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起一根青风藤》 第1章 第一章 “今早我去山里摘了新鲜药草,路过陶制摊子,顺手给你捎了陶埙!” 青年一身麻布粗衣,声音穿过喧哗人声,跨越遥远路径,轻轻没入耳中。 阿春一动不动半蹲在湖边,盯着泛起湖面上微小的波澜,脸上没有情绪起伏,但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着反倒有些呆愣。若是被村里恶霸瞧见,定是个好欺负、不还手的呆子。 杨柳生于半陡的地面上,枝条倾泻如微风煽动他乌黑的发丝,柔软细长,却又无比繁茂。 青年扬起明媚的笑容,从远处跑来嘴上也一直没个停歇。初春的空气湿润透着凉意,一路疾跑也只是微微发热。临近阿春时不自觉降下速度,脚步放轻缓缓靠近。 他抬臂一挥撇去弯曲的柳枝,随手扯下一根发育不良的枯黄柳叶捏在指尖。背着一箩筐厚重的药草轻放在平地上,转身调笑还没回神的阿春。柳枝有一搭没一搭晃在阿春眼前,挑衅意味十足。 几乎半晌,阿春终于意识到身旁有人在重复一个动作、乐此不彼骚扰自己。为了对得起他的骚扰和坚持不懈,阿春才勉强给了他一个面子,在沉浸的自我世界中走出来,慢悠悠回了他一个淡然的目光。 面对这样看似冷淡的回应,江复景不气恼,反倒觉得有趣极了。凑上去靠在阿春身边,柳枝跟京城富人家常用的珠帘似的,若隐若现,轻纱拂过,遮住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 “此时季春还没转夏,早晨天气凉得很,冻人刺骨。怎地偷跑出来,莞姨知晓这事吗?”江复景脱下粗糙却厚实的外衣披在阿春身上,两根麻绳在他脖子下方灵活打了个结。 指尖无意剐蹭他的皮肤,触摸一片凉意,顺势将掌心贴在阿春冰冷的脸颊上。热源滚烫,阿春下意识朝暖处靠近,冷暖相碰。 江复景无奈在心里叹气,忍不住去教育他:“都冷成这样了,非要待在外面受罪不成?”话虽如此,还是尽职尽责为阿春暖脸。 不过轻轻斥责几句,阿春就缩了脑袋,半张脸埋在麻衣下,留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直愣愣盯着江复景。 这副模样乍一看乖巧得很,江复景不免笑出声。想到前几月找到他时的模样,又敛了外露的神色。 “我带你去医馆找林伯可好?”江复景随手将柳枝丢进湖泊,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柳枝随着湖面上起伏的波纹来回晃荡。 阿春没动,目光黏在江复景身上。 江复景有些无奈,低下头凑在阿春眼前,问道:“想说什么?” 阿春在家中安顿近三月,依旧不常言语。不过一些行为上的举止,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江复景也能逐渐理解些许。 比如现在,阿春就有话想同他说。 等了一会儿,耳边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江复景不急,保持着聆听的姿势,静静等待答复。 良久,温热的气息撒在耳廓上,阿春像还没找回自己的嗓音般,用着不熟练的词语断断续续说:“你去了很久。” 江复景笑:“关心我?”他看着阿春的脑袋默默偏移几分,此番举动,江复景居然能一眼看出阿春心里在想什么。 江复景忍俊不禁。他想,阿春大抵是想翻个白眼。 “不逗你了。今早起得晚,所以回得也晚。”江复景半抱阿春,把人拎起来站好,替他捋顺背后的发丝。 阿春比江复景矮上半个头,他的脸颊半贴在江复景胸膛上,侧头去看平静的湖泊。 一阵裹挟着凉意的微风吹来,江复景看着怀中又缩起半个脑袋的阿春,忍不住对阿春念叨:“你身子不好,用不着等我,况且还在湖边。” “就算出门也不知道多带套一件外衣吗?万一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林伯他们定会担心。” 阿春听言,自己闭上了眼。 “……” 江复景没再絮叨。 忽地想起记忆中的女人也是这般。面对母亲止不住地关心念叨,小小一只的江复景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两眼一闭装聋作哑,半晌过后再睁眼时,就会看见母亲无奈又纵容地看着自己笑。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江复景有些记不得了。 今日集市比平常要热闹许多。来往的人群似乎在讨论什么,江复景随意听了两句,拉着阿春把人往里带,怕人潮拥挤时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至于听来的内容,大概就是当朝前太子的心腹,镇守南边防线赫赫有名,南方几乎无人不知的将军,前几日得了胜仗被召回宫中,偶然听说会途经这偏僻的地儿。能引起这样的骚动,属实正常。 但也实属无聊。 “哎呦,怎么来这么晚?路上出事了?”莞姨扎着个丸子头,风风火火从医馆走出。木质的牌匾上写着大气磅礴的三个字——医百姓。 江复景连忙把满筐药草递到莞姨手中,和莞姨交谈中得知今早来了好几批过敏的患者,人手不足实在忙不过来。江复景背上这箩筐药草来得及时,莞姨忙不迭接过药草,又匆匆回了医馆里。 医馆生意好并非是件好事,直觉告诉江复景这场突如其来的过敏有些蹊跷,按理说普通过敏传染性不会如此快。江复景拉着阿春走进医馆,就瞧见一头发半白的老人坐在桌前给人把脉,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心中的不安顿时又添了几分。 江复景安顿阿春坐在椅子上,转身走上前询问老人:“林伯,这是怎么了?” 被称作林伯的老人一时没接话,只是过了片刻挥了挥手,对患者嘱咐了几句让他去药房取药。等做完这些琐碎的事情后,江复景帮着莞姨将医馆大门合上,这才搀扶着林伯坐到铺着软垫的座椅上。 