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兄妻》 第1章 第 1 章 元嘉十年夏至,大凶日,忌嫁娶。 是日,永宁侯世子谢无愠迎娶夏家长女夏常羲。 然而侯府并不知晓,三日前,夏常羲已急病暴毙。迎亲车队依旧浩浩荡荡,堵塞在夏家狭窄的甬巷之中。 骤雨初歇,夏家祠堂中,次女羲和一身嫁衣跪在长姐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檀香缭绕间,露出一张与夏常羲别无二致的脸。 “羲和……”夏母掩唇啜泣。 少女抬手为母亲拭泪:“从今往后,我是常羲,而非羲和,母亲慎言。” “是为父对不住你们姐妹。”夏父低叹。 羲和一言不发,转身踏入雨幕。 … 侯府新房,红烛静燃。 孙嬷嬷推门入内,目光锐利地扫过紫檀木拔步床边的新妇。 “老奴是夫人院里的孙嬷嬷,给少奶奶道喜了。少奶奶真是好福气,世子爷为了您,可是连表小姐都舍了。” 盖头下的人影像没听到似的,一动未动。 孙嬷嬷心生不快,想起从喜轿里接出新妇的那一眼。 彼时,风拂盖头,新妇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不过露出匆匆一面,就引得宾客连连惊叹,二房三房的几位哥儿更是一个劲儿地朝世子挤眉弄眼。 如今细看,见她艳服霞衣,鸾姿凤骨,真如月下嫦娥般莺惭燕妒,孙嬷嬷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暗叹难怪世子非她不娶。 侯府最终虽允了这门多年前定下的儿女姻亲,全了老侯爷当年的体面,可对于夏家的门第,到底是心有介怀。一个从六品小官的女儿,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做世子的正妻? 侯夫人怕她不懂规矩,失了体面,这才让她这嬷嬷先来敲打一番,让她晓得敬畏。 “前儿听说少奶奶生了重病,夫人担心得紧,如今看少奶奶气韵这般好,夫人也该放心了。可见这人呐,还是得看福分。” “只不过,少奶奶既进了侯府,从前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那些恶习,少奶奶也得改改,别丢了世子爷的脸。” 话毕,孙嬷嬷抬眉燥候新妇发作,可她只是漠然。 自进门来,还未听她吐露半个字,孙嬷嬷当下便存了轻视之意,只当她没见过世面,轻易被震慑住了,心下不由掠过一丝得意。 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日后拿捏起来倒也容易。 世子那样矜贵的公子哥儿,合该配天仙才对,夫人可早答应过她,不日便让她女儿玉露过来当个姨娘。 想到此处,孙嬷嬷脸上笑意便真切了几分。 “少奶奶想必是累坏了。您且歇着,世子那儿有玉露照应,玉露是老奴的女儿,他们俩也算是青梅……” 话音未落,却见那一直静默的新娘,微微动了一下。 盖头轻晃,底下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音量不高,甚至带着些许少女的青涩,却掷地有声,截断了她的话头。 “嬷嬷。” 只两个字,连她的姓氏都未带上,莫名让孙嬷嬷一哽,想说的话尽数噎在了喉间。 随即,那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淡无波,语气却不容置疑。 “剪檀,看赏,送嬷嬷出去。” 站在角落里的陪嫁丫鬟剪檀立刻反应过来,应了声“是”,从袖中摸出一个早就备好的荷包,笑容得体地塞到孙嬷嬷手中。 “嬷嬷辛苦了,这是我们少奶奶的一点心意,请您喝杯茶。” 孙嬷嬷捏着那分量不轻的荷包,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赏?她身为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竟要被一个才入门的破落门户的少奶奶赏? 夏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警告了她——谁是主,谁是奴。孙嬷嬷的笑容僵住了,张了张嘴,却一时拿不出任何话来拿捏。 剪檀笑吟吟地侧身让出了路,做出了“请”的手势。 孙嬷嬷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强挤出个笑,道:“老奴谢少奶奶赏。” 房门轻轻合上,新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红烛依旧高燃,噼啪一声轻响。 端坐在床边的夏羲和,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二小姐。”陪嫁丫鬟织烛红着眼走上前,“她们都瞧不起夏家。” 羲和怔忡着没有说话,盖头下的双眼仍是红肿的。 这门亲事,本不是她的。 不过三日光景。 三日前,她的孪生阿姊夏常羲,还笑着捏她的鼻尖,说日后定要接她去侯府小住,见识见识那金楼玉阙的富贵。 三日后,阿姊却因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无声无息地躺在地窖里。 而她自己,却要披上那身原本属于阿姊的嫁衣,以阿姊的身份嫁入侯府。 “羲和,家族荣辱,系于你一身了。” 阿姊病逝那日,在夏家潮湿的小屋里,父亲站在祠堂门匾下,声音疲惫,目光复杂地避开她。 “侯府……夏家得罪不起。尤其是眼下,世子他……” 父亲咽下了后面的话,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永宁侯府世子谢无愠,公子世无双,文可七步成诗,武能运筹帷幄。 因祖辈旧约,他自小便对阿姊格外照拂,更是为了她力排众议,才终于在他二十三岁这年,如约迎娶阿姊。 夏家需要他,她必须嫁。 前院的喜乐声不绝于耳,新房里烛火摇曳。 在漫长的暴雨骤然收歇后,空气变得稀薄窒息,羲和觉得透不过气。 她起身僵硬道:“我出去透透气。” “姑爷一会儿便来了,那洞房怎么办……” 剪檀目带警告地叫织烛闭嘴:“少奶奶去哪儿?我们陪您去。” “不用。” 羲和迈出门槛,风动,携来微凉的花香。 盖头的流苏随风轻摇,她垂首循着花香,默默走去。 她不知道去哪,也无所谓去哪,只是不想留在这新房里。 琅環阁的下人早已退避三舍,听剪檀说,谢无愠怕她新婚夜羞赧,只令她的陪嫁丫鬟随侍。 他是那般爱重阿姊。如今换了她来,却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这般想着,随着渐沉的夜色,她终于寻到了那花香的来处。 是后院里一处荒僻的院落。 推开门,却见荒烟蔓草间,浮起重重胭脂云,竟是几簇木芙蓉倚着断墙盛开了。 落花垫软茵,昨日凋萎的褪作灰粉,今晨新坠的仍含清露,而枝头犹自擎着绯红,仿佛非要在这无人之境,把一生颜色都烧尽。 荒凉与秾艳从来相生,芙蓉是阿姊最喜欢的花。 阿姊,是你来看我了么?羲和俯身抚过花瓣。 她兀自怔愣,以至于外头小厮惊慌的尖叫也未曾听到——“闹鬼了!鬼新娘,鬼新娘又来了!” 前院宾客渐散,谢无愠酒量不佳,琢玉般温润的面容略带酡红,却更显秀雅如玉,他含笑着一一辞别来客。 一娇妍女子眼眶赤红,扑入侯夫人怀中,瓮声道:“舅母,你答应过稚蕊的,表哥只能是我的!” 柳夫人低声抚慰:“放心吧,舅母会为你做主的。” 而谢无愠虽早已酩酊大醉,却仍肃立着身形,恭敬地相送宾客,直到他握住一人的手臂,面上端的是滴水不漏的浅笑,温声道:“贤弟,万谢赏脸,改日再叙,夜深慢行。” 那人反手撑住他的手肘,冷冷道:“兄长要将我逐出家门?” 谢无愠微顿,氤氲的眸子眨了两下,才看清眼前人一身青色提花云纹罗直裰,腰间坠着宫造的白玉鱼符,行色匆匆却不染纤尘,身姿挺拔,沉静冷冽。 他正垂眼睨他,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几辆才行出不远的马车似是发觉了此人,又匆匆驰回。 “谢大人!小人在刑部任职,小女对您一直念念不忘,大人可还记得小女?” “谢大人,明日可否赏脸酥玉楼一聚,犬子那案子,还望您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 “谢大人……谢大人!” 几位高官很快被他的侍卫遥遥拦住。 谢无愠喜怨掺半道:“慎之,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被称作谢大人的正是侯府三公子谢无咎,年方二十,官拜当朝大理寺卿。 谢无咎松开虚扶他的手,随行侍卫立刻捧着两盏玉杯行来。 他端起一杯,递到谢无愠面前。 “兄长新婚,我怎会不来。特备薄酒,贺兄长大喜。” 谢无愠低头望着那杯清酒,澄澈透明,微光荡漾。 还不待他动作,侯夫人柳氏眸光一紧,已笑着迎来。 “无咎,你可是稀客,大理寺都忙完了?今日的酒水可是官家钦赐的琼浆玉酿,来人,快给两位哥儿上酒。” “不必。”他没有看向柳氏,只平静地举着酒杯,看着谢无愠。 谢无愠摇头轻笑一声,抬手接酒,酒杯相撞,一饮而尽,而后微抬了眉头。 “好酒。慎之,在家多待两天,也见见你新嫂。今夜过后,你我兄弟二人再痛饮一番。” “不必了,我来,不过是为敬兄长一杯酒。” 谢无愠怔忡之际,忽忆起年少时他们曾笑谈,来日新婚,必遣散宾客,只独独兄弟二人饮个痛快淋漓才是。 他心头漫过酸涩,又道:“为兄……” “鬼新娘——过云楼有鬼新娘!当年的鬼新娘又来了!”跌跌撞撞闯入花厅的小厮打断了他的话。 而这一声惊呼,霎时间惹得侯府上下惊惧对望。 方才步出不远的谢无咎骤然回身,朝过云楼大步而去。 “慎之——”谢无愠抬步跟上。 侯夫人却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含着一丝颤音道:“装神弄鬼而已,你别去……不吉利。” 开新文啦,稳定更新,V前随榜V后日更,喜欢的宝宝收藏一下吧[亲亲] 下本写《公主的第八个面首》,始乱终弃太傅后被狠狠惩罚了,宝宝们多多支持[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花厅气氛诡异。 谢无愠默立着,沉沉的目光望向他的父亲。 永宁侯谢甫谅斜撑紫檀椅,躁郁地拨弄着个双鹤衔枝香炉,炉腹透出氤氲檀香,映得他一片鬼影缭绕,神色难辨。 杨稚蕊眼波一转,敛衽行礼:“舅舅,舅母,稚蕊有些不适,先回去歇息了。” 五姑娘谢棠梨悄然跟上,两人默契地避入回廊阴影,快步朝过云楼走去。 “棠梨,快跟我说说,那鬼新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家都不敢去,无咎表哥却敢?” 谢棠梨压低声音:“我也是偷听我娘说的,府里严禁议论此事。侯爷从前有个通房吴氏,怀了身子,抬姨娘那日,却被无咎哥哥的生母王夫人害了,一尸两命……自那以后,王夫人住的过云楼就夜夜闹鬼,有胆大的下人瞧见过,说那鬼穿着一身红嫁衣,就是吴氏!” 恰一阵阴风袭过,杨稚蕊吓得冷汗涔涔,死死攥住谢棠梨的手:“她、她是要来索命?可王夫人不是早就死了……今日女鬼又是来找谁的?” 谢棠梨讳莫如深:“谁心里有鬼,就是找谁的呗。” “你是说侯夫人?我听母亲说,她从前只是个外室,还没入门就生了无愠表哥,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谢棠梨抿嘴,遥遥望向谢无咎的背影,如何也不肯说了。 “在这儿躲着,别去触三哥霉头。”她拉着杨稚蕊躲在垂花门后。 谢无咎推开过云楼的门。 夏雨霏霏,渐次落下,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侯府朱墙画壁之间,独独将过云楼围成孤立的岛屿。 红光在湿漉漉的夜雨中氤氲出光影,照得那半蹲在花丛前的鬼新娘也泛着诡异的红。 她一动不动,嫁衣鲜红,盖头低垂,似玉雕矗立,无声无息。 装神弄鬼之辈,胆大妄为之徒。 谢无咎冷笑着走近,倏然抽剑,一剑挑开那鬼新娘的盖头,剑势强逼,凶戾寒光转瞬欺至她喉间。 风骤紧,雨更急。 盖头翩然坠落。 一张风华绝伦的脸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眼帘——螓首蛾眉,唇染丹朱,凤冠之下,容貌明艳不可方物。 唯独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空洞得仿佛万无一物。 若非她此刻长睫扑扇,眸中水光潋滟,沾染上几分鲜活生气,否则竟似人偶般美丽又不真实。 是她。 谢无咎收剑,剑尖只微微一荡,在她芙蓉面上一带而过。 一抹细小血痕自她脸颊渗出。 羲和吃痛,低呼一声,蓦然昂首看向来人。 细雨如织,一道颀长身影落在她面前,他宽厚的肩背迎着雨幕,于是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所有扑向她的风雨。 他身量极高,挺拔如雪中寒松,挟着风尘仆仆的劲风,冷硬肃穆,就连燥气也不自觉浸染清冷之色。 羲和的眸光凝定于他,想等他先开口解释。 比如,他是谁?为何伤她?又为何一言不发劈了她的盖头?他难道不知,揭盖头这件事只能由夫君来做? 可他一言不发。 朦朦烟雨中,他那张清隽的面庞半明半昧,轮廓利落,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透出股不近人情的冷硬。 四目相对。 半晌,羲和率先打破沉默,镇定地抬手指向前院。 “吃席在那边。” 谢无咎还剑入鞘,退开几步,垂眸冷视:“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羲和这才发现夜色暗沉,一片阒寂,想来宴席快散了。 “知道了。” 她撑着僵麻的双腿站起,恰此时,一记惊雷劈来,电光游龙,瞬间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杀神一般的冷眸。 羲和腿一软,惊呼着向前跌去。 眼见着要径直跌入他怀中——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当即侧身,利落避开,甚至还后退几步,生怕被她擦碰到一丝一角似的。 她毫无缓冲地跌入芙蓉花丛中,猛地回眸怒视。 可那人却已漠然转身,携剑离去,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 杨稚蕊和谢棠梨冷不丁地听声回头,便见谢无愠手持竹骨伞,翩翩公子颜如玉,话里却难得含了丝严肃意味。 “五妹妹,明日再将《列女传》抄十遍交予我。稚蕊表妹是外客,不懂事便罢了,你却不该。” 谢棠梨面红耳赤,连连应是。 杨稚蕊却只听到“外客”二字,急声道:“我又如何是外人了?表哥,你不能这样说我!我方才瞧见夏氏与无咎表哥拉拉扯扯,不信你问棠梨!” “胡言乱语。”谢无愠疲惫地摇头,将伞递到谢棠梨手中,“带表妹回房歇息。” “表哥!”杨稚蕊还欲分辩,却被谢棠梨急急拉走。 二人刚走,谢无咎恰好大步行过谢无愠面前。 “你的人,带走,不许再来。”他冷冷撂下一句话。 “慎之。”他拽住谢无咎的衣角。 “我知你怨恨侯府,可你我兄弟情真,又何苦对我敬而远之。就当我这个做兄长的求你,在家多留些时日,让我们弥补你,好么?” “不必。”谢无咎没有一丝犹豫。 “——弟弟。”谢无愠低声哀求。 晚风呜咽,谢无咎沉默良久,久到他们二人的肩上都落满了雨,才终于开口说:“只两日。” 谢无愠展颜。 “好,两日也好。明日为你正式引见你嫂嫂,她性子极好,定然与你合得来。” 谢无咎脑中闪过她那双乌黑却空洞的眼眸,心下莫名一躁,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过云楼中。 羲和虽起了身,但嫁衣仍不可避免地染了脏污,绣着金线的裙摆泥泞不堪,鲜红与污浊交织。 她咬唇暗恨,方才那冷面杀神若再叫她抓着,定要叫他在泥地里打滚不可! 正思量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自身侧探来,试图为她遮雨,奈何雨势瓢泼,终是徒劳。 那手微顿,无奈收回。旋即,一道温润身影绕过她,步入视野。 微风浮动,谢无愠含笑望来。见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而她站在花丛里,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却还娇艳的芙蓉,脆弱而顽强。 下一瞬,他眉心微蹙,朝她伸出手来。 羲和下意识闪避,但他的指腹已抚上她面庞。 常年握笔的指腹略带薄茧,触感温热,拇指轻轻刮过她脸颊那道剑痕,其余四指弯曲着,不经意擦过她耳廓。 伤口顺着他的指心氤氲开绯红。 