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 第1章 燕羽裁 幼年时,莫斯星与封庭筠拉钩为誓:三月必赴杏花坞,夏秋同游,待朔风一起,便窝在暖阁里下棋煮茶。不觉间,檐下的燕子已来回十四遭了。 第十四载的春,似乎与往年并无不同,却又仿佛处处透着新生的悸动。太傅府的书斋,窗明几净,临窗的老梨树虬枝上已爆出茸茸新绿,几只早归的燕子正衔着湿泥,在雕花檐下穿梭往复,修补旧巢,呢喃软语打破了午□□院的寂静。 莫斯星搁下手中的紫毫笔,那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带着天然的泪斑。他指尖修长白皙,因长久执笔,指腹微微泛红。他轻轻按了按微涩的太阳穴,目光从面前摊开的《地域图志》上抬起,望向窗外那方被屋檐框住的、流动着春意的天空。书案上,除了主要的图志,还散落着几张薛涛笺,上面写满了清隽工整的小楷,是他阅读时随手记下的地理考辨与心得。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窗外泥土、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一阵熟悉而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回廊的木地板上,笃笃作响,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他未抬头,只那清冷如玉石相击的面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极淡的涟漪。 “斯星!斯星!” 声音先于人至,清朗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磨损的热忱。 下一刻,封庭筠的身影便笼罩在书斋门口的光影里。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骑射服,袖口以牛皮绳紧束,勾勒出劲瘦的手腕。额角与鼻尖还带着刚从校场回来的薄汗,在春日暖阳下泛着细碎的光。几缕不服帖的墨发被汗湿,贴在饱满的额角,整个人像一棵吸饱了阳光雨露、恣意生长的白杨,蓬勃,鲜亮,将这书斋沉静的氛围也搅动得活跃起来。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他几步跨到书案前,带着一身室外阳光与青草的味道,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掌心小心托着的,是一只以柔韧细密藤条精巧编成的鸟巢,巢里铺着层层柔软的干草和不知名的洁白绒羽,两只羽毛未丰、嫩黄小喙的雏鸟正依偎其中,感受到动静,努力仰起头,张开稚嫩的喙,发出细弱而急切的啾鸣。 莫斯星的目光从那些艰深的地理线条与文字间,完全移到那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鸟巢上。他清冷的眉眼如同春雪初融,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专注的怜惜:“从哪里得来的?母鸟可知?”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灵。 “就知道你要问!”封庭筠得意地扬了扬剑眉,将那鸟巢如同供奉珍宝般,小心放置在书案一角,仔细避开了那些堆积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就在校场边那棵老槐树下捡的,许是昨夜风雨太大,从高处的枝桠被吹落下来的。我守着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绕着那树走了好几圈,也不见有大鸟回来寻它,雏鸟饿得直叫唤,我这才捡了来。”他看向莫斯星,眼神笃定,“你心思细,又通晓这些生灵习性,定能养活它们。” 莫斯星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淡淡的墨香,极轻极缓地碰了碰其中一只雏鸟颈侧细软的绒毛。那雏鸟竟不怕生,反而像是寻到了依靠,努力往他温热的指尖蹭了蹭,细弱的叫声也平息了些。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怜爱,轻声道:“虽是风雨所摧,非我强取,亦需谨慎对待。万物有灵,既入我手,便是缘分。需得寻些细软的粟米,用温水泡发了,再寻根细竹签,慢慢喂食才好。” “这个交给我!保管寻来最好的粟米!”封庭筠拍着胸脯,劲瘦的腰身挺得笔直,满口应承。随即,他又凑近了些,几乎要碰到莫斯星的肩膀,目光好奇地落在那本摊开的《地域图志》上,那上面勾勒着蜿蜒的山脉与河流,旁边还有莫斯星刚刚写下的批注,“你又在看这些山川志?瞧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头都晕了。后日便是上元灯会了,听闻今年宫中下了血本,扎了九丈九尺高的鳌山灯,与民同乐,定然比往年还要热闹十倍!我们早些去,我定要凭你的才智,替你猜中那盏最精巧、最大的走马灯!” 莫斯星抬眼看他,见他眸中光华流转,比窗棂间透进来的春阳还要炽亮灼人几分,不由莞尔,那笑意很浅,却真实地抵达了眼底:“灯谜之道,在于机巧心思,观微知著,非蛮力可及。你忘了?去年你将那‘武’字谜,硬是猜作‘止戈’,虽意境高远,暗合圣人之道,却非谜底‘斐之解,可不就输给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 封庭筠被他提起旧事,丝毫不觉窘迫,反而朗声大笑,笑声爽朗,惊得檐下燕子都扑棱了一下翅膀。“止戈为武,本就是正理!那些文人墨客,尽出些弯弯绕绕、刁钻古怪的题目。不过无妨,”他话锋一转,信心满满,“今年有你在旁提点,我们双剑合璧,还怕夺不了那魁首?”他说着,很自然地拿起莫斯星方才搁下的那支紫毫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墨汁险些溅到他宝蓝色的腰封上,“说起来,杏花坞的花信风也该吹到了,我前日派人去瞧过,花苞已缀满枝头。待上元灯会一过,我们便骑马去如何?我让人备好你的画具和澄心堂的宣纸,你上次不是还说,想画一幅《春山杏雨图》留存这建安春色么?” 他的话语跳跃,心思也活络,从风雨摧落的鸟巢到辉煌的鳌山灯会,再到即将盛放的杏花坞,仿佛胸中揣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要将这春日里所有美好的、有趣的光景,都迫不及待地与身边这个沉静如玉的挚友分享。 莫斯星静静听着,偶尔点头,或应一声清淡的“好”。他起身,动作优雅从容,走到靠墙的多宝阁旁。那多宝阁上除了几件古朴雅致的瓷器、玉器,还摆放着一些药草标本和矿物奇石。他取下一只小巧的、以细竹篾编成的篮子,里面早已铺好了干净的细软棉布,示意封庭筠将那只承载着生命的鸟巢放入其中。动作间,他宽大的素色袍袖拂过封庭筠紧束的玄色腕袖,一静一动,一文一武,材质与色彩的对比鲜明,却又在这春日午后,异常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檐下燕子依旧呢喃,堂前雏鸟发出满足的细弱啾鸣。书斋内,一个声音清越如溪涧敲冰,冷静剖析着典籍疑难;一个声音朗润似长风振松,热烈描绘着市井繁华与自然野趣。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交织在这被书香与春意浸润的空气里,构成独属于他们的宁静时光。 封庭筠仔细将鸟巢在竹篮中安置妥当,确保稳当不会倾覆,又兴致勃勃地谈起今日校场骑射,说他如何挽弓如满月,一箭正中百步外杨叶的叶柄,赢了某位藩王世子心爱的匕首。莫斯星则一边分神听着,一边重新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用白玉镇纸压平四角,从青玉笔山上另取了一支狼毫小楷,在端砚中徐徐研墨,准备将方才翻阅图志时,关于《水经注》与《元和郡县图志》对洧水源头记载差异的考辨心得,详实地记录下来。 “《水经注》所言洧水出河南密县西南马领山,然则前朝李吉甫所著《元和郡县图志》却明确记载出自嵩山北麓。两地虽同属中原,相距亦有百里之遥,我疑是历代河道变迁,或古人观测记录有误所致……”他似是无意地提起话头,声音平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身边的挚友探讨。 封庭筠虽对典籍考据、水道变迁兴趣不大,平日里更爱研读兵书战策,此刻却立刻接道,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笃定:“这有何难?纸上得来终觉浅。待我日后领兵,或是巡边勘察地形之时,亲自去那嵩山、马领山走一遭,帮你看看那洧水究竟从何处发源,流经哪些州县,水势如何,回来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他说得那般自然,仿佛将领兵出征、勘测天下地理视作囊中取物,是必将到来的、且不远的前程。那飞扬的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笃定与豪情,仿佛天下之大,无不可往,无不可为,无不可探知。 莫斯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自笔尖坠下,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像骤然凝结的心事。他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言,只是将那张染了墨点的纸轻轻移开,重新铺开一张,专注地蘸墨、落笔。 书斋内重归宁静,只闻彼此清浅的呼吸与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封庭筠起初还强打精神,在一旁翻看莫斯星收藏的几本地域杂记,时不时点评几句奇闻异事。然而,午后暖阳透过窗棂,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校场驰骋的疲惫渐渐涌上,加之书斋内安神香氤氲的气息与莫斯星身上清浅的冷墨香交织,他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中,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抵不住困意,头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莫斯星写完最后一段考辨,搁下笔,抬眸便见封庭筠歪在椅中,呼吸匀长,睫羽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平日里的张扬跳脱尽数敛去,只剩下全然的放松与信赖。他睡着时,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与固执。 莫斯星静静看了他片刻,眼神柔和。他起身,动作极轻,走至门边,对候在廊下的贴身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侍从领命,悄然退下。莫斯星又回身,自屏风上取过自己一件较厚的墨青色氅衣,小心翼翼地披在封庭筠身上,动作轻柔,未曾惊扰他分毫。 封庭筠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这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无意识地往氅衣里缩了缩,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模糊的弧度。 待到晚膳时分,封庭筠才被莫斯星轻声唤醒。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有些赧然地咧嘴一笑:“竟睡着了……还梦到咱们在杏花坞比剑呢。” “先用晚膳吧。”莫斯星语气平淡,仿佛他只是恰好完成功课,又恰好到了用膳时辰。 膳食很快被端上偏厅的小桌,皆是清淡易消化的菜式,却有几样是封庭筠偏爱的。封庭筠饿极了,风卷残云般用了两碗碧粳米饭,又连喝了一盏热热的笋蕨汤,才满足地叹了口气,笑道:“还是在你这里用膳舒坦。” 膳后,夜色已浓,星子初现。封庭筠虽有些不舍,却也知时辰不早,该回府了。他系好披风,行至院中,又回头,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说好了,后日上元节,我早些来接你!你可不许又埋首书堆,忘了时辰!” 莫斯星站在廊下,灯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暖光,他微微颔首:“忘不了。”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早已被墨蓝浸染,檐下雏鸟发出细弱满足的啾鸣,与书房内残留的暖意、晚膳的余香交织,构成独属于他们的宁静时光。这满室的安宁,挚友的陪伴,足以让人沉醉其中,暂且忘却那遥远边关可能存在的马背风霜,以及庙堂之上或许正在酝酿的、无形的波澜。而明日,乃至后日上元之约,都如同这渐次亮起的星辰,清晰而令人期待地悬于前方。 第2章 灯如昼 上元之夜的建安城,果真如顾西洲所描述的那般,火树银花,笙歌彻夜,将整个天际都映照成了一片瑰丽的、不真实的橘红色。 御街,这条帝都的中轴线,此刻成了流淌着光与色的河流。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楼阁,无不悬灯结彩,争奇斗艳。常见的圆形纱灯、八角宫灯、兔子灯、鲤鱼灯已是寻常,更有那巧手匠人扎制的亭台楼阁灯、人物故事灯,层层叠叠,堆砌成一座座光华璀璨的灯山。 走马灯内烛火燃起,热气推动叶轮,其上绘制的骏马、武将便循环往复地奔驰起来,引得孩童们阵阵惊呼。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天街尽头那座巍峨耸立的鳌山灯棚。它以万千竹木为骨,彩绸为衣,扎制成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模样,层峦叠嶂间,点缀着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内里数不清的灯烛一齐点燃,光芒透出,将彩绸映照得如同琉璃般通透,真正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盛世景象。灯棚上更有机关巧设,有纸扎的仙人、神女在内循环往复,演绎着“八仙过海”、“瑶池盛会”等神话故事,下方观者如堵,喝彩声、赞叹声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几乎到了挥袖成云、举袂成幕的地步。小贩嘹亮的叫卖声、孩童得到新玩具的纯然欢笑、丝竹管弦悠扬的旋律、以及各处猜谜者或兴奋或懊恼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庞大而欢腾的市井交响,将这上元之夜烘托得愈发喧嚣而迷人。 顾西洲紧紧握着沈南意的手腕,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种带着保护意味的坚定。他小心地用自己的身体为沈南意隔开大部分拥挤的人潮,如同劈开波浪的船首。他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石青色流云纹暗花锦袍,领口与袖口以银线绣着精致的回纹,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如松。沈南意则依旧是素日那身月白直缀长衫,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素色披风,风帽边缘蓬松柔软的狐毛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出尘。他手里提着顾西洲硬塞给他的一盏精巧的荷花灯,灯体是莹白细腻的绢纱所制,层层花瓣包裹着嫩黄的花蕊,中心一盏小小的烛火跳跃着,在这流光溢彩、喧嚣鼎沸的夜色里,别有一种不染尘埃的清雅姿态。 “南意,你看那边!”顾西洲兴致极高,指向一个卖各色面具的摊子。那摊子上挂满了昆仑奴、寿星公、嫦娥、猪八戒等各式各样的面具,彩绘鲜明,形态夸张。他拿起一个青面獠牙、造型威猛的饕餮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脸上,猛地转身,对着沈南意做出一个扑噬的动作,闷着声音道:“嗷!何方书生,见了本神兽还不速速奉上贡品!” 沈南意正凝神望着不远处“文萃轩”书画铺门前悬挂的一排特制诗灯,那些灯造型古雅,灯下垂着的洒金笺上墨迹淋漓,皆是难度颇高的灯谜,周围已围了不少捻须沉吟的文士。被他这么一闹,沈南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将那狰狞的面具从他脸上摘下来,露出后面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俊朗面孔,轻斥道:“顾西洲,你几岁了?还玩这等把戏。” 顾西洲被他摘下面具,也不在意,反而嘿嘿一笑,随手将面具挂回原处,又凑过来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向那排诗灯:“可有看得上眼的谜题?我去给你赢来!” 那排诗灯制作尤为精良,灯架是上好的紫檀木,灯罩是半透明的冰裂纹瓷盏,光晕柔和雅致。沈南意目光落在其中一盏六角菱花宫灯上,其下垂着的泥金笺上写着一行清秀劲瘦的行书:“‘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打一字。” 旁边已有几位穿着儒衫的中年人正在讨论,有人猜是“妖”,言其非人非正;有人猜是“怪”,言其形貌诡异;更有人猜是“魅”,言其山精所化。然而守灯的书僱皆含笑摇头,示意并未猜中。 顾西洲拧着眉头,仔细琢磨着那几句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黑黑白白红黄都不是……那是什么颜色?和狐狸猫狗仿佛,又非家畜野兽……这谜语着实刁钻,莫非是什么稀罕物件不成?” 沈南意凝视那谜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唇角微扬,清冷的面容如同冰雪初融,绽开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并未直接说出答案,而是侧首对顾西洲,声音平和地分析道:“‘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这四色皆非,所指乃是‘青’色。‘和狐狸猫狗仿佛’,此四者之名,皆从‘犬’旁。故而,‘青’字加上‘犬’旁,便是……”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一直捻须静听、身着深青色儒袍的老者已然抚掌,眼中露出激赏之色:“妙极!妙极!‘猜’字!正是此字!小公子心思之玲珑,剖析之透彻,老夫佩服!”那守灯的书僱亦是笑着点头,恭敬地将那盏造型古雅、光线温润的六角菱花宫灯取下,双手奉与沈南意。 顾西洲虽对文字机巧不甚精通,但见沈南意三言两语便解开了难住众人的谜题,比自己校场夺魁还要高兴,立刻伸手接过那盏颇有些分量的宫灯,喜形于色:“我就知道!这建安城里,论起这才学心思,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你!这灯雅致,光线也柔和,正配你!” 两人提着新得的灯,继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顾西洲很快又被一个卖糖画的老人吸引。那老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副光洁的青石板,手边一个小炭炉,炉上坐着铜锅,里面熬着金黄色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甜香的热气。只见老人以勺为笔,以糖为墨,手腕悬空,抖动提顿间,线条流畅而出,不过片刻,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便栩栩如生地凝结在石板之上,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叫好。顾西洲看得眼热,非要老人照着他说的,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再画一只温顺乖巧的玉兔,嘴里还念叨着:“麒麟是我,护佑四方;玉兔是你,明月之精,正好一对!” 沈南意站在稍远些的人群外围等他,手中两盏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圈温和的光影里。他目光掠过眼前这喧嚣至极、繁华至极的人间盛景,看向更远处那沉默矗立、在夜色中只剩下庞大轮廓的宫城墙垣与角楼。万家灯火在其下煌煌闪耀,勾勒出这帝都无与伦比的富丽与看似坚不可摧的太平景象。他忽然想起日间在书斋,顾西洲说起“领兵”、“勘测”时那无所畏惧、仿佛天下尽在掌握的神情,再对比眼前这醉生梦死、烈火烹油般的欢愉,心头莫名笼上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薄雾,像是明镜台上落下的一丝尘埃,虽不影响光亮,却终究存在。 “喏,你的兔子。”顾西洲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一支还带着微微余温、晶莹剔透的糖画玉兔递到他眼前。那兔子形态憨拙可爱,长耳短尾,在四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甜香扑鼻。 沈南意收敛心神,接过那支糖画,指尖传来糖浆微暖而坚硬的触感。他低头,就着灯光,轻轻在那玉兔耳朵上舔了一下,一股纯粹而浓烈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仿佛真的驱散了些许那莫名而来的、关于未来的怅惘。 “甜吗?”顾西洲看着他细微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他自己手里那支体型更大的麒麟糖画已经被咬掉了半个脑袋。 “嗯。”沈南意点头,将手中的糖画玉兔往前递了递,“你也尝尝。” 顾西洲就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低头,大大地咬了一口那玉兔圆滚滚的尾巴,在嘴里嚼得嘎嘣脆响,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甜!不过还是我的麒麟糖多,更甜!哈哈!” 灯火阑珊,人影幢幢,欢声笑语如海浪般将他们包裹。少年们分享着同一份简单而直接的甜意,穿行在这如梦似幻、光怪陆离的光影迷宫之中。远处,环绕着半个建安城的渭水无声流淌,宽阔的河面上倒映着满天星火与人间绚烂,波光粼粼,静静东去,将这短暂的辉煌与欢愉,都收纳进它永恒而沉默的怀抱里。 至于那遥远北境隐约传来的、被刻意压下的战鼓声响,或是庙堂之高某些不易察觉的、悄然涌动的暗流,在此刻这浓得化不开的、用金钱与诗意共同编织的盛世欢歌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只是这宏大辉煌乐章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不可闻的低音符,轻易便被淹没在了一片升平的喧嚣之下。 鳌山灯的光芒渐渐被抛在身后,喧嚣鼎沸的人声也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两人提着灯,拿着糖画,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青石板路在月色与零星悬挂的灯笼映照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巷子两旁是高耸的粉墙黛瓦,偶有晚归人家的窗口透出温暖的烛光,或是传来几声低语犬吠,更显得此处的幽深与宁静。 “方才那谜底竟是‘猜’字,真是绝了!”顾西洲犹自沉浸在方才猜谜的兴奋中,他提着那盏六角宫灯,前后晃动着,欣赏灯壁上绘制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在光影流转间的生动变化,“南意,你说那些整日埋首故纸堆的老学究,是不是把心思都花在这等机巧上了?我瞧着,比排兵布阵也简单不了多少。” 沈南意手中的荷花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得他侧脸线条愈发清隽。他小心地避开地上一处积水,轻声道:“灯谜小道,不过游戏笔墨,偶一为之尚可,终究不及经世致用之学。排兵布阵,关乎疆土安危,生民性命,岂可相提并论。”他顿了顿,看向顾西洲,“你近日所读《卫公兵法》,可有心得?” 提到兵法,顾西洲立刻来了精神,将宫灯换到另一只手,与沈南意并肩而行,声音也沉静了几分:“李药师所言,‘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此理固然精辟,然则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为将者更需审时度势,若一味避实击虚,恐失锐气。我倒是觉得,有时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相生,方为上策。就如去年秋狝,我率一小队绕至鹿群后方,看似迂回,实则……”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对兵法的理解,并结合狩猎、校场演练的实际经验,加以印证。他言语间并无多少华丽辞藻,却逻辑清晰,带着一种源于实践的确信和年轻人特有的、敢于质疑权威的锐气。巷子很静,只有他的声音和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在回荡。 沈南意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他虽不习武,但自幼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对于兵家之道亦有相当的理解。他能听出顾西洲话语中那些闪光的、独特的见解,也能察觉其中些许因经验不足而略显理想化的地方。但他并未直接指出,只是在顾西洲间歇时,才偶尔引述一两句《孙子兵法》或《吴子》中的论断,或是提出一个假设性的战场困境,引导他思考更复杂的应对之策。 “……故而,地形、天时、人心,皆为‘势’之组成部分,为将者不可不察。”顾西洲最后总结道,语气颇为自得,随即又看向沈南意,带着求证的意味,“南意,你觉得我这般想,可对?” 沈南意微微颔首,月光洒在他如玉的脸庞上,神情平和:“《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能于古人成法之外,结合己身体悟,思索‘势’之运用,已窥兵家堂奥。然则知易行难,战场非纸上谈兵,真正的‘审势’、‘造势’,还需日后于实战中细细磨砺。” 他的肯定让顾西洲眼中光彩更盛,而后面那句提醒,又让他收敛了些许得意,认真点头:“我明白。父亲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一言一行,皆系麾下儿郎性命,不可不慎。”他说这话时,脸上那份属于少年的跳脱稍稍褪去,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责任感。 这时,一阵夜风穿巷而过,带着料峭春寒。沈南意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体质偏弱,尤其畏寒,在这夜深露重之时,难免有些不适。 顾西洲立刻停下话语,关切地看向他:“冷了?”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石青色锦袍外的玄色缂丝斗篷,那斗篷内里絮着厚厚的丝绵,十分暖和,不容分说地披在沈南意肩上,“穿着,你身子单薄,莫要着凉。” 带着顾西洲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住沈南意,斗篷上还沾染着主人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阳光与青草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校场尘土与皮革的味道。沈南意微微一怔,想要推拒:“我不冷,你……” “我火力壮,不怕冷!”顾西洲打断他,顺手帮他将斗篷的前襟拢好,系带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你看你,手都是凉的。”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南意的手背,那触感温热而粗糙,是长期握缰挽弓留下的印记。 沈南意不再坚持,任由那宽大温暖的斗篷将自己包裹。那股暖意似乎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微寒,也悄然熨帖了心底那丝因未来不确定而产生的细微褶皱。他低声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顾西洲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重新提起灯,“走吧,送你回府。后日我们去杏花坞,我已让人备好了食盒,都是你喜欢的清淡口味。” 两人继续前行,话题从兵法转到了杏花坞的景致,又聊起了太学里某位先生新近的诗作,顾西洲虽不善此道,却也能品评一二,偶尔冒出几句略显直白却切中要害的评语,常惹得沈南意眼底浮现清浅笑意。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青石板上。一盏雅致的宫灯,一盏清丽的荷灯,并两袭渐渐融合在夜色中的身影,构成了这上元良夜,最静谧而温暖的尾声。 回到太傅府门前时,已是月上中天。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月色下肃立,门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顾西洲将沈南意送至阶前。 “快进去吧,外面风凉。”顾西洲看着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塞到沈南意手中,“这个给你。今日在灯市上偶然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 沈南意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鸡血石印章料,色泽沉郁,其间丝丝缕缕的鲜红如同血管般分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石质极佳,是上品的昌化鸡血。 “听闻你前日摔坏了常用的那方印,这个正好补上。”顾西洲笑道,“虽不及你那些田黄、芙蓉名贵,但这血色,像不像我们昨日在西山看到的晚霞?” 沈南意摩挲着那块微凉的石头,触手生温。他抬头,看着顾西洲在灯笼光影下格外清晰的眉眼,心中暖流涌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很好看。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顾西洲笑容灿烂,朝他挥挥手,“那我走了!”说完,他转身,提着那盏麒麟灯,大步流星地融入夜色之中,背影挺拔,步履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沈南意站在府门前,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拢了拢身上带着余温的斗篷,握着那方鸡血石,转身轻轻叩响了门环。门内传来老仆熟悉的、略带睡意的应答声。 檐下的燕子巢穴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啾鸣。他抬头望了望那轮清澈的明月,心中一片宁和。至少在此刻,春光未老,故人依旧,所有的约定都散发着可期的芬芳。 第3章 意暗生 上元夜的喧嚣与流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建安城复又沉入往日井然有序的节奏中。只是那夜灯火残留的暖意,与掌心似乎尚未消散的、被紧握过的触感,悄然萦绕在心头,为这初春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 翌日清晨,天色澄碧如洗,昨夜燃放的烟火气早已被清冷的晨风涤荡一空。莫斯星如常起身,在庭院中缓行片刻,看了看被妥善安置在耳房温暖角落、由专人照料的两只雏鸟,见它们绒毛渐丰,精神头足,才回到书斋。然而,今日他却并未立刻沉浸于典籍图志之中,目光在书架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了一卷《六韬》之上。这书他早年读过,虽不若封庭筠那般精研,却也知其奥义。 他指尖拂过微凉的竹简,想起封庭筠在校场挽弓射叶的意气风发,又思及他酣睡时毫无防备的眉眼,心中微微一动。 “备车。”他声音清淡地吩咐侍从,“去城西校场。” 侍从略有讶异,公子素喜静,鲜少主动前往那等喧闹之地,但仍是恭敬应下。 城西校场乃京畿禁军演武之地,远远便听得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兵刃破空的锐鸣以及中气十足的呼喝之声,一股混合着汗水、皮革与尘土气息的阳刚热浪扑面而来,与太傅府书斋的清雅宁和截然不同。 莫斯星下了马车,银狐裘氅衣在周遭一片玄甲戎装中显得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他容貌昳丽,身形清瘦,立于此地,宛如一株玉兰误入铁血丛林。但他神情坦然,目光平静地扫过校场,很快便锁定了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封庭筠正在场中练习骑射。他一身墨色轻甲,背负长弓,策马奔驰间,身形与□□神骏的黑马几乎融为一体,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之美。但见他于疾驰中猛然侧身,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百步之外箭靶的红心,箭尾白羽兀自震颤不休。周围立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封庭筠勒住马缰,抬手抹去额角汗珠,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笑意,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正要再次引弓,眼风一扫,却蓦地瞥见了场边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他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万千星子骤然坠入眸底,比方才射中靶心还要明亮数分。他立刻调转马头,轻叱一声,策马便向场边疾驰而来。 马蹄溅起些许尘土,在莫斯星身前几步远处稳稳停住。封庭筠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跨到他面前,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意和凛冽的风尘气息,惊喜道:“斯星!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因方才的呼喝而略带沙哑,却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随意走走,便到了附近。”莫斯星语气平淡,目光在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被日头晒得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紧束的护腕上,“看你射箭。” 封庭筠闻言,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得了天底下最好的夸赞。他拉着莫斯星的手腕,将他引至一旁视野更好的观武台:“来得正好!我刚琢磨出一种新的连珠箭手法,正想寻人品评呢!你眼光最毒,帮我瞧瞧!” 观武台以原木搭建,颇为宽敞,此刻却并无几人。一位身着暗褐色常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正负手立于台边,目光如炬,审视着场中儿郎们的操练。他虽未着甲胄,但腰背挺直如松,周身自有久经沙场沉淀下的不怒自威之气,正是封庭筠的父亲,当朝骠骑将军封擎岳。 封庭筠拉着莫斯星上前,朗声道:“爹!您看谁来了!” 封擎岳闻声回头,见到莫斯星,威严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笑意:“是斯星啊,可是稀客。这校场风沙大,烟尘重,比不得你书斋清净,难为你能寻来。”他话语亲切自然,显然是看着莫斯星长大,关系极为亲昵。 莫斯星敛衽,执礼甚恭,清冷的面容上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晚辈的温顺:“封世伯安好。晚辈闲来无事,叨扰世伯督军了。” “哪里的话,”封擎岳大手一挥,“你能来,这小子训练都比往日卖力三分。”他笑着指了指自家儿子,又对莫斯星道,“你身子骨弱,站在这风口仔细着了凉。来,到这边来。”说着,便引着莫斯星往观武台内侧避风处走了几步。 封庭筠在一旁嘿嘿直笑,毫不介意父亲的打趣,反而与有荣焉。 封擎岳看着场中继续操练的兵士,随口问道:“斯星近来在读什么书?可是又发现了什么孤本善本?”他知莫斯星素爱读书,学问极好,虽非自家子侄,却时常关心其学业。 “回世伯,近日多在温习些旧籍,偶涉猎些兵法杂篇。”莫斯星声音平和。 “哦?”封擎岳来了兴致,他虽是武将,却也并非不通文墨,尤其对兵法谋略最为看重,“兵法?难得你有此心。可知‘兵者,诡道也’之后,当如何?” 此乃《孙子兵法》始计篇开篇名言,寻常读书人大多知晓。封擎岳此问,带着几分考校,亦带着几分引导之意。 莫斯星略一沉吟,并未直接背诵原文,而是清声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他语速不急不缓,声音清越,将这一段诡道精髓娓娓道来,竟是一字不差。不仅封庭筠听得专注,连封擎岳眼中也闪过一抹讶异与赞赏。 “不错,一字不差。”封擎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校场中变幻的阵型,问道,“那你可知,这‘利而诱之’,在实战之中,如何运用方能见效?譬如,我欲诱一支敌军深入险地,当以何物为‘利’,又以何法示‘虚’?” 这个问题已非简单背诵典籍,而是需要结合实际的理解与思考。封庭筠也凝神思索起来。 莫斯星目光随着封擎岳的视线望向校场,看着那些兵士演练的进退阵型,略一思索,方缓声道:“典籍所载,或以辎重粮草为饵,示敌以弱,佯装溃败。然则,晚辈以为,此‘利’未必皆是有形之物。或可示敌以关键隘口防守空虚之‘利’,实则在两翼设伏;或可纵敌小股部队劫掠成功,骄其心志,此为‘卑而骄之’与‘利而诱之’并用。至于示‘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关键在于料敌于先,知彼将领性情。若敌将多疑,则虚者当更显其真;若敌将贪婪,则利者当更诱其心。譬如,”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校场边缘一处模拟的矮坡与林地,“若在此处设伏,或可故意遗弃少量旗帜、破损甲胄,伴作仓促撤退之状,再派小队人马于林外故作疑兵,喧嚣尘上,示敌以主力在此虚张声势,实则精兵隐于矮坡之后,待敌轻入,则合围击之。” 他一番言论,引经据典而不拘泥,分析入情入理,甚至能结合眼前地形略作推演,虽无实战经验,但其思路之清晰,对兵法理解之透彻,已远超寻常纸上谈兵的书生。 封擎岳听得眼中精光连闪,待莫斯星言毕,他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好!好一个‘利未必是有形之物’!好一个‘料敌于先,知彼性情’!斯星,你若非身子骨所限,投身行伍,必是一代儒将!比我这只知猛打猛冲的傻小子强多了!”他说着,用力拍了拍身旁封庭筠的肩膀,虽是贬低自己儿子,语气中却满是自豪与对莫斯星的激赏。 封庭筠被拍得龇牙咧嘴,却丝毫不恼,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爹,您这下知道斯星的厉害了吧?他看书过目不忘,心思又细,我平日里与他讨论兵法,也常受启发呢!” 封擎岳看向莫斯星的目光愈发慈和喜爱,叹道:“可惜,可惜了啊……不过,读书明理亦是正道。斯星,你虽不习武,但这份悟性与心智,将来于朝堂、于民生,亦有大用。日后若有闲暇,多来府上走动,与我这老粗,还有这臭小子,多讲讲这些道理,免得他终日只知舞枪弄棒,头脑简单。” “世伯过誉了。庭筠兄勇武善战,心思亦不乏缜密,晚辈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死书,妄加议论罢了。”莫斯星微微躬身,言辞谦逊,耳根却因封擎岳毫不吝啬的夸赞而微微泛红。 “哈哈,好,不骄不躁,好!”封擎岳越看越是喜欢,又闲话几句,便转身继续去督导操练,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封庭筠见父亲走远,立刻凑到莫斯星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道:“斯星,你刚才说得太好了!我都没想到那么多!‘利而诱之’还能那么用!”他语气中满是佩服,随即又挠了挠头,“不过,真要判断敌方将领性情,可真不容易。” “为将者,须知天时,察地利,更需通晓人心。”莫斯星看着他,声音放缓了些,“平日多读史书战例,观察朝堂众人言行,亦是一种积累。” 封庭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场中传来召集的号角声,新一轮的合击阵型演练即将开始。封庭筠需得归队。他有些歉意地看向莫斯星:“我得过去了,你……” “无妨,我再看片刻便回。”莫斯星示意他自去。 封庭筠犹豫了一下,忽然解下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简洁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封”字,塞到莫斯星手中:“这个你先拿着。校场人多眼杂,你拿着这个,无人敢拦你,也方便你随时出入。若是累了,就去我营房休息,我让人给你备好热茶。”他语速飞快,不容拒绝,说完,深深看了莫斯星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场中奔去,玄色身影很快融入那群操练的兵士之中。 莫斯星握着手中犹带封庭筠体温的玉佩,指尖微微蜷缩。那玉佩质地细腻,雕工古朴,显然是随身携带多年的心爱之物。他站在原地,看着封庭筠在队伍中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与方才在自己面前时而跳脱、时而赧然的少年判若两人。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坚毅的侧脸轮廓,那是一种逐渐长成的、属于未来将星的锋芒。 他在观武台又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看着场中尘土飞扬,听着金铁交鸣,直到感觉风有些凉了,才拢了拢氅衣,悄然离去。离去前,他将那枚玉佩仔细地收进了袖袋深处。 回到太傅府,书斋依旧宁静,仿佛校场的喧嚣只是隔世之音。然而,当他再次铺开宣纸,提笔欲书时,脑海中浮现的却不再是抽象的山川河流,而是演武场上那矫健的身影、呼啸的箭矢、变幻的阵型,以及封擎岳那番带着惋惜与期许的话语。 他垂眸,看着自己白皙修长、更适合执笔抚琴的手腕,轻轻握了握,感受到的依旧是那分不同于武人的、文弱的力道。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蘸墨,落笔,笔尖流淌出的,却是一行与地理考辨截然不同的、带着金戈之气的字句: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如同昨夜那场盛大的灯会,绚烂之后,终将沉入暮色。但有些东西,似乎已在悄无声息中,沁入心田,悄然改变着某些轨迹。那枚袖中的玉佩,沉甸甸的,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毫无保留的信赖,熨帖着微凉的腕骨。 第4章 杏雨霏 时序悄然滑入仲春,那股子料峭的寒意终究被愈发暖融的东风涤荡干净,只余下沁人心脾的草木芬芳。建安城内,柳絮如烟,桃花灼灼,连宫墙深处也关不住那满园竞相吐艳的春色。 自校场归来后,莫斯星书斋那方紫檀木大案上,除了惯常的经史子集与地域图志,悄然多了一摞兵书,并非崭新的刻本,而是些纸页泛黄、甚至带有朱笔批注的旧籍,其中几卷边角微卷,显然是时常被人翻阅。封庭筠来访时见到,先是一愣,随即眼底便漾开难以抑制的欣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他并未点破,只是此后与莫斯星谈论起骑射兵法时,愈发兴致勃勃,甚至会将自己在实战演练中遇到的困境拿来探讨,而莫斯星虽无实际经验,却总能从那些故纸堆里,或是基于对人心、地势的洞察,提出些别具一格的见解,常令封庭筠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意熏人。封庭筠人未至,声先闻,那轻快而富有生命力的脚步声再次踏碎了书斋的宁静。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束玉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英武锐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风流,只是那眉宇间的飞扬跳脱,却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斯星!快别对着这些死物了!”他几步跨到书案前,手掌“啪”地按在摊开的《孙子兵法》上,挡住了那些墨字,“你且看看窗外!” 莫斯星依言抬眸。窗外,那株老梨树已是满树繁花,洁白如雪,簇簇团团,压得虬枝低垂,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宛如一场细雪。檐下的燕子夫妇正忙碌地衔食归来,喂哺巢中啾啾待哺的雏鸟,那两只被他们救下的雏鸟,如今羽毛渐丰,已在耳房的竹篮中扑棱着翅膀,尝试短距离的飞落了。 “杏花坞的花信风已至巅峰,再不去,只怕要错过最好的光景了!”封庭筠语气急切,眸中光华流转,盛满了对那片世外桃源的向往,“我已命人备好了马匹、画具,还有你素日爱饮的蒙顶石花与几样清淡茶点。今日天色这般好,断不可辜负!” 莫斯星看着他因期待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仿佛被那热度灼了一下,微微垂睫,掩去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他搁下手中的狼毫小楷,指尖在微凉的竹简上轻轻划过,点了点头:“好。” 一个“好”字,便让封庭筠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比窗外盛放的梨花还要灿烂夺目。 太傅府门外,两匹骏马已备好。一匹是封庭筠常骑的黑色骏马“追风”,体态矫健,四蹄踏雪,神骏非凡。另一匹则是通体雪白、性情温顺的母马“照夜”,是封庭筠特意为莫斯星挑选的,鞍鞯俱是上好的软皮所制,力求舒适。 封庭筠的贴身侍从,一个名唤石磊、身材壮实、面容憨厚的青年,已牵着两匹马等候。他身旁还跟着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眉眼灵动的青衣小厮,名叫青墨,是莫斯星身边负责笔墨纸砚与日常杂事的,此刻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画匣,里面装着莫斯星的宝贝画具与特制的澄心堂宣纸。 “公子,封公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石磊声音洪亮,躬身行礼。 青墨也忙不迭地点头,小声道:“公子,画纸、颜料、画笔都检查过了,一样不少。” 封庭筠满意地拍了拍石磊的肩膀,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他坐在马背上,向莫斯星伸出手:“来,斯星,我扶你上马。” 莫斯星却微微摇头,示意青墨将马镫放低些,自己手扶鞍桥,脚踏马镫,虽动作不如封庭筠那般矫健,却也稳当地跨上了“照夜”的马背。他身形颀长,坐在温顺的白马之上,月白色的锦袍与白马毛色相映,更显得人如美玉,风姿清绝。 封庭筠知他性子清傲,不喜在人前过分依赖,便也不强求,只是驱马靠近了些,与他并辔而行。石磊和青墨则骑着两匹普通的驮马,跟在后面,驮着食盒、茶具等杂物。 一行人轻装简从,出了建安城西门,沿着官道缓辔而行。离了城市的喧嚣,郊外的春意更是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野花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姹紫嫣红,点缀在茸茸绿意之间。路旁的溪流潺潺,水声清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花草的混合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封庭筠如同出了笼的鸟儿,策马在莫斯星身侧前后小跑着,时而指点远处如黛的青山,时而惊起路旁灌木丛中的野雉,兴致高昂地为莫斯星讲解沿途的地形,哪里适合设伏,哪里利于扎营,俨然将这次春游也当成了一次小小的兵要地理勘察。 莫斯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目光掠过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畴,以及道旁偶尔出现的、标识着州县界域的石碑。他记忆力极佳,封庭筠所言,与他脑中记下的《地域图志》相互印证,使得那些原本停留在纸上的线条与文字,渐渐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一道蜿蜒的山谷,两侧山坡上,成千上万株杏树依山势层叠而上,此刻正值盛花期,粉白的花海绵延不绝,如云似霞,几乎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粉白色光晕之中。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飘落,空气中浮动着杏花特有的、清甜中带着一丝微苦的馥郁香气。这便是闻名京畿的杏花坞。 谷口已有不少车马游人,多是文人雅士、闺阁女子,或结伴而行,或驻足赏玩,笑语喧哗,给这静谧的山谷带来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封庭筠勒住马,指着那片花海,回头对莫斯星笑道:“如何?可还入得你的画眼?” 莫斯星望着眼前这片绚烂至极的春色,清冷的眸子里也仿佛被这粉白的云霞浸染,漾开一丝浅浅的惊叹。他轻轻吸了一口那带着花香的空气,颔首道:“名不虚传。” 他们在谷口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下了马,将马匹交给石磊看管。青墨则抱着画匣,紧紧跟在莫斯星身后。 封庭筠熟门熟路地引着莫斯星,沿着一条被落花铺满的小径往山谷深处走去。越往深处,游人渐稀,景致愈发清幽。溪流在花树下潺潺流淌,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阳光透过交错的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前面有处平台,视野极佳,正好适合你作画。”封庭筠说着,拨开一丛低垂的、缀满花朵的枝条。 果然,前行数十步,眼前出现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半边悬空,伸出花海之外,站在其上,可俯瞰大半山谷景色,远山如屏,近花如海,美不胜收。 青墨连忙上前,手脚麻利地将画具一一取出,在石台上铺开毡垫,安置好画板,将颜料、笔洗、清水等物摆放整齐。 莫斯星走到石台边缘,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眼前这片天地造化而成的瑰丽画卷,久久未动。风拂起他宽大的袍袖和墨色的发丝,背影在漫天纷扬的花雨中,显得有几分孤寂,又仿佛与这天地花海融为了一体。 封庭筠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时而落在远处如烟似霞的花海,时而落在莫斯星专注而优美的侧颜上。他发现,当莫斯星沉浸于自然之美时,那双平日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会变得格外柔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镌刻进心底。 良久,莫斯星才缓缓转身,走到画板前。青墨早已研好了墨,备好了色。他执起一支兼毫笔,在清水中润了润,又蘸取些许淡墨,对着雪白的宣纸,略一沉吟,便开始落笔。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手腕悬稳,笔尖在纸上游走,时而勾勒山石轮廓,时而皴擦树木枝干,时而用极淡的粉色点染杏花。他作画时神情极为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他、他手中的笔,以及笔下渐渐成形的世界。 封庭筠对丹青之道不算精通,却也看得出莫斯星笔法老练,构图精妙。他不敢出声打扰,便示意石磊在不远处寻了块平坦的草地,铺上带来的毡布,将食盒与茶具安置好,自己则抱臂立于莫斯星身后几步远处,静静地看着。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画纸上,杏花坞的春色渐渐显现,远山含翠,近水蜿蜒,繁花如云,虽只初具雏形,已见磅礴生机与清雅韵致并存的气象。 不知过了多久,莫斯星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一直安静侍立的青墨连忙递上温热的湿帕让他净手。 封庭筠这才走上前,目光落在画上,由衷赞道:“虽未完成,已觉花香扑面,春意盎然。斯星,你的画技愈发精进了。” 莫斯星接过青墨递上的蒙顶石花,浅啜一口,微涩回甘的茶汤润过喉间,驱散了些许疲惫。他抬眼看向封庭筠,淡淡道:“不过是摹其形,难绘其神髓之一二。” “我看已得神髓了!”封庭筠笑道,随即拉他在毡布上坐下,“画了这许久,定是累了,先用些茶点歇息片刻。” 石磊已麻利地摆好了茶点:几样精致的荷花酥、杏仁酪,还有一碟鲜嫩的时令果子。 两人坐在花树下,品着清茶,吃着点心,偶尔交谈几句。花瓣不时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或是面前的茶杯里。阳光透过花隙,洒下温暖的光斑。石磊和青墨识趣地退到远处溪边,低声说着话,不时传来青墨被石磊憨直言语逗笑的清脆笑声。 封庭筠拈起一枚荷花酥,却没有吃,只是看着远处花海中嬉戏的几只蝴蝶,忽然问道:“斯星,那日你在校场与我爹论兵,说‘利而诱之’,关键在于料敌于先,知彼性情。那……若要知人,又当如何?” 莫斯星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他。封庭筠的目光依旧望着远处,侧脸线条在花影下显得有些朦胧,不似平日那般锋芒毕露。 “观其行,听其言,察其色,究其心。”莫斯星的声音平稳如山间溪流,“言行不一者,伪;色厉内荏者,怯;趋炎附势者,鄙;临危不乱者,勇;重信守诺者,义。然人心幽微,变幻莫测,非一时一日可窥全貌。需静心以待,时日久了,真假自辨。” 封庭筠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你可能辨我?” 莫斯星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有微光流转,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放下茶杯,拈起一枚花瓣,置于掌心,看着那柔软的粉色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庭筠,”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封庭筠耳中,“你心如赤子,性如烈火。辨你,何需观言行色心?” 封庭筠怔住,看着莫斯星掌心那枚花瓣,又抬眼看向他沉静的眉眼,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涌遍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有些哽住,最终只是咧开一个大大笑容,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全然的信赖与满足,比这满谷的杏花还要绚烂。 他拿起一块杏仁酪,塞到莫斯星手里:“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微风继续吹拂,带来更多的花雨,落在茶盏里,落在画纸上,也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个少年肩头。山谷幽静,只闻溪声、鸟鸣、花瓣落地的微响,以及彼此间无需言语便能感知的宁静与安然。而那幅未完成的《春山杏雨图》静静立在画板上,墨色淋漓,粉色淡雅,记录着这个春天,这片花海,以及这份悄然滋长、心照不宣的情谊。远处的石磊和青墨看着这边,相视一笑,继续守着这一方天地的静谧。 第5章 少年游 茶香袅袅,点心甜糯,花雨纷扬。封庭筠正与莫斯星说着近日京中趣闻,忽闻一阵爽朗笑声自□□深处传来,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与年轻男女的谈笑。 “我道是何人占了这观景最好的‘栖霞台’,原是你封大将军在此会友!可真会寻地方!” 话音未落,几道身影已拨开花枝,出现在石台之上。 为首一人,年岁与封庭筠相仿,身着绛紫色团花锦袍,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狂与不羁,手中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柄泥金折扇,正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谢长瑾。他与封庭筠自幼相识,性情相投,时常一同骑马射猎,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却并非全然草包,胸中亦有几分才学,只是不喜拘束。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流苏,面容娇俏,一双杏眼灵动活泼,乃是谢长瑾的胞妹,谢灵儿。她身旁还伴着一位身着水绿色襦裙、气质更为沉静温婉的少女,是光禄寺少卿家的千金,柳云眠。 这三人显然也是结伴来杏花坞赏春的。 封庭筠见是他们,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我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谢三郎携美同游!怎地,那栖霞台是我先占下的,便是我的地盘,不服气?” 谢长瑾“唰”地合上折扇,指着封庭筠笑道:“好你个封庭筠,几日不见,愈发霸道了!这杏花坞何时成了你封家的演武场,还要划地盘不成?” 他说着,目光已转向安静坐在一旁、正执杯饮茶的莫斯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与讶异,随即笑容更真诚了几分,拱手道:“莫公子也在?难怪封兄今日如此风雅,原是携知己同游,倒显得我们这些俗人唐突了。” 谢灵儿与柳云眠也上前见礼。谢灵儿性子活泼,好奇地打量着石台上支着的画板,惊叹道:“莫公子在作画吗?画得可真好看!” 柳云眠则更为含蓄,微微福身,目光在莫斯星清绝的侧颜和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上轻轻掠过,眼底流露出欣赏之色。 莫斯星放下茶杯,起身还礼,神色依旧是惯常的清淡,却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谢公子,谢小姐,柳小姐。” 封庭筠见莫斯星并未不悦,便热情地招呼道:“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我们带了茶点,此地景致又好,不如一同坐下歇歇脚,说说话?” 他向来喜好热闹,何况是与相熟的朋友,更觉兴致高昂。 谢长瑾本就有意凑趣,自然满口答应。石磊和青墨见状,连忙又铺开一块更大的毡布,重新布置茶点,添上杯盏。 一时间,这方原本清幽的石台顿时热闹起来。谢长瑾是个闲不住的,坐下后便品评起莫斯星的画作,虽不如封庭筠那般由衷赞叹,却也说得头头是道,显是有些见识。谢灵儿则挨着柳云眠坐下,小声与她说着悄悄话,目光不时瞟向正在与封庭筠低声交谈的莫斯星,脸颊微红。 “莫公子此画,构图宏阔,笔意清远,尤其这远山的处理,淡墨皴擦,若有若无,深得‘远人无目,远水无波’之妙趣。” 谢长瑾摇着扇子,侃侃而谈。 莫斯星微微颔首:“谢公子过奖,不过信笔涂鸦,尚未成器。” “斯星就是太谦逊。” 封庭筠与有荣焉地接口,顺手将一碟没动过的杏仁酪推到莫斯星面前,“你方才耗费心神,再吃些。” 谢长瑾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打趣道:“封兄如今可真真是体贴入微,往日与我们在一起,何曾见你这般细心过?” 封庭筠被他打趣,也不恼,反而挑眉笑道:“那是自然,斯星与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如何能比?” 众人皆笑。谢灵儿掩口笑道:“封公子,你这话可把我们都编排进去了!” 说笑间,气氛愈发融洽。谢长瑾见石台旁溪流清澈,水中卵石圆润可爱,忽生一念,提议道:“如此干坐闲谈,未免辜负这良辰美景。不若我们行个流觞曲水之令,如何?” “流觞曲水?” 封庭筠闻言,眉头微挑,“那是你们文人雅士的玩意,我可不擅长吟诗作对。” 谢长瑾笑道:“无妨!今日我们不拘一格。酒杯流到谁面前,不一定非要作诗,或唱一曲,或舞一段,或讲个笑话,甚至学几声鸟叫兽鸣,逗大家一乐即可。如何?”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封庭筠和显然对此也不甚热衷的莫斯星脸上停留。 柳云眠柔声道:“此法甚好,雅俗共赏,重在参与同乐。” 封庭筠看向莫斯星,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莫斯星见众人兴致颇高,封庭筠眼中也带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便轻轻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定了!” 封庭筠一拍大腿,“青墨,取那只荷叶杯来!石磊,你去上游,负责放杯!” 青墨连忙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碧玉般的荷叶卷成的酒杯,清洗干净。石磊憨笑着接过,跑到溪流上游数丈远处。 规则既定,众人围坐溪边。石磊将盛了半杯清酒的荷叶杯轻轻放入溪水。酒杯顺着蜿蜒的溪流,晃晃悠悠地漂下。 水流潺潺,花瓣不时落入杯中,更添意趣。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一点碧色,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期待。 第一次,酒杯晃晃悠悠,竟在谢灵儿面前打了个旋,停住了。谢灵儿“呀”了一声,俏脸微红,倒也落落大方,起身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江南采莲曲,嗓音清甜婉转,如出谷黄莺,赢得一片掌声。 酒杯再次放出。这一次,它在柳云眠面前缓缓停下。柳云眠沉吟片刻,念了一首咏叹春日的五言绝句,虽非惊才绝艳,却也工整清丽,符合她大家闺秀的气质。 接着,酒杯仿佛有意捉弄,停在了封庭筠面前。封庭筠挠了挠头,站起身来,豪气道:“作诗唱曲我可不会,我便打一套拳给大家助助兴吧!” 说罢,他也不拘场地,就在溪边那片落花铺就的空地上,身形一展,打起了军中常见的太祖长拳。他动作刚劲有力,虎虎生风,拳脚起落间,带起地上的花瓣纷飞旋转,阳刚之气与周遭的柔美春景形成奇妙的对比,却又别具一种力量之美。一套拳打完,面不改色,气定神闲,赢得满堂喝彩,连莫斯星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 酒杯继续漂流。这一次,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偏不倚,停在了莫斯星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封庭筠更是屏息凝神,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不喜这等喧闹。 莫斯星看着溪水中那盏碧玉荷叶杯,杯中清酒荡漾,映着天光云影与他清隽的倒影。他静默片刻,在众人以为他要以茶代酒罚一杯了事时,却缓缓起身,走至画板前。 他重新执起那支兼毫笔,蘸取了少许胭脂色,并未在原有的画作上添加,而是另铺开一张小的斗方宣纸。只见他手腕轻运,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麻雀便跃然纸上,形态憨稚,眼神灵动,尤其那微微张开的喙,仿佛正在啾啾鸣叫,充满了生趣。画毕,他在旁以清隽的小楷题了两个字:“鸣春”。 他将这小画示于众人。画技之精妙,立意之巧妙,瞬间征服了所有人。 “妙啊!” 谢长瑾率先击掌赞叹,“以画代诗,应景应情,更显匠心!莫公子果然才思不凡!” 封庭筠更是看得眼睛发亮,比自己被夸了还要高兴。 谢灵儿和柳云眠也连声称赞,觉得这比吟诗作赋更显风雅别致。 这一轮“流觞曲水”,因莫斯星这出人意料的“罚酒”,气氛达到了**。随后酒杯又流转几次,或罚酒,或表演,欢声笑语不断,连一向沉稳的石磊也被逼着学了两声狗叫,逗得谢灵儿前仰后合。 日头渐渐西斜,花影拉长。一场尽兴的嬉游接近尾声。谢长瑾兄妹与柳云眠还需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府,便先行告辞了。临行前,谢长瑾还特意对莫斯星道:“莫公子,日后若有雅集,定要下帖相邀,让我等多沾些文气才是。” 莫斯星微微颔首致意。 待他们走后,石台上复又恢复了宁静,只余溪水潺潺,鸟鸣啾啾,以及满地的落英缤纷。 封庭筠帮着青墨一起收拾画具杂物,脸上仍带着未尽的笑意。他走到莫斯星身边,看着他被夕阳染上一层金边的侧脸,低声道:“今日……可还开心?” 莫斯星正看着青墨将那张《春山杏雨图》和那幅《鸣春》小像小心收起。闻言,他转过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中,仿佛冰雪初融,漾开极浅却真实的暖意。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只是一个字,封庭筠却觉得比方才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更令他心满意足。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又看了看眼前人清丽的容颜,只觉得胸中被一种饱胀的、名为“喜悦”的情绪填满,这杏花坞的春色,因有身旁之人,才算真正圆满。 “走吧,”封庭筠笑道,声音格外柔和,“我们回家。”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铺满花瓣的小径上,缓缓向着谷口走去。石磊牵着马,青墨抱着画匣跟在后面,一行人融入了暮色与花海之中,只留下那处石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少年人无忧无虑的欢快气息。 第6章 暮色迟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由绚烂的橘红渐次沉淀为温柔的绛紫与靛蓝,如同打翻了画师的胭脂缸,又徐徐被夜色晕染。杏花坞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身后,只余下马蹄踏在落花小径上的嘚嘚声响,以及归巢倦鸟偶尔的啁啾,衬得这黄昏的山谷愈发幽静。 封庭筠与莫斯星并辔而行,速度比来时放缓了许多。石磊和青墨牵着驮马,默契地落后十余步,低声交谈着今日的见闻,不时传来青墨对那幅《鸣春》小像的赞叹,以及石磊憨厚的应和声,并不打扰前方两位主子的静谧。 封庭筠侧头看着身旁的莫斯星。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精致如玉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方才作画时的专注,或是那场意外欢聚的余韵里。他月白色的袍子上沾了几片粉白的花瓣,随着马背的起伏微微颤动,竟比那精心绣制的暗纹还要生动几分。 “累了?”封庭筠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莫斯星微微摇头,目光掠过道旁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朦胧的花树,轻声道:“还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 封庭筠只觉得心头被这短短两个字搔得发痒,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鼓胀着,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笨拙。他驱马更靠近了些,近得几乎能闻到莫斯星身上那清浅的、混合了墨香与冷梅气息的味道,其间又沾染了杏花的甜香,变得格外好闻。 “今日……谢三他们来得突然,没扰了你作画的兴致吧?” 他寻了个话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莫斯星被晚风吹起的一缕发丝上。 “无妨。”莫斯星依旧言简意赅,却偏过头,看了封庭筠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藏着一整片静谧的星空,“偶尔热闹一下,也挺好。” 他这话说得平淡,封庭筠却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赏,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知道莫斯星喜静,能得他一句“挺好”,已是极高的评价。 “那就好!”封庭筠心情愈发舒畅,话也多了起来,“谢三那人就是爱凑热闹,不过心眼不坏。他妹妹灵儿,还有柳家小姐,性子也都爽利……你觉着她们如何?” 他问出后面这句时,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的紧张。 莫斯星似乎并未在意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暮霭沉沉的群山,淡然道:“谢小姐活泼,柳小姐娴静,皆是很好的闺秀。” 他的回答得体而疏离,听不出半分特别的情绪。封庭筠心中那点莫名的紧张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安心与一丝隐秘窃喜的情绪。他“嗯”了一声,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起谢长瑾往日里的糗事,诸如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结果卡在树杈上下不来,或是初次学骑马被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甩下马背之类的趣闻,说得绘声绘色,自己先忍不住朗声笑起来。 莫斯星静静听着,唇角也始终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他不常大笑,但这般听着封庭筠鲜活生动的讲述,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便觉得这暮归的路途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行至一处溪流转弯处,水面稍宽,几块巨大的卵石露出水面,形成天然的渡口。溪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的碎光,对岸是一片更为茂密的杏林,花事已近尾声,但余韵犹存。 “照夜”似乎有些渴了,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的泥土。莫斯星轻轻勒住缰绳,示意要在此处稍歇,让马儿饮口水。 两人下了马。石磊和青墨也赶了上来,牵着几匹马到溪边饮水。封庭筠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回头,见莫斯星正站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上,望着溪水对岸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神秘的杏林,晚风拂动他宽大的袍袖和发带,身姿挺拔而孤清,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人。 封庭筠心中莫名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他起身,几步走到莫斯星身边。他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比晚风更暖一些的体温。 “看什么呢?”他问,声音因方才掬水洗脸,带着一丝湿漉漉的清朗。 莫斯星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向对岸杏林深处:“那里,似乎有间废弃的草庐。” 封庭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繁花与渐浓的暮色掩映下,看到了一角若隐若现的、破败的茅草屋顶。他笑道:“你眼力真好。听说那是多年前一个避世的文人搭建的,后来人走了,庐子也就荒废了。怎么,有兴趣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前人遗落的诗稿墨宝呢!” 他说着,便有些跃跃欲试。 莫斯星却摇了摇头:“天色已晚,林深路僻,不必徒增麻烦。”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封庭筠听,“只是觉得……若能在此结庐而居,春日赏花,夏日听泉,秋日观叶,冬日看雪,远离尘嚣,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融入了潺潺的水声与渐起的晚风中。 封庭筠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他看着莫斯星被暮色柔化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一种强烈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有何难!待我……待我日后……” 他话到了嘴边,却猛地顿住了。他想说“待我功成名就”,想说“待我卸下责任”,想说“我陪你在此结庐而居”,可那些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化作了一阵无言的灼热,烧得他耳根通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炽热压了下去,转而用一种故作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语气说道:“总之,无论你想去哪里,想看什么样的风景,将来……我定都陪你去!这天下之大,山河壮阔,我们一处一处去看,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莫斯星,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更为深沉、更为滚烫的东西,是承诺,是期盼,是少年人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真挚。 莫斯星终于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暮色昏黄,他看不清封庭筠眼中所有的情绪,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热度,如同实质般熨帖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得厉害。封庭筠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那“一处一处去看”的承诺,太过美好,也太过沉重。他想起校场上封擎岳那带着惋惜的目光,想起自己那先天不足的心脉,想起那些深藏在心底、从未与人言说的、关于家族与命运的隐忧…… 最终,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汩汩的溪流上,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好。” 只有一个字。清晰,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飘忽。 封庭筠却因为这个字,眼中瞬间迸发出比晚霞更绚丽的光彩。他不在乎莫斯星的回避,不在乎那声音里的轻微异样,他只听到了那个“好”字。这便够了!对他而言,这便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承诺。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少年人得偿所愿的满足与傻气,驱散了方才那一瞬间莫名的凝滞气氛。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拍拍莫斯星的肩膀,或是拉住他的手腕,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月白锦袍的瞬间,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只是极快、极轻地拂去了落在他肩头的一片花瓣。 指尖隔着衣料,感受到对方肩头温热的轮廓,一触即分。那触感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指尖,也留在了心上,滚烫得惊人。 “咳,”封庭筠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掩饰着加速的心跳和微红的脸颊,“马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再晚,城门真要下钥了。” “嗯。”莫斯星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他率先转身,向饮水的“照夜”走去,步伐依旧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微微蜷缩着,残留着方才那一拂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悸动。 