林伯叹了口气,颇为惆怅地说:“今早医馆门口聚集了一大批过敏患者,初步检查都是些很普通的过敏症状,可是来的人愈发多症状也大都相似,我这心里就觉着不对劲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一时间心里蔓延着苦涩。 “好了,和两孩子说什么,别瞎操心。” 江复景还没来得及反驳几句,就被莞姨连带着阿春一起赶去了后院分类今早采摘的药草。无法,江复景只好暂时歇了询问的想法,在后院里和阿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说是聊天,不如说是江复景的单口相声。 阿春本来行动和大脑就迟缓,一听江复景叽里呱啦说些难理解的话,直接原地宕机,手上的活都停了,专心思考酱复景胡言乱语的内容。 这时江复景就会轻笑一声,放过脑子转不过弯的阿春,无缝衔接到下一个话题。于是阿春不得不重新启动交流系统程,再跟着江复景的思路延伸到其他事上。 例如现在,江复景随意说道:“来集市路上时,我听闻有位大将军回京城时会路过我们这。你说,京城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他分出余光偷偷打量阿春,见他又定在原地,无奈拿过他手中的药草归类摆放。 阿春思索片刻,沉默地摇头,随后将目光放在江复景身上,仿佛要用眼神询问他,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江复景脸上笑容不变,一切如常地打趣道:“好奇呀,而且京城说不定会有治好你病的办法。” 阿春眼睫颤了颤,若无其事背过身去装作不想理人的模样。江复景勾起笑,用双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 他轻声说:“骗你的。听说京城戏曲不错,我倒是想见识一番。” 于是阿春转过身给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这可把江复景逗乐了,难得见他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情绪,江复景忍不住多看了阿春几眼。 “行了,你去屋里吧,看看莞姨他们需要不需要帮手。”江复景把阿春赶出后院,推着他进了屋。 跨进门的最后一步,阿春回过头望了江复景一眼,只见他一贯如沐春风,轻轻将自己推进屋里。 待阿春彻底离开自己视野后,江复景收起脸上的笑容。 几息后,他翻墙溜出了后院,穿梭在人群中,将衣领拉高了些遮住下半张脸。 不远处,马蹄声遥遥传来,紧接着一条龙似的军队井然有序行驶在集市大路中间。为首黑色马匹上的男人一身玄衣气势凛然,俊朗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坐在高处颔首低眼,肆意扫视下方光景。 拽的二五八万。 江复景没忍住扯了嘴角。无意之间视线碰撞到上方的将军时,他不偏不倚,直视了回去。 马匹上的将军与江复景对视后,脸色变幻莫测,分不出好坏。江复景觉得无趣,瞧着正午的阳光刺眼,也该回去了。随后江复景没有犹豫,转身没入混乱的人群中,又回到了医馆的后院。 江复景纵身跃下高墙,拍了拍掌心的灰尘重新干起了活。 而下午医馆大门紧闭,两位长辈愁眉苦脸地想着法子,江复景很识趣地没去打扰他们。 阿春自从被江复景捡回来后,在家养了许久才好转些,但身子骨依旧虚弱受不得累,此时他应当在午睡休憩。 江复景看着床上蜷缩的背影,想起三月前衣衫褴褛的阿春被暴雨淋湿,蹲在潮湿的石洞里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里面没有蕴含任何情绪,却比绝望更加令人钻心。 良久,江复景不再回忆,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2章 第二章 中午医馆闭门后连着一整天都没再开门。 江复景与林伯商量一番后,决定一同去往山上寻找解药。而莞姨则在家中照看阿春,顺便查查医书,看能否找到与这次病症有关联的记载。 安排好这一切,林伯在医馆门口上贴了告示条,闭馆两到三天。 江复景简单收拾了些东西装在背包里,尽量避免做到不发出动静吵到床上正休憩的人,但还是无可避免惊扰到了浅眠的阿春。 阿春不知何时醒来,支身坐起翻身下了床。直到江复景听到了两声咳嗽声,才发现阿春已经走到了江复景背后。 纯白的里衣外只裹着一层薄毯,靠近江复景时忽地飘来一阵清香,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他。 “去哪儿?”阿春慢吞吞问道。 江复景哎呦一声,把灌满水的水壶塞入包中,转过身单手搂着阿春腰的同时微微弯腰把背包轻放在地上。 “怎么醒了?是我吵到你了吗?”江复景重新把人带回床上,端着一碗温水坐到阿春旁边递给他,又问:“是不是又咳嗽了?” 碗里的温水被阿春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眼神不自觉飘远落到微开的门缝,还没做出实质性反驳的举动,就接连般倒霉地呛了水。 江复景赶忙给阿春顺着背,那点刻在骨子里的操心复又燃气。在江复景即将展开他的碎嘴功夫,阿春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以为这样就能避免自己遭受此一劫。 谁想到江复景只是轻哼了一声,就竟然真的乖乖不说话了。 阿春呆了呆,不解放开捂在他嘴上的掌心,见江复景一贯温柔地望着自己,实在不明白江复景为何突然转了性。 也不必等阿春多想,江复景自己就先告诉了他。 “下午你和莞姨乖乖在家里,不许再出现和早日一样的情况,蹲在湖边吹冷风等我回来。”江复景小小地警告了一下阿春,转而继续道:“我要和林伯出去一趟,不确定晚上何时能赶回来。你早些歇息,别为了等我反而耽误了身子。” 以往莞姨总调笑江复景把阿春照顾得细致,等身子健全起来,将来也怕是要离不开江复景了。这时江复景就会笑着沉默不语,只有江复景自己清楚,是自己离不开阿春。 