一阵隐约的痛刺来,羲和偏头躲开。 “谁欺负你了?”谢无愠问。 羲和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心绪复杂,低下头没有答话。 她曾见过谢无愠许多次。 每年的花灯节,阿姊应约与他在城楼相会时,她是楼下望风的那个。 可昔年的姐夫,如今成了她的夫君。 他没有认出她。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她小小挪了两步,不知该回些什么,半晌才低声说:“回房吧,下雨了。” 谢无愠微怔,随即淡淡一笑:“好。” 羲和乖顺地朝前走着,刻意让自己的思绪落在泥土、细雨,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上面。 直到带着男人体温的大红外袍披上她的肩头。 “别着凉了。” 她的思绪不得不被牵引回身侧的男人,而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母亲的嘱咐言犹在耳——若想在侯府立足,今夜,她必须取悦谢无愠。最好的结果是一举得男,若不能,也要缠着他尽快生下孩子。 否则,以夏家的家世,难保侯府不会替谢无愠再迎娶别的高门贵女,取代她的位置。 可她无法想象,她要和谢无愠做那种亲密的事。 “给少奶奶备水。” 不知不觉中竟已回到了琅環阁,他温声吩咐,又特意补充:“水温要热些,她淋了雨。” 织烛觑了眼神色恍惚的羲和,嗫嚅道:“姑爷,是一桶水,还是两桶?” 她的意思是问,他是要自个儿单独洗,还是要和新娘一起。 谢无愠说:“一桶。” 羲和的冷汗噌地冒了出来。 原还想待吹灯上榻之后,再假称来了癸水,可他怎会如此猴急,竟要和她鸳鸯戏水? 他不是素来端方有礼,还师从当世大儒萧望之么?大儒就是这么教他的? 待丫鬟们神色复杂地退下后,谢无愠笑着回身,问:“盖头呢?嫁衣怎么也脏了,是摔跤了么?” 羲和无措地坐在小凳上,只觉浑身蚂蚁爬过一般。 “无妨,洗洗就好了。” 见谢无愠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面红耳赤,慌忙补充:“我自己洗洗就好了。” 谢无愠眼底笑意更深:“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羲和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转入屏风后的净房。 可这隔间也只与卧房隔了一道屏风。她谨慎褪衣之时,才蓦然发觉,她可以透过屏风,看到谢无愠正立在喜床前,盯着床看。 他在看什么? 是那方洁白的素帕…… 孙嬷嬷特意铺上的,说是他与她今夜结合之时会用得上…… 谢无愠静立了片刻,终是走回桌边坐下,执起一本书,静静翻阅起来。 羲和悄悄泡入浴桶之中,夏雨黏腻,浸在清水里,顿觉神清气爽。 然而两柱香过去,指尖都泡得发皱浮肿时,她仍不愿出浴。 谢无愠的书已换了两本,她听得出来,可她不敢出去。 院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表小姐,您不能进去!” “这侯府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孙嬷嬷,你来得正好,你说我能不能去给表哥闹洞房?” “表小姐稍安勿躁。剪檀,老奴奉夫人之命,待新人事毕,收回素帕,同老夫人与侯夫人回禀。听闻房里已叫了水,可是事了了?请容老奴入内。” 房门蓦然打开,谢无愠眉宇间压着一丝不耐。 “稚蕊,夜深,你嫂嫂累了,有事明日再说。孙嬷嬷,今夜无需随侍,退下。” 杨稚蕊见他喜袍已不在身上,猜想他二人定然行过事了,又羞又愤,掩面离去。 孙嬷嬷赔笑道:“世子爷,侯府里的规矩您不是不知,新房夜里岂能没个听候使唤的?老奴也不让您为难,只在门外守着,可好?” 谢无愠垂眸片刻,终是允了:“……也罢。” 关上门,这一次,他没有坐回桌边,而是迈向屏风后的浴桶,轻声道:“我过来了。” 第3章 第 3 章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谢无愠越过屏风,克制敛眸,却见一片雾气蒸腾中,她鹌鹑般瑟缩在水里,只余一双眼睛露在水面上,咕噜噜转着。 他唇角勾起,将手中寝衣挂上屏风。 “我不看,穿好衣服,出来吧。” 说着,他回身欲走,浴桶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 谢无愠脚步猛地顿住,心跳漏了一拍。他压下那丝莫名的悸动,低声确认:“嗯?” 身后人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屏风太远,我、我够不着衣服。” 谢无愠一怔,蓦地失笑。他取下寝衣,背着身,交到了她的手中。 又一阵惊雷劈入房中。 那只湿凉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 原来她怕打雷。 谢无愠便不动了。 他就那样噙着笑立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催促,耐心地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急切声响。 “我好了。” 他这才回身。 红烛静燃,暖光朦胧,水汽尚未完全散去。 她一身胭脂色轻容纱,将窈窕身段勾勒得影影绰绰。乌黑的长发流瀑般披在身后,发梢垂至腰际,几缕湿发犹自黏在腮边,更添了几分慵懒与妩媚。 她脸颊绯红,垂首不语,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双手不自在地轻捏着袖口。 烛光在她身上跳跃,明明灭灭。 室内极静,静得能听见红烛芯轻爆声,以及彼此交融和渐渐急促的呼吸。 她站在那,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蓉,亟待采撷。 谢无愠的心像被云层层包裹,那柔软抚触着他,将他急急捧向令人眩晕的山巅。 “别怕。” 他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她脸颊上那道细微的剑痕,而这触碰,令她颤栗般瑟缩了一瞬。 她的脸,竟这样烫。 谢无愠垂眸,喉结不自觉滚动,目光落定她柔软的唇。 那水润细腻的樱唇之上,有一道清晰的咬痕。 她是有多害怕打雷,才将自己咬成这样? 还是说……她怕的不是雷。 是他。 他的指腹慢慢移开,最终落在她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嗓音低哑含笑道:“别怕我,我不会吃了你。” 他松开手,引她走入内室。 直到坐在桌边,羲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竟突兀地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 一碗长寿面。 她几乎是立刻就落下泪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谢无愠:“你……” “夏至,是你的生辰。”谢无愠眉眼温柔,浅笑着颔首:“祖母寻来的大师算过日子,说今日大凶,诸事不宜,尤忌嫁娶。” “可我不信。” “我只想将你早日娶进门,做我的妻。” “我想陪你过每一个生辰。” 酸涩如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羲和的心防,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嚎啕大哭起来。 谢无愠顿时慌了手脚,急忙递上帕子,有些无措:“别哭,是我不好,惹你哭了。” 羲和只是摇头,说不出话,埋首下去,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眼泪混着面汤一齐咽下。 阿姊,你的长生面,我替你吃了。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良久,窗外雨歇风停。 谢无愠也独自沐浴过后,二人终于迎来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时刻。 羲和早已蜷缩在喜床的最里侧,用锦被将自己团团包裹。 床微微塌陷了一瞬,是他上了床。 紧接着,红烛微光婆娑,金钩摇晃,烟罗紫的纱帐重重叠叠落下。 属于谢无愠的沉水香,和皂角的清香慢慢传来。 下一刻,蒙着头的锦被被掀起一道细微的缝隙。 羲和抬眼,撞进谢无愠含笑的温润眼眸里。他眉目柔和,望着她的双眼,轻声问:“闷不闷?” 她眨了眨眼,摇头。 于是谢无愠从善如流地重新替她用被子蒙住头。 其实是闷的。 她终于忍不住,偷偷探出半张脸来呼吸。 却正好又对上他一直凝视着她的目光。他就那样侧身支颐看着她,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四目相对,他温热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拂过她的耳畔,带来一阵战栗。 红烛又噼啪爆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得又哑又软,“要不要熄灯睡觉?” 她小声回:“好。” 谢无愠起身吹熄了烛火。 满室黑暗瞬间降临。他重新回到她身边,这一次,他俯身向她。 “困么?” “不困。” “那我们……” 她很快改口:“困!” 黑暗中,谢无愠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那我帮你醒醒神。” “不要。”羲和面红耳赤,一骨碌钻进了被子。 原以为他会再度饶过她,谁知锦被却被他掀开。 他撑伏在她上方,手指再次捏上她的耳垂,低哑的嗓音充满了蛊惑:“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如果我想要呢?”他哑声问。 柔软的风自窗棂漏进,纱幔逶迤。 一片片摇晃的月影下,羲和眨着眼,对上了他在夜色里也明亮的眼。 心底的坚冰仿佛被滚烫的火焰炙烤,正在一点点融化。 她煎熬,却又可耻地感受到一丝沉溺。 她从未和男人如此亲密过。 更何况,她已经和他拜过堂。 无论她心底如何不愿意接受,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姐夫。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侯府里唯一的依靠。 羲和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来吧。” 她的睫毛颤抖得厉害,手指紧紧蜷缩,掌心薄被被冷汗浸湿。 男人温热的身躯逐渐向她倾覆而来。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他滚烫急促的呼吸,终于落在她的唇畔。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未降临。片刻后,一个柔软微凉的吻,轻轻印在了她的额间。 羲和诧异地睁开眼。 谢无愠笑着抬手,轻轻刮过她的鼻尖,语气宠溺又带着一丝沙哑:“睡吧,我守着你。” “可我们……” “不急。”他截断她的话,“我等你真正愿意的那天。” “可那帕子……” “我会处理。”谢无愠故意板起脸,语气却软,“快睡。再不睡,我可真要改变主意了。” “我睡!”她立马紧紧闭上眼睛。 谢无愠细致地帮她掖好被角,目光怜爱地流连在她脸上,忍了又忍,还是低声问道: “病都好了么?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看你,可祖母恰又病下,母亲百般劝说,百善孝为先,缠着让我为祖母侍疾几日再去看你。” 羲和紧闭的眼中漫出泪,“好了,好得彻彻底底,再也不会痛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不好。”她的声音变得哑哑的,“你该来的,你再也见不到了。” 谢无愠笑了,大手温柔地抚摩她的发顶。 “傻话,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羲和的泪滚滚落在大红喜被上,再没说话。 他们的新婚夜,终于没能平静地度过。 晨光熹微之际,忽而雷声大作。 羲和猛地惊醒,发现谢无愠似一夜未眠,眼中有些许红血丝。 与此同时,急促的敲门声擂鼓般响起。 谢无愠安抚地拍了拍她,起身更衣。 房门打开,门外竟是侯府众人齐聚,人人面色惊惶焦虑。 谢无愠迅速合上门,沉声问:“出了何事?” “大哥!女真打来了!”二公子谢绍祺急声道。 四公子谢濮存焦灼道:“扬州城被围!指不定哪日便要打到汴京来了!” 谢无愠面色一肃:“官家传了旨意?” 众人默默让开一道缝隙,沉默立于最末的谢无咎一步步走上前来,手持圣旨,目光沉沉。 “官家有令,扬州城为江南要塞,决不可弃。特派扬州巡检使谢无愠——拼死,御敌。” 柳夫人身子一软,当场晕厥在永宁侯怀中。 谢无愠对上谢无咎的目光,问:“何时启程?” 谢无咎定定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即刻。” 谢无愠敛眸,“容我片刻。” “父亲母亲,汴京有禁军把守,不必惊惧,儿去去便回,此事切莫知会祖母,恐其忧虑生病。家中诸事——慎之,交给你了。” 谢无咎眉心紧蹙,没有回话。 谢无愠继续沉着吩咐道:“都散了,各司其职。慎之,再留一会儿,我还有事交待你。” 待众人散去,谢无愠才用力按住谢无咎的肩膀。 “你嫂嫂新入门,我这一走,归期难料。侯府上下若有人为难,还请弟弟务必替我看顾好她,莫让她受了委屈。” 谢无咎扫过他手腕上一道新鲜的血痕,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语气生硬道:“若怕她出事,就早去早回。” “为兄就当你答应我了。” “我没有。” 谢无愠不以为意,又笑着拍了拍他:“没有话要同我告别吗?” 谢无咎冷着脸,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万一呢?” 谢无愠的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谢无咎收拳,阴沉着脸转身离去:“若真有万一,我便杀光这侯府上下,给你陪葬。” 天光破晓,谢无愠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轻轻笑了一声,又扬声道:“别忘了,照顾好你嫂嫂!” 羲和早穿戴整齐,在房中焦急等待。 见他掀门进来,她立刻迎上去:“女真打来了?你要去前线?” 他颔首,面带歉意:“等我回来,很快。” 羲和失了主意。 她不想他走。 她讨厌侯府,讨厌这金玉满堂砌出来的富贵和虚假,谢无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想他走。 “我跟你去。” “胡说。” “我会射箭!我可以帮你!”她一时口不择言。 谢无愠的笑忽然顿住,“…你也会?” 羲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神闪烁:“我……我跟妹妹学的。” 谢无愠莫名松了口气,他揉揉她的发。 “别担心,汴京很安全。母亲心善慈和,有时言语不当,你莫往心里去,一切等我回来。若有难处,尽可去找慎之,他面冷心热,你们会合得来的。常羲,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花灯。” “我……” 谢无愠不再犹豫,迅速披甲,整装离开。 她想送他,却被他轻轻按回床边。 “别看着我走,我怕我舍不得。” “一定要平安。” “好,等我,常羲,等我!” 数月后的女真营地里。 “平安……平……安……”女子在昏沉中痛苦呓语。 完颜宗翰眼中翻滚着浓浊的欲色,盯着榻上昏睡的绝色女子,嗤笑一声,解开了腰带。 第4章 第 4 章 谢无愠离开汴京的次日。 烈阳似火,暑气沉沉,热浪随薰风滚动。 鹤鸣堂里,剪檀捏着帕子替羲和擦去额间的汗,忍不住又踮脚望向主屋。 让新妇晨昏定省便罢了,午时又特地把人叫唤来,来了又慢怠着不见,这不是作践人吗? 剪檀赔着笑道:“孙嬷嬷,劳烦您再通传一声,少奶奶已经候了一个时辰了。” 孙嬷嬷慈和道:“老奴去瞧瞧。” 