石磊和青墨早已备好马匹。四人再次上马,踏着最后的天光,向着建安城的方向行去。 归途不再多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封庭筠依旧时不时地说着话,或是点评沿途风景,或是规划着下次休沐日可以去何处游玩,只是那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小心翼翼。莫斯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一声,目光却不再与封庭筠长时间对视,总是落在前方的道路,或是远处的灯火上。 然而,当封庭筠说到兴起处,不小心被路旁横出的枝条扫到额发时,莫斯星会下意识地侧目;当途径一段昏暗的林道,封庭筠会不自觉地驱马更靠近“照夜”一些,几乎是将莫斯星护在了里侧;当远处建安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点点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封庭筠指着那片光芒,兴奋地说“快到了”时,莫斯星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眼中也映入了那一片人间烟火,以及身旁少年比灯火更明亮的笑容。 有些情感,无需言明,便已在心底疯狂滋长,如同这春夜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越是压抑,越是缠绕得紧密。 终于,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时刻,他们回到了太傅府门前。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石阶。 封庭筠利落地跳下马,将缰绳扔给石磊,然后走到“照夜”旁,仰头看着马背上的莫斯星。夜色中,他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莫斯星轻轻“嗯”了一声,准备下马。封庭筠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来时那样扶他。这一次,莫斯星没有拒绝,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小臂上,借力跃下马背。他的动作很轻,落地无声,那只搭在封庭筠臂上的手,一触即分,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但封庭筠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让他臂膀处的皮肤微微发麻。 “画……我明日让青墨送去你府上装裱。”莫斯星站定,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好,不急。”封庭筠看着他,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只化作一句,“今日……我很开心。” 莫斯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在府门前灯笼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封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与情意。他的心尖又是一颤,某种酸涩而甜蜜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一直以来谨守的壁垒。 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我也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踏上了太傅府的门阶。银狐裘的氅衣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背影清绝,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内的光影之中。 封庭筠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廊,久久未动。直到石磊牵着马过来,低声提醒:“公子,该回府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凉意的小臂,又想起莫斯星最后那清浅却动人的笑容,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饱胀的、名为幸福的情绪填满,连这沉沉的夜色,都变得无比温柔可爱。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太傅府紧闭的大门,调转马头,向着将军府的方向驰去。夜风拂面,带着晚春的暖意,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期待。 而那扇门后,莫斯星并未立刻回到内院。他站在影壁之后,听着门外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才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方才搭在封庭筠臂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起,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衣料之下,坚实而滚烫的温度。 他轻轻闭上眼,晚风送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更衬得府内一片寂静。唯有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仍在为归途上那短暂的对视、那轻触的指尖、那灼热的承诺,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这暮色归途,始于欢声笑语,终于无声悸动。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再难拔除,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或是……带来无法预料的风雨。 第7章 狸奴来 暮春的晨光,已带上了几分初夏的暄和。太傅府的学堂内,窗明几净,檀香袅袅。今日讲授的是《礼记》,老先生声音平缓,引经据典,将那些繁复的礼仪规制一一道来。莫斯星端坐于前排,身姿挺拔如竹,目光沉静地落在书卷之上,偶尔提笔在纸笺上记录几句精要。他听课素来专注,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难以干扰他分毫。 然而,课间休息的钟声敲响后,学堂内略显嘈杂的交谈声中,一段对话却不经意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说话的是坐在他斜后方的一位寒门学子,名叫陆文轩。他衣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却浆洗得十分干净,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认真与一丝因家境带来的拘谨。此刻,他正与邻座一位交好的同窗低声诉苦,眉头微蹙: “……家中的狸猫前几日产了一窝崽,本是喜事,奈何母猫奶水不足,又生了四只,实在难以养活。邻里间送了三只,如今还剩一只最弱小的,是只小母猫,瘦得可怜,叫声都细弱弱的,眼看就……”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怜惜,“我再想不出法子,只怕它熬不过这两日了。” 陆文轩家境清寒,在京中赁了一处小屋与寡母同住,养猫本是为了捉鼠,如今多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确是负担。 莫斯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仿佛并未留意身后的交谈。只是那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他想起了不久前,封庭筠捧来的那两只从风雨中救下的雏鸟,如今已在太傅府耳房的精心照料下,羽翼渐丰,时常在庭院中扑棱学飞了。万物有灵,那弱小生命的脆弱与顽强,他并非无动于衷。 休息时间将尽,学子们陆续回到座位。莫斯星却在此刻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斜后方的陆文轩。 陆文轩正低头整理书箧,察觉到前方的视线,有些愕然地抬头,对上莫斯星清冽的目光。他素知这位太傅府的公子才学出众,性情清冷,平日除了与封家小将军等寥寥数人交谈,几乎不与他们这些寒门学子往来,此刻见他看向自己,不禁有些局促,连忙站起身,拱手道:“莫公子,有何指教?” 莫斯星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淡,却并无居高临下之感:“陆兄方才所言,那只小猫,若尚未寻到人家,不知可否交由我收养?” 陆文轩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看着莫斯星那张昳丽却毫无戏谑之色的脸,才确信对方是认真的。一股混合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连忙道:“自、自然可以!只是……那小猫实在瘦弱,怕是难以照料,恐给莫公子添麻烦……” “无妨。”莫斯星打断他,语气依旧清淡,“府中尚有余力,亦有照料雏鸟的经验。若能活,是它的造化。” 陆文轩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更是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知莫斯星身份尊贵,能开口收养他这寒门学子家中的一只病弱小猫,已是极大的善意,更难得的是言语间并无施舍之意,反而透着对生命的尊重。他深深一揖:“如此,文轩代家母与小猫,多谢莫公子!我明日便将小猫送至府上!” 莫斯星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便转回了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看似微小的互动,却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包括陆文轩那因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美好人事天然向往而微微发亮的眼神。 翌日晌午前,陆文轩果然抱着一个用旧棉布仔细包裹着的小竹篮,出现在了太傅府门前。他显然精心收拾过,青衫虽旧,却纤尘不染,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带着几分紧张与郑重。 门房通传后,莫斯星亲自到了前厅。 “莫公子。”陆文轩见到他,连忙上前,将竹篮小心地放在桌上,揭开上面覆盖的软布。 只见篮底铺着干净的旧絮,一只巴掌大小、瘦骨嶙峋的狸花小奶猫蜷缩其中。它的毛色是不常见的黄白条纹,却因瘦弱而显得毛色黯淡,小小的脑袋几乎埋进身体里,只有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声从它口中溢出,气息奄奄。 莫斯星俯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猫颈后稀疏的绒毛。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小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弱地动了动,努力抬起头,睁开了一条缝的、蓝膜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睛,茫然地“咪”了一声。 这一声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莫斯星清冷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小猫的状况,对身旁侍立的青墨吩咐道:“去取些温羊乳来,要极小口的喂。再让厨房熬些清淡的鱼糜粥,碾得极碎。” 青墨应声而去。 陆文轩看着莫斯星这般细致安排,心中感激更甚,拱手道:“有劳莫公子费心了。” “既入我门,自当尽力。”莫斯星直起身,目光落在陆文轩略显清瘦的脸上,语气平和,“陆兄若不急着回去温书,便在府中用顿便饭吧,已近午时。” 陆文轩受宠若惊。他深知自己与莫斯云泥之别,能得他收养小猫已是意外之喜,何曾想过还能被留下用膳?他下意识想要推辞,但看到莫斯星那双清澈平静、并无客套虚饰的眼睛,那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能与此等人物多相处片刻,聆听些许教诲,于他而言,亦是难得的机缘。 “那……文轩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莫公子盛情。”他再次深深一揖。 莫斯星微微颔首,引着他往偏厅走去。他待人接物自有其准则,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亲和,但面对如陆文轩这般品性端正、努力向学,且同样心存善念之人,他并不吝啬给予一份尊重与温和。 偏厅布置得清雅宜人,窗外绿竹掩映。午膳很快备好,虽是“便饭”,却也精致可口,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并未因陆文轩的寒门身份而有丝毫怠慢。莫斯星食不言寝不语,用餐仪态优雅从容。陆文轩起初有些拘束,但在莫斯星自然的举止和偶尔就学业上的简单提问中,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发现,这位被传得如同高岭之花般的莫公子,并非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接近。他言辞简洁,却往往能切中要害,谈及学问时目光专注,倾听时神情认真,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与博学,令人心折。陆文轩心中那份原本因身份差距而产生的敬畏,渐渐转化为由衷的欣赏,甚至……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的、对于这般风姿人物的朦胧好感。这好感如同初春的薄冰,脆弱而不敢深究,只是让他在与莫斯星交谈时,心跳会比平时快上几分,耳根也会微微发热。 偏厅内,气氛尚算融洽。陆文轩渐渐放松,与莫斯星谈论起近日所学经义的疑难之处。莫斯星虽言辞不多,但每每点拨,皆能切中肯綮,令陆文轩有茅塞顿开之感,眼中钦佩之色愈浓。 正当陆文轩就《尚书》中一则典故作请教时,一阵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偏厅的宁静。 “斯星!我今日在校场得了一把好弓,韧劲十足,准头极佳,特意拿来给你瞧瞧……” 话音未落,封庭筠那挺拔张扬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额角带汗,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黑漆弓,脸上带着献宝似的、毫不掩饰的兴奋笑容。 然而,当他看清偏厅内并非只有莫斯星一人,还有一个陌生的、身着洗旧青衫的学子,且两人正隔着一张饭桌,气氛看似颇为平和地交谈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几乎是立刻锐利地扫向陆文轩,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这人是谁?为何会在此处?还与斯星一同用膳? 莫斯星见到他,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淡淡道:“你来了。” 算是打过招呼。 陆文轩却慌忙站起身,他虽不认识封庭筠,但观其衣着气度,以及那与莫斯星说话时熟稔甚至带着几分随意的态度,便知此人身份不凡,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陆文轩,见过公子。” 封庭筠的目光在陆文轩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鹰隼掠过地面,带着属于将门虎子的压迫感,让陆文轩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随即,封庭筠像是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礼,语气却有些疏淡:“哦,陆公子。” 他转向莫斯星,扬了扬手中的弓,试图将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斯星,你看这弓如何?我试过了,五十步内,指哪打哪!” 莫斯星的注意力果然被弓吸引了过去。他虽不习武,但对兵器并非一无所知,尤其封庭筠热衷此道,他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他起身走近,接过那张弓,入手沉实,弓身黑漆光亮,隐现木纹,弓弦绷紧,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指尖抚过弓臂,赞了一句:“是好弓。” 得到莫斯星的认可,封庭筠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得意:“那是自然!回头我去猎只狐狸,给你做条围领!” 这时,青墨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温热的羊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那里放着装小猫的竹篮。 封庭筠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凑过去一看,见到篮子里那只瘦弱的小猫,讶异道,“哪里又来只猫?比上次那两只鸟儿还小!” 莫斯星一边示意青墨小心喂食,一边简单解释:“陆兄家中所赠,母猫奶水不足,难以养活。” 陆文轩连忙接口,将事情原委又说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对莫斯星的感激:“多亏莫公子心善,愿意收养这小猫,否则它怕是……” 封庭筠听着,目光在莫斯星和陆文轩之间转了一圈。他想起方才进来时两人交谈的情形,又见这陆文轩看向莫斯星时那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欣赏眼神,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爽利感又涌了上来,像是有只小爪子在心里轻轻挠着,不痛,却膈应得慌。 斯星对人向来清冷,怎的对此人如此不同?还留他用膳?这陆文轩,不过一寒门学子,有何特别之处?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快,走到莫斯星身边,状似随意地将手臂搭在莫斯星瘦削的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过去,带着刚刚演武归来的、蓬勃的热意与汗味,笑嘻嘻地对陆文轩道:“原来如此。陆公子有心了。不过我们斯星就是心软,看不得这些小猫小狗受委屈,府里都快成善堂了。” 他这话看似在说莫斯星,目光却带着一丝挑衅看向陆文轩,手臂也将莫斯星箍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宣示某种所有权。 莫斯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动作弄得微微一僵。封庭筠平日与他勾肩搭背也是常事,但此刻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般姿态,未免过于……亲密,且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但封庭筠的手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 陆文轩何等敏感,立刻察觉到了封庭筠语气中那微妙的敌意与占有欲,以及两人之间远超寻常友人的亲昵姿态。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了然,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朦胧的好感,瞬间被一种清晰的自惭形秽与失落所取代。他立刻起身,面色苍白地拱手:“莫公子,封公子,我突然想起家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今日多谢莫公子款待!” 莫斯星皱了皱眉,瞥了封庭筠一眼,见他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便也不好当着陆文轩的面说什么,只得对陆文轩颔首道:“陆兄慢走,青墨,代我送送陆公子。” 青墨应声,引着陆文轩出去了。 偏厅内,只剩下封庭筠与莫斯星两人。 第8章 暗潮涌 陆文轩一走,偏厅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异样。 莫斯星脸上的那丝温和瞬间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他肩膀一动,毫不客气地挣开了封庭筠的手臂,向后退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眉头微蹙地看着他:“你方才,是何意?” 封庭筠怀中一空,那带着冷梅书香的温热触感消失,让他心中一阵莫名的失落,随即又被一股无名火取代。他看着莫斯星那带着责问的眼神,想起他方才对那陆文轩的平和态度,醋意混合着委屈一起涌上心头,语气不由得冲了几分:“我何意?我还没问你呢!那陆文轩是何许人?你何时与他这般熟稔了?还留他用膳?我怎不知你如今这般好说话了?”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焦躁与占有欲。 莫斯星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眸色沉了下来:“封庭筠,你这是在质问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我与何人交往,留何人用膳,何时需要向你报备了?” “我……”封庭筠被他噎住,一时语塞。是啊,他以什么身份质问?挚友?竹马?可即便是挚友竹马,也管不到对方与谁交往。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非常不舒服!那种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而珍宝似乎还对那人展露了不同一面的感觉,让他烦躁得想揍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邪火,但看到莫斯星那副清冷自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他逼近一步,几乎与莫斯星鼻尖相对,灼热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我不需要报备?斯星,我们之间……何时这般生分了?你对着那姓陆的都能和颜悦色,为何对我却这般冷言冷语?” 他靠得极近,莫斯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委屈,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灼热。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侵略性,让莫斯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再次失控。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封庭筠猛地抓住了手腕。 “你放开!”莫斯星手腕被攥住,那力道极大,捏得他骨头发疼,他试图挣脱,却撼动不了分毫。封庭筠的掌心滚烫,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我不放!”封庭筠执拗地瞪着他,另一只手竟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两人身体瞬间紧密相贴,隔着数层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下剧烈的心跳,以及那蒸腾的、属于年轻男子的热意与力量。 “封庭筠!你疯了!”莫斯星彻底慌了,他从未与封庭筠有过如此逾矩的肢体接触。那强健的手臂箍在他的腰侧,滚烫的胸膛紧贴着他,鼻息间全是对方身上阳光、汗水和青草混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他周身那清冷的书墨香都搅乱了。他用力推拒着,指尖抵在封庭筠坚实的胸膛上,却如同蚍蜉撼树。 “我是疯了!”封庭筠看着他因挣扎而泛红的脸颊,那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带着惊惶与无措,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都要……诱人。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理智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住莫斯星的额头,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融,声音沙哑而压抑,“我看到你对别人笑,看到别人用那种眼神看你,我就疯了!斯星,你告诉我,我为何会如此?”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痛苦的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渴望。 莫斯星被他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额头顶着他滚烫的额头,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熔炉,浑身都烧了起来。封庭筠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心神俱颤。他为何会如此?自己又为何会心跳如鼓,浑身发软? 两人都没有答案。这超乎友情的亲密,这汹涌而陌生的情潮,让他们都感到恐惧与迷茫。 挣扎推拒间,肢体不可避免地剧烈摩擦。封庭筠原本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近在咫尺的、线条精致的耳廓上,那薄薄的耳垂透着淡淡的粉,如同初绽的樱花瓣,在细微的颤动间,仿佛无声的诱惑。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跳动光影的蛊惑,或许是心底某种压抑已久、连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情愫骤然作祟,封庭筠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竟鬼迷心窍般地微微倾身,极快、极轻地,用温热的舌尖触碰了一下那微凉的、柔软的耳垂。 触感如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两人同时僵住了。 封庭筠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松开了手,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震惊、慌乱与无措。 莫斯星也愣住了,一股巨大的羞耻感与恐慌席卷了他,让他脸颊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他不敢再看封庭筠,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宽大的袍袖下,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偏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竹篮中,那小奶猫偶尔发出的、细弱呜咽,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滞。 良久,封庭筠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地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仓皇:“对……对不起……斯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莫斯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封庭筠看着他清瘦而僵直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懊悔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他想解释,想道歉,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深深地看了那背影一眼,如同逃一般,转身大步离开了偏厅,连那张他珍爱的黑漆弓都遗忘在了地上。 听到脚步声远去,莫斯星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的月牙状血痕清晰可见。他脱力般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闭上眼,剧烈的心跳依旧无法平复。腰间、手腕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和力道,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目光茫然地落在竹篮里那只终于喝饱了羊乳、蜷缩着安然睡去的小猫身上。这小小的、脆弱生命的安宁,与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方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他一直以来平静无波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他与庭筠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一个洞,窥见了其后汹涌的、令人心惊的暗流。 而这暗流,将把他们带向何方?无人知晓。 第9章 心绪纷 自那日偏厅令人无措的冲突后,太傅府与将军府之间,仿佛悄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往日里,封庭筠几乎日日都要来太傅府报到,或是带着新得的玩意,或是分享趣闻,或是干脆赖在书斋,看莫斯星读书作画,自己也拿本兵书在一旁翻看。那蓬勃的身影与清朗的笑语,曾是太傅府一道固定的风景。 然而如今,这道风景骤然消失了。 一连七八日,封庭筠未曾露面。起初,太傅府的下人们还觉着有些奇怪,私下议论几句,但见自家公子依旧每日读书、习字、照料那两只已能蹒跚学飞的雏鸟与新来的小奶猫,神色如常,便也渐渐不再提及。 唯有近身伺候的青墨觉察到了不同。公子依旧是那个清冷如玉的公子,用膳、作息看似规律,但食量明显减了不少,往日里封公子在时,偶尔还能劝着他多用半碗汤,如今却是动了几筷子便搁下了。看书时,那目光有时会长时间停留在同一页纸上,久久不曾翻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或是望着窗外那株梨花已谢、绿叶成荫的老树出神。那清隽的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郁色。 这日清晨,莫斯星的母亲,林婉如夫人,一位气质温婉、心思细腻的妇人,在莫斯星前来请安时,忍不住关切地问道:“星儿,近日可是身子不适?我瞧你清减了些,脸色也不似往日红润。可要请太医来瞧瞧?” 莫斯星敛目垂首,语气平静无波:“劳母亲挂心,儿子无恙,只是近日天气渐热,胃口稍差些。” 坐在上首的太傅莫文远,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中年文士,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儿子一眼。他虽忙于朝务,对家中独子的状况却也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自己这儿子看似温顺,实则极有主见,心思深沉,许多事不愿与人言说。他沉吟片刻,道:“读书虽要紧,也需顾惜自身。若觉烦闷,可邀三五好友,如庭筠那孩子,一同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瞧他有些日子没来了?” 提及封庭筠,莫斯星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清亮的茶汤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声音依旧清淡:“庭筠兄近日想必军务繁忙。儿子自有分寸,父亲母亲不必担忧。” 他语气恭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林婉如还想再说什么,莫文远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问。他们这个儿子,聪慧懂事是真,但骨子里的执拗与独立也是真,他若不愿说,谁也逼问不出。 请安过后,莫斯星回到自己的“静思斋”。青墨早已将书斋收拾得一丝不苟,窗明几净。那只小奶猫被安置在一个铺了软垫的精致竹篮里,放在靠近窗口的矮榻上,此刻正蜷成一团,睡得香甜。经过这些时日的精心喂养,它虽然依旧瘦小,但精神头好了许多,绒毛也变得顺滑了些,细弱的叫声也响亮了几分。 莫斯星走到矮榻边,俯身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小猫似乎感受到他的气息,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睁开湛蓝的、尚未完全褪去蓝膜的眼睛,冲他细声细气地“咪呜”了一声,伸出带着细小肉垫的爪子,在空中虚虚地抓挠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猫粉嫩的鼻尖。那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安宁。 然而,这安宁转瞬即逝。 那日偏厅的情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封庭筠灼热的呼吸,强势的拥抱,那双眼中翻涌的、他看不懂的激烈情绪,以及最后那令人羞耻的、坚硬的触感……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独处时不受控制地反复涌现。 他并非对情爱之事全然无知。圣贤书中有述,市井话本有传,他博览群书,自然知晓这世间除了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外,尚有男女之情,夫妻之伦。可他从未想过,这种情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发生在自己与庭筠之间。 那是错的吗?圣贤之道,人伦纲常,似乎并无此等位置的容身之处。可若那是错的,为何庭筠的眼神那般痛苦而真挚?为何自己的心会跳得那般失控?为何在被他紧紧抱住的那一刻,除了惊慌,心底深处竟会生出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他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去厘清。他将自己沉浸在书海之中,翻阅那些讲述礼仪、人伦、性理的典籍,试图从中找到答案,或是找到说服自己的依据。然而,那些冰冷的文字,在面对内心真实翻涌的情感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也试图疏远,用冷淡筑起高墙。所以他默许了封庭筠多日的不出现,甚至隐隐希望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让时间来冲淡一切,让一切回归“正常”。 可是,当书斋里再也没有那个吵吵嚷嚷的身影,当午后再也没有人不由分说地拉他出去“散心”,当听到青墨无意中提起“听说封公子前日在校场又立了头功”时,心中那尖锐的刺痛与空落感,又是从何而来? “喵呜——” 小猫似乎不满他的走神,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莫斯星收回思绪,看着小猫依赖的姿态,心中一片混乱。他聪颖绝伦,能解经义疑难,能析天下大势,却唯独解不开自己心上这团乱麻。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想要像往常一样,通过写字或作画来平复心绪。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笔尖的墨汁凝聚,最终“啪”地一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重的黑,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颓然搁下笔。 逃避,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那日庭筠仓皇逃离的背影,以及这些时日他反常的沉默,都说明他同样深受困扰。他们之间,终究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 只是,该如何谈?谈什么?他尚未想得十分明白。 与太傅府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相比,将军府这几日可谓是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封庭筠那日从太傅府仓皇逃回,如同丢了魂一般。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饭也吃得极少。往日里精神抖擞、仿佛有使不完力气的少年将军,此刻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 他的异常,自然瞒不过府中上下。将军夫人,秦玉瑶,一位性情爽利、风风火火的将门虎女,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追问了几次,封庭筠却只是闷声道“无事”、“练武累了”,便再无他话。 这日,封庭筠照常去城西校场操练。他试图用高强度的训练来麻痹自己,挥汗如雨,将所有的困惑、懊悔、羞耻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都发泄在手中的长枪与箭靶之上。 然而,心绪不宁,便是武者大忌。 练习骑射时,他脑海中不时闪过莫斯星清冷的眉眼,闪过那日他惊惶无措的眼神,闪过两人身体紧贴时那令人心悸的触感……就在他引弓欲射,心神恍惚之际,座下爱驹“追风”似乎被路旁突然惊起的飞鸟扰了一下,前蹄微趔。封庭筠心思本就不在马上,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竟被猛地甩了出去! “公子!” “小将军!” 校场上一片惊呼。 封庭筠反应极快,在空中勉力调整身形,落地时用手肘和肩膀着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依旧摔得不轻。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右臂传来,让他瞬间冷汗涔涔。 众人慌忙围上前,将他扶起。只见他右臂肘关节处已明显肿胀,活动受限,显然是脱臼了,可能还伴有骨裂。 消息传回将军府,秦玉瑶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派人去请了最好的太医。封擎岳闻讯从衙门赶回,见到儿子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紧咬牙关不肯呼痛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虎目一瞪,斥道:“混账东西!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心浮气躁,乃兵家、武者大忌!你这般心神不属,如何上阵杀敌?如何担当大任?!” 封庭筠低着头,任由父亲斥责,一声不吭。臂上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煎熬。 太医赶来,手法娴熟地为他接上了脱臼的关节,又用夹板固定,开了活血化瘀、接骨止痛的方子,嘱咐需得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不可再动武用力。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可谓热闹非凡。秦玉瑶亲自盯着丫鬟给儿子煎药、喂药,变着法子炖各种补汤,恨不得他立刻痊愈。封擎岳虽嘴上严厉,却也时常过来查看伤势,眉头紧锁。 封庭筠被困在房中养伤,动弹不得,更是度日如年。身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心中的思念与悔恨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无数次想起莫斯星,想起他那日最后那句低哑的“我现在不想见到你”,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的、僵直而单薄的背影。 他后悔那日的冲动与失控,害怕因此彻底失去斯星,害怕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他想去见斯星,想道歉,想解释,却又鼓不起勇气。他怕看到斯星厌恶或冷漠的眼神,那比摔断胳膊还要令他痛苦百倍。 这种纠结、焦虑、思念混杂的情绪,让他寝食难安,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对前来探视的谢长瑾等好友也爱答不理,弄得谢长瑾摸不着头脑,私下对妹妹谢灵儿嘀咕:“庭筠这小子,摔断了胳膊,怎么连性子都摔别扭了?” 整个将军府,都笼罩在小主人受伤及其带来的低气压之中,可谓真正的“鸡犬不宁”。 静思斋内,时光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莫斯星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丛日益葱茏的翠竹。微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更衬得书斋一片寂寥。 青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添了新的熏香,又换了一壶热茶。他看了看公子比前几日更加清减的侧脸,以及眼下淡淡的青色,心中担忧,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公子,方才……听门房说,将军府的封公子……前几日在校场不小心,摔伤了胳膊,似乎……伤得不轻。” 莫斯星原本凝滞的身影猛地一颤,霍然转身,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何时的事?伤得如何?” 青墨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说是前日的事,摔下马,胳膊脱臼了,还可能骨裂,太医看了,需得静养些时日……” 莫斯星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受伤了?还伤得不轻?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封庭筠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忍痛的模样。那日在偏厅,他虽是那般强势无理,可此刻听到他受伤的消息,所有的气恼、羞耻、困惑,竟都被这股汹涌而至的担忧与心疼所覆盖。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时日的逃避、纠结、自我拷问,在听到他受伤消息的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无论那日之事是对是错,无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何种性质,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无法忍受庭筠受伤,无法忍受他痛苦。他在乎他,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圣贤书、人伦礼法,在此刻,都无法压制那颗为他而揪紧的心。 他一直试图用理性去厘清的情感,其实早已深植心底,只是被他刻意忽略了。庭筠之于他,早已不是单纯的竹马挚友。他是他宁静世界里的喧嚣,是他冰冷心湖投入的阳光,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份感情,或许惊世骇俗,或许不容于世俗,但它的存在,真实而炽热,无法否认。 想通了这一点,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庭筠因他而心神不宁受伤,他不能放任他独自承受这一切。他们必须谈一谈。 “青墨,”莫斯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备车,去将军府。” 青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公子!” 莫斯星走到镜前,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镜中的少年,面色虽有些苍白,眼神却清亮而决绝。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 经过矮榻时,那只小奶猫似乎感应到什么,从竹篮里探出脑袋,冲他“咪咪”叫了两声。 莫斯星脚步微顿,回头看了那小小生灵一眼,目光柔和了一瞬。或许,有些缘分,有些情感,本就是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那便面对吧。 马车很快备好。莫斯星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前往将军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如同他此刻逐渐坚定起来的心跳。 他不知道此去会面临什么,不知道庭筠会如何反应,不知道他们之间这复杂难言的情感将走向何方。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那个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十四年光阴的少年,他必须迈出这一步。 乌云终需破开,无论其后是风雨,还是……微光。 第10章 探君意 将军府的门房见到太傅府的马车时,着实愣了一下。谁不知自家小将军与莫公子交好,可这七八日未见登门,小将军又莫名受伤 ,府里上下都提着心,此刻见莫公子前来,门房几乎是立刻堆起笑容,忙不迭地引着人往内院去,一边派人飞快进去通传。 莫斯星步履从容地跟在引路仆役身后,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神情,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将军府的景致他再熟悉不过,练武场、回廊、假山……每一处都曾留下他与封庭筠追逐嬉闹的身影。如今穿行其间,却觉恍如隔世。 还未走到封庭筠所居的“啸风苑”,便见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正是将军夫人秦玉瑶。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劲装,未施粉黛,眉宇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担忧,见到莫斯星,眼睛顿时一亮,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星哥儿!你可来了!”秦玉瑶一把拉住莫斯星的手,她的手掌因常年习武而略带薄茧,却温暖有力,“你快去看看筠哥儿那混小子!自摔伤了胳膊,整日里魂不守舍,饭也吃不下,话也不多说,问什么都只说‘无事’,可那脸色难看得紧!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生他爹只会吹胡子瞪眼!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最听你的,你快去劝劝他!” 秦玉瑶语速极快,如同竹筒倒豆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并未察觉两个少年之间那微妙的气氛,只当是儿子因伤闷闷不乐。 莫斯星被她温热的手掌握着,听着她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微微颔首,声音放缓了些:“秦姨母放心,我正是听闻庭筠受伤,特来探望。” “好好好!快随我来!”秦玉瑶拉着他就往啸风苑走,一边走还一边絮叨,“你说这孩子,平日皮实得像头小牛犊,怎的这次摔一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穿过月洞门,便是啸风苑。院中陈设简洁,带着武将之家的刚硬气息。正房的门虚掩着。 秦玉瑶在门口停下脚步,拍了拍莫斯星的手背,压低声音道:“星哥儿,你进去好好跟他聊聊,劝他宽心。姨母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一声。” 她说着,眼中满是期冀。 莫斯星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药味弥漫,光线有些昏暗。封庭筠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用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他穿着宽松的寝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干涩,下巴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几日不见,他竟憔悴落拓至此。 莫斯星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他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或许是感受到了凝视,封庭筠缓缓转过头。当他的目光触及站在门口的那抹月白身影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紧接着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莫斯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他走到榻边,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封庭筠眼中的慌乱、无措,以及那深藏的痛苦与思念。那日偏厅的强势与侵略性荡然无存,只剩下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的惶然。 “……斯星?”封庭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你……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受伤,来看看。”莫斯星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落在他吊着的右臂上,“伤得可重?太医如何说?” “没……没事,就是脱臼,有点骨裂,养些日子就好了。”封庭筠语速飞快,目光躲闪着,不敢与莫斯星对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他挣扎着想要下榻,“你坐,我让人给你上茶……” “躺着。”莫斯星伸手,轻轻按在他未受伤的左肩上,阻止了他的动作。指尖触及他寝衣下坚实的骨骼和温热的肌肤,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封庭筠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在原地,感受着肩头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心跳如擂鼓。 莫斯星收回手,在榻边的梨花木圆凳上坐下,一时间,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沉默在弥漫,带着某种粘稠而尴尬的张力。封庭筠垂着眼,盯着锦被上的云纹,仿佛能看出花来。莫斯星则目光微垂,落在自己置于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最终还是莫斯星打破了沉寂,他抬起眼,看向封庭筠,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淡,却少了几分疏离:“那只小猫,长得壮实了些,绒毛也顺滑了。” 提及小猫,封庭筠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瞬,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低声问:“它……还好吗?” “嗯。”莫斯星颔首,“只是尚未取名,我想,不如这名字便由你来取吧。” “我?”封庭筠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眼底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感动,亦或是……一丝微弱的希望?斯星愿意让他给小猫取名,是否意味着……并未因那日之事彻底厌弃他? 他凝神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小猫瘦小、毛色黑灰交错的模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它那么小一只,毛色一道黄一道白的,蜷起来像颗没长开的花生米,不如……就叫‘花生’好了?” “花生?”莫斯星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扬,这名字……着实直白得有些憨气,与封庭筠这跳脱的性子倒是相配。他沉吟一瞬,并未反对,只淡淡道:“倒也形象。便依你,叫花生吧。” 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却仿佛无形中缓和了屋内凝滞的气氛。封庭筠因这小小的参与感,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一分,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莫斯星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并无愠怒,胆子便稍稍大了一些。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带着小心翼翼,却多了几分鼓足勇气的试探:“斯星……那日……在偏厅……我……”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我混账!我不是人!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就跟鬼迷心窍一样……我吓到你了,对不对?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对不起!” 他一口气说完,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看莫斯星的反应。 莫斯星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泛红的脸颊。心中最后那点因被冒犯而产生的气恼,也在这笨拙而真诚的道歉中消散了。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药味,混合着封庭筠身上熟悉的、如今却因伤病而略显沉闷的气息,奇异地让他更加冷静。 “庭筠,”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封庭筠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看着我。” 封庭筠身体一僵,缓缓睁开眼,对上了莫斯星那双清冽如寒潭,此刻却仿佛有漩涡在深处涌动的眸子。 “你那日问我,为何会如此。”莫斯星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内心的力量,“这些时日,我也在问自己。” 封庭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翻阅典籍,试图从中寻得答案,寻得你我之间这般……逾矩之情,究竟是对是错。”莫斯星的目光坦然,并无闪躲,“圣贤书中,确无此道。人伦纲常,亦无此位。” 封庭筠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烛火被冷风吹灭,一颗心直坠冰窟。果然……斯星他…… 然而,莫斯星的话并未说完。他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依旧锁着封庭筠,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然而,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之心,非圣贤书所能完全框定。” 封庭筠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难以置信的微光。 “那日你失控,我惊惶,是因这情感来得突然,不合礼法,令人无措。”莫斯星继续道,语气依旧平静,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薄红,“但若扪心自问,庭筠,我无法欺骗自己。见你受伤,我会心焦;多日不见,我会……挂念。”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封庭筠,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 “我想,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或许……并无不同。” 莫斯星的话语,如同晴空霹雳,炸响在封庭筠的耳边。他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与狂喜而剧烈收缩,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榻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他没听错吧?斯星说……待他之心,与他相同? 那困扰他多日、令他羞耻惶恐、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情感,斯星他……不仅明了,竟……竟也怀有?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几息,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斯星……你……你是说……你……你也……喜欢我?”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与小心翼翼的祈求,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将这梦幻般的泡沫戳破。 莫斯星看着他这副傻气的模样,那紧张到几乎要痉挛的神情,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微漾。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用一种更笃定、更清晰的语气,重复并确认了那份心意: “是,封庭筠,我心悦你。” “轰——!” 封庭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巨大的幸福感和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他猛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撑起身子,想要靠近莫斯星,却因动作太急再次扯到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不管不顾,只是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莫斯星,语无伦次地: “我……我也是!斯星!我心悦你!很早很早就……我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那日……那日是我混蛋!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我……我会对你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他急急地保证着,像个生怕礼物被收回的孩子。 看着他这般激动甚至有些笨拙的模样,莫斯星心中软成一片。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他激动得微微发抖的左手上,指尖微凉,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我知。”他低声道,“只是,庭筠,此路艰难,不容于世。你我皆需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封庭筠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指骨捏碎,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坚定,“再难我也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闯得!斯星,你不许反悔!”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几乎有些疼痛的力道,以及那掌心滚烫的温度,莫斯星知道,这便是他的答案了。他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虽力道不及对方万一,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好。”他应道,声音虽轻,却重若千钧。 就在两人双手交握,目光交融,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初定情意的悸动时—— “咳!咳咳!”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终究没能完全藏住的咳嗽声。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将屋内旖旎的氛围击得粉碎! 莫斯星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抽回了被握住的手,豁然起身看向窗口,清冷的眉眼间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慌乱,耳根那抹薄红瞬间蔓延至了整个脸颊与脖颈。 封庭筠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榻上滚下来,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下一瞬,窗户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秦玉瑶夫人那张带着几分尴尬、几分了然、又几分促狭笑容的脸,出现在了窗口。 “娘?!”封庭筠的声音都变了调。 莫斯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窘得几乎要当场晕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垂首敛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才那份坦然与勇气荡然无存。 秦玉瑶看着屋内两个面红耳赤、惊慌失措的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利落地从窗口翻了进来! “行了行了,别跟见了鬼似的!”秦玉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自家儿子那副傻样和莫斯星那羞得不敢抬头的模样之间转了转,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你们两个小混蛋!这么大的事,瞒得倒是紧!” “娘!您……您都听到了?”封庭筠的声音还在发颤,又是害怕又是紧张。 “哼,听得一清二楚!”秦玉瑶瞪了儿子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莫斯星,语气柔和了许多,“星哥儿,别怕。秦姨母不是那等古板迂腐之人。” 她走近几步,看着莫斯星低垂的、泛着绯色的侧脸,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慨。她与林婉如乃是闺中密友,对莫斯星亦是自幼疼爱,视若半子。这两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那份超越寻常友情的亲密,她这做母亲的,岂会毫无察觉?只是未曾点破罢了。 “你们的心思,秦姨母早就看出些苗头了。”秦玉瑶轻声道,带着长辈的宽容与睿智,“只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倒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莫斯星闻言,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秦玉瑶,眼中带着难以置信。 秦玉瑶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傻孩子,情之所至,难以自禁。你们都是好孩子,彼此真心,这比什么都强。姨母不怪你们。” 她这话,如同赦令,让封庭筠和莫斯星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封庭筠更是激动地差点又想蹦起来。 “不过——”秦玉瑶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了些,“你们也需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皆是家中独子,背负着家族期望。尤其是你们父亲那边……” 她看向封庭筠,又看向莫斯星,“文远兄性子端方持重,擎岳又是个爆炭脾气……他们那一关,怕是不好过。” 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封庭筠和莫斯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但你们也不必过于忧心。”秦玉瑶见两人神色,又放缓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事在人为。只要你们心意坚定,彼此扶持,总能有法子。我这关,算是过了。婉如那边……我寻个时机,先去探探她的口风。至于你们父亲那儿……”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两个刚刚互诉衷肠、却不得不立刻面对现实风雨的少年,心中暗叹,语气却充满了支持:“还需从长计议,急不得。眼下,筠哥儿先把伤养好是正经。星哥儿,你也放宽心。” 秦玉瑶的开明与支持,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给了两个彷徨的少年莫大的慰藉与勇气。 封庭筠重重地点头,左手紧紧握成了拳:“娘,谢谢您!我和斯星,绝不会让您失望!” 莫斯星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羞窘与波澜,对着秦玉瑶,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秦姨母成全。” 秦玉瑶看着他们,欣慰地笑了笑,摆了摆手:“好了,你们年轻人说说话吧,姨母就不打扰了。”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这才转身,依旧从窗口利落地翻了出去,还不忘替他们把窗户掩好。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与秦玉瑶的摊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羞窘、后怕、庆幸、以及对未来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 封庭筠看着莫斯星依旧泛红的脸颊和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神,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欢喜,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再次轻轻握住了莫斯星微凉的手指,低声道:“斯星,别怕,娘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莫斯星指尖微颤,却没有挣脱。他抬起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投向了那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反手,与那只温热的大手,十指缓缓交握。 前路虽难,但既已同心,便无惧风雨。 第11章 依偎眠 秦夫人离开后,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却与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截然不同。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温存而甜腻的气息,混合着药味,竟也不觉得难闻了。 封庭筠依旧紧紧握着莫斯星的手,仿佛一松开,眼前之人就会如幻影般消失。他靠在软榻上,受伤的右臂虽然还疼着,心却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胀鼓鼓的,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他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凳上的莫斯星,目光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与眷恋。 莫斯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试图抽回手,低声道:“……放开。” “不放。”封庭筠握得更紧,甚至得寸进尺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莫斯星光滑的手背,语气带着耍赖般的固执,“放了,你跑了怎么办?” “我能跑到哪里去?”莫斯星无奈,耳根微红,却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一路熨帖到心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斯星,”封庭筠看着他微红的侧脸,心头痒痒的,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你心悦我。是……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好奇与期待。他急于想知道,这份他以为遥不可及的感情,是何时悄然种下的。 莫斯星闻言,长睫微颤,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天光透过窗纸,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斟酌言辞。 “不知。”良久,他才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迷惘,“并非某一特定时刻。或许……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相伴,早已深入骨髓,习以为常。待到惊觉时,已……难以割舍。”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封庭筠,眸中情绪复杂,“或许,是在你第一次翻我院墙,递给我那支带着露水的梨花时;或许,是在你因为我一句‘想看塞外孤烟’,便跑去缠着封世伯讲述边关风物,回来再笨拙地转述于我时;又或许……只是习惯了书斋里总有你的吵闹,习惯了你会抢我盘中的糕点,习惯了你看我时……总是亮得过分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淡,叙述着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封庭筠视为寻常的琐碎时光,在他口中,却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的色彩,串联成一条无声浸润心田的溪流。 封庭筠听得痴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在他看来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在斯星眼中,竟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一股酸涩而甜蜜的热流涌上眼眶,他哽着声音道:“那……那你可知我是从何时起的?” 莫斯星微微摇头,眼中带着询问。 封庭筠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我比你懵懂。只记得……是十三岁那年的夏末,你在我家花园的凉亭里看书,看着看着便伏在石桌上睡着了。那时夕阳正好,落在你脸上,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脸颊透着粉,嘴唇……嘴唇像初绽的樱桃花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赧然,“我当时看着你,心里突然就跳得厉害,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的。我就想,斯星怎么这么好看?比画上的仙童还好看。然后……然后就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极快极轻地……碰了一下你的额头。” 他说完,自己先涨红了脸,如同煮熟的虾子,慌忙低下头,不敢看莫斯星的反应。 莫斯星彻底怔住了。十三岁夏末……凉亭……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确实有一次在封府花园看书时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天色已晚,却不知中间还有这般……插曲。额头上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一瞬间蜻蜓点水般的、微不可察的触感,带着少年人青涩而滚烫的情愫。 原来……那么早吗? 他看着封庭筠连脖子都红透的窘迫模样,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被彻底触动。这个看似张扬跳脱、神经大条的少年,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对自己存了这样隐秘的心思。 “你……”莫斯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有些哽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空着的左手,极轻、极快地,在封庭筠紧握着他的那只手背上,轻轻回拍了一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封庭筠感受到那轻微的回应,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所有的羞窘都被狂喜取代。他激动地想要做些什么,却因手臂受伤而受限,只能用力地回握莫斯星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跳通过相连的掌心传递过去。 两人就这样,一个靠在榻上,一个坐在凳上,双手紧握,诉说着那些藏在岁月缝隙里的、不曾言说的心动瞬间。从幼时共享一块甜糕的懵懂,到月下比试剑招时莫名加速的心跳;从逃学逛市集时自然相牵的手,到彼此生病时那份超出寻常友伴的焦灼与牵挂……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青涩的酸甜。