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与冷面夫君和离时》 第1章 囚禁 永定十三年冬,上京城一夜间渡了雪,行人呼吸间,能依稀瞧见枯木间升腾而起的缕缕白雾。 朱红宫墙高耸林立,将高低错落的宫殿团团围住,结冰溜子的屋檐下,殿门却是紧紧闭着。 琳琅阁内炭已烧尽,宫人们噤若寒蝉地守在一旁,目光紧紧跟随着殿内着华贵罗裳、赤足而立的女子。 “林姑娘,太子殿下说待他处理完事就来陪您。”最近的那位小宫女的声音细如蚊呐,袖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身前。 一个时辰前她们去请太子时,得到的便是这套说辞,其中的疏离推脱之意,可见一斑。 女子抬眸发出一声轻嗤,漂亮的琉璃瞳里浸满了冰冷:“他苏驰费尽心机剿我林家满门,此刻却又不敢见我。” “胆小鼠辈。” 空气中一片死寂,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恐怕这全天下敢如此直言太子名讳的,也只有眼前这女子——林国公嫡女林姝妤。 太子殿下还在亲王时期,就与这位林姑娘交好,自她入宫后,太子更是倾其宠爱,以至其风头更胜过后来的太子妃。 要知道—— 这位林姑娘可是嫁过人的。 “林姑娘,殿下对您总归是偏爱的,国公府出事,殿下也没.............” 啪地一声脆响,林姝妤手上的木书简落了地,她眼光凌厉扫过,那小宫婢便被吓得即刻跪软在地。 自国公府出事以来,琳琅阁里的宫人可算是领教了何为脾气不好了。 只要太子殿下步入这东宫偏殿的小院,便立即有书简花瓶之类的东西砸出来。 整日整夜,东宫内都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除却性格里的蛮,林姝妤却偏生了张能容她作天作地的脸,明艳绮丽有余,眉宇间气度天成,不怒自威,宛若一株骄傲盛放的牡丹。 在众人以为她要借题发作、纷纷提心吊胆之时,只听这位贵女轻叹了声:“罢了,你们去帮我传话,就说——我很是想他,有话想同他讲。” 女子状若无意地拢了拢耳后的发,手再放下时,袖口下却划过一抹寒光。 三月前,林国公因私贪税银获罪,致使军费告警、粮饷短缺,太子苏池亲自带人抄了这位昔日恩师的家,男丁斩首、女眷流放,林氏一族如今便只剩她一人,被困在这东宫,做一只余生无望的金丝雀。 林姝妤端起茶盏轻抿了口茶,眸光轻动,她望着苏池的带刀近侍齐穆离开的背影,眼底逐渐一片冰冷。 她爹,是被冤枉的。 苏池以亲近她为名,实则暗中结交与她林家来往密切的世家,又在获取支持后,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林家一脚踢开,反安上了个罪名意图将其铲除。 真是好心机,好手段,怪她溺于情爱,瞎了 眼没识破此人的真面目。 这时,一阵步摇璎珞珠翠交织的叮铛脆响传来,头顶凤冠、身披鎏金绣罗裙女子踱步而来。 “太子妃娘娘,殿下说过您不能踏足琳琅阁——”林姝妤身侧的宫婢急忙上前去拦挡。 “无妨,本宫也就是与妹妹来说几句话。”穆青黎笑起时仿若春水绽开,很是温柔,其身后的宫女太监却将琳琅阁的宫人团团围住。 林姝妤瞥她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穆青黎也不恼,提着规矩的步子缓缓行至林姝妤身边,瞧了眼她那交叠起的腿,**如玉的足,轻笑了声:“上回我们说到哪了?让本宫回忆回忆。” “说到林国公到死也没敢信,他的死,竟是由他亲近的小辈、他女儿全心信赖的心上人一手造成。” 林姝妤袖口下握着金钗的指节发白,这些话,她已数不清这三月来有多少人想方设法要让她听见: 太子妃的亲爹穆太尉将林国公贪污和残害忠良的罪证交与朝廷,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未因林国公曾是其师长便有所纵容,反而主动请旨与穆太尉一同除奸。 可她爹爹一生清正廉明,又怎会做那贪墨军饷、误了战时的糊涂事? 偌大的琳琅殿寂静无声,穆青黎见林姝妤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她掩下对那份清高和自若的嫉妒,轻笑着起身,纤手轻抚壁挂上的画像。 精致裱装的羊皮纸上,穿着烟霞蜀锦流云袍的女子立在上京汴河的石桥上观月,峨眉弯弯,唇瓣轻抿,只是世家贵女礼貌性的一笑,却也让画中人看起来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阿妤,本宫曾经也很羡慕你。”