我们顾家门第小,哪里哪里就值当艳羡的?倒是虞老太君和夫人您都是身具诰命的贵人,一门两淑人,这才是汴京城内的佳话呢,不知达官贵妇羡慕您的好福气。”
提到诰命,虞夫人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来,纵然有品级的官员道理来讲都可以为家眷请封,可真要论起来却也不是随便的官员都能请的,否则这汴京城内岂不是家家都有诰命?请封也是不易的,且看汴京城内有封的,哪个不是得隆圣眷或家世显赫?而他们侍郎府,却能一门两淑人,在这汴京城内的确是独一份了,她引以为豪亦是自然。
双方都本着交好的目的,几番寒暄的话下来自然聊得投机。
虞夫人看了看天色,笑道:“真真是相见恨晚。不过再说下去可就要到晌午了,不如咱们一块去绸缎庄看料子,边看边聊?”
顾母却摆手道:“你们年轻娘子去看罢,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去瞎凑热闹了。”
虞夫人也不勉强,笑着:“那成,今个我就让顾娘子帮我掌掌眼,待改日,若能邀得秦嬷嬷一同前去,定找机会引荐顾夫人你拜见一番,想来秦嬷嬷定喜你这般爽利性子。”
顾母大喜过望。
虞夫人遂拉过沈晚走向那皂色盖帏的银顶轿子,邀她同轿。
直到四人抬的银顶官轿渐渐消失于视线中,顾母方收了笑容,皱了眉。
顾家自然有个二人抬官轿的,从前顾立轩上值大抵是不用的,毕竟官轿的修缮和维护每年也是一大笔出项,所以除非必要,他从来都是步行去上值,左右也费不上什么功夫。
可没成想,自打他复职以来,就莫名的摆上了谱,隔三差五的就要坐轿上值,偏得今个这么个日子,他又偏将轿子用了去!
顾母眼中冒火,若不是虞夫人今日本着交好之意过来,那岂不是要晚娘在轿旁亦如别人家丫鬟般,别人坐轿她却在旁巴巴的走着过去?
16. 第 16 章
侍郎府的官轿自然不同他们家官轿内部窄小褊狭,反而空间宽敞,坐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一路上两人不时的说着话,其实大部分都是虞夫人说着,沈晚倾耳听着,不过间或也会说出自己的一二分观点,却往往能一针见血,倒是令虞夫人高看了几分。
不由又暗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顾家娘子,依旧打扮的极为素净,简单的蓝色的罗衫搭配散花水雾百褶裙,低垂鬓发斜插镂空木兰簪,观其周身竟再无其他装饰,着实简单素净了些。肤色细白,眉眼也出落的细致,瞧着细手细脚的,似乎稍有些羸弱。
最难得是那周身气质,虽瞧着身子骨细小羸弱,可整个人却沉稳大气。人安安静静的在那一坐,目光沉静,唇边含笑,既不怯场又不浮躁。话虽不多,偶尔开口却是言之有物,切中要理,就连刚才几番换了话题,她也能接的了话,得体又大方。
虞夫人心下称奇,这样的娘子着实不像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又随意聊了两句,虞夫人似不经意轻叹道:“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不打不相识了。之前心慌意乱的也没注意,今个无意打翻了那梨花木盒子,这才吃惊的发现,顾娘子未免也太破费了些……”
沈晚忙打断:“虞夫人这话可要折煞我们了,区区薄礼哪里就值当您特意提及?也就是夫人您宅心仁厚,心肠大度没有再度追究顾家的冒失,若换做其他贵人,无端被人伤了容貌,顾家只怕要大祸临头了。所以还望夫人莫再提及,否则顾家真是羞愧无颜了。”
虞夫人笑了笑,显然满意沈晚的说辞。
将身旁的小紫檀木盒拿起,虞夫人将其打开,抬眼笑道:“倒是忘了,今个无意发现那梨花木盒中还有夹层,没成想里面还夹着一摞花样子。瞧着大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新颖别致,着实令人喜欢。那些花样子可是顾娘子你画的?”
沈晚这次恍然记起,似乎许久之前她闲来无事,忆起上世她喜欢的花卉草木,便随手一画。因为很多花草是这个朝代没有的,为避免麻烦她就从未拿出来示人,画好之后只是放在了梨花木盒子夹层中。没成想那日事发紧急,她只想着送赔礼,却把这事给忘了。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若无其事的跟虞夫人解释,这些花样子有她借鉴其他书籍中的,也有她凭空想象随意而画的。
虞夫人信不信她倒不知,可对这些花样子是真心喜欢倒是真的。
总之这一日,沈晚花了大半日功夫给虞夫人选料子,又花了大半日功夫跟她讨论这些料子做什么样式的罗裙好看,裙裾纹什么样的花纹好看……
待到虞夫人心满意足的带着绸缎料子回去,她对沈晚的称呼已由顾娘子变成了晚娘。
今日,顾立轩难得没在外面应酬,反而在散值后早早地归了家。
一回来,他就急冲冲的进了内堂,环顾了一周没见着沈晚,遂疑惑的问顾母:“娘,晚娘人呢?”
顾母头也不抬的打着络子:“晚娘今个累了,便早早的回房歇着了。对了,你没了应酬也不特意让人回来捎个话,今个我们晚膳吃得早,也没给你留饭。若饿了,自个吩咐厨房给你做些。”
顾立轩觉得脸有些僵硬。
“那……她可有说今个侍郎夫人……”
他话未说完,顾母就不耐的挥手打断:“你这么有能耐还用巴结人家侍郎府的人吗?左右你神通广大的很,以后官场上的事,你就靠自个就成了,我们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说完,看也不看顾立轩的脸色,将络子放进笸箩里,拍拍衣裳起身头也不回的回了房。
顾立轩脸色难看的回了卧房。
一回房便见光线昏暗的房中,床榻上已经放了帏帐,帏帐后面的人正盖了薄薄寝被侧卧着,似乎有种置气的意味拿后背冷冷对着他。
顾立轩心下顿时憋了股气,他累死累活在外拼功名拼功绩,舍了一身傲骨与那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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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他一己之力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回来后一个两个却都给他脸色看,凭甚么。
摔门而出,顾立轩怒气难平的来到院子,盯着院落那株葡萄架子,此时此刻竟有种将它连根拔起的冲动。
顾父磨磨蹭蹭的过来,指指堂内,小声说道:“莫要跟她们置气,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圣人都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顾立轩深口气,竟莫名觉得这话说得对。转头看了看父亲,往日里觉得他父亲不着调,他母亲打骂都是正常,可如今想来,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夫君再怎么不成器哪里有随意打骂的道理?简直乱了纲常。
说到底也是母亲做了不好的示范,这才令晚娘有样学样,愈发的乖戾起来,连对他这个相公都开始使性子使脸子。是不能再太过纵容她了。
之后一个多月,每隔三五日,虞夫人都会过来寻沈晚,或去她侍郎府说说话,或外出逛逛铺子,再或一道去茶楼听个小曲吃个茶。几番相处下来,虞夫人倒是愈发喜欢沈晚那沉着稳重的性子,进退知礼懂分寸,瞧着就是个稳当人;而沈晚也大概摸清了虞夫人的性子,人虽有些势力,性子稍急嘴又有些碎,可到底心肠不坏,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筒性子,与她一道倒也颇为自在。
侍郎府和主事府走动的愈发频繁,其他官眷瞧这风向又哪有不明白的?不用侍郎府虞夫人再额外引荐,其他府上的官眷自然向沈晚投去橄榄枝,今个不是这个夫人邀她共赏花卉,明个就是那个夫人请她参加诗社,林林总总算下来,这些日子她跟其他官眷交际的次数,竟比过去三年加起来的总和都多。
对此沈晚也不打怵,前世的工作性质注定少不了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各怀鬼胎的男人她都应付的了,那么一群相较而言心思略显单纯的娘子们她又何愁交际?在官眷们的交际圈中,沈晚愈发的如鱼得水了。
17. 第 17 章
“还别说,你们这铺里的料子真是不错,连我们府上裁缝都说你们这料子既轻薄又柔软,做好的衣裳穿身上体面又有型,极为衬人。”东市顾记绸缎庄二楼茶座间,秦嬷嬷端着茶杯低头饮了口,一张褶皱的脸上虽然不见笑意而略显严厉古板,可旁人知晓她素来都是这副肃然的模样,倒也不以为怵,反而因她话里的夸赞而额外欣喜。
秦嬷嬷能不计前嫌来顾记,自然是虞夫人的功劳。
当初听得虞夫人说要给顾母引荐秦嬷嬷,顾母和沈晚只当她那是随口一说,想来那淮阴侯府的秦嬷嬷身份贵重,哪里会有时间来认识他们小官家眷?更遑论当初顾父无状开罪了人家,人家秦嬷嬷大人大量不计较已然是给足了他们脸面,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倒没成想虞夫人言出必行,不知她是如何说动那秦嬷嬷的,前些日子还真的将人邀请到了顾记。顾母和沈晚早就得了信早早于绸缎庄外候着,待秦嬷嬷她们一来,便赶紧引人来到了二楼的茶座间,再一次郑重向秦嬷嬷斟茶谢罪。
既见了面便有几分面子情,况且顾母心宽体胖的模样瞧着就是和善妇人,说话又爽利干脆,着实对了秦嬷嬷的眼缘,几番对话下来,便彻底打消了她心里最后的那丝芥蒂。
之后秦嬷嬷在虞夫人陪同下又来了两次,依旧是顾母和沈晚作陪。沈晚的眼光好,推荐给秦嬷嬷的几匹绸缎料子极为合她心意,这一来二去的相互间便愈发熟稔了起来。
几个妇人在一起闲聊,难免就东家长西家短的扯些八卦。要论扯八卦,这虞夫人恰是个中翘楚,说起汴京城内各达官贵人的家事那是如数家珍,也不知她是从何渠道得来的这些私密之事。
“哎哟,你们可别看礼部韩侍郎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他那家里可乱着呢。本来妻妾在家里就掐的厉害,偏的前不久他老娘的内侄女没了双亲前来投靠,那娇娇柔柔的模样可不一下子就挠了男人心坎里?听说啊,大白天的两人就滚做了一团,还让丫鬟给抓了正着,大房一得了信当即就气撅了去,醒来就寻死觅活的,这下啊他后院更是乌烟瘴气的一团糟。”虞夫人半是唏嘘半是幸灾乐祸的抚胸,相较起来她家那死鬼倒是个好的了,人虽贪花好色了些,但好歹没宠妾灭妻了不是?
顾母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清不楚的,两人就那样啦?还大白日的让人抓了个正着,这脸面还要不要得?”
虞夫人一副这你就不知道的了神色:“别看这些官老爷们人前人五人六的,私下不知道的脏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
秦嬷嬷从来只是静坐在那听着,鲜少出言表态,但她心里却将这些事情一件件的全记上,回头就会说与她儿子秦九听。可别小看这些八卦的厉害,关键的时候,其中的一二把柄就可能是压倒政敌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年来虞夫人也大抵猜着了秦嬷嬷常与她来往的意图,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愈发积极的网罗搜集各种八卦信息。毕竟,人家秦嬷嬷能用的上她那是瞧得起她,更遑论,借着秦嬷嬷的这股东风,她区区个侍郎夫人,在其他二品甚至一品官员的家眷圈里都极有体面,她相公这几年也平步青云,各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
喝了口茶润润喉,虞夫人抬袖半掩着口,低声说道:“忠勤伯爵府近期也不得安宁。这不他家的嫡长子年底不是染病没了吗,本来这嫡长子身子骨就差,成亲这么多年就无一儿半女的,他们这房从此可不就断了香火?那长房媳妇想来也是心有不甘的,才堪堪守了不到半年的功夫,听说啊……”虞夫人下意识的朝门的方向飞快一瞥,随即愈发压低了声音:“便与人暗度陈仓,还怀上了。”
顾母倒抽口凉气。
秦嬷嬷也诧异的侧目,难得出口发问:“他家长媳我记得是永安公府的庶女,常听人说永安公府家教甚严,他家女儿焉能做出这般轻浮浪荡之事?纵然忠勤伯爵府门第不及永安公府,可到底出了这么大的丑,焉能就此轻易绕过?那长媳再怎么鬼迷心窍,也不至于糊涂至此罢。”
虞夫人隐秘的笑了:“嬷嬷可莫要当我混说,这事可是八九不离十,且看吧,过不了多久只怕这肚子就要瞒不住了。”
面对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虞夫人这才解释道:“当然,他们长媳长在私侯门望族,哪里就是个傻的?与她私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忠勤伯爵府上的嫡次子。这下可别说怪罪了,只怕那忠勤伯爵夫人要欢欢喜喜的将她给供起来了。”
不必点的太明白,秦嬷嬷和顾母就立即明白那长媳的打算。这是打着让嫡次子一肩挑两房的目的,若那长媳真怀上了,那么长房便有了香火继承,想那爱子心切的忠勤伯爵夫人,只怕只有感激的份,又哪里会去怪罪?
土生土长的人不用点便会明白,可半路出家的沈晚可就听不明白了。饶是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管束不似其他朝代般的苛刻,可也与人私通这样的事总不会也能轻描淡写的原谅吧?更何况丈夫尸骨未寒,自己的妻子却与亲弟弟搞在了一起,还怀上了骨肉,这不更是有违伦理纲常?换做她是那长媳的婆婆,不持棍将他们二人打出府去已经是额外开恩,还要欢欢喜喜供着?疯了吧这是。
沈晚脑中一团懵,又不好张口询问,只得按捺下疑惑,心道等归家后再私下问问顾母是什么情况,原谅她实在是好奇的很。
秦嬷嬷不知什么意味的叹道:“到底是不体面。汴京城内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的事了,只怕这伯爵府要好生一阵沦为谈资了。”
虞夫人掩口笑着:“那可不是。可笑那伯爵柳大人常自持身份,这下可刮了一层他的脸面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只怕是连门都不敢出。可纵使丢脸他也发作不得,谁叫他的长媳争气,左右怀的还不是他们柳家的骨肉?”
秦嬷嬷心知肚明,但笑不语。
沈晚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笑笑不语假装自己听得懂。
唯有顾母,被虞夫人最后一句话给震了下,仿佛当头棒喝,突然反应极大的看了眼身旁的沈晚。
沈晚被顾母突如其来的目光看了一跳:“娘?”
秦嬷嬷和虞夫人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母乍然反应过来,忙亡羊补牢般转过目光,极力自然的笑着:“无事,左右想起这马上初夏天也要热了,做夏衫正好用得上晚娘上次给我的花样子。”
人家正说着八卦,你却想着夏衫花样子,信你个鬼。
虞夫人和秦嬷嬷隐晦的对视一眼,心里想的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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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嘴上却说着:“还别说,晚娘还真是心灵手巧,那花样子又新颖又别致,栩栩如生的异常生动。上次我将那花样子勾勒在裙裾边,可别提那些贵妇人们看了有多羡慕眼馋了,都纷纷向我打听是打哪重金请来的画师帮忙画的呢。”
沈晚正欲开口自谦,此时秦嬷嬷却道:“晚娘的确是心灵手巧,连我们家侯爷都夸赞,那罗汉竹画的极通神韵。”虞夫人之前送来的诸多花样子,俱是与往常不同的样式,着实给她了个惊喜。本来她还发愁如何寻得新样式给侯爷纹于新作衣裳的袖口领边,如此一来倒是瞌睡遇上枕头,那些个花样子恰好就解了她当下之愁。前几日刚将绣好暗纹的衣裳拿给侯爷,没成想侯爷倒是有几分喜欢,难得夸了口赞那罗汉竹神韵非常。
虞夫人听闻侯爷出口称赞,顿时喜得红光满面,当时她就想着那秦嬷嬷素来负责霍侯爷的内务,尤其衣物方面从来亲力亲为,无论是衣物的浆洗或剪裁、缝合、补缀、刺绣都不会假手于人,想来这些新颖的树木之类的花样子应该用的到。所以在得了这些花样子后,虞夫人第一时间选了草木之类的亲自送到秦嬷嬷那,没成想真得了秦嬷嬷青眼刺在了衣裳上不说,连侯爷都赞赏有加,着实令她与有荣焉。
沈晚自不敢居功,忙道:“浅薄技艺罢了,倒是嬷嬷的手巧,饶是刺于衣袍上也神韵非常,想来侯爷是夸嬷嬷的手艺好。”
“不必自谦,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若没你画的那些花样子,饶是手艺再好也无济于事。”秦嬷嬷难得露出抹笑意,目光不经意落在沈晚的纤纤细手上,那隐约纵横的陈年伤痕令她眉头轻微一挑,随即转了目光。
又稍坐了会,秦嬷嬷和虞夫人就起身离开,顾母和沈晚忙下楼相送,待送至顾记门外十几步远处,秦嬷嬷就令她们不必再相送。
回去的路上,秦嬷嬷和虞夫人下轿走了一段路。秦嬷嬷便随口问了下沈晚的一些情况,虞夫人便将她所打听到的消息事无巨细的一一道出。
秦嬷嬷冷嗤:“吏部掌固沈扬?往日倒是没听说这号人物。所谓虎毒还不食子,他这种爹竟比那畜生还不如。”
虞夫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消息可靠,我也是难以置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亲爹,任由那狠毒继母打骂作践不说,仿佛有深仇大恨般,竟还打算将女儿卖给那行将就木的老员外。听说那老员外还有些难以启齿的癖好,若不是当时顾主事对她一见倾心坚决去沈家提亲娶了她过门,那般灵透的人指不定现今被折磨个什么样。”
“竟是个苦命的。”秦嬷嬷叹气,又想到今个顾母异样的神色,微顿了下,道:“改日你得了闲,你再单独约上她去你府上,我请那张太医去你府上给她悄悄把个脉。成亲三年了也没个动静,饶是婆家再疼她,想来也是颇有芥蒂的。”
虞夫人也想到了那顾母瞬间不自在的神色,有些唏嘘:“成婚三年府上无半个妾室添堵,能摊上这样的婆家也是福气。可这顾家三代单传,想来对子嗣看的极为重要,若是她再无动静,只怕她府上不得不再添人。得了,过两日我就约她入府,那张太医是妇科圣手,届时再请他开个对症方子好生调理一番,说不准过上一段时日她府上就能传来好消息呢。”
18. 第 18 章
顾母此刻尚不知因她的无心之举造成怎样的误会,又将引来怎样的惊天大雷。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回荡着虞夫人那句话:左右怀的还不是他们柳家的骨肉……
回了府上后,顾母也是满腹心事,心不在焉的吃罢几口晚膳后,就由刘妈扶着回了房。之后就让刘妈在房门口看着,没她的准许,不许那顾父入内。
还在扒饭的顾父:……
顾母将藏在被褥下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拆开来,再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想她当初的求救家书尚未有机会送出,却没成想本家却在这个时候给他们顾家来了信。这么多年来,本家还是头一回有人来主动联系他们。
前些日子接到本家来信的她心头自然百味杂陈,她擅自将信藏了起来,也未跟家里其他人讲,毕竟当初与本家闹得极僵,此时她自个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此信,又如何跟家里其他人说起?
信中的内容早前她已看不过不下三遍,是顾立轩的三堂婶戚氏的来信。信上开篇问他们近些年来可好,接着话里话外尽是对他们家的恭维之话,无不钦羡的说他们家立轩如今在京为官是如何如何的了不得,如何如何的光耀门楣。之后再隐晦的提及当年皆是重重误会,所谓同根同宗,日后应常联系,毕竟同属陇西顾氏,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信的最后,终于道明了她来信的主要目的。却原来是来年春日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春闱,而他们的唯一嫡子,也是立轩的堂弟顾立允正赶上此届。为能提前熟悉京城环境,届时会试也能多一份把握,所以顾立允不日便启程进京,因而戚氏特来此书信,也是爱子心切,希望京城顾家这边能摒弃前嫌,顾及同根同宗的份,照顾一二。
之前心里面坦荡,顾母看这家书没曾觉得有什么,可此刻心头隐约怀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打算,所以拿着书信每看一次顾立允三个字,她的心头就狂跳一次。看到最后她双手颤抖连信都捏不住,眼睛对着那三个字发直,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左右怀的不过是顾家的骨肉……
沈晚这厢自然不知顾母脑海中正有着怎样的天大策划,此时此刻她心里头颇为烦闷。一连一个多月来,她的相公仿佛跟她较上了劲,夜夜晚归不提,还对她愈发的冷淡。纵然有几次她实在忍不住主动搭话,已然是她主动服了软,可他依旧不予理睬,晚归后甚至连梳洗都不让她服侍,躺下后就背对着她给她冷冷一个背影,之后就一夜无话。
碰壁几次之后,她也恼了,都放下了女子的矜持主动向他服过软,他还待如何?哪里有这般做人家相公的,一言不合就不冷不热的晾着,一连一个多月的施行冷暴力?更何况,她压根就不知自个究竟怎么得罪了他。明明之前就是他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连声呵斥,她的气都消了,他却怎么气上了?不可理喻。
这一夜,顾立轩依旧深夜方归。
在他侧身躺下的那刹,隐约从他发间透过几缕若有似无胭脂香味……
一连几日,沈晚都未睡好,顾母也未睡好,因为彼此都装着心事,所以均为发现对方的异样来。
这日,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萝前来传话,问沈晚今日可否有时间,想请她过府一叙。
沈晚自然应下。在青黑的眼底敷了层妆,浅浅涂了口脂,沈晚便上了侍郎府的轿子,心下揣测着这虞夫人今个不知寻她何事。
到了侍郎府,虞夫人亲自出来相迎,亲热的挽过沈晚的胳膊,拉她进了内堂。
之后虞夫人与她就聊家常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沈晚还当她这是闲来无事,拉她来嗑嘴聊天的,不成想没待她们聊过一会,外头有仆人来通秉,说是张太医已经进了府上,此刻正在厢房外候着。
沈晚正纳闷着呢,既然今日府上请了太医过来请脉,那又何必找她过来叙话呢?
