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莲谲》 第1章 第 1 章 萧明微轻轻睁开眼,视线模糊。 檀香袅袅,是她公主府里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她缓缓扫过屋内,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鲛绡银纹帐,床边小几上摆着的缠枝莲纹青玉香炉……件件都分明是她旧日京都公主府闺阁的模样。 她似乎已这般躺了许久。 帐外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她感到一只手正搭在自己的腕上。 “殿下脉象虚浮,气血两亏,乃忧思过度所致……”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需静养为宜,臣再开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 萧明微想开口,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身子沉重得不听使唤。 “齐太医定要尽心医治,”床边侍立着的似乎是她从前在公主府的贴身女官拂冬,“殿下已昏睡两日了,进的都是清粥参汤,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接着又是染夏的声音:“殿下前日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得这样重?” 太医沉吟片刻,方道:“郁结于心,非药石所能速解。待老夫开了方子,还需殿下宽心静养才是。” 忽听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的通报:“陛下驾到——” 帘栊猛地被掀开,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疾步而入,正是她的亲阿弟,天子萧明臻。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此刻却满是焦灼。 “阿姐如何了?”他不等众人行礼便径直问道,目光紧紧锁在榻上的萧明微。 太医慌忙跪倒:“回陛下,长公主殿下乃忧思过度,邪风入体,以致昏沉不醒。臣已开了方子,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年轻的皇帝在榻边坐下,握住萧明微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阿姐,你快些好起来,朝中诸事繁杂,没有阿姐,朕实在心中不安。” “太医,”皇帝忽然转头,语气陡然转厉,“若是阿姐有何闪失,朕决不轻饶!” 太医连连叩首:“臣定当竭尽全力!” 萧明微听着众人的对话,疑惑地记得自己明明已缠绵病榻多时,怎么又回到了公主府?是梦吗?还是如戏文里说的,人之将死,上天垂怜,油尽灯枯之际,魂魄会重游故地,许她重回一生中最鲜亮明媚的韶光? 可她不愿看,旧时越是欢愉,此刻便越是徒添伤怀。 斯人早已风流云散,留她一人在这孤寂深宫里,空忆华年。 心神再一恍惚,眼前的景象又如水纹般晃动消散。等她重新能够感知周围时,眼前仍是熟悉的巍巍宫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秋光透过万字不断纹槛窗,在青金石地砖上投下细碎光影。 却掩不住暮气沉沉。 她躺着的床榻宽大而冰冷,锦被下的身躯无处不泛着酸软无力,鼻端萦绕的龙涎香气息沉郁,丝丝缕缕,缠绕着她,将思绪再度牵向渺远,拖入往事的漩涡。 这一生,甜的、苦的、酸的,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流转,最终都搅入一团浑浊痛苦的漩涡,将她残存的生机寸寸吞噬。 两个女官守在榻边,一个是中年妇人模样,眉目端庄,另一个年纪稍轻,眉眼间满是愁苦。 “殿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青娥轻声说道,手中整理着药碗。 绿英望向窗外,叹道:“今日天气倒好,秋高气爽,若能扶殿下到园中走走也好。” “不可,御医嘱咐殿下需静养,不可见风。”拂冬摇头。 这日的天气确实不错,秋光澄澈,高爽明净。 透过半支起的窗沿,可见一行南归雁阵划过湛蓝如洗的天幕,无一丝云翳。让她想起刚与驸马裴云筠成亲时的光景,也是这般的秋日,天高云淡,大雁南飞。 十六抬鸾轿绕着皇城走了三圈,嫁妆从公主府直排到宣武门。公主府内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她身着大红五彩缂丝衫子,头戴九翚四凤冠,在司仪的高声中与裴云筠行交拜礼。 驸马裴云筠年少封将,金甲映着红袍,眉梢眼角俱是意气风发。 那时她还是大成朝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下降于谁,都是对方门庭无上的荣耀,更何况是早已显露出没落光景的洛阳裴氏? 年少的她一直觉得甚好。裴氏虽门第稍逊,却是诗礼传家,门风清正。而驸马裴云筠本人,更是年少有为,风姿卓绝。她下嫁那年,正是他征战有功,凯旋班师,风头最盛之时。 龙椅上坐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阿弟,身边是将她捧在手心的驸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怎么看,她都该顺着从前那般锦绣堆叠、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路走下去,直至白头。 她与裴云筠,的确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光。也曾画眉举案、耳鬓厮磨,他会陪她在公主府的后园赏菊,会为她描眉点唇,会在她偶感风寒时彻夜守候,将她的手贴在胸口暖着。 