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娘娘只想建庙》 第1章 百鬼夜行 第1章 临清河的上元夜,向来是被煮沸了的红尘。 暮色初合,千家万户的檐角灯笼便渐次亮起。知春里的街道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河畔那株不知年岁的歪脖子老柳下,一盏孤零零的风灯晃荡地投下昏黄不定的一圈光晕,勉强照亮树下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小卦摊。 那卦摊很是简陋,规规矩矩地摆着一张四方长桌,两张高凳,别无他物。章缘长化作一身着焰红长袍的花白老妪端坐于此,指间摆弄着三枚磨得温润的铜钱。不过那长袍似是落了灰,盖住了原本明亮的颜色,其上的褶皱更是生出几分摇尾乞怜的意味。 这三界诸神散仙皆系于凡间生灵信仰,章缘长是灶君,司掌人间灶火。这上元佳节万家团聚炊烟袅袅之时,正是她离开那泥胎塑像,亲履凡尘采集散逸愿力用以自建庙宇的良机。 只是这浓烈的红尘气过噪过浊,高踞神台不知多少年月,冷眼旁观春秋更迭生死轮回,此刻被这鲜活的生机扑面烘烤着,她那点属于神的清净根性竟有些滞涩不适,蒙上了新尘,裹上了牵绊。 耳边响起渐渐靠近的木屐声,一道影子斜落下来,恰巧严严实实遮住了卦桌上那盏豆大油灯的光。章缘长手中的铜钱一顿,抬眼。 来人是个青年,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直裰,肘部打着针脚细密却同色略深的补丁。身形清瘦,面容干净,眉眼疏朗,本是朝气模样,此刻却锁着些与这普天同庆不甚相符的轻郁。袖口处隐约可见几点干涸的墨痕,瞧着像个贫寒用功的书生,或是哪家铺子里终日埋头账册的学徒。 “先生,”青年开口,声音清朗,却因刻意压低而裹着一丝不易察的窘迫,“晚生唐突,想在此求问一事。” “但讲无妨,请坐。”章缘长语音平淡,无波无澜,是神祇惯常的腔调,隔绝了热情,也并无冷漠。 青年嘴唇嗫嚅了一下,坐下后也只敢望着桌面,耳根微微泛红,声音更低了些,“想求问下,姻缘前程。” 青年最后四字几乎含在嘴里,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郑重吐了出来。 凡人总是如此,困于衣食,缚于情缘,惶惑于不可知的未来,总想从那渺渺天道运转的缝隙里,预先抠出一点甜头或警示,好似得了这虚无的许诺,眼下乏善可陈的日子便能凭空多出几分熬下去的滋味与指望。 章缘长目光在她面上停顿一息,略一颔首,将三枚温热的铜钱递过,“静心,默念所疑,掷于案上。” 青年双手接过,冰凉的指尖触到章缘长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随即恭敬退开半步,合掌闭目,神色极为认真,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随着她内心的默念轻轻颤动。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将铜钱郑重掷出。 钱落木案,铿然清越。 章缘长垂眸而视,卦象在她眼中自然显化,并非什么惊世骇俗大凶大吉的格局,只是一个平平稳稳的“渐”卦,凤鸣岐山之象,渐进有功。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她开口,依旧那平淡调子,“是渐卦。好事须磨,非一蹴而就。然只要持心以正,循序而行,终得亨通。利涉大川,终吉。”她顿了顿,难得添了一句,“非是无缘,只是时辰未至,心躁无益。” 青年仔细听着,眼底那点盘桓不去的阴郁似乎被这平实却坚定的话语吹散了些许,透出底下原本的清亮光采来。 他唇角难以抑制地弯起,露出个极浅却真切的笑,忙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解开系带,取出里面仅有的五枚被摩挲得光亮无比的铜钱,小心又恭敬地一一排在案上,排得整整齐齐,“多谢先生吉言点拨,晚生心中透亮了许多。这不知可够卦金?” 青年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似乎怕这微薄之资亵渎了神明。 “足矣。”章缘长并未看那铜钱,目光已转向河面那愈来愈盛的璀璨光河。青年如释重负,又深深施了一礼,道了谢,这才转身,步履轻快地步入摩肩接踵的人流。 章缘长瞧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很快融入煌煌灯海,被温暖的灯光包裹着,竟也似乎被注入了无形的量,轻快了几分,大抵心头已迫不及待地描摹起来日苦尽甘来、洞房花烛、琴瑟和鸣的画卷,将这上元夜残余的寒意都彻底驱散了。 不对!这寒意不对! 章缘长眉心猝然一紧,空气里无端渗入一股阴寒,绝非夜深露重的自然凉意,也不是河风带来的水寒之气。 这寒意透着九幽忘川那种沉腐滞重的冷,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却钻肌透骨,直侵神魂。 临清河面的水汽被这诡谲飘来的阴风一卷,顿时凝成灰白寒雾,贴着河道无声无息地四散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璀璨灯火的倒影。 两岸煌煌如昼的灯笼所散的光彩未黯,却陡然间失却了所有温度,变得虚假起来,如同纸扎铺里精心糊制的冥器,森森然映照着一张张尚且茫然欢笑着的活人脸。 雾气浓郁粘稠得化不开,影影绰绰间,无数扭曲的身影从中浮出凝聚。它们踉跄而行,非走非飘,身形虚幻不定,衣衫褴褛如风中破败蛛网,面目大多模糊到只剩空洞漆黑的轮廓,间或闪过一抹惨绿或是猩红的光。喉中断断续续发出的呜咽呻吟,汇成一片只有神识才能清晰感知这压得人胸口发闷,神魂悸动不安。百鬼夜行! 章缘长心下骤沉,鄂都鬼门关隘森严,律令如山。怎会在此等生人聚集,阳气鼎盛至极的上元佳夜,任由如此庞大怨气冲天的阴魂冲破界限,现身人间?这绝非是寻常泄露,她心念一转,倏然起身,长袍下摆无风自动。右手指诀疾拍,一缕内蕴光热的金红神火自指尖跃出,至阳至刚的气息如旭日初升,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意,在她身体周围丈许之地布下一圈灼热而 无形的屏障,沿着知春里的街道慢慢蔓延,欲意护住这片土地的欢声。 冲在最前的十几道鬼影收势不及,猛地撞上那炽热屏障,顿时发出无声却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本能地惊恐畏缩,向后倒退。 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地从浓雾中不断涌出,仿佛被后方更深沉庞大的阴寒怨气或是无形的力量推动驱策,盲目疯狂地持续冲击着这河畔唯一的光明与温暖之地。 章缘长面色冷凝如铁,她只能守不能攻。 灶君司掌人间灶火,福佑一家安康,亦有一份护佑生灵,不伤无辜魂魄之责。 这些阴魂纵然失控狂乱,冲撞生人界限,但其中大多亦是可怜之人,或因执念未消,或因机缘巧合,或因冤屈难申,才流落至此,未能步入轮回。 离明神火若彻底燃起,横扫一片,它们顷刻间便是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此举有干天和,非她所愿。 她沉下心神,只想将这些迷失狂乱的魂灵推离河畔,逼回它们该去的阴域暗道,再将那破损的界限悄然修补。 可一道熟悉惊到变调的喊声,刺破了重重鬼嚎与人间渐起的骚乱萌芽,直直传入她耳中。 “先生!小心那边!危险!快躲开!” 是方才那求姻缘的青年!他竟去而复返! 大约是已走出一段距离,却见这河畔突生诡异浓密的白雾,感受到那钻心刺骨的骤降温度,又或许眼角余光隐约窥见了雾中那可怖扭曲的影绰,心生惧意,但念着这刚刚给予他慰藉希望的算卦先生安危,竟是热血上涌,逆着开始四散躲避的人流,想冲过来拉她一同逃开。 他满脸焦灼恐惧,眼睛瞪得很大,从侧翼不管不顾地直撞过来,正正冲向离明神火最为活跃激荡的屏障边缘。 章缘长心神全在操控神力与感知鬼魂异动之上,万万没想到会有生人如此鲁莽冲近,收束法力已全然不及。 那离明神火至纯至阳,护主御邪全凭本能,此刻感应到一股与阴魂截然不同的蓬勃阳气,虽非邪祟,不需攻击,却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引动激得反应过度,火焰本能地一涨一吐,一股灼热霸道的纯阳神念,脱离精细掌控,猛地扫了出去。