眼见虞夫人已然起身,沈晚也来不及想太多,刚想出口请辞避让,却见那虞夫人却一把忙拉过她,竟是要带着她出门相迎。
见沈晚不明所以的样子,虞夫人这才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漏些口风道:“这张太医可是妇科圣手,是秦嬷嬷专程替你请来的,你这厢也莫要害羞,需知讳疾忌医是要不得的。放心,此事我定给你守口如瓶,待他给你看完诊,开了药方好生调理一番,保管你日后心想事成。”
沈晚耳边轰了一声,犹如惊雷轰炸,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虞夫人还在兀自说着:“人家张太医素来只给宫中的贵人坐诊,如今咱也是沾了秦嬷嬷的光,要是此间事能成,你呀就是欠了嬷嬷天大的恩情了。”
此时她们已经来到了厢房外,虞夫人笑着跟张太医寒暄起来,丝毫没察觉旁边的沈晚那煞白的脸色。
张太医倒是瞧见了,却只当她是病人,心道一会便给她好生瞧看一番。
三人进了厅堂,虞夫人让下人们都出去,便请张太医给沈晚把下脉。
沈晚煞白着脸,仿佛接下来就要被人捏住了七寸命脉,既恐惧惶惶又无力反抗,最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手腕慢慢的递过去。
事到如今,任何推托之词反而显得她心中有鬼,还不如她坦然一些来的妥当。当下也只能祈求这号脉之术并无传说的那般神奇,能诊病症倒也罢了,难道还能诊出她未经人事?
沈晚一直密切观察着面前老太医的神色,偏的那老太医三指搭脉,闭着眼另一手捋着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瞧不见半丝异样来,愈发的令她坐立不安。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张太医收了脉,与此同时也睁了眼。
虞夫人是个急性子,忙问:“如何?”
沈晚脸色收紧,一颗心也高高提着。
张太医捋着胡须,好半会方缓缓沉吟道:“早些年怕是有些亏空……不过好在这几年调理妥当,倒也没什么不妥当。”
虞夫人和沈晚皆是松了口气。
“只是……”
张太医这迟疑的两字又令她们二人提起了心。尤其是沈晚,若是有人此刻细看,便能发现她脸上的僵硬来。
张太医看向沈晚,探究的目光在她面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沈晚被他打量的心脏狂跳之时,方缓缓开口道:“恕老朽多嘴一句,瞧这位夫人眼底发青精神伤沮,只怕近来忧思过甚,寝不能安,食不知味。需知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此是五脏症结,长此以往,于身子有损。还望夫人能放宽心才是。”
沈晚攥于身侧的手松开了些,尽是黏腻的冷汗。她微微笑着应是,又谢过他的提点。
送了张太医出门,虞夫人拉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女人这辈子啊,终究是不容易的。你也莫凡事憋在心里,若有事就常来与我说道说道,纵然帮不上什么忙,也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好。过些天,待稍微凉快些,咱们一道去普济寺,你便好生拜拜那送子观音,最好请一座回来供着,指不定哪日菩萨就开了眼,如了你愿。”
沈晚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没有那么僵硬,连连谢过。
张太医从侍郎府出来,转头就去了淮阴侯府。
待张太医从侯府出来,秦嬷嬷却是对他带来的消息,震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直待她小儿子秦九当完值打外头回来,秦嬷嬷方回了神,可到底心里头怪怪的,一时觉得那顾家不厚道,明知自家事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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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累人家大好年华的娘子嫁进来守活寡,一时又觉是自己多事非要给人家请什么太医瞧病,指不定人家是心甘情愿的,自己这厢多的什么事?到底是心里不得劲,毕竟无意窥见了人家的私密之事,以后见了面难免会不自在。
秦九瞧他娘紧缩眉头的模样,不由关心问道:“娘可是身子哪里不舒坦?怎么听说你今个请那张太医过府了?”
提到张太医,秦嬷嬷眼皮一跳,继而欲言又止道:“倒不是给我坐诊,是请他给其他娘子看诊。”
听得不是他娘身子有碍,秦九就放了心,至于给谁坐诊,其他人自然不值当他放在心上。
今日随侯爷在军营里视察了一天,此刻只觉得又热又渴,秦九就拉了椅子坐下,随手拿桌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碗。
秦嬷嬷看了秦九一眼,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将顾家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往若哪家官员家里有个什么隐秘事儿,她得知后自然事无巨细的向他道来,纵然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可能察觉不到其中隐藏的猫腻,可不代表侯爷他们不能从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来。
可今日对于顾家的事她却迟疑了,一来那顾主事又不是侯爷的政敌,再说此事也的确牵扯不了侯府的丝毫利益相关,即便他们的事有朝一日不慎暴露,损的也是他们顾家的名声,于侯府何干?二来,几次接触下来,她瞧那顾家婆婆是个心肠好的,儿媳妇也是心地纯良的,一对婆媳摊上这样的事情已然可怜,若让她再拿出口来说道,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忍心。
罢了,待回头也嘱咐下那侍郎夫人,切记要守口如瓶。
“对了娘,后院的人你可定了人?趁这些天得闲我也好好生查查她底细。”
秦九的话令秦嬷嬷眉头一跳:“可是侯爷那边催了?”
秦九灌了一肚子凉茶,此刻方觉得热意消散了些,拿过椅袱上的湿毛巾擦过脸和脖子,方道:“侯爷今个倒是随口问了一句,再就没说什么。不过娘您也知咱们侯爷寡淡的性子,既然因此事开了尊口,便是有那方面想法了。您看这两日也抓点紧,好歹先定几个人选来,让侯爷过下目。”
闻言,秦嬷嬷眉间的折痕深了起来。之前她倒是见过两批人牙子送进府来的丫头,有三两个的确姿容上等,可她总觉得她们妖里妖气的,眼神也勾勾搭搭的,瞧着就令人不喜。
之后那人牙子也承认,这两批丫头中一半以上是他从扬州贩进的瘦马,是从事这项买卖的人专门为达官贵人调教豢养的,各个姿色上等不说,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且都是清白的身子,若不提出身,瞧起来也跟大家闺秀差不多。
秦嬷嬷对此不置可否,到底是被调教以供男人取乐的玩意,行为举止间就带出些轻浮。虽她也信那人牙子不敢拿坏了身子的丫头糊弄他们淮阴侯府,可这专勾搭男人的女子进了府,她还真不放心,毕竟哪个知道她们都被调教了哪些手段?万一有哪个不睁眼的,哪日若是将手段用在侯爷身上,要是因此伤及侯爷身子,那她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的。
思及至此,那几个扬州瘦马她自然是不再考虑。
再放眼看去其他几个丫头,模样倒是端正了,可与美搭不上边。即便她们侯爷再清心寡欲,可到底也是挑嘴的,这样模样的又哪里能如得了侯爷的眼?
那人牙子虽是表示,过几日他会去蜀地走一圈,听说蜀地多美人,若是侯府不急的话,可多等些时日,待下次他多带些美貌娘子过来供她挑选。
汴京城内也就数这个人牙子门路广,手上有好货色,秦嬷嬷也只能先应下。只是这人牙子去蜀地,一来一回起码也得数月光景,可眼下侯爷开口催了,又哪里能等得起这数月功夫?
19. 第 19 章
本来后院进人的事,秦嬷嬷也没将其当成件难事,可这阴差阳错下偏偏又赶时间,如今反倒难住了她。这三五日的功夫里,她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纵然有心想重新考虑那几个扬州瘦马,如今怕是也有心无力,因为那两批丫头在被那人牙子带出侯府后,很快就被他脱了手,毕竟汴京城内的贵人老爷们还是很好这口的。
秦嬷嬷只能退而求其次,心道,不行的话就从其他的人牙子手中挑挑看,指不定矮子里头能挑出个高个来。
思及至此,秦嬷嬷却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心中郁郁难解。想他们侯爷堂堂皇亲贵戚,又是朝中二品重臣,身份贵不可言,本来要什么大家闺秀要不得,如今偏偏只能从卖身的奴婢中挑挑拣拣,着实令人憋屈的慌。
憋气的捶了捶胸口,秦嬷嬷的脸色带出几分郁卒:“要我来说,侯爷便是娶亲也无妨,只要侯府无嗣,上面那位还能忌惮什么?反正那位不是也私下撮合侯爷和宰辅千金?我瞧那刘相家的嫡长女不错,身份尊贵不提,貌美知礼又素有才名,堪堪能配得上咱侯爷的。”
秦九刚进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咳嗽两声,他苦笑:“娘,您这话可要捂住,千万别在侯爷跟前提,否则会平白惹得侯爷不快。”与刘相结亲?若与刘相的女儿夜夜相对,只怕侯爷终有一日忍不住恨起拔刀抹了她脖子。
如今汴京城内都传刘相和他们侯爷私交甚好,对侯爷又极为赏识,待今年年底刘相致仕,便会举荐侯爷接任宰辅之位。殊不知世人所见均是繁花似锦的表象,又哪里知道暗下的凶潮暗涌?
秦九忍不住舔了舔后牙槽,眼睛眯了眯,近两年搜集的线索来看,刘相与十年前北疆战事脱不得干系。想来近些年来随着侯爷权势日长,他也愈发的心虚,私底下的动作也愈发的频繁起来。还妄想拿女儿当筹码,嫁进侯府当冷钉子使?也不看看他家侯爷接不接他这一茬。
秦嬷嬷到底还是耿耿于怀:“哪怕不是刘相千金,礼部尚书家的也成。咱侯府后院来来回回都是些奴婢,到底委屈了侯爷。”
秦九沉吟了会,方道:“此间事侯爷自有他的打算,既然侯爷不主动提及,我们也莫要冒然开口,以免惹了侯爷不快。”顿了些许,到底小声透露了些许:“这两年朝中形势会愈发严峻,那起子小人眼见就要按捺不住了,也说不准哪日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往后出门您也千万小心些,以防那些不长眼的打什么歪主意。府上人员您也多加留意,若有什么不对的,及时遣人跟我说声。”
秦嬷嬷心头一跳:“这么快?”
秦九不明意味的笑笑,皇子们都已成年,汴京城内这滩水自然就要浑起来了。
“那……”秦嬷嬷只觉得心慌,忍不住去握秦九的手:“你千万要保护好侯爷。九儿,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千万要当心啊。”
秦九怔忡了好一会,他大概有好些年没有听到他娘这般称呼他了。
秦嬷嬷缓了缓情绪,整了面色,抬头看着他此刻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等过些日子忙完侯爷的事,我便帮你相看些身家清白的娘子,你莫要再找些借口推辞,此番务必抽出时间来看上几眼。若能看上眼,那咱就选个黄道吉日将人迎回来。若是你还是哪个也瞧不中,那也成,娘也不硬逼你,只是你得答应娘,千万给秦家留个后。”
秦九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想像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的打哈哈过去,可如今瞧着他娘沧桑的面容和难掩心慌的神色,却是如何也笑不出半分来。
反握住他娘的手,秦九郑重保证道:“您放心,秦家断不会绝后。最迟明年,我便让您抱上孙子。”
秦嬷嬷觉得心口块垒去了一大半。
“秦家后继有人,我老婆子也算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了,即便将来到了泉下,面对你那死鬼爹,也能抬得起头来。想当年,你爹在侯府……”秦嬷嬷骤然止了声。
她突然想到,将来有个万一,他们秦家倒是有后了,可侯府呢?若是她眼睁睁的看着侯府断了嗣,将来到泉下,她如何面对待她有恩的夫人?
呸呸,秦嬷嬷赶紧唾了自己两口,尽是想些不吉利的,他们侯爷吉人天相,是长命百岁的福相。要有万一,也是那起子丧尽天良的心黑小人的下场。
话说沈晚这边,白白受了一场惊,饶是从侍郎府回到顾家好长一会,还是心有余悸。哪怕那张太医没点到其中要害,可她还是觉得心慌,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似乎要因此起些不妙的苗头。
此事她终究还是未向顾母提及。顾家刚经历了一场动荡,大起大落下,顾母的身子就有些不爽利,如今再让她因为此事而担惊受怕,反而不甚妥当。
至于她相公那里……
一提起他,她就觉得心堵的慌,有时候她甚至隐约有种想法,莫不是他们提前进入了七年之痒的时期?否则,他们夫妻的相处怎么会愈发的冷淡,没有沟通和交流,同床却异梦?
今日是官员休沐日,一大清早,顾立轩便翻箱倒柜的将他夏日的衣衫都翻了出来,换在身上不下四五套,挂上玉珏、香囊,对着铜镜左看右瞧,又扶正了头上的嵌紫玉发冠。待终于满意了,他挺了挺脊背,唇边含着抹温柔的笑意,一拂袖便意气风发的打沈晚身侧走过,竟是连个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她片刻。
沈晚冷眼瞧着,面上不显,殊不知此刻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成亲三年,她还从未得知他竟是如此热衷于打扮的美男子!今日打扮的这般风骚,要不是去见哪个美貌娘子,她敢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当板凳坐。连日的怀疑似乎于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饶是再好脾气,她也快要忍无可忍了。
“你作什么?”顾立轩俊逸的脸庞写满了不悦,盯着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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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拉扯他胳膊的手,语气满满的不耐。
沈晚到底没忍住,盯着顾立轩的双眼,瓷白的脸庞染上压抑着薄怒:“今个是休沐日,大清早的,你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出门,能有何急事?”
顾立轩诧异的看她,似乎不敢相信向来温婉淡然的她,还能有如此急切的时候。
有丝隐晦的得意,却有几分被人质问的不悦,顾立轩冷冷抽出胳膊,抻了抻袖口的褶皱,斥责道:“我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还得要向你报备?身为娘子,未免管的也忒宽了些。”
说着,便又想抬脚而去。
沈晚最不喜他这副有事不说事,动不动语言冷暴力,留个冰冷背影啥事让她猜的模样。
又抬手从身后扯住他袖子,沈晚有些无力又有些难堪道:“顾郎,你究竟是怎么了?若真是我哪里做的不当,你可以提出来,咱们总这般耗着到底有损情分。”
顾立轩不悦的再次扯过袖子,闻言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大清早的堵了门不让我出去,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这就是拒绝交流了。
沈晚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望着他潇洒而去的背影,沈晚突然想要跟随过去的冲动。然后呢?沈晚扯了唇角僵硬的苦笑了下,然后再冲上前去狠狠厮打那娘子,抓花那娘子的脸,质问她还要不要脸,为何要勾引人家相公……
望着空荡荡的床帐,沈晚狠狠吐了口气,婚姻是女人的坟墓,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假。短短三年,不仅将她变成了黄脸婆,还将她逐步逼成了泼妇。
这一大清早的,他们房里的动静不小,自然瞒不住旁人。
顾母有些担心,吃罢早膳过后便将沈晚拉到房里,小心询问了一番。
沈晚心里七上八下的乱的要命,此刻面对顾母的询问,也不想再隐瞒,便将近些时日的怀疑猜测告知了顾母。
闻言,顾母骇笑:“不可能吧,晚娘你也莫疑神疑鬼,我觉得大概是你多想了。”不是她向着儿子说话,只是立轩的身体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一清二楚,纵使他有心,又焉能有力?
顾母的想法沈晚自然知道。之前她也如顾母那般所想,所以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近些时日顾立轩的表现,怎么看怎么像外头有人的趋势,实在架不住她往那方面去猜测。
其实顾母因着心中的那件打算,这几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安稳,本想着稍微透露些给沈晚,也好探知一下她对此有什么章程。可如今瞧她神思不属,精神恹恹的模样,也觉得此刻谈及此事不是个好时机,遂咽了话头。
毕竟她心中打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就难以启齿,此刻泄了气,顾母只觉得日后怕是很难再鼓起劲对沈晚提及此番打算。思来想去,不由咬咬牙,不成的话那就要不先探探立轩的口风。
20. 第 20 章
五黄六月,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汴京城内愈发的酷暑难当,连鸣虫鸟儿都叫的有气无力的。
沈晚的身子素来是个娇的,畏寒又畏热。这些天缩在府上房门也不敢出,只觉得踏出屋子一步,那天上的烈日便能将她给烤化了去。
为了消暑,也只能门窗大开,人则铺就着凉席坐在窗前,让人再打了深井的凉水于周围放置着,不时拿着蒲扇扇着风,好歹消些暑气。
而顾母体胖,更是怕热的厉害,婆媳俩索性就绝了出门的心思,大半个夏日都窝在府上唠着嗑,打着络子,讨论衣裳的样式。
当然也有避免不了出府的时候。就比如此刻那侍郎府的轿子已到顾家门前,便是那虞夫人遣人过来,请沈晚去侍郎府小叙。
沈晚只得重新穿戴一番出府,好在虽路上煎熬些,可待入了侍郎府的门,那就凉快了很多。毕竟侍郎府比他们主事府家底厚了不止一分半分,人手也足够,所以井水换得勤不说,丫鬟婆子们也能腾出手来不时轮换着扇着风,着实凉快。更何况淮阴侯府待侍郎府自然亲厚,三不五时的遣人送来冰鉴,些许冰块一放入室内,那温度就天差地别了。
今日秦嬷嬷恰巧也在,见沈晚进门,便招呼她来窗前坐。
“哎呀,瞧你这满头细汗的,热坏了吧?快吃片瓜消消暑,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不久,凉快着呢。”没等沈晚坐下,虞夫人便将梅花案几上的果盘推到她面前,招呼着她吃瓜。
沈晚先给秦嬷嬷和虞夫人见了礼。坐下后随手从袖口掏出水蓝色绣兰花帕子,边擦拭着额上颈上细汗,边轻笑着:“就喜欢到您这府上来,消暑不说还能享口福。瞧这西域的番瓜,那可是个稀罕物,于这汴京城内那是使银子都难买到的,倒是让我在这白食了去,多过意不去。”
虞夫人觑眼瞅她笑:“要知别人可给我起别号称虞扒皮,在我这里又岂有白食的份?等会就让你再画些花样子来,非要你抵了这瓜费才是。”
秦嬷嬷和沈晚都笑了起来。
擦净了手,沈晚放好了帕子,探手捏了片瓜,笑道:“那我今个索性就壮了胆子尝尝虞扒皮家的瓜是啥味道的,大不了就卖身献艺,给您多画几张花样子,区区几张纸就换的金贵的几片瓜,怎么瞧都划算的很。”
虞夫人素喜沈晚那副大方不扭捏的模样,闻言也玩笑道:“哟,怎么听怎么觉得我这厢吃了亏了,莫不是这做的是赔本的买卖?”
沈晚咬口清凉的瓜,只觉满口生津,莹莹美眸都笑的弯了起来:“赔不赔本我这厢倒是不知,只知道您这瓜是相当甜呐。”
秦嬷嬷瞧沈晚举止大方得体,既不骄矜拿乔又不畏缩扭捏,观其言行,既有女子的端庄娴雅,又有几分男儿的坦率爽朗。几番接触下来,她愈发觉得这顾家娘子心性难得,与她一道说说话也的确轻松,倒也难怪那虞夫人那样眼高于顶的人物,对她倒是处出了几分真心。
众人又说笑了会,虞夫人又开始道起京城的八卦:“先前我就说嘛,那忠勤伯爵府是瞒不了多长时日的,瞧,这才过了多久,还不是对外宣称嫡次子一肩挑两房?听说啊,二房那位差点没气炸了,自己好好的相公一夜之间被另外一个女人分了一半去,换谁谁又能受得了?说到底,还不是长房那位不甘空守着灵位,寂寞难耐贪恋世间红尘呗。一个贪花好色,一个不甘寂寞,倒是绝顶好配。”
沈晚点点头,这分析一针见血。那日回府后,她自然向顾母请教了一番什么叫一肩挑两房,虽顾母的脸色有些怪异,可到底也给她大体解释了一番。倒是令她好生惊讶,没成想这年代还有这厢操作,简直荒唐。
秦嬷嬷仿佛被勾起了愁绪,这一瞬皱了眉,神色有些许恍惚。好一会,她方似愁肠难解的叹了口气,道:“也是子嗣闹得……如今长房有了香火,为父母的也安心了。”
虞夫人听着诧异,也不知是不是她会错了意,总觉得这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虽心里有几分疑惑,当面却不好细问,便只顺着秦嬷嬷的话题随了句:“说起子嗣,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那里的送子娘娘可灵验的很。之前就跟晚娘提过,待天凉快些定去那拜拜,可一晃一个来月过去了,这天也没个凉快时候,真令人恼得很。”
沈晚的事情虞夫人不知情,而知情的秦嬷嬷自然不会主动将这等隐私说与她听,所以至今这虞夫人还只当是沈晚机缘未到,所以尚无孕相。
沈晚最怕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一听这话头心里就咯噔一下,当即要开口将话题转过去,没成想此时秦嬷嬷开口将话头转过:“今个本来也想着邀你婆婆前来一道叙叙,可转念又想以她的体质想必更怕热,便别让她来回折腾了。不知近来她可好?”