穆青黎偏过脸来,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 “有优渥的家世,恩爱的双亲,还有——阿池。”穆青黎似是怅惘地一叹:“只可惜,现在的你,什么都没有了。” “林国公、国公夫人、世子——他们都死了,国公府,只剩你了。” 林姝妤心口猛然一颤,双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是要将地踏穿。 她冷眸静静睨着她,眼神里却写满了怜悯。 穆家协太子查证国公府罪证,肃清朝廷蛀虫,借由此事,穆家在朝地位更是稳固如山。 然而——再多的门楣荣光,也掩盖不了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的腐烂内里。 穆青黎指甲从画上擦过,她嗤道:“妹妹,可知本宫方才在殿前看见了什么?” 林姝妤斜眼睨她,又轻轻收回目光。 她身为世家贵女之首,从小以与公主等同的规格养大,从未学过讨好二字怎写。 三年前,她入宫后不久,就得到了苏池娶穆青黎为太子妃的消息,她与苏池赌气三月后终究为爱妥协原谅,但她坚持不要侧妃名分,只是伴在苏池身边。 若无正妻位,她宁可不要。 就像她懒得听整日苦心钻营、自降身段的人多说一句话。 穆青黎,便是其中一个。 望着林姝妤神色淡淡、高高在上的姿态,穆青黎恨得牙痒痒,她攥着茶盏的手指收拢,目光如毒蛇般盯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 “顾如栩,他回宫了。” 话音落下,林姝妤眼神出现一丝变化。 顾。如。栩。 因林国公府贪墨军饷案牵连,时在东征的定远将军顾如栩被胡人围困萍水,此一役死伤惨重,身为军中统帅的顾如栩下落不明。 那个——与她成亲三年,宛若寒冰的前夫。 穆青黎注意到她神色有异,笑容更深了些,她将茶盏里的浮沫撇去,轻声道:“顾如栩他.........谋反。” 绵软的声音在大殿回响,宛若针落地般轻飘飘,却直扎人心。 林姝妤袖袍下的手一抖,金钗差点落了地。 在她的认识里,她的这位将军前夫,生命里除了带兵打仗,再无其他。 顾如栩的书房里摆满了兵书,陈旧的衣柜里,除却几套水洗发白的常服,便是带着血气从未散尽的盔甲。 且不论她虽与这位寒门出身的将军前夫关系不好,单凭林家案连累了他吃了败仗,她心中终是有些愧对的。 但话说回来,顾如栩受皇恩,吃官家饭,除了带兵打仗,生活爱好再无其他,这样寡淡如水、简单至极的一人,又怎会谋反? 这时,耳畔再度传来穆青黎的轻笑声: “顾如栩啊,未经应允,带兵入京,求陛下放你出宫,陛下不允,他竟拿刀横在殿前。” 声音里带了一丝残忍的天真,穆青黎拨弄着指尖的蔻丹,笑道:“阿池亲自带御林军剿了他,此等不臣贼,是该赐死——” 林姝妤只觉穆青黎的声音愈发渺远,心神怔忪间,掌中的金钗落了地。 永定七年,陛下亲旨,将林国公嫡女、世家贵女典范林姝妤,指婚给寒门出身、却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顾如栩。 为拒婚事,她在家中大闹一场,但终是圣上指婚,抗争无果,她怀揣满腔的怨气嫁入定远将军府。 她看不惯他山野出身,一介草莽,对他的看轻和厌恶溢于言表。 他自也待她冷漠,除却用富贵荣华满足她这个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其它别的,他便再给不了。 三年期满,她任户部员外郎的哥哥在朝廷站稳脚跟,她奔赴苏池的心思再按捺不住,主动向顾如栩提出和离。 那时,顾如栩在距上京足有千里之遥的临川剿匪,她却一刻也等不了,让他三日之内务必回京。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懒卧于银狐裘铺盖的红玉髓石床上,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敲着翡翠几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对他说出和离二字。 顾如栩身披的玉白锦袍被风扬起一角,林姝妤注意到,那典雅矜贵的素袍下沾染血色的鹿皮靴。 她正心里计较他的战靴会否弄脏她的虎皮地毯,便听到此人不带感情的应声。 顾如栩那样的人,该是厌她厌至了极点,才会在她提出和离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她的美貌在整个上京都享富盛名,若是正常男人,有个如此体面的妻子在家,要扔掉时,也是会犹豫三分的。 而他定是躲她都来不及,才会同意得如此痛快。 