他们这时才恍然发觉,那些被他们视为“挚友情深”的过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太多名为“爱慕”的种子,只待一个契机,便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畅谈往事,互诉衷肠,时间在温情脉脉的低语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棂,为屋内镀上一层温馨的暖色。 封庭筠重伤初愈,又经历了大悲大喜,心神激荡之下,加之失血体虚,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浓重的倦意。但他仍强撑着不肯闭眼,固执地看着莫斯星,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莫斯星看出他的疲惫,轻声道:“你伤重,需要休息。闭眼睡一会儿。” “那你别走。”封庭筠眼巴巴地望着他,语气带着依赖与恳求。 “……我不走。”莫斯星承诺道。他见封庭筠因失血而唇色发白,眼下带着青影,心中怜惜,便起身,想替他掖好被角。 然而,他刚一起身,封庭筠便紧张地攥紧了他的手,眼中睡意顿消,满是慌乱。 莫斯星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想了想,道:“我就在这儿,你安心睡。” 他示意自己就坐在榻边的凳子上。 封庭筠却仍不满足,他看了看榻边空出的位置,又看了看莫斯星,眼神闪烁,带着一丝大胆的试探,声音因困倦而有些含糊:“斯星……凳子硬……你……你上来靠一会儿……好不好?我保证不乱动……” 他说着,还费力地往里面挪了挪,空出外侧一小块位置。 这要求着实逾矩。莫斯星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隐隐有回升的趋势。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封庭筠那强撑睡意、带着祈求的眼神,以及那吊着的、显得无比脆弱的伤臂,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屋内寂静,只有彼此呼吸可闻。夕阳的余晖落在封庭筠苍白的脸上,竟有种易碎的美感。 最终,莫斯星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褪去鞋袜,动作依旧优雅,然后极其小心地,侧身躺在了榻沿空出的那一点点位置上,背对着封庭筠,身体绷得有些紧,尽量不与对方有多余的接触。 即使如此,封庭筠也已经心满意足。他能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属于斯星的清浅呼吸和那熟悉的冷梅书香,这让他无比安心。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极轻极轻地,搭在了莫斯星纤细的腰侧,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和柔韧的腰线。 莫斯星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 “斯星……”封庭筠在他身后,用带着浓重睡意的、近乎气音的声音喃喃道,“真好……” 话音未落,那搭在莫斯星腰侧的手便失了力道,沉重而安稳地搁置原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节奏。 他睡着了。 莫斯星紧绷的身体,在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后,才缓缓放松下来。腰侧那只手的存在感无比鲜明,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他心跳依旧有些快,脸颊也烫得厉害。与一个并非血亲的男子同榻而眠,这在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中,是绝无仅有之事。 然而,奇异地,他心中并无多少厌恶或排斥,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身后之人熟悉的气息,均匀的呼吸,都像是最有效的安神香,将他连日来因思虑过甚而积累的疲惫,一点点勾了出来。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光线昏暗。花香、药香以及身旁人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催眠的氛圍。 莫斯星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陪着他就好。但连日的心力交瘁,加上此刻难得的安心,让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适些,长睫如同倦怠的蝶翼,缓缓垂下,最终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莫斯星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侧传来的、沉稳而温热的气息,以及腰间那只依旧搭着、存在感十足的手臂。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以及透过窗纸渗进来的、熹微的晨光。 他……他竟然在封庭筠的榻上,睡了一整夜!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清醒,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惊人。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封庭筠。 封庭筠依旧沉睡着,面向着他,睡颜安稳。经过一夜休息,他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苍白,呼吸匀长,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难得的恬静与无害。他搭在莫斯星腰间的左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着,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腰侧的肌肤。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睡颜,莫斯星的心跳再次失控。昨夜互诉衷肠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甜蜜、羞窘、无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想要立刻逃离。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试图在不惊醒封庭筠的情况下,脱离那只手臂的桎梏和这令人脸红的亲密距离。 然而,他刚一动,封庭筠搭在他腰侧的手臂便下意识地收拢了些,甚至无意识地在他腰侧轻轻蹭了蹭,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斯星……别走……” 莫斯星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定格,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将他吵醒。他维持着那个半起身的别扭姿势,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庭筠近在咫尺的睡颜,感受着他喷洒在自己颈侧的、温热的气息,心如擂鼓。 过了好一会儿,见封庭筠没有再动,似乎只是无意识的梦呓,莫斯星才再次尝试。他用了更大的决心和更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如同慢放的镜头般,终于将自己的身体从那只手臂和床榻的包围中挪了出来。 双脚落地,穿上鞋袜,整个过程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站直身体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酣睡的封庭筠,晨光中,少年将军的睡颜纯净如同婴孩。莫斯星心中微软,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逃离现场的羞窘。他素来注重仪态,脸皮又薄,实在无法想象等封庭筠醒来后,两人面面相觑、回忆昨夜同榻而眠的情景会有多尴尬。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用手指随意梳理了一下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力求恢复平日那清冷自持的模样,尽管脸颊上的红晕一时难以完全消退。 走到门边,他轻轻拉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地,迅速离开了啸风苑,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一般。 几乎是莫斯星的身影刚消失在月洞门处,榻上的封庭筠便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明澈亮,哪里有半分刚醒的朦胧? 他其实在莫斯星第一次试图挪动身体时就醒了。感受到身旁之人的紧张与小心翼翼,他坏心地没有立刻睁眼,而是享受着这清晨难得的温存,甚至故意呓语,就是想看他害羞无措的模样。 果然,斯星脸皮薄,还是跑了。 封庭筠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腰侧柔韧温热的触感,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那清冷的梅香。他回味着昨夜两人相依而眠的温暖,以及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在身边的满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咧越大,最终无声地笑开了花,像个偷吃了蜜糖的孩子。 虽然斯星跑了,但他知道,斯星的心留在这里了。 他重新躺好,看着床帐顶,心里甜丝丝、暖洋洋的,只觉得这受伤的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美好。连窗外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听来都如同仙乐。 嗯,得赶紧把伤养好才行。封小将军美滋滋地想着,未来,还长着呢。 第12章 愈心期 自那日清晨莫斯星“落荒而逃”后,封庭筠便开始了既甜蜜又煎熬的养伤日子。甜蜜在于,他终于明确了斯星的心意,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鲜亮了起来;煎熬在于,手臂的伤痛和行动不便,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随时跑去太傅府,只能被动地等待。 然而,他的等待并未落空。 莫斯星并未让他等太久。没过两日,,他便再次登门。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神情,步履从容,仿佛那日的羞窘与同榻而眠从未发生。只是,当他看到靠在榻上、眼巴巴望着门口的封庭筠时,那白皙的耳根,终究是没能忍住,悄悄漫上了一层淡粉。 “可好些了?”莫斯星在惯常的圆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封庭筠依旧吊着的右臂上,语气平淡,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好多了!太医说恢复得不错!”封庭筠忙不迭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就是……就是整日躺着,闷得慌。”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目光黏在莫斯星身上,舍不得移开分毫。 莫斯星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微微垂眸,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细藤编的小篮子里,取出一卷书,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若是闷,可看看这本《山河异志》,记载了些边塞风物、奇闻轶事,与你平日所读兵书不同,或可解闷。” 封庭筠对什么异志杂谈兴趣不大,但这是斯星特意为他带来的,在他眼中便比任何孤本善本都要珍贵。他伸出左手,珍重地将书卷拿起,咧嘴笑道:“你看过的书定然有趣!我定仔细看!” 自那以后,莫斯星来访的频率便高了起来。有时是午后,带着新做的点心或时令水果;有时是傍晚,携着一卷两人都感兴趣的舆图或兵法,一同探讨;偶尔,他甚至会带上那只名叫“花生”的小猫。 花生被莫斯星养得极好,早已不复当初瘦弱可怜的模样,皮毛油光水滑,黄白相间的斑纹愈发清晰,果然像颗饱满的花生。它性子似乎随了莫斯星,有些清冷,不太黏人,但对熟悉的环境和气息却很安心。在封庭筠的啸风苑,它也能自顾自地寻个阳光好的角落,蜷成毛茸茸的一团,惬意地打着小呼噜。 封庭筠对这只由他取名的小猫爱屋及乌,时常想用左手去逗弄它,花生却往往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他一眼,便又继续睡去,惹得封庭筠哭笑不得,对莫斯星抱怨:“斯星,你看它,这傲娇劲儿,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莫斯星通常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不予置评,唇角却会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这些细碎的日常,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两颗年轻而炽热的心。他们之间,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意。封庭筠依旧热烈直白,目光中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莫斯星则内敛许多,但他的默许、他的陪伴、他偶尔流露的浅笑,无一不是最温柔的回应。 时光在药香、书卷气与偶尔响起的猫呼噜声中悄然流逝。封庭筠年轻体健,伤势恢复得很快。 这一日,秦玉瑶估摸着莫斯星大概已经离开,便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参鸡汤,来到了啸风苑。见儿子正靠在窗前,用左手有些笨拙地尝试活动右臂的手指,神情专注,气色红润,与之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娘。”封庭筠见到她,露出笑容。 “快把这汤喝了,趁热。”秦玉瑶将汤碗放在他面前,看着儿子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春风得意,忍不住打趣道:“看来,我们筠哥儿这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人也精神了,胃口也开了?” 封庭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让娘担心了。” 秦玉瑶在他对面坐下,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问道:“星哥儿……近日常来?” 提到莫斯星,封庭筠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点了点头:“嗯。” 秦玉瑶观察着儿子的神色,心中了然。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筠儿,你和星哥儿的事,娘不反对。但你可想过,日后该如何?你们皆是男子,又是家中独子,这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责任……” 封庭筠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却异常坚定:“娘,我知此事艰难。但我认定斯星了,此生绝不更改。香火之事……族中并非没有旁支子弟,过继亦是一条路。若父亲和莫世伯不允,我便去挣军功,用功勋换一个自在!总之,我绝不会负他!” 看着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秦玉瑶心中震动。她知儿子性情,看似跳脱,实则执拗,一旦认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既心疼儿子的前路坎坷,又为他这份敢于抗争的勇气感到一丝骄傲。 “你有此心,娘便放心了。”秦玉瑶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此事光有你二人的决心还不够。莫家那边……终究需得过了明路才好。” 封庭筠眼神一暗:“莫世伯他……” “文远兄那边,娘会想办法。”秦玉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在此之前,娘得先去探探你林姨的口风。” 择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秦玉瑶递了帖子,邀林婉如过府一叙。两位母亲在将军府后院的凉亭中品茗闲话。 亭外花木扶疏,微风送爽。秦玉瑶与林婉如年轻时便是挚友,感情甚笃,即便各自婚嫁,往来亦未断绝。只是近些年,林婉如身子骨不如往年利索,深居简出,这般私下小聚的机会便少了许多。 闲聊了些家常里短、儿女近况后,秦玉瑶觑着林婉如气色尚佳、心情颇好的时机,斟酌着开口,将封庭筠与莫斯星之事,隐去些令人脸红的细节,大致说与了她听。 她本以为会看到好友震惊、忧虑甚至反对的神情,却不料,林婉如听完,只是微微一怔,随即端起面前的雨前龙井,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盏时,脸上竟露出一丝了然的淡淡笑意。 “果然。”林婉如轻声道,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早已预料的事情。 这下轮到秦玉瑶惊讶了:“婉如,你……你早就知道了?” 林婉如抬眸,看向亭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藤,目光有些悠远:“星儿那孩子,心思深,许多事不愿与人言。但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看庭筠那孩子的眼神……与我当年看他父亲时,虽有不同,内里的那份专注与情意,却骗不了人。” 她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秦玉瑶,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弧度,“只是没想到,竟是星儿先开的口。这孩子,平日里瞧着清冷,骨子里却比他父亲还要执拗果决。” 秦玉瑶闻言,心中大石落下一半,连忙道:“那你的意思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林婉如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并无多少沉重,“他们既已心意相通,彼此珍重,我们做母亲的,又何苦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这世间,能得一知心人,已是万般不易,何必拘泥于世俗眼光?” 她这番话,说得通透而豁达,让秦玉瑶又是意外又是敬佩:“婉如,还是你想得开!我原还担心你……” 林婉如笑了笑,那笑容里竟带了几分与她平日温婉气质不符的洒脱:“玉瑶,你莫非忘了,我未嫁予文远之前,是何种光景?” 秦玉瑶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惊叹。 是了,她怎会忘记?眼前这位看似柔弱温婉的太傅夫人,年轻时,曾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刺客。她与莫文远的相识相恋,本就是一段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传奇。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与朝廷通缉的女刺客,这两条本不该有交集的平行线,却因一场精心设计的刺杀与反刺杀而相遇,在生死边缘窥见彼此真心,最终抛却身份地位、前程往事,携手归隐于朝堂之外。虽然后来莫文远还是出仕了,但那段过往,始终是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烙印。 与那段波澜壮阔、刀光剑影的往事相比,自家儿子与星哥儿这份同为男子、却发乎真心的情愫,在林婉如眼中,或许反倒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离经叛道”了。 “当年,我与文远,面对的是整个江湖与朝堂的追杀与压力,比之他们如今,凶险何止百倍?”林婉如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们都闯过来了。如今,不过是两家父亲那一关而已。文远那边……我自有办法去说。他看似古板,实则……心软得很。” 秦玉瑶看着好友眼中那抹熟悉的、属于昔日的自信与锋芒,彻底放下心来。她握住林婉如的手,由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咱们这两个儿子,日后是福是祸,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两位母亲相视而笑,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与同盟。阳光透过紫藤花架的缝隙洒下,在她们身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斑,仿佛也在为这段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感情,默默祝福。 凉亭之外,岁月静好;而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虽有风雨,却已可见微光。 第13章 云梦幻 封庭筠的伤臂终于彻底痊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卸下夹板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恨不能立刻策马狂奔三百里,将积攒了数月的精力尽数发泄出来。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封庭筠兴冲冲地跑到太傅府,见莫斯星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清泉。他耐着性子等一曲终了,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眼睛亮得惊人:“斯星!我伤好了!整日闷在京里,骨头都要生锈了!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去个远些的地方!” 莫斯星抬眸,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的脸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更是灿若星辰,仿佛能将人心底的阴霾都驱散。他心中微微一动,放下抚琴的手,问道:“想去何处?” 封庭筠早就想好了,脱口而出:“云梦泽!八百里洞庭!听闻那里烟波浩渺,气象万千,与咱们这京城风貌大不相同!我们去瞧瞧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何等壮阔景象!” 他说着,已是眉飞色舞,仿佛已置身于那万顷碧波之上。 云梦泽……洞庭湖。莫斯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相关的地理图志与诗词歌赋的描述,心中亦生出几分向往。他素喜静,但也并非不喜山水之乐,尤其与身旁这人同游,似乎再寻常的景致也能变得意趣盎然。 他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好。” 封庭筠大喜过望,当即拍板:“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翌日清晨,两骑轻骑,并一辆装载着简单行囊与莫斯星画具书箱的马车,悄然出了建安城。除了石磊和青墨随行,封庭筠并未多带仆从,只求自在。 一行人轻车简从,南下而行。越往南,风光愈发与北方不同,水网密布,稻田纵横,空气中都带着湿润的水汽。封庭筠如同出笼的鸟儿,策马在莫斯星身侧前后奔驰,时而指点江山,畅想未来戎马生涯,时而摘些路边的野花,笨拙地编个花环想要戴在莫斯星头上,被对方一个清淡的眼神制止后,便笑嘻嘻地自己扣在了马头上。 莫斯星看着他这般鲜活的模样,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微笑。离了京中那些无形的束缚与目光,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连带着他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行了数日,终于抵达洞庭湖畔。 时值暮春,湖水初涨。当他们站上湖畔高地,极目远眺时,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但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无边无际的湖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金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低垂的天空融为一体。风起时,波浪层层涌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与泥滩,发出低沉而雄浑的咆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远处,君山如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仙境浮于水上。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渔帆点点,在这宏大的背景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充满了生机。 “这……这便是洞庭……”封庭筠看得呆了,喃喃自语。他生于北地,长于京城,何曾见过如此壮阔无垠的水域?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情激荡,恨不得长啸一声,与这天地共鸣。 莫斯星亦久久无言。他静静地立于湖畔,任湖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与墨发,清冷的眸子倒映着万顷碧波,仿佛也被这自然的伟力所涤荡、所充盈。这浩渺的湖水,这奔涌的浪涛,这自由翱翔的水鸟,无一不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与心境。与这天地造化相比,那些世俗礼法、人言可畏,似乎都变得轻若尘埃。 他心中感慨万千,文思涌动。沉吟片刻,他转向身旁看得痴了的封庭筠,轻声道:“取纸笔来。” 青墨早已机灵地备好了便携的笔墨纸砚。莫斯星就着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铺开宣纸,执笔蘸墨,略一思索,便挥毫而就。字体清隽挺拔,带着一股以往少见的疏狂之气: 极目楚天水接空, 气吞吴楚势何雄。 烟波涤尽尘寰小, 一点浮槎天地中。 诗成,封庭筠凑过来看,他虽然于诗词上不算精通,却也看得出这诗气象宏大,意境高远,尤其是最后一句“一点浮槎天地中”,既写了眼前湖中扁舟,又何尝不是写了他们二人在这浩渺天地间的渺小与自在? “好诗!”封庭筠由衷赞道,看着莫斯星在湖光山色映衬下愈发清丽出尘的侧脸,心中爱意与自豪满溢,“斯星,此诗当浮一大白!” 莫斯星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湖水,心中一片澄澈空明。 两人在洞庭湖畔盘桓数日,寄居在当地渔家,白日里或泛舟湖上,看碧波万顷,水鸟翩跹;或登临君山,访娥皇女英遗迹,听斑竹泪痕的传说;或于月夜漫步沙滩,听潮声阵阵,看渔火点点。 脱离了京中一切桎梏,在这片自由广阔的天地里,两颗年轻的心靠得愈发近了。封庭筠依旧热烈,却多了几分体贴与珍重;莫斯星虽仍内敛,却也不再刻意回避那份情意,偶尔甚至会回应封庭筠孩子气的玩笑,清冷的眉眼间染上暖色。 这日傍晚,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金紫,波光粼粼,如同撒下了万千碎金。他们乘坐一叶扁舟,飘荡在远离岸边的水域。四周寂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归鸟的啼鸣。 封庭筠放下船桨,任由小舟随波轻轻荡漾。他坐到莫斯星身边,与他一同看着这落日熔金的壮丽景象。天光水色,美得令人窒息。 “斯星,”封庭筠转过头,看着莫斯星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长睫如同染了金粉,鼻梁挺秀,唇色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这里……真美。” 莫斯星似乎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微微侧首,对上他灼热的视线。在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与自己心中一般无二的、为这景致沉醉的迷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呼之欲出的情感。 湖风带着水汽拂面,带着暮春的暖意。小舟轻晃,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封庭筠缓缓靠近,目光紧紧锁着莫斯星的眼睛,带着询问,带着祈求,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他的气息渐渐逼近,混合着阳光、湖水与少年特有的清爽味道。 莫斯星的心跳骤然失序,他能感受到封庭筠的靠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在他的脸上。他想后退,身体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他看着封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渴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弧度优美的唇瓣,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他没有躲。 当封庭筠的唇终于带着试探般的轻柔,印上他的时,莫斯星浑身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那触感温热而柔软,带着一丝湖风的微凉,如同羽毛拂过,却在他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一个极其青涩而纯粹的吻,不带任何**的色彩,只有少年人最真挚、最笨拙的情感倾泻。封庭筠只是轻轻贴着那梦寐以求的柔软,不敢有丝毫妄动,仿佛在对待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良久,唇分。 封庭筠微微退开些许,呼吸急促,脸颊绯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狂喜与不确定,小心翼翼地看着莫斯星。 莫斯星缓缓睁开眼,长睫轻颤,脸颊上早已飞起红霞,一路蔓延至耳根脖颈,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秾丽。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对上封庭筠忐忑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靠在了封庭筠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上。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封庭筠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填满,他伸出双臂,将怀中清瘦的身躯紧紧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夕阳将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金光荡漾的湖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融入了这天地浩渺之间。 在洞庭湖畔流连忘返近半月后,两人终于决定返程。临行前一日,他们再次来到湖边,想最后感受一番这云梦大泽的晨光。 清晨的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似幻,远山如黛,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静谧朦胧之美。莫斯星与封庭筠沿着湖岸缓步而行,石磊和青墨牵着马,远远跟在后面。 行至一处僻静的芦苇荡旁,莫斯星停下脚步,望着那在晨雾中摇曳的大片芦苇,若有所思。封庭筠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卵石,时不时偷瞄一眼莫斯星在晨光中愈发显得清丽绝伦的侧脸,心中甜丝丝的。 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两人俱是警觉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自芦苇深处缓缓走出。来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却难掩其气质。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英俊,线条刚毅,下颌留着短须,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步履沉稳,无声无息,若非主动现身,恐怕走到近前也难以察觉。 这绝非寻常渔夫或旅人。 封庭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莫斯星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向来人。 那布衣男子的目光却越过封庭筠,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莫斯星脸上。当他的视线触及莫斯星那张极致昳丽、眉眼间带着几分清冷与书卷气的容颜时,深邃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震惊与恍惚。 太像了……尤其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鼻梁的弧度,以及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万千思绪的眸子……与他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师妹,林婉如,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少年气质更冷,五官更加锋利,少了几分师妹当年的飒爽英气,多了几分冷清与沉静。 布衣男子的目光在莫斯星脸上停留了数息,那复杂的眼神让莫斯星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感。此人……为何如此看他? 封庭筠也察觉到了对方目光的异常,心中不悦,沉声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那布衣男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封庭筠,眼神已恢复古井无波,他并未回答封庭筠的问题,只是抱拳微微一礼,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意惊扰,这就告辞。” 说罢,竟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欲再次没入芦苇荡中。 湖风吹过,芦苇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封庭筠眉头紧锁,走到莫斯星身边,低声道:“斯星,此人好生古怪!武功深不可测,他看你眼神也不对劲……” 莫斯星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无事,”莫斯星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疑,语气恢复平静,“或许……只是位隐居于此的奇人异士罢了。我们回去吧。” 封庭筠虽觉疑惑,但见莫斯星不愿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将那布衣男子的形貌深深记在了心里。他隐隐觉得,此人出现得蹊跷,恐怕……并非偶遇那么简单。 而此刻,已远在数里之外的沈寒山,立于一处高坡之上,回望着洞庭湖的方向,目光深沉。婉如的儿子……竟然都这么大了,还生得如此……像她。看他身边那少年,气宇轩昂,应是武将之后,两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他常年隐居长白,每年此时来洞庭,皆是为了祭奠一位故人。没想到,此番竟有如此意外的发现。 “婉如……”他低声轻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你的孩子,似乎……。”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此事,需得留意了。 第14章 归尘嚣 洞庭湖的烟波浩渺、君山的竹影婆娑,以及那落日扁舟上的初吻,都如同一场美好得不真实的梦境,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随着马蹄声再次踏响京畿之地的官道,现实的轮廓逐渐清晰,空气中也似乎重新弥漫起无形的约束与纷扰。 回到建安城,各自归府。太傅府依旧清静雅致,将军府也仍是那般武将之家的刚硬气象。只是归来的两个少年,心境已与离去时大不相同。眼底深处藏着的星光与柔软,是唯有彼此才能窥见的秘密。 封庭筠伤愈复出,积压的军务和校场操练便接踵而至。他虽心系莫斯星,却也知男儿志在四方,不可终日沉溺私情,便也收敛心神,投入到熟悉的生活中,只是闲暇时,总忍不住往太傅府跑得更勤了些,或是派人送些新奇的玩意、时兴的瓜果。 莫斯星则重新埋首书斋。太傅莫文远对儿子此番“游学”归来似乎颇为满意,觉得他眉宇间少了些沉郁,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豁达,便又寻了些孤本典籍与他研读。莫斯星依旧沉静,读书、习字、作画、照料那两只已能翱翔庭院的雏鸟和愈发圆润的“花生”,只是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唇角会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日午后,封庭筠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闲,兴冲冲来到静思斋,见莫斯星正对着一局残棋凝思。他凑过去看了半晌,不得要领,便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棋篓里的白玉棋子,忽然灵光一闪,提议道:“斯星,整日对着书本棋局多无趣!听闻城南新修了座月老庙,香火鼎盛,求签极灵验,不若我们去瞧瞧?” “月老庙?”莫斯星执棋的手一顿,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讶异。这等姻缘之事,向来是闺阁女子或怀春少女热衷的,两个男子同去,未免…… “去嘛去嘛!”封庭筠扯着他的衣袖,带着几分赖皮劲儿,眼睛亮晶晶的,“就当是去散散心,看看热闹!我还没去过呢!” 他心思单纯,只想与心爱之人同游,沾染些喜庆,并未深思其他。 莫斯星看着他期待的眼神,那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也罢,既是庭筠想去,便随他吧。他轻轻颔首:“好。” 城南月老庙果然香火鼎盛,红墙碧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合欢树下。还未走近,便闻得檀香袅袅,可见善男信女穿梭不息,多是年轻男女,面带羞涩与期盼。 封庭筠与莫斯星的出现,引得不少人侧目。两人皆是风姿出众的少年郎,一个英挺张扬,一个清冷昳丽,并肩而行,实在太过惹眼。尤其是莫斯星,那过于秾丽的容貌在熙攘人群中更是如同明珠般夺目,引来诸多或惊艳或探究的视线。 封庭筠下意识地便将莫斯星往自己身边护了护,眉头微蹙,有些后悔来了这等人多眼杂之地。 庙内正殿,月老神像慈眉善目,手持红线。香案前设着签筒,求签者络绎不绝。 封庭筠兴致勃勃地取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月老在上,信男封庭筠,愿与莫斯星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随即拿起沉重的签筒,闭目凝神,轻轻摇晃。 “啪嗒”一声,一支竹签落地。 他连忙拾起,只见签上刻着“第九签,上上大吉”字样,旁边还有一行小诗。他心中欢喜,也顾不得细看诗句,便拿着签去找殿旁值守的解签老翁。 老翁接过竹签,看了看封庭筠英气勃勃的面相,又瞥了一眼安静立于他身侧、气质清冷的莫斯星,抚须笑道:“恭喜公子,此乃上上大吉之签。签文曰:‘紫气东来映日辉,龙腾虎跃借风威。良缘夙缔非偶然,辅弼功成鸾凤归。’公子乃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所念良缘,乃天作之合,更难得的是,此缘能旺公子运势,助公子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功成名就之日,便是鸾凤和鸣之时啊!” 封庭筠听得心花怒放,尤其是“天作之合”、“旺公子运势”、“成就大事业”几句,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未来建功立业,与斯星共享太平盛世的景象。他忙不迭地向老翁道谢,付了丰厚的解签钱,回头看向莫斯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得意。 “斯星,你听到了吗?月老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还能旺我!” 他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莫斯星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模样,清冷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求一支!快!” 封庭筠催促道,将签筒塞到他手中。 莫斯星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见封庭筠如此兴致高昂,便也依言上前,焚香拜了拜,心中却是一片空明,并未许下具体愿望,只是随意地摇晃签筒。 一支竹签应声而落。 他俯身拾起,目光落在签文上的一刹那,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捏着竹签的指尖微微泛白。 那签上赫然刻着:“第四十八签,下下。”旁边的小诗更是刺眼:“彩云易散琉璃脆,情深不寿枉凝眉。玉碎昆冈光华敛,兰因絮果莫强求。” 情深不寿……兰因絮果……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他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他天生心脉受损,修炼霸道武功已损寿元,这“情深不寿”四字,竟像是一语成谶!而“兰因絮果”,更是暗示美好开端却结局潦倒……这签文,何其狠厉! “斯星,求到什么了?快给我看看!” 封庭筠好奇地凑过来。 莫斯星几乎是下意识地,手腕一翻,将那支下下签迅速拢入袖中,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一支中平签罢了,乏善可陈。” 他抬眸,看向殿外,“此处人多气闷,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说着,便不容分说地拉起尚在疑惑的封庭筠,转身向庙外走去。动作看似从容,步伐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封庭筠虽觉他反应有些奇怪,但见他主动拉自己,心中那点疑惑立刻被欢喜取代,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好,都听你的!这月老庙也逛过了,我们去尝尝城南新开的那家荷花酥如何?” “嗯。”莫斯星低低应了一声,任由他拉着,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袖中那支竹签,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冰凉的触感紧贴着手腕,那“情深不寿,兰因絮果”的谶语,如同阴霾,悄然笼罩心头。 回到太傅府,莫斯星借口要整理游记手稿,将自己关进了静思斋。他取出袖中那支下下签,看着上面刺眼的字句,久久沉默。 他素来理智,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可这签文,偏偏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他的身体状况,他们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可能面临的狂风暴雨……“兰因絮果”,难道真是他们逃不开的宿命? 不。他轻轻摇头,将那股陡然升起的无力感强行压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之理。庭筠那般赤诚热烈,他岂能因一支虚无缥缈的签文便动摇退缩?未来的艰难,他们一同面对便是。 他将那支竹签投入香炉,看着它被火舌舔舐,化为灰烬。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祥的预言一同焚毁。 几日後,封庭筠又来寻他,带来的却是另一个消息。 “斯星,下月皇家秋狩,在城西上林苑举行!名单下来了,你我都在其列!” 封庭筠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这次我可要好好表现,叫那些文官们也看看,咱们不是只会死读书!” 皇家围猎,乃是京中盛事,不仅皇室宗亲、勋贵子弟参加,一些得宠的文臣及其家眷也会受邀观礼,算是一次重要的社交与展示场合。 莫斯星对狩猎并无太大兴趣,但他知道封庭筠对此期待已久,这是他在武将同僚和皇室面前展现能力的好机会。他点了点头:“嗯,你箭术精进,定能拔得头筹。” “嘿嘿,那是自然!” 封庭筠自信满满,随即又想到什么,凑近低声道,“到时候,你就在观礼台上好好看着!我猎最好的狐狸皮给你!” 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莫斯星心中那因签文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些。他微微弯起唇角:“好,我等着。” 两人便开始为围猎之事稍作准备。封庭筠自是检查弓马,保养兵器;莫斯星虽不参与狩猎,但也需准备合适的骑射服装以备不时之需或仪式需要,以及随行的物品。 太傅府和将军府也因此事忙碌起来。似乎无人察觉,在那看似平静的筹备之下,两颗年轻的心,一个因上上签而对未来充满憧憬,一个虽焚毁了的下下签,却无法完全抹去那悄然种下的、关于“情深不寿”与“兰因絮果”的隐忧。 皇家围猎,或许不仅是展示武勇的舞台,也将是命运之轮再次悄然转动的契机。 第15章 猎场喧 仲秋的上林苑,天高云淡,草木染金。皇家围猎,乃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号角连营,人喊马嘶,将往昔静谧的山林渲染得如同即将开赴的战场。 皇帝高踞于观礼台之上,左右文武重臣相伴。太傅莫文远身着紫色朝服,位列文臣之首,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近日边关急报频传,北境狄戎似有异动,他与兵部、枢密院的几位大人已连续商议数日,此刻虽身处喧闹猎场,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黄沙漫天的边关。对于场中即将开始的狩猎,他并无多少兴致,只略坐了坐,便与同僚移至一旁的临时军机帐中继续议事去了。 封庭筠一身玄色轻甲,背负雕弓,腰悬箭壶,跨坐在神骏的“追风”之上,立于众多勋贵子弟与年轻将领之中,英姿勃发,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他目光灼灼,不时望向观礼台一侧的家眷区,搜寻着那抹清冷的身影。 莫斯星今日亦是一身便于骑射的月白色劲装,少了平日的宽袍大袖,更衬得他腰身纤细,腿长肩削,虽无武人的彪悍之气,却别有一番清俊风姿。他陪在母亲林婉如身边,神色平静。林婉如则是一身利落的杏色骑射服,虽已年近四旬,常年养尊处优,但此刻换上劲装,眉宇间那被岁月磨平些许的英气竟又重新凝聚起来,眼神亮得惊人,跃跃欲试。 “星儿,你看那边林子,草木深密……”林婉如指着远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纵马江湖的岁月。 莫斯星微微蹙眉,低声道:“母亲,父亲嘱咐,让您……” “哎呀,你爹就是啰嗦!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岂能枯坐观礼?”林婉如打断他,拍了拍腰间悬挂的一柄装饰华丽的短弓,“母亲就进去转转,活动活动筋骨,不打紧的。” 她说着,目光已投向那深邃的林地,如同渴望归山的猎豹。 莫斯星心中无奈。他深知母亲早年习性,绝非安于内宅的寻常妇人,父亲让他陪同,就是怕母亲一时兴起,闹出什么动静来。他只得道:“儿子陪您一同前去。” “还是星儿懂事!”林婉如顿时眉开眼笑。 另一边,秦玉瑶夫人亦是戎装打扮,与一身重甲、威仪赫赫的封擎岳并辔而立。封擎岳虎目扫视着场中儿郎,对身旁的夫人低声道:“今日狩猎,正好瞧瞧这些小子们的本事。筠儿前番受伤,不知可有进益?” 秦玉瑶笑道:“老爷放心,筠儿那性子,憋了这些时日,今日定如猛虎出柙一般。” 她目光转向观礼台,看到林婉如与莫斯星正欲策马入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对封擎岳道:“你看婉如,到底是闲不住。” 封擎岳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并未多言。他对自己这位夫人以及她那位至交的过往,多少知晓一些,只要不闹出格,便也由得她们去。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号角长鸣,狩猎正式开始!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轻子弟们如同离弦之箭,策马扬鞭,呼啸着冲入广袤的猎场之中,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惊起无数飞鸟。 封庭筠一马当先,“追风”四蹄翻飞,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瞬间便将大部分人甩在身后。他目标明确——猎一只毛色纯净的白狐,为斯星做一条独一无二的围脖! 猎场深处,林木渐密。 林婉如久未纵马,此刻只觉心胸畅快,她控马技术极佳,坐骑在她驾驭下灵活地在林间穿梭,目光锐利如鹰,搜寻着猎物的踪迹。很快,她便发现了一只肥硕的灰兔。 林婉如轻笑一声,张弓搭箭,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久违的、刻入骨髓的韵律感。 然而,就在她弓弦将满未满之际,莫斯星却忽然驱马向前一步,恰好挡在了她与灰兔之间的视线方向上,语气平淡地指向另一侧:“母亲,那边似乎有鹿鸣。” 林婉如动作一顿,箭势稍缓,那灰兔何等机警,瞬间便窜入草丛,消失不见。她放下弓,似笑非笑地瞥了儿子一眼:“星儿,你这‘指点’得可真是时候。” 莫斯星面不改色:“儿子耳力尚可,确是听见了。” 林婉如也不恼,哼了一声:“好,那便去寻鹿。” 她心知肚明儿子是不愿见杀生,故意捣乱,却也起了几分玩闹之心,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拦到几时。 母子二人各怀心思,在林中逡巡。林婉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每发现猎物,正要出手,莫斯星总能“恰到好处”地制造些动静,或是突然说话,或是驱马惊扰,或是干脆指出一个错误的方向。 一只漂亮的雉鸡被他惊飞;一头懵懂的獐子因他“指路”而逃之夭夭;甚至连一窝探头探脑的狐狸幼崽,也因他故意踢动石块,引得母狐发出警告的嘶鸣,让林婉如无法下手。 几次三番下来,林婉如身后的猎物袋依旧空空如也。她却并不气恼,反而觉得颇为有趣,看着儿子那副清冷面容下隐藏的、带着些许固执的“坏心思”,仿佛看到了他幼时为了不吃肥肉而偷偷倒掉的稚拙模样。 “星儿,”林婉如勒住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这般捣乱,莫非是想让我今日空手而归,在你秦姨母和那些夫人面前丢脸不成?” 莫斯星微微垂眸:“儿子不敢。只是……杀生终究有伤天和。” “歪理!”林婉如笑骂一句,忽然眼神一凝,低喝道,“别动!” 莫斯星一怔,下意识停住。 只见林婉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张弓,这一次,她动作快如鬼魅,根本不给莫斯星反应的时间,“嗖”的一声,利箭离弦,精准地没入数十步外一丛灌木之中。 “吱——”一声短促的哀鸣传来。 林婉如策马过去,用弓梢拨开灌木,拎起一只被一箭穿喉的赤狐,得意地冲莫斯星晃了晃:“瞧见没?姜还是老的辣!你想跟娘斗,还嫩点!” 莫斯星看着那尚在滴血的狐狸,眉头微蹙,终究没再说什么。 有了这次“胜利”,林婉如仿佛找回了状态,不再给莫斯星太多捣乱的机会。她凭借着昔年刺客生涯锻炼出的超凡洞察力与精准箭术,虽受儿子“干扰”,依旧陆续猎到了几只山鸡、一只獐子,甚至还在一条溪流边,凭借耐心潜伏,射中了一头前来饮水的半大野猪。收获虽不算最丰,却也足以令大多数参与狩猎的贵妇乃至部分子弟汗颜。 莫斯星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矫健的身手和那与平日温婉形象截然不同的飒爽英姿,心中亦是复杂。他知道,这才是母亲骨子里真正的模样,被这高墙深院束缚了太久的模样。 日头偏西,狩猎渐近尾声。大部分参与狩猎的人都开始陆续返回猎场外围,清点猎物,准备参加稍后的评鉴与夜宴。 封庭筠果然收获颇丰,马后挂满了各类猎物,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一只毛色雪白、毫无杂色的成年白狐,正是他心心念念要为莫斯星猎取的。他志得意满,将猎物交给随行的石磊处理,自己则迫不及待地策马去寻找莫斯星母子。 而此时,林婉如也心满意足,准备打道回府。她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收获,虽比不上那些专职狩猎的武将,但在女眷中绝对是独占鳌头了。 “走吧,星儿,该回去了,免得你爹担心。”林婉如调转马头,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畅快的笑意。 莫斯星点了点头,母子二人并辔,沿着来时的林间小路,不疾不徐地向外行去。林中恢复了片刻的宁静,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归巢倦鸟的啼鸣。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一处两侧皆是陡坡、路径狭窄之地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来自两侧陡坡的密林之中!那不是箭矢,而是更为歹毒、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袖箭!目标明确,直指马上的莫斯星! 事发突然,莫斯星毫无武功根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数点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星儿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林婉如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反应与实力!她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刃,左手猛地一拉莫斯星的马缰,使其坐骑人立而起,同时右手在马鞍上一拍,整个人借力腾空,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挥出,内力灌注之下,袍袖鼓荡,竟将射向莫斯星面门和胸口的几支毒箭尽数卷落! 但刺客显然不止一人,配合默契,另一波毒箭已接踵而至,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的角度! 林婉如身在空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便要被毒箭射中! “恶贼敢尔!”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自身后炸响!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狂风般席卷而至,正是寻踪而来的封庭筠!他人在马上,弓已在手,根本无需瞄准,凭借直觉与千锤百炼的箭术,连珠三箭射出! “叮!叮!噗!” 两支毒箭被他后发先至的箭矢凌空撞飞,第三支箭更是精准地射入了一名刚从坡上探出身形的刺客咽喉!那刺客闷哼一声,直接从坡上栽落下来。 封庭筠毫不停歇,弃弓抽刀,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扑向左侧陡坡的密林,刀光如匹练般斩出,顿时传来兵刃交击与惨叫声! 林婉如得以喘息,稳稳落回马背,眼神已是一片冰寒。她将惊魂未定的莫斯星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两侧山林。她并未立刻加入战团,而是警惕地守护着儿子,同时观察着刺客的来路与手法。 这些刺客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所用袖箭淬毒,显然是专业的死士,绝非寻常盗匪。目标明确指向星儿……为何? 封庭筠武功高强,含怒出手,势不可挡,片刻间便将左侧坡上的几名刺客或斩杀或逼退。他浑身浴血,持刀立于坡下,眼神凶狠地搜寻着可能残存的敌人,如同守护领地的头狼。 “庭筠!”莫斯星见他身上溅满血迹,虽知大多是敌人之血,仍忍不住心惊,急唤了一声。 “我没事!”封庭筠回头,给了他一安抚的眼神,随即看向林婉如,语气凝重:“林姨,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立刻离开,并将此事禀报陛下!竟敢在皇家猎场行刺,简直无法无天!” 林婉如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面沉如水。江湖刺客的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星儿虽为太傅之子,但并无显赫仇家,为何会引来这等专业的死士刺杀?联想到星儿那自出生起便有些特殊的、连钦天监都曾隐晦提及的命格,以及近年来皇帝对莫家若有若无的忌惮…… 一个令人心寒的猜测,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她的脑海。 她抬头,看向封庭筠,又看了看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儿子,沉吟片刻,方才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冰冷: “好,立刻回去,面圣。” 第16章 惊魂定 离开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凶险林地,三骑快马不敢有丝毫停留,风驰电掣般冲回了猎场外围的营地区域。原本喧闹喜庆的氛围与他们周身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格格不入,引得沿途之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林婉如勒住马,脸色沉凝如水,她先是对紧随其后的封庭筠快速吩咐道:“庭筠,带星儿去我们莫家的营帐,守着他,在我回来之前,寸步不离!”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久违的命令口吻。 封庭筠重重颔首,脸上血色尚未完全恢复,眼神却异常坚定:“林姨放心!” 林婉如深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的儿子,不再多言,一夹马腹,便朝着皇帝所在的主帐及文武官员聚集的方向疾驰而去。她必须立刻找到莫文远,此事关乎儿子性命,更可能牵涉到更深层的阴谋,绝非小事。 封庭筠则立刻护着莫斯星,来到了莫家专属的、较为僻静的一座营帐前。他先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异状后,才与莫斯星一同下马,几乎是半推半拥地将莫斯星带入了帐内。 帐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封庭筠一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仿佛骤然断裂,他猛地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将莫斯星紧紧拥入怀中,双臂箍得极紧,仿佛要将他揉碎在自己胸膛里。他的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在莫斯星的颈侧,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难以平复的后怕。 “斯星……斯星……” 他一遍遍地低唤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天知道,当他看到那些淬毒的寒芒射向毫无防备的莫斯星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一瞬间的恐慌与绝望,远比任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令他胆寒。 莫斯星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拥抱着自己的这副身躯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素来清冷的心湖,此刻也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阵阵。他并未挣扎,只是安静地任由封庭筠抱着,甚至抬起并未被禁锢的左手,极轻、极缓地,在他紧绷的脊背上拍了拍,动作带着生疏的安抚意味。 “我无事。” 他低声回应,声音虽因方才的惊险而略显低哑,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平静,“倒是你,可有受伤?” 他记得封庭筠冲杀时,身上溅了不少血迹。 “我没事!都是那些杂碎的血!” 封庭筠急忙摇头,稍稍松开些许,双手却仍紧紧抓着莫斯星的双臂,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完好无损。他的目光触及莫斯星颈侧一道被树枝划出的、极其细微的红痕时,瞳孔又是一缩,指尖颤抖地抚上那处,语气充满了自责与懊恼,“都怪我!我该早点找到你们的!我若再晚到一步……”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怪你。” 莫斯星看着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惊魂未定的慌乱,心中微软,放缓了声音,“若非你及时赶到,我与母亲恐怕凶多吉少。” 提到林婉如,封庭筠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帐外:“林姨她去……” 他意识到林婉如是去面圣禀报此事了。在皇家猎场发生刺杀,目标还是太傅之子,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嗯。” 莫斯星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帐内的矮几旁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微凉的茶水,递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握着杯壁,指尖微微用力,透露出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他确实受到了惊吓。任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都无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但他心性坚韧远超常人,恐慌之后,更多的是冰冷的理智与飞速运转的思绪。 那些刺客,目标明确,手段狠辣,是专业的死士。他们为何要杀自己?自己虽为太傅之子,但并无实权,亦未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若说是为了打击父亲,手段未免太过迂回且风险巨大。 联想到自己那自出生起便有些奇异的命格,幼时曾有游方术士批语“星芒耀世,非池中之物”,虽被父亲斥为无稽之谈,严令不得外传。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身处庙堂之巅、对任何可能威胁到统治的因素都极为敏感的那位…… 莫斯星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一个模糊而令人心寒的轮廓,在他心中逐渐清晰。他没有证据,但这莫名的刺杀,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封庭筠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仍在害怕,连忙凑过去,挨着他坐下,再次握住他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笨拙地安慰道:“斯星,别怕,都过去了!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等查清是哪个王八蛋指使的,我定不会放过他!” 他语气凶狠,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戾气与护短。 莫斯星抬眸看他,看着他那双因后怕和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那点因猜测而生的寒意,竟被驱散了些许。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封庭筠的手,低声道:“此事……未必如此简单。你稍安勿躁,等母亲和父亲回来再说。” 封庭筠感受到他手心的回应,心中稍定,但依旧紧紧握着不肯放开。他就这样坐在莫斯星身边,身体微微倾向他,是一种全然保护与依赖的姿态,目光则警惕地不时扫向帐帘方向,如同守卫着最重要宝藏的猛兽。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渐渐平复的呼吸声。方才林中的惊险一幕,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两人的记忆里。封庭筠的恐惧外露而炽热,莫斯星的惊悸内敛而深沉。但无论如何,他们此刻安然坐在这里,彼此依靠,便是最大的慰藉。 而帐外,关于猎场惊现刺客的消息,已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营地中蔓延开来,引起了一片哗然与猜测。宁静的秋狩氛围,被彻底打破,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悄然笼罩了整个上林苑。 第17章 深析疑 莫文远与林婉如匆匆赶回莫家营帐时,脸色都极为难看。莫文远是听闻爱子遇刺后的震怒与后怕,而林婉如除了这些,眉宇间更添了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与疑虑。 帐帘掀开,看到安然坐在帐内、虽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尚算镇定的莫斯星,以及紧紧护在他身旁、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封庭筠,莫文远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星儿!你可有受伤?!” “父亲,我无事。”莫斯星起身,平静地回答,“多亏母亲与庭筠及时相救。” 莫文远仔细端详儿子,确认他除了衣袍有些凌乱、颈侧有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外,确实无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随即转向林婉如,语气沉重:“婉如,究竟怎么回事?在陛下面前,你只说了个大概……” 林婉如正要开口,帐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 “星哥儿!筠哥儿!” 秦玉瑶人未至,声先到,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封擎岳一同闯了进来。他们显然是刚得到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 “娘!爹!” 封庭筠见到父母,一直强撑的镇定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都带上了委屈。 秦玉瑶一眼就看到儿子身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前拉住他上下检查:“筠儿!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娘,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封庭筠连忙解释。 封擎岳则目光如电,先扫过安然无恙的莫斯星,又落在林婉如和莫文远身上,沉声问道:“文远兄,嫂子,是何方宵小,竟敢在皇家猎场行凶?!” 他的声音如同闷雷,蕴含着极大的怒火。 紧接着,一些与莫、封两家交好或有意交好的官员及其家眷,也闻讯陆续前来慰问。太傅之子在猎场遇刺,这消息太过惊人,无论出于真情还是假意,都必须前来探视一番。 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敞的营帐内挤满了人,关切之声不绝于耳。莫文远和林婉如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这些慰问,言辞谨慎,只说是遇到了不明身份的匪徒袭击,已禀明圣上,定会严查。 莫斯星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对于众人的问候,只是微微颔首或简短回应,神色清淡,看不出太多情绪。封庭筠则站在他身侧,如同最忠诚的护卫,虽也回应着关心,但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莫斯星身上,带着未散的余悸。 好不容易将一众慰问之人打发走,帐内终于只剩下莫家人,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私密。 帐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外界的所有视线与声音。 莫文远深吸一口气,看向林婉如,语气凝重:“婉如,现在没有外人,你将林中详情,以及……你的怀疑,细细道来。” 林婉如点了点头,她将遇袭的经过,包括刺客出现的位置、使用的武器、身手特点以及封庭筠击杀一人等细节,毫无遗漏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林婉如的叙述,莫文远双目圆睁,猛地一拍身旁的矮几:“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这是非要置斯星于死地不可!究竟是什么人?星哥儿平日深居简出,与人无争,怎会惹上这等凶徒?” 林婉如此时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皇家围猎,矛头却指向星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除了皇帝,谁还能布置得如此周密大胆?”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皇家…… 这个指向,太过骇人听闻。 莫文远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在帐内来回踱了两步,声音干涩:“不可能!陛下为何要刺杀星儿?星儿只是一介书生,从未参与政事,对皇权毫无威胁!此举于理不合!” 林婉如看着他,眼神复杂:“文远,你忘了星儿出生时的异象?还有那位云游道人留下的批语?” 她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莫斯星那“星芒耀世,非池中之物”的命格,以及可能隐含的、对紫薇帝星的潜在“干扰”。 “荒谬!” 莫文远断然道,“仅凭一句虚无缥缈的批语,陛下怎会……况且,此举确实显得急躁而冒险,不似陛下平日沉稳作风。或许是有人想借此挑起莫家与陛下的矛盾,坐收渔利?边关不稳,朝中亦非铁板一块……” 林婉如也冷静下来,分析道:“也有可能是哥儿无意中碍了谁的事,或是……有人想通过打击星儿,来打击你?毕竟你身为太傅,在朝中举足轻重。”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所有可能的动机、嫌疑对象都梳理了一遍。从政敌报复,到边关敌国细作挑拨,再到皇室内部其他势力借刀杀人……每一种可能性似乎都说得通,但又都缺乏确凿的证据。 讨论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夜色深沉,帐内烛火摇曳,他们依然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唯一的共识是:这场刺杀绝非偶然,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而莫斯星的处境,变得极其危险。 莫文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倾听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无力与担忧。他走到莫斯星面前,沉声道:“星儿,今日之事,为父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此之前,你需万分小心,若无必要,尽量留在府中,出入必须加派人手护卫。” “夜已深,都先回去歇息吧。” 莫文远最终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二人离去,营帐内重归寂静。莫斯星独自坐在灯下,清冷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烛火,深不见底。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分析都有道理,皇帝直接动手的可能性确实存疑。但那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以及对自己那特殊命格可能带来的灾厄的隐约认知,让他无法完全排除那个最令人心寒的猜测。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和庭筠刚刚确认不久的情意,也不得不在这突如其来的阴霾下,经受未知的考验。 第18章 夜阑语 营帐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白日的喧嚣、惊险、以及后续纷至沓来的慰问与沉重的讨论,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夜色与寂静。帐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牛角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帐内阴影幢幢,仿佛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莫斯星和衣躺在临时铺设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白日里那电光石火间的凶险画面,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淬毒的幽蓝寒芒、母亲流云般卷落的袍袖、封庭筠如同天神般降临的暴烈身影、刺客栽落时那双失去神采的灰败眼睛、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并非胆小之人,自幼读圣贤书,明理知义,心志远比同龄人坚韧。但直面死亡的冰冷触感,依旧在他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那隐藏在刺杀背后的、迷雾般的真相。