沈晚忙道:“劳嬷嬷您还费心婆婆的事。的确天热难耐,婆母最近均是在家避暑,轻易不出门半步,前几日还与我说道待过了暑气,定日日锻炼好清减些去,否则年年暑日都要遭回罪受。”
秦嬷嬷认同的点点头:“的确该如此,不单是暑日受罪的事,体型过重也容易遭些病症。”
虞夫人这厢似乎想到些什么,随口说道:“对了晚娘,我倒是前些日子我在街上无意间碰见你婆婆了。当时恰见她跟个年轻的后生在客栈说些什么,我自是不好上前打招呼。后来倒是偶然见了那年轻的后生几次,听人说似乎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莫不是你们本家亲戚?”
沈晚倒是真的惊讶了,近些时日的事么?她怎么从未听她婆婆提起过。再说他们家不是早就跟本家闹翻了,都十几年不联系了,能有可能是本家的亲戚?如若不是的话,那他又是谁,婆婆又为何瞒着大家?
这么想着,沈晚面上便带出了几分迟疑:“应该是哪位交好世叔世伯家的子侄辈,托公婆照看一二。我家公公那性子你们也知,婆婆哪里敢交代给他,也只能亲自出面安排了。”
秦嬷嬷在旁听着,本来也不以为意,虞娘子提到那年轻后生的时候,心念一闪却也未细想。可架不住沈晚那茫然诧异的神色,倒是让人忍不住回头在这厢又琢磨起来。家族里年轻的后生进京赶考,前来投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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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缘何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的?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不成?
不得不说顾母的打算极为隐秘,别人轻易也猜不到那厢去。偏偏阴差阳错下秦嬷嬷无意探知了顾家一二私密事,再加之近来她对子嗣一事上极为上心,凡琢磨些事都下意识的先往子嗣方面靠拢一二。多重巧合下,怕是那顾母做梦也没想到秦嬷嬷竟鬼使神差的将两厢事给对上号了。
而此刻的秦嬷嬷瞠目结舌,显然被自己刚一瞬的猜测打了个措手不及。
秦嬷嬷骤然的异样唬了她们二人一跳,忙出声询问。
秦嬷嬷摆摆手,示意她无事,可震惊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沈晚周身打转。忠勤伯爵府嫡次子一肩挑两房,左右长房媳妇怀的是柳家骨血,若此项情景换做顾家来看,岂不是同理?左右怀的不过是顾家的骨肉。如此一来,顾家有了后,又保全了顾主事的名声,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想通了这一点的秦嬷嬷,此刻脑中不啻于惊雷轰炸,她如何也想象不到那顾主事的娘看起来本分知礼,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简直堪比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这顾家的媳妇……眼前不期然闪过当日在顾记绸缎庄,当虞夫人提到伯爵府上一肩挑两房的事时,那顾夫人看她儿媳那怪异的神色。
秦嬷嬷不知什么意味的暗下叹了口气,瞧她那娇嫩的面容微皱,隐约带了丝疑惑不解的模样,想来此事她那婆婆并未向她透露丝毫,暂且将她蒙在鼓中。若是真有一日揭了这层窗户纸,依她那性子,可是愿意接受这般的安排?然而即便是不愿,可若是她婆婆对她提了这般的要求,作为儿媳,她又能如何呢?
一直待回到了淮阴侯府,秦嬷嬷还在想这件事。
烈日下,秦六赤膊握枪,哼哧挥舞的起劲,一记飞龙摆尾扫过,差点戳到正神思恍惚进院的秦嬷嬷。
好在收势及时,赶紧跑上前去查看,嘴里不由埋怨着:“娘,刚想着什么呢这么入神,也不看着点路,差点让我给挑飞了去。”
秦嬷嬷下意识道:“还不是那顾家……”忽然一顿,嗦了他一记白眼:“与你这个莽夫也说不着。”
秦六立马瞪眼:“怎么就与我说不着?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主事府顾家?上次那个老泼皮想跟您动手,还瞎咧咧与咱侯府沾亲带故啥的,要不是您拦着,我当日就能去揍得他稀巴烂!此事我还记着呢,一有机会,我非逮着他狠揍一顿!”
秦嬷嬷双眼盯着秦六,心脏砰砰直跳:“你说什么?”
秦六道:“此事我还记着呢,一有机会,我非……”
秦嬷嬷打断:“上一句。”
秦六愣了,想了好一会,挠挠头道:“上次那个老泼皮想跟您动手,要不是您拦着,我当日就能去揍得他稀巴烂!还敢瞎咧咧与咱侯府沾亲带故啥的……大概是说的这个吧,我也记不得了。”
秦嬷嬷倒抽口冷气。
使劲捶了捶胸口,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屋,只觉得天旋地转的。
她得好好想想……
21. 第 21 章
沈晚总觉得那日秦嬷嬷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具体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似乎有那么几分不可置信的震惊,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预知她未来的恍然和些许怜悯……
正在打络子的手顿了下,她狐疑,难不成近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她?
沈晚的眼皮猛跳了几下,那秦嬷嬷莫不是知道些什么?难道是她相公……真的出轨了?
越想越可疑,沈晚的脸色当即就发了青,手指死攥着尚未打完的络子,愈发下狠了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从顾立轩嘴里套出话来。他给她冷脸,冷言,甚至对她漠视,这些她都可以容忍,唯独无法忍受他还有别的女人,因为这是对她情感最大的侮辱。哪怕仅是精神出轨,也不成。
难得今日顾立轩没有应酬,散值后便早早的回了家。
一家人吃罢晚膳后,顾父照旧出门遛弯去了,当然自打他闯了大祸那日起,顾母再也不放心将他单独放出去,从来出门都是便让福伯一路随着,一旦顾父故态复萌便会强硬将他扯回家里去。
顾父虽然心有不满,可不敢挑战顾母底线,左右他又能出门喝酒了,好歹比窝在家里受那窝囊气强。
沈晚颇有些煎熬的吃过这顿晚膳。
待终于罢筷收了桌,顾父也出了门,沈晚便定了定神,咬咬牙刚想拉过顾立轩回房,没成想他却被顾母先出声叫住。
顾母只草草跟沈晚解释两句,只道她找顾立轩有事详说,让她先回屋去,然后就拉起顾立轩脚步匆匆的出了厅堂,往东厢房而去。
沈晚神思不属的回了卧房,也没让春桃点灯,只恍惚的坐在窗边透过支棱的窗户遥遥看那东厢房,眼神发直。
傍晚的虫鸣叫的愈发的欢畅,听在人耳中,莫名的觉得烦躁。
沈晚不停的在想,顾母单独叫住顾立轩,到底要说什么事呢?这个家里的事,还有什么是她听不得的?
要说她听不得的事,那大概就是顾立轩做的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吧?是吧,肯定是。
此事招摇的,连顾母都知道了,唯独让她蒙在鼓里……
待会他回来,要是他死活不认,那她要待如何?
若是他坦承认下……然后呢?
沈晚突然灼痛般收回了目光。
这一刻,她竟然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想下去。
沈晚这厢胡思乱想,殊不知那厢的顾母是另外一番打算。
被顾母单独拉过来的顾立轩也颇有几分惊讶,自打晚娘进了府,他们母子俩单独叙话的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事情与他说也大抵是晚娘也同时在场的。
像今日这般母子单独谈话,是鲜少有的事,顾立轩不由心中揣测,也不知母亲单独叫他来说何事。难道是晚娘对他母亲抱怨了,嫌他近来冷落了她,所以想要母亲施压与他?
顾立轩心中即刻对沈晚升起了几许不满来,明知母亲的身子在夏日素来都不爽利,还拿他们的事让母亲烦心,着实不知分寸。
饶是心中这般猜想,顾立轩还是要问上一句:“不知娘今日单独叫住儿子,可是有何事要与我相商?”
顾母在屋里那把陈旧的朱漆髹金的雕花木椅上坐着,眼睛微垂着盯着身前案几上的纹理,不知是出神还是在考虑如何开口,竟是好一会也没出声。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顾母开口解释,顾立轩不由皱了眉,又问了句:“娘?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顾母深吸了口气,既然这是迄今为止她所考虑过的,于立轩而言于顾家香火而言,最好不过的出路,那便由不得她再有所迟疑了。纵然难以启齿,纵然……立轩难以接受,她也得出口给他讲明其中利害,此厢时机难得,天时地利均已凑齐,怕也是老天爷特意给他们留了这丝契机。若是过了这茬,怕再很难找到这般良机,而他们顾家却等不得了,三年无所出已经令人侧目了,若再待几年依旧没个动静,那时只怕顾家会更加难堪。
顾母叙话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东厢房便传来顾立轩的怒吼声。紧接着他就摔门而出,不理身后顾母焦灼的喊声,转身就怒火高涨的冲进了卧房,握着拳头冲着沈晚所在的窗前位置怒气走来。
此刻他面容扭曲眼睛赤红,择人而噬的模样甚是恐怖,从未见他如此的沈晚顿时被惊了一跳,可没等她回过神来,顾立轩已经冲到她跟前,抬手一巴掌就将她连人带椅掀翻在地。
“贱人!!”顾立轩咬牙切齿的怒吼,整个人抑制不住的直颤,滔天的屈辱和恨意此刻快要将他烧灭。
此刻急跑而来的顾母惊叫了一声,随即大声怒斥着令周围受到惊吓的下人都退出屋子远远的,谁若敢靠近当即就发卖了去。
沈晚脑袋嗡嗡的,好半晌也没回神,被掀翻的瞬间她眼角磕上了案角,隐约有些刺痛,抬手抹了把,满眼都是血红。
顾立轩也满眼都是血红,此时此刻他想要疯,想要吼,想要打砸,甚至想要打人,杀人!满腔的怒与恨无处宣泄,他只看得到眼前的这女人,今时今日他所有的屈辱都是这个女人带给他的!
握着拳头他又想上前,顾母惊见,急的从身后死命将他抱住,急吼:“干什么!你非要闹得众人皆知不成?再说此事是我的主意,与你媳妇无关,她什么都不知情!”
一个众人皆知终于令他冷静了片刻。
顾立轩磨着牙,死死盯着沈晚,赫赫喘了两口粗气,虽是怒吼却也到底放低了声调:“我就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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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知道你早晚是守不住的!你这贱人!你守不住的!枉我待你百依百顺,终究你还是要背我而去!贱人!贱人!!”
沈晚浑身发颤,整个人都是木的,手脚发软倒在地上起不了身。恶毒的咒骂声犹如锐利的钉子,一字不漏的全钻进了她的脑中。哆嗦着手在身边摸索,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找把刀,然后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顾母见他似有癫狂的症状,也被惊吓着了,忙一个劲的安抚着:“莫说了,莫说了,今个事是娘不对,是娘对不住你。你要不愿就算了,娘不提,再也不提了……”
顾立轩怒瞪着眼,依旧从齿缝间咬着恨意道:“一个两个的都瞧不上我,对,是我没用拖累了顾家,拖累了你们,令你们蒙羞了!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我死了罢,休想这般作践我!!”语罢,恶狠狠的掰开顾母的手,烧着满腔的怒恨一头冲了出屋。
“立轩——”顾母在身后哭喊,随即又大声叫道:“双寿!双寿!你快去追上少爷——”
双寿在外大声应了声,接着就是越来越远的急促脚步声。
顾母哭了一会,猛地想起屋里的沈晚,赶忙抬袖草草擦过一把脸,扭身急急进了屋。
沈晚此刻瘫倒在地,眼角不断往外淌血犹如血泪一般,模样甚是凄惨骇怖,瞬间吓得顾母魂飞魄散。
“晚娘!”
顾母几乎是飞奔过去扶起她,沈晚这一动弹,顿时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又隐约觉得有些恶心,随即俯身吐了口血出来。
顾母脑袋一懵,随即惊恐大喊:“快来人呐——”
话说那自家里跑出来的顾立轩,犹如游魂一般在汴京城的夜里飘荡,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就来到了如意客栈,立于门前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客栈的大门。
耳边似乎又响起顾母的话——
立允正赶上进京赶考,即便住在咱府上也是寻常,旁人哪里怀疑到什么……
你且忍过,只要晚娘能珠胎暗结,那便是顾家的骨血,你有了后,顾家也有了香火……
立允是赶考的举子,自是将名声看的重,唯恐被人得知影响了他科举,定当比咱都要守口如瓶,因而此事便也瞒下了,也就妥当了……
成婚三年也没个动静,街坊邻居以及其他官眷私下无不议论,再过些年,又该拿何说辞来搪塞……
不是没考虑过继,可立轩你想过没有,一旦咱顾府走过继这条路,你的事可就瞒不住了……其他同僚的冷嘲热讽,你可受得住?
眼前陡然出现于郎中他们叔侄窃窃私语笑他无能的场景,顾立轩狠狠打了个寒颤,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比起官场同僚的讥笑暗讽,沈晚那厢给他的屈辱倒是好受了些。
22. 第 22 章
送走了看病的大夫,顾母来到沈晚床边,只见她死寂一般仰卧于床,一边脸颊高高肿起,白皙的脸上青紫了一片瞧着骇人,另一边眼角划了道口子,饶是敷了药还是隐约有些渗血,心里不由得既愧疚又难受。
俯身给她掖了被角,轻声安慰道:“晚娘,你也莫忧心,那刘大夫也说了,刚你那是怒急攻心方吐了口淤血,这口血吐出也好,否则这火气憋在心中可就要伤坏了身子。面上的伤你也莫怕,我定走遍这汴京城给你寻了好伤药来,定然不会让你留了疤去。”
沈晚闭了眼,面上尽显虚弱疲态,却是没什么表情。
“晚娘,今日之事……”
“娘。”沈晚突然开口,蠕动着干裂的唇瓣,声音嘶哑虚弱:“我累了娘。”
顾母慌张的又看向沈晚,但见她仍旧闭着眼睛,一副不欲多言的疲惫之态,当下心里竟生出几分无措来。
“那……那晚娘你好生歇着,待来日你伤好些了,我再解释与你听。”顾母巴巴的说完,便仔细给她放了床帐,一步三回头的轻手轻脚的出了卧房,带上了门。
外间顾母嘱咐下人的声音隐约透过门传了进来,沈晚睁开了眼,昏暗中失神的望着影影绰绰的帐顶。
从顾立轩冲她抬手的那刻起,她便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是的,不需要了……
顾家这夜闹得人仰马翻,此番动静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这日,雨过之后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虞夫人便邀了兵部的一些官眷一同赏花。闲聊中提到了顾主事府上前些日子闹腾的动静,一时间众夫人如同打开了话茬子,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哎呀,活了这把岁数,我还真没听说过哪家的官眷还能这般不得脸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竟激的顾主事动了手,听说都打吐血了呢。”说话的是兵部郎中于修家的夫人,于郎中素来与顾立轩不对付,如今可算逮着他们家的丑事,他夫人焉能不幸灾乐祸?这话头也是她最先引的,说起此事便满脸放光。
兵部令史的刘娘子有些不落忍道:“再怎么说也不能动手啊。堂堂一男子,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动手,到底做的过了。”
库部主事的娘子讥笑道:“刘家娘子,你可莫要妄做善心,你倒是可怜那顾家娘子,殊不知她那厢是罪有应得。我可是听说那顾家娘子霸道强横,入府三年肚子没个动静不说,还硬是寻死觅活的不让顾主事纳妾。顾主事这才恼了,没忍住方动了手。”
职方主事的娘子诧异:“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虞夫人也有些惊讶的看向她。
库部主事的娘子得意道:“我家郎君跟我说道的。前天我家郎君与顾主事一道吃酒,顾主事心中烦闷,便多说了两句。刘家娘子,当时你家郎君不也在场么,难道回去没说与你听?”
兵部令史家的娘子尴尬的笑笑。自然是说道与她听了,但她家郎君也说了,毕竟涉及人家的私密事,不便外传。
职方主事的娘子饶有深意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这便说得通了。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素日里瞧着那顾家娘子柔柔弱弱的还当是个贤惠好性的,没料到私下却是善妒强横的。三年都没动静,婆家没逼她自请下堂已是万分仁善了,她却不依不饶连个退路都不给留,莫不是要让人顾家绝后?都说那顾主事素来斯文有礼,如今却被逼的直接忘了孔圣人的话,如那乡野村夫般的蛮横,可想而知他家娘子都将他逼成了什么样?”
近几日,顾主事的这点家事在兵部被传得沸沸扬扬,相信已然传到了上峰耳中。本来这点私事是不值当什么,毕竟哪个家里也不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难免也有个波折起伏的。可架不住那顾主事近来风头正盛,这就惹了许多人的眼,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点事硬是好几日没消停。
职方主事的娘子隐晦的笑了笑,其中自然有她家郎君的手笔。兵部员外郎前些日子已经请辞回乡丁忧,空出来的位置,不知多少主事都在盯着,可最有可能上位的,除了他们家郎君外,便是那顾主事了。
她家郎君还正愁抓不到那顾主事的把柄呢,不巧那顾家就出了这档子事,虽事情不大,可听在上峰耳中,难免就落下治家不严的印象,不是有句话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官员最为看重风评,更何况值此上位的关键时候,一丁点的岔子就有可能断了晋升的机会。
翌日,虞夫人和秦嬷嬷闲聊时,便将打听到消息说与她听。
虞夫人感慨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郎君要纳妾让他纳便是,左右不过是个玩意,也动摇不了她大房的位置,死活还不是她手里捏着?这厢倒好闹到如今这般田地,失了体面不说,别人也只会说是她的不是。”
秦嬷嬷不置可否的冷笑,个中干系旁人不知,她心里可门清的很。只怕那日是顾母与那顾主事已然摊了牌,倒是不知是晚娘不愿还是那顾主事心里嫉恨,方让她受了那般无妄之灾。
心不在焉的连喝了几口茶,秦嬷嬷越想眉头皱的越紧,本就不是亲和面相的她,此刻瞧起来愈发的严厉。
虞夫人看着心里头打突,小心询问:“嬷嬷,可是茶水不合胃口?要不给您换上雨前龙井?”
秦嬷嬷摆手示意不用,却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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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着眉似沉思了好一会,方似下了决心道:“改日你约上顾家娘子,我想再瞧上一瞧。”
虞夫人只当秦嬷嬷要关心沈晚的伤势,赶忙应了声,心下也盘算着待过个三两日再去请,那时面上的伤估计也好上个差不多,这般也省的她面上难堪。
兵部官署里,这日散了值,刚从偏殿走出的顾立轩不巧遇上刚出主殿的霍侯爷。
饶是远远碰见,那也是避开不得的,顾立轩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问安。
霍殷在他面前几步远处顿了瞬,沉着脸居高临下的扫他几眼,随即收回了目光,大步从他身边径直而过。
看他那副拘谨无措的模样,还当是个性子窝囊的,没成想倒还是个窝里横。
直待人走远了,顾立轩方狠狠喘了几口气,刚霍侯爷冷眼扫来的那一瞬,着实令他脚底发软。
一连数日,顾立轩都未回府,沈晚不知这几夜他都宿在哪里,也不想知道。
顾母瞧着沈晚不闻不问,一副心如死水的模样,愈发的坐立难安。原本打算这几日便将那事趁机全盘道出的,可不知怎的,只要面对着沈晚,她便半个字都吐不出口。
顾母日夜愁眉紧锁,不知如何开口,而在外的顾立轩数日来也是寝不安枕,食不知味。
这几日他没在别处,恰也在这如意客栈借宿。
他是怀着满腔的怨毒借宿于此的,对那顾立允更是怀着极大恶意。揣着重重恶念,他在这个客栈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在某日,他见着了哪个他母亲口中所说的,所谓本家堂弟,顾立允。
真见着人的那一刻,他却意外的怯了。
一袭青衫,举止斯文,待人彬彬有礼,那顾立允是个尚有几分书生意气的俊俏少年郎。恍惚中,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竟见到了从前那意气风发模样的他。
顾立允真的像极了当年的他。
每天夜里,他都要在楼下堂上独自坐上许久,直到店里小二过来委婉催促,方游魂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上楼回了房。
回房后也难以入眠,想那书生意气的堂弟,想那一朝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过往,又想在觥筹交错中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再低头看看发颤的双手,想着自己那般扭曲暴虐的模样,想他的嫉妒、狭隘、暴躁、猜忌、冷漠、阴暗……
莫名的悲凉突然涌上了心头。
明明不过数年的功夫,他怎么就好似变了个人?
从前的他,明明也是那般意气风发胸怀坦荡的啊。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他……怎么就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了?
23. 第 23 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宿未眠的顾立轩起身开始穿戴,外面青白的光亮透过窗纸隐约打在昏沉沉的屋内,愈发衬的他的脸色萎靡又阴沉。
打了水,擦了把脸,又刮了胡渣,顾立轩在房门处站了好一会,终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深吸口气拉开了房门走出。
下了楼,在店小二惊诧的目光中,他来到堂上那个他昨晚坐过的位置,拉了椅子重新坐下。然后要了一壶茶,脸色沉郁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店小二觉得这位客官怪异极了,瞧着也不像外地人,毕竟日日都有下人过来给他送换洗衣物,虽是普通常服样式,可那料子瞧着就不便宜,应该出自哪个富贵人家,也不知是因何事有家不住,非得在他们这客栈里耗着。行为也怪异的很,夜里常常一坐就是半宿不说,这大清早的鸡还没打鸣呢,他这厢就起来吃起了茶,当真是怪胎。
甭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却只是一直吃着茶,从寅时二刻一直到卯时三刻。
顾立允下楼的时候,犹在和同窗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今日游湖时该以何为题吟诗作赋。
不想刚到了一楼堂上就被一身穿熟褐色常服的青年男子拦了去路,诧异抬眼瞧去,他便见面前拦路的男子神情倦怠,脸色沉郁,面相端正俊秀,竟瞧着莫名有些眼熟。
“这位兄台……”
顾立轩抬眼看他,神色里压抑着莫名的情绪,出口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温润:“我是顾立轩。”
顾家这个时辰正在吃早膳,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还纳闷着,大清早的谁赶在这个点过来?
