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新来的小厨娘》 第1章 接乡女 “是这地儿吧。” 今年长安的雪下得没章法,垮了枝丫,满目皆白。 车夫的眉毛胡子沾满冰碴,挥鞭的手冻得直打颤,骂骂咧咧地拽着缰绳,“这鬼路,马儿也不愿走,张嬷嬷,您请下车。” 车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张嬷嬷穿着件夹棉半臂从马车上下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搓着手,朝着手心哈了几口气,“我大唐竟有这样的破地方,路没路样,风大雪大的。老爷也是,好好的姑娘不嫁,偏要找这么个乡下养的丫头,还得我亲自来接......” 二人问了好一番路,走得浑身僵硬,才见一座寒酸又单薄的土墙小院。木门虚掩着,只在门环上缠了圈干稻草挡风,有炊烟自院中升起。 车夫使劲吸了吸鼻子,“好香。” 从院中飘出的香气随着炊烟在雪天里弥漫,让忙着赶路的两人腹中咕咕作响。 张嬷嬷冻得嘴唇发紫,脑袋昏沉得几乎要栽倒,哪还有方才骂人的力气。见木门虚掩着没锁,她也顾不上礼数,让车夫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 院儿小得一览无余,屋檐下简陋的小泥灶柴火烧得正旺。 她昂首一瞧,灶上正咕嘟咕嘟炖着鸡。鸡肉与各式香蕈攒了一锅,瞧着闻着,都勾人得很。 灶边蹲着个戴耳衣的小娘子,正低头往灶膛里塞才掰好的柴火,捅了捅灶芯。 听见门响,她握着柴火转过身来。 乌发轻挽,鬓间红梅。 一身青襦裙,外套褐色对襟夹棉披袄,穿着倒是素,偏生那张脸却生得极出挑,双眸澄澈,香腮似雪。 院墙根下栽着一株腊梅,疏枝横斜,缀满花苞。几朵早开的,在白雪映衬下艳得恰到好处,与她的眉眼交相辉映。 这丫头竟生得这般模样? 张嬷嬷嗬出一口白气来,怪不得听旁人私下提过,她的娘原是吴郡顶顶有名的花魁娘子。 她抬眼,疑惑道:“您找谁?” 张嬷嬷这才回过神,摆出几分恭敬的态度。毕竟是老爷认下的姑娘,身份不同。 她熟络道:“这位娘子可是姓沈,名风禾?” 沈风禾偏着脑袋望她,点点头。 “哎唷,那便对了!” 张嬷嬷松了口气,连忙躬身回话,谦声道:“老奴张嬷嬷,奉老爷的命,专程来接您去长安城享福呢。” 沈风禾蹙蹙眉,“哪个老爷?” 张嬷嬷又哈出几口气,急声道:“就是姑娘您的爹。” “我爹啊。” 沈风禾扔下柴火,在一旁的瓦缸里净了净手,侃了一句,“我爹前两年就得病死了,就葬在村东头的坡地里。” “呸呸呸......姑娘可不敢胡说!” 张嬷嬷连忙回,“您的亲爹,是长安著作佐郎沈岑沈大人,正六品上的朝廷命官,身子康健得很。” “噢。” 沈风禾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过身去。 人牙子,大冷天也不容易。 她重新走回灶台边,将案上揉得光润的面团灵巧地揪成小剂子,在掌心按扁,露出的半截手臂在一揪一按时,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铁锅边缘还留着一圈热的空隙,她顺着锅壁将饼子一个个贴上去。饼子触到热锅,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面香满院。 做完这些,她才拿起木铲,从咕嘟冒泡的鸡汤里舀出一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吹了吹热气,轻轻咬了一小口。 咸淡适宜,味道正好。 