话末入了主屋,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室内,青玉凭几上的厚冰氤氲着寒意,柳夫人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阖目问道:“那帕子,当真是无愠亲手交给你的?” 孙嬷嬷垂首打着扇儿:“回夫人,世子爷临走前特地喊来老奴,交到老奴手里的。” 柳夫人眼睛蓦地睁开,“这么说,昨夜他们圆房了?”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回:“世子爷惦念了夏氏那么多年,恐怕也没有不圆房的道理。老奴冒犯,昨儿竖着耳朵,多少听到了些情浓之语。” 柳夫人疲惫地闭上眼,长叹道:“罢了,他喜欢就由他去吧,大不了日后再为他娶两房侧室。等他回来,趁早让稚蕊入门为平妻吧。” 正说着话,外头忽闯入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夫人,不好了!表小姐不见了!” 侯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几日后,直到扬州城传来谢无愠的家书,侯府才终于弄清了杨稚蕊的下落。 信中提到,启程那日,杨稚蕊混入车队,随他悄悄去了扬州。因战事吃紧,去时容易回时难,他会看管好她,请父母安心。 信的最后,还写了一句——“常羲吾妻,努力加餐勿念君。” 永宁侯脸色不佳,斥责柳夫人没将杨稚蕊管教好,若出了事,他又如何与他死去的妹妹交代。 柳夫人却道:“稚蕊本就是要嫁给无愠的,这下也算是水到渠成了,不然以无愠那性子,侯爷以为他当真甘愿再娶一平妻,和夏氏平起平坐吗?” 永宁侯阴沉着脸,终究没再反驳。 孙嬷嬷试探道:“那这信,老奴再拿去给少奶奶过目?” “不用。”柳夫人将家书收进了匣子。 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羲和眼见着隔几日便有一封家书送入鹤鸣堂,可从来没有一封递来她这里。 谢无愠的信里,原来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他这个没良心的,待他回来,她定要替阿姊讨个公道才是。 盛夏阴晴不定,雷雨不断。 这夜夜半,羲和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全身,她忽然起身穿戴整齐,推开房门。 “带我去见夫人和侯爷。” 剪檀连忙撑开伞跟上:“少奶奶,这么大的雨,什么事这么要紧?不如明日再去。” 羲和定定道:“我梦到阿姊了。” “阿姊说他——出事了。” 老天印证般,巨雷轰隆隆劈来,闪电猛地劈入庭院,嘭的一声巨响后,琅環阁那株百年梧桐树,裂作两段。 枯木怦然落地,羲和的心也瞬间沉入谷底,这时候,再顾不得对雷雨天的恐惧,她甚至没有撑伞,拎起裙摆冲入雨幕。 一路飞奔,剪檀在后遥遥追着,行至鹿鸣湖时,灵璧磬石,石根浸苔,乌润生凉,她心下焦急,脚下一滑,趔趄着竟要跌入湖中。 而湖畔亦快步赶来一人,见她跌势,那人跨步而来,迎至她身前,单膝跪地,大掌猛地捞住她手肘。 雷声滚滚,湖边垂丝海棠将谢未谢,残红飘至水面,转瞬便被暗流卷进漩涡,沉入石底。 谢无咎盯着跪倒他跟前的羲和,微颤着没有松手,雨水顺着他细密的睫毛滚落。 “兄长出事了,嫂嫂。”他说。 永嘉十年七月十五日,扬州城大捷,女真败退。永宁侯世子兼扬州巡检使谢无愠,追击移赉勃极烈途中,不幸遇难,尸骨无存,终年二十三岁。 七月十六日,朝廷禁军护送失魂落魄的杨稚蕊重返侯府。 七月十七日,谢无咎告假一月,亲自奔赴扬州城,寻找谢无愠尸身。 七月十八日,谢无愠的新婚妻子夏氏,悄然失踪。 她的失踪,于侯府而言,不过是早已波澜起伏的海啸里一记细小的涟漪,没有惊起任何风波。 哭声震天的侯府甚至没有派出任何人,去找寻她的踪迹。 直到数月之后,深秋的一个午后,夏氏一身血污,衣衫破碎,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地从马上滚落,跌跪在侯府前。 “儿媳不孝,未能找回夫君尸身。”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四蹄踏雪,举步生风。 御街上忽有眼尖的百姓惊疑大叫:“这不是完颜宗翰的爱骑追风吗?” 侯府小厮见鬼一般入内通传,许久却未有人出门迎接。 就在她几乎力竭晕厥之际,朱门内跨出一明艳女子,身穿天水碧霞影纱褙子,下系翠绿团蝶八幅湘裙,华服锦衣,珠围翠绕,居高临下地行至她跟前。 杨稚蕊冷冷地将羲和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她口唇干裂,衣衫褴褛,心下掠过难言的痛快和嫉恨,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好姐姐,你的命可真大。” 羲和的目光却缓缓落在了杨稚蕊虚掩的小腹上。 杨稚蕊立刻警惕地后退几步,护着小腹的手紧了紧:“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羲和怔怔地望着她的腹部:“是谁的孩子?” 丫鬟玉露走上前来,冷哧一声:“还能是谁的,当然是世子爷的遗腹子。” 蝉鸣柳摇,羲和一口血气上涌,晕厥过去。 … 琅環阁易了主。 杨稚蕊搬了进去,羲和被送到了最西南角的禅月轩。 秋意萧瑟,禅月轩的日子如同一潭死水,每日唯有清晨时,才会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送来冰冷的饭食。 羲和像个被遗忘的物件,被所有人默契地隔绝在这方偏僻小院。 偶尔能听到仆役路过院墙外的窃窃私语,不外乎“克夫”、“清白有损”、“表小姐的胎……”的零星片段,紧接着便是被厉声喝止的噤声。 直到一日午后,难得浓云消散,天气微晴,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高窗落入。 那道寂静了许久的月洞门外,传来了与往日不同的动静。 一人带着轻巧雀跃的脚步声,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那一小片微薄的日光。 来人并非送饭的老仆。 而是杨稚蕊。 她身材玲珑,身穿水葱色袄裙,外面罩着件滚边毛领银狐皮坎肩,衬得一张脸蛋白皙秀气。 她站在那里,快意地扫视着这处寂寥冷僻的小院,最终,她那天真中混着恶毒的眼神,落在了羲和的脸上。 “夏姐姐。”杨稚蕊微微歪着头,轻快地走来,“住这里还习惯吗?听哑奴说,你胃口很好,送来的潲水也吃得一干二净。怎么,表哥死了,你都不难过的吗?” 羲和没有回答。 她抬眼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面无表情,如同看一片落叶,只有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杨稚蕊似乎也不甚在意,反而兴致更高了些,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 “还是说,你在养精蓄锐?想等无咎表哥回来给你做主?别做梦了,他呀,还在扬州城的尸骨堆里翻找着呢。” 闻言,羲和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看来谢无愠同你说过,他将我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弟弟来照顾。那么你呢,他对你有什么交代吗?怎么没名没分地就让你怀孕了?” 这话彻底点燃了杨稚蕊心中的羞恼,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嘁!”她不屑地冷哼一声,声音尖锐地嘲讽道:“你又装什么贞洁烈妇!谁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扬州城都传遍了,说你众目睽睽之下被完颜宗翰掳走,还骑着他的追风马回到了汴京,别说清白在不在,恐怕早就人尽可夫了!” 尖锐的污言秽语尚未完全吐出。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杨稚蕊脸上。 杨稚蕊整个人被打得猛地一趔趄,差点从石阶上栽下去。她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望着如狼似虎的羲和,咽了咽口水。 “你、你敢打我?” 羲和的眼神似刀锋尖锐,冷冷刺向杨稚蕊那张惊怒扭曲的脸。 “滚。”她沉沉道。 杨稚蕊被她眼中那股杀意骇得心胆俱裂,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捂着小腹,狼狈地消失在了枯山水的拐角。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如泣如诉。 方才那股决然一击的气力瞬间从身上抽离,羲和滑坐下来,靠着石柱,急促地喘息着。 一个月前,她去扬州城,是和谢无咎抱着同样的目的——为谢无愠收尸。 侯府将她视作局外人,可她不能这样对待谢无愠。阿姊临死前最为牵挂之人就是他,他出事那夜,阿姊甚至托梦给她,让她去救他。 可等她到了扬州时,只见哀鸿遍野,模糊的血肉尸首连绵在城墙前,堆砌了数里。 她找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首,而后某个午夜,她被一棍敲晕,带入了女真营地。 醒来时,女真大帐里,完颜宗翰用金刀挑着她的下巴,不怀好意地扫视她:“听说你是无愠公子的妻?” 她怒视回去:“谁告诉你的?”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刀尖划过她的脸庞。 “有人告密于我,说杀了你,就可为扬州城大败雪耻。” 羲和冷笑着啐他:“你做梦!” 完颜宗翰不怒反笑:“你倒不像那个婆娘,有几分血性。很好,我喜欢。” 他大笑着抽下腰带,俯身推倒她,满面髯须地凑近着要亲吻她。 羲和挣扎着拔下金簪,猛地刺中他的眼,仓皇逃出,骑上他的马疾驰回京。 可这一切竟然成了她“丢了清白”的佐证,真是可笑。 天色渐暗,送饭的哑奴又来了。 羲和说了声谢,递给他一粒碎银。 他似乎有些内疚,打开了食盒,挥舞着手臂含糊说着什么,羲和望着他手指的方向,问:“你是让我把这碗姜汤喝了?” 他更着急了,手臂不停地摆动,喉咙里咕噜着难以分辨的话音。 羲和怔了怔,笑道:“我喝便是。” 话音未落,一饮而尽。 “不——!”这是哑奴,真正想说的话。 第5章 第 5 章 窒息攫来。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卷,挤压着她胸腔内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 羲和忽然睁开眼。 目之所及,黑暗浓稠,伸手不见五指。 她动了动手脚,却触上湿寒坚硬的木板,珠钗碰撞出脆响,她猛地愣住,再次快速摸索全身,才发现自己穿的竟是出嫁那日的嫁衣。 泥土的**气息纠缠在密闭的狭窄空间里。 下一瞬,更重的窒息死死攥住了她。 她的心砰地沉入谷底。 这里不是禅月轩。 而是棺材——一个被埋入地下的棺材。 恐惧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羲和下意识尖叫。 稀薄的空气被尖声震颤,她脑中忽然花白一片,闪过许多画面,杨稚蕊隆起的小腹,完颜宗翰流血的眼睛,绵延数里的尸山血海…… 她明明拼死逃回了侯府。 可是然后呢? 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质疑,和那份姜汤里暗藏的恶意。 她想起来了,她在昏睡之中听到的声音—— 他们叹息着说:“无愠爱重她,如此也算全了他们的夫妻情分。” 他们不屑一顾地说:“为保侯府清誉,殉葬已是给她天大的脸面!” 他们嫌她家世不显,辱没门楣,嫌她遭掳敌军,丢了清白。他们不要休书,不要审问,却只要她死。 窒息感再次重重袭来,当死亡近在咫尺,恐惧已经毫无意义。 羲和大口喘息着,咬牙狠狠砸向棺材,一阵闷响之后,四周很快又陷入死寂。 冷静——必须冷静,她不能死,她凭什么死? 羲和极力压制住恐慌,颤抖的手连连摸索四周。 棺材厚实,缝隙也被封死。 可忽然间,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处几不可查的空隙。那是处略微松动的木板接缝,也许是工匠疏忽,又或许是棺材打造得匆忙。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立刻拔下头上凤冠斜插的玉簪,用尽全身力气,凿入缝隙。 快!快撬开! 她在心里呐喊,手臂因缺氧而不住颤抖。 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 棺材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手腕青筋暴起,眼前已经开始发黑。 咔哒—— 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却不是棺材缝隙被撬开的声音,而是玉簪折断的声音。 她的希望——彻底破碎了。 不……羲和的指甲死死抠住棺盖,木屑扎入指缝,带来钻心的痛。 活不了了……她要在这棺材里活活憋死了。 绝望如跗骨之疽,捏紧了她的心肺,羲和不甘地阖上了双眼。 然而这时,一声堪比巨雷的炸响,遽然从棺盖上方炸开。 碎木飞溅,暴雨劈开黑暗,夹杂着雨丝的夜风疯狂涌入。 羲和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 月光惨淡,勾勒出一个修长而模糊的身影,他手中似乎持一柄长剑,姿态默然地站在破开的棺椁前。 羲和死死攥着断裂的玉簪剧烈咳嗽着,努力睁眼辨别着那人。 是谁? 暴雨如注,逆着光,她只能看到一双冰冷深邃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俯视着她,如同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斩草除根的? 羲和几乎是本能地将握有玉簪的手藏到身后,身体绷紧,做出了戒备的姿态。 哪怕虚弱至极,她也绝不会引颈就戮。 那人似乎察觉了她的小动作,嘴角极细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还没死?”他的声音低沉又凉薄,“那就自己爬出来。” 来人凛然的嗓音混着雨声,分明萧肃,对羲和而言,却如同天籁。 她猛地擦了擦眼睫上的雨水,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谢无咎?” 惊雷轰隆隆炸响,一记闪电劈亮他的侧脸。 他垂眸,睥睨于她。 “是我。” 羲和心里那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突然松了,她瘫倒在棺木里,垂首,贪婪深吸了一口气后,咽下喉间几乎要喷涌而出的酸涩,重又起身。 她爬出了棺材,踉跄着站定谢无咎面前。 是他,真的是他。 他穿着绛紫色公服,墨发高束,玉带系腰,身形肃朗。本是冷淡如山水墨画的脸上,染了风霜,线条分明的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色胡茬。 她才发现,他与谢无愠有三分相似。 羲和鼻子一酸,问:“你找到他了么?” 谢无咎的眸子沉沉落下,“没有。” “我该为他做些什么……” “活着。兄长让你活着。” 下一瞬,他翻身上马,未再看她一眼,策马扬鞭离开。 … 琅環阁。 杨稚蕊望着桌上的菜色,面色阴沉,转头一掌劈在玉露脸上。 “这是人吃的吗?你想饿死表哥的儿子是吗?” 玉露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捂着脸哭道:“表小姐,世子爷新丧,老夫人下令侯府禁食荤腥,奴婢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杨稚蕊狠狠拧上她的胳膊,“是你没有办法?还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门心思想爬表哥的床,狐媚劲儿没处使了是吗?” “啊——”玉露尖叫着躲避,“表小姐,奴婢没有,奴婢错了。” “叫我少奶奶!” “少奶奶,奴婢知错,您饶了奴婢吧!” 杨稚蕊冷笑着松手,忽又拿捏出一派宁静淑静的气韵,捧着小腹迎至花厅,连连道:“舅母,你怎么来了?” 