他性子沉稳,却总耐不住她娇缠,每每被她逗得无奈时,眼底的温柔与专注,几乎要满溢出来,盛的都是她的影子,仿佛她说什么,他都会含笑应允。 情浓时,连她要天上星子都肯去摘的。 她真真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 “殿下呢?”外间忽然传来低声询问,打断了萧明微的思绪。 “方才服了药,才睡下不久。”绿英凑近,谨慎地用气音回应,“那碗参汤,我悄悄验过了,无事。但送汤来的小内侍,眼生得很。” 青娥沉默片刻,“知道了。东角门往后,换我们自己的人守着。任何进到殿下口鼻的东西,都必须经你我的手。” “明白。”绿英顿了顿,“必要时……” “噤声。”青娥截住她的话头。 绿英似乎还想说什么,外间却响起一阵骚动。 “让开!朕要见姑母!朕要亲自侍奉汤药,以尽孝道!” 宫人们终究未能拦住执意要来尽孝的新帝。 萧明微闭着眼,听着她于宗室中千挑万选,亲手扶持上位的那少年天子在榻前抹着泪,嚎哭得情真意切,句句不离“姑母抚育之恩”、“侄儿心如刀绞”,好半天才被宫人劝说着准备离去。 “御医!务必治好长公主!若姑母有何不测,朕绝不轻饶!”新帝对着匆匆赶来的御医大发雷霆,语气与她记忆中阿弟的声音奇妙地重合。 多么讽刺,萧明微心道。真心盼她活着的阿弟早已不在,而盼她死的侄儿却在她榻前演着孝子贤孙的戏码。 吵吵嚷嚷一阵子,新帝终于离去。殿内恢复寂静。 “瞧他那模样,只怕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绿英低声道。 “够了,”青娥打断她,“殿下需要静养。” 萧明微心中明镜似的。她何尝不知?如今她病骨支离,命悬一线,于他而言,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么? “阿姐,醒醒。阿姐……”恍惚间,又是阿弟充满担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那么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回陛下,公主她……脉象浮涩,邪气入体,需好生将养……”御医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过去与现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萧明微想,这回大约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回忆如走马灯,不受控制地旋转。在那些纷乱的片段里,裴云筠的身影始终清晰。 在她的记忆里,裴云筠一直对她极好极好,好到让她抛却了所有皇室公主的矜持与心防,将一颗滚烫的、毫无保留的真心,全然交付。 正因曾经倾尽所有,才会在最终得知,他心中是既要贤名又要在她最惶然无依之时,暗中在她的汤药里下毒,意图取她性命时,感到那般天崩地裂的绝望。 那时,她的阿弟骤然驾崩,叔父康王趁机发难,屠戮皇族,血洗皇城。她这个昔日的长公主早已风光不再,岌岌可危。是裴云筠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对她许诺:“明微,别怕,有我在。纵使天翻地覆,我也会护你周全,一生一世,绝不相负。” 其实,他若当时便与她撇清干系,她虽心碎,却也并非不能理解他的选择,皇室倾轧,明哲保身本是常情。可他不能,不能一边给她至死不渝的承诺,一边在暗地里行那鸩杀之事。 那时她正因阿弟猝然离世和宫闱剧变而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亲自试药,温言安慰,眉眼间尽是担忧与疼惜。她竟半点未曾起疑。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合拢。她想起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裴云筠,是在一个寻常的春日,皇家马场。 她陪着阿弟明臻去看新进的西域宝马,远远便看见一群勋贵子弟在纵马比试。其中一人,玄衣白马,策马腾跃间身姿挺拔如松,引弓放箭时臂稳如磐石,一连三箭皆中百米外的箭靶红心,引得满场喝彩。 他勒马回转,阳光洒在他还带着些许少年锐气的侧脸上,他似乎察觉到了看台这边的注视,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致意。 后来,她从宫人口中得知,那便是刚刚在北疆立下战功、被父皇赏识的裴家小将军,裴云筠。 再后来,宫中曲水流觞宴,他坐在席末,面对文臣们的诗词刁难,从容应对,虽不似文人般辞藻华丽,却自有一番开阔胸襟与见识,言谈间引经据典,竟也不落下风。她坐在帘后,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心中那点模糊的印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裴家儿郎,沉静稳重,文武兼资,可造之材。 于是,赐婚变得顺理成章。 圣旨下达前,他奉诏入宫。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彼时春末夏初,蔷薇开得正好。她鼓足勇气,仰头问他:“裴云筠,你可愿尚主?” 他垂眸看她,静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公主天潢贵胄,臣不敢高攀。” “若我许你攀呢?”她带着少女的骄纵与试探。 他深深一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蒙陛下与公主不弃,臣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或许从一开始,那桩看似天作之合的婚姻,她所以为的两情相悦,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盛大独角戏。 成婚那日她身着大红遍地金鸳鸯戏水嫁衣,少女眉目如画,双颊绯红。