沈风禾的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 车夫在外闻着院里的味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他暗自猜想这是七八个月的土鸡。这样的鸡肉质紧实不柴,鸡味浓郁,最适合用来炖煮。 锅边的饼子不过片刻功夫,底面已烤得金黄,渐渐鼓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包袱,面香混着鸡汤的鲜醇,在院子里缠缠绕绕,愈发鲜香勾人。 张嬷嬷自是急了,人家肥鸡吃得爽利,她可是又冷又饿。 她一边从怀里寻身份牌,一边再次开口:“姑娘,老奴说得可是千真万确,老爷特意吩咐了,务必把您平安接回长安城。” 沈风禾依着她的话,又“噢”了一声,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用锅铲去铲饼子。 “阿禾,鸡炖好了吗,娘要饿晕了!” 宅屋里吆喝着走出个人来。 她约莫三十余岁,生得周正,上挑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穿件藕色棉褙子,外罩披帛。 沈清婉瞥了一眼院中的张嬷嬷,径直路过,眼里只有沈风禾锅铲上的饼。 “你也不嫌烫得慌。” 沈风禾锅铲上的饼不翼而飞。 沈清婉将饼左捧又捧,这饼在她的手中跃来跃去,索性一口咬住,终究是没烫得落到雪地里。 她一边咬饼,一边转过身对着张嬷嬷龇牙咧嘴,“去别处讨去,我家穷得很。” 张嬷嬷肺管子气炸。 她可在沈府领了多年差事,眼下身上这料子那也是三百多文一匹,怎的瞧她这身板都是极有派头的,如何像是讨花子。 张嬷嬷的胸口上下起伏,又哈出几口气,尖着嗓子扬声道:“老奴是长安著作佐郎沈岑沈大人家的管事嬷嬷!” 沈清婉咬完饼,愣了得有好一会。 她擦了擦嘴,回问:“真是那死.....沈大人家的?” “那还有假不成。” 张嬷嬷从怀中拿出块巴掌大的梨木牌,递给沈清婉,“瞧瞧,这有咱们沈府的印刻,造不得假。” 沈清婉接过梨木牌左瞧右瞧,登时喜上眉梢。 她几步转回到沈风禾身边,在她脸颊上亲了口,“哎唷我的小阿禾,可算盼来这一天了,娘能跟着你去长安城享福,再也不用在这乡下苦熬啦!” 沈风禾无奈道:“婉娘,别胡闹。” 沈清婉将梨木牌还回去,胡乱净了把手,拉过沈风禾,往张嬷嬷跟前领,“我们家小阿禾,就是沈岑沈大人的亲女儿......嬷嬷您瞧瞧,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城?” 张嬷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满脸困惑地开口:“这位......是?” “是我娘。” 沈风禾立在一旁开口。 张嬷嬷惊讶,“可老奴记得......” 她早就死了。 沈清婉看懂了她的眼神,解释道:“我不是阿禾的亲娘,嬷嬷快与我说道说道。” 她拉着张嬷嬷在院中的小木桌坐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张嬷嬷也捡着关键的回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热络起来。 沈风禾盛出一碗鸡肉,又往锅中加了一把米饼,慢慢听她们将前因后果捋了个明白。 她的亲爹沈岑当年还是个未中进士的书生,游学吴郡时遇上了琵琶女青娘,一来二去暗生情愫,成了旁人艳羡的才子佳人。可沈岑一朝金榜题名入了长安,便渐渐断了音信。他既舍不得官场前程,又不愿娶一个风尘女子为正妻,竟就这般将青娘抛在了脑后。 青娘寻来长安后,只听得沈岑几句“等等,再等等”。 却等到了他迎娶旁人。 她不愿做外室,无奈生下她后熬不住委屈,没多久便郁郁不已,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和她的朋友沈清婉。 