柳夫人看着花枝乱颤的玉露,眉头皱起,问:“怎么回事?真是乌烟瘴气。” 杨稚蕊笑道:“不打紧,她这丫头,手脚没轻没重的,差点叫我摔着。” 玉露咬唇不语,柳夫人已摆摆手坐上正首,她疲惫地按着额角,叹了口气道:“那就换个伶俐的来,你这胎不容有失。” 杨稚蕊乖巧地坐在她身侧,眼睛转了转:“舅母,夏氏死透了吗?” 柳夫人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截断她的话。 “夏氏忠贞,不忍无愠黄泉路孤单,自愿殉葬,你说的这又是什么话?” 她“自愿”二字咬字极重,杨稚蕊连忙赔笑道:“那是,能给表哥殉葬,也是便宜她了。” 柳夫人念及儿子的死,长长叹气,望着杨稚蕊的小腹,又陷入沉默。 可很快,一道身影在孙嬷嬷的阻拦下,竟然无所畏惧地闯入琅環阁,打破了此间平静。 雷声轰鸣,杨稚蕊见鬼一般,腿一软,跌上扶椅。 花厅前,羲和凤冠霞帔,愁眉啼妆,眼神炽热,两瓣薄唇浑似咬破了的残樱,渗出一点惊心动魄的红。 她浑身泥泞狼狈,可端的是无可指摘的礼数,福身朝柳夫人行了个礼后,脆生生道:“求夫人为儿媳做主。” 柳夫人一口气差点没能顺过来,捏着帕子的动作骤然收紧。 可下一瞬,隔着厚重的雨幕,她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两个身影。 那二人头顶宽檐细篾箬笠,笠檐低压,遮住大半眉额面目。身上一水儿的皂青袍子,腰间垂挂着玄色铁质令牌,无声默立于阴影,透出杀神般的威压。 是大理寺的人——谢无咎的贴身侍卫。 他们怎么会在这?是夏氏带来的? ——难怪她能活着回来。 柳夫人的指节攥得发青,片刻后,她重又牵起嘴角,起身扶起羲和,面露爱怜道:“天可怜见的,你这是怎么了?侯府上下找了你半夜,你去哪儿了?快来人,带少奶奶下去梳洗。” 羲和歪着头问:“我还是这侯府的少奶奶吗?那她又是谁?” 她的手指向杨稚蕊。 柳夫人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你自然是了。”对后半句话,却选择性忽视不提。 “那么,这里合该是我的院子吧。”羲和说。 杨稚蕊杏眼一瞪,挺着肚子叫道:“舅舅拨给我的院子,什么你的院子!你去偏院的禅月轩!” 话音未落,杨稚蕊忽地拧着眉头,将她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可思议道:“可你怎么会没死?你是怎么出来的?你的命怎么这么大?不可能,这回又是谁救了你?” 羲和的眼睛一亮,问:“救我?我怎么了吗?” “你不是被活埋——” “稚蕊!”柳夫人立刻打断她的话音,手指几不可查地指向外头两道沉默冷冽的身影,无声摇头。 这场见不得光的殉葬阴谋,以雷霆之势展开,却因羲和的死而复生,和谢无咎的意外介入,最后无疾而终。 羲和搬回了琅環阁,而杨稚蕊则另选了处靠近柳夫人的院落养胎。 织烛用柚子叶把琅環阁里里外外打扫了整整三天,羲和怎么劝她也不肯停。 此后数夜,羲和夜不能寐,极偶尔时能小憩片刻,但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浓稠的黑暗,和如影随形的窒息。 羲和睁开眼,只觉那口棺材仍在眼前晃动。 剪檀扶她坐上临窗的紫檀云石榻,垂泪道:“都怪我们当日没能护住您……” 羲和道:“当日情景连我也始料未及,你们又被赶回了夏家,如何料得到他们行事如此阴险,不必内疚。” 她望向窗外明月,想起那日险厄,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还好有谢无咎。 不过,令她感到稀奇的是,不光是他,就连他的两个侍卫,竟都能让柳夫人如临大敌。 原来这座吃人的宅院里,还有让他们害怕的人。 还好这个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可谢无咎对她的庇护终究有限——他救了她,却又任她狼狈地走回侯府。他给她最低限度的生机,就像随手施舍给流浪犬一口残羹。 她需要更多。可侯府里还有谁会帮她? “大少奶奶。”垂花门外忽走来一人,“老奴是老夫人院里的,您叫我冯嬷嬷就好。明日中秋家宴,老夫人请大少奶奶也来。” 羲和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冯嬷嬷,替我谢过老夫人,明日我一定准时。” 冯妈妈连忙扶住她手,笑着侧身避过了:“可折煞奴婢了。这些是江南新进的绸缎,老夫人让送些给您裁秋装。前几天的事,老夫人病着并不知晓,您放心,她会给您个公道。” 羲和心下一转,笑道:“一家子人,说公道倒是见外了。” 冯嬷嬷噙着笑道:“明日府里三房的主子们都来,少奶奶也可借此机会熟络一二。不过三公子大理寺事忙,来不了了。老夫人每年就盼这一天能见到他呢,如今世子爷没了,府里更没有三公子留恋的了……哎,瞧我这嘴,老奴失言。” 才送走冯嬷嬷,羲和心里已有了主意。 老太太年事虽高,却仍是侯府的真正话事人,她此番主动向她这个小辈示好,那她也必得趁机投桃报李才是。 老太太既然想见谢无咎,她去请来便是。 羲和转头吩咐:“织烛,明日邀三公子过府一叙。” 织烛正不厌其烦地驱着邪,闻言立刻丢下柚子叶,眼神闪烁道:“这么快?不好吧,姑爷才走了两个月。” 羲和心更沉了,谢无愠才去世月余,侯府就敢如此磋磨她。若等杨稚蕊生下一儿半女,焉知他们还会使出什么恶心的招数? 时不我待,她必须立刻傍上老妇人这棵大树。 羲和改口:“今晚,今晚我就要见到他。” 第6章 第 6 章 大理寺,灯火通明。 计都低声回禀完夏氏回府后的所作所为,随即退入黑暗。 书案前,谢无咎没有执笔,指尖捻着块玄色铁质令牌,无意识于掌心摩挲转动。 案上一盏孤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他眉峰习惯性地微蹙,视线落在灯晕下关于扬州城一役的战报。 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扬州城一役中,谢无愠进退有度,屡战屡胜。 然而就在终战胜利回京之日,谢无愠却一反常态,孤身一人追击早已撤逃的女真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而后丧命,尸骨无存。 他不是穷追不舍之人,是什么事情左右了他的决定,逼得他不得不深入敌营? 谢无咎的眸光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疑色,快得让人以为不过是烛火跳跃的虚影,转瞬即逝。 “哑奴招了么?”他叩指。 计都回:“还没用刑就招了,写了七八张纸问少奶奶还活着没,还说自己给棺材动了手脚,特地留了个缝,不至于叫她立刻憋死。不过他只是被侯府推出来的替死鬼,全权处理此事的是管家李如全,至于李如全又是听谁之令……” 剩下的话,计都不敢说了,无论是侯爷还是柳夫人,这两个名字光是提及就会让大人动怒,他不想讨这个嫌。 谢无咎知道他的欲言又止意味着什么。 七杀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在一旁忿忿道:“肯定是永宁侯和柳夫人这对黑心肝的,大人,要不要请他们来大理寺坐坐?大人您亲自问审!” 计都眉头跳了跳,“你当大理寺是什么水榭阁楼,谁人都能来坐坐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大公子可是把少奶奶托付给大人了,人要真丢了命,大人如何和大公子交代?” 谢无咎抬指,打开一卷卷宗,平静道:“把李如全打死了,送回侯府。” 这时,外头走来个轮值官员,敲了门后探头道:“大人,外面有个侯府的丫鬟,说有要紧事找您。” 七杀大惊:“他们不会又把大少奶奶活埋了吧!” 谢无咎蹙眉,半晌,起身朝外走去。 来的正是夏氏的陪嫁丫鬟,看着伶俐,可当谢无咎问她何事时,她却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无咎没耐心听她翻来覆去说些车轱辘话,作势要走。 织烛心一横,扑倒在地,哭喊道:“姑爷啊!你好狠的心啊!抛下小姐不管不顾了啊!可怜小姐在侯府孤苦伶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不明不白地死了啊!托付给别人又有什么用,还会有谁会像你这般爱护她啊!” 谢无咎眉头跳了跳,翻身上马,冷冷道:“回府。” … 羲和候在院子里,想说的话翻来覆去转了好几遭,虽说她与他不过三面之缘,但只是留他吃一顿家宴,想来也不算太过火的要求。 念及男女大防,羲和特意叫剪檀移来了屏风。 剪檀乖乖照做,一会儿又一反常态地要替羲和装扮。 羲和神游千里,任由剪檀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待回过神来一看镜子,大惊失色道:“只是见一面谢无咎,怎么将我化得五颜六色?” 剪檀并不知道她的小姐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却和织烛默契地想到一处去了。 ——谢无愠本就不是二小姐心悦之人,依她们俩看,谢无咎也很是不错,仪表堂堂不说,如今又正得盛宠,弱冠之年的正三品大官,整个大黎上下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个。 二小姐若对他有意,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不对? 虽然听说官家有意让谢无咎尚公主,但此事尚未有定论,她们二小姐可不比公主差。 剪檀按着羲和的肩,将绯色口脂描摹上她的唇,而后退后几步,上下端详了她几眼,才满意道:“男人嘛,很肤浅的。” 羲和百思不得其解,思量间,忽然听到外头沉稳脚步踏来。 她下意识躲入屏风背后。 桐荫深处,但见一袭青影转过假山石屏,惊起竹梢萤火微光,转瞬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入。 谢无咎通身罩着件玉色宝相花地纱衫,腰间束佛头青丝绦宫绦,缀青玉连环佩,脚蹬云头履,灯影从背后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晰萧肃。 得益于屏风的遮挡,羲和这才头一次细致地端详他。 难怪汴京贵女私下称他“玉面罗刹”——琅玕倾春山,是为玉面郎君;铮骨掌刑狱,是为铁腕罗刹。 俊朗无双的气韵和铁血无情的威严,奇异又和谐地融合在他身上,叫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又忍不住敬而远之。 谢无咎立于屏风后,疏离的目光淡淡掠过水榭旁的紫藤花架,见累累花穗浸露葳蕤,花帘后水声潺潺,泠泠水光乱颤,而一道倩影虚掩在屏风后,鬼鬼祟祟地打量着他。 “何事?”他开门见山。 羲和回神,先客套道:“还未多谢小叔救命之恩。” “不必。”谢无咎语气平直,随即皱着眉头道:“就为这件事?” “不是……”羲和并不擅长要求别人,何况是不相熟的人,以至于对上谢无咎明显不耐烦的神色,立马丢了底气,声音越来越小:“我是想问,明日你、你能不能留在侯府,一起吃个饭?” 谢无咎听清了,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邀请他一起吃顿饭?为什么?他们很熟吗? 他皱眉,没回话。 羲和以为他没听到,鼓足勇气提起音量,要求又得寸进尺了些:“小叔,或者……你能不能干脆搬回侯府住,这样,如果……想见你,就能随时见到了。” 她说什么? 她想见他?随时都要见他? 谢无咎难以置信地看向屏风后,她居然有胆子说出此等荒唐之语,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再说一遍,嫂嫂。” 这是警告,郑重地警告她切勿胡言乱语。 然而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居然乖巧地重复道:“小叔,我想你搬回来住。” 一旁她的丫鬟面红耳赤,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三公子,我们少奶奶女孩子家家,都抛开脸面这么说了,您就应允了吧。” 谢无咎哑口无言。 他是知道这位嫂嫂和兄长之情深的。 夏常羲是汴京出了名的才女,虽家世不显,但才情出众,秉性纯良,常作画义卖,资助慈幼局。饶是向来无心风月的他,也无数次从旁人口中听闻她的名姓。 而兄长为博她芳心,屡屡一掷千金,包揽义卖画作,修缮慈幼局内舍。 两人檀郎谢女,琴瑟和鸣,向来是汴京佳话。 可兄长才新丧月余,她转头就对他如此殷勤?这对吗? 谢无咎耐心耗尽,心中生出一丝鄙夷,可想起兄长临行前的嘱托,终究忍了下来。 “侯府我不会回,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不要拐弯抹角。” 他这话音很是严肃,吓得羲和一个激灵,一时哽住不敢说了。 她分明听说谢无咎和老夫人祖孙和睦,感情甚笃,怎么她要他陪老夫人吃个团圆饭,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她也是好心,他凭什么凶她?就因为他救过她,就可以对她这么没礼貌吗? 羲和眉头一拧,脆生生道:“你这么对我,对得起你兄长吗?” 谢无咎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声反问:“你所作所为,又对得起兄长么?” 羲和反呛:“自然!他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谢无咎狠狠一拂袖,作势要走。 可才行出屏风半身,衣袖就被一只手攥住。 那手急急自屏风后伸来,手腕处松松挂着只白玉镯,一把拽住他,不让他走了。 谢无咎身后的两个侍卫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羲和立马松手。 “我错了还不行么?”她有些委屈,嘟囔道:“不愿意回就不回,我又没有逼你。那我们各退一步,明天你回家吃饭,总可以了吧?” 听她这声音,竟好似含了哭腔。真是莫名其妙,他欺负她了么?他还没有责怪她碰到了他的衣角。 谢无咎皱着眉头,抬眸望向屏风后。 但见蕉叶为风推搡,满室散碎玉磬音。 她离屏风不算太远,许是焦急等他回话,她还微踮起脚来倾身聆听。 暖月的光描摹出她妍丽的身形,她手持一柄芙蓉团扇,本是用来掩唇的遮羞物,却叫她捏着扇柄在指尖搓捏旋转。 扇坠儿上的琥珀珠子,随着她焦急的动作叮咛摇晃,发出珠圆玉润的铮鸣声。 即便隔着屏风,也能瞧见她绯红的胭脂色,看来为了见他,她还特意妆扮了一番。 就算他和兄长有几分相像,她也不能这么快移情吧?谢无咎心头闪过莫名的烦躁。 他下意识又要拒绝,可兄长临行前的话又在脑中回荡,谢无咎低叹了口气,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句——“就一顿饭。” 他的耐心有限,如此已算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给她的最后一点脸面。 竹影摇晃,羲和心中大定,雀跃地投来目光,却不经意与他隔纱对视一眼,二人各自匆匆移开眼去。 “我走了,没事不要去大理寺找我。” “哦,那我有事再去找你。” 谢无咎怪异地拧眉,他才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让她有事没事都别来找他。 “还有,”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眼中闪过晦暗的微光,道:“离杨稚蕊远点。” 羲和捏着扇柄的手骤然松落。 他是怕她欺负杨稚蕊?怕她加害杨稚蕊腹中的孩子? 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羲和冷冷地坐回竹榻,别过脸去,没有搭理他。 谢无咎却俯身将芙蓉团扇捡起,轻轻搁上紫檀花几,抬步离开了。 回到大理寺,谢无咎勾起下巴,吩咐道:“计都,你去扬州,把杨稚蕊当时的行踪查仔细了再回来。” “是!” 片刻后,七杀搓着手上前,笑道:“大人,方才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织烛,特意找我打听大人您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呢。” 谢无咎走入耳房,将身上玉色宝相花外衣褪下,波澜不惊地掷入火盆,头也不回地坐回到书案后,才道:“不许告诉她。” 