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阙》 第1章 风月巷有客 南肆的夜,总像被人点了醉意。 巷口的青石砖积着湿气,雨后泛白,路灯一盏盏亮起,光线模糊得像隔着雾。风一吹,街头茶楼的帘子被掀起,女子笑声随之飘散——带着薄薄的酒气,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倦。 叶知秋提着药箱,从那条人声鼎沸的风月巷走过。 她走得极慢,脚步轻,像怕惊了这一巷的梦。 她的黑发随意挽起,用一根竹簪别住,鬓边垂下几缕碎发。青衣素靴,腰间挂着一只银铃,每走一步,铃声清脆得像笑。她神情淡淡,目光微敛,看似懒散,实则眼底的光一寸一寸在掠过四周。 南肆坊的人都知道,这女子——不能惹。 她不是官府的人,却常替官府断案; 也不属江湖,却敢要人命。 她开了一家“万事屋”,门口木牌上写着: > 破事可谈,死人不接。 她言出必行。曾有赌坊老板欠她银子,派了三名打手来讨公道。次日天亮,那三人跪在万事屋门口,替她修了半条街的青砖。 叶知秋从不解释自己是好是坏,她也不爱被别人定义。 她只认一件事——银子。 ? 那夜风有些凉,天边的云被雨压得极低。 她刚走到巷尾,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冲来,鞋底带着泥,脸上糊着雨水与汗。 “叶姑娘!求您帮帮忙——户部员外郎死了,官府说是自缢,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叶知秋停下脚步,打量他一眼。 “可是主子死前还同夫人说笑……那绳子怎么可能——”他哽住,浑身抖得像筛糠。 叶知秋懒懒地眯起眼,问:“银子呢?” 小厮一愣,慌忙掏出一只银壶,颤声道:“这里头……是五十两。” 她接过,手腕轻摇,听那金属碰撞的清脆声,才淡淡道:“值。” 小厮一怔,不明白她是说值不值命,还是值不值银。 ? 户部员外郎家的小院灯火摇曳。 尸体摆在书案旁,青白的面色被烛光映得发亮。几名捕快正做笔录,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死气混合的味道。 叶知秋提着药箱走进去,动作不急不慢。她掀开尸布,指尖探到那人脖颈的勒痕。 “勒痕浅,角度不对。”她低语。 “叶姑娘这话——”捕头皱眉。 “自缢的人,舌色应青,面部血气滞留。可他面白如纸,瞳散而不闭,血气回流。”她抬眸,神情平静,“不是上吊。” 她又取银针在尸体指腹一点,血未凝。 “毒入血,针毒,三息致命。” 屋内一阵惊哗。 捕头不敢信,“针毒?那是朝廷禁物——” “禁,不代表绝迹。”她语气淡淡。 她掀开袖口,取出一张薄帛,随手在尸体脉口抹了抹,颜色转成淡灰。 “灰色,说明毒出自药石混合,制法极巧。你们去查——谁动过户部账册。” “账册?” “死人死得太干净,必有人想抹掉痕迹。” 说完,她抬手收针,转身离去。 ? 夜风拂过院门。 她踏出门槛时,听到捕头低声道:“叶姑娘这般断案……倒真像昭阙司的人。” 叶知秋听见了,脚步却未停。她的唇角轻轻一勾,笑意若有若无。 ——昭阙司,只有死人去的地方。 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细针。 市面上早已绝迹的毒针,如今又重现人间。 是谁在动昭阙司的旧线? 风更冷了。她收紧衣襟,低声喃喃:“看来这壶银,不太好赚。” ? 风月巷的尽头,是座破庙。庙里供着半截残佛,香灰冷透。她常在那避雨,夜深无人,连猫都不来。 她刚靠着檐下坐下,打算眯一会儿,忽然听见“砰”的一声。 转头望去,一个男人踉跄着从巷尾跑来。雨水顺着他发梢滴下,肩头血迹鲜明,衣衫几乎被撕裂。 叶知秋皱眉,本想避开—— 可那人抬头的一瞬,她看见他眼中的神色:冷、狠、却又异常清醒。 他靠近她,声音低哑:“别让他们……找到我。” “谁?” “昭阙……司。” 她指尖一顿,心中一沉。那两个字像是从风中坠落的石,压得空气都静了。 