顾母吩咐人去开门瞧看,顾父自然两耳不闻窗外事,该吃吃该喝喝,凡事与他无甚干系,沈晚垂着眉眼静静吃着,自从那事以后,她似乎就将自己游离在顾家之外,凡事也有些漠不关心。
顾母对此也深感无力,始作俑者干脆躲在外头迟迟不归,她这个婆婆心中有愧,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好好的一个家竟隐约有分崩离析之态,早知如此,她又何苦提那起子念头?
正暗下自责着,这时外头传来双寿惊喜的声音:“夫人,是少爷回来了……”
顾母一惊继而一喜,然后反射性的朝着沈晚的方向看去。
沈晚只觉得眼角那处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沉了眼,沈晚依旧坐在桌前未动分毫,保持着之前进食的进度。
顾母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吐出半个字,叹了口气起身就要朝着厅堂外迎去,却在此时顾立轩带着人已经打外头进了屋。
几乎是见着来人的那刹,顾母似受到了极大惊吓,下意识的倒退一大步,身后木椅重重的磕上了餐桌,发出沉闷刺耳的响声。
见母亲受到了惊吓,不知为何,顾立轩此刻竟有种莫名的一丝快意。他嘴角含着笑,热情的介绍着:“爹,娘,你们恐怕还不知晓吧,这是三堂叔家的立允堂弟,早在前几日便来了京城准备来年会试,今个也是巧了,正让我给遇上了。既然是自家亲戚,哪里有外住客栈的道理,岂不是让人说咱顾家无待客之道?因而我便将人带到家中,多年未见咱本家亲戚共聚一块叙叙情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让堂弟在咱家住下,毕竟住在家里方便些,也能安心准备来年的会试。”
手提两大盒礼品的顾立允此刻面皮发红,颇有些手足无措。闻言,连连摇头窘道:“不不,都是晚辈失礼了,既然到了汴京,哪里有不先登门拜访的道理?直待拖到今时今日,还让堂兄亲自请来,晚辈真是……真是无颜了。”顾立允心底哀嚎,今日真是太失礼了,悔不该拗不过堂兄的邀请,大清早的便匆匆来府上拜访。在人家早膳时分拜访,饶是本家亲戚,也够失礼丢脸的,真是足够他羞恼个三日三夜了。
顾母此刻回了神,也惊觉刚从那瞬反应过大,事到如今也只能面上扯出笑意,手上暗暗拉起尚处在懵懵状态的顾父,尽力挽救刚才的失态:“早前些收到你母亲的来信,倒没成想你这厢这么快就动身来了汴京。你这孩子也见外,来都来了,干嘛不来家里住着,非去那外头住客栈,那里鱼龙混杂的,你要是出点岔子,我跟你伯父该如何对你爹娘交待?”
“二伯娘这话可要羞煞晚辈了。都是晚辈的不是,合该先来拜见两位长辈,如今倒是累的长辈们担忧,都是晚辈考虑不周。”顾立允连连拜到。他自然也知自家和二伯父他们一家早年的龃龉,既然二伯娘不愿提及他们早前已见面的事,他自然不会当面戳开,以免面上难堪。
顾父不大的眼睛上下直打量顾立允,惊讶的好一会方回了神:“我的天爷,竟是三弟家的?你在家排行几?”
顾立允忙道:“回二伯父的话,在自家是排行二,在本家是排行九。”
顾父似回忆的长叹:“三弟家的老二,还记得当初你就这么一点,一晃多年过去都这么大了……”顾父拿手比划着,又不由的看了眼儿子,又有些感慨道:“瞧你们兄弟俩,长得有多像。”
一言既出,顾母和顾立轩均变了脸色。
似乎本家来人让顾父找到了大家长的感觉,也不管顾母他们的脸色如何,他一家之主范的上前去接过顾立允手里的礼品,交待下人拿下去,又一叠声吩咐再添椅子添副碗筷,拉着他便要入席:“人来了便是,带什么礼,真是太见外了。对了,你还未见过你堂嫂吧?三年前你堂兄成了亲,担心路途遥远你们前来不便,也就没邀你们前来。”
顾立允进来时已经见着那背对着他的年轻娘子,当时便猜测应该堂嫂,只是先前未经介绍,便不敢多言。如今已经挑明,他自然赶紧拱手施礼:“堂弟立允见过堂嫂。堂嫂安。”
早在顾母拉起顾父的时候,沈晚也起身静立一旁。如今顾立允施礼问安,沈晚便侧身让过,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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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弟安。”
然后顾立允就被顾父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开始了他在顾家的第一餐。
这一顿早膳,顾立允吃的是极为局促又压抑的。二伯父仿佛打开了话茬子般喋喋不休,声音激昂洪亮,时而拍桌时而跺脚,饶是在家早就听说这位二伯父的性情,他还是难以想象一位举人老爷的举止竟如此有伤大雅;二伯娘神色似有僵态,偶尔插话两句也干巴巴的,仿佛硬扯话题;对面堂兄虽面上含笑,可眼神总觉得抑郁,仿佛令人觉得不太好亲近;无意间瞥见的斜对面堂嫂,那眼角的疤痕着实触目惊心了些,令他心中打鼓,愈发坐立难安。
早知堂兄家的氛围如此怪异,当初他就极力阻止母亲给伯娘寄家书了。一想到接下来长达半年的时日都要在如此怪异氛围中度过,顾立允只觉得愈发煎熬,这还不如继续住客栈呢,好歹跟同窗在一起也自在些。
甭管顾立允心中是如何懊恼不已,他在顾家借住是铁板钉钉的事。
当日,顾家就收拾了个单独厢房出来,又遣了人将他在客栈的物件全部打包好搬了进来。
顾立轩今日休沐,自然亲力亲为的安排着,其妥帖和周到倒也让顾立允心生感动。
顾父和顾母也少不了出面,房里若是少些什么,当即就安排了人出去采买,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处置的样样俱到。
沈晚这边大概露过两次脸后,便回了房不再出来,毕竟是外男,饶是本家兄弟,那也是要避嫌的。
夜里,劳累了一日的顾家众人终于得以歇息。
晚膳过后,顾立允问了安后便回了自己所在厢房。顾母担忧的目光在顾立轩和沈晚身上扫了好几圈,到底也没说什么,叹着气和顾父也回了房。
此刻顾立轩也不便再往客栈里住,外宿客栈十几日的他,今夜也不得不跟沈晚同回卧房。
夫妻俩俱是一路沉默,待到卧房后,放下里间轻薄软帘,俩人也不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月白光色,隐约摸索着。却是一个走向北边床榻,一个走向南边窗前的小榻。
顾立轩坐在床榻边,目光阴沉着,脸色也极为扭曲。
沈晚兀自脱了鞋袜上榻,别说此刻她没见着顾立轩的神色,即便见着了,她也无所畏惧了。饶是他愤怒暴躁又能拿她如何?左右是再打她一顿?
背对着他远远侧身躺下的沈晚,激的顾立轩握拳直颤,牙咬的咯吱咯吱响。他都认命了,都要忍着屈辱成全这个家,成全她了,还待要他怎样?!
昏暗中,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森冷的呵呵声。
沈晚脊背发射性一僵。
继而传来仿若幽灵的阴冷声音:“这下,可终于要如你的愿了。你倒是开心了吧?”
沈晚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听他胡言乱语,心里隐约有丝悲凉,这人大概是疯了吧。
两人再一夜无话。
24. 第 24 章
翌日,去官署上值的顾立轩一身绛紫色官袍,瞧着既威武又尊贵,倒是看的顾立允钦羡不已。心道,难怪父母亲常说别看二伯父不着调,可他这堂兄却是他们顾家立字辈第一人,瞧他年纪轻轻就是朝中正六品官员,听说又及得上峰重用,前途无量,当真是他辈学习之楷模。
顾立允钦羡的目光还是让顾立轩极为受用的。
一晚上阴翳的心情好了些,在顾立允的崇拜中,他挺直了脊背,便钻入了官轿,启程上值。
顾立允握了握拳,暗自下定决心要减少外出游玩的次数,抓紧时间好好读书,来年考取功名,以求能像堂兄一般光耀门楣。
没等他回屋拿起书本好好复习,那顾父便及时叫住了他,非要与他忆往昔,谈理想,简直令他欲哭无泪。
顾母每见一次顾立允,都觉得眼疼胸痛,明明都打算放弃这个念头了,可立轩非要将人带回来,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百般困惑不解,可她再也不敢问顾立轩半个字了,实在是被那日他的突然发狂给吓破了胆。
辰时二刻,虞夫人的轿子来到了顾府门前,她的贴身丫头绿萝前来问沈晚此刻可有空闲,虞夫人请她过府一叙。
沈晚下意识的就要抬手抚眼角伤痕,神色略带犹豫,这个样子出门,让人瞧见的确有些难堪的。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绿萝轻声道:“知道夫人素喜清净,所以我们家夫人已经清退了下人,除了秦嬷嬷再无其他外人在场。”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沈晚也拒绝不得,便起身让春桃秉了顾母一声,又找了衣物重新穿戴一番,拾掇妥当后便随着绿萝出门进了侍郎府的轿子。
端坐在轿子里,沈晚抚上眼角,脸色沉静。左右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她又为何要感到难堪。
轿子径直进了侍郎府后院内堂。
秦嬷嬷和虞夫人竟亲自前来相迎。
待见了沈晚白皙无暇的脸庞上唯独多出的那道半寸来长的疤痕,虞夫人的面上多少显出些不自在来,饶是秦嬷嬷的主意要将人请来,可在这个时候请人前来,总让人有种她特意看人笑话的感觉。
尽量不去看那道有些骇目的伤口,虞夫人热络的拉过沈晚的手,笑着往里走:“知道你今个前来,秦嬷嬷特意从侯府里给你带了两个香甜的番瓜,今个是托你的光了,我这厢也能吃瓜吃个尽兴了。”
沈晚面上也毫无异色的笑着:“那敢情好,不用欠虞扒皮的人情,我这心里头也敞亮。”
这般玩笑话一出,虞夫人只觉得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心下只觉得沈晚的心性真是难得,那顾主事怎么就不知道让上几分。
秦嬷嬷也暗下观察着沈晚,瞧她遭遇此般不体面的事,面上不悲苦不凄凉,说话不带惨不控诉,却只是豁达的说说笑笑,不见丝毫勉强之意,瞧着较之以往更有种豁然之意。
可惜了……秦嬷嬷的目光难免就落在那触目的疤痕上,九分的容貌硬是因此落成了七分,只怕府上那位也看不上眼,如此怕也不便再考虑那厢了。
与虞夫人说说笑笑间,沈晚察觉到秦嬷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眼角的疤痕上,隐含痛惜遗憾之意,遂也不遮遮掩掩,抬手抚上了眼角的伤处:“嬷嬷莫要为我这伤而担忧,看着骇目,倒也无甚,待这疤结落了,这伤便也无碍了。”
见她落落大方的模样,秦嬷嬷愈发重重叹了口气。
虞夫人却难免纠结道:“哎,瞧你这话说的不在意,若是男子倒也好说,可在女子面上……不过好在你年纪尚轻,过上几年痕迹能消除了也说不准。我这里恰有几瓶舒痕的膏药,待会让人拿来给你,千万要早晚勤用,听说这药效还是相当不错的。”
沈晚笑着谢过:“那我这厢就却之不恭了。不过还望秦嬷嬷和虞夫人切莫再为晚娘忧心了,左右不是靠着这件皮囊立于世间,又何惧之有?倒是若累着您二位为此烦心,倒是晚娘的罪过了。”
虞夫人似乎从未听过这般怪异的言论的,当即愣了,好半晌方回了神,惊讶道:“这话说的,咱女儿家纵然家世固然重要,可容貌那也是顶顶要紧的。要是没了好颜色,夫郎们怕是看咱半眼都嫌,又何谈宠爱?你呀,年纪还轻,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切莫在此刻犯傻。”虞夫人只当她是自暴自弃,已然对自己不抱有希望,便好言相劝。
沈晚笑笑,便再未言语。
秦嬷嬷却因她那句‘左右不是靠着这件皮囊立于世间,又何惧之有’的话,心下反复琢磨了很久……
沈晚离开侍郎府的时候,秦嬷嬷忍不住又看向那道突兀的伤口,然后又突然惊觉,在那女子沉静温婉却又自信坦然的气质中,这道伤口此刻看起来竟不那么刺目……大概,这样的女子,是单单不能用容貌来衡量的罢。
秦嬷嬷回到侯府的时候,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孤勇。一鼓作气的来到侯府书房外,不理会秦九那吃惊的神色,也咬紧牙关半个字不吐露她究竟求见侯爷是为何,只单单让他进去通秉,等待侯爷的召见。
秦九好奇的要死,从来他娘就没这么郑重求见过侯爷,饶是有事也大多让他间接禀告侯爷,像这般神色凝重的正式求见着实罕见。
秦嬷嬷咬紧牙关死活不说,实在怕一个不慎泄了气,便再难提起这般的勇气前来。
秦九只得进去通秉,恰好他们侯爷此刻也是无甚要事,想来也是奇怪秦嬷嬷有何事要正式求见,便让秦九传她进来。
本来秦九想要赖在书房听上两耳朵,奈何被他娘眼神暗示出去,只得不情不愿的出了书房,守在门外。
却没片刻功夫,书房内突然传来他们侯爷不可置信的低叱:“荒唐!”
秦九心头一惊,忙附耳贴上大门,却隐约传来他母亲压低声音的喁喁细语,似乎很快很急,却听不清说什么,愈发令他焦急。
接着,似乎没等他娘说完,房内又传来侯爷的一阵低叱,却比刚才声音更不耐:“荒唐!”
秦九愈发的心惊肉跳,心头不断猜测着他娘究竟跟侯爷说什么了,怎么就惹得侯爷发这么大火。
没等他猜出个章程来,门从里头吱呀一声打开,害的他差点摔进房内。赶紧站好,他偷偷瞥去,却见他娘面无表情的从房内走出,那眼神中隐约是……释然?
秦九真想扶额,愈发的抓心挠腮,他娘究竟在书房里跟侯爷说了什么这是?
书房内,霍殷皱眉看着手上的兵书,飞快的翻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简直荒唐。
放下兵书,他心烦意乱的捏着眉心,嬷嬷莫不是老糊涂了,出些什么昏招,荒唐至极。
纵然他霍殷也不自诩什么正派好人,可也不至于沦落到偷偷摸摸的去要个下属之妻,难道他是那起子荒□□荡之徒?
至于淮阴侯府的血脉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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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殷狭长的眸子微眯,隐约透射出一丝冷意。
嬷嬷说的这一点倒是提醒到他,淮阴侯府的确需要有个子嗣了。
“您真是这般跟侯爷说的?”
拗不过秦九的缠磨功,秦嬷嬷私下到底跟他松了口。
秦九当场就炸了:“您老是老糊涂了吧!!”
秦嬷嬷老脸微微抽搐,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就当我是老糊涂吧。”
秦九原地转了好几圈,狠狠挠了几把头发,连吸好几口气,又转到秦嬷嬷面前:“您老跟我说说,这样的馊主意您是怎么想出来的?”别怪他家侯爷恼,换他他也恼,甚至要炸了好不!
秦嬷嬷顿了顿,好半会方神色有些抑郁道:“你当我愿意侯爷这般委屈?侯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就是尚了公主都使得,又何苦要受这般屈辱?可那……那传言是那位极为忌惮的,咱既然不能忤了那位的逆,那便也只能私下给侯爷安排。总不能让淮阴侯府断了嗣吧?那将来我有何面目到泉下去见老夫人?”
饶是秦嬷嬷在‘传言’这两字上说的极轻,秦九听到这两字还是觉得犹如一口重锤瞬间兜头砸来,令他有种窒息的痛感。
齐五代,祸(霍)起。
自大齐开国至今已历四朝,如今圣上已然年迈,待他驾崩之后,其皇子继位便是齐五代了。
秦九觉得喉咙里似乎有股血腥味,仿佛间又看到了北疆那片天地连成一片的血色……
“九儿?秦九!”
秦嬷嬷的喝声令他回了神。
“莫去想了,总之……都过去了。”
秦九转过神,笑笑:“没事娘,听您的,我不想。”
秦嬷嬷转了话题:“也许是我老婆子杞人忧天了,可自打你那日说的凶险,我这心里头就没个安稳过。好在侯爷虽未接纳我那提议,可到底默许了我筹划侯爷血脉延续一事。如此一来,我也算对得起老夫人了。”
秦九顿时有些心惊肉跳:“侯爷他……同意了?”当年的凶险他如何不知,若不是老侯爷旧部察觉不妙暗下走动,又及时让人传出侯爷不行于嗣的传言,想来当时多疑善变的那位本是打着斩草除根的目的的。
虽如今侯爷手握重权,朝中亲信众多,羽翼已丰,连那位都忌惮三分,对淮阴侯府自是不敢轻易妄动。可一旦淮阴侯府的私密泄露,那位焉能坐得住?虽如今的侯府不至于被动挨打,可眼下不是图穷匕见的最好时机。
心头这般考虑,秦九面上难免带上几分顾虑:“侯爷之所以能同意,只怕与近些年来匈奴不断滋扰边境的战事有关。近些天来,刘相为首的几位朝廷重臣煽动侯爷重拾淮阴侯府军威,欲鼓动侯爷来年春日带军出征……具体我便不再与您透露,侯爷默许这般恐也是怕有万一。娘您这边切记要做的周密,若让人瞧出端倪来,可要节外生枝了,于这当口上对侯府会有极大麻烦。”
一听出征两字,秦嬷嬷的心就突突直跳,头又有些晕眩,喘了好半会气方回了神。
“那我这两日就安排人。其实之前我就是考虑到周密,方属意那顾家娘子,毕竟她有顾家这层身份在,即便有了子嗣,别人也轻易怀疑不了什么,而他们拖家带口的自是也不敢乱说。且那娘子尚为清白身,人也瞧着稳重大气,心性于女子间极为难得,断不会辱没咱侯爷。可既然侯爷不愿,那这茬就只能揭过了,待我再去寻了人去。”
25. 第 25 章
一晃又是十日过去,这日恰又临到官员的休沐日。
这日早膳后,顾父出门遛弯刷完去了,福伯照常随着顾父。因今日恰赶上了七月宝市日,为防止顾父凑热闹而惹事,顾立轩也特意让双寿也随了去。
天气炎热,顾母原本是不欲出门的,虽那宝市极为热闹,可在这样的鬼天气出门真是要人命的。顾立轩见状,似无意说道家里装饰的器物均旧了,也合该去采买些才是。
顾母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心脏突然就剧烈跳动起来。
“那……我……就去看看先……”顾母无法直视顾立轩那意有所指的目光,更不敢转身去面对身侧沈晚探寻的神色,虚飘着眼神,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仿佛在空中飘。顷刻间她就口干舌燥,只觉得浑身直冒虚汗,仿佛刚刚那单单一句话就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脚底也发软当即站也站不起来。
垂了眉眼,身侧沈晚起身,面上也什么多余表情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今日就不便同娘您一道出去了。若是人手不足,让春桃随您一道出去便是。”说完便告了退礼,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反应。
顾立轩在她身后莫名的冷冷一勾唇,果真,这是迫不及待了吗?
“是啊娘,就让刘妈和春桃一道随你出去吧。难得今日宝市热闹,大可不必急着归来。”顾立轩笑的极为温润。
顾母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立允尴尬的撇过眼,在他看来,二伯娘的这般失态大概是源于堂嫂的冷言冷语罢。
在顾家借宿的这十日来,他愈发的觉得这家里的气氛怪怪的,仿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汹涌在流动。之后他才听同窗隐晦的跟他八卦,说他这堂嫂极为凶悍,前些日子因强行拦着不让纳妾,还被他那温润如玉的堂兄动手打了一顿。
想起堂嫂眼角那骇目的伤痕,顾立允倒是恍然他那位堂嫂为何这般冷言冷语的模样了,似乎二伯父家里的怪异氛围也找到了原因。
可隐约又觉得差些什么,具体什么还真说不上来。总之,家里人除了二伯父,似乎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事。
“允弟在想什么?”顾立轩笑吟吟的给顾立允斟满了酒。
顾立允回了神,忙回道:“哎呀,愚弟毕竟头次进京,还从未见过汴京的宝市,便想大齐京都的宝市也不知何等热闹,因而便着实好奇了些。”
顾立轩闻言笑道:“七月宝市虽热闹倒也寻常,待八月桂市那才叫人声鼎沸。待到那时,我必定带着允弟赏玩一番,让你好生领略汴京城的热闹。来,咱们兄弟俩难得久别重逢,今日得闲,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顾立允见那满满的一大杯水酒,顿时面色发苦,连连摆手:“愚弟实在酒量不济,这……”
顾立轩抬手打断:“允弟断不可如此。将来允弟是要入官场,需知官场素少不了这往来应酬,若是没个三五酒量,应酬时难免就令人瞧不起。酒量不济不打紧,从此刻起练练便是。”
当顾立轩带着满身酒气闯进卧房时,沈晚正拿着时下新兴话本看的入神,听得他进来,竟是连头都未抬。
顾立轩倚着门框,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临窗读书的沈晚,潮红的脸上带了丝讽意:“你这厢怕也是久等了罢?已将他扶去厢房了,日思夜想的这一日终于来了,你还不赶紧过去?”
