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之后》 第1章 青衣入朱门 景和元年,春。 皇城根儿下的朱雀大街,都快被人潮给挤爆了。锣鼓震天响,人声跟开了锅的滚水似的。今儿是放榜的日子,十年寒窗是龙是虫,全看这张黄纸了。 林椿归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裌衣,被人流推搡着,像暴风雨里的一叶小舟。她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手心里的冷汗擦了一把又一把。 “中了!我中了!”前面有人狂喜大吼,几乎破了音。 “唉……”但更多的是落榜的叹息,瞬间萎靡下去。 林椿归的心跳得咚咚响,几乎要撞出嗓子眼。她眯着眼,从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底下往上扫……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没有…… 突然,她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了,死死锁在甲榜第三行。 “林椿归”。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排在第七! 周围所有的喧闹瞬间像是在水上,模糊不清。 “哎呦!林兄……姑娘!恭喜恭喜啊!”旁边一个认识的书生下意识地拱手,话出口才猛地想起这位“林兄”是个姑娘家,脸上顿时一阵尴尬,又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奇。 他平日里在学馆只远远见过这位总是独坐一隅的同窗,记得她一身半旧青衫,身形比一般女子清瘦些。 此刻近距离相对,才注意到她素净的额角因为紧张沁着薄汗,几缕碎发贴在颊边。那双总是低垂看书的眸子抬起来时,竟是一双极清澈的杏眼,只是往常被书卷掩去了眸光,此刻映着榜文绯色,竟让人想起雨过天青时分的江南山水。 这一声道贺,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四周凝滞的气氛。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竟真是她!那个总是坐在角落里的林家姑娘!” “第七名……了不得!这可是二甲前列,稳稳的翰林院人选!” “女子能参加殿试已是旷古奇闻,竟还高中甲榜,这……” 林椿归回了神。她立刻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好奇的、嫉妒的、看不起的……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又想哭又想笑的激动硬生生压回肚子里,只是挺了挺脊梁,对着那书生微微一点头:“同喜。” 声音不大,却尽量稳住。 这边道贺声还没落下,那边几匹高头大马就“哒哒哒”地冲过来,停在了人群外边。打头的小吏利索地跳下马,穿着官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扫了眼这群兴奋的新科进士,扯着嗓子喊:“恭喜各位老爷!现在赶紧的,跟我去吏部报到,上头催得急!” “现在就去?”有人不乐意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那小吏眼皮一翻:“怎么着,还得让大人等着你们不成?赶紧的,别磨蹭!” 这话一出,没人敢吭声了。虽然嘴上叫他们“老爷”,可谁都知道,现在他们的前程就捏在这帮吏部的人手里。 吏部衙门,光是那几级高高的青石台阶和门口龇牙咧嘴的石狮子,就足够让人心里发怵。跟着引路的胥吏,林椿归和另外几个新科进士被带到一个偏堂等着。 堂里墙上挂着“清慎勤”三个大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力。另外几个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的进士,互相递着眼色,小声交谈,偶尔瞥向独自站在窗边的林椿归,那眼神,跟看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听说这位就是那位女进士?” “啧,真是开了先河了……” “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 林椿归只当没听见,手指悄悄抠着窗棂上一点粗糙的木刺。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低语。门被推开,几名官员神色紧张地引着一人快步走入偏堂。 来人一身绯红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清雅雍容,面容俊朗,乍看像是个吟风弄月的文士。可他一开口,那点温文尔雅便荡然无存。 “江右急报在哪里?为何拖延至此?”他语速平缓,并无厉色,却让引路的官员额头瞬间冒汗,“预案我看了,谁主张的陆路转运?” 一位主事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缘由。 绯袍官员——吏部左侍郎沈存章,静静听着,指尖在随身带来的文书上轻轻一点:“计算过沿途损耗与民夫脚费么?晚到三日,灾民吃什么?喝什么?”他目光扫过那名主事,语气依旧平淡,“更遑论,陆路比漕运,成本高出三成不止。户部的银子,不是这么挥霍的。” 三言两语,逻辑锋利,直指要害。那主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旁边几位跟着的老吏更是深深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沈存章不再看他,迅速下达指令:“立刻改走漕运,沿线关卡一律放行,不得延误。同时发文江右临近州县,开义仓平粜,稳定粮价,所需款项,户部后续补拨。此事若再出纰漏,”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诸位便自行上书请罪吧。” “是,是!下官遵命!”几人如蒙大赦,又汗流浃背地匆匆退下。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偏堂内也瞬间安静下来。 偏堂内落针可闻。那几位新科进士亲眼目睹了方才沈存章处理公务时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此刻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引起这位左侍郎的注意。 也正是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中,沈存章缓缓转过身,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他们这群新人。 