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生春,她靠在他怀里。 “云筠,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少女怀春,总爱问些傻问题。 他执起她的手,郑重道:“自然。裴云筠此生,必不负公主深情。” “谁要你叫我公主,”她娇嗔地撅起嘴,“叫我明微。” 他从善如流,声音低沉而温柔:“好,明微。我的……明微。” “明微,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 他唤着“明微”,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她的驸马,她那风光霁月、情深义重的驸马。 裴云筠。 皮囊之下,到底有没有心? 第2章 第 2 章 殿内的龙涎香似乎淡了些,窗外透进的阳光温暖明媚,恰如她初嫁那日的秋光。 她慢慢合上眼,任由意识又飘远,回忆着自己同裴云筠的过往。 元佑四年之后的数十年,是她一生中最漫长、最血腥的岁月。她从依偎问傻话的少女,成了独对豺狼的孤家寡人。 她学着笑里藏刀,学着借力打力,学着与叔父虚与委蛇。看着枕边人端来的补药,她微笑着饮下,转身催吐。 隐忍、窥探、周旋,扳倒驸马,斗倒叔父。旧友成敌,亲信反目。 她谁也不敢信,谁也不能信。 她看着枕边人从温柔体贴到图穷匕见,看着皇叔从嘘寒问暖到剑拔弩张。直至最终与萧衍决战,朝堂暗室,无所不用其极。 她赢了,成了权倾天下的铁腕长公主。 可站在权力之巅之后,她最终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快意。 许是演得太久,骗了他,也麻木了自己,连爱与恨都变得模糊不清。 许是学得太像,学他冷血权谋,学他六亲不认,终至心如铁石,情如灰烬。 当再无人可恨,也无人可爱时,这滔天权柄,也不过是秋风中的枯叶,看着盛大,触手只余一片虚无。 她一直记得那天,是十多年前的冬夜,大雪纷飞。她正在房中翻阅《诗经》,屋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她的侍女匆匆进来,面色苍白,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将从裴云筠书房偷听到的事情告诉萧明微。 告诉萧明微,她的好驸马早已同她的叔父萧衍勾结,告诉她裴云筠为了保全裴氏一族,让裴家成为新朝第一勋贵,为了当那世袭罔替的镇国公,是如何备好无色无味的药,混入饮食,服用后如风寒加重,几年内便会虚弱而亡,不露痕迹。 她强作镇定,安抚了惊恐的侍女,命她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言。然而,谁知第二日,侍女司画便失足落井而亡。 萧明微站在井边,看着司画被打捞上来的尸身,心如刀割。那丫头才十六岁,昨日还鲜活的生命,今日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她命人厚葬司画,赏赐其家人,表面平静如常,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能在这长公主府内如此干净利落灭口的,除了他裴云筠,还有谁? 那一夜,她睁着眼到天明。床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半月后,裴云筠依旧扮演着温柔体贴的丈夫,陪她在院中荡秋千,春光正好,她身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长裙,坐在秋千上,裙摆随风轻扬,仿佛还是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妻子,她轻声问道:“云筠,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他站在她身后,轻轻推着秋千,声音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样子,朗声答:“会。” 干脆利落,毫无迟疑,一如从前。 可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她派遣的心腹已查清了桩桩件件。她的驸马,裴云筠,不仅是他叔父萧衍篡位的同谋,更是害死她一母同胞亲阿弟的直接凶手!那个她从小护着、爱着的阿弟,竟是她倾心爱恋的枕边人,为了权力和野心,冷酷地夺去了生命! 她的阿弟,她一母同胞的阿弟,竟是她的枕边人害死的! 他怎么能如此毫无破绽、毫无负担地骗她? 裴云筠,她的驸马,她倾尽真心去爱的人,究竟藏了多少张面孔? 这个问题,在往后那些漫长的夜里,她对着摇曳的烛火反复思量,终于明白他的心从来不曾为任何人柔软。纵有零星温情,也从未属于过她。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光鲜的棋子,用得趁手时多把玩片刻,碍事时便可随手弃之。 他的心里装得下滔天权柄,装得下家族百年,却唯独装不下一个活生生的她。 裴云筠确实手段了得。年纪轻轻便能在朝堂翻云覆雨,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这份心机城府,她不得不认。 可他终究还是败了。 看着他从云端跌落,看着那个曾让她倾心的男人沦为阶下囚,他可曾料到,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 在世人眼里,她这一生堪称完美。生于帝王家,嫁得如意郎,即便后来王朝更迭,她依然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命真好。 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到最后,守着这九重宫阙的,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连恨意都渐渐麻木。 她的阿弟,不止是血脉相连的胞弟,更是她在这冰冷宫墙内,唯一的暖色与依靠。 