青年身形猛地一僵,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跟跄一步竟诡异地站定了,焦灼的脸上混着善意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一片空白。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并无焦痕,甚至衣物都完好无损,但他周身蓬勃鲜活的生机骤然衰减下去,血色急速从脸上褪尽,瞳孔里的光采变得黯淡涣散,倒映着凡人肉眼本不可见的金红火焰和那张写满惊愕的神抵面孔。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耗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涣散的瞳孔穿过那层灼热扭曲的空气,落在章缘长瞬间失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有极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嘴角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几不可闻的气息伴随着细微的血沫从苍白的唇间逸出。 “神仙,也会失手么?”话音彻底散入腥甜冰冷的阴风之中。 他身体一软,重重向后倒去,砸在眼下冰冷泥泞的河岸上,再无丝毫声息。章缘长僵立原地,指尖跳跃的神火因主人心神的剧烈震荡而明灭不定,映得她只剩一片骇人苍白的脸上,比那地上的死人好不了多少。 一千年了,死亡再次如此具象般地呈于眼前。冰冷,沉重,猝不及防,带着滚烫的讽刺和无法挽回的谬误,狠狠砸在她眼前,砸碎了她长久以来置身事外的平静。 她几乎一步踏至青年身侧,缓缓蹲下身,伸出右手,那只曾赐予温暖生机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最终迟疑地轻轻探向对方毫无动静的颈侧。冷,一种不可拯救的僵冷透过指尖传来,尖锐地刺入她久已不知寒暑为何物的神魂深处,冻得她几乎要缩回手。 那青年的眼睛还无力地睁着,映着河上变得诡异莫名的苍白灯火,空洞地望着被浓雾罩得浑浊不堪的夜空。 就在此刻,弥漫在河面上吞噬光热的浓稠白雾霎时僵滞,雾中那些扭曲嘶嚎的阴魂鬼影已发不出半点声息,连魂体本身的波动都彻底凝固。 天地间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唯有那无处不在、沉重如铅、冰寒彻骨的威压。 下一瞬,所有被定格的阴魂鬼影没有惨叫挣扎,百川归海般倒卷而回,迅速没入脚下的大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气中的阴寒死气一扫而空,上元夜应有的喧嚣和暖意重新开始流动,但那突如其来的寂静和残留的恐惧,却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在每个人的心买。绝对的控制力。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威压降临到鬼雾消散,不过弹指之间。 没有雷霆万钧的场面,没有神祇现身的辉煌,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高效和河畔,只剩下那盏孤零零的风灯仍在摇晃,光晕下是呆立的灶君,和躺在她脚边那具冷去的凡人躯体。 章缘长清晰地知道是谁出手了,那股庞大的威压并未针对她,只一念之间,平息阴阳逆乱。 但鬼帝并未现身,甚至连一丝神识波动都未曾与她交流。这无声的处置,更令章缘长感到窒息。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说:烂摊子已替你收拾,这凡人的性命是你犯下的过错,皆是你自身之事,与幽冥无涉,亦不值本帝一问。煌煌灯火依旧,人间热闹依旧。 章缘长低头,看着青年那张灰白茫然的脸,她身上的焰红长袍,似乎愈发灰败破旧了。 她身侧空间忽动,出来一个两条姻缘红线缠绕出的柳叶合心印在额间,顶着一张鹤发童颜,左手提着一根系着红线的梧桐木杖,正是趁着上元人间情意最浓时为有缘人暗中牵线赐福的月老。 