就在他目光转过来的瞬间,沈存章脸上那层处理公务时的冷峻与威严,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消融。方才还紧抿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温和取代,整个人的气场从方才那个令人胆寒的能吏,瞬间变成了一个儒雅可亲的上官。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通身上下并无特别凌厉的线条,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气度。 那是一种久在权力中心浸润出的从容,让他即便笑着,也让人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仿佛猛兽收起利爪后温和的审视。 这变脸般的速度与自然,反而让林椿归心头更是一紧。 “都候着呢?”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与方才那平淡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语调判若两人,“今科的才俊?不错,看着都挺精神。” 几位新科进士,如梦初醒,赶紧齐刷刷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恭敬:“参见左侍郎大人!” 林椿归也跟着行礼,心头凛然:这人就是吏部左侍郎沈存章?和想象中古板严肃的老臣完全不同。 沈存章随意地摆摆手,笑容和煦:“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日后同朝为官,望诸位勤勉任事,不负圣恩。”他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溜了一圈,在那几个世家子身上停了停,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最后,落在了林椿归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看其他人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审视,像在评估一件新奇的工具。 “你就是林椿归?”他笑着问,语气温和得近乎刻意,“新朝第一位女进士,名字可是响彻京城了。今日一见……”他故意顿了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慢悠悠接上,“……嗯,果然灵气逼人,是块好材料。” 他笑得越温和,林椿归心里那股寒意就越重。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她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回答:“大人过奖,下官愧不敢当。” 沈存章笑容不变,语气甚至更亲切了些:“能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靠的是真本事。我们吏部,正需要你这样脑子活、有冲劲的年轻人。” 这话听着是嘉许,却让林椿归心里轻轻“咦”了一声。她依旧规规矩矩地垂着眼,视线恰好落在对方绯红袍袖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可不是一双握惯案牍的老吏的手。 这位侍郎大人,年纪瞧着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说起“年轻人”三个字,倒像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一般。这念头让她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被他审视带来的紧张感,反而奇异地淡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幼时下棋,祖父总说她开局太过谨慎,反易被对手的气势所慑。 是了,管他是什么侍郎,此刻我也是一名进士,何必先自矮了三分? 心思电转间,她已拿定了主意。再抬眼时,目光里那份刻意维持的恭谨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亮亮的坦诚。她微微屈膝,声音不大却清晰: “大人谬赞。下官不过是循着‘清慎勤’的教诲,尽了读书人的本分。”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堂上那三个大字,又落回沈存章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倒是大人如此年轻便身居要职,更令下官钦佩,深知朝廷用人,果真不拘一格。” 一句话,既接了他的夸赞,又点明了自己的凭恃是“清慎勤”的正道,最后,还轻轻巧巧地将了对方一军——您既然夸我特别,那您自己岂不是更特别? 这话一出,旁边垂首的众人都不由得微微吸气。这林椿归,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着侍郎的面这样说话! 沈存章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那点机锋,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有意思,刚杀完威风,就有人敢当面捋虎须了。 他向前踱了半步,绯红袍袖下的手随意搭在身前,声音依旧温和:“好一个‘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林进士既然深谙此道,”他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只有近前的几人能听清,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那想必也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才’之一字,可不仅仅是指文章锦绣,对吧?”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椿归刚刚筑起的心防。 林椿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垂眸应道:“下官受教。” 沈存章直起身,将目光转向众人。“召诸位来,是为江右漕运一案。”