沈晚压根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浑话,眼皮也未抬,不予理会。
顾立轩嗤笑:“都到了此刻,你还装作什么矜持?难得我给你们安排的这般周到,你还待我怎样?还烦请你快些起身,我得卧下歇息了,瞧你在这甚是碍眼。”踉跄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他边走又边道:“对了,一会你动作也要快些,省的到时候酒醒了,你们面上均不好看。”
沈晚还当自己出现了幻听,又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抬眸看他:“你让我去他厢房?他?谁?去作甚?”
顾立轩一顿,猛地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好笑!莫不是真如人所说,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你们不早就打顾立允的主意吗,如今人就在那,你不赶紧与他共度鸳梦,还在这与我掰扯什么呢?左右我不过认命了罢。还不快去呢,趁着现在家里没人……”
话未落尽,沈晚手上的书已经飞上了他的脑门,伴随着是她怒至极致的叱声:“无耻!无耻至极!”
“无耻?”顾立轩似乎也感觉不到书角磕在脑门的疼痛,只是无意识的喃喃着这两字,而后抚掌又继续哈哈大笑起来:“对,无耻,无耻的好啊!不无耻一些,顾家焉能有子嗣呢……”
沈晚此刻已经疾步冲上前去,颤着手狠狠连扇他两巴掌:“顾立轩!我,我真是瞎了眼!”犹不解恨,抬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过去。
顾立轩酒意上头本就站不稳,见又是一巴掌前来,本意想躲,却趔趄一下猛地往下一栽,跌落于地。
痛意令他酒醒一半,目光一凶,他就要起身去抓沈晚,此刻已被激怒的沈晚早已焚烧了理智,哪里会去管他如何,只猛地捞起落在床榻上的书籍,铺天盖地的朝着他头脸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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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立轩!嫁与你顾家三年,我自问敬公婆,相夫君,理家务,无不谓周到,无不谓用心!可以摸着良心说,自从嫁进顾家,我便倾尽真心,待你们比待我自身还尽心,从未做过半分有损顾家之事!烦请相问一句,我到底是哪里做的碍了你们顾家眼了,值得你们这般羞辱于我!”沈晚流泪厉声质问,情绪已然失控,手下挥舞的力度愈发加大。
“你够了!”顾立轩狼狈躲闪着,趁机抓过那已然被打的掉页的话本,一把远远扔过,顺势狠狠推了沈晚一把:“相夫君?你理解过你相公吗?你又可曾真的将我放在心上过?!你还真当我不知吗,其实你早已厌烦了我,恨不得早些离开我罢!你嫌我无能,怨我耽误你,恨我牢牢拴住你却让你守活寡!你承认吧沈晚,你就是这般想的!!”
犹如野兽哀嚎,顾立轩赤红着眼将满腔的愤怒冲着沈晚咆哮而出,话里话外的信息足以她心若死灰。
踉跄的倒退数步,后背抵在书桌沿角,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勉强站着,遥遥看着那状若疯癫的男人,只觉得愈发的陌生。
“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顾立轩目光一直,继而似笑似哭:“是啊,时至今日,晚娘终于说出了你内心的想法。别说你失望,我都可怜自个,怎么就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然而晚娘,你又何尝是当年的你呢?”
沈晚觉得他可笑:“事到如今,你莫不是还要推卸自己的责任?明明是你啊,是你自己有了外心吧,一个劲的要作践我,如若你当着不待见我,还烦请予我一纸休书,我沈晚也不是那起子死皮赖脸赖着不走的人。”
“你休想!”顾立轩猛地抬头,眼神尽是阴翳:“你当我不知你何种打算?此生你休想离开顾家,就是死,你便也死在顾家罢!”
沈晚觉得万分疲惫,这场婚姻走至今日,真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见沈晚不予回应,顾立轩又幽幽开口,仿若喃喃:“晚娘,你可知每当你用那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我时,我内心是何种感受?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可怜……芸娘她像极了当年的你,那般的崇拜与依赖我,只有在她身边我方能感到些男子的自尊。”顾立轩猛然看向她:“所以晚娘,是你一手将我越推越远的,你又怪得了谁?”
沈晚闭了眼,只觉得深深无力。
大概是她错了,竟想在这样陌生的朝代寻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简直是痴心妄想,滑天下之大稽。
26. 第 26 章
兵部官署里,几个官员暗下挤眉弄眼,而晚到的几个在其他同僚的暗示下悄悄往顾立轩的方位瞥去,这惊鸿一瞥下都不由大吃一惊,八卦之情熊熊燃起。
“他何故如此?”
“听说是惹怒了家中的娘子。”
“嗐,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简直是夫纲不振,可耻。”
顾立轩仿佛丝毫不介意此刻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模样供人观瞻,也仿佛丝毫不介意旁人的议论,一如往常的办公。若是有人‘好心’相问,他亦毫无异样的温润笑着,只解释道是不慎磕着了,倒是让想看笑话的人无从着手。
秦九特意抽空来瞧过一眼。自打他娘将之前的打算说与他听后,对于顾家,他就难免多关注了些。
今日偶然听闻此事,到底按捺不住心痒,他就想来看看,那顾主事是否如旁人传得那般,被家中娘子揍得体无完肤。
待见了真容后,秦九摇头咂嘴,亏得他娘对那顾家娘子百般推崇,又是温婉贤惠又是宽容豁达的,谁又知原来私下竟是个母夜叉。
得了空闲,秦九似无意对霍侯爷说起此事,带着几分不屑之意嗤笑道:“那顾主事可能觉得旁人眼睛都是瞎的罢,若说磕着能将脸磕成青一块紫一块倒有人信,可脸上的几道猫挠似的划伤怎么讲?分明是让娘子给挠的呗。”
霍殷耳旁仿佛又响起那道温凉的声音。
眯了眯眼,他素来冷硬的面上浮现丝讽意,想当初尚且恩爱齐心的两人,还携手共渡难关,口口声声说对他这恶霸要‘忍、让、由、避、耐’,这才过了多久,就反目成仇了?
想起嬷嬷说过的顾家私密事,霍殷躯体微仰,些许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眼前慢慢浮现那日在万卷书坊偶遇的女子。简单素净的打扮,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书卷气息,想来是个恬淡干净偏有几分清高孤傲的性子,焉能忍受那种藏污纳垢之事?
顾立轩今日上值之后,顾家剩下的其他人,包括顾立允在内,都沉浸在厅堂那诡异的气氛中。
昨日顾母酉时方归,归来后带着几分探究又有几分惶惶之态迅速在沈晚周身隐晦一扫,扫罢之后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叹了口气。待见到鼻青脸肿的顾立轩后,顾母顿时目瞪口呆,仿佛乍然被人生硬打破某种惯有认知般,震惊的目光迅速定住沈晚。
沈晚已然无所畏惧。时至今日,她不想指责什么,也不想去追究什么,既然两方情分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便再也没有继续维系下去的意义了。
与沈晚无所畏惧下的淡定从容相比,顾立允便显得坐立不安。昨个大醉一场,直到今早方醒了酒,因而今早当他惊见他堂兄那般风流俊秀的人物,此刻竟是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么震撼。他还当是他昨日酒后失态的结果,直到二伯父开口骂堂嫂,才方知这是堂嫂的所作所为。
顾立允当即呆若木鸡。
好半会他都觉得神思恍惚,一会觉得他这堂嫂可怕极了,瞧着不声不响,可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一会觉得定是因昨日跟堂兄吃酒方引得堂嫂不快,这才引发了这厢血案,不由自责不已。
顾父还是那套说辞:“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你去汴京城里转上一转,看看哪家的媳妇敢对自家相公动手?就是敢大声说两句话都极有可能被赶回娘家去!反了天了你,看你将轩儿打成那个样子,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肚子没个半点动静,偏的脾气还不小,非要轩儿将你赶回娘家你才肯罢休吗!”
沈晚的声音带了丝疲惫与嘶哑:“公爹,婆婆,晚娘自知犯了七出之条,的确不配为人妇……”
“晚娘!”顾母陡然喝住,不让她继续往下说,继而又缓了声音,语气隐约有些伤感:“晚娘,我们顾家向来子嗣单薄,从你嫁进来我便从未将你当做外姓的媳妇看待,从来都是将你养做亲女……你若这般说,岂不是要拿刀戳我的心?你若怪便怪我,是我一时糊涂,便都是我的错!咱们就揭过这一茬吧,以后谁都不要再提,还像往日那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其他的……都随缘吧。”
顾父听了这话简直惊呆了,他如何就不明白事情的走向怎么还带这般急转下降的。
他气得脸色发青,很想反驳顾母,可又碍于平日顾母的淫威,加之本家子侄在,若顾母当场给他没脸,那他丢脸岂不是要丢到本家去?
思来想去,顾父便拂袖而去。
顾立允也好呆,总觉得他二伯父家的气氛是越来越怪了,有时候他甚至在怀疑他都未曾听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沈晚实在不知她如今该拿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顾母。
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顾母确是待她不薄,从未像其他人家的婆婆对她立规矩摆婆婆谱不说,好吃好穿的紧着她,待她较之亲儿也差不到哪去。可饶是如此,那般的对她算计终究是让她心凉了大截,为了顾家,就可以枉顾她的意愿,将她像物件一般推来送去的吗?
沈晚心中百般杂陈,一时心凉,一时悲凉。
顾母转身对顾立允歉意说道:“立允,本想着你入府来日子也能过得便宜些,不成想这些时日府中甚是不宁,反而影响了你读书……”
顾立允忙道:“二伯娘说的哪里话,这些时日都是立允多有打搅。其实前两日我便想向二伯父二伯娘请辞,多有打扰心中不安是一方面,另外我其他同窗在外租赁好房舍,一直力邀我过去同住,也是想着能便宜讨论功课,以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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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科考。也是怕二老多想,所以才一直未提,今日左思右想,立允还是想冒昧开口请辞,希望能搬出去与同窗一道同住,还望您莫怪。”
仿佛也预料到这一点,顾母也未多挽留,只道:“如此也好,同窗之间相互交流学问倒也便宜。家里的厢房依旧给你留着,只要得了闲,你便回家来住,邀上你那些个同窗一道,三五个人家中还是招待的起的。”
顾立允长长松了口气,起身拜道:“多些二伯娘。”
直待顾立允走出厅堂,顾母方转身拉过身侧沈晚那冰凉的手,目光殷切诚恳:“晚娘,并非娘故意对你瞒下此事,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说起来,此事我也并不是单单为顾家考虑,晚娘,你可知为女子,为人妇,此生若无一二子嗣傍身,晚景该是如何凄凉?若将来立轩走在你后面尚且好些,好歹有他护你一二,要是反之呢,到那时你待如何?”
沈晚目光看向另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母苦笑:“你尚且年轻,可能觉得那般处境远着呢,或不到那种境地。可需知这世间人心险恶,我活了这把岁数,见惯不少那些个赶寡妇,吃绝户的缺德事。你是没瞧见那些人的贪婪自私、阴险毒辣的嘴脸,每每回想,我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联想顾家如今的情形,我难免就多想了些,怕咱顾家最后也成了绝户,也怕晚娘你好歹嫁进顾家一场,最后却捞着那般凄惨的结局,便是届时我在泉下,怕是也难安。”
沈晚动了动唇,此刻隐约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说到底,此事也是我冒进了,本合该先与你商量一番的,无论怎样,也应由你来拿主意定夺方是。悔不该先拿此事去与立轩说道,无异于当面戳他的脸面,害他如今性情大变,都是我的过错。”顾母叹气:“真是没想到对此事你们都反应如此大,早知如此,我又何苦来哉?如今害的你们小两口起了龃龉,本来恩恩爱爱的,现在却闹成这般,我真是罪过大了。”
顾母自责的看向她:“晚娘,说到底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娘好了,别再跟立轩僵着了。你们俩还像从前那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其他的事就不提了,日后再说日后的,实在不行等过些年就过继吧。”
沈晚到底红了眼圈。其实在听到顾母言及并非故意瞒她,便已消了对顾母升起的那丝芥蒂,如今听得顾母这般发自肺腑之言,到底是这三年处出了几分母女情谊,一时间只觉得心中酸酸涨涨的。
她不敢抬头去对上顾母那殷切的目光,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顾母,如今她和顾立轩已然撕破了脸,情分已断,纵然勉强维持表面的和睦,却也回不到从前?
更何况,自今往后,他们之间怕是连和睦的表象都难以维持。
27. 第 27 章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丝丝凉爽之意弥漫在空气中,正是秋游赏景的好时候。
这日,沈晚早膳过后带着春桃出了门,却不是外出赏景,而是如往常般来到了万卷书坊。
近一个月来,沈晚谢绝了所有来自其他官眷的宴会邀请,无论他们是秉着交好目的也好,看她热闹瞧她笑话的打算也罢,她都不想再予理会。饶是侍郎府的请帖都来过两回,也均被她委婉退却了去。
经历了一场变故,她的心境也有所变化,如今的她愈发的不想再如从前那般,如大多的内宅妇人日常,每日里或是针头线脑的摆弄些衣裳首饰花样子,或是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再或是赏花赏景参加她不甚喜欢的各种宴会。
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心头总是莫名的烦躁厌倦。于家中待着,她愈发的觉得难耐,因为难免要面对顾父的隐约谴责,顾母的殷切目光,顾立轩不阴不阳的模样,实属难以静心。所以索性隔三差五的便来书坊转转,在这各种纸堆的字里行间,倒也寻到了几分心静来。
书坊掌柜的对这个近月来常来此看书的娘子已然有几分熟稔,见她今日又过来,遂热络的打招呼:“顾家娘子过来了?”
沈晚笑着颔首应过,让春桃掏出六十文铜板搁在案上,照旧是两人的份。这间书坊内部空间宽敞,所以可以留人在此借阅翻看,一人只需三十文铜板,便可翻阅此间书坊的任何书籍,直至其酉时打烊。
春桃掏出铜板时略有肉痛,遂迟疑小声劝道:“娘子,不如便不算奴婢那份子,奴婢就在书坊门口候着,左右奴婢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凭白的在这浪费个铜板。”
沈晚径直拉过她就往书坊里面那一排排书架中走去,轻斥道:“左右我还差你那几个铜板?你不是还略微识得大字么,便去寻那《说文解字》细细看着,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便问来问我。多识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好。”
书坊的竹帘让人从外头掀开,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不期缓步从外头走来,行走间步履稳健隐含威势。
掌柜的下意识抬眼望去,坊外陡然洒进的光亮让他下意识的眯了眼,待定了神下一刻看清来人,直觉顿时浑身汗毛倒竖,脚底都些许软了起来。
这尊大佛怎么今日前来了?!
慌张的要迎上去打招呼,下一刻却被那冷厉的一眼给噎了回去,顷刻掌柜的就福至心灵,明白这尊大佛不愿声张,便不再出声仅以眼神示意他的恭敬。
霍殷淡淡的环视坊内,似无意般扫过第二排书架前那道略显羸弱的身影,然后抬脚不疾不徐的往那第三排书架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秦九有些牙痛的抬手揉揉腮帮子,心下不住腹诽这顾家娘子好生生的为何不在家待着,非要成天见的往外跑,近一月来竟无意让他们家侯爷给远远遇见三回。如若不是深知他老娘嘴风紧,断不可能提前将那事透露分毫,他还当这顾家娘子是特意这般行事,以求入侯爷青眼。
秦九觉得牙更痛了,前三回见他们侯爷不置可否的模样,他这厢也未当回事。可今个,怎么还特意跟进来了?
霍殷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就失态的跟了进来。
拢共他见这顾家娘子不过五回,第一回他大概记下了这位娘子温凉的声音,第二回隐约记下了她那恬淡干净的气息,第三回明明是远远见过,却唯独对眼角的那抹痕迹印象深刻,第四回偶见她坐于茶楼吃茶,听罢戏曲持杯遥遥敬那花旦的多情模样,那瞬间的风情便令他记忆尤深,待到五回他竟将那张脸给深刻记了下。
活至今日,他霍殷还从未将哪个女子的全貌记得如此清晰过,着实令他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寻常。今日待又见了那顾家娘子,便想也未想,抬脚便随着她进了这间万卷书坊。
沈晚垂眸静静翻阅手中的书籍。她读书向来很杂,各类书籍都有所涉猎,无论是奇人异事,仙侠鬼怪,亦或是诗词歌赋,六艺术数,还是野史小说,兵法谋略,甚至是她不甚感兴趣的科考类书籍,只要拿于手上,均会翻阅一二。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沈晚终于看完《秦史》的最后一卷。大秦王朝在这个时空传了九代方亡,始皇帝也不叫嬴政,而叫嬴荣,自此后的历史便开始与她之前所在时空的历史截然不同起来。
对于秦始皇嬴荣,她之前是有些怀疑他也是乱入的穿越者,可待翻看了《秦史》的所有卷目,却未曾发现任何疑似他穿越的物件或政策思想,仿佛历史本该如此,那嬴荣也存在的合情合理。
这般想了一会,沈晚便将手中卷宗重新放回原处,捶着肩膀往里侧走了几步,来到仙侠鬼怪的一栏,随手找了一轻松话本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看的入神,她也没注意身侧几步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即便注意到,她也不会多予理会,万卷书坊在汴京城内是数一数二的大书坊,每日都有不少来往借阅买书的读书人,书架前不时有人过来翻阅是常有的事,又有何值得留意?何况这个朝代不似盛行程朱理学的宋代,对女子的束缚倒也不算太过严苛,女子进书坊虽不常见,却并不禁止,偶尔几次沈晚也见到了几回来这买书的娘子,瞧着应该是来自书香门第。
沈晚看书很快,一目十行的看着,而这类话本均是白话文,看起来也轻松容易,片刻功夫,一本书便见了底。
目光尚停留在话本的最后两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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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已经习惯性的抬起覆上书架摩挲,欲随意抽取新的话本。
心神尚在话本中的她,好一会方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她掌心下那异样的触感。
沈晚呆了下,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惊见她掌心下摩挲的哪里是书卷,那肤色微褐骨节分明的压根是男人的手。
即刻收回了手,沈晚略有些尴尬,身子稍微侧过对旁人歉意施礼:“抱歉,刚是我失礼了。”施完礼,沈晚便将手中话本放回原处,转身离开了此处。
霍殷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手背。
半晌,方慢慢握紧了手,收于身侧。冷厉的目光倏地扫过一侧,呆若木鸡的秦九忙回了神,正色垂首而立。
翻书页的声音在第三排书架前缓缓响起,秦九不由抽搐了嘴角,当真佩服那位顾家娘子的心大。
霍殷静立了一会,然后面色沉静的离开书坊。
刚回了侯府,便有人给秦九递上来几份密件,却原来是前几日秦嬷嬷终于从人牙子手里物色了人,秦九便遣人分头去细查这人的底细,此刻怕是已经有结果了。
打开密件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大概是个父母双亡的丫头,族里人觉得她不详便将她驱逐出去,走投无路前去投奔舅父,不想舅父一家却是心黑,只想将她卖身还钱,如此便到了人牙子手中。再瞧过她近些年来的往来人物,大抵看不出什么异样,身份上大概没什么问题。
心中有了数,秦九便将所得情报秉告侯爷。
霍殷面上无甚表情,听罢只挥挥手,似有不耐的令他退下。
退出书房后,秦九便去将此事告知秦嬷嬷,并让她告知那个丫头好生准备着,指不定这两天哪日侯爷就要过去。
听那丫头身份上没什么可疑,秦嬷嬷就放了心。
“那成,待会过去我就过去嘱咐一番,省的到时候她慌里慌乱的,惹得侯爷不快。”秦嬷嬷面上浮现些许喜色:“难得侯爷对那丫头也瞧得上眼。虽模样不算顶尖,可到底身子骨丰润,瞧着就是好生养的。对了,你们这厢也得好生准备着,一旦这丫头有了情况,便要赶紧派人送到妥帖处。”
“放心吧娘,早就准备着呢。”
秦九说着,想着今个书坊的情形,心头难免有狐疑,不由开口问他娘想要再确认一番:“顾家娘子那边……您老这边没多说别的吧?”
“啊?”秦嬷嬷稍微反应了会,方奇怪的看他:“不都说了侯爷不同意这厢提议吗,那我怎么可能向那顾家娘子透露一言半句?你突然问这个作甚。”
秦九不在意道:“哦那就没什么,就是问问。”
秦嬷嬷也没多想,稍微拾掇一番后就去了后院安排那丫头去了。
28. 第 28 章
当夜霍殷就去了后院,可没到一炷香功夫便冷着脸皱眉出屋,一拂袖就冷冷出了院子。
这让在门外值夜的秦九大吃一惊,余光小心扫罢侯爷周身,见侯爷穿戴齐整便知此事没成,心下惊疑不定,可不敢多问只得赶紧跟随过去。
直到翌日,秦嬷嬷被唤进书房,之后秦九方知原来侯爷是嫌那女子艳俗轻浮,只觉得其俗不可耐,不堪忍受。
秦嬷嬷只能先应允下这几日就好生教导那丫头礼仪,若侯爷还是觉得其难以入眼,那就换人便是。
秦九又觉得牙痛了,明明之前侯爷过目了,也大体觉得尚可的,怎么临到这会了却又觉得百般不是?倒不是他觉得侯爷挑剔,他们家侯爷金尊玉贵的人,再怎么挑剔都是应该,只是总觉得他们侯爷意有所指般。
尤其这些日子每每处理完公事,自衙署出来后,他们侯爷总让他驾马车绕着汴京城慢行,偏偏侯爷指明绕行的这条街正是万卷书坊所在的那条街。每每这时,秦九就觉得牙更痛了。
这两日,沈晚难得的没有外出,并非府上有事,而是她这日突然发现,之前她写过的那篇仙侠的书稿不见了。毕竟是付出过心血写的,就差一章回就要了了,如今死活找不见,着实令人有几分焦急上火。
找了两日找不到,沈晚也只得放弃,原先还想着将最后一章节补上,待来日换个署名再投到书坊,多少换些银钱傍身。如此一来,便也只能暂且放弃。
也是巧了,这日兵部侍郎虞铭清早起床,无意间从他夫人的案下瞧见了那篇书稿。
本还以为是他夫人娘家给她寄的书信,便扫了两眼,之后便纳闷了,这是个话本书稿?