男人跪倒在她脚边,手上还有血在滴。叶知秋蹲下,看他胸前那块碎玉——上刻一字:“珩”。 她叹了口气。 “死人我不救。” 男人喉结微动。 “可你,还没死透。” 她弯腰将他拖进庙里,动作利落,像是在收拾一件麻烦的货。外头风雨交加,她手中却稳得出奇。 夜深灯暗,庙外风声翻滚。 叶知秋低声道:“命大的人,连死神都嫌麻烦。” 那人微微动了动,似乎要笑,又似乎只是痛。破庙的瓦片滴水不止,火光在裂砖间一闪一灭,风钻进缝隙里,一阵阵吹得人心口发紧。 叶知秋半跪在地上,药箱打开,灯影照在她侧脸。她的手稳得近乎冷静,像在缝补一件旧衣。 “啧——你这血流得真欢。”她抬眼看那男人一眼,语调轻飘,“再深一点,你这条胳膊就能跟你说再见。” 男人靠着破桌,睁着眼,气息粗重。 火光映着他五官,凌厉如刀,又被血污与水汽冲淡了几分。他神色冷峻,带着一种天生的压迫感——即使受伤,仍像站在高处俯视众生。 叶知秋用银针探了探伤口的深浅,漫不经心:“啧,偏得厉害,刀口整齐,行家下的手。” “你是谁?”男人声音低沉。 “我啊——”她笑,笑得像随口编的戏,“街口看相的说我命硬,死神都绕着走。你这回,是走运。” 男人盯着她几秒,似乎在辨真假。那双眸极黑,藏着极深的戒备与不信任。 她没管,继续缝合伤口,手法极稳,嘴里还在碎碎念:“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顺眼,我才懒得动针。救人麻烦,收尸倒省事。” “你怕死人?”他问。 “我不怕死人。”她掀了掀眼皮,“我怕穷。” 男人似乎哼笑了一声,笑意极淡。火光掠过他侧脸,显出极浅的一道疤,像一笔画破的冷意。 他盯着她,忽然说:“你不像好人。” 叶知秋动作一顿,随即抬头,唇角一勾:“那你也不像死人。” 空气里凝了片刻。雨声在屋外一层一层压下,像在替两人屏息。 ? 缝线入肉,血又涌出一点。 叶知秋皱眉:“咳,别乱动。” “你缝得太慢。” “嫌慢?要不我拿锯子。” 男人没说话,只微微抿唇。叶知秋觉得好笑,偏偏那笑意还挺温柔,像在逗小孩。 “行了。”她收针,随手用帕子擦血,低头吹口气,淡淡道,“活着就行。”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指节修长,掌心却带着薄茧——那不是娇养之人的手,而是经年与刀针打交道的痕迹。 “名字呢?”她问。 男人沉默。 “那我随便叫咯?”她挑眉,“要不——裴无名?应景。” 他重复了一遍,嗓音沙哑:“无名?” “嗯。活着就行,名字不重要。” 她起身,又去火堆上温药。火光在她侧脸轻跳,映出一层柔光。 “半个时辰后吃药。”她说完,懒懒地靠着柱子坐下。 男人注视她良久,忽然问:“你不问我是谁?” “问了也不一定真话。”她眼皮都没抬。 “那你凭什么救我?” “凭我手痒。” 他似笑非笑。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话里永远带着三分敷衍、三分玩笑、三分真意,还有一分……无人能察的冷意。 ? 雨渐止。庙外的夜气带着草腥。叶知秋听着雨声消散,忽然伸了个懒腰。 “既然活着,就好好活。”她低声道。 裴无名靠在墙边,半阖着眼。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拂过腰侧,那块碎玉还在,冰冷刺骨。 梦里模糊的血与火交错,他记不起是谁喊他“殿下”,也记不起是谁把刀刺进他身。 “你查案的?”他忽然问。 叶知秋一愣,笑着转头:“怎么,看出来了?” “你看伤口的眼神,不像救人,像验尸。” 她被说中,倒不恼,只是眯眼笑:“验尸比救人安静。” 男人沉默几息,忽道:“谢谢。” 叶知秋挑眉,笑意温柔又带点狡黠:“谢就算了,下次见到我,记得带银子。” ? 天亮时,风月巷外的石阶还未干。 叶知秋走出破庙,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靠在桌边,睡得极浅。 她走远几步,又停下,从袖中摸出一点发丝。