加上受国公府贪税案的影响,前线辎重无法保障,以至于顾如栩大军惨败,不明真相的他定对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恨之入骨,自然也包括了她。 当然,他最恨的,一定还是她。 这个昔日对他不屑一顾、成亲三年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的前妻—— 一个与他所出身的寒门、该是势不两立的世家贵女。 给他一段被人耻笑的婚姻,又因她家事牵连,将他爱重的将士永远困在异乡的黄土。 这样恨她的前夫,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又怎会千里迢迢归京来寻她呢? 只怕寻她,也只为了大肆嘲笑或折辱她罢了。 想到这里,林姝妤莫名觉得安慰,她冷冷看向穆青黎,扯动嘴角:“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信你?” 穆青黎瞥见林姝妤的失神,笑着从地下捡起金钗,递到她的手上,又将她的手指根根合拢。 “阿妤,你现在这幅狼狈模样,昔日的同窗好友,却无一人为你说话,阿池他在那个位子,终究是左右为难。” “谁能想到,最后一个来救你的,竟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小子,还是你从未放在眼里的前夫?” 她笑得畅快,神色又忽地讳莫如深,“阿妤,你生性高傲,身边却从来花团锦簇,但谁能想到,你最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可怜呐——可怜——” 林姝妤握着那根金钗,手心却比那钗更寒凉。 “闻到这血腥味了么?”穆青黎笑看着眼前人泛白的指节,“其中便有你那可怜前夫的,可惜他到死,还在念你的名字,而你却连一个正眼都未给过他。” “你不是恨他么,恨他娶了你,让你和阿池修不成正果,但如今看来,你与他才是最为相配。” “死了的孤魂野鬼,一起下地狱,做对野鸳鸯不好么——”穆青黎定定地望着她,“而本宫,会和阿池百年欢好,朝共白头。” “说完了么?”林姝妤不耐地打断,眼里敛着高高在上的冷傲,肩头却不自主地微微发抖。 袖口下,她握着金钗的手已血肉模糊,冷风从袖口灌入,将痛感驱得聊胜于无。 见状,穆青黎脸上露出点意味深长,她看了眼身旁婢女,立刻有人将什么东西呈了上来。 “这会儿阿池已派人前去将军府抄家了,本宫特意令人给阿妤你带回来一件礼物。”她笑着将一卷轴塞在了林姝妤手里。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林姝妤皱眉将那卷轴打开,目光却在触及那血文的瞬间凝固: 臣恳请陛下念及臣多年为吾皇鞠躬尽瘁,忘乎生死于外之情分,庇佑吾妻阿妤平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章 重回和离时 落款处顾如栩三个大字刺目,时间,却早于三月前国公府出事。 林姝妤看着那狗爬式的字迹,喉咙像是被浸水的棉花堵住,发不出声,一时间酸涩感齐涌上心头,震得她胸口发痛。 耳边穆青黎的讥讽声愈发空远,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那个她从未给过好脸色的前夫,被她家族所累的草莽将军,竟没有像她那些世家旧交一般落井下石,不但敢冒大不韪来殿前要人,还早早为她请了一道平安旨。 失神间,她未能注意到殿外走来的那道熟悉身影。 直到那人走近,脚步又急又重。 苏池匆匆赶来,身披金甲,一向温和的脸容上有几分失态,更多的—— 是愤怒。 “穆青黎,孤让你不要来琳琅阁,你是将孤的话当做耳旁风么?”苏池的脸色近乎狰狞,脖颈上青筋暴起。 林姝妤目光冷然地盯着那人,那金黄衣袍上的鲜血无比刺目,她暗自比了比自己与男人之间的距离,又看了眼他身侧紧紧跟着的齐穆。 女子收回冷漠的目光,手腕在袖口里动了动,趁穆青黎神色怔忪之时,猛然抬手、握紧她的腕。 冰冷的金钗在二人指尖温度里愈渐滚烫,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咚——咚——咚——咚——咚 下一瞬,她的手猛然发力,斩钉截铁朝自己心脏刺去—— 穆青黎面色瞬间惨白,她瞧见自己的手握着那支金钗,精确无疑地刺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林姝妤扯了扯唇角,无比冷漠地看着身前乱作一团的二人。 温热的血从胸口漫出,和着凛冬二月的寒浸湿了前襟,身体的热度逐渐流失,眼皮也越来越沉,直至视线一片漆黑。 