方才百鬼骤现的阴气冲天,他立时察觉异样,疾驰而来,正目睹了这骇人结局。 月老薄唇紧闭,默了良久才出声,“我早就说过,你如此这般会生事。你却说积少成多,日复一日,总会好的。现在可好,别说是奉祀立庙,玉帝知了此事,拔去你的灶王神籍,都只是茶水进肚,脱口而出的事。” 章缘长黯然道,“我明白,可他魂魄不在体内,现下又无处可寻。我未得罪何山何洞,何地何府。此事蹊跷,恐非冲我而来。我自去向玉帝请罪,陈明原委。” 月老急急打断她,“且慢!”他右手一翻,姻缘簿跃然掌上,“此子姓甚名谁?生于何地?” 章缘长一怔,低声道,“他似是京都口音,衣着虽旧却整洁,袖有墨痕,像是读书人或账房学徒,名讳却不知。” 月老凝神,指尖抚过姻缘簿,簿册无风自动,光华流转,依凭着章缘长提供的细微线索与方才那一面之缘的因果牵连推演搜寻。 片刻,簿页上霞光微凝,浮现一行小字,“致和四年,京都露水巷,杨家二郎,杨桉。” 月老稍松一口气,欲细看其命理姻缘线,那“杨桉”二字竟模糊淡去,不过一瞬光景,便彻底消散于簿册之上。 月老双目微合,认了这个结果。 “姻缘自九重天阙起,流尽忘川河堤。由天而定始,由地而止终。这名字已然消散,便是天地除名,一介凡夫,何至于此?此事涉阴阳定数,若贸然奏请玉帝,恐会身入漩涡。上天讲好你的家长里短,下界护你的家宅平安,此事便罢了。你我好生安葬了他,如今他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了。” 月老声音不疾不徐,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 章缘长也不是傻子,碎掉的魂魄无法转生,她只能对杨桉此世的家宅加以护佑,以了自己一番愧疚,犯不上冒着丢神籍的风险搭救一个根本无济于事的人。手上的姻缘簿毫无征兆地自行一震,月老下意识低头,只见簿册封面流光一闪,两个名字倏忽浮现,清晰无比。 章缘长。 沈辛。 月老浑身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尚自茫然无知的章缘长,眼中瞬间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深知此状诡异至极,凶吉难料,绝不可此刻宣之于口。月老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瞬间收敛所有异色,甚至不敢再多看章缘长一眼,只匆匆撂下一句“切记我言!”,便近乎仓惶地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九天而去。 章缘长立于原地,月老的细微失态她并非毫无所觉,但此刻心中被那青年的死填满,沉甸甸的尽是悲凉愧疚。 月老劝阻有理,可她终究于心难安。 “纵是魂飞魄散,纵是天地除名,也该有个归处。”她终是弯下腰,极其小心地抱起那具已然冰冷的凡人身躯,好生安葬了他。 身形一转,再现身时,章缘长已站在阴气森森的幽都城前,见守门的是个罗刹,疑虑了下便有礼地讲道,“烦请阴使通传一声,灶王章缘长求见秦广王。” 第2章 凌霄宝殿 第2章 那罗刹鬼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本是极凶恶的相,此刻却带着一种与这地府森严气象不甚相符的疲沓。他闻声抬起眼皮,猩红的眼珠在章缘长那身焰红袍子上转了一转,似是辨认了片刻来人确是章缘长不错,才哑声开口,语气带着些古怪的急促,“灶君来的不巧,殿君正忙,今日概不见客,请回吧。” 章缘长心下疑窦顿生,秦广王主司第一殿,审判孽债事务繁巨不假,但从未有过将访客直接拒之门外的道理,尤其是一位正神。 这罗刹的眼神闪烁,与其说是阻拦,不如说更像是急于打发她走。 “阴使,”章缘长按下心头的疑虑,维持着神祇的仪度,“本王确有要事,关乎阴阳秩序,需当面禀明殿君,烦请通传。” 那罗刹鬼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烦躁的情绪,爪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这灶王爷好不晓事!快走快走!莫要在此碍事!”