那是她替他处理伤口时顺手取下的。 她眯眼看——血线细、骨节长,军人出身无疑。 可那块碎玉上的“珩”字,却让她心头轻敲。 那是摄政王的字印之一。 “原来,天上掉的不是馅饼,是雷。” 她低声笑了笑,转身离去。 ? 日上三竿,风月巷。 万事屋的猫趴在窗台打盹。叶知秋泡了壶茶,摊开昨夜案卷。 户部员外郎案——看似自缢,实则中毒。 针毒三息致命。市面无售,唯御医署与昭阙司能制。 “昭阙司……”她喃喃。指尖轻敲桌面,眼底闪过一丝兴趣。 “看来那条命,不止五十两银的价。” 她拿起茶盏,唇角微扬。 那笑轻,却带刀。 第2章 残烛照影人 午后,南肆的阳光格外明亮。 风月巷外的青石路被晒得微热,巷口飘着新茶与桂花的香气。 叶知秋从铺子买了两包糖,含在嘴里,手里还拎着一摞卷宗。她看上去像个游手好闲的小娘子,步子轻快,哼着曲儿,谁也想不到这人昨夜还在破庙里给人缝伤。 她推开万事屋的门,屋里猫正趴在书案上晒太阳。那“裴无名”却坐在窗边,神情淡淡,目光落在一张写满符号的纸上。 “你识字?”她挑眉,随手把糖塞到他面前。 “有些。”他淡声道,没接糖。 “别装,昨儿还装失忆呢。”她叼着糖,笑嘻嘻,“现在又看起账簿来了?” 裴无名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沉稳,像要看穿她笑意底下的每一层虚伪。 叶知秋却一点不躲,反而笑得更开。她靠过去,指尖敲敲桌面:“这张图啊,是户部员外郎家账房的账簿复抄——被人做过手脚。” “被谁?” “这我也想知道。”她眨眨眼,“要不你帮我查?” 裴无名神情不变,却在心底冷哼——她看似无心,其实每句话都在试探。 她的笑轻飘飘,像春风拂面,却藏着刀锋。 “我若真是失忆之人,凭什么帮你?” “凭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叶知秋笑,“再说了,你欠我一条命。” 她转身去柜里翻茶叶,背影纤细,腰身微曲。她话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甜,听着却让人不由自主想追问下去。 “叶姑娘——”他忽然喊她,语气淡淡。 “嗯?” “你查案,到底为了什么?” 叶知秋的手顿了顿。 她回头,唇角依旧带着笑,却少了几分玩味:“为了吃饭啊。”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那一瞬,他竟有种莫名的错觉——她在撒谎。 ? 入夜,风月巷渐渐静。 叶知秋摊开案卷,烛光摇曳。裴无名靠在窗边,听她一边写一边嘀咕。 “户部账簿被改,时间点正好在前月十七。”她轻声道,“那天是——御史台查税。” 裴无名挑眉:“也就是说,有人怕被查?” “聪明。”她笑。 “你查这种事,不怕得罪人?” “我查死人。” 她抬眼的那一瞬,眼底闪着光,清亮又冷。那笑像一把藏在袖里的刀。 裴无名微微眯眼:“昭阙司也查死人。” “哦?”她手中笔一顿,眼神却没惊慌,只淡淡道,“那我岂不是抢了他们的饭碗。” “你和昭阙司有仇?” “有啊。”她抬头,慢条斯理地笑,“他们太贵,我太穷。” 裴无名看着她,忽然有种莫名的趣味。 他本以为她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小骗子,却发现她的每一句话,都能半真半假,让人辨不清。 她有时候笑着骗人,有时候用笑掩盖真话。 他看不透她。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看透。 ? 第二日清晨,叶知秋去户部复勘。 官衙里气息肃冷,案发处已被封。她蹲下察看烛台底部的痕迹,指尖轻抚,摸出一枚极细的银针。 “又是这个。”她低声道。 身后捕头看着,低声道:“叶姑娘,这毒针……可是你上回说的那种?” “嗯。”她点头,眸光微闪,“这种针,昭阙司十年前封禁。可这根,是新打的。” 她抬头,眸光冷锐,像一瞬间变了人。 “查账房、查库银、查药材铺,找谁最近买过极细银丝。” 