没法时刻确认阿春的情况,江复景一颗心就总会惦记着担忧。 可眼下必须要走一趟,阿春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跟着江复景、林伯冒险。万般无奈下只能让阿春待在家中。有莞姨在,自己也能放下心。 江复景在等阿春自己消化完。 指尖蜷起弧度想勾起江复景的衣摆,阿春抿了抿唇,面色无常地收回指尖藏起这个江复景都没发觉的小动作。 他轻轻嗯了声,全当知晓了,就没在做声。 在闹别扭吗? 江复景看着阿春闷闷不乐的模样无端想着。 屋外林伯催促的声音响起,江复景伸手捏了捏阿春后颈的软肉,安抚性地贴近阿春的额头。 “乖一点,睡一觉起来明天就能看见我。” “好。” 江复景恍惚觉得阿春的声音有些苦涩,带着些不曾出现的情绪夹杂其中,让人品出些不同之处。 可时间不等人,江复景咽下满肚子想说出口的忧虑。 窗户一早被江复景打开通风,阿春推了推江复景的手臂,无声催促他。从窗外透进来的萧条,于白日热闹不同,半分人影也不见踪迹。无知无觉增添了一丝悲凉。 罢了,只走一天,又不是离开一个月,自己在忧心什么? 江复景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漾出笑容,对阿春挥了挥手。 阿春静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眼前,就连他临走前说话的声音都不再萦绕耳畔。 半晌,莞姨推门进来,对着阿春说了几番话,大抵是又瞧见他呆愣的目光,无奈笑着去了后院。 阿春动了动,窗外的喧闹与自己无关,于是他一如往常跟上莞姨的步子。 关上门不会再听见咯吱的酸牙声,院子里途经的溪流平缓流往别处;莞姨将午膳摆放在溪流旁的小桌上,无声招呼他过去。 她在说什么? 就像这水流是急是缓,扬起笑容的嘴角语调如何,阿春一概不知。 因为他又听不见了。 月亮逐渐高悬于夜空,江复景小心搀着林伯下山。 夜路不好走,山路也不比平地,稍有不慎踩到石子、掉落的树枝,脚一打滑没站稳,摔下去可就说不好会成什么样了。 林伯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可到底是家里的顶梁柱,执意要亲自来,江复景劝不动。 无法,江复景捡起一根树枝灵活挑开路边暗藏危险的路障。 手腕轻轻发力,独属黑夜里细微的动静在耳边无限放大,树枝在江复景手中熟稔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又圆又快闪出残影。 林伯问:“起风了?” 江复景手指蜷起,树枝竖起背在身后,刮过又一侧横长的粗壮枝条,含笑扶过林伯走下阶梯状的路径,回道:“嗯,是有点。夜里凉,跨过这个坎就到山下了。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莞姨还留了烛灯。” 林伯笑着,脸上褶皱堆在一起,宠溺般连连说了几声好。 回到家中,屋里果不其然有莞姨留的烛灯。在静谧的黑暗中增添光亮,打破了稍显孤寂的氛围。 烛光摇曳,屋里两道身影又来回忙碌,将一下午的成果仔细摆放整齐。 林伯原想趁此再翻翻医书,江复景得知直接把人赶去休息。总归也不差这一晚,养出些精气神白天思路也会更清晰些。 这番言论成功说服了林伯。 江复景掌心托着烛台,微弱的火苗在空中徐徐燃烧。把林伯送回房中,轻声道了句晚安。 江复景同阿春睡一屋,临近房门前,江复景虚掩烛火团团护住,此时阿春兴许在睡梦中。 于是江复景放轻了呼吸声和脚步声,裹着满身凉意吹灭了唯一的火光。借着月光,脱下层层繁琐的衣裳,轻巧钻入了温暖的被窝。 他伸出双臂环着阿春,疲惫缠满身躯,隔着单薄的里衣紧贴暖源,他放松下来,呼吸间阖眼入睡。 缝隙透出的微光让江复景不自觉半眯起眼睛,他抬起困倦的鸡窝头,林伯拿着厚重医书没有丝毫留情敲在江复景脑袋上。 嗷的一声,江复景委屈捂着脑袋却不敢做出反抗,抓起面前的医书调整坐姿,引得阿春频频侧目。 一旁的莞姨笑吟吟把茶盏落在桌前:“你也是,阿景那么晚才歇下,大清早又被你拉起来恶补,不困才怪。” 江复景听完连连点头,摇得比拨浪鼓还欢。 清早江复景诱哄着阿春给他盘起头发,阿春哪儿干得来这精巧活?头发用发簪歪七扭八盘着,起身没走几步头发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每根发丝都有自己的想法,加上江复景眼下厚重的乌青和落到胸前叛逆的发丝,本来还有种凌乱的美,但方才点头时的狂放把江复景本就为数不多的俊秀形象全毁了。 惹得两位长辈齐齐笑出了声。徒留阿春盯着江复景茫然眨眼,勾指关节托起江复景胸口的发丝缠着手指上不厌其烦绕圈。 江复景见阿春玩得开心,弯起眉眼干脆俯身靠近。 莞姨掩嘴笑,心里感叹俩孩子感情真好,推搡林伯离开,莫要打扰俩孩子亲切交流。 也不怪莞姨这么说。当初将阿春捡回家时,说要养他的便是江复景。所以两位长辈乐得将阿春日常生活起居全权交由江复景安排。正和江复景的意愿,不知其中内情的阿春疑惑的看向江复景。 江复景含笑忽悠阿春:“你的卖身契以后就在我手上了,可得乖乖听话,少给我添麻烦,知道了吗?” 阿春懵懵懂懂的点头,而身旁憋不住笑意的江复景默默记下,祈祷有朝一日阿春能记起并理解其中含义。 事已至此再待在这恐怕就要被自家老伴训斥不解风情,破坏气氛,哪儿还有教书的氛围? 林伯无奈合上书籍放在桌上,暂时歇了教书的心思,只是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江复景记得把前半本内容都记一下。他自当是了解江复景的性子,自然知晓他对待医学是何种敬畏。何况他脑子聪颖,自制力也足够强,所以林伯才能放心将他与阿春待在同一处学习。 末了,林伯还不忘添上一句:“午饭后我会检查。” 闻言,江复景连逗阿春的心思都没了,苦哈哈地立起书本端正坐姿,试图再往脑子里塞点知识。 风过林梢,两人岁月静好坐在院子里相伴。茶水散发出醇香的茶香,阿春把茶盏递到江复景面前,江复景绞尽脑汁看着眼前的文字,蹙眉下意识挥手:“放着。” 