最后,她脑中勾勒的画面,竟清晰而又陌生: 是一张清冷到生硬的脸。 一个疑问也同时在脑海中成形: 顾如栩。 是为了带她逃离这看不见天日的东宫,抛去这用金玉砖石铺就的繁华么—— “前些天闹着要与我们将军和离搞得人尽皆知,临近日子,自己却病倒了,我看啊,这就是遭报应了!” “你胡说什么?我们夫人只是遭了风寒,很快就会好的!等我们夫人一好,我们便离开这鬼地方,一刻也不多呆!谁稀罕与你们莽夫为伍?” “你——你说谁是莽夫?” “说的就是你,你还有你——” 林姝妤顶着昏沉的脑袋,艰难支开眼皮,隐约看见几人面红耳赤地在辩,一声更比一声高,大有互掐的架势。 视线逐渐清晰,当她彻底看清那几人的脸时,泪水顷刻上涌,隐隐模糊了视线。 “夫人,您醒啦?”冬草一把推开面色忿忿的少年,蹲到榻前,紧握女子的双手。 这时,站在一旁神色不悦的少年走近了,冷声道:“夫人,将军说他不回来吃饭了,和离书已按您的要求准备好,您按印后随时都可以离开!” 林姝妤怔怔望着面有愠色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这个捣蛋鬼混不吝少年如此可亲。 眼前这场面,不就是她与顾如栩提合离那日发生过的么? 她泪眼朦胧地望了眼四周,这是她住了整整三年的松庭居—— 她回到了与顾如栩提出和离的那天。 林姝妤只觉心脏狂跳,激动的情绪搅得她胸口滚烫。 本以为她真如穆青黎所说,含恨而死、惨淡结局。 如今竟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一个报前世灭族之仇、令亲友免遭于难的机会。 她还未来得及消化情绪,只听冬草又嚷道:“谁稀罕与你们这群粗人吃饭,苏公子的马车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夫人呢!” 苏池。林姝妤面色微变,脑海中无端浮现她死前那人哭作一团的脸。 如今看来,是那样虚伪、不堪。 林姝妤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抱臂面露不屑的少年,一字一顿问:“顾如栩呢?” 宁流不耐地回应:“都说了将军不回来吃饭了,您按了手印,就可以离开了!” 林姝妤再没有听清屋中两方水火不容似的争吵,而是径直起身走向桌案。 目光静落在那灰白的锦帛上,和离二字颇为刺眼,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水从眼角滑落,燎得她肌肤滚烫。 她拭干泪水,望向宁流,素日冷傲的目光此刻灼如桃花:“快去将将军请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宁流有些恼:“夫人,将军都已同意和离,并将这些年军功所挣的家财全数给您!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林姝妤眸光闪烁了下,她厉声道:“你现在便去将他找回来,就说,若他再不回来,就和离!”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惊,宁流皱着眉头,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女人的操作,与将军成亲后她便未给过将军好脸色,分房三年,现在倒提出要和离了,竟还要拿走全数家财,真是岂有此理! 临到要走了,又何必装模作样来演这一出?! “还不快去!”冬草冲着宁流喊道,她虽不知她家小姐为什么要此刻见顾将军,但她一向最听小姐话,小姐这么做定有她的用意。 只是—— 冬草凑到林姝妤耳边小声道:“小姐,苏公子那边——” “就说我有家事处理,不见。”林姝妤淡淡道,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角。 上一世,她签下和离书后,苏池特意来将军府接她,仪仗之隆重华贵,像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林姝妤和顾如栩和离了! 后来这一点,也被苏池加以利用,来结交与国公府交好的世家门阀。 然而,在他得到了多方势力的支持后,因需获得手握兵权的穆家支持,与穆家联姻,又默许其党羽给国公府泼脏水。 林姝妤坐在镜前,亲自挽发梳妆。 上一世,她和离那日盛装打扮,是为迎接自己的新生,义无反顾奔赴她的心上人。 这一世,她的盛妆也为迎接新生,只不过,这次是为报前世之仇,圆未尽之遗憾。 林姝妤在一堆贵重的钗环间挑挑拣拣,恨不得将自己满头都缀满首饰。 