捕头一愣,忙应下。 她转过身,神色又轻快了:“哦对了,报销记得写上,茶钱要双份。” 捕头嘴角一抽。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认真查案。可每次她开口,案子就离真相更近一步。 ? 傍晚时分,她回到万事屋,屋中一片安静。 裴无名在看书。她走过去,伸手一拍他肩:“哟,挺自觉嘛。” “你查案查得开心?” “查死人能开心?不过有钱拿就行。” 她在他对面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推过去。 “这是今日的发现。” 裴无名看了看,神情微变:“这些名字……” “是同案旧人。”叶知秋低声道,“他们都曾在昭阙司有职。” 空气骤然一静。 裴无名指尖在纸上轻敲,目光深沉。 “你似乎知道得太多。” “你似乎问得太多。” 两人对视。烛火间的影子相叠,谁也不退。 良久,叶知秋笑了。 “好啦,别板着脸。我查案是命,惹麻烦是运。” 裴无名低声笑了一声,那笑带着一丝讽意,又似乎有点真心:“你这命,怕是要和死人纠缠一辈子。” “那也比和活人纠缠强。” 她笑着起身,转过身去,眼神一瞬变冷。 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在轻轻摩挲那根银针。 ? 夜深,风起。 叶知秋独自坐在案前,案上摊着账簿与旧案卷。她画着推理线,一条条延伸到昭阙司。 “原来如此。”她轻声喃喃,“十年前的毒案,竟有人在重演。”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只抬眼——裴无名靠在门边,黑衣似夜,神色冷淡。 “睡不着?”她笑问。 “你查昭阙司的事,不怕死?” “怕啊。”她转头,“但我更怕饿死。” 他走近几步,声音低沉:“你在撒谎。” 叶知秋挑眉,笑意温软:“那你信就好。” 烛火轻摇,影子交叠。那一刻,他们都在笑—— 可笑意背后,藏的全是各自的秘密。 叶知秋半阖着眼坐在案边,手指轻敲桌面,烛光在她脸上铺开一层淡金的亮。 桌上散着几张账簿,线条交错,圈画着“户部”、“御医署”、“昭阙司”三个字。 她盯着那交汇处良久,终于叹气,低声喃喃:“真乱。” 裴无名坐在一旁,神情冷峻。 “乱是因为有人在故意搅。”他说。 “你倒是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的人,是你。” 叶知秋笑出声。她支着下巴,唇角弯弯:“裴无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 “不是。”他语气平静,“我只是怀疑,你知道的比说的多。” 她没否认,只伸手拨了拨桌上的茶盏:“聪明的人都不多说,免得死得快。” 她那副看似漫不经心的模样,裴无名却知,她每一眼、每一个停顿,都在暗暗计算。 ? 次日清晨,户部传来消息:员外郎生前最后一次外出,是去“金钿阁”。 金钿阁是南肆最负盛名的花楼,夜宴极盛,官商来往频繁。 叶知秋提着药箱,轻飘飘一句:“看来要查案,也得换个漂亮衣裳。” 她转身回屋,裴无名抬眼,看她翻箱倒柜。 “你要一个人去?” “当然。你这种气质的,不适合去花楼。”她笑着看他一眼,“容易引人注意。” 裴无名皱眉:“我不放心。” “你放心不放心,与我何干?”她伸手整了整发簪,“我查案不带拖油瓶。” 他想再说,话到嘴边却止住。她那双眼,亮得让人心里发冷。 ? 夜幕降临,金钿阁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绣帘低垂,丝竹声婉转。 叶知秋着一袭浅金色衣裙,妆容温婉。那股不着痕迹的懒散气息,竟让人忽略了她神色的冷静。 她一路行至二楼。桌间宾客笑语晏晏,杯盏声声。 她掀帘入座,眼角的余光一一扫过厅中诸人。 账房官、药铺掌柜、户部司吏……都在。 她不动声色地笑着听曲,手中却在暗暗摩挲袖口里的银针。 “叶姑娘真有雅兴。”一个圆脸中年人笑着举杯,“不知今夜,可有何贵干?” “散心。”