说完,风催动交叠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江复景顺势用手指刮了一下阿春的鼻子,趁人家还迷糊着没转过弯,及时拿过茶杯,说道:“有些烫,我得晚些再喝。” “嗯。”阿春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又闲来无事在院子里走走停停,石子在脚下踢来踢去。 对于阿春来讲,其实无趣得很。于是他站到江复景身后,又打量起今早自己的作品。 生疏地取下插在发丝间的木簪,兴致高昂地摆弄起江复景的长发。 江复景乐得阿春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就任由他去了。 蓝天上迸发的阳光愈发刺眼,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江复景揉着发酸的眼睛,头上的触感消失不见了。 江复景仰起头,手掌揉起阿春脸上的软肉。 有了第一次经验,阿春这次盘发的手艺进步之快。江复景毫不吝啬夸奖,嘴里边吐出夸奖的话语,边在阿春脸上肆意地揉捏。 好好一张白皙的脸颊,硬生生被江复景摧残到泛红。 这样有气色多了。江复景看着阿春红润的脸,心里想着。 阿春初来乍到那几日,大病小病交替着来,躺在江复景那张木板床上用被褥闷紧冰凉的身躯,脸色苍白得吓人、惊心,没有丝毫血色。 仿佛这个人轻飘飘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去往远方,不知所踪。 江复景攥着阿春的手腕感受他的温度,屋里飘出饭香,江复景起身,侧盘的发丝给江复景的脸增添了一丝柔和。 他优雅地伸出手,在等待对面人掌心覆盖。 可杨柳垂下的柳枝也会掩在泥土地里,枯枝苦苦挣扎,也抵挡不了本身的脆弱。 阿春拳头抵在唇边,起初只是轻轻咳了两声,随后愈发激烈,阵阵反胃积蓄在喉头,他被迫弯起腰咳得惊天动地。 摊开的掌心是触目惊心的红。 第3章 第三章 指缝渗出的血丝就这样印入江复景眼中,心脏钝痛。 “怎么又咳了,这几日不都好好的吗?” 阿春脱力半倒在江复景怀中。那一抹刺眼的红衬托他的脸色愈发惨白。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头,身躯在温暖的怀抱还隐隐发颤。 江复景焦急把人打横抱起,怀里脆弱的人如枯叶,在没到枯萎的季节凋零,失去原本的光彩。 林伯端着半碗汤药,不忍去看床上昏迷呼吸微弱的阿春。江复景紧紧拉着阿春冰凉的掌心,嘴唇抿成一条线。 衣袖下是阿春瘦弱的腕骨,轻轻一拧仿佛就会折断。温煦的阳光照在阿春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也无法带来一丝温暖。 江复景沉默执拗地守在阿春床边,只觉得这阳光过于冰冷。 房间里另外两长辈心里也不好受,那半碗汤药上飘着的热气逐渐消散,由热转凉。 莞姨安抚般拍了拍林伯的手臂,看着江复景趴在阿春床边勾着他的指尖,无奈叹气:“让两个孩子待会儿吧,我们去重新温一下汤药。” 房门合上的一声咔哒,周身归于寂静。 为何阿春病情愈发严重……江复景想不通。 分明几秒前还在摆弄他长发,满心欢喜接受他的夸赞,分明一切都是那么安逸。 三月前降落的大雪还铺在大地上,临别冬日的白天来的晚,难得江复景也偷了个懒。踩在未融化的积雪上天光大亮,已是巳时。 常走的路线因为泥土上覆盖一层雪而难走许多,若是脚下打滑,可就要变成车轱辘高速旋转滚下山,到时惨的就是自己的屁股了。 江复景用一根粗壮的树枝当做临时拐杖往上爬去。 而不远处被粗壮竹子所遮蔽视野的地方,江复景思索几番快步进入山洞里,掸去不知何时掉落在衣裳上的冰雪。昏暗的山洞宽敞空洞,江复景暂作休息。 也是此时,江复景在洞内断断续续听见些微小不易察觉的声响。他刻意在洞口装作若无其事般来回踱步,衣裳在双手之间摩擦,制造了不小的动静,那道虚弱克制的呼吸声不出意料又响起。 这山洞位置隐蔽在竹林之间,光亮透不进去,造成不了多少光源,不足以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江复景慢悠悠挪动着脚步,耐心十足向洞内深处靠近,呼吸声似乎以为闯进山洞的不速之客离去,松下满身防备。江复景这才能从光影模糊的视野中窥见一具狼狈不堪的残破身躯。 “你……还好吗?” 眼睛窥视全貌后,涌入鼻尖的是血腥气息;随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泛黄的毛躁发丝随着抬头这一举动,隐约可见面庞上流露惊惧。身形与面庞似少年,身上衣物……算了,这算不得一件衣裳。少年单薄脆弱的身躯是肉眼可见的皮包骨,对眼睛的冲击力过于骇人,江复景没忍住闭了下眼。 少年的脊背紧贴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嘴里呢喃不清,昏昏沉沉不知如何挨过得冬季。 江复景就是这样遇到了阿春,并将他带回家中。 起初阿春浑浑噩噩生了好几场大病,林伯他们都以为是寒气入体太久,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 此后阿春拖着虚弱的身子反复高烧几次后,全家轮番上阵喂药,病情才逐渐稳定。 只是清醒后时常神志不清。江复景那段时间总能看见阿春坐在床沿旁呆呆的望着窗外。就连阿春这个名字,也是江复景为他取的。 阿春醒来后江复景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叫什么。 少年不吭声,将沉默蔓延。 既如此,江复景开口。 那我便唤你阿春可好? 江复景深深望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阿春,退出房间。 医馆开门是两天后的事。 因为近期瘟疫四起,家家户户都减少出门的几率,平日热闹极得集市不剩几人,只有被迫求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生存在各处小巷或大街上。 