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痕》 第1章 引魂莲 乌玉这辈子第二次这么憋屈。 追在屁股后头的崔氏族人狗皮膏药似的,追了他三年,照五十年前他早就一爪招呼过去了,哪还有命在此碍眼。 然而引魂莲即将凋零。乌玉衔着尾巴,翻过山,又是一座都城。 虚耗了三年,那人的转世仍是没找见。 他心里鬼火乱冒,迁跃的矫捷身形在入城时变小,圆敦敦的猫身游窜在街巷屋顶。 倘若那人真的消散于天地,乌玉发誓必定重新纠集从前的妖族弟兄们,再次攻上仙门,不止身后这些追兵,天下有一个算一个修仙者都要给他陪葬! 路过王宫时,蕴养在神魂中的那盏残莲突然有了动静,花瓣舒展,霎那间绽出强烈异香。 他怔忪片刻,松开口中的黑环斑长尾,脚掌离开鱼鳞瓦片,挨着墙根,从一处不起眼的宫墙狗洞里钻了进去。 三年期限将近,他忘不了那人临死前病骨支离的凄惨模样,哪还有昔日执剑时的从容落拓?可谁又真正在乎,环伺身周的都是些薄情寡义之人,兜兜转转,竟只剩下他这个关系最不沾边的妖族真心挂念。 乌玉嗅着香,避开重兵把守的宫苑门禁,七绕八拐,跳上一堵院墙。 他昂首挺胸,琥珀色圆眼俯瞰下方庭院,除了几只矮矮的桂树,冷清寂寥,不见侍候的宫人。 这时殿门打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郎从里间出来,她约莫孩提左右年纪,手里半遮半掩着一个圆碗,竖起耳朵左右探看一番,而后猫在一个角落里哼哧哼哧开挖。 乌玉心中鼓噪,种种荒唐的猜测从脑海闪过,蹑手蹑脚来到她身后,试探着喵了一声。 女郎转过脸,蹲在地上和乌玉对视,雪白粉嫩的面庞上,是毫不掩饰地错愕神色:“小玉?” “终于找到你了!崔明恒,你……”乌玉化作一个猿臂蜂腰的俊美青年,激动地上前两步相认,他揪着小孩儿垂耳一侧的发髻,哭笑不得地叹息道:“你怎么投胎成女孩儿了?” 李莼好脾气地任他左捏捏右摸摸,略感无奈:“说来话长,我并非投生成女身,只是被打扮成了这副模样。” 乌玉粘他不肯撒手:“你这是要挖狗洞?” 李莼面露赧色:“……是,骊国国主请了一位修为极高的散修道人为国师,前朝后宫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觉察,更别提引气入体了。但这三年间有他护佑骊国,作乱妖魔倒是少了许多。” 乌玉听后皮笑肉不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涩然:“你还关心起别人了,万幸我这一路为躲过崔氏追兵,没怎么留下灵力使用的痕迹。” 李莼低头去擦手上的泥巴:“今日你若不来,我也该挖出去了。” 乌玉掰过他一双又短又小的手,拿自己衣袍下摆给他弄干净指缝里的泥垢,闷声闷气道:“我找了你三年,引魂莲也快失效了,若是今日你我错开,四境距离遥迢,你之后会来找我吗?” “会。” 乌玉一愣,没想过能得到他如此果断的回答,顿时不蔫了,美滋滋道:“哎呀,你那难缠的弟弟怕是快追上来了,我先带你离开。” “明遥?”李莼提起崔明遥时也有些头痛,旋即不再细想,对乌玉说起另一件事:“今生母亲为我取名李莼,此后对我,就不以崔明恒之名相称了罢。” 乌玉眨眼:“一定得改口吗,‘莼’又是哪个字?” 李莼无奈道:“莼菜鲈脍,十年前带你去千湖之国时,你赞不绝口地点了三碗莼菜羹。” 后来乌玉才知道他当初进出自如的宫苑,是废太子允及其家眷的终生囚禁之所。 骊国建都沅,毗邻北境,夏日虽不算炎热,然而乌玉还是难以忍受,找到李莼之后便如剜去了一块心病,他快活地提议道:“随我回金陵山吧,就像从前在崔家的时候,你挥剑我耍刀,有事没事去凡人堆里转转,你铲奸除恶,我在旁边给你打下手。” 李莼但笑不语,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乌玉一时只察觉到李莼的心思并不似自己一样欢喜,小心翼翼地追问:“你不愿意?” 