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案卷繁杂,需人手协理。尔等皆为新科俊彦,正该历练。” 众人精神一振,这可是接触实务的良机。 但此处名额有限,”沈存章话锋一转,袖中取出一份名录。 空气瞬间紧绷。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那份薄薄的纸上。 “陈知任。” “下官在!”一名进士激动出列。 “王明礼。” “下官在!”又一人欣喜应声。 沈存章念完两个名字,将名录收入袖中,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入选者明日卯时,至衙署寻王主事报到。其余诸位……”他语气微顿,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安心在翰林院履职,朝廷不会埋没任何人的才学。都散了吧。” 众人退下,林椿归心里正琢磨着刚才那步棋走得是险是妙,一抬头,却见沈存章不知何时已踱了回来,正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林进士是江宁人?”他忽然问,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家常。 林椿归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糯:“回沈公话,下官确是江宁人。没想到沈公日理万机,竟连下官这等微末小吏的籍贯都记得。” 她这话接得乖巧,却又暗藏机锋——您这么关注我一个小小编修,是何用意? 沈存章像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语气依旧平淡:“江宁是好地方,只是供养一个读书人不易,供养一个走到这皇城根下的女进士,更不易。” 这话像软刀子,直戳林椿归的心窝子。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亮了起来,像被擦亮的星辰:“沈公说的是。正因不易,下官才更知机会难得,不敢懈怠。” 她没诉苦,也没露怯,反而顺着话头表明了心志。 沈存章看着她瞬间绷紧又迅速调整好的神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这女子,比他想的还要敏锐坚韧。 “所以,”他又向前踱了半步,距离拉近到能让她清晰感受到那种上位者带来的无形压力,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循循善诱,却又危险的味道,“你那句‘不拘一格’,是想让这朝廷为你破例,还是……你真有那份能耐,让这规矩为你让路?” 林椿归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他靠得太近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她强迫自己站稳,甚至微微仰起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亮又不失恭敬:“下官不敢妄言能让规矩让路。只是觉得,若真有才学,困于格套之下,未免可惜。无论是下官,还是……其他任何人。” 她这话,既回答了问题,又把球轻轻踢了回去,暗示这并非她一人的私心。 沈存章闻言,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像刚才那般虚无,带着点真实的兴味。“伶牙俐齿。”他点评道,听不出是褒是贬。“光会说道理可不行。江右漕运那边正乱着,缺个敢说话、也能理清线头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像是最终下了某种决断,“你在翰林院虽清贵,但磨砺不足。从今日起,你便到本官直领的清吏司,协理江右漕运一案。” 林椿归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漕运?清吏司?这和她预想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同!这不是升迁,也不是贬斥,这简直是把一只习惯在清浅溪流中嬉戏的鱼儿,直接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她眨了眨眼,一时忘了那套官场辞令,脱口而出:“啊?沈公,可下官……下官一心想着是去翰林院啊!” 那语气里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您没搞错吧”的意味,让她瞬间显得鲜活起来。 沈存章看着她这副怔愣模样,眼底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像是冰雪初融。“怎么,‘不拘一格’四个字,说得出口,却踏不出翰林院的门槛? “下官没有!”林椿归几乎是立刻反驳,带着少年特有的不服气,“只是……有些意外。” “不用多想。”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本官用人,只看能力。”他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告诫,也像是一种点拨,“清吏司不是翰林院,这里的规矩只有一条——把事情办妥。明白吗?” 林椿归压下心头的波澜,“下官明白。”她清晰应道,“定不负沈公期望。” 沈存章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和那双清亮眸子里燃起的斗志,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跟上。带你去清吏司认认门。” 林椿归看着那道走在前面、代表着无上权柄的绯红背影,立刻迈步跟上。前途未知,但这条路,已然在她脚下铺开。 [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青衣入朱门 第2章 朱门第一步 景和元年的春天,皇城根儿下的穿堂风还带着未尽的寒意,凉飕飕的。 虽得了沈侍郎的亲口指派,但一应人事文书、官袍印信,都还需按章程从翰林院发出。次日,她便不得不先去那个原本以为就此别过的“清水衙门”报到。 林椿归穿着她那身崭新的、但浆洗得过于硬挺、穿在身上空荡荡不甚合体的绿色官袍,站在翰林院宽敞却气氛凝滞的大堂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了豪华包间,手足无措的店小二。 翰林院的周学士,捧着个保温杯似的紫砂茶杯,眼皮耷拉着,用杯盖慢悠悠撇着浮沫,话里的温度比杯里的茶水还凉:“林修撰是沈侍郎亲点的高才,我们这翰林院清水衙门,案牍劳形,怕是委屈您了。劳驾,边上稍候片刻。” 这“稍候”,说得轻巧,字面下却透着冰碴子,是明摆着的下马威。