七杀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叹了口气,大人这碰不得女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第7章 第 7 章 转日,中秋佳节。 老夫人院里的冯嬷嬷特意来交代羲和,各房为谢无愠守丧数月,也算全了心意,今日家宴以团圆为主,不必拘礼,尽可换下重孝赴宴。 羲和挑了身素净的衣裳,早早儿便去翠竹斋候着。 剪檀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分说:“老太太卢氏娘家显赫,嫁给先侯爷后,育有二子一女,分别是长房侯爷谢甫谅、二房老爷谢甫修,还有一个嫁入宫中的云妃娘娘。” “先侯爷走时,老太太才不过二十五,守寡多年,官家御赐了贞节牌坊以示褒奖。” 羲和颔首,走入院中。 冯嬷嬷早得了信儿,候在月洞门边,见她来了,迎上前温和道:“大少奶奶,日头晒,快请进。” “冯嬷嬷,我嫁来时日短,还不曾正式拜见老夫人,这会儿不知会不会打扰她老人家。”羲和柔声道。 冯嬷嬷引她入内:“大少奶奶的不易之处,老夫人都知道,她盼着您来呢。” 明堂内窗扉半启,竹帘低垂。鎏金狻猊香炉中,沉静檀香袅袅升起,几案上供着时令鲜果,清香交融。雕花窗旁挂了一盏笼,笼内畜了只花绿鹦鹉,活灵活现。 老太太手碾沉香木佛珠,正闭目低诵经文。 她梳着盘桓髻,一丝不乱,发髻根部压一方深色素缎抹额,正中嵌合浦珍珠。除此之外,再无珠宝钗钿,可雍容气度自成一体。 冯嬷嬷正欲上前通传,羲和立刻小声道:“冯嬷嬷,不急,莫扰了老夫人诵经。” 说着,她也轻轻跪至一旁蒲团,阖目轻诵经文。 冯嬷嬷侧耳,竟听得流畅的《往生咒》从她口中低低诵念。 剪檀侍立一旁,轻声道:“少奶奶近来受了惊吓,夜里少眠,总独坐窗边诵经。” 冯嬷嬷一时喟叹。 老太太卢氏缓缓睁眼,柔声道:“好孩子,起来吧。” 羲和却没有起身,反而又朝着老太太磕头道:“老夫人,孙媳这条命,是您救下的。” 老太太摇摇头,叫冯嬷嬷把她扶起了,伺候到一旁软座上。 “你这命,不是我救下的,是无咎那孩子救了你,不是么?” 羲和垂首:“三公子彼时远在扬州,如何知晓孙媳之难。孙媳斗胆猜测,是老夫人提前给三公子递了消息。” 老太太默然不语,端起茶碗轻吹了口,才掀眸道:“你是个聪明人,难怪无愠心系你多年,不惜和他父亲作对也要迎你入门。他没有看错人,可惜啊……” 羲和闻言更对老太太添了几分亲近,二人低低絮语,直到暮色四合。 却说回那谢无咎。 他处理完大理寺公务后,便匆匆赶回侯府,因着时局纷乱,他忙得昏天黑地,浑未注意到今日乃是中秋。 七杀则将管家李如全的尸首扔在马车里,一同带了回来。 行至侯府正门,七杀扛着尸首就要送到永宁侯和柳夫人院里,被谢无咎拦下了。 七杀诧异道:“大人,您怕吓着他们?” 谢无咎说:“天还亮着,夜半再送。” 七杀会意,大人是嫌不够吓人。 “好嘞!那大人,我先把尸首扛车里。” 谢无咎颔首,独自走入后院。 他今日的步伐少见地带了些迟疑,实因他没有想明白,夏常羲此举到底有何目的? 可不论是什么目的,他定要义正辞严地和她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得把她那些旖旎的念头尽早掐断。 终于走到琅環阁,他没有入内,拦住了个洒扫小厮:“去通传。” 小厮稀奇地倒吸口气,丢下扫把跑进小厨房,对着正在捏糕点的织烛慌张道:“织烛姑娘,三公子来、来找大少奶奶。” 织烛手一抖,糕点啪嗒落地。 “知道了,忙你的,三公子那边有我。”她强装镇定地回道。 待小厮走后,织烛立时慌了。 三公子什么时候赴约不好,偏偏是二小姐不在的时候。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必须要替小姐把握住! 想到这里,织烛干劲十足,立刻殷勤地躬身小跑出去。 “三公子。”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们少奶奶请您进来坐会儿。” 谢无咎既然已来赴约,也不会再多忸怩,颔首随她入内。 他被引入西次间,但见正中一鼎海晏河清鼎,幽幽古檀香燃着,余烟袅袅,却不见置席。 谢无咎掀袍落座,旋即问:“她人呢?” 织烛连忙道:“少奶奶在……在梳妆打扮,您且等等。” 谢无咎皱眉,织烛已热络地端来自己刚做的糕点,“三公子,少奶奶特意给您做的,尝尝吧。” 谢无咎瞥过那精致的糕点,面无表情道:“我不嗜甜。” 织烛丝毫不气馁,“我们少奶奶也是,三公子,可真巧呀。这糕点一点都不甜,您尝尝。” 谢无咎敛眸,只说:“告诉她,见我无需装扮,请她快些。” 织烛红着脸听他说完话,心里无限旖旎,瞧瞧,多贴心呀,多好的姑爷呀。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催少奶奶。” 她一路小跑,偷偷溜出了琅環阁,直奔翠竹斋。 而翠竹斋里,羲和盼星星盼月亮,也没有等来谢无咎。幸好她担心他爽约,事先并未知会老夫人,否则下了老夫人的脸面,她今日这番讨好就白费功夫了。 老夫人见她心不在焉,以为她认生,特意嘱咐她坐在自己身侧,替她一一引见众人。 宴席上,除却侯府三房的主子们,还有一些旁支的长辈。众人见老太太抬举羲和,也愿意给她几分薄面,纷纷前来敬酒。 羲和喝的虽是桂花酿,但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杯一杯地敬,很快便败下阵来。 老太太看她面色酡红,分明已是熏熏然,却仍能礼数周全地应对来人,比起那咋咋呼呼的杨稚蕊不知好了多少,心下又多了几分赞赏。 眼见着再喝便要多了,老太太适时地吩咐冯嬷嬷,先带羲和回去休息。 织烛恰在此时过来,从冯嬷嬷手中接过了羲和。 剪檀扶着羲和,小声道:“少奶奶喝了不少。” 织烛嗅了嗅:“是桂花酿,后劲大。那三公子怎么办?” “什么三公子?” 织烛压低声音道:“他在屋子里等少奶奶呢。” 剪檀瞪大了眼睛:“他真来了?还在屋子里等?” “是啊。要赶他走吗?” 剪檀抿唇,看了看半醉的羲和,心里乱麻一团,半晌才做贼心虚地左顾右盼道:“不要。总不能一直叫我们小姐在侯府守活寡,我们要逼她一把。” “我懂,等下就把下人都支走。” … 羲和半梦半醒间,被剪檀和织烛扔在了西次间外。 她迷迷糊糊地唤:“不对,不对,这不是睡觉的地方。” 可剪檀和织烛早偷偷遁入阴影。 羲和脑子混沌一片,只觉世界都在眼前旋转跳跃。 她扶着门,踉跄走入。 一入门,便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端坐在茶桌旁,檀香袅袅,那人循声转过头来看向她。 他身着素色暗纹缎,衣身合度,领口紧扣,一丝不苟,内里中单露出一道极窄的边,沉香色丝织绦带扣在腰间,流苏随着秋风轻轻晃动。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这里是侯府,是琅環阁,他还能是谁? 他是谢无愠。 太好了,他还活着,他是谢无愠。 羲和的步伐快了许多,她几乎是用跑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踉跄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谢无咎僵在了原地。 怀中人的鹅黄罗衫广袖扑了他满怀,馥郁的兰香扑鼻而来。 他的双臂就那样始料未及地、莫名其妙地、不成体统地——拥抱着自己的嫂嫂。 她柔软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整个陷入他的怀抱,桂花酒气蛮横地侵占了他的呼吸。 半晌不见人,居然是偷偷喝酒壮胆去了?谢无咎脑中轰然,难以置信之余,更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 她似乎很是餍足,双手兀自紧攥着他的前襟,无意识地用力一扯,竟将他交叠的衣领扯松了些许,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肌肤。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目光失焦地盯着他的胸口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谁让她点评了?谢无咎猛地回神,立刻将她推开,揽衣蔽体。 可她才被拉开寸许,便因醉酒乏力而更紧地依附过来。一番动作下来,两人竟只是从坐着相拥,变成了摇摇晃晃地站立相拥。 七杀进屋时,恰好见到此间情景。 他刚迈进的左脚登时转向,追上后撤的右腿,飞快地溜了出去。 垂花门边,他喘着粗气躲在阴影里,而后听到了另外两道粗气。 “……你们躲多久了?” 织烛看着雕花窗上透出的人影,小声问:“成了?” 七杀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说:“成了。” 剪檀感慨:“三公子看着生人勿近,进度也是很快啊。” 七杀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时候看对眼的?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织烛思索片刻后道:“不管了,守护吧。” 剪檀阴恻恻地威胁道:“七杀大人,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出去说话都仔细着点。” 七杀“哦”了声,旋即偷笑道:“说实话,我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呢,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突然。” 西次间内,烛火摇晃,秋风缠绵地打着旋儿。 羲和墨玉般的长发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绾了个低髻,余发垂落肩背。她微微低着头,侧脸贴在谢无咎胸膛,颤栗着问:“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谢无咎才哑声开口:“你醉了。” 羲和昂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他俊朗的面庞在她眼底化作八十个重影,快速合体,又立刻分离,她头更晕了。 她的手不安分地抬起来,摸上他的脸。 这是眉骨,这是眼睛,这是鼻梁,这是嘴巴。一个不缺,就是谢无愠。 可他的声音听着有点涩哑,羲和说:“你的声音不对。” 她一把摸上他的喉结,指腹上下摩挲着,问:“是扬州很冷吗?把你冻哑了。” 屋内空气滞涩,只余鼎中一缕孤烟笔直向上。 谢无咎再也忍不了,扣上她的腕骨,将她拖离自己的身子。 “——放肆。” 羲和很是委屈,她挣扎着退后几步,不解地歪着头问:“我怎么放肆了?我知道,你是假的,你只是我的梦。那我在梦里也不能放肆么?” 明明他们才是拜过堂成了亲的人,为什么谢无愠要让杨稚蕊怀孕?他对得起阿姊,对得起她么? 谢无咎的心却狠狠一惊。 他与她这才不过第四次相见,她却常在梦里梦到他了?她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不该有的念头? 思及此处,谢无咎愈发严肃,他冷声道:“看着我。” 羲和不理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谢无咎顺着她的目光走近两步,她却后退。 他又进,她还退。 太犟了!谢无咎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焦尾琴旁,冷冷重复:“看着我,嫂嫂。” 第8章 第 8 章 羲和被按在琴桌上,手腕勒得极痛,被迫仰头看他。 谢无咎背光而立,敛眸逼近,面容被阴影映衬得深邃莫测。 她下意识挣扎,却无路可退。 “痛,你放开我。” 他攥住她不安分的手腕,警告道:“安静听我说完。你也不想下人听到什么吧?” 羲和醉得晕头转向,闻言更是气急,“听到又如何?男欢女爱,天…天经地义!” 他既然能与杨稚蕊做那样的事,为什么不能和她?他为何不留个一儿半女给她?若有子嗣傍身,她又怎么会被活埋? 谢无愠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偏心了! 羲和挣扎得更凶了,手腕蓦地自谢无咎掌中滑出,却旋即被他大掌按上琴弦。手指纠缠间,焦尾琴弦猛地震颤,发出一串泠泠的碎音。 她的手心晕出薄汗,很快就被他冰冷的手压制。 而谢无咎直到将她的手彻底掌握在自己掌心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下意识做了些什么。 抬起头,就见她双眸绯红,罥烟眉微蹙,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委屈表情。 谢无咎眼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骤然松手,后撤几步,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沉声说出了方才就想说的话。 “今夜的事,我权当未曾发生,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说罢,他冷面转身。 可才转过身,背后就突然撞来女子柔软的身子。 她一把箍住他的腰,双手缠在他胸口.交握,十指相扣得极牢,竟把他堂堂八尺男儿锁在了她的双臂之间。 她身体的柔软曲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几层衣料,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依然清晰得可怕。 “…你!” “凭什么?”她把头埋在他的后肩,“凭什么当做没有发生,你凭什么赖账!” 谢无咎冷斥:“蛮不讲理。” “你还我一个孩子,我也要一个孩子!” “我何时欠你孩子了?” “就是欠我的,我就要!” 羲和碎步窜至他面前,不由分说扒开他的衣襟。她的动作又蛮横又孩子气,只是胡乱地边抓边拉,可他那扣子偏偏如此难解。 见谢无咎咬牙切齿地推拒,她气急松手,扁着嘴反过来扒开自己的襦裙。 “你不脱我脱。” 她嘟嘟囔囔着,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襦裙脱下,扔在地上。 她里头那件薄罗衫子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谢无咎眼里,这料子极其轻薄,他不过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直愣愣看到了她衫子底下胭脂色的肚兜。 肚兜上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鸳鸯底下,是起伏的波涛,和柔软的白云。 她还要再脱。 谢无咎呼吸紊乱,喉咙莫名发干,他迫切地开口阻止她,话里竟含了丝求饶意味:“嫂嫂,别脱了。” 和醉酒的人还能讲什么道理?他只能求她,别败坏了彼此名声。 羲和却神思混乱,只知道眼前人终于软下声来求自己了,看来这招有奇效。 她嘻嘻笑了声,加快动作剥衣服。 谢无咎像被火烧了一样,自个儿面红耳赤不谈,更不知从何下手去阻止她的动作。 眼见着连那层肚兜也要被她解开来,谢无咎阖目,视死如归地喝止了她:“嫂嫂,别脱了。我脱,行么?” 羲和心满意足地笑:“这才对嘛。” 谢无咎不敢睁眼面对这一切。 太荒谬了。 早知道他不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如死灰地去解中衣带子。 羲和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他的动作太过缓慢,她根本等不及。 “快些呀。” “不要得寸进——” 羲和作势又要解肚兜。 “我脱。”谢无咎彻底落败。 可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醉酒的女人玩弄,他来是为了和她切割关系的,这下成什么了?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来,低哑道:“你转身,行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烛光跳跃,他清隽的面庞染上旖旎的烛光,连那双幽深的眼眸都变得蛊惑诱人。 