可真有晚娘的。 还说她是她浣衣时河里捡的。 锅里的米饼煮透了,沈风禾端过碗,先盛上大半碗热粟饭,再夹起两块炖得酥烂的鸡肉,连带着饱汤汁的米饼和香蕈,一并摞在饭上。 沈清婉还在与张嬷嬷热络地聊着,她接过热碗,舀起一勺裹着汤汁的粟饭送入口中,肉鲜混着酱香浸透粟饭,软糯喷香。 张嬷嬷说起二人往事时,满目惆怅。 说沈大人也是迫不得已,后来心中生出悔意,去寻青娘时,却只见到她孤坟一座。 青娘死后,沈岑从此抑郁寡欢,周遭只剩下官场权利浮沉与寂寞。 张嬷嬷抹了一把泪,“我们老爷可是失去了挚爱啊!” 是的,他失去了爱情。 在无边的寂寞和心死中,给沈风禾生了两个妹妹,两个弟弟。 “这不我们阿禾还在嘛。” 沈清婉用筷子夹起一撮米饼,吸溜一声便滑进嘴里。 米饼吸足了肉汁,滑嫩弹牙,再咬一口炖得脱骨的鸡肉,越嚼越有滋味。 张嬷嬷抹了一把泪后,抹了抹嘴。 沈风禾见沈清婉吃得酣畅,便用筷子将饼轻轻挑开个口子,夹了两块鸡肉和一些香蕈塞进去,把饼边塞拢,双手递到她面前。 肉汁顺着饼间缝隙浸透其中,香蕈炖得也恰到好处,沈清婉接过咬了一大口,“啊——香!” 张嬷嬷使劲抹了把泪,狠狠抹了抹嘴。 “那是自然,我家阿禾最善厨艺了。” 沈清婉嘴里继续吸溜吸溜,却不忘抬眼称赞,“对吧阿禾。” “嗯。” 沈风禾咬了口饼回。 她从六岁起,脑海中就逐渐有了别的记忆,并且随着她长大愈来愈多。跑得比马车还快的铁块,矗了数丈的楼,发着光的板子......还有随之而来的是她愈发精湛的厨艺。 她怀疑她孟婆汤没喝干净,前世像是个厨子,还是个大厨。 眼下的母亲沈清婉善舞,时常去县里酒楼乐坊挣些银钱。 但她下厨味同嚼蜡,纵使变着法子给她做些有肉有菜的,沈风禾六岁前还是头发黄黄,豆芽一根。 好在六岁后家中伙食都是她站在板凳上,举着锅铲完成,不用再让婉娘点炸灶台暴殄天物,她也渐渐长起了个头。 到了十多岁,她自己也会接些十里八村的喜宴或是豆腐饭补贴家用。 这也足够她们娘俩用,还能攒下一些。 沈清婉将粟饭用筷子刮了个一干二净,才冲着沈风禾道:“小阿禾,咱们去长安城吧,这荣华富贵,本就是你爹欠你的。” 沈风禾咬着饼慢条斯理回,“家中的羊和鸡怎么办,邻家巧婶今早还送我一只兔子。” “一块带去嘛。” 沈清婉往她身边凑了凑,“娘是真想去,我们去吃长安西市的王家馎饦,名气大,味儿好。” 沈风禾翻了个毫不客气的白眼,“你前阵子连吃了好几日我做的,还说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馎饦。” “哎呀,那胡麻饼,辅兴坊的胡麻饼。” 沈清婉换上可怜巴巴的神色,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好阿禾。” “好了,多大个人了。” 沈风禾吃完最后一口饼,才抬眼对上一直抹嘴盯鸡肉的张嬷嬷。 “说吧,他让我去长安做什么。” 开文啦,准备520个红包,日常掉落[撒花] 1.大唐的故事,有些架空。 2.先婚后爱美食小甜饼,有小案子。 米饼是粉条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接乡女 第2章 入长安 张嬷嬷本以为乡下的丫头极好哄,说两句去享福便也巴巴地跟着去了,谁曾想人家一股脑儿将她来的缘由全问了个遍。 老爷说,管她要什么要求,定是要先将人带回长安。 左不过是要些钗环首饰,珠宝锦缎罢了。 马车只有一辆,这娘俩却非要将家中鸡羊一并带去。鸡笼中装着几只芦花鸡,置于马车前缘,张嬷嬷顶着风雪,跟车夫听它们咯咯哒了一路。 车内本还有地儿,却被那羊横着门挡着不让她进。 这是什么苦差。 车内炭盆燃炭火,与外头光景全然不同。 