林椿归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顶梁,脸上却还得绷着,维持着那副温顺得体的微笑,像沸水顶着一层纹丝不动的盖。 林椿归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黏腻又探究。 左边那个整理文书的中年官员,每次抱着卷宗路过她身前,都要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意味深长地转一圈。 右边两个年轻的编修,一边磨墨一边交头接耳,眼神瞟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那好奇底下更深一层的轻蔑。 就连门口值守的小吏,腰板都比平时挺得直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弧度,分明是在提醒她:你,是个异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与排斥,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洁之物,玷污了这清贵之地。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假装整理其实并无褶皱的衣冠,来缓解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救星——或者说,是引她踏入更大麻烦漩涡的源头——来了。 一道绯红色的身影迈过翰林院高高的门槛,袍角带风,步履沉稳。沈存章径直走向周学士,目光甚至没有在林椿归身上停留一瞬,仿佛她只是堂柱旁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调《江淮水利地理志》。”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方才还老神在在的周学士,立马变了脸色,放下茶杯,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连声应道:“是,是,沈公稍候,下官这就去取。” 他亲自小跑着去书阁,不多时,便捧着一册厚重的志书,恭敬地递到沈存章手中。 沈存章接过,随手翻了两页,验明无误,这才像是刚看见旁边还杵着个人影,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林椿归,对周学士补了句,语气平淡:“哦,对了,她的人事关系今日起转清吏司,手续今日办好。” 说完,也不等周学士回应,拿着书,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就解决了?林椿归愣了一瞬,几乎没反应过来。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轻描淡写一句话,顶过她在此处憋屈半天。 她立刻迈步跟上。看着前面那道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莫测前程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权势果然是好东西,能叫方才还颐指气使的人瞬间卑躬屈膝。那位周学士,此刻正躬身站在门口,连头都不敢抬,与之前的倨傲判若两人。 穿过翰林院深深的庭院,走向隶属吏部的那片更为森严的官署区域。青石板路被步履磨得光滑,两侧古柏苍劲,鸦雀无声,只有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但下一秒,远远传来两个小吏扭打的声音。 “敢贪墨老子的跑腿钱!揍不死你!” “放屁!那是对不上账!” 林椿归跟着沈存章刚进门,就看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她愣住了,这和她想象的森严官衙完全不同。 沈存章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对旁边抱臂围观的一个黑壮汉子道:“王录事,拉开。” 那叫王录事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好嘞沈公!”他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两人扯开,声音洪亮,“要打到外面打去!别脏了沈公的眼!” 沈存章这才转向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色尴尬的精干男子:“徐主事,这就是你管的人?” 徐主事狠狠瞪了那两个小吏一眼,连忙拱手:“下官失职,请沈公责罚。” “责罚稍后。”沈存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江右漕运的烂账,今天必须理出个头绪。你的人要是算不清,我就找算得清的人来。” 徐主事头垂得更低:“下官明白,正在加紧核算。” 沈存章不再看他,侧身将林椿归让了出来:“林椿归,新科进士,来帮你算账。把鄱阳湖段近三年的转运明细和所有关联批文都交给她。” 徐主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椿归,又看看沈存章:“沈公,这……这些都是核心账目,她一个新人……” “新人?”沈存章终于瞥了他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甲榜第七的新人,脑子总比你这几个只会打架的清楚。还是说,你那账目怕人看?” 徐主事脸色瞬间白了:“下官不敢!” “那就照办。”沈存章不再废话,对林椿归道,“给你一天时间,把里面所有不对劲的地方给我圈出来。”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沈存章一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徐主事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压下怒火。他脸上的肉抖了抖,挤出一个假笑:“林修撰,高才啊。沈公吩咐了,下官一定配合。”他扭头对刚才打架的那个瘦高个小吏说:“去,把鄱阳湖那边三年的‘核心账本’和‘批条’,都给林修撰‘请’过来。” 林椿归心想:“‘请’过来?这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瘦高个吭哧吭哧搬来了两大木箱子,砰地一声砸在石桌上,震起一层灰。 “林修撰,您慢慢看,不着急。”徐主事笑得像只老狐狸。 看着那两座摇摇欲坠的“账本山”,林椿归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微微发麻。