她笑,手势优雅,“听说贵阁的酒好,我来试试。” 她浅尝一口,眸光扫过那人手边的酒壶。 壶底隐有划痕——那是毒粉研磨时的痕迹。 叶知秋心中微动,神色却未改,反而笑意更深:“这酒真好。” 几巡酒后,她起身告辞。走到楼梯口时,忽觉有人靠近。 “叶姑娘查案查得勤快。”声音低沉。 她回头——那是裴无名。 他一身便衣,却依旧凌厉出尘。她怔了一瞬,随即扬眉一笑:“你不是不适合来花楼吗?” “有人盯你。”他淡淡道。 “我知道。”她笑着靠近一步,低声,“不过谢谢。” 那一声“谢谢”,轻得像风。可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让他心底微颤。 ? 两人并肩走出金钿阁。夜风拂面,街灯一盏盏远去。 叶知秋低声道:“那酒有毒,但不是给我下的。” “目标是谁?” “账房官。”她回头看他一眼,“不过他没喝——有人打断了那壶酒。” “打断?” “嗯。”她抬头望天,轻声道,“聪明的人都死得慢。” 裴无名看她一眼,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救那账房?” “我没救他。”她眯眼,“我只是不想真相太早暴露。” 风吹动她发梢。那一刻,她像极了夜色里的一抹月光——淡、冷,却带着危险的吸引力。 ? 回到万事屋,屋里一片昏暗。 裴无名走在后头,看她点灯,背影被烛火勾勒成一条柔线。 “你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你。”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泡茶,“南肆坊这种地方,消息传得比病还快。” “那你为什么不走?” 她笑,慢悠悠地转身:“走?那我查的案谁接?你?” 裴无名沉默。 她把茶推到他面前:“放心,我命硬。要死也不会拖上你。” “你就不怕我?”他忽然问。 叶知秋挑眉:“你怕我就行了。” 裴无名怔了片刻,忽地笑了一声,那笑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真意。 ? 夜渐深,叶知秋回到书案前。她将袖中取出的银针放入药瓶,又取出一小片碎金钿。 那钿背后刻着微细的字——“阙”。 “果然是昭阙司。”她低声。 背后风声微动,她下意识握紧袖中银针。 “别动。”那是裴无名的声音。 她回头,笑意若无其事:“吓人做什么?” 他走近,目光锁在她手中的金钿上,神色渐沉。 “你最好别再查下去。” “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你能碰的。” 叶知秋垂眸,似笑非笑:“那你来碰?” 两人隔着烛火相视。空气里有火星在跳。 裴无名忽然伸手,掐灭了灯。 屋中只剩下呼吸。 黑暗里,她听见他低声道:“别再试探我。” “你先别藏我。”她回得快,语调柔,却字字清晰。 片刻沉默。 风吹进来,烛芯重新亮起——他已不在。 叶知秋盯着那半燃的烛火,神色淡淡。她伸手轻触碎金钿,唇角缓缓弯起。 “昭阙司……裴无名。” 她轻轻念着,像是在回味,也像是在记下。 第3章 井底浮鸾 晨色微灰,风月巷的雾气还未散。 叶知秋推开万事屋的门,一阵尘气扑面而来。昨夜的案卷还摊在桌上,茶早凉透。 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倒了杯凉茶灌下,又俯身捡起那片碎金钿。 钿背的“阙”字被她反复摩挲,微微泛光。 “昭阙司……”她低声呢喃。 她知道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那是掌控朝廷密令与暗卫的机构,连王府都要避让三分。 可偏偏,她救的那位“无名先生”,正是被昭阙司追杀的人。 她抿唇笑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意:“这世道,连死人都得有靠山。”