李莼此前没想过世上竟真有不忘却前生记忆而转世投胎的秘法,还凑巧被乌玉给得到了。然而五百多年修为一朝散去,重新变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胎童子,他看着千辛万苦找来的乌玉,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免对今后的事情更加彷徨,他如今这副模样已经给不了乌玉什么了。 李莼转移话题:“明遥是不是拿到了你的魂灯?” “没错,他在你死后便继任崔氏家主,”乌玉扁嘴,语气幽幽道,“我来找你,他打着不让我再次为祸苍生的旗号,急吼吼聚集了不少仙门修士,妄图压我回崔家。不就是眼红我的能力,想让我奉他为主么,他也配?” 李莼坐在他的臂弯里,笑得眉眼弯弯,意有所指:“至少也要花上五十年你才肯吧。” 乌玉气急,掂了掂他的屁股,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除了你,谁还值得我归顺,本座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乌玉五十年前败在李莼剑下,座下大妖小妖作鸟兽散跑得飞快,他没有被李莼就地击杀,而是带回了崔氏禁地。 乌玉自修为大成,出世为祸以来,手下人命不知凡几,当时还是崔氏家主的李莼,观其心性单纯,只是一时为业障蒙眼,未曾真正堕魔,难得起了爱惜之心。顶着崔氏族老们极力反对的重压,力排众议,将乌玉的处置无限期延后。 头几年,乌玉被拘在一处幽静之地磨练心性,因他原身为雪豹,尤其不喜水,常常被李莼拎着在瀑布底下冥想静修,洗得一身厚毛软塌塌地滴水,把脚下光滑的石头挠得尽是他的爪印,李莼跟他面对面闭眼打坐时,最熟悉的声音便是乌玉喉咙发出的咕噜嘶气声。 那时乌玉满脑子都是他咬开李莼喉管后,各种各样的飙血场景。然而长久相处下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不是李莼的对手。 又被关了几年,碍于禁地结界,他不得不真的老实下来。 李莼很忙,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返回。有时是万籁俱静的子夜时分,他悄然而至,乌玉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他,他饮尽一杯冷茶,俯身近前,摸一把乌玉浑身遍布黑环斑的乳白厚毛,在加固结界后又匆匆离去。 他是嫡支庶长子,天赋只是尚可,十几岁时为了母亲期许,无时不投身刻苦的修炼。后来意外被游历的藏衍真人看中,收作弟子,五百多年后,理所应当成为溱水崔氏家主。 他没有师父一心求道成仙的决心,也没有博爱苍生平定世间的志向。 他自知自己不过是个随波逐流的庸俗之人,却被世人捧为剑仙崔君,往他身上寄予了太多期许。 “走嘛,跟我回金陵山,我养你啊。”乌玉难得撒一回娇,话中不掩得意,“崔家家主有什么好当的,巴掌大一个地方,糟心事还怪多咧。等到了金陵山,我是大王,你就是小王,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修炼!” 李莼抬眼看向乌玉近在咫尺的侧脸,听这只雪豹话里真心赤忱的挽留,目光在他鼻尖那颗小痣上停留,除了苦涩,似乎还有些不齿的满足蔓延进心肺:“小玉,如今的我已不值得你追随左右了。” “你在想什么,”乌玉单手捧起他的脸,一双黄玉似的招子里析出锋利又明亮的光,一眨不眨地盯看时,亮得瘆人,“你是崔明恒也好,李莼也好,我只想要你痛痛快快活着啊,你知不知道?” “小玉……”李莼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今生稚嫩陌生的面容,避之不及般地挪开视线。 李莼不敢叫他看见,掺杂在苦闷愧意里的,竟还有自己难以自抑的心跳。 乌玉真的明白吗?