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徐主事打定主意要用这海量的、杂乱无章的文书把她淹没,让她知难而退。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怯意,反而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新人特有的腼腆和认真的笑容:“徐主事,这些卷宗……真是包罗万象,连扫帚采购都记录在案,可见衙门管理细致。下官一定仔细翻阅,不负沈公与您的期望。” 她这话听着是奉承,细品却带着软钉子。徐主事嘴角抽了抽,哼了一声,没接话。 林椿归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解开绳子,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果然如她所料,真正关键的漕运数据被撕得七零八落,隐藏在大量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里,如同大海捞针。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椿归看得极快,手指偶尔在某些异常数字或缺失处轻轻点过,眉心微蹙。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忽然合上一本册子,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清亮地开口: “徐主事,下官愚钝,看了这许久,发现乾元二十四年的湖西粮库出库单,还有当年押运船队的行程记录,似乎并未在这两箱卷宗之内。可是下官遗漏了?还是……这些并非鄱阳湖段的核心文书?” 徐主事正端着茶杯,闻言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吹着浮沫:“哦,那些啊……那是密件,需得两位主事一同画押才能调阅。不巧,另一位李主事今日告假了。林修撰且先看着这些吧,明日,明日再说。” “原来如此。”林椿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只是沈公吩咐,今日需理出头绪。若缺了这些关键凭证,许多数据便如无根之木,难以核对。譬如眼下这乾元二十三年底的这笔运粮损耗,数目似乎有些异常,却无对应的行程佐证,下官实在不敢妄下判断……” 她语气诚恳,一副一心为公、生怕耽误进度的模样。 徐主事放下茶杯,脸上挤出一丝不耐烦:“说了明日就明日!沈公那边若问起,自有我去解释,林修撰只管看你的便是!” “下官明白了。”林椿归低下头,继续翻看账册,似乎接受了这个安排。 然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又抬起了头,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徐主事,还有这押运官更迭的记录,此处明显有缺漏,与兵部档册定然对不上,若无完整记录,这责任链条便无法厘清,这……” “够了!”徐主事终于被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教”弄得火起,猛地一拍桌子,“让你看你就看!哪来那么多问题!新人就要有新人的样子!” 他这一声吼,引得院子里其他偷偷观望的胥吏都缩了缩脖子。 林椿归被他吼得似乎愣了一下,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恭敬和请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无端训斥后难以掩饰的委屈和倔强。她抿了抿唇,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低低应了声:“……是下官多嘴了。” 她不再说话,重新埋首于账册之中,只是翻阅的速度明显更快,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纸页捏皱,那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发红的耳根,清晰地透露出她正在努力压抑的不满和焦躁。 徐主事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阵快意,只觉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总算被震慑住了。他喝着茶,嘴角挂着冷笑,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崩溃。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椿归偶尔会停下笔,在几张边缘粗糙的废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她全神贯注,试图在庞杂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徐主事放下茶杯,踱步过来,目光在她手边的废纸上扫过,眉头紧锁。 “林修撰,”他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你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一般!清吏司是何等严肃之地,所有文书往来皆有定式!你这般胡乱书写,成何体统?” 林椿归胸口那团火终于窜了上来——账本东拼西凑的是他,不给关键文书的是他,现在连她随手记几个数字都要刁难!这样不行,那样不许,到底几个意思! 林椿归抬头,尽量语气平和:“回徐主事,下官只是随手记下要点,便于梳理,并非正式文书。” “要点?”徐主事嗤笑一声,手指重重敲在石桌上,“我看是故弄玄虚!沈公让你来核对账目,不是让你来玩猜谜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夹带了不该记的,或是将来对账时凭据不清,责任谁来承担?”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声音也严厉起来:“立刻按衙门的标准格式,重新誊录!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草稿都给我!核对账目,必须步步留痕,清清楚楚!” 林椿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根本不是在乎什么格式,就是要消耗她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无法按时完成沈存章交代的任务! 