沈清婉坐在沈风禾身旁,“那死鬼当年抛妻弃女跑得比谁都快,如今倒好,竟给你择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的大员,比他那官职还高。难道真是良心发现,想补偿你?” “我们离长安城并不远。” 沈风禾眯着眼回,“他明明早就能寻到我,不必非要等到这个时候。” 十七年的不闻不问,眼下突然抛出橄榄枝,还是一门看似风光无限的婚事,这里面若说没有蹊跷,她是不信的。 沈清婉见她神色淡然,反倒有些着急,“小阿禾,咱们在乡下虽说不富裕,可温饱不愁,自在逍遥,没人拘着你。要不,要不我们去了吧......” “方才谁巴巴地想去?王家馎饦不想尝了?” 沈风禾打断她,依旧半眯着眼,“婉娘,你且再靠过来些,让我睡会。” 沈清婉依着她的话,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膝上放平,又替她拢了拢披袄。 她倚在她膝弯,怀中抱着雪团,慢条斯理道:“你跳舞累,从县里回家路上黑。” “不累,不黑。” “那夜里不要总让我揉腰。” “......不孝。” 马车是夜里走的,鹅毛大雪还在下,行路也难。 走了一夜,晨光微熹,车帘风掀开一角,外头喧嚣热闹。 沈风禾自幼长在乡野,偶尔跟着沈清婉去县里赶集,从未见过这般宽阔气象。 从明德门进城后沿着朱雀大街走,纵使雪天,也是人挤人。 西市一到,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招幡飞扬。 “热乎的胡麻饼哟——刚出炉的,外酥里软!” 食肆前,伙计正夹饼吆喝着,饼香混着芝麻的焦脆顺着风飘进马车。 姜饮撒上几粒桂子,辛辣混着甜香,蒸笼叠得老高,蒸饼、糖糕的香气汩汩往外溢。冯二家的酱肘,卤得酥烂,配酒最妙;油光锃亮的腊鸡、腊鸭,悬在李记食肆旁,最适合做腊味合蒸配蒸馍。 西域来的商人卖波斯枣,高鼻深目的穿着胡服站在骆驼旁贩炙羊肉。挑着担子的小贩,竹筐上盖着厚布,掀开便是热气腾腾的羊汤,能随时随地下碗汤饼。 “卖羊肉汤饼——骨汤熬了一日夜,撒上芫荽,来一碗哟!” 行人往来不绝,雪色映朱楼,当真是盛世长安。 “姑娘,进了坊再走两刻,就到沈府了。” 张嬷嬷见沈风禾掀开车帘对外探头探脑,提醒道。 沈风禾目光扫过街角冒着热气的食肆,笑着回,“张嬷嬷,婉娘念叨辅兴坊的胡麻饼好久了,我去给她买两块带回去,耽误不了片刻。” 张嬷嬷又冻又晕,一路上也被飘来的香气诱了个好歹,回道:“成,老奴跟着你,快去快回,别让老爷等急了。” 两人下了马车,往食肆走去。 这胡麻饼生意好,青色官袍的小吏也排在里头。 沈风禾让店家称了几块胡麻饼,油纸包好揣进怀里,转头就瞥见其中一名小吏咬了一大口手里的饼,含糊不清地叹了口气。 “还好少卿大人体恤,允了咱们轮休时出来买吃食,不然天天啃大理寺的饭食,我恐俊年早逝。” 另一名小吏也跟着皱眉,“可不是,就说今早那道青芹蒸酪,酪都酸了还往上撒盐,青芹老得嚼不动,混在一块儿又酸又涩,我强咽两口差点吐出来。” “酸酪还算好的。” 小吏狠狠咬了口胡麻饼,“前日豉汁煮葵才是恶毒,豉汁放多了发苦,葵菜煮得烂成泥,还混着不知哪来的腥气。听说掌厨的是户部侍郎家的远亲,仗着关系懒得琢磨手艺,只把食材往锅里一丢就完事。本以为进了大理寺差事好,没想到要命要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大理寺饭堂的吃食批得一无是处,满肚子苦水。 “少卿大人也遭罪,上次吃了口芫荽粥,硬是皱着眉放下了筷子,往后就没怎么在饭堂用过饭,我方才还瞧见他出门。” “姑娘。” 张嬷嬷催了一声,自己也是两块饼下肚,喝了店家一大壶热茶。 沈风禾回过神,笑着应道:“来了。” 回到马车旁时,沈风禾瞧见沈清婉已然出来,雪团乖乖趴在马车板上,正竖着耳朵往车帘里钻。 “雪团怎的在这儿。” 她上前,将雪团抱起,见一道绯色背影正转身往街角走。 