她的容色明媚如天光,不施粉黛尚令人挪不开眼,精心梳妆一番后,更是能将人魂给勾了去。 梳妆完毕,她提着缀满金镶玉的厚重裙边,踱出屋门,穿过将军府曲折的回廊,望着那些记忆如旧的花草树木,脑海中不由得忆起她自怨自艾、哀叹命运不公的那三年。 高门贵女,嫁寒门出身的文盲将军,她与顾如栩成亲的三年,无一日不在恨陛下乱点鸳鸯谱,无一日不想从这个偌大的牢笼里逃离。 但回望上一世,自她与顾如栩和离后,便再没有轻松肆意的日子。 “喂,将军回来了,就在前厅。”宁流的声音粗哑不耐。 林姝妤盯着面容不善的少年,袖口下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仅用了三秒,就内心原谅了少年不尊当家主母这件事,若按以往,她定是要耻笑他粗俗无礼,再好好讥讽一般,毕竟前世对顾如栩以及她身边的人,她从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现在,没什么事比去见那人更重要。 到前厅的时候,林姝妤一眼望见了那道身影。 像是一棵松柏,静静伫立。 顾如栩身材很魁梧,他站她身边时,能将她身型全部笼住,抬起胳膊时,臂上的青筋让人看一眼都觉发怵。 可偏是这样一无根无势、生长乡野之间的人,年纪轻轻便收复边陲五地十七城,只靠军功便位极人臣。 她停在原地,静静望着那人的侧颜。 其实顾如栩长相并不野蛮,相反,生得俊美风流,风度翩翩,穿着文裳站在世家公子中,完全看不出他曾是个长街陋巷的泥腿子少年。 他手上持着书卷,修长有力的指捻着书页,青筋蜿蜒在他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散发着力量的美感。 男人低头看书,很是入迷,像是未曾注意到她悄无声息地走来。 她嫁他时,是他在朝中风头最盛时,陛下为了安抚寒门,将她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嫡女指给他,对于那时已有心上人的她来说,无异于天打雷劈。可纵使家中再宠她惯她,也不敢忤逆圣意。 她心觉委屈,便将怨气全都撒在顾如栩身上,成亲后的三年,二人日日分房而睡。 现在细细想来,他作为男子,对她无礼至极的规矩要求,也从未说过什么。 若是往好处想,这也算是他对她的包容? 林姝妤不动声色地走近他。 顾如栩闻声看去,目光触及那抹艳丽芳华时,神色微微凝滞。 “府里的玉器珠宝我已让人用马车装好,随时可以送去国公府,地契铺面田产也已理好,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人清点下——” “我放心。”林姝妤仰头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回应。 顾如栩的眼很黑,点漆的眸子如浸了泉水的黑曜石,仿佛承载了一程霜雪的冷清。 此刻,那双眸正定定瞧着她。 林姝妤突然发现,她之前从未仔细瞧过她这位夫君的眉眼,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将三年前她同他和离时的样貌,与眼前这位重合。 在她的记忆里,顾如栩于她而言,实在有些陌生,好像她从没有真正意义上了解过他。 他们成婚的三年,很少说话。 她给他定下每月一次合房的规矩,自己事后会立即喝下避子汤,生怕有了他的孩子。 他二人之间的宽衣解带,甚至能沉默无言,她看他趴在肩头喘息,眼里却还很冷漠,她看他,就像是对待烟花柳巷的过客。 顾如栩默然了一会儿,道:“那我,送送你?” 林姝妤见他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哑然失笑。 上一世她对他提出和离,他也是这么沉默了一会,然后便点头答应,立刻着人打包要分给她的家产。 她那时只觉得他又粗俗又冷漠,眼里只有钱。 她好歹是他三年的妻,她提出要和离,他竟也眼皮也不眨一下、就这样痛快同意了么。 幸亏她上一世临死前,窥得他内心一隅,否则,将被这人彻底骗了去! 林姝妤忽然发出一声哼笑,她扬起下巴凑近,琉璃似的眼眸轻转着打量眼前人,脸上绽开的笑意,犹如牡丹在朝阳里摇曳,俏丽生姿。 略带调侃的嗓音从她唇齿间流出:“送我到哪里去?是松庭居,还是你的书房?” 第3章 那就不和离 顾如栩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却又像是反应过来这该是她心情好时的调侃,是为了庆祝她即将从这场没有感情的婚姻里解放。 “我书房那樽如意双耳瓶,你也可以带走。”男人声音微凉,目光不再在她脸上停留。 