她看着徐主事那副道貌岸然、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嘴脸。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争辩的冲动,知道在“规矩”二字上,自己作为新人很难占到上风。 林椿归下意识把纸张往怀里一收。这个动作激怒了徐主事,他竟伸手要抢! “徐主事!”林椿归又惊又怒,霍然起身,纸张被扯得哗哗作响。 “这只是下官的随手草稿!” “清吏司没有草稿!只有合规的文书!”徐主事已经完全失态。 林椿归看着他那副不容置疑的权威姿态,心中怒火翻腾,但一个更清醒的念头压过了冲动:此刻与他硬碰硬,除了坐实“顶撞上官”的罪名,毫无益处。 林椿归已做出决断。 手上力道一松,她任由徐主事夺去了那些纸张,甚至顺势微微后退半步,低下头,做出恭顺的姿态。 唯有那双垂在官袍宽袖之下、悄然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她此刻真正的情绪。 “徐主事教训的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是下官思虑不周,忘了规矩。这些草稿……您拿去便是。” 这突如其来的服软,反而让准备发难的徐主事愣住了,蓄满力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徐主事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虽然达到了立威的目的,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他冷哼一声,将揉皱的纸张狠狠攥在手心,拂袖而去。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王录事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林修撰,你就这么让他……” 林椿归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成竹在胸的浅笑,低声道:“王录事,劳烦您一件事。” “您说?” “帮我看看,徐主事离开后,是回了值房,还是……急着去了别处?” 王录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重重点头:“俺明白了!” 夜幕降临,林椿归是最后一个离开清吏司的。她仔细锁好值房的门,抱着今日反复翻阅的那几本核心账册,踏着月色往回走。 回到简陋的居所,她点亮油灯,铺开纸笔。白日里强记于心的那些矛盾之处、断裂的线索、可疑的关联,如同潮水般涌出,被她清晰、缜密地梳理成文。 她写得极其专注,直到窗外泛起天光。 卯时初,林椿归已穿戴整齐,带着那份一夜未眠的成果,准时出现在沈存章的值房外。 [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朱门第一步 第3章 立为问路石 卯时初刻,沈存章值房的门自内打开。 他今日未着绯袍,仅一身深青色常服,玉带未束,更添几分闲适。见到门外静候的林椿归,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和煦的笑意,与昨日在清吏司院中的冷峻判若两人。 “林修撰?”他语气温和,带着些许关切,“这么早?看来是有了收获。”目光落在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和怀中紧抱的账册上,笑意深了些许,“进来回话。” 他这般温文体贴的模样让林椿归心头一涩,昨夜被徐主事刁难的委屈,独对孤灯的种种辛劳,此刻竟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账册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着一份能证明清白的证物,心中暗忖:今日定要请他主持这个公道。 值房内茶香袅袅。沈存章并未坐上主位,而是随意地坐在窗下的檀木椅上,示意林椿归坐在对面。 林椿归依言坐下,指尖在微凉的账册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点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一定。她抬起眼,迎上沈存章看似温和的目光,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徐主昨日事颇为关照下官。”她刻意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不仅将鄱阳湖三年卷宗尽数调来,还再三叮嘱下官要‘仔细翻阅,不负期望’。下官……受益匪浅。” 她腹诽:可不是受益匪浅么,受益匪浅地见识了什么叫官场老油条的软钉子,受益匪浅地学会了如何在账本海里捞针,还受益匪浅地被抢了草稿! 沈存章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却也不点破。 “哦?”他语气依旧随意,“看来徐主事是真心要栽培你了。只是不知……”他抬起眼,目光清亮,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林修撰这番‘受益’,可曾理清了漕运的脉络?还是说,光顾着领会徐主事的‘关照’了?” 这话听着像调侃,实则是在问她:别扯那些人际往来,我要的实绩呢?你到底查没查出真东西? 就这样轻飘飘地将她饱含委屈的暗示拨到了一边。 林椿归心头一堵:我都这般告状了,他竟毫不在意?难道我被那般刁难,在他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这股闷气顶在胸口,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不再多言,上前一步,将怀中紧抱的账册与那份重新默写的条陈,不轻不重地放在沈存章手边的桌案上。动作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耗尽心力后的疲惫与硬撑。 她无视了沈存章那句关于“徐主事关照”的调侃,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卷宗上,声音平稳,直奔主题: “沈大人,这是鄱阳湖漕运三年来的全部账目。下官已初步核对完毕。” 她伸出食指,点在条陈的几行关键数据上,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专注于事实的利落。 “目前发现的最明显疑点有两处。” “第一,是漕粮折银的兑率。您看这三年同一时期的数字,波动毫无规律,且与当时市 价完全不符,差额巨大。” “第二,是空船报损。