父亲与封世伯的分析各有道理,皇帝直接下手的可能性的确存疑,但那种被无形毒蛇盯上的寒意,却挥之不去。他的命格,难道真是一道催命符? 思绪纷乱如麻,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指尖悄然探入枕下,触碰到那柄封庭筠早年赠予他防身、其薄如纸却锋利无比的玄铁匕首。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就在他心神紧绷之际,帐帘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窸窣声。 莫斯星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屏住,握紧匕首的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白日刚经历刺杀,他此刻的警惕已提升至顶点。黑暗中,他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绝非风吹帐幕的声音,而是有人正极其小心地试图潜入! 是谁?漏网的刺客?还是……其他不怀好意之人? 他悄无声息地调整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微微颤动的帐帘方向,计算着对方进来的瞬间,自己该如何反击,如何示警。 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极轻地掀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动作轻巧得如同暗夜中的狸猫。 就在莫斯星几乎要挥出匕首的刹那,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斯星……你睡了吗?” 是封庭筠! 莫斯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股强提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后背竟惊出了一层冷汗。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匕首,声音因方才的紧张而略显低哑:“……你怎么来了?” 封庭筠显然也没料到莫斯星还醒着,且如此警觉,被他那带着质问的清冷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帐帘边,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未散的余悸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我睡不着。”封庭筠挠了挠头,声音闷闷的,“一闭眼,就是那些淬毒的箭射向你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带着恳求,“我……我担心你害怕,就想来看看你……你……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守着你,等你睡着我就走。” 他的话语直白而笨拙,却带着少年人最真挚的关切与依赖。经历了白天的生死一线,他心中的恐惧与后怕并不比莫斯星少,只是他表达的方式更为外放和炽热。他需要确认斯星的安然无恙,需要待在他身边,才能稍稍安抚那颗饱受惊吓的心。 莫斯星看着他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有些孤单和无助,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沉默了片刻,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外侧的位置,轻声道:“……上来吧。” 封庭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他几乎是雀跃地、却又极力控制着声响,脱掉靴子,小心翼翼地躺到了莫斯星身侧。 床榻并不宽敞,两个身形修长的少年并肩而卧,难免肢体相触。封庭筠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和独属于他的、阳光与青草般的气息,瞬间侵占了莫斯星周围的空气。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帐内只剩下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封庭筠侧过身,面向莫斯星,在昏暗中贪婪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他能感受到莫斯星身体的僵硬,知道他定然也心有余悸。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轻轻地、试探般地搭在了莫斯星的腰侧,见他没有抗拒,才稍稍收紧手臂,将人半揽入自己怀中。 莫斯星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封庭筠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意与他心底残留的惊惶。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胸腔里那有力而稍显急促的心跳声,与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渐渐交织在一起。 “斯星,”封庭筠将下巴轻轻抵在莫斯星的发顶,声音低哑地开口,“今天……我真的快吓死了。我从没那样害怕过。”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怀中之人融入骨血,“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绝不能让你有事……你若是有个万一,我……”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将脸埋进莫斯星柔软的发丝间,深深吸了口气,汲取着那能让他安心的冷梅书香。 莫斯星安静地听着,感受着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深情,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温热的涟漪。他抬起并未被禁锢的右手,极轻地、如同安抚受惊小兽般,拍了拍封庭筠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都过去了。” 他低声道,声音比平时柔软了许多,“我们……都还活着。” “嗯!”封庭筠用力点头,像是要将那可怕的记忆甩出去,“我们都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他抬起头,在昏暗中寻找莫斯星的眼睛,目光灼灼,“斯星,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你一起!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 这话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与执拗,却让莫斯星心头一暖。他微微仰头,对上封庭筠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的封庭筠心中喜悦,胆子也大了些。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莫斯星的额头,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融。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充满了依赖与眷恋。 “斯星,”他喃喃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莫斯星的唇瓣,“我能……再亲亲你吗?就像在洞庭那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 莫斯星脸颊微热,长睫轻颤,在昏暗中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却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封庭筠心中狂喜,如同得到了最珍贵的许可。他缓缓低下头,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其轻柔地、试探地吻上了那片他朝思暮想的柔软。不同于洞庭湖上那个带着湖风与惊喜的初吻,这个吻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的深夜里,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深入骨髓的眷恋与彼此慰藉的温柔。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没有更进一步的深入,只是这样单纯的、温暖的触碰,却仿佛有奇异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只剩下彼此的存在是如此真实而珍贵。 良久,唇分。 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着,黑暗中只能看到对方眼中模糊而湿润的光亮。 “斯星,”封庭筠的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他将莫斯星更紧地拥入怀中,让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真实,“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莫斯星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颈窝处,感受着他脉搏有力的搏动,听着他孩子气的、一遍遍的告白,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而柔软的情绪填满。他伸出双臂,轻轻回抱住封庭筠劲瘦的腰身,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 “我知,我亦然。” 这清晰的回应,让封庭筠浑身一震,随即涌上的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幸福感。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带着莫斯星也微微发颤。 “真好……”他满足地叹息,像只找到了归宿的大型犬类,在莫斯星颈窝处满足地蹭了蹭,“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夜色深沉,帐外偶尔传来巡夜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遥远的刁斗之声,更衬得帐内这一方天地静谧而温暖。两个刚刚经历生死惊吓、互诉衷肠的少年,就这样紧紧相拥着,汲取着彼此的体温与气息,仿佛两只在风雪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幼兽。 白日的惊心动魄,未来的迷雾重重,在此刻似乎都暂时远去。他们沉浸在彼此构建的、短暂而真实的安宁里,呼吸渐渐变得匀长而交织。 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浓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封庭筠抱着怀中温香软玉般的人儿,鼻息间全是令他心安的气息,多日来的担忧与今日的惊惧疲惫一同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莫斯星也同样感到困倦。封庭筠的怀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驱散了他独处时的警惕与不安。他听着耳边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意识渐渐模糊。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封庭筠迷迷糊糊地、用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斯星……别怕……我守着你……永远……” 莫斯星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最终也沉入了无梦的黑甜乡。 夜色温柔,笼罩着相拥而眠的少年。帐外,危机四伏;帐内,唯有彼此交付的信任与温暖,是这漫长惊魂夜里,最坚实的依靠。 第19章 离歌挽 皇家围猎场的刺杀风波,最终以“流窜悍匪所为,已尽数剿灭”的结论草草收场。尽管莫文远与封擎岳心中疑虑未消,但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再深究下去。皇帝对此事表示了“震怒”,下旨严查京畿治安,算是给两家一个交代。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回到太傅府后,莫斯星的生活变得更加深居简出。静思斋几乎成了他的全部天地,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和偶尔封庭筠来访,他极少踏出庭院一步。书案上的典籍从经史子集悄然增加了更多舆地、兵策乃至医卜星象之类的杂书,他阅读的眼神愈发沉静专注,仿佛要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找到某种应对未来危机的答案,或是……试图窥破自身那扑朔迷离的命数。 那只名为“花生”的狸花猫,成了书斋里除青墨外最常陪伴他的生灵。它依旧有些清冷性子,不常黏人,却总爱蜷在莫斯星脚边或窗台的阳光下打盹,偶尔抬起琥珀色的眼睛看看伏案书写的主人,发出细弱的“咪呜”声,像是在无声的陪伴。 自然而然地,封庭筠往太傅府跑得愈发勤快,几乎到了以府为家的地步。校场操练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有时甚至带着未处理的军务文书,就赖在静思斋里,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守着莫斯星看书。美其名曰:“斯星这里清静,适合思考。” 次数多了,封擎岳难免颇有微词。一次晚膳时,他放下酒杯,皱着眉对儿子道:“你如今也是领了职衔的人,整日往莫府跑,成何体统?莫要扰了文远兄府上的清静,也让人看了笑话!” 封庭筠正啃着鸡腿,闻言立刻放下,梗着脖子道:“爹!莫世伯和林姨都没嫌我烦!斯星身子弱,前番又受了惊吓,我多去陪着怎么了?再说,我在太傅府也能看书习武,并未荒废功课!” 秦玉瑶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筠儿也是担心星哥儿。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今星哥儿不便出门,筠儿去陪着也是应当的。文远兄和婉如都没说什么,老爷你就少操些心吧。” 她说着,给封擎岳夹了一筷子菜,眼神示意他别再追究。 封擎岳看了看一脸理直气壮的儿子,又看了看明显偏帮的夫人,只得哼了一声,不再多言。他何尝不知两个孩子感情好,只是身为武将,总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不该如此……黏糊。但想到莫斯星那孩子确实招人疼,又刚经历了那等凶险之事,便也心软了。 于是,封庭筠更是有恃无恐,几乎将太傅府当成了第二个家。他会陪着莫斯星读书,偶尔切磋一下棋艺,虽然总是输多赢少,兴致来了还会在庭院里练上一套拳法枪术,引得花生好奇地蹲在廊下观看。莫斯星虽大多时候依旧沉静,但封庭筠的到来,确实让他那过于清冷的书斋,多了许多鲜活的气息。 这般看似安稳的日子,如同指间流沙,悄然滑过月余。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刚刚覆盖了建安城的琉璃瓦,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便如同凛冽的寒风,骤然吹破了京城的宁静——北境狄戎集结重兵,犯边叩关,连下两城,边关告急!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如铁。皇帝端坐龙椅,面色阴沉。下方文武百官分立两侧,鸦雀无声。 太傅莫文远立于文臣之首,眉头紧锁。他早已从近日零散的边关情报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此刻噩耗成真,心中更是沉重。他深知北境狄戎凶悍,此次来势汹汹,绝非小打小闹。 兵部尚书出列,详细禀报了军情,言辞间充满了忧急。 “众卿家,有何良策?”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回荡在大殿之中。 短暂的沉寂后,主战之声占据了上风。北境乃国家屏障,绝不能有失。 经过一番激烈的朝议与权衡,皇帝最终下旨:命骠骑将军封擎岳为主帅,率十万精兵,即日筹备,火速驰援北境!同时,擢升其子封庭筠为先锋校尉,随父出征,历练军功! 旨意一下,封擎岳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封擎岳,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驱除狄虏,扬我国威!” 封庭筠亦紧随父亲出列,年轻的面容上充满了激动与坚毅,朗声道:“末将封庭筠,领旨!定当奋勇杀敌,护卫边疆!” 看着殿下英姿勃发的父子二人,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爱卿平身。军情紧急,速去准备吧。” 退朝之后,整个将军府乃至与军中相关的各部门,都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调兵遣将、清点粮草、整备军械……无数命令发出,无数人马调动,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与肃杀。 封庭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虽只是先锋校尉,但身为封擎岳独子,需要参与的准备工作和需要熟悉的军务极其繁多。检查麾下士卒、熟悉北境舆图、核对兵器甲胄、听取父亲及一众老将的战术布置……他如同旋风般穿梭于将军府、兵部衙门和城西大营之间,往日里总带着几分跳脱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属于军人的沉稳与专注。 他依旧会抽空往太傅府跑,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只是匆匆看莫斯星一眼,确认他安好,说上几句话,便又急匆匆地离去。那双向来明亮飞扬的眸子,如今盛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征战的责任与隐隐的兴奋,以及对身边人无法长时间陪伴的歉意。 出征的日子,定在半月之后。 这半个月里,莫斯星也变得异常忙碌,但他忙碌的方向,却与封庭筠截然不同。他不再整日埋首那些玄奥的典籍,而是频繁地出入太傅府的书库、以及京城几家最大的药铺和奇珍阁。 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甚至通过母亲林婉如早年的一些隐秘渠道,搜集来了许多稀有的材料和药物。他亲手调配了数种效果极佳的金疮药和解毒丹,每一种都详细标注了用法用量,装入特制的防水防潮的玉瓶之中。 他还绘制了数张极其精细的北境边境及狄戎活动区域的地形图,不仅标注了官道关隘,更细致地画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小路、水源、以及可能设伏的地点,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关于当地气候、物产、乃至狄戎部落习性特点的分析。这些,都源于他平日里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积累。 然而,他最耗费心神的,却是一件护身甲胄。 那并非普通的铁甲或皮甲。莫斯星寻来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产自西域的至宝——琉璃金丝。这种丝线看似晶莹剔透如琉璃,却坚韧无比,刀剑难伤,且极为轻便,编织成甲,贴身穿着,可抵寻常刀剑。但琉璃金丝数量稀少,处理编织的工艺更是失传已久,极难制作。 莫斯星将自己关在静思斋的内室,不允任何人打扰。他凭借着从某本上古机关杂术中看来的残篇记载,以及他那双适合执笔抚琴的、稳定而灵巧的手,日夜不休地尝试、编织。指尖被锋利的琉璃丝划破了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半成品的丝甲,他却只是简单地包扎一下,又继续投入其中。灯火常常亮至天明。 当这件薄如蝉翼、流光溢彩、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琉璃胄最终完成时,莫斯星的眼下已是一片青黑,人也清减了不少。但他看着那件凝聚了无数心血、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晕的护甲,清冷的眸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安心。 出征前夜,戌时已过,封庭筠才终于处理完所有军务,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太傅府。他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出征前的亢奋与一丝离别的愁绪。 静思斋内,灯火通明。 莫斯星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放在封庭筠面前。那些标注详尽的地图、功效卓著的药瓶,每一样都让封庭筠又惊又喜,爱不释手。 “斯星!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太有用了!”他激动地拿起地图,指着上面一处标注,“这条小路,连军中斥候都未必知晓!还有这解毒丹……” 最后,莫斯星取出了那件琉璃胄。当那件流光溢彩、轻薄如无物的丝甲展现在封庭筠面前时,他彻底愣住了。 “这是……”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冰凉的、如同月光织就的丝甲,感受到其下蕴含的惊人韧性,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琉璃胄?我只在父亲那里听到过!斯星,你从哪里得来?这太珍贵了!” “偶然所得,你贴身穿着,以防万一。”莫斯星语气平淡,仿佛这耗费了他半月心血的至宝,真的只是“偶然所得”一般。 封庭筠不是傻子,他看着莫斯星眼下的青黑和清减的面容,再看看手中这件巧夺天工的护甲,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心疼与不舍的热流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头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伸出手,将莫斯星紧紧抱在怀里,手臂用力到微微发抖,声音沙哑而低沉:“斯星……谢谢你……我……我定会平安回来!穿着你送的甲胄,带着你给的地图和药,我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回来见你!” 莫斯星任由他抱着,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低声道:“嗯,我信你。” 两人相拥片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明日卯时点兵,辰时出发。”封庭筠松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你……不必来送我,城外风大,你身子受不住。” 莫斯星却摇了摇头,目光沉静而坚定:“我会去。” 封庭筠知他性子,一旦决定,便难更改。他心中既暖又涩,最终只能重重点头:“好。” 时辰已晚,军中尚有最后的军务需封庭筠回去确认。他不得不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庭筠。”在他即将踏出书斋时,莫斯星忽然唤住他。 封庭筠回头。 莫斯星立于灯下,清隽的身影被暖光笼罩,容颜如玉,眸光如水,静静地望着他,只说了一句: “保重。” 封庭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永恒定格,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莫斯星独自站在书斋内,听着那熟悉的、坚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单薄的衣袍和墨色的发丝。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一弯残月斜挂天边。 明日,朔风起,征人远。 第20章 夜缱绻 封庭筠回到将军府自己的啸风苑时,已是子夜时分。府内依旧灯火通明,仆从们还在做着最后的行装检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肃穆与忙碌。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走进内室。卸下冰冷的甲胄,洗净一身风尘,却洗不去眉宇间的亢奋与那深藏眼底的离愁。他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莫斯星赠予的琉璃胄。丝甲在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触手冰凉而坚韧。 指腹细细抚过那细密无比的编织纹路,仿佛能感受到斯星指尖残留的温度与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白日里在太傅府强压下的激动与感激,此刻在寂静的深夜中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斯星……”他低低唤着这个名字,将琉璃胄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那是发自内心的、巨大的喜悦与满足。斯星待他之心,竟深重至此! 然而,这股炽热的欢欣并未持续太久。一想到明日便要启程,归期难料,北境苦寒,战事凶险,将与这人分隔千里,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生生撕裂般的疼痛便猝然攥紧了他的心脏。还未离开,那蚀骨的思念便已疯狂滋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他抱着琉璃胄,仰面倒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脑海中全是莫斯星的影子。他清冷的眉眼,他浅淡的笑容,他专注读书时低垂的长睫,他在洞庭湖舟上被夕阳染红的侧脸,他今日立于灯下说“保重”时的沉静模样……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刻骨铭心。 就在他沉浸在这甜蜜又痛苦的思念中,心神恍惚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触地般的细响。 封庭筠瞬间警觉,身为武者的本能让他立刻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口。莫非还有不死心的宵小? 然而,下一瞬,窗口传来极轻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那是……他与斯星幼时玩耍约定的暗号? 封庭筠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勾勒出窗外那人修长清瘦的身影。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夜行衣,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上还蒙着一方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月色下愈发显得清冽明亮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莫斯星又是谁?! “斯星?!你……你怎么……”封庭筠惊得话都说不完整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以此种方式见到莫斯星!他怎么会来?还是翻墙而入?! 莫斯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扯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那张精致得过分的容颜。月光洒在他脸上,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唇色却因寒冷或紧张而显得异常殷红。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撑住窗台,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坚定地,翻身跃入了室内。 双脚落地无声。 他站定在封庭筠面前,仰头看着他,呼吸因方才的动作而略显急促,温热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冷梅香,拂在封庭筠惊愕的脸上。 下一瞬,在封庭筠尚未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莫斯星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然后踮起脚尖,仰头便吻上了他的唇! 这不是以往那种青涩的、轻柔的触碰。这是一个带着决绝意味的、深入而缠绵的吻。莫斯星的唇瓣微凉,却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炽热与孤注一掷的勇气,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 封庭筠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起来,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唇上那主动送上的、柔软而激烈的触感,鼻息间全是斯星身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美梦,稍一动作便会惊醒。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个由莫斯星完全主导的、近乎掠夺般的亲吻,任由那生涩却热情的舌尖撬开他的齿关,与他纠缠。 直到莫斯星微微喘息着,开始动手解他寝衣的系带,那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的胸膛肌肤时,封庭筠才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把抓住莫斯星忙碌的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全然的震惊与不确定:“斯星……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莫斯星抬起眸子,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的眼,此刻仿佛燃着幽深的火焰,水光潋滟,直直地望进封庭筠眼底。他的脸颊绯红,呼吸紊乱,却没有任何退缩之意,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与微颤: “我知道。” 这话语,彻底击溃了封庭筠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眼中瞬间燃起比莫斯星眼中更炽烈、更深沉的火焰,那里面混杂着狂喜、渴望、以及被全然信任与交付的震撼。 他再也无法忍耐,反客为主,一把将眼前之人打横抱起,几步便走向床榻。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月光被厚重的床帐隔绝在外,只余下帐内昏黄跳跃的灯火,将交叠的身影投在帐幔之上,摇曳生姿。 衣衫尽褪,肌肤相贴。不再是往日隔着衣料的拥抱,而是最亲密的触碰。封庭筠的吻如同骤雨,落在莫斯星的眉间、眼睑、鼻梁,最后再次攫取那微肿的唇瓣,带着吞噬一切的激情。他的手掌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抚过那清瘦却柔韧的腰肢,光滑的脊背,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他的指尖下燃烧起来。 莫斯星起初还有些僵硬,在那强势而温柔的攻势下,渐渐软化下来。他生涩地回应着,指尖深深陷入封庭筠坚实的背肌,发出细碎而压抑的呜咽,那声音不同于平日的清冷,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靡丽。 莫斯星微微睁开眼,迷离的目光对上他那双充满了爱怜与克制的眼睛,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上封庭筠滚烫的脸颊,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带着无尽纵容与交付的弧度。 两个彼此深爱的少年,在这离别的前夜,毫无保留地向对方献上了自己最青涩也最热烈的一切,仿佛要将对方的气息、温度、乃至灵魂,都彻底烙印在自己的生命里,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漫长分离与未知风雨。 翌日,卯时。 天光未亮,寒气深重。封庭筠悄然起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枕边人。他借着透过帐幔的微弱晨光,贪婪地凝视着莫斯星的睡颜。 此刻的莫斯星,沉睡的面容褪去了平日的清冷,带着几分纵情后的慵懒与脆弱,长睫如同蝶翼般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上,唇角微微红肿,却依稀残留着一丝满足的弧度。他睡得极沉,显然昨夜耗尽了所有心力。 封庭筠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爱与不舍。他俯下身,极轻极轻地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珍惜的吻,然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被角,将那件琉璃胄仔细叠好,贴身收起。 他没有叫醒他。他知道斯星累了,也知道若此刻醒来面对离别,对他而言太过残忍。昨夜那场不顾一切的欢爱,已是斯星能给他的、最盛大最深沉的送别。 他穿戴整齐甲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帐中那隆起的身影,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刻在心底,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辰时,建安城北门外,点将台下。 十万大军列阵以待,旌旗蔽日,刀枪如林,肃杀之气直冲云霄。将士们身着统一的玄色甲胄,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战马嘶鸣,喷吐着白色的雾气,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封擎岳一身明光铠,手持帅印,立于高台之上,声若洪钟,进行着战前誓师。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点燃着保家卫国的热血与豪情。 封庭筠作为先锋校尉,骑在“追风”之上,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他同样一身玄甲,腰悬佩刀,背负长弓,年轻的脸上再无平日的跳脱,只剩下属于军人的冷峻与坚毅。阳光照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挺直脊背,目光平视前方那通往北境的漫漫官道,心中既有对征战沙场的渴望,更有对城中那人无尽的牵挂。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擂响,如同雷鸣,宣告着大军的启程。 “出发!”封擎岳一声令下。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连绵响起。 十万大军,如同一条苏醒的黑色巨龙,开始缓缓移动。脚步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汇聚成一股沉闷而磅礴的声浪,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尘土漫天飞扬,遮天蔽日。 封庭筠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建安城墙,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莫斯星的身上。 斯星,等我回来。 他勒转马头,一夹马腹,“追风”长嘶一声,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率先冲了出去,融入了那滚滚向前的钢铁洪流之中。玄色的大氅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如同展翅的雄鹰,义无反顾地奔赴向血与火的战场。 莫斯星醒来时,已近午时。 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床榻前投下模糊的光斑。他甫一睁眼,便觉浑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无处不酸软,无处不疼痛,尤其是那难以启齿之处,更是传来一阵阵鲜明的不适感。昨夜那场激烈而缠绵的疯狂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让他脸颊骤然烧起,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冰凉的余温,以及枕畔残留的、属于封庭筠的、混合着皮革与阳光的气息。 人,已经走了。 他撑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白皙肌肤上那些暧昧而显眼的红痕,昭示着昨夜的放纵与亲密。他怔怔地坐在床沿,听着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早已变得微弱的号角与鼓声余韵,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挖走了一大块。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迅速席卷了全身。 他试图起身穿衣,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浑身冷汗涔涔而下,竟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干涩发紧,头也如同被重锤敲击过般疼痛欲裂。 “公子?!” 一直守在外间的青墨听到动静,连忙推门进来,见到莫斯星脸色潮红、浑身虚软地靠在床柱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他,“公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染了风寒?!” 触手所及,肌肤滚烫! 青墨慌忙将他扶回床上躺好,盖紧被子,一迭声地让人快去请将军府的府医,又派人回府禀报老爷夫人。 莫斯星任由他摆布,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却依旧觉得寒冷刺骨。他闭上眼,封庭筠身着戎装、决然离去的身影,与昨夜那双充满爱怜与激情的眸子交替闪现。身体的极度不适与心中的空茫交织在一起,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府医很快赶来,诊脉之后,说是感染了极重的风寒,又兼之……忧思过度,心力交瘁,需得好生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林婉如和莫文远闻讯匆匆赶来,看到儿子病得如此严重,都是心疼不已。林婉如尤其心细,看着儿子颈侧那些未能完全被寝衣遮掩的痕迹,以及他昏沉中无意识蹙紧的眉头,心中已然明了昨夜定然发生了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既心疼儿子的身子,又欣慰于两个孩子感情至深,只是这离别之苦,终究是伤身又伤心。 莫斯星在高热与昏沉中辗转反侧,时睡时醒。梦中,时而是北境黄沙漫天、金戈铁马的惨烈景象,时而是封庭筠温柔含笑的脸庞,时而又变成那日猎场中淬毒的冰冷箭簇…… 他来不及去细细品味那离别的愁绪,也无力去担忧那远方的战事,剧烈的病痛便已将他彻底吞噬。只能在浑浑噩噩间,紧紧攥着胸前贴身佩戴的、一枚封庭筠早年赠予他的、刻着“平安”二字的和田玉扣,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朔风起于青萍之末,征人已远,病骨支离。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才刚刚开始。 第21章 病中笺 莫斯星这一病,来得又急又凶,如同被狂风骤雨摧折的玉树,在床榻上缠绵了近半月之久。高热反复,咳嗽不止,整个人清减得厉害,宽大的寝衣穿在身上更显空荡,下颌尖削,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大而深邃,只是往日清冷的光泽被病气氤氲,显得脆弱而易碎。 太傅府上下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莫文远虽忙于朝务,每日下朝必先来探视,眉头紧锁,看着府医开的方子,亲自过问药效。林婉如更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亲自喂药、擦身,看着儿子昏沉中仍无意识蹙紧的眉头,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知晓这病根,一半在风寒,另一半,却在那锥心的离别与担忧上。 青墨和几个贴心侍从日夜轮值,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那只平日里有些傲娇的“花生”,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病弱,不再只蜷在远处,而是时常跳上床尾,将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暖炉,偶尔用脑袋蹭蹭莫斯星露在被子外的脚踝,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像是在无声地安慰。 病榻之上的时光缓慢而粘稠。莫斯星时睡时醒,意识常常游离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梦中多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时是封庭筠在千军万马中厮杀的模糊身影,血光冲天;有时又回到那个月夜,封庭筠炽热的呼吸,坚实的怀抱,以及那场耗尽他所有气力与羞怯的、抵死缠绵;更多的时候,是空茫一片,只有呼啸的北风和望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 每当稍微清醒些,他便强撑着精神,让青墨将封庭筠寄回的家书拿给他看。封庭筠的字迹一如他本人,带着几分飞扬不羁的力道,信的内容并不长,多是报平安,简述行军见闻。 “……已出潼关,一路向北,风沙渐大。‘追风’适应得极好,比那些狄虏的马能跑……爹说再有十日便可抵达前线……一切安好,勿念。” “……北地苦寒,呵气成冰。将士们士气高昂,我每日带着他们操练,不敢懈怠……琉璃胄贴身穿着,轻暖无比,时常想起……你务必珍重身子,按时用药……” 莫斯星看得缓慢,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在看到“琉璃胄”、“勿念”、“珍重”等字眼时,那浓密的长睫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要从那有限的字句中,勾勒出封庭筠在军中的点滴,感受他是否安好,是否添了伤痕。 偶尔精神好些,他会让青墨扶他坐起,靠在引枕上,就着床边小几,亲自提笔回信。他的手因虚弱而微微颤抖,字迹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峻,多了几分柔软,却依旧工整。 他从不言及自己的病痛,只写些京中琐事,譬如“花生”又胖了些,总爱偷吃他案上的点心;譬如父亲寻来了一本孤本的兵书注解,他已开始翻阅;譬如院中那株老梅结了花苞,想必等他回来时,正好盛开……笔墨清淡,絮絮叨叨,将满腔的思念与牵挂,都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语句里。 写好的信笺,他会仔细封好,交由青墨通过特定的渠道尽快送出。做完这一切,他往往已耗尽了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气,额角渗出虚汗,喘息着躺回去,望着帐顶出神。 思念是一种无孔不入的顽疾,比风寒更侵蚀肺腑,比汤药更苦涩入心。 与此同时,封庭筠正随着大军,在朔风凛冽的北境官道上疾行。 离京越远,景象愈发荒凉。触目所及,多是裸露的黄土、枯黄的衰草,以及远处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荒山。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噼啪作响。士卒们口鼻皆掩,默然前行,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和车轮辘辘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封庭筠作为先锋校尉,时常需要带领小队斥候前出探查敌情、地形。他骑在“追风”背上,玄甲覆霜,眉宇间早已褪尽了京中少年的最后一丝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军人的冷硬与警惕。北地的风沙磨砺着他的皮肤,也磨砺着他的意志。 白日里,他全神贯注于军务,勘察地形,布置岗哨,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他勇猛果决,又肯体恤下属,很快便在军中树立了威信。封擎岳看在眼里,虽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颇感欣慰。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大军安营扎寨,篝火燃起,疲惫席卷而来时,那被强行压抑的思念便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住在简陋的军帐中,枕戈待旦。夜深人静时,他会脱下冰冷的外甲,贴身穿着那件流光溢彩的琉璃胄。丝甲触肤生温,仿佛还残留着斯星身上的冷梅香和那夜的体温。他一遍遍地抚摸着那细密坚韧的丝线,脑海中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莫斯星灯下编织时专注的眉眼,以及那夜他意乱情迷时,氤氲着水汽、带着纵容与交付的眼神。 “斯星……”他低声喃喃,将脸埋入带着那人气息的丝甲中,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酸涩得厉害。他想念他清冷的声音,想念他偶尔浅淡的笑容,想念他指尖的温度,想念他一切的一切。 他会拿出莫斯星寄来的信,就着摇曳的烛火,反复阅读。那些京中琐事,在他读来,字字珠玑。他能想象“花生”偷吃点心时的憨态,能想到斯星翻阅兵书时微蹙的眉头,更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深藏的、与他一般无二的思念与牵挂。 “院中老梅结苞……”他低声念着,仿佛能透过信纸,看到太傅府静思斋外,那株在寒风中悄然孕育生机的梅树,而树下,站着那个清瘦如玉的身影。“待我归时,定要与你共赏梅花。” 强烈的思念化作了更坚定的信念。他一定要打赢这场仗,一定要平安回去!为了家国,也为了那个在京城等着他、将他视若性命的人。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贴身收藏,如同收藏着最珍贵的护身符。然后吹熄烛火,在充斥着皮革、钢铁与尘土气息的军帐中,抱着那件琉璃胄,怀着对远方之人无尽的思念,沉入或许有梦、或许无梦的睡眠。梦中,或许能跨越千山万水,再见那人一面。 时间在莫斯星病榻旁的药香里,在封庭筠马背上的风沙中,悄然流淌。 莫斯星的病势终于在腊月里渐渐有了起色。虽然依旧咳嗽,身子也虚弱得厉害,时常需要人搀扶才能下地走动片刻,但高热已退,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是人清减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更显得空灵飘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能下床后,便时常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氅衣,坐在静思斋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是萧索的冬日庭院,他却能对着那株结满花苞的老梅树,一看就是半天。手中有时握着一卷书,有时只是捧着一个暖手炉,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了何方。 他依旧定期收到封庭筠的信。信中的内容开始涉及一些零星的战事,语气依旧尽量轻松,但莫斯星何等敏锐,能从那些简略的描述中,读出前线的紧张与残酷。 “……与狄虏斥候遭遇,小战一场,斩首三级,我无碍……北地雪深及膝,行军艰难……听闻狄戎王庭似有异动,恐有大仗……” 每读到此类字句,莫斯星捧着信笺的手便会微微收紧,心也随之悬起。他知道封庭筠报喜不报忧,那“无碍”二字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凶险。他会立刻提笔回信,信中依旧不谈自身病体,只细细叮嘱他天寒加衣,作战时务必谨慎,不可莽撞,又将近日翻阅兵书所得的一些关于北境作战的注意事项,一一写下。 他的回信,成了封庭筠在苦寒北境最大的慰藉与支撑。 这一夜,腊月十五,月圆如盘,清辉遍洒。 莫斯星遣退了青墨,独自一人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他抬头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他清癯的面容。千里共婵娟,庭筠此刻,是否也在望着这同一轮明月? 与此同时,北境边关,一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接触战的营寨外。封庭筠安排好巡哨,独自一人走上附近的一处矮坡。身上铁甲未卸,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仰头,望着那轮与京城一般无二的、圆满却清冷的月亮,心中涨满了无尽的思念。寒风卷着雪沫刮过他的脸颊,生疼,他却恍若未觉。 “斯星……”他对着明月,低声呼唤,声音消散在风里,“京中的梅花……快开了吧?” 他仿佛能透过这清冷的月辉,看到千里之外,那个清瘦的人儿,也正独立寒窗,与他共望着这同一片夜空。 山河远隔,征尘未洗。唯有这一缕相思,借着月光,跨越千山万水,将两颗紧紧相依的心,短暂地连接在一起。月光无声,却映照着两处闲愁,一般牵挂。 第22章 京云诡 北境的战事,远比预想中更为胶着与惨烈。狄戎骑兵来去如风,熟悉地形,又值严冬,天时地利皆不利于朝廷大军。封擎岳用兵老练,稳扎稳打,却也难在短期内打开局面。作为先锋的封庭筠,更是数次与敌军精锐短兵相接,虽凭借勇武屡有斩获,但也尝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指挥的艰难。 一次关键的遭遇战中,封庭筠所部被一支人数占优的狄戎骑兵诱入一处地形复杂的山谷,陷入了包围。敌军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袭扰,箭矢如雨,封庭筠左冲右突,虽浴血奋战,麾下士卒却伤亡渐增,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他苦思破局之策,几近绝望之际,一封由莫斯星通过特殊渠道、比常规军报更早送达的信件,悄然送到了他的手中。信中没有儿女情长的絮语,只有寥寥数语,附着一张极其简练的地形草图。 “据《北疆杂记》残卷所载,此谷东南有一隐秘溶洞,可通谷外十里坡。洞内或有暗河,需慎行。” 封庭筠看着那熟悉的、清隽的字迹和那指向明确的草图,心中巨震!他立刻召集麾下仅存的几名斥候,按照草图所示方位搜寻,果然在荆棘与积雪掩盖下,找到了那个极为隐蔽的洞口! 当夜,他留下小股部队佯动迷惑敌军,亲率主力悄然潜入溶洞。洞内幽深曲折,确有地下暗河潺潺,寒冷刺骨,行军极其艰难。但凭借着莫斯星提供的这条“生路”,他们竟真的奇迹般绕到了敌军侧后! 次日拂晓,当狄戎骑兵正准备向谷内发动总攻时,封庭筠部如同神兵天降,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发起了猛烈突袭!敌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封庭筠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龙,直取敌军头领!一场血战,最终以这支狄戎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告终。 此战,封庭筠不仅率部成功突围,更反败为胜,斩获颇丰,极大地鼓舞了全军士气。当他清理战场,看着山谷中堆积的敌我尸骸,再回想那封及时的信件,心中对莫斯星的感激与震撼无以复加。斯星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仅凭书籍记载和对他处境的分析,竟能料敌于先,于绝境中为他指明方向! 他抚摸着贴身穿着、在激战中替他挡开数次致命攻击而丝毫无损的琉璃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斯星之于他,不仅是心爱之人,更是他战场上最隐秘而可靠的“谋士”与护身符。 经此一役,封庭筠在军中的威望陡升。不仅因其勇武,更因其在绝境中展现出的、似乎总能化险为夷的“运气”与决断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运气”背后,是莫斯星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和那颗与他紧密相连的心。 随着战事深入,封庭筠成长的速度惊人。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将,开始更多地思考战略战术,观察敌我态势,学习父亲和其他老将的指挥艺术。他将莫斯星信中偶尔提及的、关于北地风俗、气候、乃至狄戎各部之间微妙关系的只言片语,都牢牢记在心里,融会贯通。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对战场形势的预判越来越准确,用兵也愈发灵活刁钻。他开始能够独立策划并执行一些小型战役,不再完全依赖莫斯星那如同“天启”般的指点。 一次,他利用对季节风的精确把握,巧妙设伏,火烧狄戎一处重要粮草囤积点;另一次,他利用狄戎内部不同部落之间的矛盾,散布谣言,成功引发其内讧,不费一兵一卒便使其一部退兵。 他依旧会收到莫斯星的信,信中不再有具体的战术指点,更多的是分享一些新的读书心得,或是对天下大势、人心向背的抽象探讨。但封庭筠总能从中汲取到养分,获得某种启发。他们的交流,已从具体的技术支持,上升到了某种精神与战略层面的共鸣。 “封小将军用兵,愈发神鬼莫测了!”军中的赞誉之声开始流传开来。连一向严苛的封擎岳,看着儿子在战火中迅速褪去青涩,成长为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眼中也难掩骄傲之色。 封庭筠的声名,随着一场场胜利,如同插上了翅膀,不仅在军中传扬,甚至开始越过边关,传回京城。 然而,就在封庭筠于北境战场高歌猛进之时,千里之外的建安城,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傅府依旧门庭清冷,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如同渐渐收紧的绳索,悄然缠绕上来。 莫斯星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慢慢恢复,虽然依旧比常人畏寒虚弱,但已能如常读书起居。他敏锐地察觉到府中气氛的微妙变化。父亲莫文远下朝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眉宇间的凝重之色日益加深,与幕僚在书房密谈的次数也明显增多。往日里一些走动频繁的门生故旧,近来也疏远了不少。 他不动声色,依旧每日在静思斋看书、抚琴、喂猫,偶尔去给母亲请安。林婉如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她并未在儿子面前表露过多担忧,只是暗中加派了府中护卫,并更加留意京中的风吹草动。 这日,莫斯星正在翻阅一本前朝野史,青墨步履匆匆地进来,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禀报道:“公子,外面……外面有些不好的传言。” 莫斯星抬眸,目光平静:“说。” 青墨犹豫了一下,才艰难道:“市井间悄然流传,说……说钦天监夜观星象,测得……测得有‘妖星’光芒大盛,位逼紫薇,主……主国运动荡,朝纲不稳……而且……而且暗指那‘妖星’,与……与公子您……有些关联……” 莫斯星执书的手微微一滞,面上却无波无澜,只淡淡道:“荒谬之言,不必理会。” 青墨忧心忡忡:“可是公子,流言愈传愈烈,只怕……只怕会对老爷和府上不利……” 莫斯星合上书卷,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梅,梅苞点点,却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他岂会不知这流言的恶毒?“妖星逼宫”,这是最能触动帝王逆鳞的谶语!结合之前猎场那场莫名其妙的刺杀,以及父亲近来在朝中的处境,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场针对莫家、或者说,是针对他莫斯星而来的、精心策划的政治风暴。 父亲定然早已知晓,只是不愿让他担心,独自一人在朝中周旋抵挡。 “父亲今日回府后,神色如何?”莫斯星问道。 “老爷回来时,面色很是疲惫,直接去了书房,晚膳都未曾用。”青墨答道。 莫斯星沉默片刻,转身对青墨道:“去小厨房,让人熬一碗参汤,我亲自给父亲送去。” 他需要知道更具体的情况。这场风暴,因他而起,他不能,也不会置身事外。纵然他无拳无勇,但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及……远在北境、正快速成长的那颗将星,或许是他们破局的关键。只是,此刻的北境捷报,传回京城,在某些人眼中,恐怕未必全是好事。 京城的暗流,与北境的烽火,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夜深如墨,太傅府的书房却灯火通明。莫文远独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批阅公文或阅读典籍,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烛火,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案头上,一盏早已凉透的参汤原封未动。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父亲。”莫斯星清冷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莫文远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星儿?进来吧。” 莫斯星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新炖好的、热气腾腾的参汤。他走到书案前,将汤碗轻轻放下,目光平静地扫过父亲憔悴的面容和那盏凉透的旧汤。 “夜深寒重,父亲还需保重身体。”莫斯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莫文远看着儿子清癯却沉静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他张了张嘴,想如往常般说些“无事”、“朝务繁忙”之类的托词,但在儿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所有掩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莫斯星依言坐下,并未急于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婉如也走了进来。她显然也未曾安寝,衣着整齐,神色凝重,目光在丈夫和儿子脸上扫过,便了然于心。她走到莫文远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无声地给予支持。 “你们都知道了?”莫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林婉如点了点头:“流言蜚语,早已传入内宅。钦天监‘妖星’之说,指向星儿。” 莫斯星也微微颔首:“儿子略有耳闻。父亲,近日朝中,可是因此事对您多有发难?” 莫文远见无法再隐瞒,便也不再回避。他深吸一口气,将近日朝堂之上的风波缓缓道来: “钦天监正张玄素,三日前于早朝之上,呈递星象密奏,言及‘客星犯紫微,光芒刺目,主小人作乱,国本动摇’。虽未直言名姓,但其奏章中隐晦提及‘星芒过盛,生于文华之地’,指向已然明确。” 莫文远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随后,便有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为父‘教子无方’,纵容……纵容子嗣身负‘妖异’,恐祸乱朝纲!更有甚者,暗示为父位高权重,其子又……又与掌兵权的封家过从甚密,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陛下虽未当场表态,但……但昨日单独召见于我,言语间多有试探与……警示。命我……约束家小,静思己过。” 书房内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凝重的面色。 “约束家小,静思己过……”林婉如重复着这八个字,眼神锐利如刀,“这哪里是警示,这分明是已将莫家,将星儿,视作了潜在的威胁!文远,陛下他……怕是已起了疑心,甚至……杀心!” 莫文远痛苦地闭上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星儿他……他何错之有?!难道就因那虚无缥缈的命格批语,便要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父亲,”莫斯星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若陛下真已起疑,仅凭‘静思己过’,可能消除圣虑?” 莫文远猛地睁开眼,看向儿子。 莫斯星继续分析,条理清晰得可怕:“不能。猜忌一旦种下,只会随时间滋长。今日是流言,明日便可能是构陷。猎场刺杀,线索模糊,难以追查,但结果却是星儿险死还生。此番‘妖星’之论,看似荒诞,却精准地击中了帝王最忌惮之处——对皇权的潜在威胁。无论真假,陛下宁可信其有。” 林婉如接口道,语气带着狠厉与果决:“不错!坐以待毙,绝非良策!我们必须有所应对!” “如何应对?”莫文远声音沉重,“辞官归隐?以示绝无二心?可若陛下疑心已重,辞官反而可能被视为心虚,招致更快的清算!据理力争?证据呢?我们拿不出证据证明星儿绝非‘妖星’,而对方却可以不断制造‘证据’!” “父亲,母亲,”莫斯星的目光在父母脸上掠过,缓缓道,“当前局势,关键在于陛下之心。陛下之心,已因猜忌而偏。寻常的自证与辩解,已无用处。” “那当如何?”林婉如追问。 莫斯星沉吟片刻,道:“上策,釜底抽薪,设法消除陛下心中的猜忌根源。但这……极难。中策,示弱自保,暂避锋芒,等待转机。下策……鱼死网破。” 他顿了顿,继续详细阐述:“所谓消除根源,几乎不可能。命格之说,虚无缥缈,无法证伪。除非……有更大的利益或威胁,能让陛下觉得,动莫家得不偿失,或者,有比‘妖星’更迫在眉睫的危机需要倚重父亲。” 莫文远摇头:“北境战事虽紧,但封擎岳父子足以应对。朝中……目前并无此等契机。” “那么,唯有中策,示弱自保。”莫斯星道,“父亲可再次上书,言辞恳切,自陈教子无方,请求辞去太傅之职,只挂虚衔,不再参与核心机要。同时,我可称病不出,甚至……主动提出离开京城,前往某处偏远家庙或别院‘静修’,远离权力中心。此举或可暂时麻痹对方,换取喘息之机。” “离开京城?”林婉如立刻反对,“不行!京中尚且有护卫,若离了京城,路途遥远,变数更多,岂不是给了那些人更好的下手机会?猎场之事,你忘了么?!” 莫斯星看向母亲,眼神深邃:“母亲,正因有猎场之事在前,我们才更不能坐困愁城。离京,看似危险,实则或许能跳出眼下这无形的牢笼。当然,目的地需精心选择,路线需绝对保密,护卫需绝对可靠。”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林婉如一眼。 林婉如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确实有其不为人知的渠道和力量。 莫文远沉默了。他深知儿子分析得在理。辞官、离京,看似屈辱退让,但在帝王疑心已起的情况下,或许是唯一能保全家族、保全星儿的办法。只是,他一生忠于君事,清廉刚正,如今却要因莫须有的罪名自请去职,让儿子远走他乡,这让他如何甘心? “父亲,”莫斯星轻声道,“忍一时之屈,方可图将来。庭筠在北境屡立战功,声望日隆,此亦是一重保障。只要封家不倒,只要庭筠仍在,陛下投鼠忌器,便不敢对莫家做得太过决绝。我们需要的,是时间。” 他提到封庭筠,让莫文远和林婉如心中都是一动。是啊,那个孩子,如今已是军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与星儿的关系……或许,这确实是目前唯一能倚仗的外力。 “此事……需从长计议。”莫文远最终艰难地说道,“上书辞官,非同小可,需寻合适时机,斟酌措辞。离京之事,更需万全准备。婉如,联络可靠旧部,筹划路线与人手之事,便交由你了。” 林婉如重重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莫斯星见父亲终于采纳了建议,心中稍安。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能否真正破局,尚是未知之数。但至少,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宰割的羔羊。 “父亲,母亲,”他站起身,对着父母深深一揖,“无论前路如何,我们一家人,共同面对。” 烛光下,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紧密相连。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预示着这个冬天,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在这危机四伏的寒夜里,至少他们彼此依靠,寻到了一条或许能通往生路的缝隙。而远在北境的烽火与京城的暗涌,都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第23章 锦书来 北境的寒冬,如同亘古不化的巨兽,吞噬着一切生机。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三日,将山川河流、营寨道路都掩盖在一片刺目的银白之下,天地间唯余风雪的咆哮。 封庭筠勒马立于一处高坡,望着下方被冰雪覆盖的“落鹰峡”,眉头紧锁,心中一片冰冷。不是因为这酷寒,而是因为三日前在这里遭遇的一场惨败。 落鹰峡地势险要,两侧山崖陡峭,中间通道狭窄,本是设伏的绝佳之地。封庭筠凭借此前连战连捷的锐气,又得到斥候回报说小股狄戎辎重部队将由此经过,便亲率两千精锐前来截击,意图再立新功。 然而,他低估了狄戎的狡猾与对天时的利用。那支所谓的“辎重部队”根本就是个诱饵,当他率军深入峡谷后,两侧山崖上早已埋伏好的狄戎主力骤然发难!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下,更可怕的是,敌人竟然算准了这场暴风雪,利用雪崩之势,几乎将峡谷出口彻底封死! 封庭筠部顿时陷入了绝境。前有雪崩阻路,后有伏兵截杀,两侧山崖高不可攀。将士们在狭窄的谷地中挤作一团,成为了狄戎弓弩手的活靶子。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夹杂着巨大的冰块和石块,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血花和惨叫。 封庭筠目眦欲裂,挥舞长枪拼命格挡,指挥士卒寻找掩体,组织反击。他身先士卒,玄甲上很快便沾满了敌人的和自己的鲜血,那件琉璃胄在混乱中数次为他挡开致命的流矢和碎石,但身边的亲卫却一个个倒下。 那一战,从午后直杀到夜幕降临。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地,又迅速被新的雪花覆盖。封庭筠凭借个人勇武和麾下士卒的拼死血战,终于在被完全合围之前,撕开了一道口子,带着不足五百残兵,狼狈不堪地撤出了落鹰峡,躲入了一处更为偏僻的山坳暂避。 两千精锐,折损超过七成!这是封庭筠自随军出征以来,遭遇的最惨重失利。虽然斩杀的敌军数量亦不少,但于大局无补,反而挫动了锐气。 此刻,躲在这处临时找到的、勉强能遮蔽风雪的背风山坳里,看着身边仅存的、个个带伤、士气低落的士卒,听着帐外呼啸的寒风,封庭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责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他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坐下,卸下满是血污和冰碴的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痛苦的脸。 “将军……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一名手臂受伤的校尉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粮草所剩无几,伤药短缺,外面大雪封山,狄戎随时可能搜剿过来。 封庭筠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贸然突围,外面地形不明,很可能再次落入陷阱;固守待援?这处山坳并非绝险之地,且大军主力远在百里之外,能否找到他们还是未知数,就算找到,他们又能撑到几时?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的勇武在残酷的战争和天威面前,是多么的渺小。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辜负了麾下将士的信任,更……辜负了远在京城、一直默默支持他的斯星。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摸到那件贴身穿着、依旧温润的琉璃胄,以及那几封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信笺。斯星的容颜仿佛就在眼前,那样清冷,那样沉静。若是斯星在此,他会如何应对?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节省口粮,派出最机灵的斥候,尝试寻找出路,但务必小心,不可再中埋伏。”封庭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达了几条命令,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如何,他不能倒下,他必须带着这些还活着的兄弟,活下去! 就在封庭筠于冰天雪地中苦苦支撑、几近绝望的第五日傍晚,一名被他派出去寻找出路、同时也抱着万一希望试图联系后方大军的斥候,竟然真的带回来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裘皮、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以及一封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 那人并非军中信使,而是林婉如早年安插在北境的、极为隐秘的“暗桩”之一。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穿越了狄戎的封锁线和茫茫雪原,才找到了这里。 “封将军,这是京城莫公子给您的急信。”暗桩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将信递给封庭筠后,便迅速隐没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京城?斯星的急信?! 封庭筠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他迫不及待地撕开油布,就着篝火微弱的光芒,展开信纸。莫斯星那清隽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内容却并非儿女情长,而是密密麻麻的、关于落鹰峡及周边地域的详尽分析! “庭筠如晤,见字如面。 北地酷寒,战事艰辛,万望保重。 闻君受困落鹰峡,心急如焚。然困局非必死之局,或可险中求胜。 据《北疆风物志》与《前朝行军札记》残卷所载,落鹰峡之险,在于其‘锁喉’之势。然天道有缺,地势无常。札记有云:‘落鹰峡东南三里,有暗河潜行,名曰‘伏龙涧’,其入口隐于冰瀑之后,极难察觉。涧内虽寒彻骨,然可行。穿涧而过,可达峡外‘黑风坳’,此乃狄戎囤积粮草、关押俘卒之所,守备必因前线得胜而松懈。’ 另,狄戎习性,重胜骄狂。彼既设伏成功,重创我军,其首领必志得意满,疏于防范。其主力或已回调,意图扩大战果,围攻我主力大营。黑风坳留守兵力定然空虚。 君可遣敢死之士,沿东南方向搜寻冰瀑。伏龙涧入口虽隐,然冬季冰封,水流减弱,仔细探查,或有踪迹。若能寻得此径,便可效仿韩信‘暗度陈仓’之策,奇袭黑风坳! 此举凶险万分,然绝境之中,唯有无畏之勇与非常之谋,方可破局。袭其粮草,可断其前线供给;释我俘卒,可乱其军心,更可补充兵员。若成,则局势顷刻逆转。 然,切记!伏龙涧内地形复杂,暗河冰冷,需备足御寒之物与引路绳索。出击务必迅猛,一击即中,不得恋战。 信至之时,未知君之处境,唯愿此拙见,能助君脱困。京中诸事……暂且勿忧,专心战事。盼君早日破敌,凯旋而归。 斯星手书” 信很长,写满了蝇头小楷,将如何寻找伏龙涧、黑风坳可能的地形、狄戎可能的布防弱点、甚至袭击成功后如何撤离、如何与主力联系的细节都考虑得极为周详!仿佛莫斯星就站在那落鹰峡前,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封庭筠捧着这封信,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瞬间湿热。这不是普通的书信,这是绝境中的一盏明灯,是溺亡前的一根浮木!斯星远在万里之外,仅凭书籍记载和对战局的推演,竟然为他指出了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生路,甚至反败为胜的契机!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火焰,所有的疲惫、沮丧、绝望在这一刻被扫荡一空!他立刻召集麾下仅存的将领和那些伤势较轻、意志尚存的士卒。 他没有隐瞒,将莫斯星信中的计划和盘托出,不过隐去了信的来源,只说是京城来的机密情报。起初,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穿越一条闻所未闻的暗河冰涧,去袭击敌人后方的粮草基地?这太疯狂了! 但看着封庭筠那重新变得坚定和充满信心的眼神,回想起他以往的胜利和身先士卒的勇猛,再想到眼下坐以待毙的绝境,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渐渐在残存的将士心中升起。 “将军!干吧!横竖是个死,不如拼一把!” “对!跟着将军,杀出去!” 当夜,风雪稍歇。封庭筠挑选了五十名最精锐、最悍不畏死的士卒,包括那名手臂受伤却熟悉地形的校尉。他们饱餐了最后一顿所剩无几的干粮,用所有能找到的皮毛、布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带上所有可用的武器、绳索和火折。 按照信中所指的方向,他们顶着刺骨的寒风,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于落鹰峡东南方向的一处巨大冰瀑后面,找到了那个被厚厚冰凌掩盖、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伏龙涧的入口! 洞内漆黑一片,寒气比外面更甚数倍,呵气成冰。脚下是滑溜冰冷的岩石和时深时浅的暗河水,冰冷刺骨。四周是嶙峋怪石和垂下的冰锥,稍有不慎便会碰得头破血流,或者滑入深不见底的暗河中。 封庭筠一马当先,手持火折,小心翼翼地在前探路。琉璃胄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其轻薄透气又不失保暖的特性,让他在极度严寒中仍能保持一定的体温和灵活性。他们用绳索彼此连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这段路程,是他们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艰难的路。