前世那个崔明恒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高之徒,他的喜怒哀乐通通藏在面具之下,世人想要的崔明恒完美无缺,他也从未令人失望。可离开那具身体,他又为什么而活呢。 当晚,他们夜宿深林,乌玉将身上带着的滋补仙丹一股脑全喂李莼吃了,亲自护法,让李莼三岁的身体引气入体,正式踏进仙途。 李莼睡在乌玉腹侧,柔软干燥的长毛被他拱出一处凹陷,颊侧的绒毛虽然温暖,却只留有一种霜雪般的清冽,没有寻常野兽腥热的气味。 乌玉顺了顺脸上被风吹乱的细毛,刺棱棱的粉舌把两只爪子来回舔了个遍,看着身前火光微弱的柴禾堆,他眯起眼,用粗壮有力的长尾把李莼的腰身一卷,揽到自己颈侧的位置,看着安然酣睡的李莼,他满足地闭上眼。 李莼睁眼,水润的眸子里一丝睡意也无,他没有惊动乌玉,眉宇间聚起的愁绪在熄灭的火光中重归于无。 连日来,他们没有绕过城镇赶路,乌玉已经感觉不到身后崔氏族人的行迹,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摆脱跟屁虫的愉悦轻易就盖过了那点疑虑。 他化身人形,将小小个的李莼抱在怀里,换了男童衣服的李莼玉雪可爱,和乌玉凑在一块,既像兄弟又像父子,一路上侧目之人不在少数。 然而当他们到了祢国都城,凑上前的人头骤然变多,目光不尽是友好,李莼凑到乌玉耳边低语:“放我下来。” “通缉令?” 他们站在都城内的布告栏前,上面赫然张贴着两张乌玉和崔明恒的正脸画像,神貌上有几分出入,但对照真人,其实不难辨认。 第2章 心魔 乌玉攥紧拳头,伸手将两张浆糊的画像撕下来,仔细看向旁边告示上的小字,瞬时岔了口气,怒火攻心,脸上都浮起了一层薄红。 李莼扯着他的胳膊,垫脚勉强看见那几列字,抛去详细的形容特征,关键罪名就那么寥寥几句话—— 崔明恒,勾结妖邪,盗取崔氏重宝出逃;乌玉,吃人豹妖。 “这是明遥下达的通缉令。”李莼注意到小字后紧跟的崔氏家主印章图案。 “自己做些痴心妄想的梦就罢了,给已逝的兄长泼脏水,他是何居心!我要回去杀了他!”乌玉气得要死,前几日还以为崔明遥追了三年,终于有了点自知之明收手了,没想到是另有后招,竟然污蔑一生行事磊落光明的李莼偷窃,还将他踩成吃人妖邪。 李莼对于幼弟冷血的作为是有些伤心,但更多是奇怪,毕竟自己是真的死在了崔家,这是人人都亲眼目睹的事实,为何崔明遥还要张贴自己的画像,代请天下诸人来追捕缉拿呢? “我死后,尸体入棺了么?”李莼仰脸望向他。 乌玉重重点头:“我亲手为你刻了碑,崔氏并未向外传布你的讣闻,但崔明遥和族老们必然是知晓得一清二楚,他们还在墓前假惺惺地劝我另择明主呢。” 李莼察觉到暗处朝他们二人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不由担心会引来祢国官兵,握着身侧乌玉硬邦邦的拳头,劝慰道:“小玉,我们先离开这里。” 天还大亮,乌玉理智回笼,他重新抱起李莼,足尖点地,身影闪动,几息之后出现在一处城外的灌木树丛里。 李莼松开他的脖颈,视线从乌玉颤动起伏的喉结到陡然尖锐变长的犬齿,食指轻轻点了点他咕噜咕噜不停的喉结,轻声提醒:“小玉,牙齿。” 乌玉瞪他,尽管憋闷得直咬后牙槽,手上却还是力度轻柔地将他放在地面,才转身化为雪豹在一旁的岩石块上磨爪子。 杀了他。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乌玉想起那张和李莼三分相似的脸,心里是又气恼又悔恨。 三年前,李莼在他施展完转世秘术后不久就断气了,封棺入土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崔家禁地里那一间李莼为他独辟的幽室,把这么些年存放的醇厚酒醪统统翻了出来,一坛接一坛下肚,乌玉终于有了醉意。 他卧倒在常憩的软榻上,空气中酒香四溢,他好像从中又闻见了凛冽梅香,在那人的袖袍内被熏暖,寒冬不再短暂停驻在一季,他嗅着那股幽幽暗香,好梦香甜。 