那人身形极高,宽肩窄腰,很快没入漫天飞雪中之中。 “阿禾。” 沈清婉兴冲冲道:“雪团的笼子没关好,一眨眼就溜出去了,方才就是那位郎君把雪团送回来的。” 沈风禾顺手将油纸包的胡麻饼递过去:“快吃吧,还是热的。” 沈清婉接过胡麻饼却没动,拽着她的胳膊激动道:“那郎君可真俊!” “吃你的饼吧,能有多俊?” 沈风禾失笑,转身往马车里钻。 沈清婉接过饼咬了一口,果然面脆油香。 她满意回,“斯文有礼,温润如玉。” 马车又行了一阵,在一座朱漆大门前停下。 “姑娘,沈府到了。” 张嬷嬷率先下车,转身搀扶沈风禾。 沈府门楣不算张扬,两扇朱门侧立着两尊石狮子,上方悬着一块黑漆匾额,题着“沈府”二字,字体遒劲。 沈风禾抱着雪团,沈清婉则指挥车夫往下搬东西。肥硕的羊叫着被牵下来,几只芦花鸡在竹笼里扑腾着翅膀连同她们带来的布包、竹篮,在沈府门前堆成了一小片乡野景致。 门口值守的两个下人原本垂手而立,见这阵仗,张大了嘴。 左边的小厮悄悄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我的天,怎还带着羊和鸡,这是把乡下的家都搬来了?” 另一个婆子上下打量着两人,“瞧着穿得也普通,带着这些活物进门,也太......不成体统。” 张嬷嬷见状,忙上前呵斥:“瞎看什么,还不快过来搭把手,这是姑娘带来的东西,仔细伺候着!” 下人们不敢再多言,连忙上前接过缰绳和竹笼,只是搬东西时还忍不住偷偷打量沈风禾和沈清婉。 两人跟着张嬷嬷往里走,前院的月洞门两侧栽着几株红梅,雪压枝头,暗香浮动。 穿过两道回廊,便到了前堂。 张嬷嬷轻声道:“姑娘,老爷在里面等着。” 沈清婉跟着沈嬷嬷先去照顾家中鸡羊,沈风禾则独自进屋,暖意扑面而来。 堂内燃着银丝炭,火苗旺而无烟,檀香淡淡。正厅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桌,两侧是雕花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皆是文人墨宝。 沈岑便坐在雕花椅上。 他穿着一件石青色锦袍,满脸沉稳。虽已年近四十,却依旧能从眉眼间瞧出他年轻时甚是俊朗。 他手中捧着一卷书,在沈风禾进门时抬了起来,视线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后,竟恍惚了。 “青娘......” 沈岑的眼眸里渐渐泛起了红意。 他像是被什么绊住了思绪,半晌,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青娘。” 雪团在沈风禾怀里轻轻动了动,沈风禾蹙了蹙眉回过神,“沈大人,我叫沈风禾。” “沈大人”三个字,客气又疏离,敲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沈岑。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沉声道:“你理应叫我爹。” 沈岑端坐主位,也并未起身,因那酷似青娘的眉眼的惆怅也很快敛去。 “想来张嬷嬷也都跟你说了。你既为沈家血脉,便该为家族分忧,爹替你寻了门好亲事。” 见沈风禾不说话,他又似是施舍般继续道:“爹会将你记在你嫡母名下,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沈府小姐身份出嫁,日后在少卿府也有底气,不必在乡下受苦。” 沈风禾垂眸,长长的睫毛投下暗影。 再抬眼时,她又是满脸笑意,弯了眉眼,“父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了。但嫡母名下的名分,女儿不敢要。” 