虞夫人拢了拢中衣,风情万种的下了榻,见她夫君正疑惑着拿着案下书稿细读,这才猛然想起这茬,遂笑着解释:“瞧我,竟把这厢给忘了。这是当初顾家娘子送来赔礼的盒子,不慎让我给踢坏了,这才发现盒子里面还带着夹层,这沓书稿就是放在那夹层里面。”
顾主事?虞铭脑袋转了个弯,愈发认真看这书稿。
虞夫人拧眉,撒娇依偎过去嗔道:“不是说那顾主事才华横溢,还出过几些话本吗?想来这便是顾主事写的话本样稿,被他家娘子无意给放了进去。这话本我也大概瞧了,也就我们后院妇人打发时间的话本,你们做大事的男儿哪里就喜爱看这些?”
这书稿可不是那顾主事的笔迹。虞铭脑中大概闪过几个念头,却也不提,面上也不显露,只不着痕迹的收了书稿,笑着跟他夫人打趣几句。
当日上值进了衙署后,虞铭便去了主殿求见,奉上书稿后便将心中猜测一并呈上。
“倒也不是不信顾主事的才华,可那书稿笔迹着实可疑。若说誊写又不尽然,其中有修改痕迹,分明是原稿。而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风格又与顾主事之前出过的几本书如出一辙……若此事实乃乌龙,倒也罢了,若真是有人代笔,那饶是顾主事才华横溢,其人品有疵,大抵也是不堪重用的。”
虞铭秉完退下后,霍殷手握书稿,沉着脸一张一张翻过。让秦九找出之前顾立轩出过的话本,大体一比对,还真是风格一致。
霍殷眸光渐冷,敢弄虚作假糊弄到他头上,真是见利不要命了。
“传顾主事过来。”
顾立轩被秦九请到主殿的时候,人有些懵,但鉴貌辨色的功夫他还是尚有几分的,但瞧那秦九面上隐藏的几分不屑之意,便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刚一进殿,未等他行礼问安,上头霍侯爷沉冷质问的声音便兜头冲他而来:“你可有事向本官坦白?”
顾立轩怛然失色,脑中飞快的想着近些时日处理的公务,左思右想似无过错,当真不知霍侯爷所言的‘坦白’从何说起。
一沓书稿扔在了他眼前,伴随着是那愈发沉冷的声音:“莫不是还用本官提醒你?”
顾立轩颤抖着手拿起其中一张,只堪堪扫过一眼,便即刻反应过来,是晚娘替他以才起复的事东窗事发了。
面上有瞬间的青黄无主之色,随即又奇异的冷静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晚娘又不是旁人,只要他咬死了只道是他口述家里娘子代写,侯爷莫不是还真找他娘子对质不成?就算对质,晚娘焉能承认?
心下一定,顾立轩便有了几分开口的勇气:“回大人的话,此间怕是大人有所误会,并非是下官弄虚作假找人替笔,此书稿字迹实则出自家中拙荆之手。说来也是下官惭愧,素来懒怠,偶有思绪心得怠为动笔便让拙荆代为写下,方造成此间误会。大人若是不信,便是请拙荆过来当面书写也是可行的。”
此言一出,殿内沉静了好一会。
半晌,在顾立轩惴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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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手脚冒汗之际,上头方徐徐传来侯爷低沉的声音:“倒也不必令人亲自前来。写上副字,明日你且带来。出去吧。”
顾立轩长长松了口气。俯身刚欲捡起地上的其他书稿,却见那秦九护卫先他一步上前捡了起来,又不由分说抽走他手里那张,整理好后重新放置在了侯爷的书案上。
顾立轩不敢多留,便赶紧退了出去。
这日夜里,在沈晚侧身卧下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顾立轩隐忍的声音:“待明日清早,你大概写上副字予我……不,还是写首诗吧,署上姓名及日期。稍早些起身书写,莫要耽搁了。”侯爷虽说的随意,只道写副字,可他却不能随意待之,还是写首诗来的庄重些。
两人十来天未曾有过一言半语的交流,听他那厢乍然开口,沈晚着实有些许不适。
缓了缓神,沈晚只当未听见,盖上薄毯和衣而卧。
顾立轩忍了忍到底没冲她发火,毕竟明日还用得着她。至于书写的原因他自是不会同她讲,毕竟此事也不光彩,若实话讲来,那他在她面前岂不又落了下乘?
翌日起来,梳洗罢,沈晚便要出房门。
顾立轩瞧着便急了,几步上前拦住她,急赤白脸的问:“你写的字呢?”
沈晚看他:“要字作何?”
顾立轩不耐:“问那么多作甚,让你写就快写,我有用。”
沈晚瞧他堵在房门口,一副不写就不让她出门的架势,转身去书案端了纸笔出来,铺纸研墨。
不过几个字而已,她写便是,好过与他这般纠缠,着实令人闹心。
“写哪几个字?”
“随便几个……”顾立轩一顿忙改口:“写首像样的诗。咏春,咏秋或其他都可,反正你也曾也背过些,写来一首便是。”
沈晚挽了袖子垂眸缓缓研磨,晨曦的光束透过窗纸映照在她娇嫩白皙的姣好面庞上,那般岁月静好的模样让人仿佛忆起了往昔那些红袖添香的恩爱时候……
偏偏眼角那道突兀的一道狠狠戳破了他的幻想。
狼狈的闪过目光,顾立轩踏门而出,只留下了一句‘写好后就叠好放案上’。
刚顾立轩静静在旁看她的瞬间,沈晚竟也有刹那的恍惚。
回了神,持笔饱蘸浓墨,沈晚提腕下笔,笔尖题诗——《拟古决绝词柬郎》。
29. 第 29 章
《拟古决绝词柬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妻:沈晚 壬寅年八月初九
霍殷握着那张薄薄的一页纸,眼睛直直盯着上面字迹,竟是好半晌都未回神。
顾立轩小心解释道:“此为拙荆今日所书,大人可以比对字迹,便知下官所言非虚。”
仿佛殿下之人的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霍殷似有不悦的微沉了脸。随手搁纸于案上,他身躯微微后仰靠于椅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椅袱,偶尔抬眼睥睨殿下那略有局促的男人,沉沉的眸光晦暗不明。
顾立轩被这莫名审视的目光打量的有些忐忑。
霍殷抬手指向案上的纸张,沉声问道:“是你娘子所书?你可亲眼所见?”
顾立轩自是不敢扯谎,忙如实回道:“虽下官未在旁亲见,但此的确是拙荆今日所书,若大人还有疑虑,下官亦可带拙荆亲自前来。”
秦九隐约瞧见他们家侯爷的面上浮了层冷意。
霍殷冷笑:“你将兵部官署家中后院不成,这般肆意?”
顾立轩后背瞬间冷汗如瀑,忙开口补救道:“是下官糊涂了,官署岂可容他们妇道人家随意出入?那不如让秦护卫随我去……”
“罢了。”霍殷似有不耐的抬手打断:“此事就此作罢。你且下去罢。”
顾立轩长长松了口气。
行了退礼刚欲转身,却听上面那人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对了,本官看你上次所书的《诸葛十计》,其中一计为《诸葛亮巧布八阵图》。可否与本官解释一番,八卦图何解?”
直到那道脚步发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案前的霍殷方收回目光,神色既冷且讽。
秦九迟疑:“侯爷,如此瞧来,那《诸葛十计》怕真的不是出自他手。可昨夜属下一直遣人盯着那顾家,并无其他外人出入,因而这纸张字迹不似旁人代写……不如属下今日就去顾家亲自盯着他家娘子书写,以辨真伪。”
霍殷扫了他一眼,冷笑:“愚不可及。”
秦九愣了。然后挠挠头,是说他么?不,应该是说那顾主事。
今日散值顾家的顾立轩,脚步颇显仓皇落魄。
他心下无疑是惶惶的,一方面觉得他们上官定是怀疑到了什么,方有此试探;一方面又安慰自己莫要草木皆兵,只是所怀疑罢了,又未查到实据,何惧之有?另一方面就暗恨自己今日沉不住气自乱阵脚,就坦荡回道不过一计策随手而写未想过多便是,又何必左右惶惶显得心虚?总之此间事具体实情如何他断是不会承认的,否则他在官署真的就无法立足了。
散值回府之后他也未向沈晚提及此事,因为在他的认知中,饶是她能写出《诸葛十计》那般的话本来,那也只是话本谈不及战略战术层面,毕竟是妇道人家,充其量也就是有些新颖的想法罢了,想来那八卦图是随手一写的,难道他还真期待她能说出一二来?
沈晚见他回来后就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却只字未提她今日题诗内容一事,本来已经做好了要迎来一场疾风暴雨的准备,却没了用武之地。
夜凉如水,沈晚和衣而卧时望着窗外微白的月色出神,今日他要她作诗是为何?某不是拿给什么人看?如那芸娘?
如此想来,她却未感丝毫不适。沈晚闭眸低叹,大概她是真的放下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沈晚又恢复了去书坊的频率,往往在那一待就是大半日。期间她有针对性的只翻看那些带些红袖添香类的时下所谓艳俗类话本,因为她想看看当朝对于言情话本的容忍度在哪里,待摸透之后便打算着手写这类的话本。
毕竟有前世的那些影视剧的灌输,她想这类话本写起来会更容易的些,而这些通俗的话本也容易畅销,哪怕就是走量也容易。
当然,她当下打算自然不是为了才名,若真是为了才名她就专攻诗词歌赋了,那样岂不是更容易誉满京都?此番打算,自然是为财。她想快些挣些银钱傍身,毕竟以她如今在顾家这种情形,早做一些打算才是正经,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霍殷在后排的书架驻足良久,透过面前书架余出空隙冷眼看向前排,瞧那纤纤素手在那堆艳俗话本中一本本的翻过,从《沉挽香》《折柳记》《玉簪记》再到稍微露骨些的《闺中怨》《续鸳梦》等,纸页翻过的声音纷繁的响起,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堪堪不足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他大概数着,竟翻过不下二十余本。
此刻她手中的那话本已然翻到了尽头,素手习惯抬起翻找新的话本,瞧她抽出的那册,书目似乎是……《破镜重圆》?
沈晚刚随意拿了一本新话本,尚未细看就隐约觉得一道凌厉的光似从身后透背而来。下意识的扭身回头查看,见身后那排书架满满当当的摞满了书,并无其他异样,方放下了戒心,缓了缓神,重新将目光放回在新话本上。
皱着眉翻着话本的沈晚自然没有察觉到,那踩地极重大步而去的脚步声。
书坊掌柜的见那煞神黑脸出来,顿时犹惊犹恐,不知哪处惹着他不如意。
身后紧随而出的秦九踏出书坊之际,回头莫名的看了看那后侧书架,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从书坊出来,沈晚边往回走边总结着近几日翻阅所得。总的来说在这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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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妻纲的大环境下,这些言情话本也大抵以男性利益出发,写的也大抵是些男子左拥右抱,女子忍气吞声或者叫做贤惠大度,最终妻妾和睦团团圆圆的情节。
就如那本《破镜重圆》,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一朝发榜高中状元,得高官榜下捉婿,不得不抛弃家中发妻,另娶千金小姐,自此步步高升。发妻千里寻夫,得知夫婿万般不得已后,甚为体谅,同时也自觉如今人老珠黄配不上此刻高高在上的高官夫郎,自请下堂。那千金小姐得知后颇为宽容,未许她下堂,仅贬妻为妾,自此妻妾和和美美的共侍一夫。
沈晚看完此话本后,当即整个人不好了,觉得此文作者怕不是沙雕就是脑残,这意/淫也是没了边际了。偏偏就这样的话本,依着书坊掌柜的所言,还甚是畅销,翻印了不下五六回了。
沈晚暗下琢磨,若她按照这样大方向写来,也非难事,只是若要她以男性立场写出此等文章来,只怕自己呕也得呕死,真的是太有违本心了。
可若是以女性角度……沈晚沉吟,那尺度得稍稍把握一些了,毕竟是男权时代,还是别过度的去戳他们肺管子。
淮阴侯府。
在侯爷在入了后院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就破门而出,抑怒冷声令秦九去将秦嬷嬷喊来。待秦嬷嬷小步焦灼跑来,一进院就见他们侯爷于院中负手森然而立,一张脸黑沉的可怕。
“侯爷,您这……”
秦嬷嬷颇有些无措,鲜少见他们侯爷这般抑怒的模样。
霍殷目光沉冷:“嬷嬷,若日后塞进的人都若这般不中用,那便不必劳神费力了。”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秦嬷嬷头晕脑胀的晃了下身子,随即咬牙,转身冲着屋内而去。她倒要看看那个死丫头是如何惹得他们家侯爷发这般火。
待踏进屋里,宽敞的厢房灯火明亮,一眼便瞅见那瘫坐在地上捂脸呜呜哭泣的女人……以及她身下那滩疑似浅黄色的液体!!
秦嬷嬷只觉得头都要炸了!难怪了,别说他们侯爷那般素来稳重隐忍的人都被激的要发怒,就是她见了都觉得心跳加速,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的,怎的如此不堪!”如此的上不得台面!
那女子呜呜哭着,亦是觉得难堪,抬手掩饰般的拉拉襦裙,却殊不知是欲盖弥彰。
她只道那侯爷一进来就面色黑沉,让人见了就心生怯意,偏这般倒也罢了,也不知为何,待她要伸手解他衣裳时,下一刻他陡然目射寒光杀意腾腾,然后她就吓得一个栽倒于地,之后就……
秦嬷嬷只想扶额,纵然她们家侯爷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神般人物,但也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将你吓至如此罢?到底是小家小户出来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30. 第 30 章
直至回了自己院后,秦嬷嬷仍旧郁卒难解,想她在侯府做事将近三十年,饶是她刚进侯府那段时日,也尚未做过如此不得体面的事。
待秦九归来的时候,秦嬷嬷尚未入睡,枯坐在厅堂内,皱着眉暗恼不已。
秦九迟疑片刻,到底推门入内,于忽明忽闪的烛火下小声向秦嬷嬷说着自己的猜测。
“您这厢也无需太过自责,我觉得侯爷此番发作也并非单单为了后院那个女子……”秦九声音愈发压低:“侯爷大概是有别的想法了。”
秦嬷嬷诧异的挑了眉,不甚太明白。
秦九遂将侯爷近些日子与顾家娘子碰着几回面的事说与她听,又说了侯爷几番的异样,说罢又低声叹气:“我总觉得,侯爷应是起那襄王之心了。”
“不太可能罢?”秦嬷嬷直觉道不可能,将那顾家娘子推到侯爷跟前,勉强入侯爷眼倒也可能;可若说侯爷主动瞧上那顾家娘子,总觉得有些天方夜谭了。他们侯爷何许人也?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眼毒又极挑,偏偏对个已成亲的娘子上了心?再说之前,侯爷不是极力反对吗?这才过去多久。
秦九搓搓牙花子,道:“您老要是不信,若不怕侯爷冷眼的话,大可明早或过上两日前去稍加试探。左右跟了侯爷这么久,侯爷的心思虽说不能猜着一二,可一丝半分的,也大抵能猜着些。”
秦嬷嬷在心里合计着,左右那顾家娘子就是她早前看好的,若他们家侯爷真是有意,那倒也不枉她之前的那番谋划了。
翌日清早,秦嬷嬷就将后院那女子打发走了,瞧见那女子临走前欲言又止,左看右瞅既贪恋侯府富贵偏又颤颤瑟瑟惊恐尤甚左右为难的模样,顿觉胸痛胃痛,只觉得之前大概眼瞎。
让人远远打发走后,秦嬷嬷拾掇好情绪,正正神色,一路径直去往书房。
今日恰临休沐日,侯爷正好在府上尚未外出。
秦九隐晦跟他娘交换了眼神,便进去通秉了。片刻后开门,请她入内。
关好门秦九稳如泰山的守在门外,里面的谈话内容,他大概也猜得出来。
霍殷一见着秦嬷嬷,脸色就隐约有些发黑,实在昨晚的事令他印象太为深刻。
秦嬷嬷见着侯爷那副模样,也有些发憷,但该说的还依旧要说:“侯爷,那女子今日已令人打发走了,您看……”
霍殷不耐的抬手打断:“知道了嬷嬷,要无他事,便退下罢。”
“还要一事,需侯爷定夺。”沉吟少许,秦嬷嬷斟酌道:“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女子大抵出身卑贱,也着实是不堪大用……侯爷倒不如再考虑那顾家娘子,虽嫁过了人,可到底是清白身子,人也极稳重大方……”说到这,秦嬷嬷已然止了声,实在是他们侯爷投来的目光太过锐利摄人。
霍殷转而将沉冷的目光越过秦嬷嬷投向门外方向,是无意还是他近来表现太过明显?
门外候着的秦九无端打了个哆嗦。
霍殷收回目光,不由自主的划向案上书籍夹层中的纸页一端,狭长的眸子恍惚瞬间继而慢慢眯了起来。
沈……晚?
两字在唇边无声咀嚼了会,霍殷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案面,咀嚼的话在喉间转过一周,到底没吐出口。
“若……若她不愿,便罢了。”
在秦嬷嬷以为此次定无功而返时,头顶上方陡然传来侯爷的声音,令她眸光陡然大亮。
没等她回话,却听他们侯爷又缓缓出声道:“此事机密,稍予试探即可。”
秦嬷嬷顿时精神百倍的拍拍胸脯:“侯爷自管放心,此事便交待在老奴身上。”事关侯府兴衰,哪里敢对人全盘脱出?至于试探,她有一千种法子探知。
见他娘精神抖擞的打里间出来,秦九搓了搓腮帮子,还真是让他给瞎猫碰死耗子碰着了。
秦嬷嬷乘轿入顾府的时候,沈晚不巧已早一步出了府。
“秦嬷嬷,您老在这稍坐会,我这就遣人将晚娘叫回来……”今日顾立轩也休沐在家,见秦嬷嬷到来自然是又惊又喜。先前他自知沈晚跟侯府的秦嬷嬷是能搭得上话的,却未料到就能劳动人家秦嬷嬷亲自前来,实乃荣幸之至。
秦嬷嬷抬手打断他:“那倒不必特意让她归来,左右是小事。”说罢便入顾府,在顾母和顾立轩的邀请下入了厅堂。
请秦嬷嬷上坐后,顾母歉意道:“早知您老前来,今个便不让晚娘出门了,白白让您特意赶来这一趟。”
“无碍。”秦嬷嬷淡淡笑着,似无意道:“晚娘今个外出可是有事?”
顾立轩忙回道:“倒也没甚要事,她素爱读些话本文章,想来今日是带着丫鬟去书坊了。”
秦嬷嬷点头:“读书使人明理,倒也难怪晚娘瞧着年纪不大,说话总是有理有据,进退也知礼本分,不同于寻常女子。”
顾母与有荣焉:“虽说是嬷嬷您过誉了,但我这媳妇礼数方面着实让人没得挑的。”
秦嬷嬷笑笑。环顾四周,又问:“顾老爷没在家?”
顾母面上微浮怒气:“早就出门耍玩去了。若要知道嬷嬷您今日前来,必锁了他不让他外出,好让他当面给您陪个不是。”
秦嬷嬷摆摆手:“都多久的事了,早就过去了,你也不必常挂心介怀。”
三人又唠了些家常,大概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秦嬷嬷迟疑开口:“顾夫人,有点事我想单独跟顾相公商量一番,您看……”
顾母一怔,忙反应道:“瞧我,都忘了给贵人准备茶水。你们先聊,我先下去准备着。”说着便叫上丫鬟婆子们都出去,打外头将门关紧。
待出了房门,顾母将下人们也远远打发着,心道,莫不是侯爷有公事要嘱咐?
一想到涉及朝中之事,顾母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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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凛,忙盯着些许下人,以防有人窃听。
待大门关上,秦嬷嬷便看了眼顾立轩,沉吟着如何开口。本来她是来寻沈晚的,可如今瞧来,应先跟这顾相公透个声反而更好。毕竟在她看来,这种事情,最难过的关自然是做人家相公的,若当家相公都同意了,那事情自然是百分之百就成了。
至于这家娘子同不同意……秦嬷嬷觉得侯爷多虑了,像他们家侯爷那般英武非凡又尊贵无比的人物,还不甩上窝里横的无能相公好上万倍不止?只怕欢喜都来不及,焉能不同意?
顾立轩瞧那秦嬷嬷左右就是拿眼看他,却不出言,不由纳闷问道:“嬷嬷,可是侯爷那厢有要事吩咐?”顾立轩心里不是不打鼓的,难道是要他站队?可他既然在兵部就早就归属侯爷一派,还用站什么?再说他一个区区六品小官,哪里就值当侯爷亲自来拉拢?
秦嬷嬷微微定神,意味深长的看向他:“顾相公年少及第,又颇具才名,前途不可限量啊……”
顾立轩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侯爷要提拔他?