乌玉朦朦胧胧睁眼,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数个普通的如水夜色中,李莼解了口渴,又过来薅一把他脊背上的毛。然而这次不同,李莼摸了他的脸颊,几乎溜遍了整张脸,脸上每一颗漂亮的小痣也被人摩挲了一遍。 “阿恒……” 乌玉亲昵地叫他名字,滚烫的唇烧得厉害,连那条透出洁白齿列的缝隙里,都氤氲出一片热气。 那个面目模糊的李莼说了什么话,他一句都没听清,耳朵里嗡鸣声沸腾,他好像要飘起来,这种美好的感觉引人着迷发笑。 他感觉有人像撬开蚌壳一样,剖开了他的嘴,那只手不顾他挣扎,想要夹住他游窜的舌头。 乌玉从那一丝陌生粗暴的动作中惊醒,发现眼前压着他的人竟然是崔明遥,差点没一口咬断崔明遥的脖子。 他忍着耻辱,把崔明遥半推半拽地逼出了禁地,灵力凝聚的冰雹飓风掀掉半个崔家,搅碎了多少人他没功夫细数,满天雪啸中,只晓得崔明遥被他当场抓瞎了一只眼睛。 随后他就跑路了。 李莼安静地坐在乌玉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很容易联想到了心魔一物,神情凝重,盖因上一世他的死也和自身的心魔脱不开干系。 谁能想到修士中赫赫有名的崔氏家主也蕴生出了心魔呢? 李莼自嘲想着。关于心魔,他知之甚少,以往都是归入邪祟附庸,一道绞杀祭剑,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中利害。 他迈着短腿去到仍在泄愤的乌玉面前,轻声细语道:“小玉,能帮我看看神魂有无残缺异常之处么,那画像上的崔明恒,极有可能是我前世的心魔化身。” 乌玉这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眼里有几分呆色,犹豫道:“若让外人探查神魂,对你来说不啻于一场剥皮酷刑,非常人能忍之痛苦,且此举还有摧毁心智的风险。你仔细些,终归是自己的神魂,多检查几次不也一样?” 李莼摇头坚持:“你直接来吧,正因为是自己的神魂,才看不出遗漏的地方。” 眼见李莼执意要验,乌玉想了个折中法子,他分出一缕自身的神魂从李莼的灵台进入,温和地一寸一寸查看翻找,尽量让李莼自身的神魂不那么激烈地排斥。 他绷着心神,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这样一来速度迟缓许多,他睁眼后遗憾地叹气,也感到有些奇怪:“没有残缺分离的异样。” 李莼掏出手帕,示意乌玉低头,为他擦拭额间的汗珠,眼里明晃晃的心疼,不再提额外的事情:“辛苦你了。” 乌玉偶然瞥到他的眼神,恍惚间重影上了他上一世的面庞。 一事不成,乌玉又想了另一个招。他召集祢国方圆百里内所有开启灵智的小妖,将刚才撕下来揣储物袋里的画像展开,抚平崔明恒那张被他蹂躏得皱皱巴巴的纸,对底下的小妖们训话道:“记住这个人的脸,如发现其人行踪,即刻上报金陵山,近日连接金陵山的法阵将会陆续开放,如有隐瞒不报者,本座定提他抽筋炼魂!” 他亮出一枚黑玉令牌,年纪稍长些的小妖无不是身躯一震,当即叩拜在乌玉跟前诺诺称是。对乌玉不甚熟悉的新生小妖则懵懵懂懂地跟着跪拜,如此之后,乌玉也没解释自己的身份,挥手便让他们散了。 李莼面露诧异,毕竟五十年过去,乌玉当年杀神的威名虽仍在,却也没料到是如此管用。 或许对妖族来说,五十年本就只是几寸光阴,若没有自己当时横插一脚,而乌玉又在伤势未愈情遇下,一人单挑修为圆融的他,乌玉如今怕是已经被迎上了万妖之王的位置,手握妖族,呼风唤雨。 也有极大可能会因为杀红了眼,心智不存,最终堕魔,落得个永无轮回的结局。 乌玉重新化作了更熟悉方便的原型,一口叼起李莼后颈的衣领,歪头将小人儿甩到了自己肌肉结实的脊背上,长尾托住他的后背,留出一截供他抱住保持平衡。 “抓稳了,我们抄近路。” 