沈岑眉头骤然蹙起,不耐道:“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恩典?若非看在你生母的份上,你哪有这般机缘,有这样好的亲事?” 若不是薇儿不愿出嫁,他也不会将她接回。 大理寺少卿陆瑾年二十,出身吴郡陆氏,家族底蕴深厚,又是钦点探花。 天后游猎遇刺,他护了她周全,且顺藤摸瓜抓到了幕后之人,深得陛下赏识。两年之内,连连晋升,从正九品上校书郎晋为从四品上大理寺少卿。 他努力多年,都比不过旁人短短两年,只有个“清流文官”的名声在外头。 眼下,他好不容易因“清流”的名气大,攀上这根高枝。那陆老夫人择了他家女儿,说是书香门第,管管自家这躁头小子。 沈岑自然是欢欢喜喜的,他知晓陆瑾此人长相俊美,品性温润,女儿沈薇嫁过去理应是享福,如何是“躁头小子”。 办茶会白日相看那日,沈薇远远一望,便笃定了非他不嫁。 谁知那陆瑾公务繁忙,没喝两口茶便走,黄昏时来接陆老夫人时,衣诀凌乱,神情淡漠,面容染血。 沈薇与几位贵女在门口偷偷瞧,却见他提溜着一鲜血淋漓的人头扔给手下,顺手又“刺啦”一声,将不知哪儿冒出的刺客一刀劈成了两半。 胳膊腿就这样乱飞到了沈薇面前,还在颤抖。 她当场晕了过去,醒时说父亲要将她嫁去阎罗殿吗。 又笃定死也不嫁。 他的幺女还未及笄,但这可是陆瑾这根高枝,前途无可限量啊。 百般惆怅之际,他忽想起青娘的女儿。 听说被一乐人养在乡下,年方十七。 沈岑见沈风禾笑得不明所以,便忽然起身,抬高声音,“你若不入嫡母名下,乐籍之女,便一生都是乐籍!” “乐籍之女啊......” 沈风禾低嗬了一声,“故而父亲不肯认她,连名分都未曾给过。可父亲不知,娘早在生下我之前,就已攒够银钱自赎为良。” 沈清婉在揭晓她的身世后,早就将青娘的往事与她说得清清楚楚。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纸,双手捧着递上前。 纸页泛黄,却依旧平整地写着“乐女何青玉,准其自赎,脱籍为良”,朱红官印清晰可辨,落款是十七年前的吴郡府衙印鉴。 “她一生只盼着父亲能认她,却直到临终都没能等到,就因为父亲以为她是乐籍。” 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三甲同进士出身,为了往上爬,如何会承认乐籍女,并娶进门。可她高高兴兴地怀着孩子回吴郡自赎,拿着文书回来时,他已然娶了亲。 沈岑拿着纸,一股酸楚涌上心来,低声喃喃,“她竟不是......” 沈风禾依旧笑着,“如今父亲要女儿要替妹妹出嫁,只求父亲应允两件事。” 沈岑皱眉望她,“讲。” “一是亲自去将娘的坟迁回沈家族地,让她死后能有个归处,不至于孤魂在外漂泊。二是给女儿的养母置办一处小宅,让她有个安身之所。” 阿禾:长安长安[撒花] (路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入长安 第3章 宜嫁娶 她竟只想做青娘的女儿。 乡野之女,如何去攀少卿府。 沈薇自小是个胆怯的,自那件事后打死都不愿嫁给陆瑾。 为了对陆家以表诚心,沈岑思索了一夜,顶着女儿与妻子的哭闹,他终究还是迁了青娘的墓,以“并嫡”之礼认她为妻。 许是他觉得自己见沈风禾的眉眼,以及那张自赎书,对青娘有了愧疚。 且他的六品官,真是做够了。 何青玉为妻,沈风禾便再也不是乡野女。待日子一到,她很快就被送上了花轿。 出门时,耳边传来沈清婉抽抽搭搭的哭声。 “婉娘,你这哭的也太难听了。” 她低声笑,“怎的只有声音,不见半分雨点?” 沈清婉抬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嗔道:“不孝,你拿合欢扇遮着瞧不见我,怎知我没哭?” “你真哭假哭,我从小听到大,还能辨不出来。” 