不知过了多久,当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前方透入,夹杂着不同于洞内潮湿气息的、干燥寒冷的空气涌来时,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他们终于穿过了伏龙涧! 出口同样隐蔽在一处山石缝隙之后。封庭筠小心地探出头观察,外面天色已蒙蒙亮,雪后初霁,远处一座山坳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简易的帐篷和栅栏——正是莫斯星信中提到的“黑风坳”! 正如斯星所料,狄戎因为前方大胜,主力已调往围攻朝廷军主力大营,此地守备果然十分松懈。只有零星的巡逻兵在营地外围走动,大部分敌人似乎还在温暖的帐篷里酣睡。 机会千载难逢! 封庭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五十名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悍卒,如同五十头出柙的猛虎,带着积郁数日的愤懑和对生的渴望,悄无声息地摸向敌营! 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封庭筠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瞬间便挑翻了营门口的哨兵。身后的士卒如潮水般涌入,见人就杀,逢帐便烧!狄戎守军从睡梦中惊醒,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便被砍瓜切菜般放倒。 营地里瞬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封庭筠目标明确,直扑粮草囤积处,将那些宝贵的粮食、肉干付之一炬!同时分兵打开关押朝廷军俘虏的围栏,数百名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俘卒被释放出来,见到是自己人的军队,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捡起敌人的武器,加入了战斗! 混乱中,封庭筠更是亲手斩杀了此地留守的狄戎一名千夫长! 整个袭击过程迅猛如雷,不到半个时辰,黑风坳的狄戎守军便被彻底击溃,除了少数趁乱逃脱,大部分被歼灭。粮草被焚毁大半,缴获兵器马匹无数,更是解救出近五百名被俘的朝廷军士卒! 站在熊熊燃烧的粮草堆前,看着身边汇聚起来的、士气高昂的上千名将士,封庭筠迎着初升的朝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绝境逢生,反败为胜!这一切,都得益于斯星那封如同天降般的信! 他没有停留,立刻整合队伍,带上缴获的物资和伤员,按照莫斯星信中的建议,选择了一条安全的路线,迅速撤离黑风坳,向着朝廷军主力大营的方向靠拢。 数日后,当封庭筠率领这支“失而复得”并且立下奇功的队伍,出现在正与狄戎主力对峙的朝廷军大营外时,整个大营都轰动了! 封擎岳闻讯亲自出营迎接,看到儿子虽然面容憔悴、甲胄残破,但眼神锐利,气势昂扬,身后还跟着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更是带回了焚毁敌军重要粮草基地、击杀敌酋、解救大量俘卒的惊天捷报,这位向来威严沉稳的老将军,也忍不住虎目泛红,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战,封庭筠不仅奇迹般地从绝境中生还,更以一场精彩的奇袭,重创了狄戎的后勤,极大地缓解了主力大营的压力,扭转了整个北部战局的颓势! “封小将军用兵如神,绝境奇袭,焚敌粮草,扬我军威!”的捷报,随着八百里加急,飞快地传向京城。封庭筠的声名,这一次,是真正如同耀眼的星辰,在帝国的北疆乃至整个朝堂,冉冉升起,光芒万丈!而这万丈光芒的背后,是千里之外,那一盏清灯下,耗尽心血的筹谋与从未断绝的牵挂。 第24章 断舍离 封庭筠北境大捷,奇袭黑风坳、焚毁狄戎粮草、解救大批俘卒的军报,如同一声春雷,在年关将近、被“妖星”流言笼罩的京城炸响。捷报详细叙述了战况之凶险、决策之果决、战果之辉煌,虽未提及莫斯星那封关键信件,但“封小将军用兵如神,绝境中寻得奇径,一举扭转战局”的评价,已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随捷报一同抵达太傅府的,还有一封封庭筠写给莫斯星的私信。信中不再是报平安的寥寥数语,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慨、对莫斯星运筹帷幄的由衷敬佩,以及更加炽烈直白的思念。字里行间,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 “斯星,吾爱!黑风坳一役,全赖汝之奇谋!若无汝信,我与众将士恐已埋骨雪谷……此恩此情,庭筠永世不忘!北境战事已现转机,狄戎粮草被焚,士气大跌,父亲言,最快明春便可结束战事,凯旋还朝!待我归来,定要……与你共享太平!珍重,务必珍重!” 握着这封滚烫的信笺,看着那熟悉的、飞扬中带着一丝笨拙情意的字迹,莫斯星清冷的眉眼间,也难得地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微澜。连日来因京中流言和家族压力而紧绷的心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些许。 连带着,太傅府上空那无形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来自北境的捷报冲淡了几分。莫文远在朝中,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那些之前弹劾他的声音暂时沉寂了下去。林婉如暗中筹划的“离京”方案,也因此放缓了节奏,想着或许局势能有转机。 府中甚至开始有了些许年节的气氛,下人们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暖意,愈发惫懒,整日窝在烧着银炭的静思斋里,揣着爪子,睡得肚皮朝天。 然而,这短暂的安稳,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一缕薄冰。 腊月二十三,小年。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膳刚过,莫斯星正坐在书斋窗下,翻阅着一本古籍,花生蜷在他脚边的软垫上。突然,一阵极其沉重、密集且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整个太傅府!那声音并非寻常街市喧哗,而是带着金属甲片碰撞的特有铿锵,充满了肃杀之气! 莫斯星执书的手猛地一僵,豁然抬头!几乎是同时,书斋外传来了青墨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公子!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把府上围住了!” 话音未落,府门外已传来粗暴的撞门声和厉声呵斥:“开门!奉旨查抄逆臣莫文远府邸!抗旨者格杀勿论!” 查抄?!逆臣?!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莫斯星心头!他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最坏的结果以如此迅猛、如此酷烈的方式降临时,依旧让他瞬间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穿外袍,只着一身素白寝衣,便疾步冲向院外。花生被惊得“咪呜”一声跳起,炸着毛,警惕地望向门外。 当莫斯星冲到前院时,眼前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太傅府那扇象征着清贵与荣耀的朱漆大门,已被暴力撞开,碎裂的木屑散落一地。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身披玄甲,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入!他们见人就推搡呵斥,遇到稍有抵抗或惊慌跑动的下人,便拳打脚踢,甚至挥刀便砍!一时间,府内哭喊声、求饶声、呵骂声、器物碎裂声响成一片,昔日宁静雅致的庭院,瞬间沦为人间地狱。 莫文远被两名身材魁梧的禁军将领一左一右死死扭住胳膊,强行按压着跪在庭院中央的雪地里。他官帽歪斜,发髻散乱,紫色的朝服被扯得凌乱不堪,但他依旧竭力挺直着脊梁,口中怒斥:“放肆!本官乃当朝太傅!尔等岂敢无凭无据,私闯府邸,污蔑朝廷重臣?!我要见陛下!”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冷峻的中年官员,手持一卷明黄圣旨,立于阶上,对莫文远的怒斥充耳不闻,只是冷冷地扫视着混乱的府邸,声音如同寒冰:“莫文远!你纵子行凶,其子莫斯星身负妖异,勾结边将,意图不轨!证据确凿!陛下有旨,莫文远革职查办,打入天牢!莫斯星就地格杀!其余家眷,押入大牢候审!府中一应财物,抄没入官!抗旨者,以谋逆论处,株连九族!” “格杀”二字,如同死神的宣判,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些原本还在挣扎哭喊的下人,瞬间吓得噤若寒蝉,面无人色。 几名凶神恶煞的士兵,得到命令,立刻持刀向着站在廊下的莫斯星扑来!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强自镇定的莫斯星,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虽只穿着单薄寝衣,立于凛冽寒风之中,身姿却挺拔如青松。面对汹汹而来的利刃,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清喝一声: “放肆!” 这一声并不如何响亮,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射向那几名冲过来的士兵,目光中竟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仪与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那几名士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脚步竟不由自主地一顿,手中的刀也滞了滞。他们常年混迹京城,何曾见过这等场景?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面对刀兵加身,非但不惧,反而有种令人心折的威势! “陛下旨意,是查抄,是拿人!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圣旨明言‘查办’、‘候审’之前,便敢在太傅府内肆意行凶,滥杀无辜?!”莫斯星的声音清越而冰冷,如同玉石相击,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庭院中,“我父是否谋逆,尚无定论!尔等今日在此造下的杀孽,他日清算,一个也逃不掉!”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更带着一种对后果的冰冷预告,让那些原本气焰嚣张的士兵,心头都是一寒,竟真的不敢再上前。 那绯袍官员见状,眉头紧皱,厉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速速将此妖孽格杀!违令者,军法处置!” 官兵们被上官一催,凶性再起,再次蜂拥而上! “星儿小心!”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一道杏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侧面掠至!林婉如到了! 她手中并无兵刃,只有一根不知从何处顺手抄起的、用来支撑花架的熟铜棍!但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铜棍,在她手中却仿佛化作了神兵利器! 只见她身形飘忽,如同鬼魅,瞬间便切入几名士兵之间。铜棍一抖,如同毒蛇出洞,“啪”地一声精准地点在一名士兵的手腕上,那士兵惨叫一声,钢刀脱手飞出!棍身顺势回扫,带着凌厉的风声,扫在另一名士兵的腿弯处,那人当即跪倒在地!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她并不以杀伤为目的,每一招都旨在击溃对方的攻击能力,为自己和儿子创造空间。铜棍在她手中时而是棍,时而是枪,时而又如同短鞭,舞得密不透风,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暂时挡住了七八名精锐禁军的围攻! “夫人!” “主母!” 一些忠心的仆役和护卫见状,也红了眼睛,想要冲上来帮忙。 “都不要过来!退后!”林婉如一边格挡着攻击,一边厉声喝道。她深知,普通仆役上来只是送死,反而会让她分心。 混乱中,两名一直跟在林婉如身边、看似普通仆妇的中年女子,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莫斯星。她们是林婉如的心腹亲信,也是她早年江湖上的旧部。 “公子!快跟我们走!”其中一人急声道,伸手便要去拉莫斯星。 “不!”莫斯星斩钉截铁地拒绝,目光死死地盯着在人群中奋力厮杀的母亲,以及被按压在地、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的父亲,“我不能走!我要和父亲母亲在一起!” 他知道,这一走,或许便是永诀他怎能抛下父母,独自逃生? “糊涂!”林婉如听到儿子的声音,心中大急,手下招式却愈发狠辣,一棍逼退两名士兵,抽空回头,对着莫斯星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急促,“星儿!听着!他们的目标是你!你留下,我们全家立刻都要死!你走了,我与你父亲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陛下要的只是你的命!你活着,莫家就还有希望!你死了,就真的什么都完了!快走!!”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莫斯星的心上。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断舍离”,何其残忍! 看着母亲为了掩护他,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发髻散乱,杏色的衣衫上已沾染了点点血迹;看着父亲被屈辱地按压在地,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焦急、痛苦与无声的催促;看着这昔日温馨的家园,此刻已沦为修罗场…… 莫斯星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知道,母亲是对的。他留下,于事无补,只会让父母立刻陪葬。他走了,父母或许会因为“逆臣家眷”的身份下狱,但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朝廷还需要用他们来钓自己这条“大鱼”,或者作为与北境封家博弈的筹码。他活着,封庭筠那边就还有牵挂,皇帝投鼠忌器,或许不敢对父母立刻下杀手…… 这冰冷的权衡,这无可奈何的抉择,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公子!不能再犹豫了!”另一名亲信也焦急地催促,她们已经能听到更多士兵正向这边聚集的脚步声。 莫斯星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定所取代。他深深地、仿佛要将父母的身影刻入灵魂般,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毅然转身!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快步冲回近在咫尺的静思斋。花生吓得躲在书案下瑟瑟发抖。莫斯星一把将它捞起,塞进怀里。同时,他极其迅速地拉开书案下一个隐秘的暗格,里面只有几样东西:那枚封庭筠送的“平安”玉扣,那柄林婉如给的玄铁匕首,还有几页他早已整理好的、关于自身命格以及可能应对之策的零散手稿。他将这些东西飞快地塞入怀中。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林婉如一声闷哼,似乎受了伤!以及那绯袍官员气急败坏的吼声:“拦住他们!别让那妖孽跑了!” “公子!快!”两名亲信已冲到书斋门口,焦急万分。 莫斯星不再有任何迟疑,抱着花生,跟着两名亲信,从书斋另一侧的窗户翻出,融入了太傅府后院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与假山竹林之中。 他们专挑僻静小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躲避着四处搜捕的官兵。身后,太傅府方向的哭喊声、打斗声、呵斥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着他们。 莫斯星没有回头。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父母此刻的境遇,不去想家园被毁的惨状。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为了父母那一线生机,为了远在北境、还在为他奮战的庭筠,也为了……这强加于身的、不公的命运! 寒风如刀,刮过他单薄的衣衫和脸颊。怀中的花生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与悲伤,不再发抖,只是安静地蜷缩着,发出细微的呜咽。 两名亲信一前一后,护卫着他,如同三道幽灵,在京城熟悉的街巷与逐渐降临的夜幕掩护下,向着某个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逃生之路,疾驰而去。 身后的太傅府,火光渐渐亮起,映红了半边天际,那是抄家士兵在纵火焚烧“逆产”……家的方向,已是一片血与火的炼狱。而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未知的荆棘。 第25章 惊魂路 离开太傅府后院的阴影,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是更漫长、更残酷的逃亡的开始。 两名亲信,一名叫墨韵,一名叫青霜,皆是林婉如当年行走江湖时救下并一手培养的死士,对莫家忠心不二。她们深知京城巡防营与禁军的布防与搜捕习惯,带着莫斯星专挑最阴暗、最肮脏、最不引人注目的路径行进。 他们穿过污水横流、散发着腐臭气味的窄巷,翻过堆满杂物、荆棘丛生的破败院墙,甚至一度藏身于运送夜香的车辆夹层之中,那刺鼻的恶臭几乎让莫斯星晕厥过去,怀中的花生更是躁动不安。他死死咬着牙,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口鼻,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夜色是他们唯一的掩护。但冬夜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身上。莫斯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外面匆忙套了一件从某个晾衣竿上顺来的、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袍,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意。他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脚上的软底睡鞋早已被雪水、泥泞浸透,冰冷刺骨,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然而,比寒冷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追兵。 “搜!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发现莫斯星踪迹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那边!去看看!” 官兵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犬吠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夜空中此起彼伏,从不同方向传来,仿佛一张不断收紧的大网。火光在远处的街巷口闪烁晃动,如同地狱窥视人间的眼睛。 有一次,他们刚刚躲进一处废弃的宅院断墙下,一队举着火把的巡防营士兵便从巷口跑步经过,沉重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甚至能映亮他们藏身之处的轮廓。莫斯星紧紧捂住花生的嘴,将它和自己完全蜷缩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炸开。直到那队士兵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如同虚脱般,缓缓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墨韵和青霜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们如同最敏锐的猎豹,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响,眼神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她们将自己的干粮省下来给莫斯星,将唯一一件稍厚的斗篷也让给他御寒,自己则只靠着内力硬抗。 “公子,再坚持一下,只要出了内城,到了外城的贫民区,搜捕就会松懈一些。”墨韵低声鼓励道,她的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有些沙哑。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他们的想象。 在试图穿越一条连接内外城的、早已干涸的废弃河道时,他们遭遇了最致命的伏击。显然,有人预判了他们的逃跑路线。 十几名身着黑色劲装、并非普通官兵打扮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河床两侧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冒出,手中的兵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是淬了毒的!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眼神冰冷麻木,与猎场那些死士如出一辙! “是‘暗刃’!”青霜低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她认出了这些隶属于皇室秘密机构的顶尖杀手! 没有任何废话,杀戮瞬间开始! 墨韵和青霜将莫斯星猛地推向河道一侧一个凹陷的土洞,同时转身,拔出了隐藏在腰间的软剑,迎向了那些致命的黑影! “公子快走!沿着河道向东!不要回头!”墨韵厉声喝道,她的声音在兵刃激烈的碰撞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莫斯星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入土洞中。他回头望去,只见墨韵和青霜的身影在众多黑色身影的围攻下,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树叶。她们的剑法狠辣精妙,每一招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瞬间便有两名黑衣人倒下。但对方人数太多,实力强横,配合默契。 一道淬毒的飞刀划过青霜的肩头,她闷哼一声,动作瞬间迟缓,紧接着便被数把兵刃同时刺穿!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莫斯星的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喊道:“走……!” 墨韵见状,目眦欲裂,完全放弃了防守,如同疯虎般扑向那名发射飞刀的黑衣人,软剑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对方的脖颈,但同时,她的后背也空门大露,被数把长刀同时劈中!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干涸的河床。 两名忠心的亲信,为了给他争取哪怕多一息的逃生时间,就这样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香消玉殒。 莫斯星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那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她们至死都望向自己这边的、充满担忧与催促的眼神,巨大的悲伤与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知道,他不能辜负她们的牺牲!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抱着受到惊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花生,头也不回地、沿着墨韵指示的方向,踉跄着向前跑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不敢流下,生怕结冰暴露行踪。身后兵刃交击声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死寂,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花生细弱的呜咽。 第26章 寒山援 失去了墨韵和青霜的指引和保护,莫斯星的逃亡变得更加艰难和盲目。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迷宫般的街巷和荒芜之地仓皇奔逃,躲避着任何可能的人迹和声响。 饥饿、寒冷、疲惫、恐惧,如同四条毒蛇,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和身体。干粮早已吃完,他只能抓几把干净的积雪塞入口中,那冰冷的触感暂时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却让身体更加寒冷。脚上的睡鞋早已磨破,脚底被冻伤、被碎石割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怀中的花生似乎也到了极限,叫声越来越微弱,身体冰凉。莫斯星将它紧紧搂在胸口,试图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温暖它。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布满了追兵的眼睛。告示墙上已经贴上了他的海捕文书,绘着他的画像,虽然未必十分传神,但那“妖星”、“钦犯”的字眼和巨额赏格,足以让任何见到他的人心生贪念。 有一次,他试图向一个在破庙外施粥的老乞丐讨一口吃的,那老乞丐起初面露怜悯,但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后,眼神骤然变得闪烁而贪婪。莫斯星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转身钻进了一条小巷,果然不久后就听到那老乞丐带着几个地痞流氓搜寻过来的声音。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恶意。 天空再次飘起了细雪,如同为这场逃亡奏响的哀歌。莫斯星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变得朦胧。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身影,看到了母亲在庭院中舞剑的飒爽英姿,看到了封庭筠在灯下看着他、眉眼弯弯的笑容……那些温暖的、安宁的过往,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最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跌倒在京城最边缘、一处早已荒废、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城隍庙前。 庙门早已腐朽倒塌,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着,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过了门槛,滚入了庙内。 庙内更是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神像坍塌,只剩下半截身子,脸上彩漆剥落,露出里面黝黑的泥胎,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菌和某种动物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莫斯星蜷缩在神像后方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里,身下是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稻草。他紧紧抱着怀里气息奄奄的花生,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牙关咯咯作响。 外面,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破败的庙宇,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尖笑。远处,隐约似乎又传来了搜捕队的呼喝声和犬吠,忽远忽近,如同索命的梵音,折磨着他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抬起头,透过屋顶巨大的破洞,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飘着雪的天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逃不出去了……京城是天罗地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挣脱? 父母生死未卜,家园被毁,忠仆惨死,庭筠远在天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真要像那圣旨所说,作为一个“妖星”,屈辱地死在这肮脏破败的角落里,连累所有关心他的人?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瞬间在冰冷的脸颊上凝结成冰。 他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之中。或许,就这样结束,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莫斯星的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怀中的花生也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温热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城隍庙的破败大门外。 那脚步声很奇特,不疾不徐,沉稳而笃定,仿佛踏雪无痕,与追兵那种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濒死的莫斯星已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就听天由命了么?” 这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莫斯星浑噩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残破的庙门口,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青灰色布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如同寒星般的光芒。 正是曾在洞庭湖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神秘布衣男子! 莫斯星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脱力,只能徒劳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警惕而茫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沈寒山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悄无声息。他走到莫斯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既无同情,亦无厌恶,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 “莫斯星?”他确认道,语气平淡。 “……是。”莫斯星声音干涩地回答,握紧了袖中的匕首。此人敌友难辨,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沈寒山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戒备,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以及他怀中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淡淡道:“我姓沈,名寒山。和林婉如师出同门。” 同门?! 莫斯星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寒山。母亲……竟然还有一位同门? 沈寒山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他那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我在京城留有眼线。莫家出事,你被追捕的消息传来,我便从长白赶来了。找你,费了些功夫。” 他的解释简单直接,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莫斯星却能从这平淡的话语中,感受到背后的不寻常。从长白到京城,千里之遥,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到,并且在这茫茫人海、重重搜捕中找到躲藏在此的自己……此人的能力和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你……为何要找我?”莫斯星艰难地问道。他不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如今这般境地。 沈寒山看着他,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因为你是林婉如的儿子。于情于理,我总要把你带回门派。”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救他,并非出于怜悯或同情,更像一次冷冰冰的交易。 莫斯星沉默了。他看着沈寒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漠不关心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失望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冰冷。在这世上,除了父母和庭筠,又有谁会毫无理由地对他好?沈寒山的“无情”,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还能走吗?”沈寒山问道,语气没有任何关切,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莫斯星咬了咬牙,试图撑起身体,却再次无力地跌坐回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是强弩之末。 沈寒山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俯下身,伸出大手,一把将莫斯星从地上捞了起来,如同拎起一只小猫。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抱好你的猫。”他丢下一句,便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庙外走去。 莫斯星被他半扶半拖着,踉跄地跟上。怀中的花生似乎也被沈寒山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出声。 走出破败的城隍庙,寒风扑面而来。莫斯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吞噬了太傅府生命的京城方向,眼中所有的软弱与绝望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毅所取代。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沈寒山是出于何种目的,至少,他活下来了。 活着,就有希望。 自那个绝望的城隍庙之夜起,莫斯星便跟着沈寒山,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逃亡与跋涉。 沈寒山显然深谙隐匿之道,他并未选择官道或寻常路径,而是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密林险涧而行。他仿佛对天下山川地理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最难以追踪的路线。 然而,这条路也意味着极致的艰辛。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沈寒山随身只带了极少量的干粮,很快便消耗殆尽。之后,他们只能依靠采摘野果、挖掘草根,或者由沈寒山出手猎取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型动物果腹。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莫斯星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起初几乎难以下咽,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强迫自己吞下那些粗糙、甚至带着腥膻味的食物。 寒冷是无处不在的敌人。越往北走,天气愈发严寒。沈寒山只给了他一件粗糙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裘衣,虽然保暖,却沉重而充满异味。夜晚露宿荒野,只能寻找山洞或背风处,点燃一小堆篝火,两人一猫紧紧靠在一起取暖。莫斯星身体本就虚弱,又经历了家变和逃亡的打击,在这般恶劣环境下,更是时常发起低烧,咳嗽不止。 沈寒山对此视若无睹。他不会主动关心莫斯星的病情,也不会因为他的虚弱而放缓脚步。只有当莫斯星实在支撑不住,快要倒下时,他才会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些不知名的、味道极其苦涩的草药,命令他嚼碎吞下。那些草药虽然难吃,但效果却奇佳,总能暂时压下他的病势,让他恢复一些力气,继续跟上。 行走更是对意志力的极大考验。沈寒山的步伐极快,而且似乎不知疲倦。莫斯星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跟上,常常一天下来,双脚磨满了血泡,旧泡破了又磨出新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沈寒山从不搀扶他,也不会因为他速度慢而等待,只是偶尔会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在思索他是否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这种目光,比任何言语的责骂更让莫斯星感到屈辱和压力。他知道,在沈寒山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一个累赘。如果他跟不上,如果他不是林婉如的儿子,沈寒山很可能真的会将他抛弃在这荒山野岭。 这种认知,激发了他骨子里所有的倔强与韧性。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脚底的血泡磨破,鲜血浸湿了简陋的草鞋;任凭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任凭饥饿和病痛不断折磨着他的身体。他只是紧紧地跟着前方那个高大的、仿佛永远不知道疲惫的背影,怀中的花生成了他唯一能汲取些许温暖的来源。 他们穿越了无数座积雪覆盖的山峦,蹚过了数条冰冷刺骨的溪流,在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中穿行,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猛兽和……偶尔出现的、疑似搜捕者的踪迹。沈寒山的警惕性极高,总能提前规避风险。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沈寒山沉默寡言,莫斯星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仇恨中,无话可说。只有在偶尔休息、补充食物的时候,沈寒山才会极其简略地指点他一些野外生存的技巧,比如如何辨别可食用的植物,如何寻找水源,如何利用地形隐藏自己。他的指点同样冰冷而实用,不带任何感**彩。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边关。 朔风凛冽,卷起营帐的帘幕,带入漫天风沙与寒意。封庭筠刚刚卸下沾满血污与尘土的铠甲,俊朗的脸上带着连日征战后的疲惫,但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虑。 案几上,除了军报,还静静躺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信纸已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莫家突遭巨变,抄家下狱,罪名……谋逆。斯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清冷如玉、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的少年,是如何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惊慌失措,是如何在追捕中仓皇奔逃……他身子那般弱,心脉还有旧疾,如何受得住这颠沛流离、饥寒交迫? “斯星……”他低声唤着这个名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起。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无尽担忧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几乎当场就要抛下一切,单枪匹马杀回京城!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莫世伯为何下狱?斯星为何在逃?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有没有受伤?那种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是封擎岳强行按住了他。 “混账!你现在回去,能做什么?!是能劫天牢,还是能对抗整个朝廷的追捕?!”封擎岳的声音如同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若擅离职守,便是坐实了莫家‘勾结边将’的罪名!不仅救不了他们,还会把整个封家都拖下水!到时候,谁还能在朝中为他们周旋?!谁还能在外面寻找星哥儿?!” 父亲的话如同冰水,浇熄了封庭筠冲动的火焰,却也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与自责。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这该死的战争,恨那远在京城、下达这荒谬命令的皇帝! 他只能将所有的担忧、恐惧、思念与愤怒,都发泄在战场上。他作战愈发勇猛,甚至可以说是狠厉,如同不要命一般,冲锋在前,斩将夺旗,仿佛只有敌人的鲜血和不断的胜利,才能暂时麻痹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每当夜幕降临,军营沉寂下来,他便独自一人坐在帐中,一遍遍摩挲着那件贴身穿着、救过他多次性命的琉璃胄,仿佛能从中感受到莫斯星残留的气息和温度。他会拿出莫斯星写给他的、那些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信笺,逐字逐句地阅读,从那些清淡的笔墨间,汲取着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渺茫的希望。 “斯星……你到底在哪里……”他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喃喃,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我……等我打完仗,就算翻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他也会写信,写给京城中可能还在活动的、与封家或莫家交好的人,打探消息。尽管他知道,这些信可能石沉大海,或者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北境的烽火与长白山的冰雪,隔绝了彼此的身形,却隔不断那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担忧。一个在血与火中疯狂成长,一个在冰与寂中艰难求生,两条原本紧密相依的生命线,被命运的巨力强行扯断,各自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寒冷中,凭借着对对方那一丝渺茫的念想,倔强地、痛苦地支撑着,等待着黎明或许会到来的那一天。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这身份的束缚,这责任的沉重。 “将军,巡营时辰到了。”亲卫在帐外低声禀报。 封庭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份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藏。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冷峻,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化开的痛楚与焦虑,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他起身,重新披上冰冷的铠甲,拿起佩剑,大步走出营帐。 帐外,寒风如刀,旌旗猎猎。远山如黛,夜色如墨。 他的星星,如今在何方?是否……还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如同他一般,望着这同一片清冷月光?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必须尽快回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一定要找到他! 而在那苦寒的长白山中,破败小屋内的莫斯星,在断断续续的噩梦与刺骨的寒冷中,再次昏沉过去。无人知晓,在这寂静的雪夜,两颗曾经紧密相依的心,正隔着千山万水,承受着同样的煎熬。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悄然流逝。莫斯星的皮肤被风霜磨砺得粗糙,原本白皙如玉的双手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伤口,身体虽然依旧清瘦,却因为长期的艰苦行走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后,沉淀下了更深的寒意与一种近乎漠然的坚韧。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两月,也许是三月。当眼前的景色逐渐从荒山野岭变为覆盖着厚厚白雪、生长着高大耐寒松柏的连绵山峦,空气中的寒意也变得更加纯粹而凛冽时,沈寒山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前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无比雄伟、苍茫、仿佛连接着天地的巨大山脉,对身后几乎已经麻木、只是凭借本能跟随的莫斯星,说出了这漫长旅途中的第一句,或许也是唯一一句带着些许意味的话: “到了。” 莫斯星抬起头,望着那片传说中的苦寒之地,望着那被冰雪覆盖、如同巨龙脊背般蜿蜒起伏的群山,心中没有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冰冷。 长白山……这就是他未来不知要待多久的、远离一切是非,却也远离所有亲人与温暖的……囚笼吗? 怀中的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巨变,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叫声,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格外渺小。 第27章 孤山寂 长白山脉的凛冽,与北境战场的肃杀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亘古不变的苍茫与寂静。放眼望去,千山覆雪,万壑冰封,唯有墨绿色的松柏如同不屈的战士,在狂风中抖落一身琼瑶。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也寒冷得仿佛能冻结呼吸。 沈寒山带着莫斯星,并未在任何山脚下的村落停留,而是直接向着山脉最深处、最为人迹罕至的核心区域行去。越往上,山路愈发崎岖难行,风雪更大,气温也低得骇人。莫斯星裹紧了那件粗糙的皮裘,依旧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挪动。怀中的花生更是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只留下一条尾巴尖偶尔不安地颤动。 也不知在风雪中跋涉了多久,当莫斯星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留在这片冰雪世界时,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穿过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原始森林,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凿出的高山盆地边缘。盆地中央,是一汪浩瀚无垠、即便在严冬也未曾完全封冻、蒸腾着袅袅白气的碧蓝湖水——那便是传说中的天池。而在天池之畔,依着陡峭的山势,竟矗立着一片连绵的、气势恢宏却又破败不堪的古老建筑群。 青黑色的巨石垒成的宫墙多有倾颓,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和墨绿色的苔藓。飞檐斗拱早已失去往昔的色彩,只剩下被风霜侵蚀后的朽木本色。巨大的宫门半掩着,其中一扇甚至已经倒塌,被积雪掩埋了大半。整座宫殿寂静无声,仿佛一头沉睡在时间之外的巨兽,散发着荒凉、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息。 “到了。”沈寒山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率先踏着及膝的积雪,走向那片废墟般的宫殿。 莫斯星跟在他身后,踏入了这片恍如隔世的领域。宫内比外面更加寒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巨大的殿宇空空荡荡,蛛网密布,只有一些最为沉重的石制基座和残破的雕像还伫立着,诉说着往昔可能存在的辉煌。风雪从破损的窗棂和屋顶漏洞中灌入,在地面上积起一层层的雪沫。 沈寒山将他带到一处偏殿。这里相对完整一些,至少四壁和屋顶大体还在,挡住了大部分风雪。殿内没有任何家具,只有角落里铺着一层干燥的枯草,以及一个用石头简单垒砌的、里面残留着些许灰烬的火塘。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居所。 “以后,你住这里。”沈寒山指了指那堆枯草,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自己收拾。” 说完,他甚至没有多看莫斯星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冰冷、空旷、死寂的破败殿宇中。 莫斯星抱着花生,站在殿中央,环视着这堪称家徒四壁、寒意刺骨的环境,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无边的孤寂瞬间将他吞没。与昔日太傅府温暖如春、书香弥漫的静思斋相比,此地简直是幽冥地狱。 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抱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眼前这点艰苦,似乎已不足以让他动容。他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堆枯草旁,将花生放下,然后开始动手整理。他将枯草铺得平整些,试图为自己和花生制造一个稍微能隔绝地面寒气的“窝”。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冰冷的节奏。 沈寒山对莫斯星几乎不闻不问。他不会主动与莫斯星交谈,也不会关心他是否寒冷、是否生病。大多数时候,他要么不知所踪,要么就在主殿那边打坐,或者擦拭着他那柄形式古朴的长剑。 食物来源极其不稳定。有时沈寒山会带回一只冻僵的野兔或山鸡,随意扔在莫斯星面前,便不再理会。莫斯星必须自己学着剥皮、生火、烤炙。起初,他弄得一团糟,不是火生不起来,就是把肉烤得焦黑难以下咽。沈寒山从不指点,只是偶尔路过,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瞥一眼,让莫斯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他必须尽快学会这些生存技能。 更多的时候,他们处于半饥饿状态。莫斯星不得不强忍着虚弱和寒冷,走出宫殿,在附近的雪地里尝试挖掘可能存在的草根,或者寻找一些干枯的、疑似可食用的野果。每一次外出都冒着极大的风险,长白山的严寒和可能存在的猛兽,随时可能夺走他脆弱的生命。 花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这只通灵性的小猫似乎明白主人的困境,它从不吵闹,总是安静地蜷缩在莫斯星身边,用它微弱的体温为他带来一丝暖意。有时,它甚至会不知从哪里叼回一只冻僵的小鼠或雀鸟,放在莫斯星脚边,用脑袋蹭蹭他,仿佛在说:“吃吧。” 看着花生那纯净的、依赖的眼神,莫斯星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才会偶尔裂开一道缝隙,涌出些许酸涩的暖流。他不能倒下,至少,为了这只不离不弃的小生命,他也要活下去。 白日的艰辛尚可凭借意志力强行支撑,但夜晚的梦魇,却如同无形的恶鬼,避无可避。 每当夜幕降临,破败的宫殿被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山风笼罩,莫斯星蜷缩在冰冷的枯草堆里,紧紧抱着花生,却依然无法抵御那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 一闭上眼,那些他不愿回忆的画面便纷至沓来,如同最残忍的酷刑,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看见太傅府朱红大门被暴力撞开,木屑纷飞;看见父亲莫文远被强按在雪地里,官袍凌乱,怒斥声犹在耳畔;看见母亲林婉如手持铜棍,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杏色衣衫上血迹点点;看见墨韵和青霜倒在血泊中,眼神逐渐黯淡;看见抄家士兵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刀剑;看见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他从小长大的家…… “父亲!母亲!”他常常在睡梦中惊坐而起,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心脏狂跳不止,喘息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些死去的亲信、那些狰狞的官兵……他们伸出苍白的手,想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怀中的花生被他惊醒,不安地“咪呜”叫着,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他冰冷的手指,试图唤醒他。 莫斯星大口喘着气,环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将脸埋入膝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干枯的草茎上,瞬间结成冰晶。他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忍受着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折磨双重夹击,让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眸子,在极度的痛苦中,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与麻木。 沈寒山对于他夜间的动静,似乎充耳不闻。他从未在莫斯星被梦魇惊醒时出现过,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安慰。仿佛莫斯星的痛苦、恐惧、悲伤,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定期,或者说,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扔给莫斯星一些食物,又或者在他病得实在起不来身时,丢下几株草药。 这种彻头彻尾的冷漠,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保护”。它逼着莫斯星不得不独自面对所有痛苦,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用一层又一层坚冰,将自己武装起来。因为他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他擦眼泪,没有人会听他倾诉,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第28章 权谋启 长白山的冬天,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冰雪封住了山,也似乎封住了时间。莫斯星蜷缩在破败偏殿的角落里,身上裹着那件愈发显得破旧粗糙的皮裘,怀中紧抱着汲取微薄暖意的花生。殿外,狂风卷着雪沫,一遍遍撞击着摇摇欲坠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 他的身体依旧畏寒,脸色苍白,但那双曾一度被死寂和麻木笼罩的眸子,却在日复一日的冰封与寂静中,逐渐燃起了一点不同往日的幽光。那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仇恨的淬炼,与复仇的决意。 父亲被强按雪地的屈辱,母亲浴血奋战的决绝,家园被烈火吞噬的惨状……这些画面不再仅仅是夜半惊醒的梦魇,它们开始在白日里,在他清醒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帧都清晰无比,每一帧都带着刻骨的痛与恨。 钦天监的“妖星”谶语,皇帝的冷酷旨意,官兵的凶残无情……这一切,并非天灾,而是**裸的**!是庙堂之上,基于猜忌与权术,对他莫家、对他莫斯星施加的最不公的迫害! 他凭什么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苦寒之地,苟延残喘?他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父母身陷囹圄,家园破碎,而仇人却高坐明堂? 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林婉如的桀骜与不屈,以及属于莫文远的智慧与坚韧,在这极致的压迫与痛苦中,终于彻底苏醒,并融合成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 他要复仇。 不是为了宣泄愤怒,而是为了讨还公道,为了祭奠亡魂,为了……让那些施加痛苦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在冰原上点燃的野火,迅速蔓延,焚烧掉了他最后一丝软弱与彷徨。 他知道,凭他如今这手无缚鸡之力、孱弱多病的身子,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一个引路人。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座始终沉默、如同磐石般坐落于主殿方向的身影——沈寒山。 这一日,风雪稍歇,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际。莫斯星将花生安顿在枯草堆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的衣袍,尽管这并无任何意义。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让他更加清醒。然后,他迈着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主殿。 沈寒山依旧如往常一样,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面对着空旷的大殿,似乎在打坐,又似乎只是在望着虚空。听到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莫斯星在他身后三步远处站定,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身体状况不符的平静与决绝: “沈前辈,我想复仇。” 沈寒山缓缓睁开眼,并未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世情的漠然。 “复仇?”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你凭什么复仇?就凭你这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骨?还是凭你脑子里那点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尖锐而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着莫斯星最大的弱点。 莫斯星没有被他的嘲讽激怒,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沈寒山的背影,声音依旧平稳: “凭我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 他顿了顿,继续道,条理清晰得可怕:“我知我体弱,无法习练高深武艺,难以仗剑杀人。但复仇之道,并非只有刀剑一条。庙堂权谋,江湖诡道,人心算计,奇门遁甲,药理毒术……世间能杀人的,远不止利刃。前辈通晓世事,武功深不可测,想必更明白这个道理。” 沈寒山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落在莫斯星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冰冷与坚定,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将自身也化为复仇之刃的决绝。 “说得不错。”沈寒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我为何要帮你?就因为你是我那林婉如的儿子?还是因为你那点看似聪明的口才?” “因为前辈并非真正无情之人。”莫斯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若前辈真不在意,当初便不会从京城将我带出,不会一路跋涉护送至长白,更不会……在我病重将死时,留下那些救命的草药。” 他观察入微,早已从沈寒山那看似冷漠的行事中,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沈寒山救他,或许初衷是因为自己是故人之子,但这一路上的“不抛弃”,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前辈救我,是因为我是同门的后人。但前辈教我,则是一场押注。”莫斯星的话语开始展现出他惊人的洞察力与谈判技巧,“前辈隐居于此,与世隔绝,但并非真正超脱世外。您一身本领,不会甘心就此埋没于雪山之间。教我,便是将您的‘道’,您的技艺,借我之手,重现于世。我的仇人,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存在。向祂复仇,本身便是对现有秩序最激烈的挑战,是对您所学最好的印证与磨砺。这,难道不比让一切在此地腐朽,更有价值吗?” 他没有哀求,没有悲情,而是冷静地分析利弊,将一场求教,变成了一场潜在的、互有所需的交易。他精准地抓住了沈寒山这类人可能存在的心理——对自身所学的骄傲,以及对沉寂的不甘。 沈寒山沉默了。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过短短数月,这个从锦绣堆里跌入泥泞的少年,似乎已经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蜕变。那份清冷不再仅仅是性情,更是一种武装;那份睿智不再局限于书本,开始洞察人心与世情。 良久,沈寒山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更要聪明。但聪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所以,我需要前辈的教导,将聪明,转化为真正能撕碎敌人的力量。”莫斯星微微躬身,姿态放低,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请前辈成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空旷破败的大殿中,一立一坐,一少一壮,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莫斯星那清冽而坚定的目光,与沈寒山深不见底的审视在激烈碰撞。 最终,沈寒山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殿外苍茫的雪山,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莫斯星的最终回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踏上来,便没有回头路。痛苦,绝望,甚至最终失败身死,都怨不得旁人。” 他没有说答应,也没有拒绝。但莫斯星知道,他成功了。 沈寒山站起身,不再看莫斯星,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跟我来。” 沈寒山带着莫斯星,穿过几重倾颓的殿宇回廊,来到了一座相对保存完好的、以巨大青石垒成的建筑前。石门厚重,上面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奇异纹路,透露着古老沧桑的气息。 沈寒山伸手在石门一侧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了几下,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缓缓向内打开,激起一片尘埃。 门内,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这是一座藏书阁。 与外面宫殿的破败不同,藏书阁内部虽然也积满了灰尘,蛛网密布,但却异常干燥,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一排排高耸及顶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得密密麻麻,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轴、竹简、皮卷和线装古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香以及一种淡淡的、防止虫蛀的药草混合气息,厚重而沉凝。 这里收藏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被世俗视为“旁门左道”的典籍。江湖各派的武功秘籍、奇门遁甲、机关消息、医卜星相、毒药理药、各地风物志、乃至一些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王朝秘辛、官场倾轧记录……包罗万象,杂乱却又隐隐自成体系。 “这里,是门派最后的积累。”沈寒山的声音在空旷的书阁中回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师门早已败落,只剩下这些故纸堆。” 他指着那浩瀚如烟海的典籍,对莫斯星道:“你想学的,这里大多都有。能学到多少,悟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我不会一字一句地教你,若有疑问,可来问我,但每人每日,我只回答三个问题。问什么,你自己斟酌。” 这是沈寒山的教学方式——放任自流,自觅食粮。他不会给莫斯星规划路径,不会告诉他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一切都需要莫斯星自己去探索,去甄别,去领悟。这无疑是最艰难、最考验悟性和心性的方式。 莫斯星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书海,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饥渴的光芒。他知道,这就是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第29章 百工备 从这一天起,莫斯星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到了这座阴森古老的藏书阁。 他不需要沈寒山催促,每日天未亮便起身,裹紧皮裘,抱着充当暖炉的花生,踏入书阁,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那冰冷的偏殿。饿了,就啃几口沈寒山偶尔扔过来的、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渴了,就喝几口自己烧开的、带着土腥味的雪水。 他开始疯狂地翻阅。最初是漫无目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浮木。他翻阅那些泛黄的、字迹模糊的江湖秘闻,试图了解那个与他过往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刀光剑影与恩怨情仇的江湖;他钻研那些晦涩难懂的奇门遁甲图谱,试图理解天地气机与人力巧思的结合;他背诵那些记载着各种草药性状、相生相克、乃至炼制手法的医书毒经…… 沈寒山果然如他所说,从不主动指点。他偶尔会出现在书阁,随意抽走莫斯星正在看的某卷书,瞥上几眼,或者提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暗藏玄机的问题,然后不等莫斯星回答,便又消失不见。他留下的,只有那每日三个问题的机会,弥足珍贵。 莫斯星极其珍惜这三个问题。他从不问具体的字句解释,也不问简单的操作步骤。他问的,往往是关乎原理、关乎思路、关乎某种“道”的领悟。 “先生,此毒经云‘七心海棠’无色无味,中毒者三日心脉枯竭而亡,无药可解。然《南疆蛊录》又载,‘赤血蟾’可吸食百毒。若以‘赤血蟾’吮吸中毒者血脉,可能续命?” “先生,此机关图所示,‘九宫迷锁’变化三百六十,钥匙唯一。然若知其核心机括运转之理,是否可不凭钥匙,以力巧破之?” “先生,此朝秘史记载,权相扳倒政敌,并非靠确凿罪证,而是利用政敌门生一次微不足道的失仪,借题发挥,引动帝疑,最终酿成大案。此中关键,在于‘势’而非‘实’,然否?” 他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越来越触及本质。沈寒山回答时,依旧言简意赅,往往只是一两句点拨,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需要莫斯星耗费大量时间去消化、去举一反三。 在这种高强度的学习下,莫斯星的进步是惊人的。他的对知识的理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局限于圣贤文章,而是融入了江湖的诡谲、朝堂的阴险、自然的玄奥。他的心思变得更加缜密,更加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抓住关键,预判可能。 然而,身体的孱弱,始终是他最大的桎梏。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营养不良,让他时常感到头晕目眩,精力不济。但他从未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用更强大的意志力逼迫自己坚持下去。花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总是安静地趴在他脚边或膝上,用它细微的呼噜声,陪伴着他在知识的海洋中艰难泅渡。 随着时间的深入,莫斯星意识到,复仇并非简单的杀人,而是涉及情报、策划、执行、善后等多个环节。 他注意到,沈寒山虽然偶尔会回答他关于政治谋略或江湖纠葛的问题,但明显更倾向于传授那些具体的、可操作的“术”,比如如何追踪与反追踪,如何利用环境隐匿,如何配置各种用途的药物,以及一些不需要深厚内力基础,但极其考验眼力、手速和时机的特殊技巧——例如易容术的皮毛、暗器投掷的发力技巧、以及利用某些特定工具进行攀爬或开锁的方法。 沈寒山归根结底,是一个刺客。他信仰的,是隐匿于黑暗,一击必中,远遁千里的刺客之道。他的政治谋略,更多是服务于刺杀目标的情报分析和局势利用,而非真正的庙堂博弈。 对此,莫斯星心知肚明。他并不指望沈寒山能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合纵连横。那些关于人心、权术、天下大势的领悟,更多是靠他自己在那些故纸堆里,结合自身曾经的见闻,一点点参悟出来的。 他会将史书中记载的著名政变、党争案例,与现实中莫家遭遇的“妖星”之祸进行对比分析,试图找出权力斗争的规律和皇帝的心理弱点。他会研究那些成功复仇的案例,分析其成功的关键与失败的教训。 沈寒山冷眼旁观,偶尔会在莫斯星就某个政治问题提问时,给出一些极其冷酷、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见解。 “帝王之心,如同深渊,不可测度。与其揣摩其心意,不如掌控其必须依赖之物,或制造其不得不面对的危机。” “所谓忠诚,在足够大的利益或恐惧面前,不堪一击。利用人性,而非考验人性。” “复仇,并非要杀光所有仇人。有时,让他们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活着承受痛苦,是更好的惩罚。” 这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剖开温情脉脉的表象,直指人性与权力最残酷的核心。莫斯星默默记下,并不全盘接受,而是将其作为参考,融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在“术”的方面,沈寒山的教导则细致得多,也严苛得多。 他会让莫斯星在风雪中,仅凭肉眼和感觉,追踪一只雪兔留下的、几乎被风雪抹平的足迹;会让他蒙上眼睛,仅凭触觉和听觉,分辨出数十种不同药材的形状、质地和气味;会让他反复练习投掷一种特制的、轻若无物的冰棱,要求必须在三十步外,精准命中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 这些训练,对于身体强健的武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莫斯星这先天心脉受损、体质孱弱的身子来说,每一次都是巨大的折磨。他常常因为精神过度集中而引发心口闷痛,因为长时间暴露在严寒中而高烧不退,因为反复练习某个动作而肢体抽搐,甚至呕出血丝。 