章缘长心头猛地一凛,她不再与这罗刹鬼纠缠,周身那黯淡的焰红神袍无风自扬,一缕内敛灶火神威淡淡散出,虽不咄咄逼人,却瞬间将那罗刹鬼的阴来都来了,怎也要问个清楚! “既如此,本王便自行前往面见殿君!”她语调陡然升高,不容置疑,“阴使恪尽职守,但请阴使让路。” 那罗刹鬼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威一慑,又听闻她要直闯鄂都,顿时慌了手脚,支吾着竟不知再如何阻拦,内心大喊这奶奶到底要干什么,非要趁眼下这节骨眼添乱子!可他自知也拦不住面前这位灶王奶奶啊! 章缘长不再看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流火红光,径直穿过那高大的鬼门关。 一路行去,地府往日井然有序的各司各部,此刻显得有些混乱。阴吏鬼差行色匆匆,面色惶惶,偶有低语传来,也多是变故封锁严查之类的口谕,见到章缘长这显眼的外来神光,皆露惊疑之色,却无人敢上前盘问。 越近秦广王所在的孽镜殿,气氛愈发凝重。森严的守卫比平日多了数倍,且皆是气息沉凝的鬼将精锐,将整个孽镜殿围得水泄不通。 然正当章缘长思索该如何上前之际,殿门无声开启,缓步而出的并非记忆中秦广王那张熟脸,也不是判官崔珏,而是一位身着玄底金纹宫装的神女。她身姿高华,面容隐在雾气之中,手中托着一卷暗沉光泽的册簿。 那神女声威震殿,“灶君不在人间司掌灶火,祈福攘灾,擅离职守,突闯幽冥,所为何事?” 章缘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千疑虑,上前一步,拱手为礼,将临清河畔百鬼夜行、误伤凡人之事清晰道出,只是略去了月老现身一节,末了道,“事出诡异,恐关阴阳大局,且那生魂消散蹊跷,小王心中难安,特来求见禀明原委,并请查那书生杨桉魂魄下落,允小王弥补万一。” 其实章缘长在赌,既然方才鬼帝大展神威,趁机收走了杨桉的魂魄也未可知。 那神女静静听完,抬起手中那暗沉册簿,指尖在其上轻轻一划,“杨桉寿数未尽,却是横死。然其魂非地府所拘,亦未入轮回。” 章缘长闻言,心中更是沉坠。地府竟真的未有杨桉魂魄? 不待她再问,神女继续道,语气陡然转厉,“至于百鬼夜行,乃幽冥通道一时动荡所致,南方鬼帝已亲手平息,此间事了,阴阳秩序自有法度维系,非尔灶君应过问之事!尔身为人间正神,未能护佑生民,反致其枉死,已属渎职!更兼擅闯地府,窥探阴司!姑念事出有因,帝君法外开恩,不予严惩。即刻返回阳间,安守本职。” 章缘长只得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哑声道,“小王,遵谕。” 那神女不再看她,身影与那暗沉册簿一同消散孽镜殿外的阴影之中。森气焰压了下去。章缘长站在原地,只觉得这幽冥地府的阴风,比方才更刺骨了十分。 她转身,一步步离开了。 漫天灰暗下,那抹焰红的背影,显得愈发黯淡孤寂,且格格不入。 而在其走远之后,殿门前再度浮动,现出一人,默默注视着她直至消失。壮如赤豹,五尾一角的奇兽从黑暗中露出身形,音如击石地张口答道,“灶王神君神火之光如祝融临凡,天地间也寻不到第二个了。帝君为何让九幽神女如此苛责神君,此事确是怨不得神君。” “脑子转得太快对你不好。”那人剐了一眼那兽,又道,“替我去一趟昆仑,向西王母讨那根她曾允我的不死仙草,只给你三日时间。” 那兽不再言语,面上似是有些哀怨地原地消失了。 章缘长离了地府,这边却叩响了一道庙门,“福德,福德,快开门。” “大清早的是要作甚,叨扰也不选个好的时间!你这老头真是生得越来越讨扰人清梦不是君子所为。”章缘长也算是走投无门,趴在门前低三下四地求道,“我这连容身的本庙都没有,这才走到你这里哩!”“别处去,别处去,懒得整理衣袍招待你。不想回你的奏善宫,随便找个生火的灶前歇着便是了。”里面人的声音,是种从骨子里透露出的慵懒苍老,舒服惬意。 嫌! 章缘长沉默一瞬,苦笑说道,“我惹了事,一凡人因我死了。” 庙门里面声声鹊起地哈欠戛然而止,眨眼间章缘长面前鼓起一个老头。这老头是真的老头,模样不高,身上的土黄宝衣贵气十足,雍容典雅,又是一件取山魂地魄,土精石气缝制而成的新衣。 章缘长明晃晃的羡慕眼光溢于言表。她那一身长袍,还是玉帝在封她为灶王时,从道德天尊的八卦炉里掏出来的,千百年来不曾变过。“研光昨晚发生的事,”章缘长恹恹地问了一句,“他可曾来消了人籍?”“魂都不见了,还消什么人籍!”