想起兵部空出的那员外郎的位置,顾立轩猜测了某种可能,当下只觉得当下呼吸都窒了几分,一颗心砰砰的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顾立轩投来的那灼热的眼神令秦嬷嬷心中微定。只要有野心就好。
遂继续开口道:“虽我一老婆子不太明白朝中之事,可也知这官场如履薄冰,若想往前走上一走,没贵人相助的话,只怕难上加难……”
顾立轩忙起身拜倒:“望嬷嬷教教晚辈,晚辈若得偿所愿,此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嬷嬷满意的乘轿而归。
顾母有些不安的发现,自打秦嬷嬷走后,顾立轩就处于一种诡异的情绪中,忽而阴沉,忽而茫然,忽而又亢奋,再忽而又灼热……她的心怦怦跳,总觉得有什么令她不安之事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要悄然发生。
她隐约试探过他,秦嬷嬷所来何事,却被他拿话敷衍了去,瞧他那副明显口不对心的模样,愈发的令人不安。
回了房后,顾立轩耳边仍恍惚响着秦嬷嬷意有所指的话:“早些日子,我们侯爷在书坊见过晚娘几回,倒是颇有几分印象。”
聪明人不用点的太透,仅仅一句话便令他瞬息明白了其中深意。
仿佛惊雷在耳边乍响!
虽无耻,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听到此等信息瞬间,他第一感受的不是羞耻,却是震惊。他震惊侯爷那般从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人,那般尊贵至极的人,要什么样女人要不得,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如他们这般的平常家的娘子?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震惊过后,却是心尖那溢出的隐约的可耻的窃喜。他明知道这是可耻的,可他……他不能否认,他的确感到羞耻和羞怒,可更多的,他却隐约从中看到了他的锦绣前程。
31. 第 31 章
沈晚从书坊归来时,脑中尚还在筹划着新书稿的风格走向,因而倒也没注意顾立轩偶尔几次看向她时那异样的目光。
晚膳时,顾母说起今日秦嬷嬷亲自到访之事,迟疑道:“虽说那秦嬷嬷之后找立轩似有要事交待,可她前头刚一进门时却是奔着晚娘你过来的,嘴里说找你是因着不打紧的小事,但咱这样的门第能劳动人家那样身份的人亲自跑一趟,左右不能失了礼数。改日你若得便,不妨备上厚礼去那淮阴侯府拜上一回,左右问明了她找你何事,也算全了礼数。”
沈晚正诧异那秦嬷嬷特意找她何事,又听得顾母提议她改日去侯府拜访秦嬷嬷,本欲开口拒绝,可刚抬头便见那顾母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便难以吐出口。
思及在书坊近月来的翻阅也大概有了结果,待日后有了些许银钱傍身行事也会多有便宜,沈晚心中轻松了几分,又想统共也不过是一次外出交际,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左右为难之事,便点头将此事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顾母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来,沈晚的异状她也看在心里,又何愁不急?成日在书坊躲着,不愿归家,亦不愿与其他官眷来往交际,无疑是心如死灰的迹象。如今她能松口同意外出交际,无疑是个好兆头,总比一味地在书坊里躲着强。
顾母又有几分期待的试探道:“不若待几日赶到立轩的休沐日,你俩一同……”
后面的话在沈晚隐约沉下来的脸色中自动消声。
顾母叹气着去看对面的儿子,却见他此刻正低着头,握著的手攥的死紧,削瘦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的轻颤,整个人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顾立轩极大的反应也让沈晚侧目了一瞬。
似乎察觉自己情绪过激,顾立轩有些恼羞成怒,当即摔了牙著,一言不发的愤而起身,踹倒凳子愤愤离去。
顾母面上浮现难堪之色,暗恨自己多嘴。
沈晚却不以为意,面色如常的夹菜吃饭,吃罢后便行礼告退,余下身后顾母唉声叹气。
既然应了顾母,这两日沈晚就备了几匹上好绸缎,又做了几朵样式新颖的绢花,打算来日便去往淮阴侯府拜访。
临去之际又想到秦嬷嬷有无其他女性亲眷,她又那般岁数,送她绢花未免有几分不妥当,遂临时取了红绳编了大小两个中国结,替换了那几朵绢花。
想来如此便也妥当。翌日清早,沈晚穿戴齐整,便令双寿捧了绸缎,令春桃端上那盛放中国结的梨花木盒,带着两人便往那侯府而去。
因为毕竟不是拜见侯府正经主子,所以沈晚便来到侯府旁门,向守门护卫自报了家门后,便烦请他进去向那秦嬷嬷通秉一声。
听门卫禀报沈晚前来拜访时,秦嬷嬷还好生惊讶了一番,这是他们顾家已经有了决断?
秦嬷嬷暗下揣摩,既然是顾家遣晚娘独自前来,那想必此事已是定了八九分。妄她之前还道那般的事未免骇俗了些,没个十天半月的想必没个结论,却不成想那顾家竟如此心急,堪堪不过两三日便下了定论,巴巴遣人过来。
也怪不得小九每每提及那顾主事,总道他多有不堪,如此瞧来,也确是如此。
秦嬷嬷心底越发瞧不上那顾立轩,心下暗叹可惜了孬夫配好妇,面上却毫无改色的令那门卫快快请顾家娘子进来。
小声嘱咐了一番双寿和春桃,沈晚便整整衣裳和头饰,带着二人随着引路小厮进了侯府。
进了侯府几步处,便是一须弥座的照壁。照壁恢宏壮观,壁心由整齐的方砖贴砌而成,装饰镶嵌有福寿字的砖匾,屋顶相交的地方也有混枭和连珠。单单一座照壁便如此讲究,淮阴侯府的其他建筑便也窥一豹而见全身了。
转过照壁之后,小厮带着沈晚一行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走去。沈晚第一次入这侯府,自然不敢多看,只堪堪扫过一眼,瞧侯府内建筑尚朴去华,明廊通脊,曲廊亭榭,甚是恢弘大气,心中不由感慨权贵人家的豪奢果真不同凡响。
待终于到了秦嬷嬷所在的院子,沈晚远远便见了那秦嬷嬷在院外候着,遂紧走几步过去,轻笑着:“嬷嬷特意出来相迎,倒真是折煞晚娘这厢了。”
秦嬷嬷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过一番,一边暗暗称奇她如此这般的从容淡定,一边热络的拉过她的手往院里走:“晚娘你啊就是太过拘礼,你人能特意来看我这老婆子就罢了,带些厚礼来作甚?”
沈晚笑道:“哪里就算得上什么厚礼了,区区薄礼,若能入嬷嬷青眼,那也是它们的体面,全作没白来世上走过一遭。”
秦嬷嬷也笑笑,甚是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得我老婆子青眼有甚打紧,能得我家侯爷青睐那方是福分。”
沈晚诧异,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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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嬷嬷要拿这几匹料子给霍侯爷做衣裳?可那霍侯爷身上衣服料子不无是为皇帝所赐下的贡品,饶是这几匹为江南知名织造坊所造,在霍侯爷跟前怕是不够看的吧?
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双寿捧得绸缎,好在有一两匹青色料子,没有都选为老妇人所用的料子,否则此间便会稍显尴尬了。
秦嬷嬷令人接过双寿手上的料子,沈晚便从春桃手里端起梨花木盒子,打开来,将里面一大一小的红色中国结递到秦嬷嬷跟前:“赖得嬷嬷素日待我亲厚,左右却没甚好物回馈嬷嬷一二,反复想来,倒是织了这物件拿过来。不值当什么,倒是可以图个新鲜新颖,嬷嬷若是不嫌,可做个装饰点缀。”
秦嬷嬷顺手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叹声:“这结扣倒是新颖精巧,瞧着就让人喜欢,晚娘你还真是个心思别致的。”说着,抬眼笑觑她:“此扣应是相思扣吧?”
沈晚一怔,隐约觉得秦嬷嬷那笑中似乎别有深意,却又不甚明白其中意味。且将这心思撂在一旁,她解释道:“此扣倒也不属于相思扣……左右就是随手一结,就是图个新颖别致,嬷嬷若觉得此扣合心意,便随意起个名字便罢。”
秦嬷嬷不置可否的一笑。
又左右打量了一番那结扣,放收在盒子里,令人仔细放了起来。
“庆俞,你进来带顾主事府上的都下去吃些茶罢,天热,好歹消消暑气。”
听得秦嬷嬷这般吩咐,沈晚忙道:“嬷嬷着实抬举他们了……”
秦嬷嬷打断她:“无碍,他们在这也局促,倒不如下去吃盏茶跟些小厮丫头的说说话还自在些。”
沈晚只得对双寿和春桃道:“还不快谢过嬷嬷慈厚。”
双寿和春桃忙磕头谢过,之后便有那叫庆俞的小厮领下去吃茶了。
待人都下去,厅堂内就只剩秦嬷嬷和沈晚二人。
秦嬷嬷端了杯茶开始慢腾腾的喝着,此刻竟不再开口说话,耷拉着眉眼,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这一瞬间沈晚陡然福至心灵,她意识到秦嬷嬷怕是故意支开周围人,应是有什么事欲与她单独说。
想起顾母说那秦嬷嬷之前一进顾府便询问她去向,之后又与顾立轩密探良久,沈晚脑中飞快运转其中关键,究竟是何事能将她、顾立轩以及淮阴侯府或者秦嬷嬷能相关联的?
32. 第 32 章
秦嬷嬷搁下茶盏,抬头看她,终是先开口:“那事……顾主事是跟你商量过的罢?”
沈晚浑身一震,顾立轩何事要与她商量?为何都过了数日了,他却只字未提?到底何事这般煞费苦心的瞒她?
下意识的要开口否认,可这一刻,她却阴差阳错的想到芸娘二字,到口边否认的话却变为迟疑的试探:“可是嬷嬷您……做主的?”
秦嬷嬷意味深长道:“老身岂敢有这大的能耐,到底还是侯爷的意思。侯爷也提到,若你不愿倒也罢了,倒是老身想侯爷应是多虑了,想这般难得的机遇,怕不会有人拒之门外吧?”
沈晚当即脸色一变,那芸娘竟还是霍侯爷的人。
随即便有几分愤怒几许屈辱又有几丝悲哀缭绕心头。即便早在顾立轩梦里吐出那两字开始,她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此日,也自信已为自己披上了坚硬铠甲,可当所有猜测自别人口中得到证实,却依旧乱了心神,颇有几分溃不成军。
别开眼勉强躲开秦嬷嬷那饶有深意的眼神,沈晚都能感到自己声音的艰涩和恍惚:“那……想必嬷嬷那日去顾家便是与相公商量此事罢。不知此事,相公他是如何考虑?”
秦嬷嬷略有诧异:“老身还当你既然今日前来,便是他已然同意了那厢考虑。”见沈晚在旁垂眉敛目,还当她身为女儿家到底脸皮薄,便也不点透,只隐约含糊道:“顾主事是周全人,此厢便看他如何抉择了。我们侯爷从来都是厚道人,为他做事的人,自不会亏待。”
沈晚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测。是啊,自来权贵拉拢属下不都是那几套策略吗?美人富贵,加官进爵,不外如是。
如今那霍侯爷已然盯住了顾府后院,无论是想拉拢也好,塞个眼线钉子进来也罢,别说那顾立轩怕是不想拒绝,便是想拒绝,是他能拒绝的了吗?
现在问题是,那芸娘是要塞进来做妾,平妻,亦或……更进一步?
沈晚的目光看向门外。
也罢,她这三年无所出的正妻,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秦嬷嬷见她神色缥缈眼神飘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不由出声试探:“晚娘,你这厢不知是如何打算的?”
收回了目光,沈晚微垂了眸不让人看清她此刻眼底的神色,只面上平静笑笑:“所谓出嫁从夫,一切便照夫君打算来便是。他若同意,我便亦没甚意见。”
秦嬷嬷又仔细打量她面色,见她面上无勉强之意,倒也真心笑了:“成,日后你也算半个侯府中人,有何要求你大可跟老身提提,侯府定能尽可能的满足你。”
沈晚道:“嬷嬷客气了,晚娘身份卑微,岂敢误攀侯府?”
秦嬷嬷满意她的识趣:“说来也是你的福气。如今多余的话也不便与你说道,待真到那日,再将其他细告知你。”
福气?沈晚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的讽刺。于顾立轩而言确是福气了,得了美人又能讨好了上官,日后青云直上不在话下,自然算得上福气。可于她呢?难道期望着他加官进爵后,她这厢得个诰命?
从侯府到顾家的这一路上,沈晚走的很慢,也想了很多。自打她第一眼见顾立轩起,至此刻相看两生厌终,走到今日这一步,无论中间谁对谁错都不甚打紧,重要的是,两人的情分尽了,饶是再勉强拴在一起,只怕终成一对怨偶。
回到顾家时,沈晚的情绪已然恢复了平静,面对顾母时也能平静的说说笑笑看不出丝毫异样。
至于在侯府秦嬷嬷与她所提之事,沈晚并未向顾母吐露半字,既然是顾立轩他自己的事情,那此间事便由他自己去解释罢。
这日散值归来后,顾立轩就一直在观察沈晚的神色,沈晚佯作未知,面色如常,心却愈发冷了下来。
待到回了卧房,顾立轩关好房门后,便按捺不住的出口质问:“今日去侯府,秦嬷嬷可与你说过什么?”
沈晚铺放衾被的动作未停,闻言也只是淡淡反问:“何故这般询问?可是秦嬷嬷需要有何事与我相说?”
沈晚的答非所问令他愈发的郁燥。咬牙切齿的盯着沈晚单薄的身影,他满心猜忌:“大概是说了罢?晚娘,你便承认了罢!”
沈晚微侧了脸,却未看他:“既然你让我承认,那我承认了便是。你可还有其他事?若无事,我便歇下了。”
顾立轩却恍若惊雷炸顶。
承认了,她竟承认了,她已经知晓了那厢事!
那她呢?她是什么意见?既然知晓,为何不质问他,为何依旧这副冷淡自如的模样?那在侯府,对于秦嬷嬷的提议,她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
顾立轩面上忽青忽白,心头也忽上忽下,他几分惊怒又几分猜忌的死死盯住那张侧颜,欲从那瓷白的面庞上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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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端倪来。
此刻,他亦是说不清,对于那厢提议,他是期待她同意,还是拒绝。
“那……你可是同意了?”此话一问,顾立轩竟莫名了感到几分羞耻,面上便带出了几许羞怒来。
沈晚沉默不语。
顾立轩忽的睁大眼,声音竟带出了几分凄厉:“你应是……同意了罢?”是同意了吧,淮阴侯府拥有那般权势富贵,试问世间哪个女子能抵抗这般逼人的富贵?此刻面上如此这般淡定从容,只怕内心是如何的迫不及待吧?
顾立轩莫名的抑怒含恨:“枉我还、还左支右绌不知如何开口!不成想你这厢倒是看开的很!怕你这厢也早就期待这一日了,心下还不知如何迫不及待的罢?”
沈晚这才转了身看他,目光定在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面上,此刻心底竟生出几分滑稽的可笑来:“究竟是谁迫不及待,还未尝可知。”
微讽的一句话,却犹如锥子直戳顾立轩的心底,沈晚还不知她随口的一句话竟意外掀开了他紧紧裹好的遮羞布,令他此刻误认为他心底的肮脏想法已被人悉数探知,顿时惊怒羞愤的犹如被人乍然踩到尾巴的猫。
“你、你休要胡说!此项事若你不愿,哪个能逼你不成!你自己攀龙附凤,还想扯上旁人不成!!”
沈晚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愈发的令人觉得可笑。
盯着那张因羞愤而变得涨紫的脸,沈晚真的冷笑出声:“你这话怕是说反了罢?你自己要攀龙附凤,休要扯上我才是。事到如今,还欲遮遮掩掩,与我虚与委蛇岂不可笑?你便开门见山说罢,要如何,我不阻拦。但仅一条,在此之前你需修封和离书予我,此后你如何婚配纳妾自与我再无相干,也便无须担忧我这所谓妒妇从中阻拦了。”
顾立轩被和离书三个字震怒的头脑发懵,因而忽略了她话里的其他关键,当即凄厉叱道:“你休想!别说和离书,便是休书你也休想从我手里拿到!此生此世你都休想脱离顾家半分!既然你不念及半分夫妻情谊,那就休怪我这厢无情了。”语罢,竟似不想再听沈晚脱口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踉跄转身而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态。
沈晚在黑暗中伫立了许久。
欲要她老死顾家吗?那也需看她愿不愿意。即便拿不到和离书,休书总能想法子拿到的。
顾家与她的缘分,真是尽了。
33. 第 33 章
沈晚自此又恢复了去书坊的频率。而现今的她去书坊不再冲着那些畅销话本而去,却是有针对性的翻阅大齐朝的各种律法典籍,欲从中找出一二契机,以助她借此脱离顾家。
沈晚这厢还误以为那顾立轩不知是要再娶或纳妾,正满心满眼的想在此之前脱离顾家,殊不知在侯府那厢中,秦嬷嬷还满是欢喜的向霍侯爷谈论她到访之事。
“侯爷是多虑了,那顾家娘子自然是愿意的。这相思扣便是她特意亲手所结赠与侯爷您的,瞧着既别致又精巧,不同于流俗,想必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听那顾家娘子能这么快就应了那事,霍殷的心底还是有几分诧异的,继而心尖又隐约溢出几丝异样来,却被他强压了下去。
随手接过那一大一小的红色结扣,左右翻看了一番,他难得勾了唇浮现了抹淡淡笑意:“的确别致。”
见他们侯爷欢喜,秦嬷嬷自然也就欢喜,随即提议:“那不如过俩日便让那顾府准备一番?”
霍殷颇有几分懒怠的后仰了身子,闻言似随口道:“嬷嬷决定便是。”
顾立轩这日到了官署之后,心情愈发的郁燥。
本就因为和沈晚的决裂而羞愤惊怒,待到了官署之后,见那职方主事于立隐约一副得意的模样,似乎对兵部员外郎一职胜券在握,不由的内心便又多了几许怨恨。
之前因他治家不严之故,其他人都大抵认为他因此晋升无望,有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便渐渐疏远了他,此刻围绕在那于立跟前说着奉承话,讨好又恭维。
见那于立面上压抑不住的那得意模样,顾立轩愈发的沉了脸,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且让你再猖狂几日罢,世人皆以为他已出局,殊不知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没过两日,秦嬷嬷又入顾府,顾立轩热络的招待了她。
顾立轩也并非毫无城府之人,虽心中有所求却未提及丝毫,隐晦的表达能为侯爷解忧一二是他之幸事,之后便应了秦嬷嬷提的三日之约。
翌日,侯府的请帖如约而至,邀顾府阖家于三日后至侯府小聚。却并非是秦嬷嬷下的帖,而是霍侯爷亲自所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兵部的官僚无不惊疑,那小小的顾主事何德何能,竟能烦动他们上官大人亲自下帖?听说,还是延请他们府上所有人入侯府?
顾立轩心下亦有几分狐疑,此事并不光彩又颇忌讳,理当隐秘行事方是,霍侯爷何故这般大张旗鼓?岂不令人生疑?
心中如何想暂且不提,面对一干同僚明里暗里的试探,顾立轩面上却从容,笑而不语,让人愈发的猜测不透其中关键。
直至之后从侯府下人隐约透出的口风,众人方知个中缘由,却原来是侯府已故老夫人托梦,只道无根无宗甚是凄凉。那霍侯爷思母心切,这才方有此举。
那此事又与顾家有何干系?政治敏感性强的官员即刻就联想到侯府已故老夫人也姓顾,莫不是这两顾姓真有相连?这一细查,方恍然大悟,还别说,他们两家还真是颇有渊源。
原来淮阴侯府已故老夫人隶属于兖州顾家,而顾主事一家隶属于陇西顾家,早在前朝时期,兖州顾家和陇西顾家也算实亲,不过因着战乱缘故方天各一方,渐渐地便断了联系。
至于兖州顾家……不少官员怕是要讥笑出声,十年前淮阴侯府遇难,兖州顾家只当那侯府要大祸临头,唯恐其累及九族,便连夜将侯府已故老夫人从宗族除了名,并快马加鞭发通告至汴京,扬言与淮阴侯府至死不相往来。
可谁也没料到淮阴侯府没因此落难,反而权势更胜一层。
兖州顾家不是不悔的,可话已泼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自此还真是跟淮阴侯府再无半分联系。
因而侯府已故老夫人托梦,所以淮阴侯已然不再考虑兖州顾家,而转向陇西顾家,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自以为猜中了真相,看向顾立轩的目光中夹杂了各种羡慕嫉妒恨。这顾主事究竟是修了几辈子德,这等从头而降的好运道都能兜头砸中他,此后榜上了霍侯爷这棵粗壮大树,何愁不青云直上?
职方主事于立只觉得牙根都咬的出血。
这兜头的一棒子着实砸的他遍体发痛,这等好事都能令那姓顾的碰上,苍天莫不是瞎了眼罢!着实可恨。
嫉恨归嫉恨,面上他却不得扯出笑意,跟随众人过来恭维顾主事。没办法,谁叫他自己不姓顾呢?