林姝妤挑眉,顾如栩书房里那樽如意双耳瓶是他极为珍重的物件,上一世她因见其上釉色明亮、彩绘清雅,随口提了句这物件与苏池那样的公子才衬,当时顾如栩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便走了,最后她也没能拿到那个瓶子。 只不过,在离开将军府那日,装满了珠宝玉器的车里,她无意间瞧见了那只色泽剔透青绿的双耳瓶。 林姝妤望向顾如栩,眨了眨眼,声如珠玉落盘,“是啊,我觊觎那只瓶子好久了,那摆在哪儿好呢。”她装作苦恼的样子,手指在腮侧点了点。 “那便送去我的松庭居吧!这样我日日都能瞧见。”她轻笑着,琉璃似的眼瞳定定看着顾如栩。 顾如栩轻蹙着眉头,似乎在品她这话中的意思。 林姝妤暗觉这场面有些辛酸,她如今有意的亲近和修复关系的举动,在顾如栩眼中,不过是如往常一般的——高高在上的她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冬草径直跑到林姝妤面前:“小姐,苏公子差人送来了这个。” 林姝妤有意看了眼顾如栩,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眼尖地瞧见,此人的耳尖透着一抹红。 她轻勾唇角,慢条斯理地道:“哦,那先放在一边吧,我和将军还有事要处理。”遂挥手示意冬草先退下。 冬草心里骇然,小姐何时将苏公子的事摆在将军之后过? 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小姐对将军如此耐心。 顾如栩眼眸闪动了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微凉:“宁王的马车方才停在府门口,派人来喊过三回。” 林姝妤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声音很硬,又冷又硬,就与他在军队里淬炼出来的身体一般。 上一世她与顾如栩行房的次数不多,但她却对他有极为深刻的印象:一则便是他常冷着一张脸,仿佛身下在做的,不是花好月圆之事,而是什么抓捕逃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二则便是他的身体很硬,许是因武夫出身,常年带兵打仗的缘故,将他练就了一身紧实肌肉。 他覆在她身上,简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般。 硬得让人想骂。 林姝像是观察小动物一般,饶有兴趣地瞧着他,声音里带些调侃,“哦?来了三回啊,那你——你很希望我离开吗?” 顾如栩抿唇不语,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 林姝妤发出一声慵懒的轻笑:“顾如栩,宁王在将军府门前又算什么?你我二人才是夫妻。” 男人沉沉地看着她,嘴唇似是动了动,却又没发出声音。 林姝妤突然意识到,这三年里她给他留下的坏印象实在太多,桩桩恶劣,更何况苏池在她心里的地位众人皆知,她想要让他贸然相信,她对苏池如今没有感情,全是恨意,还要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冷至冰点的关系修复,恐要徐徐图之。 她走到桌边,把和离书拿了起来,一面轻叹:“我想了许多,与你这三年里,虽有过许多不愉快的时间,但爹娘说过,婚姻乃上天赐予的缘分,我不愿这一场缘分就这样尽了。” 顾如栩眼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拢。 “更何况,宁王身份特殊,很可能是未来的太子,我不想家里和朝廷扯上关系。” “相比于他——”林姝妤眨了眨眼,捏着锦帛的手指翘起,“我还是觉得你更可靠。” 话落,林姝妤清晰地瞧见他喉结滚动。 下一瞬,男人冷硬的声音再度传来:“所以——你是想要私下与宁王来往,但还是住在将军府里?” 林姝妤:“............”他怎么会这样想?她方才明明说的是,相比宁王,她觉得他更可靠。 他这个榆木疙瘩竟理解成她想要暗度陈仓的在将军府与苏池厮混的? 她突然有些气恼,却生生憋住了想要骂人的嘴,因她一回想前世她的所作所为,便又有些心软。 她虽是世家出身,顾如栩为寒门,但他说到底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打下的军功。 若不计较出身,二人位份该是相配,可她做了什么? 每日极尽嚣张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苏池哥哥苏池哥哥的喊! 