土地公张福德合眼思索片刻,“你别急,妖邪作祟也未可知。即使玉帝问责,这事也可分辨几分。跑去冥府是想求沈辛帮你做事?” 章缘长听到沈辛的名字,瞳孔骤然放大,连忙摆手,“非也非也,只是想那魂魄恐是他拘走了,却也不是。”张福德见状露齿一笑,“当年得封灶神被沈辛追着从云深长廊打到蟠桃园。若不是王母心疼那一园子灵根妙果,谁也不想触这南方鬼帝的一点霉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沈辛虽然脾气怪,但绝不是傲慢,也没与任何人交恶,怎就追你追的这么勤奋。” 章缘长想起当时场景,身体猛得一抖,哈哈笑道,“许是我良善可欺,鬼帝那日心情不好,让我逢上也是有的。”张福德不以为然,“可别高兴的太早,若是他去玉帝那参你一本,今日之祸怕难以善了。”张福德话音刚落,南边的云头金光一闪,下来两个黄巾力士。“参见二位正神,灶王神君,凌霄殿有请。”土地公重咳一声,没想到自己这话如此灵验。 章缘长则是满脸无语,土地公那屡试不鲜的乌鸦嘴她这次是真真长了记性。 她对她来土地庙这件事,很后悔。 脸上的假笑早已维持不住,章缘长尴尬出声,“烦请黄巾力士带路。” 南天门是神仙往来天人二界的唯一通路。 此门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砌琉璃为基,镶宝玉为饰。金鳞赤须龙绕瓦柱而上,威风凛凛。彩翼重睛凤倚云桥而飞,曼妙身姿。 把守南天门的增长天王见章缘长三人两前一后的出现,忙从瞌睡中醒转,稍整衣摆,笑脸相迎,“神君回天,可是下界又逢年关了?恭喜神君又得一年圆满!” 这话自是对着章缘长说的。 身为灶神,章缘长每年腊月廿三回天复命,将下界挨家挨户所生之事详尽道来。 世人这日会买来许多糖果供在灶前,乞求灶王爷上天只汇报这一年发生的家宅喜事。便有了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俚语。 章缘长正欲客套几句,右方的黄巾力士腰牌一闪,“玉帝有旨,请天王放行。” 增长天王笑容僵在脸上,狐疑地瞧了一眼章缘长此时欲哭无泪的俊脸,退到一旁,正声言,“灶神回天,开七重奏善宫,九重皇极凌霄殿。”章缘长拱手还了一礼,飞升九重天阙。 凌霄殿为玉帝处理三界政务之地,殿内祥光瑞霭,仙乐声声。仙禽灵兽熠亮灼灼。婀娜天女捧云巾掌翎扇,轩昂仙卿佩法器持笏板。待天鼓轰鸣,便是万圣朝参玉帝之时。 凌霄殿前是四大天师值守的通明殿,也是别样金碧辉煌。黄巾力士将章缘长带到通明殿前便隐去踪迹,独留章缘长一人等待未知的降临。 四天师见是章缘长到了,不见通报,只忙摆出让行手势,“陛下以等候多时,神君前去吧。” 章缘长极尽恭敬地回礼,“谢四位天师。” 嘴上虽强作镇定,越靠近这凌霄殿,那份悔恨更甚几分,略显虚浮的脚步要将她残存的心神碾碎。 进凌霄殿,向来都是通明殿的天师前去通传后,方可得见玉帝。今日章缘长落着个直直放行! 罢了!章缘长心下一横,散魂碎魄,剔骨削籍,无论玉帝降下何等惩处,她都甘愿承受。 “参见陛下,小神来迟,请陛下恕罪。”章缘长不敢高声,对着高坐在九龙椅的天地主宰规矩地行完君臣之礼,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帝见此状,眉梢见喜,勾唇含笑,威严之声不绝于章缘长的耳朵。“卿之容貌,朗熠独绝。然卿今日上殿可知是为了昨日之事?杨桉本是我案前一颗得道的灵珠子转世,如今过身,也是惋惜,他今生的命簿不应如此。其中蹊跷,朕亦有所察。” 章缘长不敢揣度天颜深意,更将那句夸赞按下不表。她只深深俯首,“陛下圣恩垂怜。此事皆因小神失手而起,小神万不敢推诿脱责。但请陛下明示,小神该如何做,方能弥补此过,挽救这无辜生灵,乃至,查明原委?” 玉帝端坐案后,周身凝定,唯有一双美目流转,唇齿轻启,“地府来报,十殿阎君的转轮王未拜三清,不知怎的人间历劫去了。然其职司关乎轮回秩序,不可一日空缺。卿家司掌人间灶火,录告众生功过,与转轮王所司职责虽有阴阳之分,其理却同是稽考善恶。由卿暂代转轮王之职,可谓恰如其分,亦能最快熟悉幽冥律令,高效处置积压公务,想是一些非常之案自会囊括其中。” 言至于此,玉帝抛出了真正的条件,“卿家于凡间支摊卜卦,所求不过一座人间祠庙。如今转轮王私离职守,幽冥秩序暗流涌动,恰需一员既熟悉人间功过稽考,又能迅捷接手阴阳事务之臣前去镇守,朕觉你正合适。