母后早逝,父皇的嫔妃们如御花园的花朵,一茬接一茬,各自盘算。她们的儿子们,个个都盯着东宫那把椅子。她的阿弟,那个性情温润、甚至有些怯懦的孩子,自被立为太子起,便成了众矢之的。 她亲眼见过他碗里被下的慢性毒药,见过他骑的马鞍被动过手脚,见过他在父皇面前被其他皇子联手构陷……他们姐弟俩是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真正相依为命熬过来的。 所以,当她知道,她亲手选的驸马,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竟是害死这世上她最想保护之人的元凶时,那锥心之痛,远胜于背叛本身。 不过萧明微现在已经不觉得愤怒了。 该讨的债,一笔一笔都已讨回。该算的账,一分一厘都已算清。 至于她自己。 人世的荣辱悲欢,她都尝遍了。 也差不多了,该歇歇了。下去看看阿弟,他会怪她来得太迟吗?还会认得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心硬如铁的姐姐吗? 朦胧间,眼前忽然清明如洗。 萧明微看见一个锦衣少年立在榻前。 少年身姿挺拔,眉目清朗,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穿着一袭月白绣金纹的锦袍,正是记忆中阿弟的模样。他蹙着眉,清澈的眸子里盛满纯粹的担忧,嘴唇轻轻开合。 他在唤她。 "姐姐。" 一声声,敲在她的心坎上。 阿弟,阿弟,阿弟…… 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萧明微在看清少年的瞬间,冰封的心湖骤然碎裂,无数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奔涌而出。 那些深夜互相安慰的低语,那些面对明枪暗箭时紧握的手,那些只有彼此懂得的恐惧与坚韧。 沉寂多年的心潮剧烈翻腾,苦涩与愧疚几乎要溢出眼眶,可干涸的眼眶早已流不出半滴泪。 她想抬手,轻轻抬手。 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抚平阿弟眉间的忧虑,告诉他“别怕,有阿姐在”。 她想开口,说一句迟了太久的抱歉,说“阿姐没用,最终还是没能护你周全”。 别怕,阿姐这就来陪你,再也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世间的冰冷与恶意。 可她被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意识继续飘荡。 她想起与裴云筠最后相见的那一日。 那是在她软禁裴云筠的别院中。她身着石青缂丝金龙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不再是那个依偎在他怀中的小女子,而是监国长公主,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她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俯视着下方。 而他,则狼狈地跪在地上,发冠歪斜,双腿已折,剧痛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阶下囚的模样,与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判若两人。可即便如此,他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眸,此刻如同深潭,望不见底。 “裴云筠,你可知罪?”她问。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端坐于上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不甘,有恍然,最终化为一丝苦涩的自嘲。 “明微,”他哑声开口,竟还唤着她的名字,“我小看你了。” 这一声“明微”,此刻听来何其讽刺,萧明看着自己的裙裾浅笑,“小看?”她重复着这两个字。 “你以为本宫还是当年那个任你哄骗,几句甜言蜜语便能迷了心窍的无知少女吗?裴云筠,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萧氏皇女的傲骨。” “不敢。”他扯出一抹苦笑,“长公主殿下手段高明,心思缜密,隐忍至此,裴某佩服。” “佩服?”萧明微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佩服,对本宫而言,一文不值。” “裴云筠,谋害先帝,勾结叛党,意图篡位。这三条大罪,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亦不为过!” “先帝?”裴云筠忽然笑出声来,“明微,你我都心知肚明,你那阿弟根本不适合坐在龙椅上。优柔寡断,荒废朝政,若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将这江山易主。” “所以你就与萧衍合谋,毒杀了他?”萧明微声音平静无波。 “不错。”裴云筠坦然承认,“但我并非全然为了私心。大成朝内忧外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萧衍虽非明君,但至少能稳定朝局。而你那阿弟,”他摇了摇头,“迟早会葬送萧氏江山。” 萧明微:“那你为何连本宫也要除去?” 裴云筠沉默片刻,方道:“明微,我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有你在,萧衍的皇位坐不安稳。而我需要萧衍的信任。那药,在这乱世之中,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结局。” “最好结局?”她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所以你就要用本宫的性命,来换取你的从龙之功?” “这是必要的牺牲。”