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无名从内室走出,衣襟半敞,伤口已经结痂。 “你起得早。”她随口。 “睡不着。”他语调淡淡。 “梦见死人了?” “梦见你。” 叶知秋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一般只入别人的梦,不做噩梦。” “那真巧。”他靠近一步,目光幽深,“你在我梦里,杀人了。” 叶知秋眨了眨眼,神色未变,嘴角反而勾出一丝笑:“你倒有趣。梦里的我杀了谁?” “我。” 她轻轻拍手:“不错的梦,挺吉利。” 裴无名盯着她看,那双眼黑得几乎能映出火光的倒影。 叶知秋笑着转身去收拾药瓶,语气懒散:“你别乱想。我杀人得收银子,梦里那种没价钱的活,我可不干。” 裴无名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纤细,却透着种莫名的稳与狠。 ? 巷外传来脚步声。是捕头白宁。 “叶姑娘,户部案有新线索。” 叶知秋接过卷宗,略一翻,眉心轻蹙。 “户部账房死了?” “是,今早被人发现,屋中烧了半张账页。似乎——畏罪自尽。” 她嗤笑一声:“畏罪?是灭口吧。” 裴无名在旁,看着她的神色,不动声色地问:“你要去?” “当然。”她抬手卷起袖口,“死人多了,活人也就安分了。” “那我也去。” “你?”她挑眉,“你现在还不能被人看见。” “我可以不出声。” 她盯着他几息,终于耸肩:“行吧,反正有人替我拎药箱也挺好。” ? 户部账房家在东巷,屋子低矮,院内残香未散。 尸体被悬在梁上,脚尖离地半寸,青紫未退。 叶知秋缓步上前,抬手掀开尸布,细细察看。 “勒痕深浅不一,脖颈后侧有擦伤……这不像自缢。” 捕头低声道:“可是门窗紧闭,无人出入。” 她伸手轻触门栓,指尖一滑,拿起一根细线。 “门是从外反锁的,用线牵扣。拉一下,人就成了悬尸。” 裴无名眸色一深。 “可真会安排。”他轻声道。 “安排的人,不止一双手。”她垂眸,轻声道,“这案子不止是贪腐。” 她缓步走向书案,目光落在一角未烧尽的账页。上面墨迹模糊,只余一串数字。 她低声念:“三、七、五……” “暗号?”裴无名问。 “不,是日子。”她抬头,“三月七日,户部移交北境赈灾银两。” 她顿了顿,指尖在空气里划出一个圈,“也就是——摄政王府签押的日子。” 这话一出,屋内骤然静。 裴无名的神情微不可察地一紧。 叶知秋却像未觉,低头继续看那残页。 “看来,你的梦还挺准。”她淡淡一笑。 ? 从户部出来,雨又落了。 巷口的伞铺在收布,风带着湿凉。 “你在怀疑我。”裴无名忽然开口。 叶知秋正掀伞帘,步子未停:“没有。” “你查到了碎玉上的‘珩’字。” “你在偷看我东西?”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叶知秋回头,伞下的灯光斜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无名先生,”她笑得温柔,“偷看女人东西可不光彩。” 裴无名注视她,声音低沉:“你不该查昭阙司。” “那你也不该被昭阙司追杀。” 两人对视片刻,风声穿过伞骨,像刀刮过。 最后,叶知秋先笑:“放心,我不会害你。” “为什么?” “害你我得赔命。”她眨眨眼,似真似假,“命太贵,舍不得。” 裴无名看着她转身,衣摆掠过雨幕,像一抹轻风。 ? 夜深。 万事屋的灯亮了一夜。 叶知秋坐在案前,手中翻着一卷旧账。烛火映出她的影子,修长而静。 裴无名靠在门边,沉默看着。 “你看了我半个时辰。”她头也不抬。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忽然问。 “帮你?我帮的是自己。”她随口答,“你身上的线头太多,扯不完,我只想知道它最后连到哪。” 裴无名垂眸,指尖在桌面上轻敲。 “那如果线的尽头,是我?” “那就更好了。”她抬眼看他,笑意清浅,“线要断,总得有人拿刀。” 他望着她,那笑仿佛没心没肺,却藏着一股让人心惊的坚定。 ? 风声渐弱。叶知秋起身收卷。 她将那片碎玉从袖口取出,放入木匣。 裴无名忽问:“你为什么留下它?” “做纪念。” “纪念什么?” “纪念我命好——没死在你手里。” 他愣了几息,终于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几分无奈:“你真不怕我。” “我怕啊。” “那你还救我?” “我救钱。”她理所当然,“你欠我的,还得还。” “若我不还呢?” 她抬头,笑得很乖:“那我就收利息。” 烛光摇曳,照着两人眼底的光。一个藏锋,一个藏心。 风停了,夜深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 叶知秋忽然开口:“你要真想帮我,就去查查户部的暗账——七日前他们调过一批赈银,从北境折回,不知去向。” “你信我?” “我信银子。” 裴无名盯着她许久,最终点头:“好。” 叶知秋低头笑了笑,心底那根线却越绷越紧。 ——这人不是普通人。 ——可惜,她从不怕碰危险。 夜雨停得突兀。天未亮,巷口的油纸灯笼还在摇。 叶知秋趴在桌前打盹,半边脸埋在手臂里。烛火早熄,只剩一缕余烬。 裴无名从院外回来,衣襟带着露气。他在门口停了片刻,看那张睡得毫无防备的脸,心底某处微微一动。 她看似睡得沉,其实手指在袖里轻轻一动。 ——他回来了。 ——果然是夜里出去的。 叶知秋缓缓睁开眼,却假装没醒。她呼吸平稳,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无名在桌前站了几息,低声说:“你真能睡。” 叶知秋懒懒抬头,眸光里还带着几分朦胧:“不睡要干什么?等你夜半回来查我账?”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你倒是心大。” “命大,心才大。”她伸了个懒腰,“回来得早啊——昭阙司的眼线没发现你?”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昭阙司?” 叶知秋微笑着看他,似乎是随口一说:“瞎猜的。” 裴无名沉默片刻,转过身去,不再问。 她盯着他背影,笑意一点一点褪下。那种笑,像是随手放下的一张面具。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从那块碎玉、从那柄暗纹短匕的刻法,从他一举一动,她就已经猜出来了。 ——摄政王裴珩。 但她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 ? 天亮后,叶知秋照常出门。 今日的风月巷格外热闹,街角酒铺新上花雕,杂耍的敲锣打鼓声远远传来。她挎着药箱,仿佛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游医。 “户部赈银那批账,我查到了去向。”裴无名跟在她身后,声音压低。 “哦?说来听听。” “七日前,一批银子从北境折回,经由昭阙司转押,本应入内库,却在途中被改账——账上写的是‘灾区折损’。” “折损?”她嗤笑,“那意思是银子自己长腿跑了。” “还有一个名字。”裴无名停步,看着她,“户部侍郎——陆静尧。” “陆静尧?”她微挑眉,若有所思。 “你认识?” “算认识。”叶知秋的笑意轻轻一挑,“几年前,他是我查的第一个案子的证人。” “证人?” “后来死了。” 风吹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 裴无名似乎在揣摩她的语气,却只听见她轻声道:“死人多得很,但有些人死了,还是活在账里。” 她的目光柔和,却藏着锋。 ? 他们去了户部旧库。 那是条被冷风灌透的走廊,尘埃浮在阳光中。 叶知秋蹲下检查库门的锁,指尖在铁扣上轻敲两下,发出细微的回音。 “钥匙换过。”她淡淡道。 “怎么知道?” “新铁与旧铁的音不一样。”她伸手掏出发簪,轻巧一撬,“咔”的一声,锁开了。 门后是沉沉一室的账箱。灰尘厚得几乎能写字。 