仅去年下半年,报损船只就比往年同期多了三成,且均无后续核 查记录。” 她说到这里,才抬起眼,看向沈存章。眼神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属于办事官员的审慎。 “下官才疏学浅,无法断言其中必有贪墨。但如此不合常理的数据,足以说明鄱阳湖段的漕运管理存在巨大疏漏,值得彻查。” 林椿归话锋微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至于徐主事,他提供了卷宗,便是完成了他的职责。下官的任务,是找出里面的问题。如今问题已初步呈现,请沈大人过目。” 她微微后退半步,做出了汇报完毕、听候发落的姿态。 “如今问题已初步呈现,如何决断,但凭大人。” 沈存章看着她刻意垂下的眼帘,以及那后退半步划出的无声界限,心下顿时了然。这小修撰,怕是觉得上官昏聩,寒了心,也失了再争的意气。 倒是个有棱角的,受不得委屈。 他提起案上温着的素心银壶,将一盏新沏的热茶推至她面前。白瓷盏底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一响。 沈存章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没有上司的威严,反而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怜惜。 “一夜之间,能梳理至此,辛苦了。”他声音温和,将那盏热茶又往前推了半寸,“先坐下,喝口茶定定神。徐观那边,我已知晓。” 他没有细问结果,而是先肯定了她的辛苦,并轻描淡写地表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事我记下了”。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安抚。 林椿归依言坐下,双手捧着微烫的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沈存章这才拿起那份条陈,目光迅速扫过,眼中掠过真正的赞赏。“条理清晰,直击要害。看来殿试时陛下点你入三甲,确是慧眼识珠。”他放下纸张,像是随口闲谈般问道:“昨天说过你是江宁人士?” 林椿归微微一怔,应道:“是。” “江南文萃之地,养出的子弟多是灵秀的。”他语气温和,如同在话家常,旋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仿佛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或是例行公事的了解,“能于此间立足,必有其志。林修撰,你寒窗十载,奋力跻身于此,所求为何?” 他问得随意,甚至端起自己那盏茶,轻轻吹了吹浮沫。他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为生民立命”还是“光耀门楣”,他只是需要判断:她是一时意气,还是有所图谋?她的“所求”,是否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能否成为他驱策她的缰绳。 林椿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是上官例行的关怀,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 沈存章耐心地等着,心下漠然。无外乎是那些抱负、理想,或者更实际些的地位、名声。他都听惯了。 “下官……愿才尽其用。”她最终给出了一个不算新颖,但足够端正的答案。 沈存章闻言,并未如她预想中那般泛泛赞许,反而轻轻放下茶盏,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才尽其用……说起来容易,行起来却难。”他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便如你父亲,当年在府学任上学谕时,也是以才学著称,性情耿介,颇有清名。只可惜……”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重新落回她瞬间绷紧的脸上。 林椿归心头猛地一跳。他竟知道父亲!不仅知道,还如此清楚当年的旧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抿住唇才压下去。父亲当年在府学任上学谕,只因不肯随波逐流、逢迎上官,在考评的关键当口被人构陷了一桩“学风不正”的罪名,就此被贬斥,郁郁半生,满腹才学与抱负尽付流水。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沈存章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精准地命中了靶心。 “有些风骨,值得敬佩,但在某些时候,却需付出不小的代价。”他像是感慨,又像是点拨,“你父亲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而你今日所言‘才尽其用’……”他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这四个字,不仅需要才学和风骨,更需要能让你施展才学、护住风骨的……位置和手段。”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你父亲的遭遇,就是空有才华却无“手段”和“位置”的前车之鉴。你想避免重蹈覆辙,实现抱负,就需要懂得依附正确的人。 沈存章这番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得林椿归一激灵,随即涌上的是一股强烈的迷茫。 她今日前来,本是来呈报公务,更是来讨个说法。她受了徐主事的刁难,折了心血,现在捧着真凭实据,只盼这位上官能明察秋毫,主持一个公道。 可沈存章呢? 他对那漕运账目的蹊跷,只是略扫一眼;对她受的委屈,也只一句“知晓了”便轻轻带过。旋即,他便问起她的志向,探询她的家世,甚至将她父亲那桩陈年旧事都翻了出来——那位只因不肯随波逐流、便被上官寻由头贬斥出京,最终郁郁而终的老学官。 这感觉,便如同: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被老兵欺侮,满怀愤懑地去找将军申诉。将军不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去惩戒那老兵,反而掂量着他缴获的敌军令牌,闲闲问道:“你为何从军?你父亲当年,好像也是因为性子太直才吃亏的吧?小子,光会打仗可不行,要想活下去,得懂得站在谁的麾下。” 这番关于“位置和手段”的话,像根小鞭子,抽得林椿归心里一抽。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是在拿她爹的惨淡结局敲打她,让她学“聪明”点。 