裴云筠直视着她的眼睛,“政治场上,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明微,你执政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明微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宫自然明白。所以今日你跪在这里,而不是本宫躺在棺椁之中。” “成王败寇,裴某无话可说。”裴云筠忽然笑了,“只是明微,你既然如此聪明,应该知道,即便扳倒了我,铲除了萧衍,扶持了那个年幼的侄皇帝,这江山,这权柄,真的就能牢牢握在你手中吗?北朝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各怀鬼胎,你一个女子,独木难支,又能撑到几时?” “这天下,有德者居之。萧衍虽非正统,但至少能保住大成朝的基业。而你那侄儿,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你以为真能撑得起这万里江山?” 见她不语,裴云筠谆谆善诱。 “至亲至疏是夫妻。明微,我们好歹夫妻一场,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野心,知道我能走到哪一步,为何不助我一把?以你的才智和身份,若你我联手,何愁大事不成?你照样可以当新朝的皇后,母仪天下,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依旧是你的!何必非要走这条布满荆棘的独木桥?” "明微!你我联手,这锦绣河山,岂不胜过你独自扛着这摇摇欲坠的王朝?" 第3章 第 3 章 真像啊,萧明微心想,像极了裴云筠当年在她耳畔许下诺言时的温柔。 那双曾让她沉沦的眼眸,此刻专注地看着她,仿佛他们还是最亲密的爱人。 裴云筠说的没错,大成朝确实已经千疮百孔,自永嘉之乱后,南北对峙,战乱频仍,门阀割据,皇权式微。这些她都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她站起身,“本宫既然能把你从云端拉下来,踩入泥泞,自然有手段应对那些魑魅魍魉。” “更何况,你选择背叛了你的君主,背叛了你的妻子,背叛了你曾经立下安天下万民的誓言。” “若连君臣之义、夫妻之情、理想道义都可以随意背弃,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坚守?” 裴云筠摇头嗤笑:“这朝堂之上,哪有什么永恒的情义?今日的盟友,明日的仇敌。今日的忠诚,明日的背叛。这才是政治的真谛。” “至于背叛?” “我裴云筠一生所求,不过是光大裴氏门楣,实现平生抱负。你阿弟给不了我这些,萧衍可以。这算什么背叛?这叫做识时务!” 萧明微凝视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她缓缓开口道:“裴云筠,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裴氏一族,可曾想过,若是江山倾覆,你裴氏又能独善其身吗?” 萧明微唇角勾起冷笑,“可惜啊,你最终还是看错了人,你选择与萧衍合谋,可萧衍给你的承诺,从来不过是一纸空文。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你,就如同你从未真正忠诚于他。” 裴云筠的脸色微微一变:“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萧衍早就准备在登基之后将你除去。”萧明微缓缓道,“你可知为何?因为他知道你裴云筠的野心,知道你不可能甘居人下。就如同你知道本宫不可能臣服于萧衍一样。” 裴云筠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这么说来,我倒要感谢你提前将我软禁于此,免去了日后的杀身之祸?” “不必感谢。”萧明微直起身,“本宫不是为了你,你犯下的罪行,必须由朝廷明正典刑,而不是死在萧衍的暗算之下。” 裴云筠凝视着她,良久,方道:“明微,你变了很多。” “是吗?”萧明微轻笑,“那你要感谢谁?是你,裴云筠,是你教会了本宫,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软就是自取灭亡。”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烛火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最终,裴云筠轻声开口:“那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萧明微道:“你将会被押往刑部大牢,三司会审后,按律处决。” “公开处刑?”裴云筠轻笑,“也好,至少能留个全尸。” "记得我们刚成亲时,"萧明微忽然提起以前的事,"你曾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我携手,共创清明盛世。" 裴云筠的表情微微一动,似乎也想起了那段时光。 "那时我是真心这么想的。"他说。 "或许吧。"她轻声道,"但权力改变了你,裴云筠。它让你忘记了初心,忘记了底线,最终也毁了你。" “今日我站在这里,不是以一个被辜负的妻子的身份,而是以大成长公主的身份,审判一个叛国逆贼。” 裴云筠仰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随君处置。” “裴云筠,”她轻声唤道,这是今日她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叫他的名字,“你可知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我最后悔的,不是爱上你,而是没能早些看清真相。”