沈寒山从不心软。他只会在他实在无法完成时,冷漠地喊停,然后扔给他一些味道更加古怪、药效也更为猛烈的汤药。那些药喝下去,往往伴随着剧烈的腹痛和眩晕,但确实能暂时压下他的病痛,甚至微弱地滋养他那千疮百孔的经脉,只是过程痛苦不堪,如同刮骨疗毒。 莫斯星知道,这是沈寒山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他。这些珍贵的药材,恐怕是沈寒山多年积累,如今却像不要钱一样用在他这个“废人”身上。这看似无情的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投入与期望? 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每次喝下那苦涩灼喉的药汁,每次在训练中痛得几乎昏厥,想起远方的封庭筠,想起生死未卜的父母,想起太傅府冲天的火光。 仇恨与思念,成了支撑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苦修之路上,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身体的极限,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莫斯星面前。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韧,无论沈寒山提供的药材如何珍贵,他那先天受损的心脉和孱弱的根基,都严重限制了他的突破。 他无法像真正的武者那样,通过修炼内功来强健体魄、积蓄力量。沈寒山尝试过传授他一些最基础、最温和的吐纳法门,希望能稍微改善他的体质。然而,每次当他尝试引导那微弱的气感时,心脉处便会传来针扎般的剧痛,气息瞬间紊乱,甚至好几次险些真的引发旧疾,咳血不止。 “罢了。”几次尝试失败后,沈寒山终于放弃,语气中听不出失望,只有平静,“你的身体,是天生不适合走武道正途。强求,也无力回天。” 这意味着,莫斯星永远无法拥有强大的个人武力。他无法仗剑杀人,无法飞檐走壁,在正面冲突中,他甚至连一个最普通的士兵都可能无法抗衡。 这个认知,对于立志复仇的他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既然此路不通,那便另辟蹊径。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那些不需要深厚内力,但极其依赖智慧、知识和技巧的领域。奇门遁甲、药理毒术、机关消息,成了他苦心钻研的方向。 在奇门遁甲方面,他展现出惊人的天赋。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八卦九宫、生克变化、阵势推演,在他缜密的心思里可以迅速构建成清晰的模型。他开始能够理解一些简单阵法的布置,甚至尝试着在藏书阁外的空地上,用积雪和石块进行推演。 在药理毒术上,他更是倾注了大量心血。这不仅仅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自保,以及……或许将来能有机会救治他想救的人。他熟记了数百种草药的性味归经、相生相克,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些外形相似却药性天差地别的植物。沈寒山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新鲜的、甚至是活着的毒虫毒草,让他亲手处理、炮制。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稍有疏忽便可能中毒身亡。莫斯星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和稳定的双手,一次次小心翼翼地完成,他的指尖常常因为接触毒物而变得青紫,甚至溃烂,但他从不叫苦。 沈寒山提供的那些珍贵药材,依旧在持续消耗着。这些药材大多药性猛烈,旨在强行激发他身体的潜力,修补那先天不足的根基。每一次服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如同将身体打碎重组。莫斯星能感觉到,自己的畏寒之症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力气也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点,但与他付出的痛苦相比,这点进步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哪怕只能进步一丝一毫,哪怕需要承受再多的苦痛,他也必须坚持下去。这具残破的身体,是他复仇唯一的载体,他必须尽可能地让它变得“有用”。 花生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承受的巨大痛苦。在莫斯星因为药力发作而蜷缩在枯草堆里瑟瑟发抖、冷汗直流的时候,它不再只是安静地待着,而是会凑过来,用它温暖的小舌头,一遍遍舔舐莫斯星冰冷汗湿的脸颊和手背,发出细弱而焦急的“咪呜”声,仿佛在用它唯一的方式,给予安慰和力量。 在这与天争命、与己抗争的残酷过程中,莫斯星的气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清瘦,脸色苍白,但那份清冷之中,多了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静,以及一种属于猎食者的、潜伏在暗处的耐心与锐利。他的眼神,在思考时,会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而在独自一人时,则会流露出深沉的、冰封的恨意与决绝。 长白山的冰雪,见证着他的痛苦,也见证着他的成长。复仇的火焰,并未因身体的局限而熄灭,反而在智慧的锻造与意志的磨砺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执着。 时光在长白山的寂寥与莫斯星近乎自虐的苦修中,又悄然滑过数月。当山巅的积雪开始有消融的迹象,露出下面深色的岩石和顽强的苔藓时,莫斯星对这座藏书阁的利用,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翻阅和接受沈寒山零星的指点。他开始尝试将不同领域的知识进行交叉、融合,进行自己的推演和创造。 他会将某种奇门阵法的困敌思路,与某种无色无味毒药的延迟发作特性结合起来,在用积雪和石子自制的沙盘上推演一种全新的、用于困杀目标的陷阱;他会分析某个前朝著名刺杀案例,结合当时的地理、天气、人员,以及他所学的药理知识,思考如果由他来策划,能否设计出更完美、更隐蔽的方案。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根据沈寒山偶尔透露的、关于当今朝廷局势的零星消息,结合他所读过的史书和权谋记载,进行大胆的推测和判断。 “陛下年事渐高,对太子似有猜忌,近来提拔三皇子母族官员,恐有易储之念。边关封将军虽战功赫赫,但功高震主,此番北境大胜,陛下赏赐虽厚,心中忌惮只怕更深。莫家‘妖星’之事,或许……并非终点。” 他在心中默默勾勒着京城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试图找出每一颗棋子的位置、动机,以及他们之间脆弱而危险的关系。他知道,自己的复仇需要借势,需要利用这些矛盾,需要在恰当的时机,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点燃火药桶的那一点火星。 这一日,他正在翻阅一本关于前朝“影卫”组织架构和运作方式的残卷,沈寒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看出什么了?”沈寒山的声音依旧平淡。 莫斯星没有回头,手指轻轻点着书卷上关于“暗桩”培养和联络方式的部分,沉吟道:“结构严密,单线联系,保密性极强。但亦有弊端,一旦上线断裂,下线便成孤子,易被清除。且过于依赖纪律与忠诚,人性复杂,终有漏洞。” 沈寒山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若让你布局,针对那位,”他指了指头顶,意指皇帝,“当从何处着手?”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问题。但在这与世隔绝的长白之巅,似乎又显得理所当然。 莫斯星沉默片刻,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寒潭:“直接针对帝王,难如登天,且易引火烧身。当从其身边人、其倚重之物、其心中所惧入手。挑动其父子相疑,使其朝堂不稳;断其财源兵甲,使其外强中干;制造‘天灾**’,使其民心背离。待其根基动摇,内部生乱,方有可乘之机。而这一切,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手’。” 他没有说出具体的谋划,但那清晰的思路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让沈寒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这个少年,不仅在吸收知识,更在飞速地成长,已经开始具备了一种战略层面的眼光和布局能力。他的复仇,绝非匹夫之怒,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旨在颠覆一座帝国的庞大阴谋的序章。 “想法不错。”沈寒山淡淡评价,“但知易行难。你如何确保你的‘眼睛’和‘手’能遍布朝堂江湖?如何确保你的计划不被察觉?如何应对过程中的无数变数?” “所以,我需要更强大的‘术’,需要……时间。”莫斯星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但眼神依旧坚定,“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活下去,并且……变得更有价值。” 沈寒山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但自那以后,沈寒山带来的“食物”,开始偶尔夹杂一些风干的、不易保存的肉脯;他扔给莫斯星的药材,品质似乎也更好了一些;甚至,在某次莫斯星因为尝试配置一种新型迷药而差点炸掉一个小药炉后,沈寒山竟然没有斥责,反而丢给了他一本更加古老、更加深奥的《火候精微篇》。 冰雪渐渐消融,长白山迎来了短暂的春天。山谷间有溪流潺潺,岩缝中有顽强的野花绽放。然而,栖息在天池畔破败宫殿中的两人一猫,他们的世界,依旧被复仇的阴影与残酷的修炼所笼罩。莫斯星就像一株在冰原石缝中艰难生长的毒草,汲取着所能获得的一切养分,忍受着极致的痛苦,只为有朝一日,能绽放出足以致命的妖异之花。而远方的烽火与思念,依旧是他内心深处,不曾熄灭的微弱星火。 第30章 玉阶碎 长白山的春日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凛冽的寒意便已重新占据上风,只是那风中,终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生命的湿润气息。破败的宫殿依旧死寂,但藏书阁内,那个清瘦的身影,却仿佛不知疲倦般,日复一日地埋首于浩瀚书海。 沈寒山立于藏书阁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中,目光落在正伏案疾书的莫斯星身上。少年脊背单薄,宽大的旧袍更显空荡,侧脸在昏黄跳动的兽脂灯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手,稳定地执笔,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清隽而缜密的字迹——那是他对于某种迷烟配方与风向、地形结合的推演笔记。 不过短短年余光阴,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拖着残破身躯来到此地的少年,竟已脱胎换骨至此。那份近乎恐怖的聪颖和悟性,以及那种将不同领域知识信手拈来、融会贯通的灵光,便是沈寒山这般见惯风浪、心冷如铁之人,也不得不暗自心惊。 “天纵奇才……”四个字无声地在沈寒山心底掠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那还未落败的师门山谷中,也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于武学、于杂艺,皆一点即透,举一反十,明媚张扬,笑声能荡开一池春水。 那时的他们,尚未被家国恩怨、江湖风雨浸染,师兄弟几人,春日试剑,夏夜观星,秋日采药,冬夜围炉……虽清苦,却也有着如今想来,恍如隔世的简单快乐。师父虽严,却总在他们闯祸后,一边斥责,一边默默替他们收拾残局。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师门早已零落,故人星散,或死于仇杀,或湮于尘世。师妹嫁入深宅,最终却也难逃灾祸。只剩下他一人,守着这雪山绝域,守着宗门最后的废墟与记忆,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也冰封着内心。 他曾以为,此生便如此了,直到这个带着师妹血脉、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闯入这片死寂。 起初,他只是为了让师妹的血脉留存于世,冷眼旁观,甚至带着几分考验与审视,想看看这温室里娇养出的花朵,能在这苦寒之地撑多久。他刻意冷漠,逼迫其自立,甚至在某些训练中近乎残忍,想磨掉其身上可能存在的软弱与侥幸。 可这少年,竟真的撑下来了。不仅撑下来了,更以一种令他都感到震撼的速度,汲取着一切能汲取的养分,将痛苦与仇恨化为燃料,淬炼着自身的智慧与意志。那份沉静下的坚韧,清冷中的锋芒,竟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看着他,沈寒山冰封的心湖,竟也偶尔会泛起一丝微澜,是欣赏?是惋惜?还是……一种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就在这时,莫斯星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了笔,目光被书架最高层、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看似与其他典籍无异的乌木盒子所吸引。那盒子摆放的位置极其刁钻,若非他今日为了寻找一本关于前朝宫廷香料记载的孤本,攀上梯子仔细搜寻,绝难发现。 一种莫名的直觉,促使他伸出手,拂去盒子上厚重的尘埃。盒子没有锁,触手冰凉,材质非金非木,竟隐隐透着一股历经岁月而不朽的沉敛气息。他小心地将其取下,打开。 盒内没有他预想中的香料记载,只有一本以不知名黑色兽皮鞣制而成的薄册。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以暗金色丝线绣出的、如同水波凝聚、山岳盘踞的奇异纹路,透着一股古朴、厚重,却又隐含极致锋锐的意境。 莫斯星轻轻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数行以朱砂写就、铁画银钩的字迹,如同有生命般,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渊渟岳峙》。” “夫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然汇聚成渊,可纳百川,可沉万物,是为‘渊渟’。” “夫山,巍然不动,亘古不移,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是为‘岳峙’。” “此诀非修外力,乃修心之力。心若深渊,可容万般悲恸而不溢;志若山岳,可承千钧重压而不摧。” “极致之力,生于至哀至恸之心。心愈痛,力愈凝,意愈坚。” “慎之!戒之!心脉为基,亦为枷锁。力每进一分,心脉损一分。古往今来,修此诀者,或中途心脉寸断而亡,或终生困于入门之境,臻至化境者,百无一存。然一旦功成,心之所至,力之所及,山河亦可撼动。” “—— 录于隐曜绝壁,待有缘人,亦待……赴死者。” 字字如锤,敲击在莫斯星的心上。尤其是那句“极致之力,生于至哀至恸之心”,他失去家族,失去安稳,父母生死不明,自身颠沛流离,背负血海深仇,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拥有更“哀恸”的心? 而“心脉为基,亦为枷锁”,“力每进一分,心脉损一分”的警示,更是直接点明了他最大的弱点与风险。但这风险,与那“山河亦可撼动”的可能,以及这是他目前所知、唯一可能让他这残破之身获得“力量”的途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绝望、疯狂与决绝的光芒。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将这本薄册紧紧攥在了手中,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尽管那光,可能通向的是更深的毁灭。 莫斯星捧着那本《渊渟岳峙》,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催命符咒,步履有些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藏书阁,找到了正在主殿外、面对天池凝立的沈寒山。 “先生。”莫斯星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他将手中的兽皮册子递了过去。 沈寒山回过神,目光落在册子那独特的暗金纹路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夺过册子,快速翻看了几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这长白山的冰雪还要寒冷几分。 “胡闹!”他猛地合上册子,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谁让你动这东西的?!放回去!” 莫斯星迎着他凌厉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沈寒山:“前辈,这是我如今,唯一可知的,能获得力量的道路。” “力量?”沈寒山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与担忧,“你以为这是什么?是街边卖的大力丸吗?《渊渟岳峙》!你可知这是什么?自古至今,尝试修炼者,九成九都死了!死状凄惨,心脉尽碎!剩下的,也大多终身残废,生不如死!便是创出此诀的人,据传最终也未能抵挡心脉反噬之力,坐化于闭关之中!” 他指着莫斯星,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呵斥:“你本就心脉受损,根基孱弱,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修炼此诀,无异于火上浇油,自寻死路!这是一道催命符!它会不断引动你内心最深的痛苦,以此为燃料,燃烧你的生命!你以为凭借仇恨与意志就能扛过去?痴心妄想!那是连钢铁般的意志都能碾碎的无间地狱!” 沈寒山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莫斯星。他试图用最残酷的现实,击碎少年这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妹唯一的骨血,走上这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然而,莫斯星只是静静地听着,待沈寒山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先生,您说的,我都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那里,是那颗天生便不够强健、如今更添无数隐痛的心脏。 “可是,先生,若不修炼此诀,我当如何?”他的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凭借这些机关算计、毒药迷烟,去刺杀皇帝?还是指望有朝一日,朝廷幡然醒悟,还我莫家清白?” 他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您比我更清楚,纵使我汲汲营营,也未必能活到复仇那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培植势力,没有健康的体魄去修炼寻常武学。我拥有的,只有这满腔的仇恨,这颗……早已千疮百孔、浸满哀恸的心。这《渊渟岳峙》,就像是为我这般‘废人’量身定做的诅咒,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寒山,那眼神中,是抛弃了一切侥幸、坦然面对所有后果的决绝:“先生,您教我隐匿,教我杀人术,教我在这世间活下去的法则。如今,我找到了最适合我的‘道’,您……又要阻止我吗?” “是!”沈寒山斩钉截铁,眼中怒火与某种更深沉的情绪交织,“我教你活下去,不是教你去送死!” “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了何异?”莫斯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玉石俱焚般的凄厉,“眼睁睁看着父母受难,仇人逍遥,自己却像个废物一样躲在这雪山之巅,靠着您的‘施舍’度日?这样的活着,我宁愿去搏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哪怕最终心脉尽碎,爆体而亡,也好过在这无边的仇恨与无力中,腐朽成泥!”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沈寒山所有劝阻的理由。是啊,对于一个心怀血海深仇、却又别无选择的少年而言,一条看似必死却有一线希望的路,与一条注定苟且偷生、永无报仇之日的路,他会选择哪一条? 答案,不言而喻。 沈寒山看着莫斯星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却更显脆弱的眼角,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想起师妹当年决定嫁给莫文远时,那同样义无反顾的眼神;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某个信念,又何尝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沉默了。漫长的沉默,只有天池畔呼啸的风声,刮过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最终,沈寒山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无尽的无奈与担忧都压入肺腑。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莫斯星,只是将手中的《渊渟岳峙》册子,递还了回去,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甚至比以往更加没有起伏,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你自己承担。” “此诀……我亦不会。一切,需靠你自行摸索。我能做的……有限。” 这便是……默许了。 莫斯星接过那本沉重的册子,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住了自己的命运。他对着沈寒山深深一揖,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踏上了一条比之前所有苦难加起来,都要凶险万倍的道路。但他别无选择,亦……无悔。 沈寒山看着他转身离去的、决绝而单薄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天池的寒风,吹动他青灰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仿佛看到,一株注定要在极致痛苦中绽放、也注定要在极致绚烂后毁灭的妖异之花,已然在这冰雪之巅,扎下了通向地狱的根。而他,这个本应冰冷的旁观者,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宿命感。 罢了,罢了。 第31章 淬心初 沈寒山的默许,如同卸下了最后一道枷锁。莫斯星捧着那本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渊渟岳峙》,回到了他那冰冷空旷的偏殿。他没有急于开始,而是就着从破损窗棂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将册子上的字句,从头到尾,再次细细研读数遍,直至每一个字、每一处注解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 这并非修炼内功的法门,没有具体的经脉运行路线,没有周天搬运的诀窍。它更像是一种对“心”的锤炼与拷问,一种将精神意志转化为某种实质力量的、近乎悖逆常理的诡道。 “心若深渊,可容万般悲恸而不溢;志若山岳,可承千钧重压而不摧。” “极致之力,生于至哀至恸之心。” 诀要的核心,清晰而又残酷。它要求修炼者主动去拥抱内心最深的痛苦,将那无尽的悲伤、愤怒、仇恨、不甘,不是宣泄出去,而是如同百川归海般,强行纳入“心”这个无形的容器之中,不断压缩,凝聚,直至质变,生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霸道绝伦的力量。而这个过程,每一次尝试,都会对作为承载基础的心脉,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莫斯星盘膝坐在冰冷的枯草垫上,将花生轻轻放在一旁。他闭上双眼,尝试着按照诀要所述,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沉入体内,去“观想”那颗跳动的心脏。 起初,一片混沌,什么也感知不到。唯有身体的虚弱和四周刺骨的寒意无比清晰。 他不焦不躁,只是反复默诵诀要,将意念集中于胸口。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黑暗的虚无中,他仿佛“看到”了——一颗布满了细微裂痕、色泽黯淡、跳动得有些紊乱而无力的心脏。这便是他先天不足、又历经磨难的心脉显化。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凶险的一步——引“哀恸”入心。 他放开了对自己心神的禁锢,任由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冰封的记忆洪流,汹涌而出! 太傅府朱门破碎,木屑纷飞……父亲被强按雪地,紫袍染泥……母亲杏色衣衫上的点点血迹,与敌人搏杀时决绝的眼神……墨韵和青霜倒在血泊中,逐渐涣散的瞳孔……抄家士兵狰狞的嘴脸,挥舞的刀剑……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书斋,吞噬了庭院,吞噬了他十八年来所熟悉的一切温暖与安宁…… 还有,那远在北境,不知是否安好的封庭筠……他们分别前夜,那炙热又绝望的缠绵……洞庭湖上,落日熔金中,那个带着湖水微凉的、青涩而纯粹的吻…… 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刺向他那颗本就脆弱的心脏!比任何身体的伤痛都要剧烈百倍!那不是单纯的回忆,而是将当时的恐惧、无助、愤怒、悲伤、眷恋、绝望……所有最极致的情绪,重新拉回当下,放大,然后如同狂暴的洪流,强行灌入那颗“观想”中的心脏! “呃啊——!” 莫斯星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石板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几乎要爆裂开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浑身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 失败了。 他甚至连第一步——“纳悲恸于心而不溢”都未能做到。那些汹涌的情绪力量,根本无法被约束,瞬间就冲垮了他微弱的精神引导,反噬其身。 他瘫软在枯草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怀中的花生被吓得“咪呜”直叫,焦急地围着他打转。 偏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沈寒山,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驻守在黑暗里。 莫斯星没有放弃。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稍稍缓解,他便再次挣扎着坐起,抹去唇边的血迹,重新闭上双眼。 一次,两次,三次…… 吐血,昏厥,醒来,再尝试。 每一次引动悲恸,都如同经历一次凌迟。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但那双眸子,在每一次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时,却愈发冰冷,愈发坚定。 沈寒山依旧沉默。他只是会在莫斯星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奄奄时,走进来,将一些准备好的、药性更为猛烈的护心丹药粗暴地塞进他嘴里,然后用内力助其化开。那丹药带来的,是另一种灼烧五脏六腑的痛苦,但确实能吊住他一线生机,并微弱地修复着那一次次濒临崩溃的心脉。 这个过程,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莫斯星如同一个在无边苦海中挣扎的溺水者,每一次试图抓住那根名为《渊渟岳峙》的浮木,都会被更汹涌的浪头打入深渊。 就在莫斯星于长白之巅,以自身性命为赌注,进行着凶险万分的修炼时,北境边关的黄沙烽火中,封庭筠也正在经历着血与火的淬炼。 落鹰峡之后的奇袭大胜,如同一块坚实的基石,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再是依靠父亲荫庇的将军之子,而是真正凭借军功与能力,赢得了上下敬重的“封小将军”。封擎岳也有意磨砺他,将越来越多的军务交付于他,甚至让他独立带领一支偏师,执行一些关键的策应或攻坚任务。 封庭筠没有让人失望。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武与用兵之能,又似乎天生具备一种对战场形势的敏锐直觉。他作战风格愈发沉稳老练,不再仅仅依靠个人勇武冲锋陷阵,而是更善于运用战术,调动兵力,往往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他的威名,随着一场场胜利,在狄戎军中亦开始流传,被称为“玄甲煞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中一次次冲锋、一次次冷静决策的,除了保家卫国的责任,还有那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的担忧与思念。 京中莫家覆灭、莫斯星在逃、生死不明的消息,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折磨着他。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封家的、母亲的、甚至一些隐秘的江湖渠道,不惜重金,打探莫斯星的下落,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斯星,你到底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是否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忍受着苦难? 每当夜深人静,卸下冰冷的甲胄,独坐军帐之时,巨大的恐慌与无力感便会将他吞噬。他会反复摩挲那件贴身穿着、救过他多次的琉璃胄,仿佛能从中感受到莫斯星的存在。他会拿出那些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信笺,借着摇曳的烛火,一遍遍阅读上面清隽的字迹,从那些看似平淡的京中琐事里,汲取着虚幻的温暖与支撑。 “庭筠,见字如面。北地苦寒,万望珍重……京中老梅已结苞,待君归时,或可见花开……” 待君归时……可如今,京中早已物是人非,那株老梅,是否也已在抄家的烈火中化为焦炭?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所有的焦虑、思念、愤怒,都转化为对狄戎更猛烈的攻击。他作战愈发悍不畏死,仿佛只有敌人的鲜血和不断的胜利,才能暂时麻痹那噬心的痛楚,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距离找到斯星、为莫家讨还公道的那一天,更近了一些。 他变得更加沉默,眉宇间那份少年人的飞扬跳脱,早已被风霜与沉重所取代,沉淀出一种属于真正军人的坚毅与冷峻。唯有在无人看到的深夜,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才会流露出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与思念。 长白山的冰雪再次覆盖群山,意味着又一个寒冬的降临。偏殿内,莫斯星的修炼,依旧在绝望与痛苦的循环中艰难推进。 他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吐了多少血,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多少回。沈寒山提供的那些珍贵丹药,几乎已经消耗殆尽,而他的心脉,在那反复的崩溃与强行修复中,变得愈发脆弱,却也诡异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般的韧性。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一次性容纳所有的悲恸。他开始尝试着,如同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一点点地引导。每一次,只选取记忆中的一个片段,一种情绪,小心翼翼地将其“引入”观想中的心渊,试图让其沉淀下来。 这个过程,依旧痛苦万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伴随着心脉如同被针扎刀割般的剧痛。但他的意志,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中,却被锤炼得如同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寒铁,愈发凝实,愈发冰冷。 渐渐地,他观想中的那片“心渊”,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波动”。那是由他引入的、被强行压缩凝聚的哀恸之力所化。 这一日,风雪呼啸。莫斯星再次进入那种玄而又玄的观想状态。他没有引动任何新的悲恸,而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片死寂心渊中,那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波动”上。 他尝试着,按照诀要中后续记载的、更加艰深晦涩的法门,去“调动”这一丝力量。 意念如同最细微的丝线,缠绕上那丝波动。一股冰冷、沉重、充满了毁灭与悲伤气息的奇异力量,顺着那意念的牵引,极其缓慢地,从那片心渊之中,被抽取出来! 就在这股力量被引动的刹那,莫斯星浑身剧震!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冻僵,又被投入熔炉!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与强大感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是平日里的清冷,而是掠过一道极其短暂、却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光芒!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按! 没有风声,没有气劲。但他身前丈许外,地面上一层不知积累了多久的、坚硬的灰尘,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塌陷出一个清晰的手掌印!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沉重至极的力量碾压而过! 成功了?! 莫斯星怔怔地看着那个掌印,感受着体内那股骤然被抽空、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反噬剧痛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虽然只有一丝,虽然动用一次的代价巨大,但他确实,从那片由自身无尽痛苦凝聚的“渊”中,汲取到了真实不虚的力量!一种不同于内力,却更加霸道、更加诡谲的力量! 偏殿门口,一直如同石像般伫立的沈寒山,瞳孔微微收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从莫斯星身上散发出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那不是内力波动,却带着一种令他这等高手都隐隐感到心悸的压迫感。 《渊渟岳峙》……竟真的被他摸到了门径?! 沈寒山心中震撼莫名。他看着那个瘫倒在地、几乎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却又嘴角带着一丝奇异弧度的少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孩子体内,究竟蕴含着怎样一种可怕的潜力与……毁灭性的决绝。 第32章 霜刃成 北境的战事,在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拉锯与血战后,终于迎来了决定性的转折。封擎岳抓住狄戎因内部纷争和后勤不继而显露的疲态,发动了总攻。封庭筠作为先锋,率部如同尖刀,直插狄戎王庭腹地,连破三阵,斩敌酋于马下,最终逼迫狄戎王递上了降表。 边关大捷!消息传回朝廷,举国欢腾。封擎岳父子居功至伟,封赏无数。封庭筠“少年战神”的名声,响彻朝野,其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凯旋的荣耀与喧嚣,并未能冲淡封庭筠心中的阴霾。他第一时间便向皇帝上书,言辞恳切,询问莫家案情,并委婉提及莫斯星下落,希望能得到宽宥或至少是确切的消息。 回应他的,是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褒奖,以及一句冰冷的“逆臣之后,不必再提”。关于莫文远和林婉如的具体情况,朝中讳莫如深,无人敢轻易谈及。 封庭筠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动用了一切力量,甚至不惜冒险联系了一些身份敏感之人,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夜晚,他得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密报。 消息来自天牢一个曾被林婉如早年恩惠过、如今已隐退的老狱卒。他冒着杀头的风险,辗转送出了一封血书。 血书上字迹潦草,沾染着暗褐色的污迹,只有寥寥数语: “林夫人……被赐死……莫太傅闻讯,悲恸……撞柱……殉……” 后面的字迹,被血污浸染,模糊不清。 但仅仅是这几句,已经足够! 林婉如……赐死! 莫文远……殉情! 封庭筠捏着那封薄薄的血书,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后退,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 林姨……那个曾经英姿飒爽、待他如亲子的林姨,竟然……落得如此结局!莫世伯,那个清正刚直、学富五车的长者,竟也……随之而去! 那斯星呢?斯星他知道吗?他若知道,该如何承受这接连失去至亲的打击?他如今孤身一人,亡命天涯,是否还……活着? 巨大的悲伤、愤怒、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立刻提剑杀入皇宫,质问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为何如此昏聩无情!但他不能。他身后还有整个封家,还有无数追随他的将士。 他只能将这份撕心裂肺的痛楚,死死地压在心底,任由它在暗夜里疯狂滋长,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深处,除了对莫斯星愈加深沉的思念与担忧,更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恨意与对世道的绝望。 凯旋归来的少年将军,披着荣耀的光环,内心却已是一片荒芜。他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便是找到斯星,无论生死。他加大了搜寻的力度与范围,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赏赐与家财,如同疯魔一般,搜寻着任何可能与莫斯星有关的蛛丝马迹。 长白之巅,又是一年冬去春来,虽然寒意依旧料峭,但冰封的天池边缘,已开始有细微的裂痕,蒸腾的白气也愈发浓郁。 偏殿之内,莫斯星盘膝而坐,周身气息沉静,仿佛与这破败殿宇、与这万年雪山融为了一体。一年多的非人磨砺,近千个日夜在痛苦深渊中的挣扎,此刻的他,外表看去依旧清瘦苍白,甚至比初来时更显单薄,但内在,却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 他观想中的那片“心渊”,如今已不再是微弱波动,而是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缓缓旋转的幽暗漩涡。其中蕴含的,是他这短暂一生所承受的所有哀恸、仇恨、不甘,被极致压缩凝聚后,化作的一种冰冷、沉重、霸道无匹的力量——“渊渟之力”。 而他的意志,在无数次心脉濒临破碎又强行弥合的锤炼下,早已坚不可摧,如同亘古屹立的山岳,任凭心渊之中力量如何汹涌澎湃,我自岿然不动。这便是“岳峙”之境。 如今,他已能较为自如地引动并控制这股力量,虽然每次动用,依旧会对心脉造成负担,但已不至于像最初那样动辄反噬重伤。这股力量赋予他的,并非蛮力,而是一种对自身精气神极致的掌控,以及一种源于意志的、近乎领域的压迫感。速度、反应、洞察力,皆随之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一日,风雪初霁,惨白的日头悬于天际。沈寒山立于主殿前的空地上,看着缓步走来的莫斯星。少年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袍,怀中抱着那只愈发圆润的狸花猫,步伐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气机节点之上。 “出手。”沈寒山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往常每一次考较。 话音未落,他身影微动,如同鬼魅般欺近,一指如剑,直刺莫斯星眉心!这一指,快如闪电,蕴藏着他精纯的内力与杀伐经验,没有丝毫留手。在过去,莫斯星连这一指的轨迹都看不清,便会被瞬间制住。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 在沈寒山肩头微动的刹那,莫斯星那双清冷的眸子便已锁定了他的动作轨迹。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格挡,只是意念微动,心渊之中,一股冰冷沉重的力量瞬间流转全身! 在沈寒山的指尖即将触及他眉心的瞬间,莫斯星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料敌先机的精准与从容。他只是微微侧身,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凌厉一指,同时左手如鬼魅般探出,并非攻向沈寒山,而是精准地按向了沈寒山因前冲而必然露出的、肋下三寸一处极其隐秘的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气机转换节点! 沈寒山心中剧震!他这一指虽未尽全力,但也绝非寻常高手所能避开,更遑论如此精准地抓住他气息转换的瞬间!他变招极快,化指为掌,横拍向莫斯星手腕! 莫斯星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按出的左手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滑开,避过掌风,与此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变得如同山岳般沉重凝实!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竟让沈寒山的气息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的凝滞! 莫斯星的右手动了!依旧是那般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五指如爪,直接扣向了沈寒山的咽喉! 沈寒山眼中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提气,身形暴退,试图拉开距离!但莫斯星如影随形,那股冰冷的压迫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引以为傲的身法竟显得有些滞涩! 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三次呼吸之间,沈寒山竟已被莫斯星那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诡异“渊渟之力”与极致洞察的步伐与手法,逼得退无可退!最终,莫斯星那冰冷的手指,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搭在了他的颈侧动脉之上。 动作,戛然而止。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空旷的殿前,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沈寒山僵在原地,感受着颈侧那冰冷的触感,以及那指尖传来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沉重压力,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三招……不,甚至不能称之为三招,只是三次看似简单的进退与擒拿。他竟然……败了!败给了这个一年多前还手无缚鸡之力、连他一招都接不住的少年!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斯星。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呼吸甚至因为刚才的瞬间爆发而略显急促,但那双眸子,却深邃如同万载寒渊,平静无波,仿佛制服他这位曾经的顶尖刺客,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渊渟岳峙》……竟真的被他练成了?!在这短短时间内,达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境界?! 莫斯星缓缓收回了手,那股冰冷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他微微后退一步,对着沈寒山,依旧如往常般,躬身一礼。 “承让,先生。” 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沈寒山看着他那清瘦却仿佛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身影,看着他那双再也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眼睛,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那个需要他“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带着师妹影子的少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怪物。 长白山的冰雪依旧,天池的雾气蒸腾。但这片寂静了太久的世界,似乎即将因为这只破茧而出的复仇之蝶,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腥风血雨。而远在京城与边疆的封庭筠,尚且不知,他苦苦寻觅、日夜思念的人,已然化作了一柄出鞘的、染着血与痛的绝世凶刃。 第33章 离山行 自那日三招之内制住沈寒山后,莫斯星并未有丝毫得意或停滞。他深知,那更多是凭借《渊渟岳峙》初成的诡奇与沈寒山猝不及防下的瞬间凝滞。真正的复仇之路,遍布荆棘,仅靠这一式奇兵,远远不够。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座浩瀚的藏书阁。这一次,他不再是泛泛的涉猎,而是将所有可能与复仇相关的“术”与“识”,尽数纳入脑中。 奇门遁甲,他不再满足于理解,而是强行记忆那些繁复无比的阵图变化、机关构造,力求在心中构建出无数种因地制夷、因时制变的陷阱与迷局。 药理毒术,他更进一步。不仅熟记成千上万种药物的性状、相克,更开始尝试在心中推演各种复杂毒方、迷药的炼制过程,推敲火候、时辰、份量的毫厘之差所带来的不同效果。他甚至开始逆向推演一些罕见毒物的解毒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江湖秘闻,各派武功路数,各地风土人情,三教九流的规矩与切口……一切可能用到的信息,他都如同饕餮般,疯狂吞噬。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目光所及,字字句句,皆如刀刻斧凿,深印灵台。 他不再需要纸笔。所有的推演、所有的记忆,都在他那片被《渊渟岳峙》锤炼得如同冰镜般澄澈冷静的心神中进行。偶尔,沈寒山会随意抽问某个冷僻的江湖典故,或某种早已失传的暗器手法,莫斯星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能指出其中记载可能的谬误或可改进之处。 沈寒山默然旁观,心中那“天纵奇才”的感叹愈发深刻,却也愈发沉重。他清楚地看到,莫斯星正在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方式,将自己武装到牙齿,武装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那清瘦身躯里承载的,已非一个少年应有的鲜活,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由无尽知识、仇恨与冰冷意志构筑的火山。 一个月的光阴,在这种近乎癫狂的汲取中,倏忽而逝。 当莫斯星再次从藏书阁中走出时,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内敛,几乎与常人无异,唯有那双眸子,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会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睿智寒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窥破虚妄。浩瀚书海,已被他尽数纳于胸壑。 他走向主殿,找到了负手立于殿外、眺望云海的沈寒山。 “先生,我准备下山了。”莫斯星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决定。 沈寒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欲往何处?” “犹未可知,但总归不会去中原或京城一带。”莫斯星答道,“远离中原权力中心,龙蛇混杂,消息灵通,正是暗中布局,积蓄力量,以待天时的绝佳之地。” 他并未言明具体计划,但沈寒山已然明白。这是跳出中原棋盘的妙手。 “何时动身?” “三日后。” 沈寒山沉默片刻,终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莫斯星脸上,落在了他怀中那只正慵懒舔着爪子的狸花猫身上。 “它,”沈寒山指了指花生,“你待如何处置?” 莫斯星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在他最绝望、最痛苦时,给予他唯一温暖与陪伴的小生命。他伸出手,极轻地抚摸着花生光滑温暖的皮毛,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但转瞬便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此番路途遥远,环境恶劣,前途未卜,危机四伏。他此去,是踏血而行,是行走于刀锋之上,不知何时便会万劫不复。带着花生,不仅是累赘,更是将这份柔软暴露于危险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花生从怀中抱起,递向沈寒山,声音低沉而坚定:“请先生,代为照料。” 花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咪呜”一声,伸出爪子勾住了莫斯星的衣袖,不肯松开。 沈寒山看着递到眼前的猫,又看了看莫斯星那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神,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悲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呵……师妹把儿子留给了我,师妹的儿子,又把猫留给了我。” 话语寥寥,却道尽了命运的无奈与轮回般的宿命感。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将那只兀自挣扎呜咽的花生接了过来。那毛茸茸、暖烘烘的一团入手,与他这常年冰冷的身躯格格不入。 莫斯星看着花生被沈寒山有些笨拙地抱在怀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温暖刻入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沈寒山并未再多言,只是默默地为莫斯星准备着行装。不再是粗糙的皮裘,而是一身裁剪合体、便于行动的青色劲装;干粮是精心烤制、易于保存的肉脯与面饼;水囊是全新的;甚至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几种沈寒山亲自配置的、效果极佳的疗伤药与解毒丹,以及一些金银细软。每一样,都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细致与……关心。 莫斯星将这一切默默收下,没有道谢。有些情分,记在心里,比挂在嘴边更重。 临行这日,天色未明,长白之巅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黑暗中,唯有天池方向蒸腾的白气,在微光中显得愈发朦胧。风雪已住,万籁俱寂。 莫斯星一身青色劲装,立于破败的宫门前,身无长物,唯有怀中揣着那些沈寒山准备的物品,以及那枚从未离身的“平安”玉扣和那柄玄铁匕首。 沈寒山抱着花生,从主殿中走出。花生似乎知道离别在即,在沈寒山怀里不安地扭动着,湛蓝的猫眼紧紧盯着莫斯星,发出细弱的、带着哀切的叫声。 沈寒山走到莫斯星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气息沉静如渊的少年,看了许久。最终,他左手缓缓抬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连鞘长剑。 “拿着。”沈寒山将剑递了过去,声音在寒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此剑,名‘松山月’。” 他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古朴的剑鞘之上。 “乃师门旧物。”沈寒山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今日,赠予你。” 他没有多说此剑的来历与神异,但莫斯星能感受到,这柄剑上承载的岁月气息与那股内敛的锋锐,绝非凡品。 莫斯星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这柄“松山月”。剑入手,比想象中更为沉重,那股冰凉的气息仿佛能透过剑鞘,直透心扉,与他体内那冰冷沉凝的“渊渟之力”隐隐呼应。 他拇指轻轻推开剑格,露出一寸剑身。 青霜乍起时,剑匣里沉睡的是一泓凝固的山月。 剑身采用百炼云钢,淬以寒潭雪水,刃口流转的幽光恍若松针垂露,又似绝壑飞瀑将落未落的刹那。近脊处天然生成的冰裂纹,恰似老僧踏碎苔径的履痕,在灯火明灭间隐隐现出苍山负雪的脉络。吞口处镶嵌的玄玉雕作卧松形,虬枝间悬着半轮银箔嵌成的薄月,当指尖轻触,恍能听见月下洞箫穿林渡水的清响。 剑格以褪色紫檀木琢成云海初开之态,其间暗藏七枚星子般的珐琅片,据说是按北斗斟酒的方位镶嵌。若在满月夜横剑于眉睫,可见刃中寒芒与天心月魄相牵引,恍有松涛漫过剑脊,每一道钢纹都成了月光流动的河床。 最奇在剑鞘裹着深青鲛绡,细看原是匠人用黛青丝线绣出千峰叠翠,收锋处却化作淡墨渲染的夜雾。当剑身完全归鞘的瞬息,会发出极轻的松子落棋盘之声——那是机关暗合的机栝在吟唱。 此剑悬于竹壁时,满室便生幽人独往来之意;若出鞘三寸,则见寒芒如孤鹤掠过千峰积雪;倘若完全挥展,但闻松涛阵阵、月坠深涧,剑光过处不是杀伐之气,而是整座空山被月光浸透的慈悲。 “呛啷——” 他缓缓将剑推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响,在这寂静的雪山清晨,传出去很远。 他没有说什么“必不负此剑”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是将“松山月”仔细地负在身后,然后对着沈寒山,撩起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行了三个叩拜大礼。 一拜,谢其救命之恩,带他出绝境。 二拜,谢其授业之德,赠他复仇之刃。 三拜,谢其托付之情,为他留住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牵挂。 沈寒山受了他这三拜,身形挺拔如松,没有避开,也没有搀扶。只是在他拜完起身时,才缓缓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活着回来。” 四个字,重若千钧。 莫斯星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被沈寒山抱在怀里、仍在呜咽的花生,看了一眼这片囚禁他、磨砺他、也某种意义上“保护”了他一年多的冰雪孤寂之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面冷心硬、却又在他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角色的先生。 然后,他毅然转身,迈开了脚步。 青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山下愈发浓重的雾气与渐起的晨光之中,再也看不真切。唯有背上那柄“松山月”,在行走间,于布衣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沈寒山抱着猫,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直至怀中的花生也渐渐停止了呜咽,只是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仿佛也明白,那个给予它温暖的人,已经远去。 长白山顶,风雪似乎又将起。而山下,一场由复仇者掀起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序幕。命运的丝线,在遥远的西域,似乎也已开始悄然交织——奉旨前往西域迎接和亲公主的年轻将军封庭筠,此刻,正率队行进在通往敦煌的古老官道上。他还不知道,他苦苦寻觅、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将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赴而去。 第34章 锋芒露 长白山的冰雪与寂寥被远远抛在身后。莫斯星沿着崎岖难行的山道下行,越是靠近山脚,空气中那股属于人间的、混杂着泥土、炊烟与些许牲畜气息的味道便愈发浓郁。当他终于踏足山脚下那座名为“白河”的边境小镇时,正值晌午,熙攘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 小镇不大,却是连接关内外的重要隘口,南来北往的商旅、脚夫、江湖客络绎不绝,使得这弹丸之地显得格外喧闹。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车轮和脚步磨得光滑,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交织成一片。 莫斯星一身青衣,身无长物,唯有背后那柄以粗布简单包裹剑鞘的“松山月”略显突兀。他刻意收敛了气息,步履平缓地融入人流,如同滴水入海,并不引人注目。然而,他那过于昳丽的容貌,即便被风霜磨去了些许莹润,依旧如同暗夜中的明珠,难以完全掩盖。所过之处,总能引来一些或惊艳、或探究、或隐含淫邪的目光。 他对此恍若未觉,只是看似随意地行走,实则已将《渊渟岳峙》修炼出的敏锐感知提升到极致。他的耳力远超常人,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嘈杂的声浪中,捕捉着那些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他在一家生意兴隆的茶馆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视杯中沉浮的茶梗。耳边,是各式各样的谈论。 “……听说今年关外的皮子价钱又跌了,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王寡妇家的驴昨夜被人偷了,真是造孽……” “……前头黑风寨那伙人最近消停了不少,莫不是被官府剿了?” “……嘿,你听说了吗?西边那个什么‘西洲’国,要送个公主来咱们天朝和亲啦!队伍估摸着再有个把月就能到敦煌了……” “……和亲?哼,谁知道是福是祸。我听说啊,江湖上有些不安分的主儿,正琢磨着要搅和这桩好事呢……” 有用的信息不多,但“西洲和亲”与“江湖人意图破坏”这两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莫斯星心中漾开了涟漪。西洲,位于西域更西,国力不弱,此番和亲,关乎两国邦交,牵动边境局势。若能从中搅动风云,确实是一个浑水摸鱼、试探朝廷反应、甚至借力打力的绝佳切入点。而那些意图破坏的江湖人,更是潜在的、可以观察甚至利用的对象。 他没有在茶馆久留,付了茶钱,便起身离开。又在镇上的车马行、货栈附近徘徊了片刻,听到的也多是一些关于皮毛、药材行情的议论,再无更具价值的信息。 看来,这偏僻小镇,能得到的消息终究有限。敦煌,作为西域通往中原的门户,才是各方势力交织、信息汇聚的中心。 他不再犹豫,径直走向镇中唯一一家像样的车马行,用沈寒山给他准备的、为数不多的银钱中的大部分,买了一匹看起来还算神骏的黑色骏马,又购置了一些必备的干粮清水。 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蹄子不安地刨动着地面。莫斯星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巍峨连绵、已被云雾遮掩的长白山脉,眼中再无丝毫留恋。他一夹马腹,黑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白河镇,沿着那条通往西方的、尘土飞扬的官道,疾驰而去。 官道蜿蜒,穿过丘陵、草甸,逐渐进入更为荒凉的地带。天地变得开阔,目之所及,多是黄褐色的土地与稀疏的耐旱植被,风沙渐起,吹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 莫斯星单人独骑,一路西行。他并不急于赶路,而是保持着一种既能尽快抵达敦煌,又足以让他观察沿途风土人情的速度。夜晚,他便寻一处背风干燥之地露宿,燃起一小堆篝火,就着冷水啃食干粮,然后打坐调息,以《渊渟岳峙》的心法锤炼心神,驱散疲惫。那柄“松山月”始终横于膝上,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肩上的重任。 越往西,人烟越发稀少,遇到的各色人等也愈发复杂。有拖家带口、前往关外垦荒的流民,有押运货物、神情警惕的商队,也有三五成群、携刀佩剑、眼神彪悍的江湖客。 莫斯星尽量避开人群,独来独往。但他的容貌,在这片崇尚力量与粗犷的土地上,愈发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羊群里的白鹤,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这一日,他正策马经过一片稀疏的胡杨林,忽听得林内传来女子的惊呼与男子的狞笑声。他眉头微蹙,勒住马缰,凝神听去。 只见林间空地上,三名身着劲装、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围住一辆破损的马车。车旁,一名老者倒地不起,似是车夫,一名穿着虽朴素却难掩清丽姿色的少女,正被其中一名汉子拉扯着衣袖,吓得花容失色,泪珠涟涟。 “小娘子,跟爷几个回去,保管你吃香喝辣,何必跟着这老穷酸受苦?”那拉扯少女的汉子□□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少女脸上。 旁边两名汉子也哄笑着附和,目光在少女身上逡巡,充满了不怀好意。 莫斯星看着那少女绝望无助的眼神,听着那几名汉子污言秽语……这世间,弱者被欺凌,似乎总是常态。 他驱马缓缓走入林中。 那三名汉子听到马蹄声,警觉地回头。见到来者只是一个身形单薄、面容俊美得过分、身负长剑却以粗布包裹的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轻蔑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容。 “哟?哪里来的小白脸?也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为首那汉子松开少女,提着刀,不怀好意地迎了上来,目光在莫斯星脸上和背后的剑上来回扫视,“识相的赶紧滚,别扰了爷们的兴致!” 莫斯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那汉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恼羞成怒,骂道:“看什么看!找死!”说罢,抡起手中的鬼头刀,便朝着莫斯星的马腿砍来!竟是打算先废了他的坐骑!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马腿的瞬间,莫斯星动了。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手腕一翻,并指如剑,后发先至,在那汉子持刀的手腕上轻轻一点! 动作快如鬼魅,精准得令人心悸! 那汉子只觉手腕处传来一股尖锐如冰刺的力量,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仿佛骨头都被冻裂了一般!“当啷”一声,鬼头刀脱手落地。他惨叫一声,抱着手腕踉跄后退,脸上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另外两名汉子见状,又惊又怒,同时挥刀扑上! 莫斯星身形微晃,如同风中柳絮,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两道刀光。他依旧没有拔剑,只是左右手食指接连弹出,两道无形无质、却冰冷沉凝的“渊渟之力”隔空击中了两名汉子的膝弯穴道。 “噗通!”“噗通!” 两名汉子只觉得双腿一软,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击中,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龇牙咧嘴,想要挣扎起身,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使不上力气。 电光石火之间,三名凶神恶煞的汉子,便已尽数倒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那少女和刚刚挣扎起身的老者都看得呆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斯星看也没看那三名哀嚎的汉子,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少女和老者的面庞,确认他们无甚大碍,便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那少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老者跪下磕头。 莫斯星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声音清冷:“速离此地。” 说罢,不再停留,策马扬鞭,很快便消失在了胡杨林的另一端,只留下那三名惊魂未定的恶徒,以及一对感激涕零的爷孙。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源自本心的、对弱小的不忍,与他那冰封的复仇意志之间,存在着一种怎样微妙而复杂的张力。 经此一事,莫斯星愈发觉得,自己这副容貌在这龙蛇混杂的西行路上,实在是个麻烦。他虽不惧,却也不胜其扰。每次停留打尖、补充饮水,总能感受到各种令人不快的视线,有贪婪,有淫邪,有探究,甚至有些自恃武功高强之辈,会主动上前挑衅,言语间多有轻薄之意。 起初,他尚能凭借身法和那手隔空点穴的功夫轻易打发,不愿多造杀孽。但次数一多,难免心烦。他需要的是隐匿,是暗中布局,而非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一日,他在一个名为“黄沙集”的小镇落脚。镇子虽小,却因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补给点,颇为热闹。莫斯星刚在一家简陋的饭铺坐下,点了些吃食,便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邻桌的五个彪形大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光四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带着兵刃,绝非善类。他们交头接耳,目光在莫斯星脸上和那柄以布包裹的长剑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恶意。 “老大,瞧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比娘们还俊!身上那剑,虽然包着,看形状怕不是凡品……” “嘿嘿,抓回去乐乐,再把剑卖了,够咱们快活好些日子了……” 污言秽语清晰地传入莫斯星耳中。他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筷子,心中已然动了真怒。这些人,与之前那些地痞流氓不同,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江湖败类,行事更为狠辣歹毒。 果然,那被称为“老大”的虬髯汉子,拎起桌上的酒坛灌了一口,抹了把嘴,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径直向着莫斯星的肩膀拍来,力道沉猛,带着试探与侮辱的意味。 “小兄弟,一个人喝酒多闷啊,陪哥哥们喝几杯如何?”虬髯汉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口气熏人。 莫斯星没有躲闪,在那手掌即将拍中他肩膀的刹那,他右手食指看似随意地向上一点,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渊渟之力”。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戳破皮革的声响。 那虬髯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痛苦与惊骇!他感觉自己的手掌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钎刺穿,一股冰冷霸道的力量顺着手臂经脉急速蔓延,所过之处,气血凝滞,剧痛钻心!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瞬间肿胀发紫、失去知觉的右手,踉跄后退,撞翻了好几张桌椅。 “老大!”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另外四名汉子见状,又惊又怒,纷纷抽出兵刃,刀光闪烁,向着莫斯星扑来!一时间,饭铺内杀气弥漫,其他食客吓得抱头鼠窜。 莫斯星眼神一冷。他知道,若不展现出足够震慑的手段,这类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他依旧没有拔剑。身形如同鬼魅般晃动,在四道凌厉的刀光中穿梭自如,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同时,他双手或指或掌,或拍或点,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对手的关节、穴道或者兵刃的薄弱之处! “咔嚓!”一名汉子的手腕被他一掌拍断,钢刀落地。 “噗!”另一名汉子肋下中指,闷哼一声,吐血倒地。 “叮!”又一名汉子的刀背被他指尖弹中,那精钢打造的刀身竟发出一声悲鸣,从中断裂! 最后一名汉子被他一个简单的擒拿手扣住脉门,整个人如同被山岳压顶,动弹不得,脸上充满了恐惧。 不过呼吸之间,四名凶悍的江湖客,便已倒地不起,或断手,或内伤,或兵刃毁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整个饭铺一片死寂。只剩下那虬髯汉子抱着废手哀嚎,以及地上四人痛苦的呻吟。 莫斯星站在原地,青衫依旧整洁,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几只苍蝇。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几人,最后落在那吓得面无人色的饭铺掌柜身上,丢下一小块碎银,算是赔偿打坏的桌椅。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了饭铺。 经过此事,他深知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他在黄沙集唯一一家杂货铺里,买了一张材质普通、只能遮住上半张脸的银灰色金属面具。面具做工粗糙,只有眼部开了两个孔洞,透出他清冷的目光。 当他再次戴上面具,走出杂货铺时,那惹来无数麻烦的绝世容颜被遮掩,只余下半截线条优美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在面具孔洞后、愈发显得深邃冰冷的眸子。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与隐隐的危险气息,反而更浓了。 从此,西行路上,少了一个容颜昳丽的少年,多了一个戴着银灰面具、身份神秘、出手狠辣无情的独行客。 第35章 将军行 就在莫斯星戴上面具,继续向着敦煌方向疾行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另一支队伍也正沿着官道,向着西域进发。 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前后皆有精锐骑兵护卫,甲胄鲜明,旗帜招展,当中是一辆装饰华丽却不失庄重的马车,周围跟着文官、内侍以及负责礼仪的官员。队伍上空,一面绣着“封”字的大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端坐于队伍最前方、一匹神骏白马之上的,正是奉旨前往西域迎接西洲和亲公主的封庭筠。 一年多的边关血战,早已洗尽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他身姿愈发挺拔,肩背宽阔,面容被塞外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下颌线条紧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那双曾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眸子,如今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顾盼之间,自有久经沙场、执掌权柄的威严气势流转。一身银亮明光铠,衬得他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只是,在那威严与沉稳之下,细心之人或许能窥见其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深藏的郁色。凯旋的荣耀,陛下的封赏,并未能真正触及他内心的冰层。林婉如被杀、莫文远殉情的噩耗,如同梦魇,日夜啃噬着他。而莫斯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焦灼,更是他心底最深的刺。 他骑在马上,目光平视着前方无尽的路途,思绪却早已飘远。斯星,你到底在何方?是生是死?若生,为何音讯全无?若死……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脏一阵尖锐的抽搐。 “将军,前方五十里便是河西驿,是否在此歇马?”一名副将策马靠近,恭敬地请示道。 封庭筠收回飘远的思绪,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微微颔首:“传令,加速行进,日落前抵达河西驿休整。” “是!” 命令传下,队伍的速度稍稍加快。