二人缠闹了一会,接亲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鼓乐声也愈发响亮。沈清婉抬眼望去,也忘了继续“哭嫁”。 来人身着绛红喜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青松。 雪落在他乌黑的发间,便是站在漫天风雪里,也难掩一身清贵凛然的气度。 竟是他。 沈清婉凑到沈风禾耳边,“小阿禾,这回可是赚大发了,少卿大人是位俊俏郎君。” 沈风禾无奈回:“又胡诌,你来长安瞧每个人都是俊俏的。” 待沈风禾被迎上花轿,沈清婉当真是落下几滴泪来。只不过从花轿的帘子里扔出包鼓鼓囊囊的喜钱,入她的手,她便又笑了。 “小阿禾,明个儿一块吃茶啊。” 沈清婉挤在人堆里,跟着花轿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少卿府而去。 从收养她起,她就琢磨日后定是要给阿禾寻个好人家,定不能步她娘的后尘。这跳舞而来的钱存了近三十两,阿禾就只要她买支簪子当嫁妆。 阿禾打小就是乖巧的孩子,不用让她操半点心。 重做沈家女,当少卿府的正妻,是门好亲事吧。 虽不懂那沈家那位为何不愿嫁过去,但她会多存些钱,若是阿禾过得不开心,纵使是大理寺少卿,她们也不要。 少卿府娶亲,派头不小。门前悬着的大红灯笼,一片喜红,仆从们穿着簇新的袄子,往来穿梭着迎客奉茶,茶香与酒香四溢,满是热闹光景。 花轿一落地,一双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握住沈风禾,将她迎下,清冽的柚花香扑面而来。 红烛高照的正厅里,宾客满堂。沈风禾随着司仪的唱喏,与身旁的人一同拜天地,拜高堂,最后转身行夫妻对拜之礼。 合欢扇遮着,她用余光瞥见旁人动作沉稳有礼,抬手俯身尽是温婉自持。司仪高声唱罢礼成后,她便被搀扶着,一路穿过喧闹的人群,送入了后院的新房。 新房里暖意漾漾,满室红绸喜帐。沈风禾独自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喜床上,也没有什么陪嫁丫头在旁伺候。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风禾执正合欢扇,脚步声也渐进。 一声轻佻的“啧”响在头顶响起。 “他竟真同意了。” “你们沈家倒是有意思,我拿人头当酒壶也不怕。” 来人继续说道:“清流文官的架子摆得挺足,转头还不是把个新认的女儿,巴巴地送进我陆府来。” 他俯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到沈风禾跟前。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属下在外回禀,语气急切:“少卿大人,那名逃窜的嫌疑犯,在城郊破庙被捉住了,您......” “知晓了。” 面前之人伸到半途的手顿住,收回手,转身便走,脚步匆匆,没有再看沈风禾一眼。 红烛燃到夜半,连烛芯都积了厚厚一层烛花,陆少卿却还没回来。 沈风禾饿得前胸贴后背,出嫁礼仪繁琐,她从晌午至今粒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此人新婚之夜如此,是要给她下马威吗。 她自个儿放了合欢扇,伸手推开房门,夜气夹杂着雪的清寒涌了进来。 门口守着的两个丫鬟见她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忐忑回:“少夫人,您怎的出来了?” “厨房在哪里?” 丫鬟愣神片刻,连忙回道:“少夫人是饿了?奴这就去给您拿些点心来,您回房等着便是。” “不用麻烦,我自己去。” 