羲和唇角勾起,露出缠绵悱恻的笑,期待地转过身去。 下一瞬,谢无咎大步跑出门外。 可她却好像早有预料,立刻转身追出屋来。 垂花门边,织烛听着声音,才探出头,一眼就瞧见羲和白花花的胳膊,她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七杀的眼睛,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七杀急得上蹿下跳:“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 剪檀好奇地张望了一眼,随即猛地后撤,捂住七杀的嘴,一叠声地重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无咎快疯了,他如何能让这样的嫂嫂追着他满侯府地跑? 他大步折返回西次间,待羲和入内后,反手“咔哒”一声落下门闩。室内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她紊乱的呼吸和他胸腔里失控的心跳。 他一步步走向她,眼神凛冽。 羲和被他眼中的寒芒慑住,下意识地后退,直至膝窝撞上窗边的紫檀木小榻,跌坐下去。 她仰头看他逼近的高大身影,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而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极致的克制。 她忽然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名的期待,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榻上的垫子,嗫嚅道:“我看到你的影子才追出去的……你骗我……” 谢无咎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没有碰到她,但侵略性的姿态已让她无处可逃。 羲和衣襟微乱,屏息以待。 而谢无咎沉默注视着这个眼神懵懂又诱人堕落的女子,片刻后,沉声开口。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女人,你死心吧。” 下一刻,他毅然转身,拉开门闩,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徒留满室檀香,一地凌乱。 剪檀和织烛眼见着谢无咎杀神一般离开,顿时慌了神,不敢噤声。直到瞧着他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才敢动身,惊慌失措地飞奔进西次间,却见窗边小榻上,羲和蜷缩着身子,睡得香甜。 她们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给她盖上被子后,悄然退了出去。 中秋月圆之夜,饶是久浸悲伤情绪的侯府,今日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剪檀坐在台阶上看天,声音悠长:“你说,三公子会喜欢二小姐吗?” 织烛捧来了方才做的糕点,分给剪檀一块,“谁会不喜欢二小姐呢?” 剪檀笑了:“也是。” 织烛嚼着糕点,忽又问道:“不过,他怎么走了?” 剪檀想了想,忖度道:“怕被人发现吧。往后我们再同七杀商量商量,给他们制造些独处的机会。” 织烛笑得眉眼弯弯,重重点头。 而此刻的七杀,却没有她们这样的好心情了。 前头谢无咎的步伐又急又快,好似身后有鬼在追似的,他几乎要一步三跳才能跟上他。 很快行至侯府外,谢无咎一声不吭,翻身上了绝影马。 七杀急道:“大人!管家那事儿还办不办?” 闻言,谢无咎的思绪终于抽离出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他勒绳,道:“你去。” 七杀嘴巴一扁:“大人,您等等我呗……这大好的日子,送个尸首去,我怕侯爷要杀了我祭天。” 谢无咎心不在焉地皱皱眉头,“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七杀展颜,“属下速去速回!” 话毕,七杀扛着李如全的尸首,大摇大摆又进了侯府。 鹤鸣堂里,柳夫人伺候永宁侯更衣后,借着酒劲儿,忍不住想与他亲近一二。 可谢甫谅却疲惫地背过了身去,“夜深,改日吧。” 柳夫人脸颊火烧一般,顾不得颜面,俯身贴过去埋怨道:“侯爷日日宿在永濉院,难得来我这儿一次,侯爷……” 谢甫谅听她哀声索求,想起年少时二人到底有过一段情浓之时。否则,他也不会在娶妻之后,还将她偷偷养在外头,更与她有了无愠这个长子。 只是,自正妻王氏死后,他将她接入侯府续弦为正室,往日温柔小意的人儿竟无端变得寡趣聒噪起来。论解意,远不如永濉院的蕙姨娘;论体面,更比不过亡妻王氏。 渐渐地,他便也冷落了她,转眼竟是这么多年了。 罢了,无愠新丧,她到底不易,再给她一个孩子又何妨。谢甫谅翻身过来,不发一言,抬手将柳氏揽入怀中,手已轻车熟路地探入。 柳氏一时迷离,身子软了下来。 可这时,寝居的门忽然笃笃笃地响起。 “什么人?”谢甫谅推开柳氏。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扑上谢甫谅,“侯爷,别管外头了。” 谢甫谅却又推开她,“去看看。小五体弱,可是他又犯病了?”他扬起声音问道:“是永濉院来的?” 外头的人回道:“侯爷,是大理寺来的。” 柳氏收了怨气,古怪地起身穿好衣裳,打开了房门。 谁晓得门刚掀开一条缝,就劈头盖脸砸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柳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跌后。谢甫谅更是惊得从床上跳起,躲去衣橱拐角。 “大胆!此为何物!” 七杀只是微笑着站在门口,作壁上观。 圆月照亮他的背影,待两人尖叫声歇后,他才眯眼道:“侯爷、侯夫人,七杀奉大人之命,前来回禀管家李如全蓄意杀人一案的结果。而据李如全供述,指使活埋大少奶奶的背后主使——是您二位。” 谢甫谅挥袖冷喝:“信口胡诌!” 七杀笑道:“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有无幕后主使,李如全都是死罪。大人只是大发慈悲打死了他,以儆效尤,并不祸及家人。” “不过大人还说了,若真有幕后主使,这人晚上睡觉还得仔细着些,两只眼睛别都闭上,好歹留一只站岗,不然小心被鬼索命。” “侯爷、侯夫人,七杀话带到了,告辞。” 谢甫谅气得咳出一口淤痰,厚重的嗓音沉下来,怒斥道:“叫谢无咎明日回府!他当侯府是他的大理寺不成?不孝不悌之子,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明日请家法!” 七杀却好似早有预料,退身拱手道:“大人说了,待查清大公子死因,他会回来,一一清算。” 三日后,殿前都虞候霍子胥率队,将一台金丝楠木棺椁,送入了侯府。 第9章 第 9 章 寒鸦数点,唁影掠空,侯府帘栊寂寂,灯山烛海明灼如昼,雪影素缟惨白如霜,堂上金钟玉磬之声兀自铮铮不绝。 谢甫谅一身斩衰大孝,立于堂口,巍然身躯半垂,似山岳倾颓。 国子监祭酒房准低声絮语:“国步艰难,世侄赤忱报国,功在社稷,幸而尸首终得以寻回,侯爷,请节哀。” 谢甫谅眉峰微颤,低低应下。 灵堂里一片重雪孝服,羲和被人群推搡着挤在最后,连那口棺也看不真切,只闻悲声似浪、恶臭涌动。 谢无愠真的死了,死得那么狼狈。 扬州城一船夫意外在河谷捡到了他的贴身玉佩,这才辨认出那具**的尸首,竟就是有功于扬州城的无愠公子。 尸身溃烂,不忍卒睹。霍子胥婉言劝众人切勿开棺,免添悲怆。 杨稚蕊哭着扑上棺椁,凄厉地唤着他的名:“表哥,你就这么丢下我了,我恨你,你要我怎么办……” 玉露忙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少奶奶,仔细身子,您还怀着孩子。” 闻听“少奶奶”三字,国子监祭酒房准与霍子胥对视一眼,低声问道:“这位也是谢无愠的妻?” 霍子胥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这时,一黄口小儿忽然跌跌撞撞冲来,直扑杨稚蕊腹间。柳夫人猛地推开他,一把将杨稚蕊护到身后。 小儿扑倒在地,放声哭嚎:“好疼,阿娘,她打我!” 蕙姨娘拨开人群,慌张抱起小儿,“小五,为娘在,小五别怕。” 柳夫人连月来早哭干了眼泪,如今她全部的寄托、唯一的指望都在杨稚蕊腹中孩儿身上,岂容丝毫闪失? 她当即冷笑着斥道:“蕙姨娘,管好你儿子!无愠的骨肉若有差池,你担待得起么?” 蕙姨娘眼波流转,欲语还休地瞟向谢甫谅,见他不发一言,才掩唇泣道:“夫人,小五年幼无知,您别同他计较,妾定会好好管教他,求您别再打他。” 柳夫人眉心突突地跳着,换做往日,她绝不轻饶这贱人,今日却有更紧要之事需顾及。 她强压怒气,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众人,眼神落到队伍末端的羲和时,反倒刻意掠了过去。 “无愠去了两月,他的身后事,我这做母亲的,到底该帮他做主了。稚蕊与他青梅竹马,本就定在年前完婚,如今无愠虽去,这门婚事,侯府却不能不认。” “我已和侯爷商量过,即日起,稚蕊便是长房长媳,她诞下的孩子,就是长房嫡长孙。” 下人们虽早有预料,闻言却还是倒吸了口气,悄悄瞥向羲和。 长房并立两位少奶奶,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 但那夏氏家世不显,又无子嗣傍身,岂不是要被表小姐压得死死地?这侯府里,还有谁会给她撑腰?下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带了怜悯。 “慢着。”一声冷语忽然自堂外传来。 众人循声回望,但见侯府巍峨牌匾下,浓云低压,白绫涌动,一道凛冽身影阔步踏入,脚步无声,却携凛然寒气。 所过之处,侯府上下竟不由自主向两侧微微分开间隙。 “三公子归府!”门房急忙通报。 谢无咎漠视众人,稳步趋前,目光定定看向那口沉棺。最后,他停于谢无愠灵位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取过三支线香,就着微弱摇曳的烛火点燃。 香头的火星明灭几下,他手腕一抖,将香插入冰冷的铜香炉中,敛眸拜了三拜,才继续方才的话头。 “兄长临行前交代,侯府诸事由我代掌,诸位可有异议?” 一时寂寥,无人应声。谢无愠在时,便是这偌大侯府的家主,而他走时那番话,各房都是亲耳听着的——他确命谢无咎暂摄家事。 谢无咎转眸,冷冷地看向杨稚蕊:“我不同意你与兄长的婚事。” 青烟笔直地升起一丝,随即被风扯散。 杨稚蕊踉跄跌后两步,杏眼红肿,质问道:“为什么?你凭什么?你算什么!” 谢无咎扫袖,“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谢甫谅面色铁青,“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此撒野!” 谢无咎嫌恶地错开身子,嗤笑一声:“急什么?等她生下孩子,侯爷便是想自己收入房中,我也无有异议。” “你这个逆子!” 谢甫谅挥掌落下,却被计都和七杀逼近拦住,他那手悬在空中,僵硬地颤了又颤,终是无力落下。 谢无咎至始至终没有看向他一眼,却是掀眸朝着队伍的末端冷声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羲和对上他的眼神,沉默着上前。 霍子胥早将谢无愠的那只玉佩交到了谢无咎手中,此刻,当着侯府各房的面,谢无咎将玉佩交到了羲和手里。 “你是兄长明媒正娶的妻,这场丧仪,当由你主持。” 羲和抬眼看他,眼泪连珠似的落下。 谢无咎转过头,声音冷硬道:“祖母身子不好,无法主持。我已请示过她老人家,这也是她的决定。” 羲和攥着那只染血的玉佩,抬手擦去眼泪,“知道了,小叔,交给我。” 再回身时,她身上那股沉默怯懦的劲儿竟收敛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坚韧,宛如玉竹历经风吹雨打,终于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剪檀,送表小姐回去休息,再请大夫来把个平安脉。” “织烛,带房大人和霍大人去花厅喝盏茶,辛苦两位大人千里迢迢护送夫君棺椁回京。” “孙嬷嬷,你去……” 羲和从容分派,条理清晰,有条不紊地将丧仪一一交代妥帖,直到夜半。 这是给谢无愠守夜的第一夜。 其实,他已经死去了两个月,不再需要守夜了。守夜是怕未死之人仍有一息尚存,可他已经彻彻底底死去,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羲和却固执地说,她要替他守满七夜。 论理,与谢无愠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也该一同,可他们却被棺椁里怎么也盖不住的恶臭逼退,最后,十几位至亲竟走得一干二净,只余羲和一人为他守夜。 棺椁被架起,下端留出数寸空间,铺就了一卷草席。 羲和跪在草席上,沉默不语。 阿姊去得急,父亲又有意隐瞒死讯,所以她没能为阿姊送葬。 谢无愠在扬州出事,她本以为,她也没办法送他一程了。如今他回来了,她会为他守满七夜,就当送他与阿姊一程。黄泉路上,有他陪着阿姊,她也放心了。 谢无咎去探望完老夫人,重回灵堂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身斩哀重孝的嫂嫂,怔怔地望着兄长棺椁,素缟如雪,双瞳剪水,麻布裹着她纤细的身子,秋风席卷白幡,她形销骨立地低泣着,恍如月下孤魂一缕。 “说来也许你不信,中秋那日,我梦到你了。”她对着棺材轻轻说道。 灵堂外白幡滚滚,谢无咎的心头蓦地一跳。 “我问你要一个孩子,你不肯给我,还说不喜欢我。” “谢无愠,你可真狠心。” “我也想有个倚仗,这有什么不对?我不想…再被活埋了。” 檀香袅袅,很快又被晚风吹散。 谢无咎心间阴翳的雾霾蓦然散去,但随即而来的,是另一股强势的酸涩。 原来那日,她只是将他认作了兄长。 而他却误会于她,斥她荒唐,逼她死心,竟让她连梦都那样苦涩。他怎么会如此自以为是? 可是,分明是她先给了错误的信号,约他私下相会。 里头,她又低声絮念起来:“你说,若我有事,尽可去寻三公子。可我叫他回府陪老夫人吃个团圆饭,他都不肯。事先应了我,最后却又失约。” “谢无愠,除了你,没有人会护着我了,三公子也不会。” 谢无咎的耳根早已烧得滚烫。 他浑忘了那日是中秋,竟误以为她是要与自己私相授受。他定是疯了,这才一错再错,误会至深。 枉费兄长临走前还将嫂嫂托付于他,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计都快步从外走来,低声回禀:“大人,侯爷和侯夫人正要将杨稚蕊写入长房族谱,名份上还要压大少奶奶一头。属下可要将查到的事情透露一二?” 谢无咎敛眸,将复杂情绪压下,回望了兀自啜泣的羲和一眼,说:“我去一趟。” 计都惊讶地抬眉,随即当前引路,往后院行去。 一炷香后,鹤鸣堂突发大火,后院大乱。侯爷和柳夫人虽幸免于难,杨稚蕊却是受了大惊吓,被大夫严加嘱咐,务必卧床保胎,方可保母子平安。 与此同时,侯府传了百年的族谱莫名丢失。 羲和闻听火讯时,才欲前去查看,门外忽走来一人。 谢无咎换上了一身孝衣,白麻布条系在额间,眉头微蹙,薄唇紧抿,路过她时,他停下步子,低声道:“去哪儿?” 羲和说:“是哪里失火了?” 谢无咎抬手,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掷入火盆,火光在他眼底翻滚,他只说:“没死人,不用去。你只管安心为兄长守夜,别的事都不用烦心。” 纸页翻滚,露出无数墨笔写就的名字,这是……家谱? 羲和不解其意,想问些什么,可见他生人勿近之态,终是咽下疑惑,沉默着跪在了他的身侧。 这一夜,未再起波澜。 之后每日,羲和守家,操持丧仪;谢无咎在外,处理公务。白日的他们,仿佛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可每到夜晚,他们会聚在灵堂里,彼此颔首见礼,再默契地隔开一人的距离,守在谢无愠的棺椁旁,直至天明。 如此直到第七夜,羲和累极,不知不觉间,竟迷蒙地睡去,身子一软,脑袋不轻不重地,耷拉在了谢无咎的肩上。 本章有更新,看过的宝宝们,后半章是新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风摇柳晃。 