此事若成,朕便允你一座真正的灶王神庙,享万民香火,受正统供奉。” “当然,若卿家仍眷恋那逍遥自在,不愿涉足地府是非,朕亦不勉强。朕既已放任了你一千年,再放一千年,亦无不可。” 这看似宽容的选择,实则是无可回避的旨意。回归人间意味着永远失去正名和查明真相的机会,也将坐实她千年来的自行其是。玉帝给了她选择,但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章缘长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深深叩首,“陛下隆恩!小神愿往地府,暂代转轮王之职,定当竭尽全力,厘清阴阳,不负陛下所托!” 玉帝知晓她在下界为集信众开坛布施的江湖术士之事,虽非欺世盗名,终老实说,这算不上是诓骗人的戏法。如若追根究底,到算是别样的排忧解玉帝续道,“如此,朕定会护卿家周全。卿家前去幽都,可曾发觉什么异玉帝治世的悠悠岁月,现下虽算不上清闲,矛盾纷争偶尔发作,但真真算是个井井有条,遵纪守法,六界齐福的正果。 按理说,什么地界什么人管。如灶王一样,每年按时回天禀报公务就是了。”章缘长稍加回忆,那幽都地界除了把手城门的罗刹,不提来往的鬼差和生魂,连那本应出现礼待章缘长的酆都城隍不知去了何处。“似是看门的城隍阴使,鬼差生魂全不见,地狱罗刹立城门。然凡间未逢旱涝天灾,病疫**,阴司人手充盈有余,怎也轮不到青面鬼挂牌上阵。此象绝非寻常,小神既承陛下旨意,入驻地府,定当细加探查,以安阴阳秩序。” 玉帝轻轻点头,对章缘长所述之事很满意。他缓缓开口,深邃的眼神中似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光芒,“阎君权责,卿可依法代行。卿家原掌的奏善宫人间祸福录事,朕会遣张天师定期赴地府向你取阅,你只需详尽复述于他即可。”章缘长心口一叹,这差事不仅本职一如既往,差错不可生,作为特派的钦差官那更是不能让地方势力觉出任何能力不及的地方。 玉帝这哪是送她立庙的功德,简直就是将她半脚推进了黄泉路。 “小神,领法旨。”她终是叩首应命,声音沉静。旋即,她再度开口,目光低垂,姿态恭谨,“小神另有一事恳请陛下,南方鬼帝素来不喜小神。陛下若察知鬼帝返回酆都之讯,能否赐下示警?容小神暂且避其锋芒,以免误了陛下重托。” 玉帝眼睛清亮几分,“鬼帝行踪不定,卿家所言,朕会留心,不让卿家为章缘长深深叩首,额际轻触凌霄殿冰凉的鎏金地面,语气沉凝,“小神,谢陛下恩典。” 第3章 旧识 第3章 踏出凌霄殿,四天师陪着章缘长闲话家常,步步相随地送章缘长出了通明殿。 章缘长火急火燎地回了奏善宫,发现门口立着一个不知等候多时的月老。 瞧见月老,章缘长生生被他那刀人的眼神逼退几分,“可是有事找我?” 月老厉声问道,“还是去了地府?” “到底也是个人命,想寻秦广王问个仔细,不想赶上地府事忙,被人三言两语骂了回来。”章缘长眉毛呈八字,一双星目收满歉然,双手一会儿执于胸前,一会儿附于脑后,局促地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月老。 月老瞪了半天,似是不愿再多看她一秒,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 章缘长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月老的脾性是她蹉跎岁月中遇到的最坏的一个,自己都忘了是怎样和他成为朋友的。若是现在的她,断不会招惹月老分毫。 还未等她推开奏善宫的大门,月老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你离他远一些,沾上绝非好事。” “我怎会离他近了,我唯恐避之不及。”章缘长回身欲辩驳几句,身后却早就没了人。她苦笑摇头,只觉自己定是前世欠了月老良多,才换来今生这般操磨。半推开奏善宫那与天宫格调迥异的朱漆大门,侧身挤了进去。旁若宫门未启,闲风过巷。 奏善宫是章缘长为人时,凡间的居所。红墙绿瓦砌成的房舍落在凡间倒是个可比王侯将相的仙阁别苑,落在天宫门庭当真是扎眼得紧,寒酸都是对奏善宫的夸耀之词了。章缘长仰面倒在榻上,思绪翻腾。转轮王之职虽险,却也是通往庙宇的必经之路。