乌玉敏捷地跳跃在深林山岩间,厚厚的脚掌落下,肉垫踏在草甸上,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他原本是没打算使用令牌,从崔家离开后的三年,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行踪,不想惊动昔日的伙伴,怕他们再次缠上来劝说他光复妖族大业。 现在却也无所谓了,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李莼转世,等解决完了心魔的事情,将金陵山结界一开,两耳不闻窗外事,践行诺言,亲自陪伴李莼从头修炼,想想也很惬意了。 至于大妖们,指不定他们也有了新的想法,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找他抱团。只要北境在他的掌控下,不掀起人妖战火,其他三境随便怎么打都无所谓。 乌玉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被李莼行事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他还是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行径自私,不作为也没有担当。但他又不是李莼,坏人坏事都是做惯了的,他天性里就没有仁慈之说。 李莼看不见乌玉愈发冷傲的豹脸,却能听到他喉咙里哼哼唧唧的呼噜声,一头雾水,不明白乌玉这是在表达高兴还是难过。 然而他骑在乌玉背上,这是平生第一回,不知道乌玉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前乌玉虽然被一些不对付的妖族同类讥讽为人修娈宠、坐骑,但他从未对乌玉有过自诩高人一等的折辱要求。 他自乌玉愿意化身人形后,亲手教其读书识字,穿衣吃饭,坐走停行的仪态常识,以及刀剑武器的应用招数。 当乌玉眼里对人不再单有敌意,逐渐诞生出好奇和渴望时,他愿意去接纳包容。 他清楚记得在乌玉别扭地幻化出人形的那天,那副酷烈无情的暴君之姿下,乌玉的人形俊美如玉,他的冷傲并未被消解,李莼却知道他的改变,不再作为茹毛饮血的野兽活着,几分天真的拙直令人恻隐。 “小孩子真是好麻烦啊,你有快速变大的丹药吗?”乌玉假意抱怨道。 可一见乌玉的脾性尚还稚气顽劣,李莼又想,自己还是死得太早了。 “……你的脸再好辨认不过,却因为抱着一个孩子,才到如今都没人把你当街指认出来。”李莼提醒他。 乌玉声音小了些:“就是说没有变大的办法嘛。” 他们从祢国一处荒废许久的传送法阵里离开东境,直抵的北境某处传送阵。 乌玉自在地抖了抖圆钝的耳尖,刺骨风岚对他来说不过是和煦的抚摸。 李莼眼前景色倏尔变为白茫茫一片,细腻的雪粒子融化在皮肤上,痛感却不亚于在暴露的伤口上撒盐。 “阿嚏。”李莼冷得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扒紧了手里的尾巴毛。 “阿恒!”乌玉身躯一震,焦急地变作青年,半跪在地接住缩成一团的李莼,把他睫羽上冻结的雪花化去,愧疚地低头看向怀里发抖的小人:“北境天气严酷,我竟忘了你才刚引气入体。” 李莼在乌玉急忙送入体内的灵力热流里缓过神来,煞白的小脸上强展出笑意,他呵出一口浅浅的雾气:“我也忘了。” 乌玉心下一痛,为那声自己下意识叫出口的阿恒。 他们离开杳无人烟的荒原雪地,乌玉按照以往记忆,来到了南伽王族的地盘。 遍地是低矮木筑石屋群落,在穿裘带貂、高鼻深目的魁梧北人眼中,乌玉和他怀里的李莼,简直是误入狼口的白羊羔,激发这些天生血统炽热暴虐之人的狩猎**。 不过没人敢上前挑衅,千年前,长相和乌玉一般无二的南人修士,因北境意外开启的一处洞天秘境,大量地涌入了与世隔绝的雪域高原。 他们上天入地,好似无所不能,和北境的几大王族对抗,手握成仙之法,最终将北人驱赶至环境更加恶劣的北境边缘,几近冥界深渊。 虽然早在几百年前,金陵山的主人就已经出手血洗了不少入侵北境的南人修士,对南人刻骨铭心的忌惮,却如阴云般悬挂在每个北人头上。 