就算是公主之于驸马,想要豢养面首,也绝没有她这么嚣张的! 也就是顾如栩能忍她。 林姝妤掀起清亮的眸子,不疾不徐地道:“我啊,是想住在将军府里——” 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出那句她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肯启齿的话:“只不过,不想和你合离了。”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勇气。 前世她一向看不上他,对他呼来喝去颐气指使乃是家常便饭,从来就没有她主动低头的时候,如今作为女儿家,她要收回自己之前说过的愚蠢的话,无异于啪啪打肿自己的脸,在顾如栩面前—— 在这个木疙瘩顾如栩面前。 顾如栩的眼瞳深邃,像是笼着层浓重的雾气,无人注意到他的耳连后颈的部分,已如火燎似得红烫,他张了张嘴,还未发出一音,却听见一声响亮的布帛撕裂声—— 一双纤细洁白的手,发了蛮劲儿般的,将那和离书撕成了几段。 顾如栩目光闪烁了下,贴在身侧的掌心瞬即覆上了层热汗。 他的视线在她的指尖停了一瞬,却又很快挪开,看向她时的眼神稍显迟疑。 林姝妤似乎又懂了,即使她当着他的面将和离书撕了,她这个木疙瘩夫君也不会意识到她是真心的想修复二人之间的关系。 也对,他二人间那不叫修复关系,顶多算抛弃前嫌,新立和睦。 “你若是和宁王殿下闹了矛盾,也不必这样。”顾如栩垂敛着睫羽,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真,他果真不信她说的不想和离这话。 林姝妤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她不是气他不开窍,而是气自己前世给自己埋的坑。 她捏紧了衣角,漂亮的眼睛一瞪,一字一顿:“顾如栩,我认真的,不想和你和离,也并非因为旁人。” 说完这句话,女子的脸飞上一抹红晕,她何时说过这样直给的话。 上一世,汴京牡丹初长成时,权贵门阀几乎踏破了国公府的门槛,只为求娶这朵含苞待放倾国倾城的露水牡丹。 她坐在一处,那便能自来吸引众人的目光。 需要什么,无需动手,便会有人会得她眼神里的意,将东西呈到她跟前,只为博红颜一笑。 此时此刻,若非——若非是要挽回他二人这段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婚姻,硬着头皮把自己脸打得啪啪响,她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林姝妤有些不自在的垂眸,她不愿多看顾如栩此刻的神色。 她在三年前二人成亲那日,将这个魁梧的将军夫君关在婚房外,让他沦为世家茶余饭后的笑谈,她无数次在他人面前对他神色淡漠,将最灿烂的笑颜绽放给其他男人。 她与他的相处之间,她从来都是那个手拿砍刀的上位者,在他脑子转过来想到要作反应之前,便利索将二人所有可能发生的关联都斩得干干净净。 顾如栩他——只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世家这些折辱人的方式手段,他一个行伍出身的寒门将军怎会清楚? 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知到她做这些的恶意。 所以,对于前世顾如栩违背军令带兵入京横刀殿前这事,她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推算,除却有可能的他对她的那一点点在意,是否他想要向她证明,她曾经看不上的这个粗鄙前夫,却是她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林姝妤指尖有些不安地捏着那帕子,牙齿嵌到肉里,溢出丝丝血味。 顾如栩会答应复合么?想来是会说出容我考虑、此事暂缓再议这样的推脱话。 毕竟全京都知道她轰轰烈烈要闹和离的事了,如今要修复关系,他这个做夫君的,若是点头得太轻易,还不得遭人笑话? 所以顾如栩此刻说几句风凉话,笑她年轻不懂事才是正常的。 也罢,且受着这气,让他说着便是,谁让她从前没给过他好脸色呢? 林姝妤一时不知往哪看才好,目光流连间,无意落到他袖口处。 浮光锦袍的袖口处是用金线缝制的兰花,清雅生动,仿佛春风一拂,那花便要开到眼前来。 下一刹,男人低沉的声线从头顶传来,掷地有声: “那就不合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