沈风禾此刻饿极,屋内的炭火熄了不少,浑身有股冷意,一点儿也不想吃些没有火气的点心。在问了一阵后,也不让丫鬟陪着,只身去了厨房。 陆瑾住处就有小厨房,与做婚宴的厨房隔开,丫鬟自然不会让她去前头。 即便是小厨房,瞧着也比她整个家都大。 冬夜寒冷,吃碗热馎饦才好眠。 沈风禾点亮案头烛火,熟练地挽起大袖,烧了些水,揉了个面团后揪成剂子入水。 灶上的火燃起,她取了两枚鸡子,滑入热油。 “滋啦”一声,鸡子两面煎至微焦起酥,溏心凝而不溢。一枚做汤底,一枚被盛进小碟,光看着便觉脂香四溢。 取截熏得油亮的腊肠,切成薄透的片,也尽数撒入锅中爆香。 沈风禾拿出剂子,随手按压拉扯,捏成馎饦。 待水沸泛起滚涌白泡,将馎饦一一滑入,馎饦在沸水中浮浮沉沉。热气蒸腾,汤汁咕嘟作响,她再抓几片洗净的鲜菘放进去,撒少许盐调味。 沈风禾满意地给自己盛了一大汤碗。 鸡子与腊肠调的汤底浓厚,馎饦裹着鲜香汤汁,鲜菘甜脆,顶上那枚轻轻一戳,溏心便缓缓淌出,将汤汁浸得愈发醇厚。 陆家前院,陆母正风风火火地往新房赶。 她本在前头应酬宾客,满心想着儿子新婚夜该是蜜里调油的光景,便多喝了几杯喜酒,醉得睡着了。 谁知方才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说少卿大人捉了嫌疑犯后便没回府,竟是把新妇独自丢在了新房里。 她惊坐起,这儿不能要了! 陆母又气又急,快步往新房走,琢磨着该怎么安慰这位刚进门的儿媳。 自从去年从陛下与天后那场筵席回来,她的儿子就有些不对。虽依旧对她恭敬,但时常又觉得他喜怒不定。 尤其是对于自己给他张罗婚事方面,总说怕怠慢了人姑娘。 他亲爹去得早,自小孝顺,又勤学苦读,品性也极佳,如何会怠慢。 她张罗一次,他拒绝一次,直至那帮子一块打叶子戏的友人问她—— 怡娘啊,你瞧瞧你儿官运亨通,却迟迟不娶亲,怎一直以“怠慢”为理。 她们挤眉弄眼地问她,这个......怠慢,到底是指哪个方面的怠慢? 岂有此理...... 娶亲! 这回必须娶! 婚房内红烛依旧燃着,可喜床却空空荡荡,鸳鸯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静悄悄的,哪里有半分人影。 “人呢?” 陆母满心错愕,“这新婚之夜,怎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守在门口的丫鬟支支吾吾道:“老夫人,少夫人说饿了,去小厨房找吃的......可、可少卿大人,确实还没回来。” 陆母越想越气。 好个混小子! 拿人头吓人,让沈家不得以换了位女儿过来,这事她还没找他算账呢! 新婚夜放着新妇不管,竟让她饿到自己跑厨房找吃的,传出去人家只当陆家怠慢儿媳,成何体统。 她压着心头火气,带着仆妇丫鬟往小厨房赶。 刚到小厨房门口,一股鲜香气就先钻了进来。 她家新妇搬了个木凳坐在小案前,被灶火映得脸颊红扑扑的。 她满头珠钗,还穿着青质大袖连裳,手里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馎饦浸在浓郁的汤汁里,袅袅白雾往上飘,浓郁鲜香直往鼻尖钻。 沈风禾正吃得专注,夹起一筷子馎饦,连带着边缘煎得焦香油亮的鸡子一同送进嘴里。 馎饦吸饱了汤汁,烫得她轻轻呵气,但仍大快朵颐。 见到陆母,沈风禾立刻起身擦了擦嘴,将馎饦往案上一放,恭敬行礼,“母亲。” 陆母的目光先错愕地落在沈风禾身上,很快又转向那碗馎饦。 沈风禾试探性开口,“母亲,您要尝一碗吗?” 陆母轻咳一声。 恰逢酒醒时分。 还真。 有些饿了。 阿禾:吃[星星眼] (不识趣的路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宜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