乌玉腰间未曾佩刀,行走间身形也不算快,然而那一身泠泠的血气,一观便知他不是普通人,亦非善类。 乌玉回了北境还没半天,肌肤就已经能看出明显变化,白得透光,说是晶莹剔透的雪肤一点不夸张,他在这里就如喝饱了甘露的娇花,如鱼得水。 李莼埋在他的臂弯里,此时睁眼看乌玉和客栈老板用自己完全不懂的南伽语交谈,听着乌玉舌尖蹦出的艰涩语言,感到有些新奇。 乌玉察觉他的目光,低头捏了下李莼微嘟的颊肉,炫耀似的勾唇一笑:“想学?” 乌玉刚待在李莼身边时,花了好几年才摆脱文盲的范畴,在博闻强识的李莼手把手教学下,他简直越学越废,磕磕绊绊地认字读史念诗。 他从储物袋里数了两颗成色颇好的珍珠出来,付过房费,头戴狐皮毡帽的客栈老板领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屋子。 等饭的过程中,乌玉搜刮出几枚大小不一的火系灵石,在房间四周角落布置了个简单的聚热阵法。 暖洋洋的灵气烘得李莼昏昏欲睡,半日奔波,天也暗了下来,而乌玉肉眼可见的又蔫巴下来了。 他陪着李莼喝了碗熬得奶白的羊肉汤,一手撑在桌沿上,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李莼端正腰背,品出几分崔明恒的影子,安静扶碗吃饭的神态半点不差。 饭毕,屋子里的温度又攀升了一些,乌玉燥热地脱去玄衣劲装,给自己和李莼施了个净身术。 李莼见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质白色里衣,系带松垮,交领开到胸前,连左胸上那颗褐色小痣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皱眉。 乌玉仍是嫌热,踢了袜履,赤脚踩地,和端坐一旁,抱守丹田修炼的李莼打了声招呼:“我去外面透透气。” 李莼迟疑刹那,乌玉不等他开口就窜出了门。 李莼说不上来有些闷,强迫自己闭眼入定,在那股莫名的郁气推动之下,他的修为再次突破一层。 还没来得及舒口气,此时三道身影旋风一般破窗而入,木屑四溅,急急掳了他便跨窗离去,比顺手牵羊还要轻松,几息之间,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客栈十里开外白花花的雪景中。 李莼呛咳一声,缠在腰间的蛇身几乎将他的晚饭勒出来。 第3章 金陵山 三头蟒玄冥威胁他:“小子,不要想着逃!” 白鹤水衣从见到李莼那刻起,心里就跟吃了秤砣一样情绪低落得不行,他挥翅调转方向,飞得离玄冥远了一些。 “他又在闹什么别扭,你惹他了?”金狮金奎凑到玄冥身边咬耳朵,又偷偷瞄了水衣一眼。 “嘁,八成和这小子有关,”玄冥三个头六只眼睛都在用力翻白眼,“别赖我,到时候你去和他说,真受够了他这副娘们唧唧的样子。” 李莼见这三只大妖口吐人言,又从他们各自极具辨识度的原型上,快速推论一番,对于他们的身份,心中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妖一人停在一处避雪洞穴里,夜间风雪渐大,妖族临时赶来,在北境他们也没有什么预备的营地,索性就停在这里,反正乌玉迟早也要找来。 金奎抛出几朵能浮在空中的火种,微微照亮洞中视野。 “确定这是乌玉的儿子?”玄冥嘶嘶吐舌,黑漆漆的竖瞳因为没有眼皮,直勾勾地锁着李莼时极为骇人。 “应该是人妖混血,他身上那股豹子味儿跟他爹如出一辙,”金奎化身成一个身量九尺的高大金发青年,微棕皮肤上疤痕累累,他粗鲁地抓起李莼的脸,让玄冥能看清,“你仔细瞅,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祢国那小雀妖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乌玉真是堕落了,竟还跟人结合搞出了孩子。” 水衣抱臂而立,他是昔日和乌玉玩得最好,也是三妖中最了解乌玉的人,听后没有反驳。 