她没急着动,而是环视一圈。 “看见没?”她指向地面,“灰是新的,有人半夜来过。” 裴无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靠墙的木柜后留着淡淡鞋印。 他走过去,将柜挪开,露出一个暗格。 里头放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 叶知秋戴上手套,小心展开。墨迹已干,但行笔沉稳—— 【北境赈银三成已分拨,待裴令后批。谨呈。】 她抬头,眼神微亮:“裴令?” 裴无名的手指在袖中一紧。 叶知秋表情没变,只淡淡笑了笑,把信折回去,仿佛什么都没看懂。 “看来这位‘裴令’也是个官。”她轻声道,“指不定是户部的小吏。” 裴无名低声:“你信?” “信啊。”她眨眼,笑得天真,“我信的事多了,钱、命、还有谎话。”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像被拉紧的弦。 他看不透她,她却早已看穿他。 ? 午后,两人回到万事屋。 叶知秋摊开地图,红笔在北境与京城之间划出几道线。 “这批银子,至少绕了三次手。每一次转运,都有人吃回扣。要查下去,牵扯太大。” 裴无名冷声道:“不查就能活?” “查了也未必能活。” 她抬眼看他,眼神明亮而轻盈。 “但我啊,就是闲不住。” 裴无名望着她,那一刻竟生出一种错觉——这女子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走一场她早已算好的棋。 他忽然问:“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叶知秋笑,神情淡淡:“知道又怎样?天下能欠我钱的人多得很,我还没精力一一追。” “你装糊涂。”他直言。 “你也装。”她反击,“咱俩扯平。” 裴无名微怔,随即低低地笑。那笑极短,却带着危险的温度。 ? 傍晚。 街角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风月巷的孩子追着跑。 叶知秋拎着一串糖葫芦回来,随手丢给他一串。 “尝尝,酸的。” “我不吃甜。” “那你真可怜。”她坐下,咬了一口,酸得直皱眉,却仍笑着。 裴无名看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怕啊。”她轻声回答。 “怕我?” “怕太聪明。”她舔了舔唇,“聪明的人死得快。” 裴无名注视她,那一瞬,他看见她眼底有种极浅的悲凉——一闪即逝。 风吹过窗纸,火光微颤。 叶知秋转过头,笑得温柔又无辜:“你放心,我这人没什么心思。” “可你心思最多。”他低声。 “那你呢?”她反问。 “我?”他靠近一点,嗓音低得几乎贴在她耳边,“我只在乎你想做什么。” 叶知秋不闪不避,眼底的笑一寸一寸淡下去。 “那我现在——想睡觉。” 她起身,掀帘进屋。帘后传来猫叫,她的笑声轻轻的,带着点狡黠。 裴无名站在原地,看着那帘影摇晃。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 ——他似乎被她护着。 ——可这份护,又像一张精致的网。 ? 深夜,叶知秋在灯下重抄那封信。 她在“裴令”两个字上停笔许久,指尖轻轻一抹,将墨迹抹散。 “原来啊,真相也会怕光。”她喃喃。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将纸卷藏入袖中。 裴无名推门而入,神色冷静:“你还没睡?” “再整理点东西。” “案子?” “命。” 她抬头笑,那笑干净得几乎无害。 “命太值钱,我得算清楚——谁能让我活,谁想让我死。” 裴无名沉默几息,缓缓道:“若有一日,我的身份会害你呢?” 叶知秋垂下眼,淡淡回:“那就等那一日再说吧。” 烛火噼啪燃起,照亮她的笑。那笑像春水,表面柔软,底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