封庭筠深吸了一口带着黄土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使命上。迎接西洲公主,事关两国邦交,不容有失。他必须确保此行万无一失。 他也曾暗中派人查探,是否有江湖势力意图对和亲队伍不利。得到的回报确实有些蛛丝马迹,显示一些不安分的江湖组织似乎在暗中串联,意图不明。这让他更加警惕。 “无论如何,必须平安接到公主。”封庭筠在心中默念。这不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或许能借此机会,在西域之地,更加方便地动用力量,搜寻斯星的踪迹。西域广袤,龙蛇混杂,或许,那里会有一线希望。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目光投向西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的落日,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苍茫的大地上,孤寂而坚定。 两支队伍,一明一暗,一为朝廷钦差,一为江湖孤客,怀着不同的目的,却朝着同一个方向——西域敦煌,命运轨迹,正悄然逼近交汇的节点。而他们彼此,尚且不知。 戴上面具之后,莫斯星的西行之路果然清静了许多。那银灰色的冰冷面具,如同在他与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窥探与麻烦。虽然偶尔仍有不开眼的宵小觊觎他看似普通的坐骑或那柄被布包裹的长剑,但在他展现出凌厉果决的手段后,也再无人敢轻易招惹。很快,“银面修罗”的名号,开始在这条西行商路上悄然流传,带着几分神秘与敬畏。 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白天赶路,夜晚修炼,偶尔在途经的城镇稍作停留,打探消息。越靠近敦煌,关于西洲和亲公主的消息便越多,也越详细。公主的车驾已进入西域地界,不日即将抵达敦煌,届时将由天朝派出的迎亲使节接应,护送入京。而关于江湖人意图破坏的传闻,也愈发甚嚣尘上,甚至有几个在西北一带颇有凶名的绿林寨子和江湖帮派,都被隐约提及可能与此事有关。 这一日,他已抵达距离敦煌不足三百里的“玉门关”。此地虽以关为名,实则已是一座颇为繁华的边贸城镇,汉胡杂处,风气开放。高大的土黄色城墙历经风沙,显得沧桑而厚重。 莫斯星牵着马,随着人流走入关城。城内街道宽阔,店铺林立,贩卖着从中原的丝绸瓷器到西域的宝石香料等各式商品,叫卖声此起彼伏,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摩肩接踵,一派喧嚣景象。 他没有急于寻找客栈,而是先在一处人流密集的市集附近,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茶摊坐下。依旧是最角落的位置,要了茶水,看似休息,实则耳听八方。 “……听说了吗?‘沙狐’廖三爷前儿个在‘醉春风’摆酒,宴请了好几位道上的朋友,神神秘秘的,怕不是要有大动作?” “……还能有什么动作?眼看那西洲公主就要到了,敦煌城里现在可是风云汇聚啊!” “……哼,朝廷的钦差队伍不也快到了?听说带队的是那位新晋的封小将军,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封庭筠?可是那位在北境杀得狄戎闻风丧胆的‘玄甲煞星’?” “正是!有他在,那些魑魅魍魉,怕是难成气候……” “……嘿嘿,那可未必,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西北地界,水深着呢……” 封庭筠?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莫斯星的耳畔!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微凉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庭筠……他来了西域?还是作为迎接西洲公主的钦差将军? 一瞬间,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那被《渊渟岳峙》锤炼得如同冰封的心湖。有瞬间的悸动,有难以言喻的酸楚,有得知他安好并已功成名就的些微安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如今是何等模样?是那个在北境战场上叱咤风云、光芒万丈的少年将军,是朝廷倚重的钦差大臣。而自己呢?是家破人亡、背负“妖星”之名的朝廷钦犯,是隐匿于面具之下、行走于黑暗之中、满心只剩下复仇的孤魂野鬼。 云泥之别,莫过于此。 莫斯星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强行将翻腾的心绪压下,将那丝刚刚探头的软弱与眷恋,重新冰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再睁开眼时,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不起波澜。 他知道了封庭筠的到来,这或许会让敦煌的局势更加复杂,但也可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他需要更加小心,更加隐匿。 他起身,付了茶钱,牵着马,默默融入玉门关喧嚣的人流之中。目标,依旧是敦煌。只是此刻的心境,与片刻之前,已然不同。那可能到来的重逢,或许只是遥遥一瞥,不是喜悦的序曲,而是注定要被他亲手斩断的、最后的尘缘。 敦煌,就在前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恩怨,都将在那座古老的城池中,缓缓拉开序幕。 第36章 千佛窟 西出玉门,黄沙漫卷。莫斯星一路行来,触目所及,尽是苍凉雄浑之景。他终于抵达了敦煌地界,那座闻名遐迩的古城轮廓在远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风沙中带着历史的厚重与丝路独有的混杂气息。 他没有选择入城。城中人多眼杂,各方势力盘踞,他低调行事虽能隔绝大部分麻烦,却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盯上,尤其是如今已知封庭筠即将抵达,他更需谨慎。略一思忖,他便牵马转向了闻名已久的莫高窟。 千佛洞窟,依山而凿,绵延于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之上。时近黄昏,落日熔金,将三危山与无数洞窟染上一层悲壮而静谧的暖色。此地香火早已不似盛时鼎盛,但仍有零星的僧侣与虔诚的信徒往来。莫斯星寻了一处位置偏僻、看似荒废无人的小型洞窟,略作清理,便将此处暂定为栖身之所。马匹拴在窟外避风处,他自己则步入了昏暗的洞窟之内。 尽管早有耳闻,但当真正置身于这艺术宝库之中,莫斯星仍感到了瞬间的窒息与震撼。窟内光线昏暗,仅有洞口透入的些许天光,以及他随手点燃的一小截松明。借着摇曳的光晕,四壁与穹顶的壁画如同沉睡千年的瑰丽梦境,骤然苏醒,扑面而来。 那是何等绚烂的景象!历经岁月,色彩虽有些许斑驳,却更添古拙厚重之意。朱砂的赤、石绿的青、金箔的黄、白垩的粉……交织成一片辉煌灿烂的佛国世界。飞天仙女,衣带当风,反弹琵琶,姿态曼妙绝伦,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壁而出,凌空翩跹;佛陀菩萨,宝相庄严,眉眼间是洞悉世事的慈悲与宁静;供养人像,神情恭敬,衣饰华美,凝固了尘世最虔诚的刹那。经变画幅,描绘着极乐世界的种种妙景,楼阁重重,莲池涌波,天女散花,伎乐翩然。 莫斯星缓缓行走于窟内,指尖虚虚拂过冰冷的石壁,感受着那凹凸起伏的笔触与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些画作,凝聚了无数无名画工的信仰与心血,他们在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将毕生才情与对彼岸的向往,尽数倾注于笔端,创造出了超越时空的永恒之美。 然而,这极致的美,却愈发衬得他内心的空洞与荒芜。这满壁风动,满室生莲,却无法填补他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废墟。他像一个误入华美盛宴的孤魂,周遭越是喧嚣绚丽,他便越是感到刺骨的孤寂。 次日,莫斯星依旧戴着面具,进入了敦煌城。城中果然比玉门关更为热闹,也更显暗流汹涌。汉人、胡商、僧侣、兵卒、江湖客……各色人等穿梭于市井之间。他混迹于酒肆、茶馆,甚至赌坊,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敏锐地捕捉着一切可能与西洲公主、与江湖动向相关的讯息。 几日下来,收获颇丰。他确认了封庭筠所率的钦差仪仗已近在咫尺,约莫一两日内便可抵达。同时也探听到,确实有几股势力在暗中活动,除了之前听闻的“沙狐”廖三,还有盘踞在阳关附近的“烈风帮”,以及一个行事更为诡秘、名为“暗沙”的组织,似乎都对这和亲之事别有用心。 在城中最大的“醉仙楼”用饭时,他留意到了一行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人,年纪皆在十六七岁上下,衣着光鲜,气质不凡,佩刀带剑,眼神明亮中带着未经世事磨砺的骄傲。他们围坐一桌,谈笑风生,声音清脆,引得周遭食客频频侧目。 只听其中一名身着锦蓝劲装、腰悬长剑的俊朗少年笑道:“慕容师妹,此次西行,定要让你见识见识我新悟出的‘流风回雪剑’的厉害!”他言语间满是自信,神采飞扬。 被他称为慕容师妹的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衣裙,容貌娇美,闻言撇了撇嘴,嗓音如出谷黄莺:“南宫师兄,你那套剑法华而不实,还不如我的‘漫天花雨’针法来得实在。”她指尖把玩着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动作灵巧。 旁边一个看起来沉稳些、手持折扇的青衫少年摇头道:“你二人莫要争了。此地龙蛇混杂,我等奉家中长辈之命前来历练,首要的是谨慎行事,莫要惹是生非。”他似乎是这群少年中的领头者,名为欧阳轩。 另一个身材魁梧、背负一双短戟的憨厚少年挠头道:“欧阳大哥说的是。不过,听说那位封庭筠将军年纪轻轻便已名震边关,不知是何等英雄人物?”他叫石玄,人如其名。 最后一位则是个沉默寡言的玄衣少年,一直低头擦拭着手中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名为冷锋,气息冷冽。 莫斯星静静听着,心中了然。这几位想必是中原某些武林世家的嫡系子弟,天赋异禀,各怀绝技,此次结伴西游,既是历练,也是增长见闻。他们身上那种未经风雨的纯粹朝气与轻狂,与他记忆中多年前的自己与封庭筠,何其相似。只是如今……他眸光微暗,心中并无波澜,只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这些少年,或许会成为这敦煌变数中的一环,但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唯一多留一分意的,是那个名为冷锋的少年,其身上隐隐透出的煞气,与那柄弯刀上流转的寒光,显示他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第37章 漠翩鸿 傍晚时分,夕阳将云霞与沙丘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色。莫斯星离开了喧嚣的敦煌城,返回莫高窟。他习惯于这城外的清寂,远离人群,方能让他紧绷的心神稍得喘息。 而就在他回到洞窟不久,夜色彻底笼罩大漠之时,另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也抵达了莫高窟外围。 封庭筠端坐于马上,望着远处山崖上如同蜂巢般密布的洞窟黑影,沉声下令:“今夜就在此地扎营,明日一早入敦煌城。”连日赶路,人困马乏,此地距离敦煌已近,且地势开阔,易于警戒,正是理想的休整之地。 亲兵们训练有素地开始安营扎寨,点燃篝火。封庭筠卸下头盔,走到一处稍高的沙丘上,远眺着夜色中沉默的莫高窟。月光如水,洒落在斑驳的洞窟外壁上,泛着清冷的光泽。这片古老的佛教圣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而肃穆。他并非第一次来敦煌,但每次见到这千佛洞,心中仍会升起一股对时光与信仰的敬畏之感。 只是此刻,这份敬畏之中,还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与……空洞。越是接近完成使命,那种功成名就却无人分享的虚无感便越是强烈。斯星,若你在,见到此情此景,定会拉着我,非要入内一探究竟,你向来最喜这些…… 思念如同藤蔓,在寂静的夜色里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泛白。两年多的寻找,音讯全无,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他有时甚至害怕,害怕最终找到的,只是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 与此同时,深处洞窟内的莫斯星,也早已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那鲜明的旌旗,那熟悉的“封”字大纛,还有篝火映照下,那道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他也能一眼认出的挺拔身影。 是他。 他真的来了。就在咫尺之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冰封的心湖彻底碎裂,积压了数年的思念、爱恋、委屈、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面具下的脸庞苍白如纸,呼吸紊乱。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不能去!绝不能暴露!你是将死之人,是复仇的幽灵,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然而,情感却如同燎原的野火,焚烧着他所有的克制。就看一眼,就看一眼……隔着夜色,远远地,再看一眼他真实的模样,而不是仅仅依靠记忆与想象。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内心挣扎如同狂风暴雨,最终,那蚀骨的思念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转《渊渟岳峙》的心法,将翻涌的气血压下,身形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洞窟,借着岩壁与夜色的掩护,向着营地所在的方向潜去。 他如同一道影子,在嶙峋的山石与沙丘间穿梭,动作轻盈诡秘,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停驻在一处离营地不远不近的阴影里,恰好能清晰地看到篝火旁那个人的侧影。 封庭筠正站在沙丘上,负手而立,望着莫高窟的方向。月光勾勒出他越发硬朗的轮廓,眉宇间的疲惫与郁色在跳动的火光下若隐若现。他比记忆中更瘦了些,也更深沉了,那份少年时的明媚张扬,已被沉稳坚毅所取代,唯有那骨子里的挺拔与骄傲,不曾改变。 莫斯星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深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那道身影,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源。 然而,或许是那凝视的目光过于专注,或许是他心绪波动间气息有了一瞬间的紊乱。沙丘上的封庭筠猛地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精准地射向莫斯星藏身的阴影! “谁?!”一声冷叱,打破了夜的宁静。 几乎在封庭筠出声的同时,他已如猎豹般腾空而起,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化作一道惊鸿,直刺阴影之处! 莫斯星心中一惊,暗叹封庭筠如今感知之敏锐。他来不及多想,身形疾退,同时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指风破空而出,精准地点在封庭筠的剑脊之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夜色中荡开。 封庭筠只觉剑身传来一股清冷却磅礴的巨力,手腕微麻,心中更是凛然。对方武功之高,远超预料!他剑势不变,身形如影随形,剑光骤然大盛,如泼雨狂风,将莫斯星周身要害笼罩。 莫斯星不欲缠斗,更不欲暴露身份。他身法展动,如鬼如魅,在封庭筠密不透风的剑网中穿梭闪避。他并未动用背后以布包裹的长剑,仅以一双肉掌对敌。掌风指影,看似轻描淡写,却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封庭筠凌厉的攻势。他的武功路数诡异莫测,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刚猛如雷,正是融合了《渊渟岳峙》心法与他自身领悟的独特技艺。 两人身形交错,兔起鹘落,转眼间便已过了上百招。封庭筠越打越是心惊,他自问武功已臻当世一流,即便面对父亲亦有一战之力,可在此人面前,竟有种束手束脚之感。对方明明有数次机会可以伤他,甚至那磅礴的内力只要再加重几分,他便难以抵挡,可对方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收力,仿佛……不愿伤他? 这感觉荒谬却真实。而且,对方的身形步法,总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熟悉感,可那冰冷诡异的内息与武功路数,却又完全陌生。 “阁下究竟何人?藏头露尾,意欲何为?”封庭筠沉声喝问,剑势愈发凌厉,试图逼出对方的真本事。 莫斯星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身法。他心知不能再拖,若引来营地其他人,更难脱身。觑准一个空隙,他硬生生受了封庭筠一记并不算重的掌风,借力向后飘飞,同时袖中滑出几枚枫叶,以漫天花雨手法射出,并非射向封庭筠,而是射向他身周的沙地与岩石。 “噗噗噗!”沙石飞溅,烟尘微起,瞬间扰乱了封庭筠的视线。 待封庭筠挥散烟尘,眼前哪还有那神秘人的踪影?只有茫茫夜色,与远处篝火噼啪的燃烧声。他持剑而立,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四周,却再也捕捉不到丝毫气息。 对方走了。来得突兀,去得更是无影无踪。 封庭筠收剑归鞘,站在原地,心中疑云密布。此人可以以红枫碎石,武功之高,实乃他平生罕见,为何会出现在此?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莫高窟?若是前者,为何不出杀招?若是后者,其目的又是什么?那最后借力离去的身法,以及扰乱视线的伎俩,都显示对方并无死战之心。 尽管如此,他心中那抹不安却并未散去,反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他转身走回营地,下令加强警戒,对明日入城之事,更多了几分凝重。 而远处,莫高窟深处的黑暗中,莫斯星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摘下了面具。嘴角,一丝殷红的血迹缓缓渗出。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看着那抹刺目的红,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相见不相认,交手不留情。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他闭上眼,任由洞窟外清冷的月光,与壁画上佛陀悲悯的目光,一同落在他苍白而艳丽的脸上。 第38章 疑云生 营地中的骚动很快平息下去,亲兵加强了巡逻,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映照着士兵们警惕的面容。封庭筠回到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却毫无睡意。方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峰紧蹙。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神秘人的一举一动:那诡谲如烟的身法,那温柔与刚猛并济的掌力,那于狂暴剑雨中闲庭信步般的从容,还有那最后借力离去时,近乎完美的时机把握与对力量的精准控制。 “全面压制……”封庭筠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自幼习武,天赋卓绝,又经沙场淬炼,自问已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可今夜,在那神秘人面前,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对方仿佛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任凭他如何催谷功力,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却只能被其无声无息地吸纳、化解。 更令他困惑乃至心惊的是,对方明明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却始终未下杀手。那几次足以重创甚至击杀他的机会,对方都只是轻描淡写地错过,或是用巧妙的方式将他逼退。这绝非对敌时应有的态度。是忌惮他的身份?还是……另有隐情? 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心头。他努力捕捉着那一闪而逝的灵光。那人的身形,似乎比寻常男子要略显清瘦单薄些,动作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协调与优雅,即便是在最激烈的缠斗中,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克制与……疏离? 像谁?到底像谁? 封庭筠的指尖停顿下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莫斯星的身影。少年时的莫斯星,便是身形颀长而略显单薄,举止间自带一种清冷优雅的书卷气。可是……封庭筠用力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斯星他……根本不可能会武功,更遑论是如此诡异高深的武功。那阴寒的内力,与斯星温润的气质截然相反。而且,若真是斯星,他为何不相认?为何要戴着面具?为何要与他动手? “定然是我想多了。”封庭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是西域某位隐世高人的弟子,或许是与朝廷有旧怨的江湖异士,见我等在此扎营,故来窥探。”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此行的任务上。西洲公主即将抵达敦煌,城内局势不明,江湖势力蠢蠢欲动。今夜这神秘高手的出现,无疑给本就复杂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此人立场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其为敌,以其武功,必将成为此行最大的威胁。 “欧阳,”他沉声唤道。 帐帘掀动,亲兵统领欧阳睿快步走入。他是封家旧部之子,武功不俗,心思缜密,是封庭筠最得力的臂助之一。“将军有何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入城,所有人打起精神,加强戒备。另,派人暗中查访,近日敦煌附近,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武林高手出没,尤其注意……身形清瘦,武功路数诡异,可能戴着面具之人。”封庭筠顿了顿,补充道,“切记,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 “是!”欧阳睿领命,犹豫了一下,问道,“将军,可是因为方才那人?” 封庭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此人武功极高,不在我之下,甚至……犹有过之。其目的不明,不得不防。” 欧阳睿面露惊色,他深知封庭筠的武功深浅,能得将军如此评价,那人实力可想而知。“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欧阳睿退出后,帐内再次恢复寂静。封庭筠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远处黑暗中沉默的莫高窟。千窟如眼,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土地,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与人世的纷扰。那个神秘人,便是消失在了那片洞窟之中吗? 他心中那点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不断扩大。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他,他与那人,绝不会就此再无交集。 莫斯星回到栖身的洞窟深处,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壁画,缓缓调息。强行压下与封庭筠交手时激荡的气血,以及那更难以平复的心潮,使得他内息有些紊乱,《渊渟岳峙》那源于哀恸之心的霸道内力在经脉中隐隐鼓荡,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他抬手,指尖拂过嘴角,那抹血迹已然干涸。封庭筠那一掌并未蕴含多少杀意,更多的是试探与阻拦,力道控制得极有分寸,否则以他如今这具看似完好、实则内里早已被功法反噬得千疮百孔的身体,绝不可能仅仅吐一口淤血便了事。 “他还是那般……光明磊落。”莫斯星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即便在不明敌友的情况下,出手仍留有余地,这确实是封庭筠的作风。可正是这份熟悉的光明,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早已冰封的心。 方才那上百招的缠斗,与其说是交手,不如说是一场在刀尖上起舞的试探与克制。他必须全力施展,才能在不暴露自身武学根源的前提下,应对封庭筠那愈发精湛凌厉的剑法;同时又必须时时刻刻收敛杀意,控制力道,确保不会真的伤到对方分毫。这种极致的心力消耗,远比一场生死搏杀更令人疲惫。 他能感觉到封庭筠的惊疑,也能感觉到那试图探寻他身份根源的锐利目光。尤其是最后,他借力退走时,封庭筠那紧锁的眉头与眼中一闪而逝的困惑,让他几乎以为下一刻对方便会喊出他的名字。 幸好,没有。 面具隔绝了他的容貌,改变了声息,更以截然不同的内力属性掩盖了所有过往的痕迹。他如今是游走于黑暗的复仇之刃,而非当年那个需要封庭筠翻墙来寻、需要他挡在身前驱散阴霾的莫斯星。 洞窟外,营地篝火的光晕在夜色中微微摇曳,如同他此刻无法完全平息的心绪。他缓缓蜷缩起身子,倚靠着绘有飞天乐伎的冰冷石壁,壁画上那些超越凡尘的喜悦与宁静,与他内心翻涌的痛楚和孤寂形成了尖锐的讽刺。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粗糙的壁画上,仿佛能从这千年积淀的信仰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慰藉。 身体的疼痛与内心的煎熬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消散在窟内死寂的空气里。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一眼。而这片刻的任性,带来的便是更深、更无望的沉沦。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壁画上飞天舒展的衣带,那姿态如此轻盈,仿佛下一刻便能挣脱所有束缚,直上九霄。而他自己,却如同被无形锁链缚于这万丈红尘,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注定的未来,步步荆棘,再难飞翔。 第39章 锦城沸 翌日清晨,封庭筠率领钦差仪仗,浩浩荡荡开赴敦煌城。旭日东升,金光洒在古老的城垣上,旌旗招展,甲胄生辉,引得城中百姓夹道围观,议论纷纷。封庭筠端坐马上,神色沉静,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人群,锐利如昔,只是眼底深处,比昨日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慎。昨夜那神秘高手的身影,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敦煌刺史早已率属官在城门处恭迎,一番繁文缛节后,将封庭筠一行安置在城西专为接待贵宾准备的馆驿之中。此馆驿名为“归鸿”,庭院深深,屋舍俨然,且有独立院落,便于护卫布防。 封庭筠甫一安顿下来,便即刻召见敦煌刺史及当地驻军将领,详细询问西洲公主车驾的最新动向、城防布置以及近日江湖人物的活动情况。得到的回报是,公主车驾已过阳关,预计两日后便可抵达敦煌。城防已然加强,但对那些如泥鳅般滑溜的江湖人,官府亦是感到棘手,只能大致圈定几个他们常出没的区域,如城东的“胡杨林”酒肆、南市的杂耍场所以及几家背景复杂的赌坊。 “有劳诸位大人。”封庭筠听完汇报,沉声道,“公主安危,关乎两国邦交,不容有失。本将军麾下亲兵,会协同城防,加强馆驿周边及主要街道的巡查。另,请刺史大人将我们已知的几股可能对和亲不利的势力,抄录一份送来。” “下官遵命。”刺史连忙应下。 待地方官员退去,封庭筠立即对欧阳睿及几名心腹将领下达指令:“欧阳,你带一队人,换上便服,暗中查访‘沙狐’廖三、‘烈风帮’以及那个‘暗沙’组织的据点,摸清他们的头目、人手和近日动向。赵参将,你负责馆驿外围明哨暗卡的布置,所有人等,无令不得擅入。钱校尉,你带人熟悉敦煌城舆图,尤其是通往馆驿的各条路径,拟定紧急情况下的应变方案。” “是!”众人领命,各自行动,雷厉风行。 封庭筠走到院中,仰头看着敦煌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敦煌城的平静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而他脑海中,昨夜那神秘人鬼魅般的身影,与莫斯星清冷的容颜,不时交错闪现,带来一阵阵莫名的烦躁与揪心。 与此同时,莫斯星也已悄然离开了莫高窟,混在清晨入城的人流中,再次进入了敦煌。他深知昨日虽侥幸脱身,但封庭筠必定已心生警惕,原有的面具恐已不够安全。他在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中,购置了一副能覆盖全脸的青铜面具,面具造型古朴,只留出双眼位置,冰冷无情,彻底隔绝了与他过去的一切关联。 戴上这全新的面具,他感觉自己也仿佛彻底融入了“十六夜”这个身份,如同真正的幽魂,游荡在敦煌的大街小巷。他刻意避开归鸿馆驿附近区域,将探查的重点放在了那些鱼龙混杂的江湖人聚集之地。 在胡杨林酒肆,他于喧嚣的角落里,听到了更多关于“暗沙”这个组织的零碎信息。此组织行事隐秘,成员皆以沙粒代号,首领被称为“沙王”,似乎并非只为钱财,更像是有某种政治目的。而在南市一家赌坊的后院,他凭借超凡的耳力,隐约捕捉到有人在低声商议,提及“公主驾临那日,依计行事”、“制造混乱,趁乱下手”等只言片语。 线索依旧模糊,但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目标直指西洲公主,或者说,是意图破坏这次和亲,动摇天下局势的稳定。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莫斯星正欲出城返回莫高窟,行至一段相对僻静的街巷时,却听得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与少年的怒叱。他身形一闪,隐于墙角的阴影之中,凝目望去。 只见在醉仙楼见过的那几位世家少年,此刻正陷入苦战。围攻他们的,是七八名身着土黄色劲装、面带煞气的汉子,出手狠辣,招式刁钻,配合默契,显然是惯于厮杀的亡命之徒。那名为石玄的魁梧少年挥舞双戟,势大力沉,却被人以柔克刚,缠斗得怒吼连连;南宫珏的流风回雪剑光虽妙,却失了灵动,被对手诡异的身法逼得左支右绌;慕容雨的花雨银针在近距离难以发挥威力;欧阳轩折扇点、打、劈、刺,勉力支撑;而那冷锋,弯刀如月,招式狠厉,独自挡下了两名敌人的猛攻,身上已见血痕。 这些少年虽天赋不俗,但终究缺乏生死搏杀的经验,面对这些显然出自“暗沙”一类组织的专业杀手,顿时相形见绌,险象环生。 莫斯星眸光微冷。这些少年心性不坏,且若他们在此殒命,易掀起风波,于他探查不利。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那点未泯的慈悲,无法坐视这些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凋零。 就在一名杀手狞笑着,手中淬毒短剑刺向慕容雨后心之际,一道无形掌风破空而至,精准地击中其手腕。 “啊!”那杀手惨叫一声,短剑脱手落地。 紧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青影如鬼魅般切入战团。来人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面具,身形飘忽,出手如电。他并未动用兵刃,仅凭一双肉掌,或指或掌,或切或拂,每一击都恰到好处地打在敌人招式衔接的薄弱之处,或是关节要害。 只听“咔嚓”、“噗嗤”之声接连响起,伴随着闷哼与惨叫,那七八名凶悍的杀手,竟在短短数息之间,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或点倒,或击飞,尽数失去了战斗力,瘫倒在地,呻吟不止。 南宫珏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这突然出现、又瞬间解决战斗的神秘面具人,心中满是震撼与后怕。 欧阳轩最先反应过来,强忍伤势,拱手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我等日后必当厚报!” 莫斯星刻意压低了嗓音,使其变得沙哑低沉,冷冷道:“不必。速离此地。”言罢,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杀手,在其中一人怀中,他看到了一枚露出半角的、刻着奇异沙纹的黑色木牌。果然是“暗沙”的人。 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已消失在暮色渐深的巷尾,仿佛从未出现过。 “好……好厉害!”石玄张大了嘴巴,喃喃道。 慕容雨抚着胸口,惊魂未定:“他是什么人?武功好生诡异!” 冷锋默默收刀,看着神秘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欧阳轩神色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回去后将此事立刻禀报封将军!‘暗沙’竟敢在城中公然行凶,目标或许就是我们这些外来江湖人,意在震慑,或者……是挑衅朝廷!” 少年们互相搀扶着,匆匆离去。他们并未注意到,那枚从杀手怀中掉落的黑色木牌,已被莫斯星在离开时,以巧妙手法,弹入了欧阳轩的袖袋之中。 莫斯星立于远处一座屋顶的阴影下,看着少年们离去的背影,青铜面具下的眼神毫无波澜。借这些少年之口,将“暗沙”的线索与警告传递给封庭筠,比他亲自现身,要稳妥得多。只是,经此一事,他这“青铜面具客”的身份,恐怕也要在敦煌城中,引来新的关注了。 夜色,再次笼罩敦煌。而归鸿馆驿中的封庭筠,在接到欧阳轩等人带回的消息和那枚黑色木牌后,眉头锁得更紧了。神秘高手尚未查明,这诡异的“暗沙”组织又浮出水面,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第40章 弈局深 归鸿馆驿,书房内灯火通明。封庭筠指间拈着那枚刻有奇异沙纹的黑色木牌,木质冰凉,纹路诡谲,仿佛蕴含着不祥的意味。欧阳轩、南宫珏等几名少年站在下首,虽已包扎了伤口,换了干净衣衫,脸上仍残留着惊悸与愤懑。 “你们确定,那出手相助之人,戴着青铜面具,身形清瘦,武功路数诡异难测?”封庭筠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刀。 欧阳轩恭敬回道:“回将军,千真万确。那人来去如风,出手狠辣果决,却并未取那些杀手性命,只是将他们制服。晚辈等……甚至连他如何出手都未能完全看清。”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惭愧,更多是后怕。 南宫珏补充道:“他的内力很奇特,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但招式又时而刚猛,变幻莫测。” 封庭筠的心猛地一沉。身形清瘦,武功诡异高强……这些特征,除却面具的样式有些出入,与昨夜莫高窟外遭遇的神秘人何其相似!难道竟是同一人?他昨夜窥探,今夜又出手救了欧阳轩他们?此人行事,究竟有何目的?是敌是友,愈发难以分辨。 他挥了挥手,示意少年们先下去休息,并严令他们近日不得再擅自外出,尤其不可再招惹“暗沙”的人。 待少年们离去,封庭筠对肃立一旁的欧阳睿道:“你怎么看?” 欧阳睿沉吟道:“将军,此人两次出现,一次似在窥探,一次却出手救人,且针对的都是可能对和亲不利的势力。若其为敌,昨夜便有机会对将军不利,今日更可坐视那些世家子弟被杀,激化江湖与朝廷的矛盾。但他没有。依属下看,此人即便非友,至少目前,与我们的目标并非对立,甚至……可能是在暗中相助。” 封庭筠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与本将推测相近。只是,他为何要藏头露尾?又为何拥有如此武功,却籍籍无名?”他顿了顿,手指敲击着那枚黑色木牌,“‘暗沙’……看来,这才是我们当前最需要拔除的钉子。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全力追查‘暗沙’在敦煌的据点,尤其是与这木牌纹饰相关的一切线索!公主抵达在即,绝不容许任何闪失。” “是!”欧阳睿领命,又道,“将军,那青铜面具人……” “继续留意,但暂时不必主动接触,以免节外生枝。”封庭筠眸光深邃,“本将倒要看看,他在这敦煌乱局中,究竟要唱一出怎样的戏。” 与此同时,莫斯星已回到莫高窟那冰冷的洞窟中。他盘膝坐于壁画之下,并未点燃灯火,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窟口渗入,勾勒出他戴着青铜面具的轮廓,如同这千年石窟中一尊新生的、沉默的神祇或妖魔。 白日里救下欧阳轩等人,并借机将“暗沙”的线索传递出去,是他深思熟虑后的举动。他需要封庭筠将注意力集中在明确的威胁上,这样才能更好地保障和亲队伍以及他自己的安全,同时,也能借朝廷之力,削弱甚至铲除“暗沙”这个潜在障碍,方便他后续的行动。 他能感觉到,体内《渊渟岳峙》的内力运转时,那隐伏在经脉深处的刺痛感又加重了一分。白日里虽未全力出手,但那瞬间的爆发与精准控制,依旧牵动了旧疾。他缓缓调息,将那股因动用内力而翻涌的哀恸与死寂之意强行压下。这门功法,修炼的是心的力量,源于他失去一切的痛苦,每一次动用,都像是在燃烧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但同时,也赋予了他向命运复仇的力量。他无悔。 脑海中不由浮现白日巷战中,那几个少年脸上鲜活的神情——惊惧、愤怒、不甘,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样的生机勃勃,与他内心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曾几何时,他与封庭筠,也曾拥有过那般不识愁滋味的年少时光……念头及此,心口便是一阵尖锐的抽痛,比经脉的刺痛更甚。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如今的他,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利刃。情爱、过往,皆是奢望,皆是毒药。 接下来的两日,敦煌城表面依旧繁华喧嚣,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封庭筠麾下的精锐与敦煌府的衙役密探,根据那枚木牌的线索,顺藤摸瓜,连续端掉了“暗沙”设在城内的两处暗桩,擒获了一些外围成员,虽未触及核心,但也让这个神秘组织损失不小,行动必然受到掣肘。 而莫斯星则如同真正的幽灵,凭借着超凡的隐匿与追踪之术,在暗中窥探着“暗沙”可能的其他据点,以及“沙狐”廖三、“烈风帮”等势力的动向。他发现,“烈风帮”似乎与“暗沙”有所勾连,而“沙狐”廖三则更像是一个摇摆不定的投机者。他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有了更清晰的预感。 期间,他又一次远远看到了封庭筠。是在城楼之上,封庭筠正在巡视防务,一身银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身姿挺拔如松,与身旁的将领官员交谈时,神色沉稳,指挥若定。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人的中心,散发着令人心折的威严与力量。 莫斯星藏身于远处熙攘的人群中,青铜面具下的目光,贪婪而又克制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看他剑眉微蹙,听他沉声下令,仿佛能感受到他那份肩负重任的压力与决心。心中百味杂陈,有骄傲,有酸楚,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知道,明日,西洲公主的车驾便将抵达。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将在那一刻,图穷匕见。 夜色再次降临。莫斯星如同蛰伏的猎豹,静静地盘踞在莫高窟的阴影里,调整着自身的状态,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软弱,都彻底冰封。明日,他将踏入那即将到来的漩涡中心。 而归鸿馆驿中,封庭筠亦未安寝。他站在院中,仰望着敦煌与玉门关方向截然不同的、清澈而疏朗的星空。明日便是关键,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欧阳睿悄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将军,一切已按计划布置妥当。只是……方才收到密报,城外三十里处的‘废弃烽燧’,发现有身份不明之人频繁活动的痕迹,疑似‘暗沙’的一处重要据点,但对方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确认。” 封庭筠目光一凝:“废弃烽燧……那里地形复杂,易于设伏。传令,加派一倍人手,密切监视此地动向,但切勿打草惊蛇。明日公主入城,若他们真有异动,那里便是最佳的发起点。” “是!” 封庭筠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总觉得,在这看似清晰的危机之下,还隐藏着更深的迷雾。那个青铜面具人,此刻又在何处?他在这盘棋局中,究竟落子何方? 第41章 风沙起 翌日,天光未亮,敦煌城便已苏醒。官府差役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主要街道戒备森严,百姓们被允许在指定区域围观,人人翘首以盼,等待着西洲公主车驾的到来。气氛庄重而热烈,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封庭筠早早起身,换上隆重的钦差朝服,银甲外罩着锦袍,更显威仪棣棣。他亲率一队精锐骑兵,出城十里,前往预定地点迎接。欧阳睿则坐镇归鸿馆驿,统筹全局,城内各处要害,皆已布下明哨暗卡,可谓固若金汤。 莫斯星依旧戴着那副冰冷的青铜面具,混在城南一处距离主街稍远、但视野尚可的茶楼二楼雅间。他选择此地,是因为这里恰好能望见通往归鸿馆驿的必经之路,且人员相对稀疏,便于隐匿与观察。他点了一壶清茶,看似悠闲,实则灵台清明,六识全开,密切关注着城内的任何异动。 辰时三刻,远处旌旗招展,蹄声如雷,迎亲队伍护卫着西洲公主的华丽车驾,缓缓驶入敦煌城门。百姓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鼓乐喧天,场面盛大隆重。封庭筠骑马行于队伍最前方,神色肃穆,目光如电,扫视着街道两旁,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车驾沿着既定路线,平稳地向归鸿馆驿行进。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顺利得让人有些不安。 莫斯星端起茶杯,指尖微凉。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远处街角几个看似普通的货郎、乞丐身上。这些人看似与周遭无异,但他们的站位、他们偶尔交换的眼神,以及那过于沉稳的气息,都逃不过他的感知。是“暗沙”的人?还是其他势力的眼线? 就在公主车驾行至距离归鸿馆驿仅剩一条长街之时,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城西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伴随着人群惊恐的尖叫和骚乱! “是火药!西市粮仓方向!”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归鸿馆驿附近的几处民居突然燃起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半条街道,阻断了车驾前行的道路! “保护公主!”封庭筠临危不乱,一声令下,护卫骑兵迅速收缩,将公主车驾团团护在中央,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然而,骚乱远未结束。从那些起火民居以及附近的小巷中,骤然冲出数十名身着各色服装、但手臂皆系着土黄色布条的悍匪,手持利刃,如同鬼魅般扑向护卫队伍!与此同时,街道两旁的屋顶上,也出现了多名弓箭手,箭矢如蝗,密集地射向队伍中心的车驾! “是‘暗沙’!他们果然动手了!”欧阳睿在馆驿高处看得分明,立刻下令埋伏在周围的官兵杀出,与那些悍匪战作一团。 场面瞬间失控!百姓哭喊着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兵刃交击声、喊杀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封庭筠剑光如龙,瞬间将两名扑到车驾前的匪徒斩于剑下,厉声喝道:“结圆阵!盾牌手上前!弓箭手压制屋顶!” 他虽惊不乱,指挥若定。但敌人显然有备而来,利用爆炸和火灾制造了极大的混乱,并且人数众多,攻势凶猛,一时间竟将护卫队伍死死缠住。 茶楼之上,莫斯星眸光一寒。果然来了!“暗沙”选择在此时发难,时机、地点都拿捏得极准,显然策划已久。他们的目的,并非一定要杀死公主,制造混乱,破坏和亲,甚至挑起西洲与天朝的矛盾,便已足够。 他放下茶杯,身形如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自窗口滑落,融入下方混乱的人流与街巷阴影之中。他的目标,并非那些冲杀在前的小喽啰,而是隐藏在幕后指挥,以及……那些在屋顶上放冷箭的弓手,还有可能存在的、真正的杀招。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戴着青铜面具的青影,正以鬼魅般的速度,沿着街边的阴影与屋檐,迅速接近战团核心。 一名“暗沙”的头目,正藏身于一栋起火的民居二楼,透过窗户缝隙,观察着战局,手中握着一枚响箭,似乎准备发出下一步指令。然而,他刚刚举起手,便觉喉头一凉,一道细微的血线渗出,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倒下,至死未看清是谁出手。 屋顶上,一名弓箭手正瞄准了下方一名指挥作战的军官,嘴角露出狞笑。手指刚要松开弓弦,忽觉后心一痛,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瘫倒下去。 莫斯星如同暗夜中的死神,每一次出现,都必定有一名“暗沙”的骨干或威胁巨大的弓手悄无声息地倒下。他出手精准、狠辣、高效,专攻敌人必救之处与指挥节点,极大地缓解了护卫队伍的压力。 封庭筠在乱军之中,剑光霍霍,连斩数敌,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敌人的攻势似乎在某些关键环节出现了不应有的迟滞和混乱。他抽空抬眼四顾,只见远处屋顶,似乎有一道青影一闪而逝,随即一名敌方弓手便栽落下来。 是他!那个青铜面具人!他果然在暗中相助! 封庭筠心中一震,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此人武功之高,行事之诡秘,再次得到了印证。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屡次相助? 然而,此刻并非深思之时。就在护卫队伍逐渐稳住阵脚,开始反击之时,一阵奇异而低沉的号角声,自城西废弃烽燧方向隐隐传来! 紧接着,大地微微震动,远处烟尘滚滚,竟有数十骑快马,如同旋风般朝着敦煌城西门疾驰而来!看那装束,竟似是塞外马贼! “还有后手!”封庭筠脸色一沉。“暗沙”竟然还勾结了马贼,意图里应外合,彻底搅乱敦煌! 城西守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警钟长鸣,厮杀声骤然激烈起来。 局势,瞬间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马贼铁蹄如雷,卷起漫天黄沙,悍不畏死地冲击着敦煌西门。守城官兵虽奋力抵抗,但事发突然,且城内正处混乱,一时竟被冲开了缺口,数十骑凶悍的马贼挥舞着弯刀,嚎叫着冲入了城内,直奔归鸿馆驿方向而来!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甚至趁乱劫杀公主! 内外交困,形势急转直下! 封庭筠面沉如水,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战意。他厉声对身旁副将道:“赵参将,你带本部人马,务必挡住那些马贼,绝不能让他们靠近馆驿半步!” “末将遵命!”赵参将抱拳领命,率领一队精锐步兵,结成枪阵,朝着马贼冲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而此刻,护卫公主车驾的队伍,依旧在与“暗沙”的悍匪们激烈厮杀。火势还在蔓延,浓烟刺鼻,极大地阻碍了视线和呼吸。 莫斯星藏身于一处屋檐的阴影下,青铜面具下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马贼的入城,使得局面更加复杂危险。他必须更快,更有效地瓦解“暗沙”的指挥和攻击核心。 他的目光锁定了混乱战团中,一个看似普通、但每次出手都能带动周围匪徒攻势节奏变化的灰衣人。此人应是现场的头目之一。 莫斯星身形一动,如同融入风中的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穿过刀光剑影,逼近那灰衣人。就在灰衣人一刀劈退一名护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莫斯星手捻红叶,凝聚一道凝练至极的阴寒指风,无声无息地射向其后心要穴。 那灰衣人也是高手,危机时刻心生感应,猛地回身横刀格挡。 “叮!” 枫叶击中刀身,发出一声脆响。灰衣人只觉一股极其阴寒诡谲的内力顺着刀身直透经脉,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心中大骇,疾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青铜面具人。 “阁下是谁?为何要与‘暗沙’为敌?”灰衣人嘶声问道。 莫斯星不语,身形如鬼魅般再次贴近,掌影翻飞,招招不离对方要害。他的武功路数太过诡异,灰衣人从未见过,只觉得对方内力阴寒刺骨,身形飘忽不定,自己的招式每每落到空处,反而被对方逼得手忙脚乱,不过数合,便已险象环生。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封庭筠的注意。他挥剑荡开一名匪徒,抬眼望去,正看见那青铜面具人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妖异的身法,围绕着那灰衣头目疾攻,掌指间带起的寒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似乎也能感受到。 封庭筠心中暗凛。此人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一支劲弩箭矢,不知从何处阴暗角落射出,快如闪电,目标并非场中任何人,而是直射西洲公主车驾的辕马!这一箭若是射中,受惊的马匹必然狂奔,车驾倾覆,公主危矣! “小心冷箭!”有护卫惊呼。 封庭筠距离稍远,救援已然不及!他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以超越常人视觉的速度闪现!是莫斯星!他竟在与灰衣头目激战的同时,分心他顾,于间不容发之际,甩出一枚红枫! “噗!” 红枫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弩箭箭杆之上!弩箭微微一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车驾旁的地面,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而那灰衣头目,也趁莫斯星分神的这一刹那,找到了喘息之机,猛地挥出一片刀光,逼退莫斯星半步,随即毫不犹豫地抽身疾退,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显然是下令撤退的命令。 剩余的“暗沙”匪徒闻令,如同潮水般向四面八方退去,借助燃烧的房屋和混乱的人群掩护,迅速消失。 莫斯星并未追击那灰衣头目,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随即身形一晃,再次隐没于浓烟与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随着“暗沙”匪徒的撤退,以及赵参将率部死死挡住马贼的冲击,城内的混乱渐渐得到控制。大火被赶来的救火队奋力扑灭,逃散的百姓被安抚,受伤的人员被抬下去救治。 封庭筠第一时间赶到公主车驾前,确认公主安然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立刻下令全城戒严,搜捕残余的“暗沙”分子和马贼,并加强馆驿守卫。 站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封庭筠环顾四周,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凝重。今日之乱,虽被粉碎,但也暴露了许多问题。“暗沙”组织严密,手段狠辣,且能与马贼勾结,其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力量。 而那个两次三番出手、身份成谜的青铜面具人,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萦绕在他心头。此人今日不仅狙杀了多名“暗沙”骨干和弓手,更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公主车驾,功劳不小。可他为何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到底是谁? 封庭筠抬起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土黄色的碎布,那是方才那灰衣头目被莫斯星指风扫过时,从衣角削落的。碎布的边缘,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阴寒的内息。 他紧紧攥住这片碎布,目光投向远处敦煌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与屋宇。 而此刻,莫斯星早已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回到了寂静清冷的莫高窟。他摘下青铜面具,露出苍白而艳丽的容颜,靠在冰冷的壁画上,微微喘息。强行在乱军之中动用内力,虽战果斐然,却也再次牵动了他的旧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看着窟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如同鎏金的血液,涂抹在天际。今日之后,敦煌局势必将更加紧张,封庭筠对“暗沙”的追查会更加严厉,而他自己这“青铜面具客”的身份,恐怕也再也无法完全隐藏。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惟愿手中之刃,能破开这重重迷局,斩尽该杀之人。至于其他……他已不敢,也不能再去奢求。 第42章 玉音冷 归鸿馆驿内,历经白日的惊心动魄,虽已清扫整理,但空气中仍隐隐残留着一丝硝烟与紧张的气息。西洲公主阿娜尔被暂时安置在馆驿最深处、守卫最森严的“听雪轩”内。 亥时初,封庭筠卸去甲胄,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的墨色常服,前往听雪轩拜会。他步履沉稳,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消弭的疲惫与审慎。今日之乱,虽未得逞,却如同警钟,提醒他这趟迎亲之旅远未结束。 听雪轩内,烛火通明,陈设雅致,却透着一股异域的富丽。西洲公主阿娜尔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身着繁复的嫁衣,只穿了一袭西洲贵族女子常穿的雪色长裙,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蔓草纹样,腰间束着镶嵌各色宝石的宽阔腰带。她面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白纱,遮住了鼻梁以下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深邃如瀚海、睫毛细长卷翘的眼眸。那双眼眸极美,却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温度,亦无半分初至异邦的好奇或羞涩,只有一片沉寂的冷淡。 她的身侧,侍立着一名年纪稍长、神色精干的侍女,名为阿依夏,目光低垂,姿态恭谨,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天朝迎亲使、镇西将军封庭筠,参见公主殿下。”封庭筠依礼躬身,声音沉稳有力。 阿娜尔公主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透过面纱传来的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封将军不必多礼。今日之事,有劳将军护卫周全。”话语虽是感谢,语气却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真心实意的感激。 “此乃臣分内之事,让公主受惊,是臣等护卫不周之过。”封庭筠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公主那双冰冷的眸子,“不知公主可曾受伤?或有其他需求?” “本宫无碍。”阿娜尔的回答简短至极,似乎不愿多言。 封庭筠心知这位公主态度有异,却也不便直接询问,只得继续道:“敦煌局势复杂,匪类猖獗,为保公主万全,臣已下令全城戒严,并加派兵力护卫馆驿。待休整些许时日,确保路途安宁后,再启程赴京,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将军既已安排妥当,本宫听从便是。”阿娜尔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若无他事,将军请回吧,本宫乏了。” 这般明显的逐客令,让封庭筠微微蹙眉。他本欲借此机会,稍作试探,了解西洲国内对此次和亲的真实态度,亦或公主本人是否知晓些内情,如今看来,竟是连交谈都无法进行。 “既如此,臣告退。公主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馆驿官员即可。”封庭筠不再多言,行礼后转身退出听雪轩。 走出院落,夜风拂面,带着凉意。封庭筠停下脚步,回望那灯火阑珊的听雪轩,眉头深锁。这位西洲公主,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她的冷淡,并非寻常女子的羞涩或畏惧,更像是一种源自心底的抗拒与……漠然。 而就在听雪轩外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柏树冠深处,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屏息凝神。莫斯星如同暗夜中的蝙蝠,紧贴着粗糙的树干,《渊渟岳峙》的心法运转到极致,将自身气息、心跳乃至体温都降至最低,与环境完美交融。他目睹了封庭筠进入又离开,也透过未完全关闭的窗棂缝隙,看到了那位西洲公主冰冷的侧影。 他此次前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谨慎。深知封庭筠经白日一役,警惕性必然提到最高,且其自身武功感知亦是非同小可。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隐匿技巧,以及对《渊渟岳峙》那独特心法的极致掌控,才得以潜行至此,未曾泄露半分气息。 待封庭筠的脚步声远去,听雪轩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烛火摇曳,映照着公主阿娜尔静坐的身影,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片刻后,那名为阿依夏的侍女,轻轻走上前,用西洲语低声道:“公主,他已走了。” 阿娜尔缓缓抬起手,揭开了面上的轻纱,露出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美丽脸庞。五官深邃立体,肌肤似雪,本是极为明艳动人的容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悲凉。她眼中那层冰壳仿佛碎裂,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不甘。 “走了便走了。”阿娜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依旧是天朝官话,却不再掩饰其中的情绪,“难道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感谢他们中原皇帝‘垂青’,逼得我背井离乡,嫁给一个足以做我父亲的人吗?”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诮与恨意。 阿依夏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公主,慎言……隔墙有耳。如今我们身在虎狼之侧,万事皆需小心。” “小心?”阿娜尔冷笑一声,指尖紧紧攥住了裙裾,“再小心又如何?父王迫于中原大军的压力,不得不将我献出以求苟安。西洲弱小,便是原罪。我恨!恨那中原皇帝的贪婪霸道,恨那些朝堂上道貌岸然、只会以势压人的文臣武将!他们毁了我的一生,也未必真心想要西洲安宁!” 阿依夏默然,只是上前轻轻抚着阿娜尔的背脊,无声地安慰。 树冠之中,莫斯星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青铜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果然如此。这位西洲公主并非自愿和亲,而是被中原皇帝以武力胁迫,西洲国小力弱,不得已而为之。她对中原朝廷,尤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充满了憎恨。 一个计划,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在他心中缓缓成型。敌人的敌人,或许未必是朋友,但绝对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这位心怀怨恨的西洲公主,若运用得当,或许能在他未来的复仇大业中,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至少,她可以提供一些关于朝堂、关于那位皇帝的信息。 他并未立刻现身,依旧潜伏于暗处,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更多的信息,以及……最合适的时机。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阿娜尔公主情绪似乎稍稍平复,在阿依夏的服侍下准备安寝。莫斯星知道今夜不会再有多余收获,便悄无声息地滑下古柏,如同真正的幽灵,融入了馆驿外的夜色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封庭筠回到自己的院落,对今夜公主异常冷淡的态度依旧心存疑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那个“青铜面具客”,方才就在咫尺之遥,将他与公主那场不愉快的会面,以及公主之后那番充满恨意的私语,尽数听去。 第43章 蛛丝迹 接下来的几日,敦煌城风声鹤唳,全城戒严的状态并未解除。封庭筠麾下的军士与敦煌府的差役四处搜捕“暗沙”残党以及与马贼勾结的内应,城中气氛肃杀。而归鸿馆驿更是被围得铁桶一般,飞鸟难入。 莫斯星则彻底隐匿了行踪,白日里几乎从不现身,只在夜晚如同暗夜君王,悄然活动。他并未再试图靠近守卫森严的归鸿馆驿,而是将精力放在了更深层次的探查上。他需要更多关于西洲公主、关于朝堂、关于那位坐在龙椅上操控着他人生死的皇帝的信息。 他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织工,在敦煌这张复杂的大网上,小心翼翼地抽取着不同的丝线。通过那些往来西域与中原的商人,他了解到近年来中原对西洲边境的几次“军事演习”规模空前,隐隐形成压迫之势;通过一些混迹于底层、消息灵通的江湖散人,他隐约听闻朝中似乎有文官集团对封家这等手握重兵的将门颇为忌惮,暗中多有掣肘;他甚至冒险潜入过敦煌刺史府,翻阅了近期的部分往来公文副本,虽未找到直接证据,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某些信息,与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吻合。 一个清晰的图景在他脑海中浮现:中原皇帝年事渐高,猜忌之心日重,对内欲削弱功高震主的将门,对外则试图以强权震慑周边属国,西洲便是其立威的目标之一。逼迫西洲送出最受宠爱的公主和亲,既是对西洲的羞辱与控制,也可能……是某种更大阴谋的一环。 这让他对那位高居庙堂的皇帝,鄙夷之余,更多了几分警惕。如此帝王,为了权位稳固,不惜逼迫属国、猜忌忠良,当年莫家那“妖星乱紫薇”的预言,恐怕也只是其铲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就在他于暗中编织信息之网时,一个意外的发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这夜,他潜藏在城南一处“暗沙”残余势力可能使用的联络点附近,试图找到那日逃脱的灰衣头目的踪迹。虽未等到目标,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行踪鬼祟、身着普通士卒服饰,但举止气度却与寻常军汉迥异的中年男子。此人趁着夜色,悄然与一名看似商贾打扮的人在一处废弃民宅中接头。 莫斯星心中一动,悄然靠近,凭借超凡的耳力,捕捉到了他们的只言片语。 “……上峰有令,东西务必送入封家军辎重营,赵老三自会接应……” “……放心,已打点妥当,绝不会牵连到大人……” “……哼,封庭筠小儿嚣张不了几日了,只待京中……” 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但那“封家军”、“辎重营”、“京中”等词,却让莫斯星瞬间警觉!封家军内部竟有内鬼?而且似乎与朝中之人勾结,意图对封庭筠不利? 他心中凛然,立刻放弃了追踪那名“暗沙”残党,转而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这名神秘的中年士卒和那名商贾身上。只见那商贾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匣,交给了中年士卒。两人又低声交谈几句,便迅速分开,各自消失在夜色中。 莫斯星毫不犹豫,选择了跟踪那名中年士卒。此人显然对敦煌城极为熟悉,专挑僻静小巷穿行,七拐八绕,最终竟回到了城西的军营附近!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熟练地翻过栅栏,潜入了军营之中! 果然!此人竟是封家军内部之人!而且看其身手和对军营的熟悉程度,绝非普通兵卒,至少也是个低阶军官! 莫斯星停在军营外的阴影里,青铜面具下的脸色凝重无比。封庭筠在前方为国征战,迎接公主,背后却有人在他军中安插钉子,意图陷害!这朝堂之上的倾轧,竟已险恶至此! 他回想起日间打探到的,关于朝中文官集团与将门之间的矛盾,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这恐怕是朝中某些人,甚至是那位皇帝默许下,针对封家的一场阴谋!而那送入辎重营的匣子,里面装的绝非善物,很可能是构陷封庭筠的“罪证”!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莫斯星眼中寒光一闪,瞬间做出了决定。他必须查清这匣子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个接应的“赵老三”究竟是谁!他要将这潜伏在封家军中的毒瘤,连根拔起! 他不再犹豫,身形如同轻烟般掠过栅栏,凭借着对气息的敏锐感知和对军营布局的快速判断,远远地吊在那中年士卒身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看似戒备森严、实则已被人从内部蛀空的军营。 夜色深沉,军营中除了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传来的偶尔嘶鸣,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之下,却隐藏着足以致命的杀机。莫斯星如同暗夜中的猎豹,紧紧盯着前方的目标,一步步接近那可能关乎封庭筠生死、乃至整个朝局走向的阴谋核心。 军营占地颇广,营帐林立,井然有序。那中年士卒显然对营地极为熟悉,避开主要通道,专走帐篷之间的阴影处,行动迅捷而警惕。莫斯星远远缀着,将自身气息与环境融为一体,《渊渟岳峙》的心法运转到极致,使得他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即便有巡逻队从附近经过,也未能察觉分毫。 跟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中年士卒来到营地西北角的一片区域,此处多是堆放粮草辎重的营帐,守卫相对外围区域要稀疏一些。他在一座标注着“丙字柒号”的大型辎重帐篷外停下脚步,再次警惕地四下张望。 莫斯星悄无声息地滑入附近一座帐篷的阴影中,屏息凝神。 只见那中年士卒并未进入帐篷,而是绕到帐篷后方,屈指在篷布上有节奏地轻叩了三下。片刻后,帐篷底部被掀开一角,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张校尉?得手了?” 被称为张校尉的中年士卒点了点头,迅速将那个油布包裹的小匣递了过去,低声道:“赵老三,东西在此,依计行事,务必藏稳妥当,待到京畿之地,自会有人来‘发现’它。” 那探出头的赵老三接过匣子,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张校尉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哼,封庭筠那黄口小儿,仗着军功和家世,平日里眼高于顶,不将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这次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校尉冷哼一声:“慎言!办好你的事即可。记住,此事若泄露半分,你我项上人头不保!” “晓得,晓得。”赵老三连连点头,又将脑袋缩了回去,帐篷底部恢复原状。 张校尉不敢久留,再次确认周围无人后,迅速沿着原路离开。 莫斯星隐藏在暗处,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寒意更盛。这张校尉竟还是个校尉军官!而那赵老三,显然是辎重营的人,负责藏匿“罪证”。他们口口声声要陷害封庭筠,其背后指使者,能量必然不小。 待张校尉走远,莫斯星并未立刻行动,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需要确认那赵老三将东西藏在何处,以及……是否有机会将其调包或直接取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辎重营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莫斯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到丙字柒号帐篷旁。他并未从底部进入,而是如同壁虎般游上帐篷顶端,寻了一处接缝,用匕首极其小心地划开一道不易察觉的口子,向下望去。 帐篷内堆满了各式箱笼和草料,光线昏暗。只见那赵老三正蹲在一个角落,费力地搬开几个沉重的木箱,露出下方一块看似寻常的垫板。他掀开垫板,下面竟是一个早已挖好的浅坑。他将那油布包裹的匣子放入坑中,又仔细掩盖好,再将木箱搬回原处,做得甚是熟练隐蔽。 做完这一切,赵老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吹熄了帐内唯一的一盏油灯,裹着皮袄在一旁的草堆上躺下,似乎准备守在此处。 莫斯星心中冷笑。 他耐心地又等待了约莫一刻钟,直到听到赵老三发出均匀而沉重的鼾声,显然已经睡熟。他这才如同一片落叶般,自帐篷顶端的缝隙悄然滑入帐内,落地无声。 他走到赵老三藏匿匣子的角落,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和感知,轻易地搬开木箱,掀开垫板,取出了那个油布包裹的匣子。匣子不大,入手却颇有分量,上面还贴着一张封条,封条上的印记颇为奇特,并非军中所用。 莫斯星并未立刻打开匣子,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大小、重量都相差无几的备用水囊,用同样的油布包裹好,放入坑中,恢复原状。他做事极其小心,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带着真正的匣子,再次如同鬼魅般从帐篷顶端缝隙滑出,并将划开的口子轻轻抚平,若不仔细查看,绝难发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 带着窃取的匣子,莫斯星迅速离开了军营,如同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他并未返回莫高窟,而是来到了城中另一处他早已选好的、更为隐蔽的藏身之所——一座废弃的烽火台地下密室。 密室内,他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一个做工精致的紫檀木匣。匣子没有锁,只有那张奇怪的封条。 他沉吟片刻,运起一丝内力,指尖轻轻拂过封条边缘,那封条便无声无息地脱落,并未损坏。打开匣盖,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并非他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或机密文件,而是几封书信,以及一枚雕刻着蟠龙纹样、质地非金非玉的令牌。 他拿起书信,逐一展开阅读。越看,他面具下的脸色越是冰冷,眸中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这些信件,竟是以一种极其隐晦的笔法,构陷封庭筠与西洲王室暗中勾结,意图借助西洲之力,拥兵自重,甚至有不臣之心!信中提到了几次封庭筠与西洲使节的“秘密会面”,以及一些被歪曲解读的军务调动,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而那块蟠龙令牌,更是“铁证”,据信中所述,此乃西洲王室赠予封庭筠的“信物”,象征着某种盟约。 真是好毒的计策!这些构陷之词若是传到多疑的皇帝耳中,再加上这枚看似来历不凡的“信物”,封庭筠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通敌叛国,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莫斯星紧紧攥着那几封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文官,如何用笔墨编织罗网,如何将忠良置于死地!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杀意,将书信和令牌仔细收好,放入自己贴身的隐秘口袋中。这份“罪证”,如今落入了他的手中,便绝无可能再被用来陷害封庭筠。不仅如此,它反而成为了那些阴谋家们欲构陷忠良的铁证! 但他知道,仅仅拿走这份“罪证”还不够。那张校尉、赵老三,以及他们背后的指使者依然存在,这次失败了,必然还会有下一次。他必须顺着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挖出更深层次的幕后黑手,最好能拿到他们直接策划此事的证据,方能一劳永逸,至少,能为封庭筠清除掉眼前的威胁。 他将空匣和油布处理掉,熄灭了油灯,密室再次陷入一片黑暗。青铜面具下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接下来的目标,便是那个张校尉,以及……可能与此事相关的朝中之人。这场隐藏在暗处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44章 心织网 接下来的数日,莫斯星将追踪的重点完全放在了张校尉身上。他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军营外围以及张校尉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他与外界联络的更多渠道和上线。 