一股火气顶上来,她几乎要脱口反问“大人究竟何意?”。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太蠢了,等于直接把脖子伸进上司的绳套里。 她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带出了一点难以掩饰的、属于年轻人的倔强。 “大人的点拨,下官听懂了。”她声音平平,特意在“点拨”二字上稍作停顿,透出点心照不宣的意味。“下官也记得先父另一句教诲——‘在其位,谋其政’。” 意思是:您说的那些我懂,但我现在只是个小小修撰,我的“政”就是查清账目。别给我画饼聊东聊西的,咱们先聊聊眼前这摊事怎么弄。 她甚至壮着胆子,往前微微坐近了一点,目光落在那份被沈存章随手搁下的条陈上,语气带着点故意的不解: “只是大人,这漕运的折银兑率和空船损耗,数据差异如此扎眼,明眼人一看便知有问题。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出,这背后若无‘手段’运作,如何能凭空造出这般数目?” 她这是把沈存章扔过来的“手段”这个词,原样打包,直接扔回了漕运账目这个正题上!潜台词是:您别光顾着教我做人,您要的手段或证据,可能就藏在这账目后面呢。咱们能先干正事儿吗? 沈存章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不接招,反而把问题踢了回来,还用了他刚用过的词。 他看着她那张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棱角的脸,听着她那番夹枪带棒、却又在理的话,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 林椿归没觉得轻松,反而更警惕了。她忍不住腹诽: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这位沈侍郎,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是圣上跟前排得上号的能臣。传闻里他手段老辣,去年整顿淮扬盐政,一口气扳倒了好几位地方大员,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漕运这点账目问题,在他经手过的大案里,恐怕都算不得什么。 这样一个人,不去琢磨朝堂大事,老跟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修撰较什么劲?一会儿敲打,一会儿又笑,真是喜怒无常,难伺候得很。 沈存章止住笑,指尖在那份条陈上点了点,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实质性的考量。 他不再绕弯子,“既然你问到‘手段’,那本官便问你,查出这些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是打算拿着这份东西,直接去都察院?还是去户部衙门,质问那些经年的老吏?” 林椿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若真那样做了,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扳不倒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反而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她父亲当年的遭遇,只怕会立刻在她身上重演。 “下官……不敢。”这四个字吐得有些艰难。 沈存章身体向后,靠上椅背,姿态重新变得闲适,仿佛刚才那犀利的追问只是随口一提。 “账目有问题,朝堂上下心照不宣。关键在于,如何让这‘问题’,在合适的时机,变成能撬动僵局的‘契机’。”他目光落在林椿归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沈存章略一沉吟,像是在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 “这样吧,”他语气随意,“徐主事既然有问题,他那摊子事,你先代管起来。” 林椿归蓦地抬眼。代管主事之职?这升迁快得诡异! 她心念电转,正欲开口追问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背后究竟是何用意,沈存章却已不再看她,径直朝门外唤道:“王录事。”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黑壮的身影便应声出现在门口,动作快得仿佛一直就在门外候着。“沈公,您吩咐。” 沈存章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一下,目光扫过林椿归,语气不容置疑:“传话下去,清吏司漕运一应事务,暂由林修撰代管。徐观……让他先将手头事务交割清楚,回家暂歇,听候调用。。” “是!”王录事声如洪钟,看向林椿归的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朴实的笑意,“恭喜林大人!” 林椿归喉咙里那句“下官资历尚浅”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沈存章根本没给她推拒的机会,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落定。她看着王录事领命而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任命一同压了下来。 她在心里无声地哀嚎了一声。 代管主事?徐观怕是立刻就要红着眼跳起来撕了她!这哪里是提拔,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可以想见,且不说徐观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清吏司那些积年的老吏,又有几个会服她这个凭空而降的年轻女子? 林椿归抬眼看向始作俑者,此刻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清隽的侧脸投下淡淡光影,那从容自若的神态,仿佛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任命,不过是随口吩咐今日的茶点。 林椿归:不要啊——[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立为问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