淮阴侯府,秦九小声对秦嬷嬷解释道:“侯爷此厢自有考虑。那顾家娘子此后入侯府便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次数多了,难免惹人生疑。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的来往,如此一来也坦荡,旁人也生疑不得什么。”
秦嬷嬷恍然。
兵部侍郎府,虞铭郑重的嘱咐他夫人:“顾主事府此后若跟淮阴侯府攀了亲,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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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顾主事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此后,你需跟那顾家娘子勤走动着,得了什么好物件务必想着也给她备上一份。”
虞夫人无不应允,暗下无不羡慕那顾家娘子的时来运转。
作为被羡慕的对象,沈晚处变不惊,自以为已全数知悉淮阴侯府的打算,连日来她愈发的早出晚归,在众多律法典籍中翻找着可供她参考的条款。
时间一晃,三日之约已至。
这日自然赶上了官员休沐日,天公也作美,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耀眼金色朝阳撒映屋脊院落,放眼瞧去景色颇为怡人。
顾立轩穿戴齐整后,瞥见沈晚依旧一副薄衫襦裙的素净模样,既诧又讽道:“你便这般过去?”
沈晚推开了窗户让外头晨曦透进来,神色颇为平静:“难不成还要我大红大紫的过去摆正室的威风?”
顾立轩面色极为奇怪,上下迅速扫过她一眼,抑制不住的嗤笑:“你也配?”
沈晚闻言也不恼,用支架支开窗棂后,面上愈发的波澜不惊:“我倒是想不配。”
频道不同的两人于这一刻竟奇异的对上了话。
顾立轩以为她痴心妄想,沈晚以为他示威耍横,此时此景,真的是相看两生厌。
自房门出来,两人便不再看向对方一眼,似乎多看半眼都嫌。
顾母倒是几分惴惴不安:“素闻淮阴侯府的霍侯爷颇有几分严苛之名,入了侯府之后咱千万行事谨慎小心,莫要乱了规矩,以免惹得侯爷不悦。”想到此厢,她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虽世人都道是他们顾家烧了高香方攀上了淮阴侯府的高枝,可她怎么就觉得这事来的太过突然,总令人隐约觉得那般不安呢?
顾父在旁也颇为不自在。别看他醉酒时瞎咧咧个起劲,可真若说与淮阴侯府攀亲,他还是有几分顾忌的,旁人不知,他这陇西顾家族人还能不清楚?当初陇西顾家和兖州顾家之所以断了联系,战乱是一方面,可最主要的一方面原因是因着怨而结仇的缘故。
饶是那兖州顾家早前干了些蠢事,可毕竟是侯府故去老夫人的本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而现在偏越过兖州顾家,与他们陇西顾家的人攀亲是个什么道理?八竿子都要打不着的罢。
甭管顾家几人如何思量忐忑,此刻淮阴侯府的轿子已至府前,共两顶,俱是四人抬的皂顶银帷官轿,顾父和顾立轩同乘一顶,另外一顶则顾母和沈晚共乘。
34. 第 34 章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其上‘淮阴侯府’四字气势恢宏,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淮阴侯府中门大开,管家刘全带着两列护卫特来相迎。待两顶四人抬的皂顶银帷官轿入了府,他便回头对披甲执剑的护卫们使了眼色。
厚实的朱漆铜门缓缓关闭,两列护卫手握佩剑,面无表情的列于门后两侧。
绕过照壁,穿过垂花拱门,走过九曲长廊,而后不知越过多少曲廊亭榭,顾家一行的轿子竟未曾在府内停过瞬息,却是径直来到了淮阴侯府后的萃锦园。
顾家一行人下轿时,仍震撼于淮阴侯府的富丽堂皇,不提府内其他建筑的明廊通脊,气宇轩昂,就单单萃锦园,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放眼瞧去那曲廊亭榭竟是数都数不清,甚是恢弘大气,就是比之王府也差不得多少了。
“几位贵人,请走这边。”管家刘全指向身侧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身体微躬嘴边含笑,恭谨而不失礼。
顾家一行人忙应是。沿着刘管家所指之处,顾父走在最前面,顾母落下半步紧随,之后便是顾立轩和沈晚一前一后。
蜿蜒甬道的尽头是一座飞檐翘脊的亭榭。
亭榭周围树木葱茏,假山嶙峋,其上六角高耸,房梁上还刻着精美的图案,屋脊上又刻有鸟兽,远远望去甚是巧夺天工。
待沿石阶踏上亭榭,刘管家引他们四人入座,恭谨道:“还烦请几位贵人稍坐,我们侯爷稍后便会过来。”
众人面色一紧,顾父忙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刘管家持石桌上的茶盏给他们一一斟了茶,而后恭谨退下。
顾家一行人方长长松了口气。
顾父堪堪扫过周围的参天古木,抽着嘴角低语:“我的天爷,从前单听得人提及这淮阴侯府如何如何富贵,便都觉得何等的奢华,如今亲眼所见,方知这里头的富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咱顾家若是能有之一二……”
顾立轩面色一变,急叱:“父亲慎言!”
顾父讪讪的摸摸鼻子,咕哝:“就是说说罢了。”
谨慎的扫罢周围,顾立轩皱眉低声道:“毕竟不比在家,还望父亲谨言慎行,且须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顾父这才方有几分不情愿的应下了。
若在往日,他这般的瞎咧咧,顾母早就打骂上了。可如今乍然入了这权贵之府,饶是顾母素来性子彪悍,此刻也是有几分怯意的,仅不满的扫过顾父一眼,便不自在的扯扯衣袖,掸掸衣襟,颇有几许坐立不安。
“立轩,那……待会侯爷来了,咱可需行跪拜礼?”想起这茬,顾母忙看向顾立轩问道。
顾立轩一怔,随即有几许不悦的皱眉:“今日并不算郑重场合,行常礼便可。”
说着,他忍不住拿余光扫向身旁的沈晚,见她素手端着琉璃杯盏,侧脸看向亭外神思似在恍惚怔忡,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话。
顾立轩忍不住恶意揣测,事到临头,她这是在担忧?后悔?应也会有几分悔意罢,那霍侯爷又岂是良善之辈?为人素来酷厉,手段颇有几分毒辣,伺候这样的男人,又岂是那番轻松容易的?莫不是当世上所有男子都如他这般温柔小意?
霍殷手握乌木折扇踏入亭中时,入目的便是那顾立轩阴沉的冷笑,以及……他身侧娘子一袭湖蓝罗衫临亭而坐,素手执盏,眸光微垂,温雅慧性犹如画中人的模样。
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清秋。
饶是他从未觉得这顾家娘子的容貌又多么惊艳,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那秋日的艳阳以及满园盛开的娇花,于这样宛丘淑媛的娘子面前都多少失了几分颜色。
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扇骨,霍殷大概打量一番便收了目光,敛眸掩下个中情绪。
霍侯爷的到来无疑惊了顾家一干人等。
饶是顾父往日多有浪荡不着调,此刻也正色肃穆的对着霍侯爷行了标准的拱手礼,顾立轩行了下官拜上峰的拜见礼,顾母和沈晚则在他们身后行了女子半蹲礼。
霍殷淡淡扫过一眼,沉声道:“起罢。”
众人谢过,方起身。
霍殷不紧不慢的走至亭内上座。
沉眸环顾一周,霍殷方淡淡开口道:“今日不拘什么,且入座罢。”
又是连声谢过之后,顾家一行人依次落座。
秦九执佩剑在于霍侯爷身后侧而立,见落座次序,不由心中冷笑。都到这份上了,莫不是还要面上装相?
纵观亭内落座次序,霍侯爷居上首,顾父和顾立轩依次分左右落座下首,再下首便分别是顾母和沈晚依次落座。
若往日这般落座倒没甚么,可今日他们为何而来双方都心知肚明,如此这番作为便颇有几分不识抬举了。
霍殷冷眼扫过,沉了眸。
顾家一行人只怕除了心知肚明的顾立轩,便没有察觉到此厢有何不妥,更无人得知那霍侯爷骤然沉脸的原因。
顾立轩顷刻便呼吸一紧,下意识的拿眼去看身侧的沈晚。
沈晚回看过去,见那顾立轩此刻眼中传达的几许焦急又有几分莫名的示意,心里纳罕了片刻,却也懒得细想,又转了眸不去与他对视。
顾立轩顿时急恼,明明之前已经同意,如今这般装模作样岂不是要在霍侯爷面前给他难堪?
此间一时便有些诡异的沉默。
顾家其他人不知道霍侯爷突然沉脸的原因,唯恐说错话火上加油,便不敢突兀开口,遂亭榭中的气氛愈发的死寂。
而顾立轩虽是有心开口纠正座次,可当着尚不知情的顾父顾母的面,当真有几分难以启齿。心中对那沈晚便更多了几分恼恨。
感到身侧顾立轩对她散发的莫名恼意,沈晚只觉得莫名其妙。
好半会,已然吃过两盏茶的霍侯爷方沉声开口:“上酒。”
秦九忙应。遂大步到亭下,吩咐在亭下候着的刘管家速去备酒。
不过一会功夫,烫好的上好烈酒便陆续端到了亭中,替换了桌面上的茶水。
在秦九的示意下,府内管家亲自给在座的每人面前的杯盏都斟满了酒,然后便躬身退于亭下。
指腹摩挲着杯沿,霍殷沉眸不明意味道:“今日诸位所至为何,应不用本候细说了罢?”
此言一出,没等那冷汗直冒的顾立轩回话,却是那顾父自认为已明了此间深意,忙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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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起身道:“承蒙霍侯爷抬举,陇西顾家真是……真是何德何能,焉能得侯爷青眼眷顾?能与侯府攀亲,着实是咱陇西顾家三生之幸啊,之后学生定修书本家,此后陇西顾家定为侯爷驱使,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
霍殷持杯的手一顿,目光淡淡的扫过首下的顾立轩。
顾立轩愈发的冷汗如瀑。
“候……侯爷……”
没等顾立轩战战兢兢的起身解释,霍殷已沉声打断:“顾家既然有此心,本候便心领了。如此,便饮过此杯罢。”
沈晚此刻隐约觉得气氛貌似不太对。心中暗忖,莫不是要酒过三巡,方要让人领了那女子过来,如前世电视剧演绎般,或弹琴或起舞,然后顺势将人赐予顾家?
这般想着,手上也不得不执杯凑近唇边。浓烈的酒香侵入鼻间,沈晚微微敛了眉,抬袖掩面将其饮尽的时候还隐约暗叹,便是到这古代也不消停,依旧少不得这这般应酬的场合。
顾母平日甚少饮酒,更何况此等烈酒?饮罢之后便侧身捂嘴剧烈咳嗽起来,沈晚见状忙起身,于其身后轻拍抚顺,好一会顾母方消停了些。
接过沈晚递来的帕子擦净了嘴,顾母面上有些发白,忙颤着身对上座的霍侯爷连声告罪。
霍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好一会。
沈晚身体陡然一僵。之后便重新落座,借由顾立轩的身体挡了些许那肆意的打量,心下微冷,只觉得那霍侯爷不是酒后失礼那便是生性浪荡。于是愈发的感到待在此处难耐。
顾立轩也觉得身体僵得很,隐约凑近沈晚,小声嘱咐:“还不快去给侯爷敬杯酒。”
沈晚猛地看向他,见他眸中示意频频,显然是她刚才没有听差,顿时眸光震惊充斥了不可思议之色,俨然一副他莫不是疯了的模样。
顾立轩也觉得此刻他要疯了,事到如今,莫不是她欲反悔?
霍殷冷眼旁观,沉脸静默片刻后,方抚着乌木扇骨淡淡开口:“顾家娘子。”声音微顿,颇有些意味深长:“今日前来,你可知具体为何?”
骤然被问话的沈晚明显惊了下。勉强收回对顾立轩的怒视,她垂眉敛目刚欲出口回话,那厢顾立轩却抢先答道:“回侯爷的话,她自然知晓的,且之前已然答应那厢。”
霍殷扫过顾立轩一眼,面无表情:“如此,甚好。”
随即沉声道:“嬷嬷,那你且带那顾家娘子下去罢。”
却原来那秦嬷嬷也一直候在亭下。闻言赶紧几步上了台阶,行礼罢,就拉过沈晚的胳膊欲带她下了这亭榭。
沈晚顿觉身体一阵觳觫。
饶是再无知也能察觉到此间情形不对。
她用力抓住亭中石桌桌沿方未被秦嬷嬷那巨大力道拉走,骇然盯住顾立轩,急切开口便欲说清此事:“今日不是本该……”
“顾家娘子。”霍殷猛地出口打断,声音凉薄,却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断无再行反悔的道理。”
沈晚到底还是失了礼,惊疑之下猛然抬眼看向那上座的男子。
恰那霍殷也径直看向她,目光相对,沈晚只觉得那沉浮明灭的眸中隐约有杀伐之意,仅一眼便看的人心中狂跳。
35. 第 35 章
沈晚这一慌神,整个人便让秦嬷嬷给拉了下去,直待走下亭榭很远,方娇躯一颤,猛然看向身旁那面带喜色的秦嬷嬷。
“嬷嬷,您,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秦嬷嬷闻言诧异的看向她:“自然是带你下去准备一番的。”仔细打量她面色,见她面上略带惊惶之色,遂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且莫要怕,过了第一遭,往后便没什么的。”
沈晚惊疑不定,声音都有些发颤:“准备?要准备什么?嬷嬷所言的……何为第一遭?”
秦嬷嬷不由狐疑,但见她面白如纸,神色惊疑不似作伪,遂略停了脚步,斟酌试探道:“之前不是已然问过了你,你也同意了那厢吗?即便如此,你又何须惊惶不安?”
沈晚急切开口解释:“是的嬷嬷,给相公纳妾一事我自然是同意的,既然是侯府的恩典,晚娘又岂敢有丝毫迟疑……”
“谁道是给你那相公纳妾了?”秦嬷嬷骤然停住了步,沉声打断,亦纳罕的看向她:“原来个中缘由你竟还不知?顾主事没跟你说过?”
沈晚只觉得轰雷惊过。
果真不是顾立轩纳妾一事。
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兜头而下,沈晚顿感手脚发冷,对着秦嬷嬷竟是连抹笑都难以扯出:“嬷嬷,他未曾与我明说……是我误认为是他纳妾之事……嬷嬷,我,我近日来总觉得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待来日再向您告罪此厢……”
秦嬷嬷沉了脸。
撩起褶皱的眼皮,她颇有些严厉的将沈晚从上打量到下,而后厉声道:“晚娘,我素知你是个心思敏捷又极为聪慧的娘子。事到临头,此厢事无论你提前知晓也好,不知也罢,便也改变不了什么。若你肯听我一言,此刻便收好你那惊慌失措之态,别再多想其他,欢欢喜喜的随我下去准备,日后自有你的好子日等着享受;若是冥顽不灵,非要拿鸡蛋去碰硬石头,惹了侯爷不快,别说你自个,便是整个顾府都没甚好果子吃。”
说罢,便强硬的拉过沈晚,不由分说的往那古木掩映中的厢房而去。
似乎意识到什么的沈晚,此刻只觉得天崩地裂。
哆嗦着身子,她几次欲挣开箍在胳膊上的钳制,却殊不知那秦嬷嬷虽如今年迈,可早年也是习过武艺的彪悍人物,哪里就能让她这般较弱娘子简单挣脱的了的?
一路跄踉的被秦嬷嬷拉到了厢房,待进了厢房见了那屏风后面那装饰了满床榻的暧昧红色,以及厢房内一侧正氤氲着蒸腾热气的浴桶,沈晚只觉得脑门充血,脚底都不稳了起来。
“嬷嬷,望您怜我……”沈晚反手拉过秦嬷嬷,含泪祈求。
秦嬷嬷拍拍她冰凉的手背,神色微缓,声音却不容置疑:“晚娘,嬷嬷正是怜你,方给了你这番造化。”
沈晚心中大恸,咬了唇,猛地甩开秦嬷嬷,颤身便要往厢房外冲去。
秦嬷嬷厉声道:“快拦了她!”
其实不等秦嬷嬷吩咐,早在厢房内候着的两个粗壮仆妇便几步将那往外冲的沈晚拦腰抱住,拖了回来。
秦嬷嬷气急,指着她鼻子骂道:“亏我还当你是个识趣的,也枉我给你此番造化!我们家侯爷英武非凡,人品贵重,何等的贵重身份,莫不是还委屈了你!”
沈晚泪流满面。
秦嬷嬷冷笑吩咐两仆妇:“便给她好生梳洗一番。将人看住了,在侯爷过来之前,断不可再出什么岔子。”
两仆妇连声保证,此间小事定会做好。
秦嬷嬷方转身离去,神色间仍有些愤愤。
身后是沈晚凄然的哭声:“嬷嬷!嬷嬷你别走!顾立轩,你此生误我!!”
亭榭中,自沈晚被秦嬷嬷带下去后,气氛便陷入诡异的沉寂中。
顾母的心脏砰砰乱跳,饶是之前灌了满满一杯烈酒,此刻尚有些晕头转向,可在沈晚莫名其妙的被带走那刻,她再迟钝也察觉到情形不对,似乎在她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了某种难以预料之事。
她几次看向顾立轩急切的以眼神询问示意,顾立轩目光却躲躲闪闪,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顾母心下便凉了半截。
顾父心中亦有疑问,以他的性子自然也不敢也不会冒然开口,便自顾自的闷头喝起酒来。却未想没过几杯便开始飘飘然起来,可没等他捋不直舌头的胡言乱语,便被秦九遣人给强行带下去醒酒。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功夫,秦嬷嬷重新回到亭榭,小声禀报侯爷,一切皆准备妥当。
霍殷面上无甚表情,闻言只似随意转了下酒盏,然后拿起凑近唇边仰头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
搁了酒盏于石案,霍殷掸袖起身,看也未看顾家其他人,拂袖径直而去。
顾立轩和顾母恭谨而不安的行礼恭送霍侯爷离开,直待人不见了身影,方转身有些拘谨的面对此刻亭榭中,那面色异常严厉的秦嬷嬷。
顾母小心的开口询问:“嬷嬷,不知晚娘此刻在何处?瞧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扰,不如……”后面的话在秦嬷嬷愈发骇厉的神色中自发收声。
秦嬷嬷撩起眼皮剜了顾立轩一眼,而后看向顾母冷嗤道:“天色早不早,不是你们顾家人能说的算的,那得看我们侯爷觉不得觉天早。”
顾母怔忡。
秦嬷嬷走到石桌前坐下,声音依旧严厉:“你们坐罢,具体来由我便系数说与你们听,怕听罢之后你们再也站不住。”
顾母预感不好,只觉得脚底软如泥,手扶着石椅方能坐下。
顾立轩此刻也心跳如擂鼓,他注意到秦嬷嬷口中的‘你们’而不是‘你’,不由心下惶惶,莫不是还有他尚且不知的事?
秦嬷嬷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顾家夫人,若我所料未差,只怕这顾主事尚未对你们言明今日来此的目的罢?不过想必如今你也有了几分猜测。晚娘刚已被我带去了厢庑中,具体候谁想必不用我再明说了罢?”
顾母犹如五雷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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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盯住顾立轩,目眦欲裂,神色犹如噬人。
“母亲我……”
“顾主事。”秦嬷嬷不悦道:“府上还尚有许多事需老身处置,老身未有太多时间候此为你们解惑,还望你莫随意开口的好。”
顾立轩只得羞愧难当的闭了嘴,愈发躲闪着顾母骇厉指责的目光。
秦嬷嬷接着道:“当然,我们侯爷人品贵重,又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只怕顾主事还当是侯爷贪慕你们顾家娘子美色,却殊不知此间自有深意,于此我也便不再隐瞒,直说了罢,此间行事主要是为了侯府子嗣……”
一言既出,满座震惊。
顾立轩张大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淮阴侯不是身体有碍不能有嗣吗?如此为何要说是为了侯府子嗣!
秦嬷嬷淡淡道:“侯府之前的那些传闻自然是事出有因,不便与你等说道。你们只需知道,如今你们顾家已进退不得,无论无意还是有心,已然绑在了淮阴侯府这条船上。既然为侯爷办事,便是不会亏待你们,只要侯府一日在,便有你们一日的荣华富贵。”说到此,她顿了下,声音陡然威厉:“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想必顾主事应甚是明白。若此事有丁点泄露,侯府顶多处理些麻烦事罢了,也无甚关紧,可于你们顾家,定让你们阖家万劫不复!所以不用我多说,相信你们也定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顾立轩已然浑身觳觫,面如土色。
如果早知,如果早知……他焉能这般作死!权贵人家的机密要事又岂是他等根基浅的小官能探知的?他丝毫不怀疑秦嬷嬷的话,稍有行差踏错,顾家定会万劫不复!
秦嬷嬷扫过泥胎雕塑般的两人,又接着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对你们顾家又何尝不是转机?且不提榜上侯府将于你们有多少机遇和好处,单单只提晚娘……一旦她怀上,虽说是侯府血脉,可毕竟还是姓顾。”
顾母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秦嬷嬷。
秦嬷嬷冷嗤:“顾主事的身子如何,早前侯府已然探知清楚,否则你们还当我们侯爷是那般生冷不忌的?”
顾立轩似已麻木,此刻说与他难以启齿之事,他面上也没多余表情。
倒是顾母难掩几分激动,不确定的艰涩开口:“那您之前说孩子还是姓顾……”
“自然是姓顾。”秦嬷嬷道:“此厢事不过是为了维系侯府血脉,将来无论侯府是何等情形,这孩子侯府均不会认。因而你们大可放心将孩子当成自家孩子养大,日后长大成人,他也会给你们顾家养老送终。左右陇西顾家和兖州顾家有几分渊源在,如此一来,倒也流有几分顾家血脉。所以我方说,于你们顾家也还算是机遇,不是吗?”待过了动乱时候,一旦侯府成事脱了困境,日后侯府自然有正经主母,亦少不得血脉正统身份高贵的小主子。此厢这等尴尬的血脉又哪里能认,岂不是要污了府上名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延续血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