是的,瘟疫。 经过林伯与其余几位镇上集市上通医术的大夫反复比对名为过敏的症状,最后确认近期传染性极强的病症为瘟疫。 一时间众人束手无策,只能贴上告示提醒方圆十里的住户减少外出避免感染瘟疫。 这两日阿春昏昏沉沉,入睡的时间大过醒来的时间。只好利用短暂清醒的时候进食,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 不说两位长辈为瘟疫的事情焦头烂额,家里还有位身子病弱的患者,连带着江复景也整日睡不好吃不下。 医馆现在急需人手,江复景只好安顿家中的阿春,在医馆和家里来回跑。 医馆刚开门人群就一拥而入,煎煮的汤药一碗碗端出。但或许是这次瘟疫来得蹊跷,传染性也强。人与人之间的间隔少说有一丈,倒也方便了林伯把脉。 江复景把空缺的药柜补满药材,鼻尖习惯了久久挥散不去的中药材味,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沾满了,简直就是行走的中药包。 去水井打水,拎着灌满井水的木桶穿过医馆门前人群时,看见一行人围在诊脉林伯那处。江复景心下一紧,放下水桶后疾步过去,却听见那几位壮汉拉着林伯的手感激涕零。 等等,我不就是去打了桶水吗?我错过了什么? 还不等江复景向莞姨打听,其中一个男人眼睛迸发亮光,不由分说拉着江复景对林伯道:“这位就是小公子吧,瞧这副俊朗样,一表人才啊!” 一头雾水的江复景求助般看着林伯,只见林伯和蔼的笑起,接着壮汉的话继续道。 “言重了,阿景不过懂事能干了些。” 两个人就跟打太极似的你来我往,把江复景头都绕晕了,好半天才理清怎么个事。 这三男人是季将军统领军队的中郎将,因瘟疫缘故,大部队暂时在集市修整驻扎。 军中储存的药物入不敷出,便派人外出采集,正巧就来了这。 林伯医术精湛,医馆内的药物也很饱和,谈拢价格的过程很愉快,一来二去就聊上了。 林伯笑呵呵介绍家里两位孩子,正说着呢,江复景就来了。 中郎将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江复景,越看越喜欢,灵机一动开口说:“这可是个好苗子啊,以后要是想参军尽管报我名字。” 他一说完,其余两位男子笑嗤,纷纷拉拢争抢起江复景。 “别听他扯,报他名字不管用,得报我的。”顿时几人哄笑做一团。 一时间江复景无法脱身,眼见林伯笑眯眯看着自己,就知道他老人家是故意想看他笑话。 江复景只好无奈搭话:“为何是中郎将三位前辈前来采集药物,平日这事不都是归守备军管吗?” 听江复景这么一说,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如炬,重新打量起这位普通、除了脸以外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少年郎。 江复景面色如常:“我有一好友也是军中人,曽与我聊过一些军中职位。不过我们许久未见,不知如今军中职务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为首的壮汉男子用力拍了拍江复景,江复景歪了歪身子,龇牙咧嘴。 几人又恢复笑容。 “不错嘛,你小子倒是机敏。”一人揽过江复景的肩膀,小声同他耳语。 “不满小兄弟你说,诡异的地方就在这儿。跟着大部队负责药物储备的守备军人手本来就少,现在还有一半多数的人都感染了瘟疫。”说罢,那人夸张的比了个手势,唉声叹气。 “这不,守备军人手空缺。上头就颁布了个任务,谁收集的药物越多,相应军功也就越多。” 近年来边境战事动荡,很多军中士兵都是征兵而来,赚取军功靠着微薄的银钱养家糊口。所以一有这类奖励军功任务,大多都挣着抢着接取任务。 江复景表示理解,送别三位中郎将后,林伯还打趣着江复景。想必是听进去他们所说的从军。 可惜江复景没有此意,煮了壶热茶端给林伯,半撒娇道:“我可不想离家,只想和林伯莞姨待上一辈子,何况阿春可离不了我。” “是,阿春离不了你。” “林伯。” “好好好,不说了你这孩子还急眼上了。” 林伯脸上和蔼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一旁的莞姨也忍俊不禁。 时辰差不多,两位老人家卡着点把江复景赶回了家。嘴上还不忘继续说阿春离不了你啊,再不回去就要想你想到得了相思病之类的话。 饶是江复景也招架不住长辈的打趣,红了耳廓匆匆回到家中。 推开咯吱咯吱响的木门,入目是烛火摇曳下阿春虚弱的半躺在床上。 “睡醒了?”江复景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缓步走过去。 阿春偏头又咳嗽两声,对江复景摇摇头,扭捏着开口:“饿了。” 闻言,江复景大喜过望:“等着,我去温一下锅里的粥。” 这几日阿春都是勉强进食,好不容易主动想吃点东西,江复景高兴都来不及,就忙着去厨房端来一碗温热的白粥。 阿春坐在床边,掌心握着瓷碗靠在江复景肩上。身体又一抽一抽的疼痛,甚至握不住那碗吃食。 江复景一根根掰开阿春泛白的指尖,接过瓷碗,声线轻微颤抖着出声:“吃完我们就去喝药好不好?” 眼前的人似乎呼吸都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阿春调整呼吸后,有些不愿道:“苦。” “不怕,我给你从集市带回了酥糖,很甜。答应我乖乖喝药好吗?” 江复景轻声哄着人,牵起被褥盖在阿春单薄的肩上。月光落在江复景脸庞上,阿春晃了神。 “好。” 苦药与酥糖前后落入口腔化开,满嘴苦涩和甜腻在口中打架。阿春吐出发麻的舌尖,拉起被褥钻了进去。 江复景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能想象道被褥里生无可恋的脸。 露出的半个毛茸脑袋在江复景眼前晃啊晃。 江复景就觉得这些天来满身疲倦与忧心都消失殆尽。 江复景隔着被褥摸了摸阿春的脑袋,指缝插入柔顺的发丝间牵起乌黑长发。 