当初乌玉被崔明恒击败,他们只得避开仙门气焰锋芒,各回各家,重振旗鼓后预备救出乌玉。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年,乌玉就对崔明恒俯首称臣、摇尾乞怜了。 不仅跟他们分道扬镳,还反过来围剿妖族。其中变脸速度,不怪他们觉得乌玉爱上人类女子是彼之常情。 李莼从三妖笃定自己是乌玉儿子那里开始,就有点无语凝噎的郁闷。 他和乌玉的容貌唯一共同点,就是两人都是按照三庭五眼长的,这些妖族怕是脸盲,对人族的长相差异没什么具体认知。 而身上相同的气息,则是得益于乌玉这些天不间断地往他身体里灌入的深厚灵力。 由于李莼看上去就弱不禁风,他们连基本的绳子都没给他捆上,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蛐蛐乌玉,聚在一起吐了好些黑水。 “诸君,”李莼镇定自若地发问,“抓我来此有何目的?” “你不害怕?”三头蟒怼脸而视,分叉的蛇信扫过他的鬓角。 “嘘,人来了。”水衣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警惕地看向洞口。 一只雪豹从雪夜黝黑的影子中缓慢踏进昏黄的洞穴入口,他一双招子直如火眼金睛,在夜里亮得刺眼。拱皱的鼻周,亮出的犬齿,还有喉间低沉的震颤,熟悉他的三只大妖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乌玉咬断敌人喉管的前兆。 水衣还没按计划好的腹稿开口,只见乌玉幽灵似的挪移过来,首先扑向了距离李莼最近的玄冥身上。 玄冥猝不及防被他挠了一爪子,鳞片哗啦掀飞一连片,见状黑尾一抖,立时弹到了乌玉身侧,妄图利用自身优势绞杀乌玉,却被他识破,力破万钧的爪子登时踩住了玄冥的七寸,令其再动弹不得。 比乌玉身形大上一倍的金奎还想着趁乱偷袭,没想到差点被乌玉叼到了脖子,幸亏他及时扭头。 乌玉呸了一声吐出满嘴金鬃毛。 “乌玉,我们这么久没见,何不如坐下来好好叙叙旧,”水衣边说着,人形时的清俊少年扯过李莼挡在身前,“我们没想对他做什么,你瞧,他一根毫毛都没伤到。” 乌玉冷笑:“没什么好说的,把他还给我。” 被压在地上摩擦的玄冥张口:“乌玉!你难道真的被人族迷昏了头,我们才是你的同胞,你还要执迷不悟多久!就连你那光风霁月的主人,不也还是堕了魔!” 乌玉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就在东境,有不少人族修士亲眼所见,消息传得满天飞,说现今崔氏家主重兵追拿崔明恒,双方交战之际,从崔明恒身上爆出了冲天魔气,”金奎接话,“你效忠的主人业已叛出仙门入魔,你也该回到我们中间了。你若愿意,也可说服你的主人崔明恒加入我们,我们必然扫榻相迎。” 乌玉松开腿,放过玄冥,他化身黑衣青年,上前直接将李莼抱了起来:“没兴趣,你们自己玩儿吧。” 乌玉扭头就走,绝非欲擒故纵的伎俩。 水衣急忙叫住他:“等等!这是不是那小孩儿的东西?” 水衣掏出一根红绳玉玦,李莼乍一看不就是自己脖子上贴身挂着的那块玉么,什么时候到了水衣手里? 水衣信誓旦旦地说着:“这玉上刻的是南境千湖之国虞国王室的独有纹样,这小孩儿的母亲定是出身王室。你不必否认,我踞于南境已久,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若你执意不肯回来,我们便去虞国拜访一遭,你也不想闹得心上人的故国不得安生吧?” “哈?”乌玉一脸莫名,“关我什么事。” 他心思回转间隐隐又想通了其中关节,低头去看李莼的脸色,果然见其唇角笑容僵住,他哪里还有不懂的。 乌玉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飘飘说道:“虞国若有闪失,我便去三位领地上好好耍耍,杀人偿命的道理,不需要我解释吧。” 水衣只好松手,任那枚玉玦又回到李莼手上。 