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我能早些明白,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若有来世。” “没有来世。”她打断他,“这一世的恩怨,就在这一世了结吧。” 她朝门外唤道:“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带下去吧。”她挥了挥手,声音中带着疲惫。 侍卫上前将裴云筠拖起。在他即将被带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回头:“明微,保重。” 萧明微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殿门缓缓关上,将那个熟悉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殿内的更漏滴滴答答,提醒着时光流逝。回忆的浪潮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疲惫的沙滩。萧明微感到生命正在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却奇异地觉得平静。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江山暂时稳固,幼帝得以保全,仇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尽管这条路,让她失去了太多,也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青娥见她神色安详,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可要再用些参汤?” 她微微动了动眼皮,摇摇头,示意不必。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一片梧桐叶随风飘落,打着旋儿,最终落在地上。她想起年少时在御花园中扑蝶,生活如春日繁花,绚烂美好。 若是能回到那时,该有多好。 可她深知,逝去的终将逝去,如同这秋日的落叶,再不能回到枝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切的权谋、仇恨、责任都渐渐远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太液池边扶住她的青年将军,他眉眼清俊,神色却冷峻,扶稳她后立即后退三步,行礼道: “臣裴云筠冒犯公主,请公主恕罪。”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意识沉入黑暗。迷蒙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唤她。 “阿姐?阿姐你醒醒……” 预想中的永恒寂静并未降临。 相反,一片嘈杂的人声将她混沌的意识强行拉扯回来。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和低语。 “……殿下怎么还不醒……” “……太医不是说只是悲痛过度……” “……若是殿下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些声音,不是她晚年身边那些沉稳持重的女官,而像是那些年纪尚小,遇事容易惊慌的小宫女们。 睫毛颤动,萧明微艰难地掀开眼帘。朦胧的视线再次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公主府寝殿那熟悉的雕花穹顶,鼻尖萦绕的,是她年少时最爱的梨花香。 是梦?还是又一个过于逼真的幻境?萧明微心中苦笑。 “殿下!您醒了!”侍女惊喜地迎上来。 是此刻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的拂冬。 萧明微没有理会她,只是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指节柔嫩,腕骨玲珑。 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 “嘶——”尖锐而清晰的痛感瞬间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梦!痛感如此真实!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梳妆台上摆放着她喜欢的珠宝匣,镜框上还缠着大婚时的红绸;窗前的美人觚里插着新折的桂花;就连身下锦被的触感,都鲜明地提醒着她,是了,这是她初嫁时的公主府寝殿,陈设华丽而新鲜,处处透着新妇的喜悦与娇贵。 “现下是什么时辰?何年何月?”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拂冬虽觉奇怪,仍恭敬答道:“回殿下,已是申时初了。今日是元佑二年,九月初七。” 元佑二年……九月初七…… “殿下,您脸色还是不好,可要再传太医瞧瞧?”拂冬担忧地问。 萧明微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数十载权谋生涯磨砺出的心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尽管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她的面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 “不必。”她道,“本宫无碍了。你下去吧,没有传唤,不必进来。” 拂冬被她骤然改变的气势所慑,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寝殿内重归寂静没片刻,殿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应答声。 “阿姐真的醒了吗?” “你们这些狗奴才,竟不早点告诉朕!” 