你的病,我该如何去治? 第4章 第四章 瘟疫四溢已有五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零星几人用厚重的麻衣将全身裹紧,堪堪露出个脑袋外出采购吃食,除此之外也就医馆聚集的人稍多。 阿春的身体逐渐稳定,上月原本还同江复景有出行计划,偏偏碰上瘟疫横行,只好无奈搁置,另择他日。 因此事,江复景闲下来也会主动翻阅起还未学到医书,仔细查阅祈祷能尽快找到可解之法。 原先还以为是一场普通的过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越多逝去的性命,人们终究意识到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场恶战。 江复景根据药方将药材用油纸仔细包装好,整齐摆放上柜台,等人排队取走。 做完手上的事能暂时歇息下,江复景瞥了柜台上一排粘着药方的药包,转身去倒了杯水。回来时就瞧见柜台前一阵骚动,江复景蹙眉急忙赶过去。 虽说人是少了,但医闹这事可不分时间。两位长辈本身就忙得焦头烂额了,有些事还是得江复景来处理,他也不愿让长辈们再分心操心其他事。 何况江复景一大男人往那儿一站总能威慑到部分来寻衅滋事的人。 江复景气势汹汹一看,结果看不清什么。 场面一度混乱。只能零星听到几句咒骂。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还插队!”“素质被狗吃了吗?不会好好排队吗!” 插队?什么情况? 江复景愣了心下,眼看那几人混作一团,情况马上就要发展到拳头手段,江复景紧急上前拉架,避免医馆产生重大损失。 哪晓得那插队的瘦弱男人不管不顾,一身倔劲就往药柜上闯,打翻碰乱原先按顺序摆放的药包。瘦弱男人眼眶猩红,瞧着几日没休息满是血丝。 他匆匆过目药方上的文字,抓过其中一药包推搡着周围人踉跄着冲出医馆。男人也只是看起来瘦弱,手劲倒是奇大,还真就让人跑调了。 江复景瞧着一团乱的药房,眼睛闭了闭,勉强挂起笑脸安抚受惊的顾客,将他们先请了出去每人送上一些安神的香包作为赔礼,随后自己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出了这一遭,江复景因为早日阿春多吃了半个饼子而感到欢喜的情绪全没了,只剩下满满的无力感。 尤其在江复景统计送出香包数量的实际成本列出后,江复景一头栽在了账本上,痛苦且绝望地想。 还是亏钱了啊啊啊啊。 午膳时也无可避免同两位长辈诉苦今日药房发生的糟心事,连碗里的大米饭都不香了。 林伯听闻发出爽朗的笑声,不免感叹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啊。” 这事江复景处理得当,虽说折损些了损失,但往深处想,若是能换取平民百姓的好印象和平日里对大众的信誉倒也不亏。 江复景就懒得想那么多了,他三两口扒完饭伸了个懒腰,温煦的阳光勾勒出少年精瘦的腰肢。他打包了些饭菜装在食盒里,嘿嘿笑了两声动身对长辈们道。 “我回趟家给阿春送饭,末时前定赶回来干活!”声音随着远去的身影回荡在后院里。水中跃出的锦鲤欢快游荡在小溪。 莞姨笑容舒展开来:“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和你当年一样。” 林伯难得服气,笑而不语。 食盒子经过一路颠簸,平安无事到了家中。盒中饭菜还留有余温,趁阿春看着面前过多的饭菜发愁,江复景特地得空去煮了碗黑乎乎的汤药。毕竟药不能停啊! 就是苦了阿春,用个午膳还要被监工。以往阿春都是一万个不情愿喝的,没人监督的话要不就是偷工减料,要不就干脆不喝。都是要江复景哄着宠着才愿意半推半就喝完,长久一来,江复景应对此类情况也莫名得心应手起来。 晌午时还答应林伯要赶回去帮忙,这么折腾一会儿,江复景也就没了休息的时间。好在江复景正值年少,精力跟得上,少睡个午觉也不影响精气神。 江复景原想安顿好阿春就赶回去帮忙,哪晓得阿春突然环着他的腰不让他走。可把江复景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瞧着埋在他胸膛下的脑袋。 “舍不得我?”江复景调笑,语调轻微上扬。 阿春没作声,拿着脑袋就往江复景怀里拱来拱去。 “哎,怎么还撒娇啊。”江复景简直要被阿春这副模样可爱死了!! 最后阿春不动了,只是闷闷开口道:“要去。”这是他想陪江复景一起回医馆的意思呢。 但听到这话的江复景可就不那么乐意了,掌心捏着阿春的后颈迫使他仰头。阿春是有午睡的习惯,白色的里衣松垮并不贴合阿春瘦弱的身躯,零碎的发丝半搭在阿春白皙平滑的肩上。 江复景低头看着对方低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想教育的话差点烟消云散。好在江复景分得清轻重,病情虽然恢复稳定,但发作却没有规律。江复景两日前可就下了死命令,不修养上半个月是绝不可能放阿春出门的,况且外头瘟疫横行,更是危险。 说到底这种不稳定性还是归咎于林伯也探不出阿春得了什么病。诊出这种结果江复景竟然觉得正常,或许是因为阿春的病就如同他本人,神秘、不知来历。 那日阿春复发后,江复景仔细复盘近期阿春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东西,最终归咎前几日阿春在湖边等他下山时吹了冷风,寒气入体,加上之后也没有得到重视,这才让有病情有了反复的可能。 江复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所以对待阿春吃食和衣裳厚度更加严格,分明天气半步脚都已跨入夏季,阿春还是会穿着厚厚的披风。 从医馆那里林伯赚取的为数不多银两基本全用来给阿春增添新衣物了。 所以江复景不过心软了一瞬,就义正言辞拒绝了阿春:“不可以,撒娇也不行。”撒娇是无用的!