水衣废了半天口舌还是没能劝动他,焦急地去扯他的手臂:“乌玉,你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乌玉猛地呲牙,回头时那双蜜蜡般的黄瞳出现在人脸上,他甩开水衣:“别碰我。” 水衣如坠冰窖,失焦的目光落到窝在乌玉怀里,只露出半张脸的李莼身上。 李莼看出端倪,记念着刚才的事情,他冲水衣笑了笑,半分不似天真顽童,眼底的得意满溢出来。或许连他都没发觉,这透着种孔雀般的炫耀意味。 经过这么一茬,晚间没有再宿在客栈,乌玉恨不能把李莼塞进身体,狂暴的风雪一夜不停,他脚下步履也不停。 他们不断深入雪域,后半夜砸在身上的是冰雹,不远处的冥界深渊嘻嘻笑着,吞吐出的幽灵死气环绕在乌玉周身。 “阿恒,别睡,阿恒,阿莼,别睡……” 李莼艰难地睁开一线,丹田燃烧的蓝火是乌玉为他点亮的护心灯,源源不断地灵气游走在凝涩寒凉的身体中,他的命彻底交到了乌玉手中。 不过五十年而已。 熹微之初,乌玉拖着疲沓的双脚,终于登上了金陵山。 守在金陵山宫殿中的小妖尽数出迎,管事的莲妖无黛,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的小妖们去服侍乌玉和李莼。 他跟在乌玉身后:“他就是你用引魂莲找的那个人?” 乌玉累得没力气:“嗯嗯。” 无黛撇嘴,小声嘟囔:“早知道你要找的是人族就不把引魂莲给你了。” 金陵山上开启灵智的小妖,从出生开始就没离开过此地,他们天真不通世情,无黛让他们称李莼为少主,他们面对着三岁的人族幼崽,态度虽有尊敬却并无惧怕,活泼地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但李莼听不懂北境语言,修养了几日身体,渐渐只剩下两三个拨来照顾他的小妖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聊天。 李莼坐在回廊上看天:“小、乌玉很忙吗?” “乌玉大人去修补结界啦,”狐妖湄湄揣手趴在屋檐上,尾巴在李莼面前扫来扫去,“小少主,你娘亲是不是特别美?” “是不是喜穿白衣,还会使剑!”蛾妖天明兴奋地接话。 湄湄跳下来:“你如何知道?” 天明在原地绕圈飞,鳞粉扑簌簌地落下:“天慧见过!就在乌玉大人的书房里,有好几卷美人图呢,谁都不让碰,她还是飞错房间无意间瞄到的!” “美么,她美么?”湄湄追问。 “大约是美的吧,天惠和我都白天眼神儿不好使,再说人不都长一个样吗?乌玉大人看中的人怎么会差,我倒是亲眼见过大人好几次坐在昆仑台上摸着剑发呆,好几次呢。” 小妖们又将目光转回来,渴望地期待李莼解答。 李莼知道他们又误会了,这其中的缘由根本解释不通,没人相信他不是乌玉的孩子。 然而令他沉默的是,乌玉竟然真有一个心上人,他们相处五十余载,从未听乌玉提起过。 或许她并非人族。李莼惘然,心里升起的酸意太过陌生,几乎锈蚀了某些东西,才让他觉得胸膛里空落落的。 “乌玉大人一千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人,真是很寂寞呢。要是有个爱他的伴侣,哪怕是人族也没有关系啊。”湄湄叹气,细长的俏眼微闪。 “一千年,是么。”李莼轻声重复。 乌玉闷了几天,给金陵山结界的聚灵阵阵眼输了半身灵力,今日才终于得空,马不停蹄地赶来找李莼,却发现他穿着单薄地坐在庭院里和小妖们聊天,一点没有要好好爱惜自己身体的意思。 乌玉四爪化两脚,从身后一把捞起李莼,将他箍在臂弯间:“金陵山下的不是普通霜雪,这里临近深渊,就算是被法阵稀释过后的深渊死气却也依旧暴虐。你目前修为低微,淋上几场雪必然要患病,几个小妖习惯了恶劣气候,没当一回事,你还是搬来和我住一个院儿吧,就跟在崔家一样,我们说好了的。” 李莼见小妖们惊讶捂嘴,满足地攀在乌玉肩头,脸颊蹭在他的颈窝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