一张犹带稚气的少年脸庞很快凑在近前,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 “阿弟?”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阿姐!你终于醒了!”少年天子见她坐起身,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蹙起眉,掩不住眼底的关切与心疼,“你真是!不过是个误传的军报,说裴云筠那小子可能阵亡了,你就哭晕过去,成何体统!朕的阿姐,大成的长公主,岂能如此儿女情长!” 裴云筠......哭晕过去...... 萧明微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不是因为她真的悲伤,而是因为那跨越了数十载光阴之前的自己,此时为了那个男人,正真心实意地肝肠寸断。 “阿姐,你怎么又哭了?”少年天子见她落泪,顿时慌了手脚,方才那点强装出的威严瞬间消散,连忙用龙袍的袖子笨拙地给她擦泪,语气软了下来,“别哭了,是朕不好,朕不该凶你。刚刚收到八百里加急,裴云筠没事!他不仅没事,还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正在凯旋回京的路上呢!” 他献宝似的说着,试图用这个好消息安抚她:“等他回来,朕一定重重赏他!阿姐你看中的人,果然是有本事的。” 萧明微看着阿弟鲜活的面容,听着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对她这个姐姐的维护与依赖,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就是这个她从小护到大的阿弟,将来会死在那个她此刻正为之痛哭的男人手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警告他,想告诉他未来那血腥的真相。可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此刻的阿弟,怎么会相信他倚重的姐夫,阿姐深爱的驸马,会是那样一个包藏祸心的豺狼? 她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阿弟的手,力道大得让少年天子微微吃痛,目露疑惑。 “阿弟……”她声音哽咽祈求,“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相信阿姐,阿姐永远不会害你。” 萧明臻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点头:“朕知道!阿姐对朕最好了。你放心,朕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等裴云筠回来,你们给朕生个小外甥,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一家人……和和美美…… 萧明微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绣枕。 “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少年更是担忧,连忙回头斥道:“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 萧明臻守了她一会儿,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了些,才放心离去,临走前还仔细嘱咐宫人好好照料。 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阳光正好,一如她初嫁时的光景,温暖明媚,她曾以为,这不过是生命尽头的一场幻梦。她回不到过去,改变不了任何事。 那个为她擦泪的少年天子,早已长眠黄土。 那个让她哭晕过去的凯旋将军,最终成了她亲手送上的断头台。 可是再睁眼,她真的回来了! 不是临终的幻梦,不是意识的飘远。身下锦被的触感真实得灼人,鼻腔里萦绕的梨花香气清甜,窗外透进的光带着温度,落在她手背上,暖意清晰。 萧明微独自坐在床沿,她缓缓摊开手掌,看着这双属于过去的手。 裴云筠还没死,而且即将凯旋。 阿弟还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依赖着她这个阿姐。 萧衍此刻或许还在暗中积蓄力量,尚未露出獠牙。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仇恨的火焰在她心底重新燃起,却不再是毁灭一切的疯狂,那些背叛、那些算计、那些失去至亲的痛楚…… 她不会再是那个被爱情蒙蔽双眼、任人宰割的天真公主。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次,她要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那些伤害过她、算计过她、夺走她珍视之物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她想要守护的人,她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到丝毫伤害! 一切,始于斯。如今,亦该终于斯。 “裴云筠……”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世,游戏规则,该由我来定了。”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 “来人。”她扬声唤道。 侍女应声而入。 “为本宫更衣梳妆。”萧明微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驸马即将凯旋,本宫要亲自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