乖乖在家养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被拒绝的阿春一下子耷拉了脑袋,连抱抱都没有了,转身盘腿坐在床上单薄身躯对背着江复景,瞧着一副赌气样,惹人心怜。 但他江复景是,绝对,绝对不会心软! 莞姨午睡醒得早,正巧想去烧一壶热水,就见到阿春在医馆门口牵着江复景的手,肉眼可见的情绪美妙,乖巧叫了一声莞姨好。 哎呀,多可爱的一幕。 莞姨心思细腻,一眼就瞧见江复景耳垂上那一丝薄红,笑得合不拢嘴。 “快进来吧,难得见阿景肯放人出来,这几天把我们阿春看得可紧了,跟金屋藏娇似的。” 不说还好,莞姨这么一说,两人相牵的手就显得有些缠绵了。不过两人此刻却很有默契地没有松开对方传来灼热温度的掌心,一同进了医馆。 只是江复景不由得回忆起半个时辰前的蜻蜓点水……心里那点微妙抢先被对方打破了平衡,在氤氲狭小的房间里,江复景鬼使神差同意了阿春的跟随计划。 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江复景小小地唾弃先前不争气的行为,并表示再来一次我也会答应的。不过这也注定江复景下午工作时要分出一半心思在阿春身上。 阿春搬来个矮椅,就守在药柜旁陪江复景度过一个不算枯燥的下午。 临近闭馆,林伯与莞姨打了招呼,说是要去东边集市驮些大米回家,交代江复景做好收尾工作。江复景自然是好生应下,清扫略显杂乱的医馆。 江复景握着扫把弯腰扫去地板上的灰尘,顺带将桌上的茶杯回归原位。江复景直起腰,看着一尘不染、整齐的桌面满意点头。 就在这时,医馆大门突然被人暴力闯入。破碎的木板连带飞起的木屑砰一声刺入耳膜,江复景几乎下意识率先护住了身后的阿春,黑着脸阴沉怒道:“何人闹事!” “是你爷爷我!” 直到这时,江复景才看清来人面貌。竟然是早日扰乱秩序、插队的瘦弱男人! 瘦弱男人带着一大帮子人涌入医馆内将两人团团围住。江复景略微扫了一圈,大多都是些附近的地痞流氓。江复景心道不好,恐怕这次事情不好解决,面上不显稳稳当当问来人。 “医百姓不曾做过对不起百姓之事,今日前来于公于私还请公子说请。”江复景沉声问。 若是私事,江复景还能把人带出医馆好生调节一番;若是公事……林伯自建医馆以来问心无愧,药价亲民,方圆百里的家家户户对医百姓好评如潮,实属想不到能有何处惹了眼前公子不快。 瘦弱男子冷哼,手指江复景:“屁话!今日我就是用你们家的药,害得我母亲原本好转的身体情况直线下降,不出半日就咽了气!” “我也老大不小了,家中只有一母一妻,妻子腹中还怀有一胎。母亲病重时就想着能见到孙子出世。”说到此处,男人声泪俱下:“哪晓得,这庸医一副方子就害得她老人家驾鹤西去。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孩儿不孝啊……” 男人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拉地痞流氓的老大,语气义愤填膺:“高老大,您可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好让家母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江复景看着他声情并茂的表演,两眼一黑。 得,来闹事的。 第5章 第五章 江复景一眼扫去,瘦弱男人共是带了五人。除了为首的老大腰间配有武器,其余人皆为赤手空拳。若能息事宁人自然是上上策,但来者显然不愿就此放过他们。 江复景还是想争一下:“这可冤枉在下了,我可记着早日是这位公子率先不遵守规定,执意插队与人争执过程中打翻了我放好的药包。许是公子救母心切,来不及辨别药方上是否正确填写所需方子,所以错拿导致家母逝去,实在不可断言是医馆的罪过。” 为首老大狐疑看了瘦弱男子一眼,瘦弱男人心底呸声道晦气,随即挂上谄媚的笑:“老大可莫要听此人胡言乱语,是真是假我这当事人会不清楚吗?” 说罢,瘦弱男人反咬一口:“休要狡辩,今日你赔我百两银子我大发慈悲,不追究你的罪过。” 百两银子。江复景都要气笑了,合着是来讨卖命钱。 江复景冷眼看着他们,气势丝毫不弱他们六人,压过他们的虚张声势。 若不是提前同瘦弱男人确定了江复景确实为乡野之人,此等周身凌厉的气场让老大错乱以为自己其实是得罪了某些个京城权贵的公子哥。 不明不白被个乡下小子压了一头,自然不爽极了。当即拔剑怒道:“百两银子,给还是我们亲自抢。” “到时哥几个手误把你这医馆砸个稀巴烂,可就是你咎由自取了。”老大一手握拳,另一只手捏得骨头都发出咔一声响。他体格粗壮,长相凶狠,眉骨一道疤更是唬人。 寻常人家恐怕早就被恐吓得魂都吓飞,江复景却不怎么害怕。 非要说,他此时还庆幸林伯莞姨去买米,先一步回了家,好不至于让两位长辈担惊受怕。 刀疤男眼见江复景没把自己说的话放心上,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走神。顿时怒从心起锃一声剑从鞘出,除了瘦弱男人,其余人皆作势摆出进攻的姿势。 “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非要给你个教训不成!” 光影间,江复景单手捂好阿春的眼睛,遮蔽他的目光。 江复景眼中划过一丝狠厉,抬脚使了十成的力气踹飞离自己最近的男人。抓起手边的木扎就往向自己袭来的人脑袋上一记。 剑锋破空而来,江复景单手抱起阿春在空中半旋,自己则后退几步避免伤到阿春,侧身躲过对方的攻击。 江复景游刃有余规避他们进攻的同时,掌心接住朝自己腹部袭来的一拳,接连后退几步。 目光瞥向不得时机的长剑在主人手中空闲。连连后退几步,屈膝顶开伸来拳头的手臂,趁刀疤脸着急无法找机会刺来,掌心劈在他的手腕处。 只见他面目扭曲,痛呼出声,一侧躲避看戏的瘦弱男人骤然变了脸。江复景已然夺过他手中长剑。 战局扭转。 “将军,前方就到了。”昨日其中一位中郎将不紧不慢跟在男人身后,拐角过后示意前方就是目的地了。 自昨日得了军功后被传唤将军跟前,就将如何得来的大批药材细细讲与季漾听。 因瘟疫一事,军中将士也有不少感染,只得暂歇此处做调整搁置返京时间。 