这张校尉名为张贲,在封家军中担任后勤辎重营的一名副尉,官职不高,但位置关键,负责部分军械物资的调配与记录。平日里看起来行事谨慎,甚至有些平庸,与同僚交往也不算密切,若非那夜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他竟是潜伏在军中的一颗毒牙。 莫斯星发现,张贲行事极其小心,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从不离开军营,与外界的接触更是少之又少。这让他追踪的难度大大增加。 然而,再狡猾的狐狸,也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在连续监视了三天后,莫斯星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迹象。每隔两日的傍晚,张贲都会以“检查马匹”为由,独自前往军营马厩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在那里停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看似无所事事,但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马厩外侧墙垣的某块砖石。 莫斯星心中一动,趁张贲离开后,夜深人静之时,悄然潜至那处墙垣。他仔细检查了张贲目光所及的那几块砖石,很快便发现其中一块的活动有些异常。他运起内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砖石抽出,果然,后面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空洞! 这是一个死信箱! 洞内空空如也,显然信息已被取走,或者尚未放入。莫斯星并不失望,反而精神一振。找到了联络方式,便有了守株待兔的机会。 他并未动那砖石,而是将其恢复原状,然后选择了一处既能观察到死信箱、又极其隐蔽的位置,如同蛰伏的蜘蛛,开始耐心等待。 这一等,便是两日。到了张贲惯常去“检查马匹”的时间,他果然又出现在了那里,依旧如同前几次一般,在附近徘徊,目光扫过墙垣。但这一次,他看似无意地用手拂过那块活动砖石的位置,动作极其轻微迅速,若非莫斯星一直紧盯着,几乎难以察觉。 张贲停留片刻后,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莫斯星心中冷笑,待张贲走远,他立刻上前,再次抽出那块砖石。这一次,洞内多了一小卷被蜡封好的纸卷! 他强忍住立刻打开的冲动,迅速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纸卷和特制印泥,极其小心地将蜡封的印记拓印下来,然后才轻轻剥开蜡封,展开纸卷。 纸卷上的字迹很小,用的是某种暗语,并非直接书写。但莫斯星心思缜密,早已料到对方不会如此大意。他仔细辨认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和数字,结合他之前对朝堂官员书写习惯和某些密语方式的了解,在心中快速推演破解。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眼中精光一闪,已然破译了大部分内容。纸卷上的信息主要是询问“货物”是否安全送达,以及催促张贲尽快搜集更多关于封庭筠近期与西洲人员接触的“细节”,以便“丰富”证据。落款处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只收敛了翅膀的鸟。 这符号……莫斯星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凝神细思,忽然想起,在潜入敦煌刺史府翻阅公文时,曾在某份不太起眼的、关于京城物资调运的批文副本上,见过一个类似的印记,似乎是……工部某位官员的私印? 工部?竟然是工部的官员在插手军方事务,甚至构陷边关大将?这背后牵扯的势力,恐怕比他想象的更为盘根错节。 他将纸卷上的内容牢牢记在心中,然后依原样用拓印下的印记重新封好蜡封,将纸卷放回原处,砖石复位。他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放长线,钓大鱼。 带着新获得的信息,莫斯星离开了军营。他需要重新梳理思路。张贲的上线,很可能隐藏在工部,或者与工部关系密切。而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陷害封庭筠个人,更深层次的,可能是针对整个封家将门,甚至是皇帝借文官之手,削弱军方势力的一步棋。 他想起了西洲公主阿娜尔的憎恨,想起了那被逼迫的和亲。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座遥远的、金碧辉煌的京城,指向了那个坐在龙椅上,掌控着无数人命运的帝王。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是确保封庭筠能平安回到京城,并且,要设法让他对军中的内鬼和朝中的阴谋有所警觉,但又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和所知的信息。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同时,西洲公主这条线,也不能放弃。或许,在适当的时机,他可以尝试与她接触…… 莫斯星抬头望向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漩涡的中心。他的复仇之路,注定要与这朝堂天下的风云变幻,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掌握了张贲与其上线通过死信箱联络的规律后,莫斯星并未急于采取进一步行动。他深知,对付这种潜伏极深的暗线,耐心比武力更为重要。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弄清楚那个“敛翅鸟”符号究竟代表工部的何人,以及其背后是否还有更高级别的指使者。 他暂时放缓了对张贲的贴身监视,转而将调查方向拓宽。一方面,他利用神秘刺客的身份,在敦煌的江湖黑市中,悬赏搜集与京城工部官员、特别是与军械、营造事宜相关的官员之信息,尤其是他们的背景、派系以及不为人知的阴私。江湖自有江湖的路子,许多官面上查不到的东西,在这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或许能窥得一二。 另一方面,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归鸿馆驿内的西洲公主。既然有心利用,甚至结盟,自然需要更多的了解。他需要确认这位公主除了憎恨之外,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成为合作者,以及她手中是否掌握着一些对扳倒那位皇帝有用的、关于西洲被迫和亲内幕的证据。 他选择了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再次潜入馆驿。雨水能很好地掩盖行踪和声音。他依旧如同暗夜幽灵,避开所有明哨暗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听雪轩外那株古柏之上。 轩内烛光温暖,阿娜尔公主并未安寝,而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造型古朴、镶嵌着绿松石的银质项链,眼神空洞而哀伤。阿依夏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良久,阿娜尔幽幽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阿依夏,你说……我们还能回到西洲,回到那片有雪山和湖泊的故土吗?” 阿依夏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公主,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希望?”阿娜尔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希望在哪里?在那座冰冷的京城皇宫里?在那个素未谋面、却决定了我命运的老皇帝身上?还是在那些只会用刀剑说话的中原将军身上?”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公主……”阿依夏欲言又止。 阿娜尔忽然转过头,看向阿依夏,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阿依夏,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帮我们,帮西洲摆脱中原的控制,哪怕只是制造一些麻烦,让那个老皇帝不那么顺心如意……我们该不该抓住机会?” 阿依夏闻言,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公主!此话万万不可再言!此地隔墙有耳,若被中原人听去……” “听到又如何?”阿娜尔似乎有些激动,声音提高了一些,“大不了就是一死!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送往陌生的地方,嫁给陌生的人,成为父王和西洲屈辱的象征!” 树冠中的莫斯星,听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这位公主,并非只有憎恨和绝望,她的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丝不甘的反抗之火。这很好。 阿依夏连忙上前安抚:“公主,小不忍则乱大谋。西洲如今势弱,还需隐忍。或许……或许到了京城,会有转机也未可知。” “转机?”阿娜尔冷笑,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夜,那背影显得无比单薄而倔强。 莫斯星知道,今夜不会再听到更多了。但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这位公主有反抗之心,只是缺乏力量和途径。这便足够了。 他悄然离去,融入雨夜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莫斯星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织工,耐心地将各方获取的线索一点点编织起来。从黑市传来的零碎信息显示,工部右侍郎周谨,其门下清客惯用的标记中,似乎便有一种与“敛翅鸟”相似的变体。而这位周侍郎,素与朝中以清流自居、实则对将门多有打压的御史大夫李甫一党过往甚密。 与此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封庭筠的动向。封庭筠似乎并未察觉军中的暗流,依旧在积极筹备回京事宜,只是对西洲公主的冷淡态度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加强了护卫,决定按原计划,在公主“休息”半月后启程。 莫斯星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他需要在封庭筠回京之前,设法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对军中内鬼有所警惕,但又不能直接暴露张贲和那份“罪证”,以免打草惊蛇,或者让封庭筠追问起来难以解释。同时,他也要为将来可能与西洲公主接触,埋下伏笔。 这需要精妙的算计和恰到好处的时机。 他选择了一个封庭筠独自在书房处理军务的夜晚。利用欧阳睿换防的短暂间隙,他如同一缕青烟般潜入归鸿馆驿,并非去往听雪轩,而是直奔封庭筠的书房。 书房外守卫森严,但对于莫斯星而言,并非无法逾越。他避开巡逻队,从书房后窗潜入室内。封庭筠正伏案疾书,并未察觉。 莫斯星无声无息地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没有任何落款的纸条,放在了书案一角,用砚台轻轻压住一角。纸条上只有一句用左手写就、歪歪扭扭的话:“军中藏钉,谨防粮秣。”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看了一眼封庭筠专注的侧影,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毫不留恋地转身,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封庭筠处理完手头事务,舒展了一下筋骨,正准备起身休息,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案,顿时凝固了。他猛地站起,抓起那张纸条,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军中藏钉,谨防粮秣……”他低声念着这没头没脑的八个字,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是谁?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纸条放入他守卫森严的书房?是谁在提醒他?是敌是友? 他立刻唤来欧阳睿,厉声询问今夜守卫情况,得知并无任何异常,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他拿着那张纸条,反复查看,字迹显然是刻意伪装,无法辨认。 “军中藏钉……粮秣……”封庭筠沉吟着,眼神锐利如刀。他想到了白日里张贲前来汇报辎重清点时,那看似恭顺、却偶尔闪躲的眼神。难道……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以即将启程、需彻底清点物资为由,对辎重营,特别是张贲所负责的区域,进行了一次突击的、极其严格的秘密核查。虽然最终并未查出那匣子“罪证”,却也发现了几处账目上的细微不清和物资摆放的疑点,足以让他对张贲此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封庭筠站在书房窗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条。那个神秘的青铜面具人,那个潜入他书房留下警告的人……他的身影,与莫斯星清冷的容颜再次交错,带来一阵强烈的心悸与难以言喻的恐慌。 斯星……你到底在哪里?这一切,又是否与你有关? 而此刻的莫斯星,早已远离了归鸿馆驿,立于敦煌城中最高的钟楼之巅,任凭夜风吹动他青色的衣袍和冰冷的青铜面具。他望着馆驿的方向,目光复杂。 他能做的,目前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路,需要封庭筠自己去走。而他,也将继续隐匿于黑暗之中,沿着自己的复仇之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敦煌的篇章即将翻过,前方的道路,通往更加波诡云谲的京城。命运的丝线,将再次将他们缠绕,引向那无法预知的、充满血与火的未来。 第45章 孤影谋 封庭筠对辎重营的突击核查,虽未找到那致命的“罪证”,却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张贲账目上的那些“不清不白”和物资摆放的“不合规制”,在平日里或许可搪塞为疏忽,但在封庭筠已然生疑、并且手握匿名警告的情况下,便成了无法忽视的疑点。 封庭筠并未立刻发作,他深知军中揪出内奸,尤其是可能牵扯到朝中势力的内奸,需讲究策略,一击必中,否则打草惊蛇,后患无穷。他以“协助核查,厘清账目”为由,将张贲及其几名亲信手下暂时调离了辎重营核心岗位,置于欧阳睿的密切监视之下,名为协助,实为软禁。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排查与张贲过往甚密之人,并加强了全军,尤其是后勤系统的管控。 这一切,都在莫斯星的暗中注视之下。他看到封庭筠采取了正确而谨慎的行动,心中稍安。他知道,以封庭筠的能力,既然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和警惕,张贲这条线便很难再掀起大风浪,至少在其回京途中,应能保得安全。至于其背后更深的黑手,只能留待日后徐徐图之。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西洲公主阿娜尔身上。启程在即,他必须在此之前,与她达成某种默契或同盟。 机会来自于一个午后。封庭筠因军务需与敦煌刺史及驻军将领商议,离开了归鸿馆驿。而阿娜尔公主在阿依夏的陪伴下,于馆驿后园一处名为“疏影阁”的水榭中小憩,此处临水,视野相对开阔,不易被近距离窥听,且守卫多在外围。 莫斯星观察良久,确认这是最佳的会面时机。他依旧戴着那副冰冷的青铜面具,但换了一身更显沉静的靛蓝色武服,趁着守卫换岗的间隙,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疏影阁所在的后园,藏身于水榭旁一丛茂密的湘妃竹之后。 水榭内,阿娜尔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游弋的几尾锦鲤,神色依旧淡漠。阿依夏静立一旁。 莫斯星估算着距离与风向,确保声音既能清晰传入水榭,又不会过分扩散引来外围守卫。他运起一丝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如同耳语般,精准地送入水榭之内: “公主殿下可是在思念西洲的雪山圣湖?” 这突如其来的、低沉的陌生男子声音,让阿娜尔和阿依夏同时一惊!阿依夏瞬间挡在阿娜尔身前,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低喝道:“谁?!” 阿娜尔亦是瞳孔微缩,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拉住了欲要呼喊护卫的阿依夏,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声道:“藏头露尾之辈,意欲何为?” 莫斯星并不现身,声音依旧平稳而清晰地传来:“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不忍见公主殿下明珠暗投,一生困于囚笼,故欲与公主做一笔交易,或可解西洲之困,遂公主之愿。” 阿娜尔眸光闪动,心中警惕更甚,但对方话语中提及“西洲之困”、“遂公主之愿”,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波澜。她示意阿依夏稍安勿躁,沉声道:“交易?本宫如今身为鱼肉,有何资格与阁下交易?阁下连真面目都不愿示人,谈何诚意?” 莫斯星淡淡道:“在下容貌丑陋,恐惊圣驾。至于诚意……公主殿下憎恨那逼迫西洲、断送殿下前程的中原皇帝,而在下,与那皇帝亦有血海深仇。敌人的敌人,即便不是朋友,亦可同舟共济,各取所需。此乃在下之诚意。” 血海深仇?阿娜尔心中一动。她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对阿依夏道:“阿依夏,你去水榭外守着,莫让旁人靠近。” “公主!”阿依夏担忧道。 “无妨,”阿娜尔语气坚定,“此人若想对我不利,方才便可动手,不必多言。你去吧。” 阿依夏无奈,只得躬身退到水榭入口处,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见阿依夏离开,阿娜尔这才对着竹林方向道:“阁下可以继续说了。” 莫斯星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便不再绕弯子,条理清晰地说道:“公主殿下,和亲之事,已成定局,殿下入京,势在必行。然,入京之后,是甘愿成为皇帝笼中雀,看着西洲继续仰人鼻息,还是……能为自己,为西洲,争得一丝喘息之机,甚至报复的机会,皆在殿下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下不才,愿在暗中助殿下。殿下入京后,可借机留意朝堂动向,尤其是对西洲、对边关将门不利之言论举措,以及……皇帝的身体状况、性情喜好等细微之处。这些信息,对在下复仇有用,对殿下,亦非无用。若有机会,在下或可助殿下,给那皇帝制造些麻烦,让他不得安寝,甚至……动摇其国本。”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力量。颠覆国本?阿娜尔听得心头狂跳,既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又夹杂着恐惧。她强自镇定:“阁下好大的口气!颠覆国本?就凭你一人?” “非是一人。”莫斯星声音依旧平稳,“在下自有谋划。公主只需决定,是愿意做那沉默的牺牲品,还是愿意成为执棋之人,哪怕只是一枚暗子?当然,公主亦可选择拒绝,将此番对话告知封将军或皇帝,但在下可以保证,公主此生,将再无任何摆脱囚笼、报复仇敌之可能,西洲,亦将永无宁日。” 他给出了选择,也点明了后果。话语中的笃定与决绝,让阿娜尔毫不怀疑,若她拒绝,此人定有办法让她和西洲付出代价。 水榭内陷入长久的沉默。阿娜尔的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节泛白。她想起了父王送别时眼中的无奈与悲痛,想起了西洲百姓在边境压力下的困苦,想起了自己如花年华却要葬送在那深宫高墙之内……恨意与不甘,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终于,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对着竹林方向,一字一句道:“好!本宫答应与你合作!但你要记住,若你胆敢利用本宫危害西洲,本宫便是拼却性命,也绝不与你干休!” 莫斯星心中一定,知道盟约已成。他沉声道:“公主放心,在下所求,唯复仇而已。皇帝倒台,对西洲只有好处,并无坏处。具体联络方式,稍后自会有人告知阿依夏姑娘。望公主保重,我们……京城再会。” 话音落下,竹林微动,再无声息,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阿娜尔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短暂的对话,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不知道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有多大能耐,但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胆的反抗。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阿依夏,我们回去。” “是,公主。” 主仆二人离开了疏影阁,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而莫斯星,也已悄然离开了归鸿馆驿,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消失无踪。他在敦煌的布局,已初步完成。接下来,他将赴往江南了。 第46章 长安雨 封庭筠在敦煌又停留了数日,彻底肃清了张贲及其党羽,虽未审出幕后主使,但也算是拔除了军中的一颗毒瘤。西洲公主阿娜尔依旧态度冷淡,但并未再提出其他要求,似乎已接受了现实。 半月之期一到,庞大的迎亲队伍终于再次启程,离开敦煌,向着东方的京城——建安,迤逦而行。封庭筠骑马行于队首,银甲耀目,神色沉稳,只是偶尔回望敦煌方向时,眼中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那个神秘的青铜面具人,如同一个未解的谜题,萦绕在他心头,与对莫斯星无尽的思念与担忧交织在一起,成为他心底最深的刺。 而莫斯星,则在队伍离开敦煌的同一日,也悄然踏上了东行的路途。他并未跟随官道上的大队人马,而是选择了更偏僻、但也更快的山野小路,方向直指江南。他需要赶在封庭筠和公主抵达建安之前,尽可能在江南打开局面,联络那些盘根错节的江湖世家,为日后颠覆天下的宏愿,积蓄力量。 他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面具,孤身只影,快马加鞭。连日奔波,风尘仆仆。这一日,他抵达了千年古都,长安。 长安城虽已非国都,但依旧是西北重镇,繁华不减当年。朱檐黛瓦,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莫斯星牵着马,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准备寻一处客栈稍作休整,补充些干粮。 行至西市附近,却见前方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更有官府的差役在维持秩序,封锁了路口。隐隐有哭喊和争执声传来。 莫斯星本不欲多管闲事,正欲绕行,目光却无意中扫过人群边缘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欧阳轩、南宫珏、慕容雨、石玄、以及冷锋那几位世家少年! 只是此刻,他们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几人被一群身着捕快服饰的官差围在中间,欧阳轩正在与一名捕头模样的人激烈争辩着什么,南宫珏脸色铁青,慕容雨眼圈泛红,石玄则紧握双戟,怒视着官差,冷锋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手已按在了弯刀之上。周围还散落着一些打翻的货摊和碎裂的瓷器,一片狼藉。 莫斯星微微蹙眉,停下了脚步,悄然靠近人群,凝神细听。 只听那捕头厉声道:“……人赃并获!这‘玲珑阁’的掌柜就死在库房里,胸口插着的,就是你们南宫家的‘流风回雪剑’!库房内值钱的古玩玉器被盗一空!你们几个当时就在附近鬼鬼祟祟,不是你们干的,还能是谁?!” 南宫珏气得脸色通红,大声道:“你血口喷人!我的剑之前与人比试时损了剑尖,正在‘王记铁铺’修补,根本不在身边!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而已!” 欧阳轩也沉声道:“捕头大人,此事疑点重重。若真是我等行凶盗窃,为何不立刻逃离,反而滞留现场,等你们前来?再者,我等虽为江湖人,却也知礼义廉耻,岂会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 那捕头显然不信,冷笑道:“巧言令色!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布疑阵?有什么话,回衙门再说!拿下!” 官差们闻言,便要上前拿人。 “谁敢!”石玄怒吼一声,双戟一横,气势骇人。慕容雨也握紧了银针,冷锋的弯刀已然出鞘半寸。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莫斯星在人群中看得分明,心中已然了然。这几个少年,是卷入了一场谋杀案,被人栽赃陷害了。那捕头看似秉公执法,但其眼神闪烁,语气急躁,似乎急于坐实罪名,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他本可一走了之。但……他脑海中闪过敦煌巷战中,这几个少年鲜活的身影,以及他们身上那种未经雕琢的、纯粹的江湖气。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家族,正是他此行江南想要接触的目标。若能借此机会再度施恩于他们,或许能更快地打开江南的局面。 心思电转间,他已做出了决定。 就在官差即将动手,欧阳轩等人也准备拼死反抗之际,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场中!来人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面具,身形飘忽,出手如电! 只听“啪啪”几声轻响,那几名欲要上前拿人的官差,只觉得手腕一麻,兵器已然脱手落地!众人皆是一惊,场中顿时一静! 那捕头又惊又怒,喝道:“何方狂徒!竟敢阻碍官府办案!” 莫斯星并不理会他,目光扫过欧阳轩等人,沙哑着声音道:“他们不是凶手。” 欧阳轩等人见到这熟悉的青铜面具,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前辈!” 南宫珏更是激动道:“前辈!您来得正好!他们冤枉我们!” 那捕头见这神秘面具人武功高强,心中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退缩,硬着头皮道:“你说不是就不是?有何证据?” 莫斯星转向那捕头,目光透过面具孔洞,冰冷如实质:“证据?简单。第一,杀人者,剑法精准,一剑毙命,伤口平滑,乃是高手所为。这几位少年,”他指了指南宫珏,“剑尖已损,如何能造成如此伤口?你可曾验看过凶器与伤口是否完全吻合?” 捕头语塞,他确实未曾细验。 莫斯星继续道:“第二,库房被盗,财物众多,绝非一人所能携带。他们几人皆在此处,赃物何在?可曾搜到?” 捕头脸色微变。 “第三,”莫斯星声音更冷,“你身为捕头,办案不查现场痕迹,不寻赃物去向,不询问周边证人,仅凭一把可能是被人故意放置的剑,便急于定罪拿人,是何道理?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欲要栽赃陷害?”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捕头耳边!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话来。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状,也纷纷议论起来,看向捕头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欧阳轩等人又惊又佩,没想到这位前辈不仅武功高强,心思竟也如此缜密! 莫斯星不再看那捕头,对欧阳轩道:“带我去看看现场和尸体。” 欧阳轩连忙点头:“前辈请随我来!” 有这神秘高手撑腰,官差们一时也不敢阻拦。莫斯星随着欧阳轩等人,进入了那间名为“玲珑阁”的古玩店。店内一片混乱,库房门口,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长剑,剑柄样式精美,正是南宫珏平日所用之剑的款式,但细看之下,剑尖处果然有修补后新磨的痕迹,与伤口并不完全契合。 莫斯星仔细查看了尸体伤口、库房内的痕迹以及那把剑,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走到那面色灰败的捕头面前,冷冷道:“真正的凶手,左肩应有新伤,乃是与死者搏斗时,被柜台边缘的碎瓷片划伤。其藏匿赃物之处……若我所料不差,应在西市‘快活林’赌坊后巷的第三个垃圾堆之下。现在去抓,或许还来得及。” 捕头闻言,如同见了鬼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莫斯星,最终还是咬牙对手下道:“还……还不快去按这位……这位先生说的去查!” 官差们慌忙领命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传回。果然在快活林赌坊后巷找到了被盗的古玩,并抓获了一名左肩带伤、企图逃跑的赌坊打手。经审讯,那人对自己见财起意、杀害掌柜、并盗取财物,后又故意将南宫珏遗落在铁铺的剑取来栽赃的罪行供认不讳。而那捕头,也确实收了赌坊老板的贿赂,意图尽快结案,冤枉欧阳轩等人。 真相大白,欧阳轩等人沉冤得雪。几人对着莫斯星,感激涕零,长揖到地。 “多谢前辈再次救命之恩!若非前辈明察秋毫,我等今日恐难逃此劫!”欧阳轩由衷说道。 南宫珏、慕容雨、石玄也纷纷道谢,连一向冷淡的冷锋,也对着莫斯星微微躬身。 莫斯星摆了摆手,声音依旧沙哑:“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然而,欧阳轩等人却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欧阳轩上前一步,诚恳道:“前辈两次救我等于危难,大恩无以言报。晚辈观前辈似乎也要东行,不知可否允许我等随行?一路上也好略尽绵薄之力,以报前辈恩情于万一?” 南宫珏也连忙道:“是啊前辈!我们虽然武功不及前辈,但跑腿打杂、探听消息还是可以的!” 慕容雨眨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莫斯星。石玄憨厚地点头。冷锋虽未说话,但眼神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莫斯星看着这群热情而执拗的少年,青铜面具下的眉头微蹙。他本欲独行,但转念一想,此去江南,正要接触这些世家子弟背后的家族,与他们同行,虽多了些麻烦,却也多了层掩护和接近其家族的便利。而且,经过此事,这几个少年对他已是心悦诚服,关系更近一步,或许能从中获取更多关于江南世家格局的信息。 他沉吟片刻,在少年们忐忑的目光中,终于缓缓点头:“也罢。你们若愿跟随,便跟着吧。只是我此行自有要事,不喜张扬,你们需听从安排,不可惹是生非。” 少年们闻言,顿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前辈放心!我等一定谨遵吩咐!” 于是,莫斯星的东行之路,不再孤单。他的身边,多了五位出身不凡、心思各异的江湖少年。而他也知道,为了更好地与这些少年相处,获取他们的信任,那副冰冷的青铜面具,恐怕不能一直戴在脸上了。 长安的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下,天空露出一角湛蓝。莫斯星望着东方,那是江南的方向,也是他复仇之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站。与这群少年的同行,是意外,或许,也是命运的又一次安排。 第47章 惊鸿面 离开长安,一行人向东而行。莫斯星依旧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走在前面,或是在宿营时独自调息修炼。欧阳轩等人则谨守承诺,主动承担起探路、打尖、照料马匹等杂务,对这位神秘的前辈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起初,莫斯星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面具,冰冷的金属光泽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也使得欧阳轩等人虽感激尊敬,却总觉隔了一层,难以真正亲近。 然而,数日相处下来,尤其是在一次露宿荒野,莫斯星指点石玄斧法、点出南宫珏剑招中的破绽后,少年们发现这位前辈虽看似冷漠,却并非不近人情,其武学见解之精辟,往往一针见血,令他们获益匪浅。敬畏之余,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钦佩与好奇。 这日傍晚,行至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溪流潺潺,林木葱郁。众人决定在此宿营。慕容雨和石玄去捡柴火,南宫珏与冷锋负责警戒周边并猎取野味,欧阳轩则熟练地生起篝火,准备炊具。 莫斯星盘膝坐在一块溪边的青石上,闭目调息。连日奔波,加上指点这些少年武功,也耗费了他不少心神,他需要时刻保持最佳状态。 夕阳的余晖透过林间缝隙,洒在他青铜面具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欧阳轩添着柴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莫斯星的侧影,看着他静坐时那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姿,以及面具边缘露出的一小截线条优美的下颌,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位前辈,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年纪苍老,甚至可能很年轻。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其他几人似乎也有同感。南宫珏凑到欧阳轩身边,压低声音道:“欧阳,你说前辈他……为何总是戴着面具?是脸上有伤,还是……” 慕容雨也小声道:“我觉得前辈的声音好像也是刻意压低的,他会不会其实年纪和我们差不多?” 石玄挠了挠头:“前辈武功那么高,年纪肯定比我们大吧?” 一直沉默的冷锋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想知道,何不直接问?”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欧阳轩深吸一口气,走到莫斯星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斟酌着开口道:“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我等蒙前辈多次相救,又承蒙指点武功,心中已将前辈视为师长至亲。只是……终日对着这冰冷面具,总觉得……有些疏离。不知前辈可否……让我等一睹真容?也好让我等知道,究竟是何等风姿人物,屡次救我等于水火。” 莫斯星缓缓睁开眼,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目光灼灼、带着期盼与忐忑的少年。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与这些世家子弟打交道,若一直以神秘莫测的面目示人,虽能保持威严,却也难以真正获得信任,融入他们的圈子。他需要他们的助力,而获取助力,需要付出一定的“真诚”。 他沉默着,似乎在权衡。篝火噼啪作响,溪流潺潺,山林寂静,只有少年们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许久,就在欧阳轩以为前辈要拒绝,准备告罪退下之时,莫斯星终于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青铜面具。 在五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轻轻摘下了那张陪伴他多时、隔绝了无数窥探与麻烦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极为年轻、甚至可以说是艳丽逼人的脸庞。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衬得那眉眼愈发漆黑如墨,如同浸染了江南的烟雨。鼻梁挺秀,唇色是淡淡的绯红,线条优美却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整张脸组合在一起,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妖异的精致与美丽,尤其是那双眸子,深邃如同寒潭,偶尔流转间,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戚,与他年轻的外表格格不入,却更添神秘。 少年们瞬间都呆住了,张大了嘴巴,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想象过前辈可能容貌受损,可能年纪老迈,却万万没想到,面具之下,竟是如此一张惊为天人的、年轻而艳丽的脸庞! “前……前辈……”南宫珏结结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容雨更是看得脸颊微红,心跳加速,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比她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甚至画中人都要好看。 欧阳轩最先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震撼,再次躬身,语气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重:“晚辈……失礼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他意识到,拥有如此容貌和武功的年轻人,绝非凡俗之辈,其真实身份恐怕更加惊人。 莫斯星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波澜。他早已习惯旁人对他容貌的惊艳或非议。他淡淡开口,这次并未刻意压低嗓音,清越而微带冷意的声音,与他那张脸倒是极为相称:“我姓沈,名墨尘。”他随口编了一个化名,取“墨染凡尘”之意。 “沈墨尘……”欧阳轩等人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与前辈的气质颇为相符,清冷出尘。 “沈前辈!”南宫珏立刻改口,语气中带着兴奋,“原来您这么年轻!武功还如此高强!真是……真是让我等汗颜!” 石玄也憨憨地笑道:“沈前辈,您长得真好看!” 慕容雨偷偷看了莫斯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附和了一句。 便是冷锋,看着莫斯星那张脸,冰冷的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莫斯星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们的称呼和……赞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跳跃的篝火,语气平淡:“容貌皮相,不过虚幻。武功高低,亦非目的。你们既已知我容貌,往后相处,不必再过于拘礼,但亦需谨记,我的身份与行踪,仍需保密,不可对外人提及半分。” “是!沈前辈放心!我等定守口如瓶!”欧阳轩等人连忙郑重保证。知道了前辈的真容和“名讳”,他们觉得与这位神秘高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心中充满了激动与荣幸。 自此,莫斯星在与这些少年同行时,便不再佩戴那副青铜面具。他以“沈墨尘”之名,凭借着绝世容貌、高深武功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智慧,彻底折服了这群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他们不再仅仅将他视为救命恩人和前辈,更隐隐视之为亦师亦友的引领者。 而莫斯星,也在这日渐融洽的相处中,有意无意地开始打听江南各大世家的情形、势力分布、彼此关系以及各家主要人物的性情喜好。欧阳轩等人对他几乎毫无防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他对江南的江湖格局,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 他知道,距离他踏足江南,搅动风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身边这群少年,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将成为他复仇棋盘上,至关重要的棋子。 第48章 江南近 卸下面具,以“沈墨尘”之名与欧阳轩等人同行后,路途果然顺畅了许多,也热闹了许多。少了那层冰冷的隔阂,少年们在他面前渐渐放开了些,虽依旧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亲近与自然。 莫斯星也乐得如此。他依旧话不多,但偶尔会就江湖轶事、武功心得乃至诗词歌赋与少年们交谈几句。他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每每令欧阳轩等人叹服不已,愈发觉得这位“沈前辈”深不可测。 通过连日来的交谈与观察,莫斯星对江南武林的格局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江南武林,素以四大世家为尊: 欧阳家,居于姑苏,以剑法、掌法闻名,家传“流云剑法”与“叠浪掌”刚柔并济,在江南威望最高,与朝廷关系也最为密切,当代家主欧阳肃,也就是欧阳轩的父亲,为人方正,重诺守义,在江湖上口碑极佳。 南宫家,居于金陵,祖上曾出过御前侍卫,家传“流风回雪剑”轻盈灵动,变幻莫测,更兼善经营,名下产业遍布江南,富甲一方。南宫珏的父亲南宫博,精明强干,但似乎对朝廷若即若离,更看重家族利益。 慕容家,居于杭州,以暗器与轻功独步江湖,“漫天花雨”针法与“燕子三抄水”的轻身功夫堪称双绝。慕容雨的父亲慕容明,性格有些乖张,不甚合群,但武功极高,且与东海的一些岛帮势力有所往来。 石家,居于扬州,祖传“开山斧法”势大力沉,刚猛无俦,家族多出猛将,在军中也颇有影响力。石玄的父亲石猛,人如其名,性情豪爽耿直,是坚定的保皇派,对朝廷忠心耿耿。 而冷锋,则并非四大世家之人,他出身于一个神秘的、专出杀手的组织“影楼”,此次外出,乃是历练。这也解释了为何他年纪轻轻,身上便有一股与同龄人迥异的煞气与冷冽。 这四大世家彼此之间既有联姻合作,也有明争暗斗,关系错综复杂。欧阳家隐隐为四大世家之首,但南宫家的财力、慕容家的诡秘、石家在军中的影响力,都使得江南武林并非铁板一块。 莫斯星仔细分析着这些信息,心中渐渐形成了初步的谋划。欧阳家与朝廷关系密切,且家主欧阳肃为人方正,恐怕难以拉拢,但欧阳轩此人重情义,或可作为突破口。南宫家重利,或许可以利益动之。慕容家行事诡秘,与主流江湖若即若离,且对朝廷未必忠心,或许有合作的可能。石家忠于朝廷,最为棘手,但石玄性格憨直,易于引导,且其家族在军中的影响力,若运用得当,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至于“影楼”出身的冷锋,其背后的杀手组织,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力量,若能借势,当是一柄利刃。 他知道,要想颠覆天下,仅凭个人武勇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借势,必须合纵连横,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或拉拢,或利用,或威逼,或利诱,编织成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这一日,一行人已行至淮南地界,距离江南核心区域已不远。官道两旁,阡陌纵横,水网密布,民居建筑也渐渐显露出江南特有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格,与北地的雄浑苍凉截然不同。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座名为“清溪镇”的江南水乡小镇。镇子不大,但颇为繁华,沿河两岸商铺林立,灯火通明,河中乌篷船往来如织,吴侬软语随风飘来,一派温婉闲适的景象。 众人寻了一处临河的客栈住下。晚餐时,欧阳轩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连南宫珏逗他说话,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莫斯星看在眼里,饭后,他叫住准备回房的欧阳轩,走到客栈后院临水的一处小亭中。 “欧阳,你似有心事?”莫斯星看着河中倒映的点点灯火,淡淡问道。 欧阳轩叹了口气,道:“不瞒墨前辈,再过几日,我们便要进入姑苏地界了。晚辈……是担心家中情况。” “哦?有何担忧?” 欧阳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晚辈此次西行,除了历练,其实也是奉家父之命,暗中查访一些事情。家父近年来发现,朝中似乎有人对我欧阳家,乃至整个江南武林,颇有微词,甚至暗中掣肘。尤其是一位姓周的工部侍郎,多次在漕运、盐引等事务上,与我欧阳家为难。家父担心,这是朝廷欲要对江南武林动手的信号。” 莫斯星心中一动,工部侍郎周谨?不正是那张贲背后、使用“敛翅鸟”符号的官员吗?看来,这周谨及其背后的势力,不仅针对封家这等将门,连欧阳家这等与朝廷关系密切的江湖世家也不放过?或者说,是想通过打压欧阳家,来震慑乃至控制整个江南武林?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道:“那你此行,可有所获?” 欧阳轩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只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似乎与一个名为‘暗沙’的组织有关,但线索到了长安便断了。晚辈担心,此番回去,若拿不出确凿证据,恐怕难以应对接下来的风波。” 莫斯星沉吟片刻,道:“‘暗沙’……我亦有所耳闻。此组织行事诡秘,背后牵扯恐怕极深。你既已归来,便将所知如实禀告令尊便是。江南武林盘根错节,并非任人拿捏之辈,朝廷若想动手,也需掂量掂量。更何况,”他看向欧阳轩,目光深邃,“乱世将至,谁主沉浮,尚未可知。欧阳家是选择继续依附可能倾覆的大树,还是早做打算,另觅生机,需由令尊权衡。”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含蓄,但其中的暗示,却让欧阳轩心中剧震!墨前辈此言何意?乱世将至?另觅生机?他是在暗示……朝廷将有大变?还是…… 欧阳轩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这位墨前辈的话语中,似乎蕴含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惊天动地的谋划。他深深看了莫斯星一眼,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明白了。” 莫斯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就看时机与造化了。 他望着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富庶而暗流汹涌的土地,心中一片冰冷。这盘棋,该轮到我来落子了。 第49章 姑苏别 清溪镇夜谈后,欧阳轩似乎心事更重,但对莫斯星的态度却愈发恭敬,隐隐带着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一行人继续东行,不几日,便已抵达了江南的核心区域,烟雨朦胧的姑苏城外。 运河如带,舟楫相连,远处姑苏城墙蜿蜒,城内塔寺隐隐,一派水乡繁华景象。行至城外十里长亭处,众人不由得勒马停步。此地,便是他们此行暂时分别之处了。 欧阳轩率先下马,对着莫斯星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沈前辈,姑苏城已至。前辈若是不弃,还请随晚辈入城,容晚辈禀明家父,略尽地主之谊,以报前辈一路照拂之恩。”他目光恳切,显然是真心相邀。 南宫珏也立刻接口道:“是啊沈前辈!我们南宫家在金陵也算有些脸面,前辈何不先去我那里盘桓几日?金陵繁华,远胜姑苏,定让前辈不虚此行!”他言语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争强好胜,以及对自家底蕴的骄傲。 慕容雨俏生生地道:“沈前辈,杭州西湖景致甲天下,我们慕容家就在西湖边上,您若去了,我带带您游湖品茗,定然有趣得紧。”她眨着大眼睛,满是期待。 石玄挠了挠头,憨声道:“沈前辈,我们扬州虽不比苏杭繁华,但吃喝玩乐也是一绝!您教我的斧法我还想再请教呢!”他心思单纯,邀请也带着一股直爽劲儿。 唯有冷锋,依旧沉默地坐在马上,只是在那冰冷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他并未出言邀请,只是待众人说完,才驱马靠近莫斯星一步,抱拳躬身,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郑重:“沈前辈,救命指点之恩,冷锋铭记。影楼规矩,不便相邀,他日前辈若有所需,可持此令,至任何有‘影’字标记处寻我。” 说着,他将一枚非金非铁、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个诡异蛇形纹路的黑色令牌递了过来。这便是“影楼”的信物了。 莫斯星看着眼前这群性情各异、却都对他流露出真诚善意的少年,心中泛起一阵波澜,但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他未来棋盘上重要的棋子。他伸手接过冷锋的令牌,收入怀中,微微颔首:“有心了。” 随即,他目光扫过欧阳轩、南宫珏、慕容雨和石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声音清越:“诸位盛情,我心领了。姑苏、金陵、杭州、扬州,皆是人间胜境,墨尘亦心向往之。此番游历江南,少不得要逐一叨扰。只是初来乍到,还需先往姑苏一行,欧阳公子,便先劳烦了。”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答应了所有人的邀请,又排定了先后顺序,先从关系最为微妙、但也可能是突破口之一的欧阳家开始。 欧阳轩闻言大喜,连忙道:“不劳烦!不劳烦!前辈肯光临寒舍,是晚辈的荣幸!”他生怕南宫珏再争,赶紧敲定。 南宫珏见状,虽有些悻悻,但也知道欧阳轩是东道主,不好再争,便道:“那沈前辈定要早些来金陵!晚辈在金陵扫榻相迎!” 慕容雨和石玄也纷纷再次邀请。 莫斯星一一应下,态度温和,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约定已毕,冷锋最先告辞,对着莫斯星再次抱拳,又对欧阳轩等人微微颔首,便调转马头,策马扬鞭,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另一个方向,孤寂而决绝,正如他来时一般。 南宫珏、慕容雨、石玄也相继与莫斯星和欧阳轩道别,约定日后在各自家中再聚,然后各自带着随从,分赴金陵、杭州、扬州而去。 长亭外,转眼间便只剩下莫斯星与欧阳轩,以及欧阳家的几名随从。 “沈前辈,我们也进城吧。”欧阳轩恭敬道。 莫斯星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众人离去的方向,随即收回目光,与欧阳轩并辔,向着那座以园林与丝绸闻名天下的姑苏城行去。江南棋局的第一子,即将落下。 姑苏城内,河道纵横,小桥流水,人家尽枕河。粉墙黛瓦,绿柳垂丝,一派婉约风情。欧阳世家并不居于闹市,其府邸位于城西一处相对清幽之地,高墙深院,门庭开阔,虽不似南宫家那般极尽奢华,却自有一股百年世家沉淀下来的厚重与气度。 欧阳轩引着莫斯星入府,早有管家迎上前来。听闻是少爷的救命恩人兼前辈高人驾临,管家不敢怠慢,一边吩咐下人速去禀报家主,一边亲自引着二人前往客厅奉茶。 不多时,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儒雅、目光炯炯有神、身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客厅,正是欧阳世家当代家主,欧阳肃。 “父亲!”欧阳轩连忙起身行礼。 莫斯星也从容起身,拱手为礼:“在下沈墨尘,见过欧阳家主。” 欧阳肃目光如电,瞬间落在莫斯星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见对方如此年轻,容貌更是艳丽绝伦,若非儿子信中再三强调此人身负绝世武功、智计超群,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世家出来的纨绔子弟。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心中虽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拱手还礼,声音洪亮:“沈先生不必多礼!阁下两次救犬子于危难,又一路指点照料,欧阳肃感激不尽!快请坐!” 宾主重新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欧阳肃开门见山,问道:“听轩儿信中所言,沈先生武功高绝,见识非凡,不知师承何处?仙乡何方?”他看似随意寒暄,实则在打探莫斯星的底细。 莫斯星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神色不变,淡然道:“在下山野之人,无门无派,偶得前人遗泽,学了些微末技艺,不值一提。至于家乡……四海为家,漂泊惯了。”他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疏离感,将对方的试探轻描淡写地化解。 欧阳肃见他避而不答,也不强求,转而笑道:“沈先生过谦了。先生既至姑苏,便请安心住下,让欧阳家略尽地主之谊。轩儿,你定要好好招待沈先生,不可怠慢。” “是,父亲!”欧阳轩连忙应下。 莫斯星微微欠身:“如此,便叨扰欧阳家主了。” 接下来的几日,莫斯星便以客卿的身份,住在了欧阳府的一座独立院落“听竹轩”内。欧阳轩果然尽心招待,陪他游览姑苏名胜,如虎丘剑池、寒山寺等,品尝苏帮菜系,相处甚欢。 莫斯星并未急于表露任何意图,只是偶尔在与欧阳肃的交谈中,看似不经意地提及一些对时局的看法,或是对武功的独到见解。他言语精辟,往往能切中要害,令欧阳肃这等见多识广的家主也不禁暗暗称奇,对此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然而,当欧阳轩私下向父亲禀报长安之事,以及沈墨尘关于“乱世将至”、“另觅生机”的暗示时,欧阳肃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屏退左右,在书房中踱步良久,方对欧阳轩叹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志恐不在小。他之所言,未必是空穴来风。朝中近年来,对江湖势力确有多方打压,工部周谨之事,仅是冰山一角。皇帝年迈,诸皇子暗斗,朝局不稳,边关亦不平静……唉,多事之秋啊。” 他看向儿子,目光凝重:“轩儿,与此人交往,需把握分寸。他可为我欧阳家之助,亦可能引来滔天大祸。在他未明确表露真实意图之前,我欧阳家不可轻易表态,但这份善缘,需得维系。你明白吗?” 欧阳轩郑重点头:“孩儿明白。” 莫斯星在欧阳府盘桓了约莫半月,期间气氛一直融洽,但他能感觉到欧阳肃那温和表面下的谨慎与保留。他知道,像欧阳家这等与朝廷关系密切、以“义”字当先的世家,绝非轻易可以拉拢的。此次前来,能留下一个好印象,建立初步联系,便已达到目的。 于是,他适时提出辞行,欲往金陵南宫家一行。 欧阳肃并未强留,反而备下厚礼,亲自将莫斯星送出府门,言辞恳切,邀他日后常来。欧阳轩更是依依不舍,直送出了姑苏城外。 离开姑苏,莫斯星并未耽搁,雇了一艘乌篷船,沿着运河,直下金陵。水波荡漾,两岸景色如画,但他的心,却如同这看似平静的河水之下,隐藏着无尽的暗流。他知道,下一站的金陵南宫家,将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挑战。 第50章 金陵利 金陵,龙蟠虎踞,六朝金粉之地,其繁华喧嚣,更胜姑苏。南宫世家府邸位于城南最繁华的地段,高门大户,朱漆铜钉,门前石狮威武,往来车马如龙,仆从如云,处处彰显着其雄厚的财力。 南宫珏早已得到消息,亲至码头迎接,见到莫斯星,喜形于色,远远便挥手呼喊:“沈前辈!这里!” 他引着莫斯星登上早已备好的豪华马车,一路穿街过巷,直接驶入南宫府。府内更是极尽奢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甚至引活水入园,形成湖泊溪流,其豪富之气,与欧阳府的厚重古朴形成鲜明对比。 南宫珏的父亲,南宫博,是一位身形微胖、面容和善、眼中却精光闪烁的中年人。他闻报迎出,笑容满面,热情地将莫斯星请入花厅,奉上顶尖的雨花茶和各色精细茶点。 “沈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犬子顽劣,多蒙先生照料,老夫感激不尽!”南宫博声音洪亮,态度热情得近乎夸张。 莫斯星依旧以“沈墨尘”之名,谦逊应对。 寒暄过后,南宫博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莫斯星的“来历”与“本事”。与欧阳肃的含蓄试探不同,南宫博的问话更为直接,也更侧重于“利”。 “听闻沈先生武功卓绝,不知可有意在金陵发展?我南宫家名下镖局、武馆正缺您这样的高手坐镇,待遇方面,绝对让先生满意!” “先生见识广博,对西域商路可熟悉?如今朝廷与西洲和亲,这商路怕是又要热闹起来,其中利润,不可估量啊!” “先生如此人才,若愿屈就,我南宫家愿以客卿首席之位相待,一应资源,任凭先生取用!” 南宫博的话语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不断地抛出诱饵,试图将莫斯星这“奇货”纳入麾下,为其所用。 莫斯星心中明了,南宫家重利,欲以财帛动人心。他既不明确拒绝,也不立刻答应,只是从容应对,时而展现一些对西域风物、商路关窍的“了解”,时而“无意间”流露出对某些稀有药材、矿产的兴趣,引得南宫博眼中精光连闪,愈发觉得此人不简单,其价值远超一个单纯的武林高手。 在一次南宫博设下的私宴上,酒过三巡,南宫博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对莫斯星道:“沈先生,明人不说暗话。先生非常人,蛰伏于江湖,恐非池中之志。我南宫家别的不敢说,财力物力,在江南还算说得上话。先生若有所图,或需助力,我南宫家……或可鼎力相助,只望他日先生腾达之时,莫要忘了今日故人。” 这话几乎已是**裸的投机表态了。南宫博不在乎莫斯星要做什么,他只在乎投资能否带来巨大的回报。 莫斯星端着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幽深。他需要南宫家的财力,但也深知与虎谋皮的危险。他沉吟片刻,方缓缓道:“南宫家主快人快语,在下佩服。只是……兹事体大,非一时可决。家主美意,在下心领,他日若真需借助南宫家之力,必不忘今日之言。” 他没有给出承诺,但却留下了合作的余地。南宫博是老狐狸,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不逼迫,哈哈一笑,举杯道:“好!有先生这句话便够了!来,喝酒!先生在金陵务必多住些时日,让珏儿好好陪您逛逛!” 于是,莫斯星在南宫家又盘桓了十余日。南宫珏陪他游览秦淮河、夫子庙,见识金陵的纸醉金迷。莫斯星也借此机会,通过南宫家的渠道,了解到更多江南乃至京城的商贸、物资流动信息,这些对他未来的布局同样重要。 离开金陵时,南宫博同样备下重礼相送,态度比欧阳肃更加热络,仿佛莫斯星已是他的重要合作伙伴。莫斯星知道,与南宫家的关系,建立在“利”的基础上,反而更为简单直接,只要他始终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与潜力,这条线便不会断。 下一站,是杭州慕容家。他期待着,那个以暗器和轻功闻名、行事诡秘的家族,又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第51章 西湖谲 杭州西湖,淡妆浓抹总相宜。慕容世家的庄园并未建于闹市,而是依偎在西子湖畔的栖霞岭下,掩映在苍翠林木之中,白墙黑瓦,飞檐翘角,显得清幽而神秘,与南宫家的张扬豪富迥异。 慕容雨早已在庄园门口翘首以盼,见到莫斯星的身影,如同欢快的小鸟般迎了上来:“沈前辈!您可算来了!我等您好久了!”她笑容甜美,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然而,当莫斯星踏入慕容家庄园时,却能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同于欧阳府和南宫府的氛围。仆从不多,且皆步履轻盈,眼神锐利,显然都身负武功。园内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合奇门遁甲之理,路径曲折,引人入胜的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慕容世家家主慕容明,并未在大厅接待莫斯星,而是在一处临湖的水阁中设宴。慕容明看起来约莫五十许岁,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布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孤峭冷僻之气。 他见到莫斯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无太多寒暄客套,直接道:“坐。雨儿信中说你救过她,武功不错。”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冷淡。 莫斯星不以为意,从容落座。侍女奉上清茶,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龙井。 慕容明不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品茶,目光时而扫过湖面烟波,时而落在莫斯星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慕容雨似乎有些尴尬,试图活跃气氛,叽叽喳喳地说着西湖的景色和杭州的趣闻。莫斯星偶尔含笑回应几句,目光却始终留意着慕容明。 良久,慕容明忽然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直视莫斯星,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费尽心机,结交欧阳、南宫两家的小辈,又来到我慕容家,所图为何?” 他问得极其直接,毫不迂回,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 莫斯星心中微凛,知道面对慕容明这等人物,虚与委蛇反而落了下乘。他迎上慕容明的目光,神色平静,缓缓道:“慕容家主明鉴。在下游历四方,确有所求。所求者,非一己之私利,乃为……了却一段血海深仇,颠覆一片昏聩乾坤。”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甚至点明了“颠覆”二字,但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慕容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血海深仇?颠覆乾坤?好大的口气。仇家是谁?乾坤何在?” 莫斯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淡淡道:“仇家位高权重,盘踞于九重宫阙之内。乾坤……自然是这看似承平、实则腐朽的天下。” 慕容明瞳孔微缩,紧紧盯着莫斯星,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水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湖风吹动帘栊的细微声响。 许久,慕容明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声音沙哑:“有意思。你可知,就凭你方才这番话,便足以株连九族?” 莫斯星神色不变:“慕容家主会去告发吗?” 慕容明不答,反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慕容家会帮你?帮你这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之举?” 莫斯星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西湖,声音依旧平静:“慕容家主行事,向来不循常理,不依附权贵。慕容家能在江南立足,靠的也非阿谀奉承,而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技艺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如今朝廷对江湖打压日甚,欧阳家首当其冲,南宫家左右逢源,石家忠心不二,唯有慕容家,超然物外,却也如履薄冰。在下所求,虽险,却也是一条出路,一条或许能打破僵局,让慕容家真正超脱于朝廷掌控之外的出路。更何况,”他顿了顿,看向慕容明,“家主难道就甘心,永远屈居于这西湖一隅,受那庙堂之上之人的钳制吗?” 他这番话,既有对慕容家处境的分析,也有对其野心的试探,更有一种同为“不甘者”的共鸣。 慕容明再次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变幻不定。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叫“沈墨尘”的年轻人,胆识、眼光、心性,皆属上上之选,其谋划更是石破天惊。与这样的人合作,风险极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将是前所未有的。 “此事,容老夫思量。”最终,慕容明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但态度已然松动。他没有拒绝,便意味着有合作的可能。 莫斯星知道,对于慕容明这等孤僻多疑之人,能说到这一步,已属不易。他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在慕容家停留的数日,慕容明并未再与莫斯星深谈,但安排慕容雨陪同他游览西湖诸景,态度也算客气。莫斯星能感觉到,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不在意,依旧从容。 离开杭州时,慕容明没有相送,只让慕容雨代為致意。慕容雨依依不舍,再次邀请墨前辈日后再来。 莫斯星知道,慕容家这条线,已经埋下,能否发芽,还需等待时机与更多的筹码。而他的下一站,将是此次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扬州石家。 第52章 扬州殇 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自古便是繁华富庶之地,盐商聚集,漕运枢纽,市井气息浓厚,与姑苏的文雅、金陵的豪奢、杭州的清幽又自不同。 石玄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见到莫斯星,咧开大嘴,露出憨厚而欣喜的笑容,快步迎上:“沈前辈!您可算到扬州了!走走走,我带您去吃最地道的蟹黄汤包和狮子头!” 他热情地拉着莫斯星,穿过熙攘的街市,直奔石家府邸。石家府邸位于旧城,占地广阔,建筑风格敦厚朴实,没有欧阳家的雅致,没有南宫家的奢华,也没有慕容家的神秘,却自有一股武将世家的刚健与威严。门前守卫皆是膀大腰圆的壮汉,目光炯炯,煞气隐隐。 石家家主石猛,人如其名,是一位身材魁梧、声若洪钟、面色黝黑、留着虬髯的壮年汉子。他听闻儿子归来,并带来了那位传说中的“沈前辈”,大步从演武场走出,身上还带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哈哈哈!这位便是沈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家这傻小子,多亏先生照顾了!”石猛抱拳行礼,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态度豪爽直接。 莫斯星拱手还礼:“石将军谬赞了。” 石猛大手一挥:“什么将军不将军,我就是个粗人!先生快请进!正好今日得了些好酒,我与先生痛饮几杯!” 石家的招待,充满了江湖草莽的豪气。宴席设在大堂,大碗酒,大块肉,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石猛频频劝酒,言语间对莫斯星的武功赞不绝口,尤其感谢他指点石玄斧法。 酒至半酣,石猛拍着胸脯道:“沈先生,你救了我家小子,又肯指点他武功,便是我石猛的恩人!以后在扬州,乃至在江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忠义之道,我石猛绝无二话!” 他话语真诚,带着军人特有的耿直与重诺。 莫斯星心中微动。石猛是坚定的保皇派,忠于朝廷,这是他拉拢石家最大的障碍。他不能像对欧阳家那样暗示,也不能像对南宫家那样谈利,更不能像对慕容家那样摊牌。与石家交往,必须格外小心。 他举杯敬酒,语气平和:“石将军言重了。在下与石玄小友投缘,举手之劳而已。将军忠肝义胆,保家卫国,在下亦是敬佩。” 他刻意避开敏感话题,只谈风月武功,与石猛倒也相谈甚欢。石玄在一旁更是兴奋,觉得沈前辈与父亲相处融洽,心中无比快活。 在石家安顿下来后,莫斯星白日里由石玄陪着游览扬州名胜,品尝淮扬美食,看似悠闲。 这日,他借口想独自逛逛扬州市井,支开了石玄。他戴着斗笠,遮住过于惹眼的容貌,如同一个普通的游人或商贾,走进了扬州城最鱼龙混杂、消息也最为灵通的南城区域。 他在几家茶馆、酒肆流连,看似随意品茗,实则耳听八方。他不敢直接询问莫家之事,那太过引人注目。他只是旁敲侧击,打听一些京城旧闻,尤其是几年前那场牵扯到“妖星”预言的大案。 起初,听到的多是些模糊的传言,真假难辨。直到他在一处街角,听到两个看似落魄文士模样的人,一边对弈,一边低声唏嘘。 “……唉,说起来,当年那莫家,也是显赫一时,莫文远大人官声甚好,其夫人林氏,才貌双全,可惜了啊……” “……谁说不是呢?‘妖星乱紫薇’?哼,不过是欲加之罪!听闻林氏女在刑部大狱中,已被……唉,赐下鸩酒,香消玉殒了。莫大人闻讯,悲恸欲绝,竟……竟在狱中触柱而亡,殉情而去……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满门抄斩,只剩一个据说体弱多病的小公子下落不明,恐怕也……唉,这朝廷,这世道……” 那两人的对话声虽低,却如同惊雷霹雳,一字一句,狠狠地劈在莫斯星的心头! 虽然早有预料,虽然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但当这血淋淋的真相,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从旁人口中得到证实时,那巨大的、压抑了数年的悲痛、愤怒、绝望,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的青石板上,宛如点点红梅。 他眼前一黑,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母亲……父亲……他们真的……已经不在了!而且死得如此屈辱,如此惨烈! 鸩酒赐死……触柱殉情…… 那温婉美丽的母亲,那儒雅正直的父亲……他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最终却定格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狱之中,定格在那绝望而决绝的结局之上!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用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斗笠滑落在地,露出他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艳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只是此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败与滔天的恨意。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投来诧异的目光。但莫斯星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那两人的唏嘘声、街市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踉踉跄跄地回到石家为他安排的客院的。只知道一踏入房门,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之中。 “沈前辈?!”恰好前来寻他的石玄,看到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唇边染血的莫斯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冲上前将他抱起,触手一片冰凉。 “爹!爹!快来人啊!沈前辈他……他不好了!” 石猛的怒吼声、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请大夫声……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莫斯星病了。病势来得又急又凶,高烧不退,时而浑身滚烫如置身火炉,时而冰冷彻骨如坠冰窟,意识模糊,呓语不断,偶尔会无意识地喊着“父亲”、“母亲”,更多的时候,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即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悲痛与戾气。 石家请遍了扬州名医,汤药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效果甚微。所有人都说,这位沈先生是悲痛攻心,郁结于内,引发了旧疾,乃是心病,药石之力,恐难回天。 欧阳轩、南宫珏、慕容雨在得知消息后,也纷纷派人或亲自前来探望,见到莫斯星那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样,皆是震惊不已,忧心忡忡。他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武功智计皆深不可测的沈前辈,骤然病倒至此。 唯有莫斯星自己知道,他不仅仅是病了。他是被那迟来了数年的、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伤,彻底击垮了。他一直用复仇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敢去想,不敢去碰触那血淋淋的伤口。而如今,伤口被彻底撕开,那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吞噬。 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夜,封庭筠说着“等我回来”;又仿佛看到了抄家那日的火光与血光,听到了母亲最后的叮咛;更看到了那黑暗牢狱中,父母决绝赴死的身影…… 恨!好恨! 恨那昏聩的帝王!恨那构陷的奸臣!恨这无情的天道! 这恨意,如同最烈的毒药,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绝望的废墟中,重新缠绕住他即将涣散的意识。 他不能死!他大仇未报!父母的血海深仇,莫家上下百余口的冤屈,还等着他去洗刷!他还要颠覆这该死的天下,让那些仇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一股求生的意志,伴随着滔天的恨意,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心底顽强地亮起。 数日后,他的高烧终于渐渐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不堪,面色苍白得透明,但那双再次睁开的眸子里,所有的悲痛与迷茫都已散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与坚定。 他看着床榻边守候多时、满脸担忧的石玄和闻讯赶来的欧阳轩,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我……无事。劳烦……诸位挂心了。” 他知道,从鬼门关走过这一遭后,江南之行要暂告段落了。他的目光,必须重新投向那座遥远的、吞噬了他一切希望的皇城——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