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养足精神方是正理,昴日星官可不等人。”她自说自话,侧身枕臂,强迫自己入睡。章缘长是被四道沉静气息惊醒的,睁眼便见四大天师神色平和地静立于榻前,并无催促之意。她慌忙起身,额角不慎在床楣上磕了一下,痛楚倒让她清醒不少。 葛天师拂尘轻扬,温言道,“神君醒了。见神君困倦,我等便未惊扰,与日星官话叙了许久。” 章缘长心中了然,此乃玉帝安排,让她得以歇息片刻,以应对地府繁务。“劳四位天师久候,感激不尽。可是旨意已备,要动身前往幽都了?”张天师作为天师之首,手上金光一闪,玉轴金丝,质地细腻的圣旨亮在众人眼前,“陛下派我等随神君,去一趟地府,宣读皇天奉三清之旨意。” 章缘长肃然下拜,双手上呈,“小神接旨。” 许天师和邱天师见状赶忙上前扶起,“神君莫急,过了幽都,进了鄂都城,地府众仙皆在,圣旨才会宣读。” “地府众仙皆在?南方鬼帝他可会到场?”章缘长睁大几分,她不想在四天师面前掩饰什么,毕竟以后常来常往,让他们知道也可替她报个信。 玉帝明确告诉她让她宽心,这怎又众仙皆在? “我等携玉帝法旨经九幽之地,五方鬼帝,六案功曹,十殿阎君自是缺一不可。神君莫急,玉帝已告知我四人,不可坏了神君和南方鬼帝的和气,定会保你无虞。” 四天师和声安慰,章缘长想着,若是真动手,地府那几个老家伙也断不会让沈辛欺负了自己。 何况这还有四位天师,倒是她章缘长还能狐假虎威,装起钦差官儿的样子,全凭她想不想了。 章缘长随手束了个白云髻,理了理因休憩褶皱的长袍,吊的眉梢更显精神,还多了几分洒脱。 张天师拘手一礼,脸上满是恭敬之意,正声而言,“不可不可,神君此去依仗天庭之势,奉命钦差之威,自是有相配身份的服饰。” 说罢,葛天师手中一晃,多了件工序繁琐的朝服,双手递给了章缘长,“神君且更衣,我等在外等候。” 章缘长接过忙活一圈,可算是将自己塞了进去,走出去让四天师瞧一瞧。她头戴金霞宝冠,上有金丝银线立成的缥缈烟云。冠上正中嵌着石榴石,耳上是以碧玉为底,南红珊瑚所领的杏黄丝穗。火云入鬓,桂黄丝缎披肩。身承一件雪领朱衣,五色丝线绘成的腾云祥纹和金线聚成的团团焰火活灵活现。腰间束着一条黑金攒成的金龙纹带,登着一双黑缎蜜蜡石底的长靴。赤瞳褐眉,指同白玉,星目高鼻,面若广寒月轮,唇似香墨勾勒而成的弯弯柳叶。身若松柏刚劲挺立,气节如出水清莲。大气清雅,如沐春风。 当真是担得起玉帝那一句“朗熠独绝”。 “早就听闻神君貌比晶莹冰雪,今日得见,才知真正的仙人之姿是何模样啊!”四天师一言一语,不住称赞。 章缘长不喜自己的样貌,因早年成神显灵被当作红衣女鬼所待,导致她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便无事化成花白老头在人间潇洒过活。 她苦笑说道,“虚饰不及实务。此番入地府,还需仰赖四位天师鼎力相助。”“分内之事。神君,请。”张天师拂尘一摆,仙云自生,托起五人,径往北极幽都而去。 幽都地界,阴晦无光。尚未抵达,便觉怨气冲霄,哀声动地。 章缘长一行五人拨开云头下望,只见野鬼投生无处去,音若冤鼓鸣不平孤魂游荡山丘壑,声似唢呐叫委屈牛头领路厉声斥,不忘手中得银钱马面赶行不得偿,顺来衣饰兜中藏豹尾充数言不尽,鸟嘴振翅飞不停黄蜂嗡嗡眼难闭,鱼鳃吟吟尾难歇鬼王声扯喑哑嗓,土伯汗浸辛劳足四案功曹未得见,日夜游神不曾现判官笔墨案上摞,黑白无常显官威。 章缘长拧着眉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回天复命,算来也不过三月时日。现下这情形,地狱可是挪到这幽都山上了?” “转轮王出事以来,投胎转生一职由赏善司的魏征盯着。然魏征一日困乏不堪,睡着了。这一睡不要紧,万鬼没了个投胎的方向,偏偏那日阴司职守大多赴泰山听天齐大帝议事,不想待进轮回的鬼魂们越积越多,涌到这幽都山上了。”许天师侃侃而谈,道尽事由原委之后,葛天师继续补充,“起先本是月余之数鬼差鞍前马后地搜集驱赶,却是越堆越多。秦广王量刑不过,崔珏也是应接不暇,二人焦头烂额上报天庭。玉帝知晓此事后,便诏神君回天,前去相助。” 章缘长闻言,对日前秦广王避而不见之事也有了答案。她望着下方惨状,沉声道“我等速入城宣旨,正名之后方可着手梳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