但中途停留越久,对季漾也就越不利。朝堂上那些个文官动动嘴皮子就不知能参上他多少本到陛下跟前。 那些药物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不出两日季漾也许就能重整军队踏上返京之路。 在此之前,季漾得先谢过那医馆老伯。才有了此时中郎将引季漾前来的情景。 周边店铺大多都闭了门,远远望去可见牌匾上几个大字。想必就是那儿了。 只是离得近了些,依稀听见惨烈的尖叫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好。速速加快来步子,见破烂不堪的大门倒在地上,季漾率先冲了进去,人不见声先到。 “都住手!” 噌——长剑掉落在地。 季漾得以看清医馆里的景象。 五个人大男人歪七扭八倒在地上,桌椅损毁了一大半。原本江复景解决地痞流氓后,将剑锋抵在瘦弱男人的脖子上。一听屋外有动静,连忙撤了长剑任由它啪嗒一声坠地。至于瘦弱男人早被吓得腿软,咚一声提前给季大将军拜了个早年。 一时间季漾脸色变幻莫测。 中郎将在季漾后出现,眼瞧局势不对,就见江复景死死抱着阿春跪坐在地上,将阿春的脸紧紧埋在脖颈处背对着众人。 “哎呦这是怎么了啊?”中郎将忙不迭把江复景二人扶起,也不知昨日还开朗活泼的少年郎此刻为何沉默寡言。 阿春的手在空中半悬,最后轻轻落在江复景的脊背上,低头嗅着他发间的清香。 季漾也没闲着,没好气问眼前跪着的男人:“发生什么了?” 瘦弱男人眼珠子一转,眼泪糊了一脸爬到季漾脚边嚎啕大哭。刚想出声,江复景腿部发力又快又狠,在季漾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复景一个回旋将男人踢出三丈之外。 男人瘦弱的身板当然经不住江复景这一脚,当即就飞了出去,昏死过去。 江复景高高束起的发丝全落了下来,发间掉落的木簪被江复景稳稳接住,他朝季漾作揖,半弯下腰压低声道。 “劳公子费心。此人扰乱医馆秩序,还妄想带人入室抢劫。草民现已解决,若是看病,医馆现在不适合接待客人,如若不是很紧急的病症,还望公子明日前来为好。” 一套动作行如流水,这下在场所有人都要陪阿春老老实实懵上一阵子。 季漾瞧着面前场景欲言又止,半悬在空中的手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倒是江复景说完一长串赶人的话低头就撤回了阿春身边,把阿春的衣领拉高,嘴里还嘟囔着有没有被吓坏。 ………… 说真的,被吓坏的人是他才对吧! 江复景一头散发走到阿春面前,神情晦涩不明。温热的脸颊互碰靠近,贴心将阿春的衣领拉到他下巴处,只露一双乌黑迷茫的眼眸。 江复景喉间发出短促的笑声,阿春能感觉到对方心情好上一些,也就跟着眯起眼。 两人一时岁月静好,而其余人可能就不太好了。 季漾下令,让中郎将先把医院内倒地一片的大男人撤走,随后叫几个帮手查一下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 吩咐完,中郎将行动迅速,不出片刻医馆内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江复景背对季漾,指尖勾起阿春额前的发丝打转:“多谢公子,只是现在确实不方便待客……” “我们之前认识吗?” 季漾开口打断江复景,盯着眼前身形熟悉的少年,心里隐隐约约觉地见过这位少年郎。 “草民在此生活十余年,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公子。” 其实这就是一通瞎话。 季漾根本没能窥见江复景的面貌,从始至终江复景任何动作都牢牢挡住自己窥探的视线,而之后季漾的目光也一直追随在他身上。显然对方也不可能看见他的脸,那对方说的就是鬼话,逗人的鬼话! 自季漾成为镇守一方战地的将军后,鲜少有人如此挑衅季漾。季漾顿时起了兴趣,既然对方一心遮掩,那就干脆由着他,季漾倒是想看看对方能掀起什么浪花。 “那便是在下认错了,改日登门拜访。来时可莫要再驱赶在下了。” “定然。” 直至脚步声逐渐远去。江复景才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一抬头便对上阿春的双眸。 阿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半会他没能组织好语言,于是放弃。推了推侧耳聆听的江复景,指尖对准因打架而混乱破败的医馆。 江复景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摸了把脸,呆呆看着清冷没有人烟的门外呢喃道:“失策了……” 两日后──医馆重新装修,换了个崭新、更加坚固的大门。 也不知是否有季漾从中插手,这两日都没再见到那日的地痞流氓和狮子大开口的瘦弱男人。 这点上,江复景还真的去谢过他一番。 用不着江复景亲自登门道谢,季漾自己就先换了身便衣,光明正大走到崭新医馆的门前。一堆门,发现医馆根本没开门! 江复景在家中小憩,猛地打了个喷嚏,昏沉的脑袋瞬间醒了个七七八八。他晃了晃脑袋,好像忘了什么事,但他没深想。偏头去看躺在一旁的阿春,好在没被吵醒。 瘟疫已有半月,具体病症还未找到。江复景负荆请罪,主动提出翻新医馆。医馆如今也恢复原样,这段时日林伯思来想去,干脆闭馆不开避免增加感染的可能性。 江复景在家中几日除了同林伯学医,还给阿春做了几个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解闷。平日无趣,就释放少年天性,吓唬吓唬阿春。 阿春也不知是胆子本身就大,还是没法理解江复景的举动,一般就歪着头在原地怔愣片刻,然后被江复景扬起笑抱走。 一家四口难得全员放了个假,囤积的大米正好派上了用场,短期内不愁粮食问题,自然无忧闲心。 所以当季漾找上门时他是真惊了一下。 不是,他就说他忘记了什么,原来是把季漾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