羲和乌发侧编,末端只系了根素白的发带。几缕碎发散落,被风吹拂,同发带飘摇,轻轻拂扫过谢无咎的颈间。 她就这样偏着头耷在他的肩上,毛绒绒的发顶蹭着他的下颌,呼吸轻微,却很是香甜。 细碎的痒擦过谢无咎喉间,他喉结滚动,下意识想要逃离。 他厌恶女人,自从母亲王夫人被设计害死的那夜起,他就厌恶女人。 可是身侧这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于他,轻而易举地闯入他的禁地。 偏偏她还一无所知。 她恐怕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与她曾在中秋深夜相会,她将他认作兄长,强抱他满怀,强迫他脱衣,还要他给自己留个孩子。 此刻,她又伏着他的肩沉沉睡去,将这煎熬的时刻独自留给了他。 谢无咎身子僵硬地,微微侧移了几寸,以和她隔开距离。可她的脑袋竟像沾在了他的肩上,和他一同歪倒了去,柔软的身子也顺势贴上了他。 这成何体统? 谢无咎心一狠,干脆直起身离开。 可他才站起半身,她竟无意识地直直摔倒,眼见着就要磕上棺材棱角,谢无咎蓦然伸手接住了她的脸蛋。 线香噼啪,折断了一根。 她柔软的脸颊落在谢无咎的手心,而他半跪在她身前,一时连呼吸都滞涩了。 她睡得真沉。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谢无咎干咳一声,随即抽掌,而她终于有所惊动,眼睫微颤。就在谢无咎以为她要睁眼直面这难堪的一刻时,她居然一脸满足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抹温香的触感,如游龙惊走,窜进了谢无咎四肢五骸。 他突然间喉咙干痒,眼前看着的明明是一身孝衣的她,脑海里莫名浮现的,却是她身着胭脂色肚兜,仰躺在小榻上时,索求看他的那双眼眸。 他一定是疯了。 “少奶奶,我给你拿了披——” 织烛才迈进灵堂,一眼望去,如遭雷击,身子急速后撤,一口吞下了没说完的话,又惊又喜地捧着披风,飞奔离去。 谢无咎哑然回望,完了,说不清了。 他低声唤了句:“嫂嫂,醒醒。” 羲和眉头皱了皱,但因梦境香甜,不愿醒来。 谢无咎摇头微叹,捧着她的脑袋,将她放平在草席上后,抬步离开。 可才走到月洞门间,却见方才匆匆离去的织烛竟和七杀并肩守在门口,二人各跨一步挡在门口,一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的忠心护主之态。 “你确定你没瞧错?”七杀语带惊奇地问。 织烛神神秘秘地笑道:“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谢无咎眉头一拧,这个丫头,这么快就说漏嘴了。但他只是扶着嫂嫂的脸而已,退一万步讲,也不算太过逾矩。七杀是他亲手带大的,想来不会轻信。 “我就知道大人忍不住要偷亲大少奶奶!我的天爷呀,我要说给计都听!”七杀兴奋地快要蹦上天去了。 …岂有此理。谢无咎挥袖冷哼上前:“同他说什么?” 七杀和织烛一个激灵,霎时回身,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织烛颤抖道:“三公子,奴婢不会把你偷亲少奶奶的事情说出去的。” 七杀附和道:“大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织烛知少奶奶知。额…少奶奶知道吗?” “三公子偷偷的,少奶奶不知道。”织烛小声回。 谢无咎阴沉着脸,“怎么,要抓我去大理寺受审?” 七杀扁着嘴却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人这话不就是默认了吗?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不不不,我们给您保守秘密!” 谢无咎冷哼一声,故意从二人中间走过,破开了这堵人形围墙,“谁让你们守门的?” 织烛和七杀对视一眼,嗫嚅道:“…那下次我们躲远点?” 谢无咎彻底无言,负手离去。 织烛低着头,恭敬地目送他离开,然而谢无咎的身影前脚刚转过拐角,织烛后脚就一咕溜窜到了灵堂里。 见羲和还蜷缩在草席上睡着,织烛迫不及待想叫醒她分享方才的喜讯,可又不忍心打扰她睡觉,最后略一思忖,竟是匍匐下身子,趴在羲和的耳边,反反复复呢喃道: “少奶奶,三公子偷亲你被我看到了,你成功勾引到他啦!” 羲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她被一个额间系着白麻的男人偷亲了,那人亲一次还不够本,竟敢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亲完后还一脸倨傲地对她说:“你成功勾引到我了。” 太可怕了! 可醒来后,织烛和剪檀将她团团围住,满脸喜色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什么?!小叔偷亲她?!还不止一次?! 他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他对得起他兄长吗?! 羲和捧着脸想了彻夜,一会儿握拳说要报复他的轻薄,一会儿又想到他的俊脸,少女怀春,痴痴笑个不停。 … 守灵七日后,老夫人发话,要各房的几位公子护送灵柩前往秦州祖坟安葬。 到底夫妻一场,羲和请求同去,也得到了老夫人的首肯。 但连向来公务繁忙的谢无咎都特意告假一月,提出要带队扶灵,这事儿就有些不对了。 羲和担忧不已,生怕谢无咎要在荒郊野外趁机非礼于她,这要是叫几位公子看到还得了,于是特意让织烛去传话:“前去秦州有我足矣,不必劳烦小叔奔波。” 话从七杀口里传给谢无咎时,却变成了“秦州奔波,幸好有你。” 谢无咎面色古怪地重复:“你确定,她说幸好有我?” 七杀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捶胸:“我打包票。” “哦,秦州路远,叫她养足精神,做好准备,莫要拖累行路速度。” 晚间,羲和一边吃着红豆元宵羹,一边听着织烛的回话。 织烛话才说完,就听啪嗒一声,汤匙掉落在地摔成碎瓷。 羲和面红耳赤,又羞又恼:“你确定,他让我‘养足精神’,‘做好准备’?他、他想对我……” 这岂不是暗示要她蓄养精力,以备路上被他纠缠?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不知轻重、不成体统、不可理喻! 他就这么喜欢她?连赶路都不愿意放过她? … 十月初一个微雨的清晨,永宁侯府的车驾浩浩荡荡从汴京往秦州去了。 然而谢无愠的尸首在送回侯府前就已**,即便谢无咎斥重金日夜轮换厚冰,那股尸臭却怎么也掩盖不掉。 羲和的马车最靠近棺椁,连日里总被熏得作呕,却极力克制着不表露出异样。 这夜,乌云遮天,行至潼关,剪檀终于叫停车马,扶着羲和在河谷边呕得昏天黑地。 二房所出的二公子谢绍祺下马,叫小厮送去了清水。 羲和遥遥谢过,谢绍祺只温润一笑,摆摆手。 那头,三房四公子谢濮存微皱眉头,“你管她做甚?若只我们哥儿几个,早到秦州了。” 谢绍祺抬唇笑道:“怎么,耽误你早日回汴京逍遥楼找你的相好了?” 谢濮存猛一拍他,笑骂道:“仔细着些说话,回头在府里可别说漏嘴,叫我夫人晓得。” 谢绍祺无奈失笑:“知道了。大嫂对大哥有心,日子又不好过,你也别总给她脸色瞧。” 二人躲雨岩壁下,说起小话来。 七杀也始终关注着羲和的安危,无他,只因她是大人的心上人罢了。虽则临行前她还故意跟大人欲拒还迎,说什么不用他陪,但七杀懂女人的言不由衷,为免大人曲解,他干脆替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啧啧,功德无量啊。 “瞧大少奶奶吐的,脸都皱成一团了,像只花猫。”七杀故意对着谢无咎道。 计都回:“她一介弱女子随我等日夜兼程,只为送大公子一程,当真是情深义重。” 七杀“啧”了声,恨铁不成钢地暗拍计都,小声道:“这时候提什么大公子,扫兴!” 道旁,谢无咎青衣萧肃,负手远眺江水,只当未曾听见他们说话。 直到夜深时,她的作呕声仍不绝于耳。谢无咎终于掀开帐子,独自行至野林,抬手勾下树间野果。 七杀愁眉苦脸跟在后头,暗暗嘟囔道:大人这个不开窍的,这时候还摘果子玩,怎么哄女子欢心? 再看那头,二公子烤完野兔,竟以荷叶包了条兔腿,唤小厮送给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呕到一半,居然回头对他笑。 七杀心里不痛快,二公子怎么回事?想捷足先登?他问过大人的意思没? 谢无咎行至溪涧,将野果在水中来来回回清洗了五遍后,裹在帕里,递给计都:“热水里滚几遍,再送去给她。” 她?七杀一喜,率先抢过果子,“我去!” 羲和怔怔坐在河畔,只觉眼前发黑,喉间哽着粘腻厚涩的郁气。 那只兔腿散发的腥气恰如尸臭,她想起在扬州城时见过的腐尸,清一色僵硬乌青的身体开裂,猩红的血肉张牙咧嘴,露出油腻肥黄的油脂,和暗红爬满蛆虫的五脏。 “呕。”她灼了手一般丢下兔腿。 “少奶奶!”剪檀忙蹲下身顺着她的后背,心疼道:“少奶奶,这儿有三公子采的野果,说是极酸,吃了应当胃口会好些。” 羲和如获至宝,送了枚青果儿至口中,那果子不知为何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刚一咬开,果肉便流出恰到好处的酸汁。 她一连吃了四五颗,胸口涌动的恶心很快压了下去。 本该向谢无咎道谢的,可那夜梦里被他反反复复亲吻的画面猛地出现在脑海里,羲和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莫名其妙对她芳心暗许了,若她对他再好一点,他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羲和心情很是古怪,不由自主地鬼祟望向他。 谢无咎却好似一直关注着她,还不等对上眼神,蓦地转身,冷硬地走远了。 羲和心里一惊,他这是做贼心虚了! 可暗恋她的人是他,为什么她也会小鹿乱撞?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朝反方向走去:“剪檀,走。我、我自己捡果子。” 说完也不管剪檀有没有跟上,步子跑得飞快。 沿着河谷蜿蜒直下,慢慢地,她玩心渐起,很快把谢无咎抛之脑后。 忽见河谷边一丛绿叶红果,珊瑚红浆果攒聚成莲,几颗熟透了的裂露黑籽,汁水四溢。 “这浆果定然很甜,剪檀,我们多摘些!” 一回头,却见剪檀还够在远处青枣树下打果子,羲和蓦然失笑,也不再唤她。 她自捡拾了一把红浆果,只在袖口略一擦拭,捏起两颗就要送入口中。 舌尖方才触及那黑籽一瞬,声后忽传来一声清润的喝止——“别吃,有毒。” 然而羲和冷不丁叫他声音吓着,竟是一个不察,囫囵将那两颗浆果咽了下肚。 第11章 第 11 章 “有……毒?”羲和哭丧着脸,微颤着眉,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迟疑地重复他的话。 谢无咎缓缓颔首,月光下眉眼疏淡。 “红茴香,可致人呕血抽搐,七窍流血。” 羲和不疑有他,立时俯身干呕,奈何先前吐得太多,此刻徒有动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可那股灼热感分明已顺着喉咙滚落腹中,此刻毒素定然已扩散开来。舌根恰时泛起麻木,她顿感手脚冰凉,方寸大乱。 “我不要死,小叔,救我!” 谢无咎被这声娇嗔的呼唤唤得一怔,不自在地侧过脸。 “快……快帮我拍出来,拍后心,拍拍就吐了!”她急得语无伦次,迫切地向他靠近了些许。 岂料谢无咎无动于衷,甚至微微向外挪了半步。 这时候避什么嫌?羲和又急又怕,只觉肺腑灼热惊痛,惊慌失措之下,什么规矩体统全被抛之脑后,咬牙切齿道:“你那夜对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谢无咎一怔,她想起中秋那夜的事了?那他无意中看到她肚兜的事…… “我并非有意。”他敛眸瞥向一边。 羲和咬唇,守灵夜他果然偷亲她了! “救我,我就原谅你。否则…”羲和狠狠瞪着他,“我去报官!” 谢无咎垂眼,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 她在威胁他么?可那夜,他也被她轻薄了她怎么不提? 他挥去脑海中艳光潋滟的回忆,不耐地朝她走来,高大的身影遮蔽住她眼前月光,无声将她笼罩。 “吃两颗不会有事。” 羲和一愣,止住哭势,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鼻尖红透,问:“真的么?可我肚子疼。” “真的。” “我不信。”她扁着嘴,固执地捂住小腹。 “不信便罢。”谢无咎作势欲走。 “别走!” 衣袖忽被抓住,他脚步一顿,侧目看向她那不本分的手,羲和撒手,飞快地摊开掌心。 “你也吃……一个,我就信你。” 她皓白的掌心里是几颗被手汗濡湿的红茴香。 无声的对峙在月下蔓延。 羲和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唯有那摊开的手,固执地举着几颗危险的毒物。她什么都没再说,可眼神执着,手也执着。 她已经让了步,不是么?只要一颗就行。不然她怎知他有没有骗她? 谢无咎压下眉宇间一闪而逝的愠色,蓦地回身,指尖带着薄怒,从她汗湿的手心攫过那几颗红茴香,看也未看,便扔进口中。 微弱的甘甜甫一泛开,便被浓重的涩苦与汗水的咸湿盖过。 他喉结急速滚动了下,脸色不算好看地吞了浆果,再抬眼时,冷冷道:“别哭了。” 又是初见时不近人情的杀神模样。 羲和抽噎几下,瞬间噤声,只剩下眼眶里将落未落的泪珠,盈盈打着转儿。 她怯生生地觑着他抿紧的薄唇,半晌,小声说:“这么凶,我不原谅你了。” … 其后一路,二人再无交集。反倒是二公子谢绍祺时常关照羲和,连剪檀也私下称其为人谦逊和善。 “不过……少奶奶,你可是哪里得罪了三公子?怎地他总躲着你?” 羲和想到那两颗毒浆果,又想到他咽果子时滚动的喉结,打了个寒颤,心道谁躲着谁还不一定呢。 抵达秦州,是在第十五天的傍晚。 谢无咎领着众人将棺木埋入祖坟深坑后,羲和伏在墓碑上哭得几欲晕厥,连向来看她不惯的谢濮存也酸涩地别过眼去,同谢绍祺喟叹道:“大丈夫值此一生,若得此妻,夫复何求。” 谢绍祺眼中暗潮涌动,半晌才微笑道:“你我可都已有了妻室,莫要说些荒唐话。” 只羲和知道,在她心里,她此时送别的并不只有谢无愠,还有阿姊。 谢无咎命人把她抬回了马车,本该即刻回京,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终是下令在秦州休整两日再动身。 秦州老宅里,才入夜,羲和已沉沉睡去。 夜半,隐约听得窗户吱呀一声,寒风袭入,她翻了个身。 谁知片刻后,一只热乎乎的大掌忽然覆上了她的脸颊,羲和冷汗涔涔,瞬间睁眼,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臂,大喝道:“淫贼!” 话音未落,那人当即捂住她的嘴,连声道:“羲和,是我!” 羲和眨了眨惊魂未定的眼,透过翻开的窗,和窗外皎洁的月,对上来人的凤眸。 但见他一身朱红云纹罗襕袍,腰间束赤金蹀躞带,俯身行动间玉环清脆鸣响。萧肃的秋季,他手里竟还擎一柄乌木素纱折扇,好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做派。 羲和松开手,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江承逍,你怎么在这?” 江承逍抬起手掌,借着月光向她展示手心的蚊子,努了努嘴道:“我给你打蚊子呢。” “不是!”羲和跳起来,“你怎么会在秦州?你怎么知道我在侯府?” 江承逍干咳一声,折扇胡乱扇了两回风才道:“我有暗桩。” “谁?” 江承逍拗不过她,弯下腰来想坐到床边悄悄说给她听。 谁料羲和急忙甩手道:“不许穿外裤上.床。” 江承逍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红着脸问:“那我要脱了吗?” 回廊外,谢无咎深夜无眠,不知怎地走到了嫂嫂屋外,正欲离开之际,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两人窸窸窣窣的话音。 模糊地说着什么脱不脱,床不床。 …?谁在里面?脱什么? 屋内,羲和下了床,引江承逍坐在桌边,正欲继续方才的话题,却冷不丁闻听敲门声。 她吓得魂飞魄散,颤着嗓子问:“谁?” “我——谢无咎。” 羲和腿一软,“小叔有事么?” “里面是谁?”谢无咎开门见山。 “…没有人,你听错了。” “放我进去。” “不放。” “我数到三。一——” 羲和砰地拉开门,撞上谢无咎寒霜般的眼眸。他甚至吝啬给她多余的解释,一声不吭就往里头走去。 羲和穿着睡觉的寝衣,领口微敞,双手抱臂,咬着嘴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谢无咎大步行至床前,但见那薄被竟隆出了个人形,不消看,也能猜到必然有人藏在里头,谢无咎顿时怒火中烧。 好,好得很啊。 她对兄长的情意都是假的不成?胆敢在兄长丧期行此污秽之事。 谢无咎没有掀开被子,而是冷笑着回身行至门口,反手拴上了门闩。他掀袍落座紫檀木雕椅,威严的眸子沉沉落在羲和身上。 “跪下。”简单的两个字,却似雷霆万钧。 羲和看着他,脆生生地反问:“我跪什么?” “兄长尸骨未寒。”谢无咎的手捏紧了扶手,“你对不起他。” “我没有!” “还敢再狡辩!”谢无咎猛地一拍桌。 桌上茶具相撞,发出刺耳的碎瓷声。 剪檀闻听动静,飞奔而来,不住地敲门:“少奶奶!你怎么样?谁在里面?” 谢无咎斥道:“不想她丢尽颜面,就闭紧你的嘴巴,滚。” “剪檀,我没事,你走。” “少奶奶!”剪檀听了谢无咎怒气滔天的声音,哪里敢走,一时又慌又急,压着嗓子不停地拍门催促:“三公子,你要对少奶奶做什么!” 舷窗漏进明亮,月色照亮谢无咎阴沉的侧脸,他那双冷冽的眼盯着羲和,又一次重复:“跪下。” 羲和嘴一扁,眼泪潸潸落下。 亏她以为他对自己生了莫名的情愫,原来他根本就对她无情无义!他的脑子里,只容得下他的好兄长一人。 “我何时对不起你兄长了?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冤枉我?” 谢无咎压着眉,冷笑道:“被子里是什么,你心里有数。” “那你说,是什么?” “跪下,给兄长磕三个响头。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 “我问你,”羲和倔强地昂着头逼近他,“你以为被子里是什么?” 谢无咎即便坐着,也能和站立的羲和直视,他巍峨端坐着正视她。随着她逼近的动作,他瞳孔稍一收缩,怒极反笑:“怎么?他不在被子里,在衣橱里?” 羲和呼吸一滞,谢无咎唇角讥诮更甚。 “我在大理寺,见过多少比你狡猾的犯人。嫂嫂,你骗错人了。” 羲和突兀地笑了声:“罚我之前,小叔不先自罚么?”她抬眸凝定于他,轻声道:“对不起你兄长的,难道只我一个么?” 萧瑟的风悄悄卷来,缠住她的发尾,落在他的肩上。 她是说,他也对她做过不该做的事。 谢无咎握着扶手的双手紧了紧,面色阴沉下来。 “我自会请家法,不容你操心。” “好啊。小叔如此光风霁月,我倒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若你冤枉了我,又该如何?” 谢无咎敛眸,“随你所欲。” “好。” 羲和勾唇,退开两步,双手一摊,快步走去床头,还不待谢无咎发话,当即掀开被褥。 被子下两只堆叠的软枕霎时露了出来。 “这里没有。” 她松手,又大无畏地朝衣橱走去。 只看她此时神色,谢无咎已是陡然醒悟,她没有骗他。 衣橱旋即被她打开,空空如也。 他被她摆了一道。 还是说,是他从始至终,对她有偏见。 ——他仍然对中秋夜的荒唐事耿耿于怀,他想从她身上找到明证,证明她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她刻意勾引,是她假醉引诱,以此来消解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和那些该死的旖旎欲念。 他就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谢无咎的念海翻涌无序,他甚至忽然在想,自己方才为何不曾谋定后动,而是稍有猜想就直接闯入。 他在急切些什么? 他不明白。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数是什么? “我的错。”他眸间掠过不自然的微光,冷着脸道:“夜深,嫂嫂睡吧,不打扰了。” 然而他甚至还未能起身离开这间房,嫂嫂那带着香风的身影忽然拦在了他跟前。 朦胧月色下,她眉眼弯弯,笑得人畜无害,可眼里狡黠之色毫不掩饰。 “小叔,冤枉了我,你说代价是什么来着?哦,随、我、所、欲。” “那么现在,我要开始惩罚你了。” 第12章 第 12 章 谢无咎抬眸,撞进她的眼眸里,那里面清亮亮的,似狸猫狡黠。 他的心头,像被指尖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你想如何?”他垂眼。 羲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绕着紫檀木椅慢悠悠踱了半步,纤纤玉指状似无意地划过椅背雕花,最终停在他身后。 谢无咎的后背陡然绷直。 在漫长的寂静后,她俯身靠近他,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发丝几乎要拂过他的耳廓。 “小叔,你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谢无咎耳廓烧得通红,猛地侧头想避开她过近的距离,却险些擦过她的脸颊。两人俱是一顿,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绷。 羲和后退两步,还来不及品味心里那丝微妙的情绪,就被他的反应取悦到了。她轻轻笑出声,直起身子,绕回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 “罚你什么好呢?”她眨了眨眼,“小叔,你想我怎么罚你?” 谢无咎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心底那点不妙的预感逐渐扩大。他抿紧唇,静待她的下文。 若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当如何?——譬如中秋夜那样,要他给她一个孩子。 谢无咎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僵硬地动了一下。 羲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蓦地一亮。 “就罚小叔……教我临帖吧。” “…什么?”这个要求完全出乎谢无咎的意料,他几不可查地轻舒口气,竟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的情绪更占上风。 “你兄长同我阿……同我说过,你的字极有风骨,连官家也屡屡夸赞,还要小皇孙同你练字。”羲和语气轻松,话末却夹了一声细小的叹息。 “我的字总写不好,她说过,若得你亲自指点一二,定能有所长进。明年的祭文,我想亲手写给她。” “小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她笑得眉眼弯弯,方才的怅然之色转瞬即逝。 谢无咎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作伪或挑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清澈的光芒。 他沉默了,这惩罚确实无伤大雅。虽然这意味着他将不可避免地与她有更多接触,可这若是兄长所愿,他义无反顾。只盼兄长泉下得见她的祭文,能有所安慰。 “好。”他沉沉颔首。 “那便说定了。”羲和满意地笑了,侧身让开路,“夜深了,小叔请回吧。听七杀说你京中事忙,我的身子也已无碍,明日便启程回京吧。” 谢无咎站起身,“嗯”了一声,未再看她,径直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忽又一顿,留下一句:“希望今夜是我误会你了。” 羲和嘴角的笑意陡然僵硬,但她随即扬唇道:“小叔不放心便住我房里守着,如何?” 谢无咎头也没回,立刻迈步离开,生怕再晚一瞬就要被她强行拖入房中似的,很快没入黑暗。 羲和看着他消失不见,很久之后,才默默关上了房门。 夜风被禁闭的门阻隔在外。 雕花窗忽然洞开,一道朱红色身影跳入,蹙着眉头握住了她的肩。 “羲和,跟我走,这侯府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挣扎着坐回床边,问:“我的事,是阿娘告诉你的吗?” 江承逍站在原地片刻,沉默着点了点头。 “羲和,你没有义务替常羲嫁入侯府,替你父亲挣什么脸面,谋什么前程。更何况谢无愠已经死了,难道你要在侯府留一辈子?伯母让我问问你,想不想离开侯府,若想,我带你回平江府。” 羲和定定看着他,笑了:“阿娘不会这么说,你骗我。” 江承逍握着折扇的手一顿,他也苦涩地笑了:“还是什么都骗不过你。” “她让你同我说什么?” “…她让你想办法看看,翰林院还有没有职缺。” “我如今自身难保,暂时帮不了阿爹。” 江承逍立刻说:“你不必帮!跟我回平江府,做我江家人,我保他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比侯府差到哪里去?” 江承逍出身平江府富商大贾之家,其父江绰走的是远渡重洋的海上贸易,又与织造局往来甚密,说是富可敌国也毫不为过。 平江府小儿口口相传的打油诗——“汴京珠斗高,不及江门半尺仓”,说的便是他们家。 江夏两家的长辈早有撮合他与羲和成婚的念头,江承逍心里门儿清,偏羲和七窍玲珑心却偏偏少了情丝,两人议亲之事便始终未曾摆到明面上来。 羲和摇头,目光怅然,“三郎,你不懂。阿爹寒窗苦读几十载,不求黄白之物,只为承袭祖上遗志。太爷爷当年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可惜遭人所迫,害得夏家式微。阿爹一生都想带着夏家重回高位。” 江承逍揉着额角,低声道:“我只晓得,他们在逼你做你讨厌的事。方才那人,是叫谢无咎不是?我知道他,暗地里替官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官家现下又有意让他继了永宁侯世子之位。” “侯府若当真交到他手里,你的日子又岂会好过?他胆敢如此凶你,我方才差点儿就要冲进来扇他了!” 羲和忍俊不禁,昂着头问:“哦是吗?那你怎么没进来,我还等着你英雄救美呢。” 江承逍猛地以扇敲额,大惊道:“当真?我又错失良机了?” 羲和笑出声来,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摇晃着垂在床沿的脚,“三郎,侯府金玉满堂,在这儿守寡也没什么不好,等替阿爹挣到官身,再走也不迟。好啦,你的好意我都知道,快回吧,再叫谢无咎发现,我俩都得完蛋。” “我不是好意,我是自私。”江承逍突兀地说了一句。 “什么?”羲和抬头看他。 江承逍郑重的眼神一闪而逝,快得仿佛不过是她的错觉。 “好了不说了,我走了。返京路上,我会暗中随行,陪着你。你若改变心意要同我走,我舍命奉陪。” 羲和鼻腔不知道为什么又痒又酸,她揉揉鼻子,止住涩意,才点头轰他走人。 可江承逍走到窗边,顿了顿,没有跳窗离开,却是俯身探向窗外,紧接着,一只黑漆嵌螺钿八角食盒被他提在了手上。 他回过头,红着眼,猛吸了吸鼻子,抬手晃着食盒:“爷买多的,要不要吃点再赶我走?” 还不待她回答,生怕被拒绝似的,他赶忙落座桌边,小心掀开食盒,于是凉气便混着甜香漫出来。 盒分三格,上格排着四枚金乳酥,鹅油起酥层薄如蝉翼。中格卧着玉露团,糯米皮子裹住新渍的樱桃肉。底格码齐玲珑卷,茯苓粉蒸的云片糕,上撒野蜂糖霜,细闻还有庐山云雾的茶气。 盒角一层薄冰氤氲出雾气,柄上还錾着行小诗:“蜜云濡玉齿,花气透重檐”——竟是汴京酥玉坊的款识。 羲和立即碾起一枚金乳酥,惊奇地打量着,“这里是秦州,怎么会有汴京酥玉坊的点心?” 江承逍笑着展开折扇,闲闲扇了两下,“快马加鞭急运来的,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羲和一连吃了三枚,鼓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回道:“三郎一掷千金,是泥巴我也爱吃!” 江承逍得意地在掌心敲着扇,“喜欢下次再给你买,多吃点,哎——慢点慢点,别噎着。怎么,侯府不给你吃饭?天杀的!” … 许是江承逍的到来,让羲和意识到,即便她在侯府孤苦无依,可她的背后并非空无一人。 这一夜直到天明,她都睡得极为香甜。 “剪檀,几时启程?” “少奶奶,三公子说午后。” 羲和颔首,“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去外头逛逛,如何?” 剪檀顶着乌黑的眼圈点点头,想问昨夜发生的事,又怕叫她难堪,几番欲言又止。 羲和看出了她的心思,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道:“放心吧,我没事。昨夜是江三郎来给我送点心。” 剪檀惊讶地捂住嘴,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他们地处秦州,江三郎又是如何得到消息赶来的?难道小姐早就存了离开侯府的心思,想跟江三郎远走高飞? 她咬唇对上明显容光焕发的羲和,只花了一个瞬间就接受了新姑爷的人选——三公子是好,可江三郎也不错,和小姐青梅竹马不提,又英俊潇洒、富可敌国,比起喜怒无常的三公子,还是江三郎知根知底。这个姑爷,她认了! “少奶奶,您想去哪里逛?” “听说江家在西市有个成衣铺子,就去那里吧。” 剪檀眼睛一亮,真要去江家铺子,看来她没料错,难道那处是小姐和江三郎计划好私奔的地方? 她压低了声音确认道:“可要告知其他几位公子?” 羲和摆摆手:“别。”去买些新衣而已,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吗? 剪檀郑重点头,转头就回到寝居,开始给小姐收拾贴身物件。衣裙大可不必带,江家钱多;首饰大可不必带,江家钱多;点心最好带一点,防止私奔路上没空吃饭。 过了一柱香后,用完早膳的羲和直接从花厅坐上了马车,见剪檀浑身僵硬地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不解地问:“带了什么?” 剪檀小声说:“路上会饿,点心。” 羲和夸赞道:“太贴心了。”不管吃不吃,夸一夸准没错的。 剪檀目光坚定地行了个礼,放下包袱,赶走车夫,自告奋勇牵起了缰绳,策马扬鞭,马车哒哒驶向西市。 祖宅内,谢无咎皱眉以茶巾拭着手,问:“你再说一遍。” 七杀干吞口水,低声回:“方才,大少奶奶的丫鬟偷偷收拾了好大一个包裹,带了许多干粮,二人策马离开了。” “去哪?” “我问剪檀,她说是要去东市吃早茶。可方才大少奶奶用过早膳了,且看马车的方向,是往西市去。” 炉上炙烤的茶饼过了火候,晕出焦枯的苦涩味道。谢无咎一言不发地夹下茶饼,掷入弃篓,又从茶坛中取出一块新的茶饼,重又放上炉面。 煮茶水沸腾,冒出鱼目般细密的小泡,松风声阵阵。 七杀拱手垂头立在堂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听到茶筅被咯噔一声丢下的声音,才急急退在一侧,而后紧跟上了谢无咎的步伐,口中连声道:“大人,马备好了,我支持您追回大少奶奶,但是别太凶啊,姑娘经不起打骂。” 第13章 第 13 章 遍及大黎的成衣铺子——伏羲坊,是江家的产业。准确地说,是江承逍的产业。 江承逍的父亲江绰有七房姬妾,子嗣众多,偏偏生下的儿子接二连三死去。只有江承逍,因为母亲王氏脾气火爆,又有娘家人撑腰,才得以平安长大。 江绰早已明令,待江承逍弱冠之年,江家全数产业包括家主之位,都将由他接手。 可江承逍不稀罕这些。或者说,他不稀罕因为男儿身份就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自立门户,做起了成衣生意。脂粉堆里长大的经历令他对女人了如指掌,做起这门生意来更是得心应手。 很快,伏羲坊的名声便享誉大黎,宫里好几位娘娘更是指定非伏羲坊的衣服不要。 至于“伏羲”这个店名——剪檀早就打听过了,还不是为了暗戳戳表明心迹么。 这不,小姐才掀开马车露了个面,伏羲坊的掌柜竟立刻一路飞奔着迎上来,吩咐下人稳稳放妥髹漆木台阶,恭敬地弓腰唤道:“幺娘见过夏小姐,公子料到小姐会来,特命我在此等候。” 好一个夏小姐,而不是谢少奶奶,这其中的微妙可有得品了。剪檀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好方便她们商量私奔秘事。 羲和笑着搭上幺娘的手,道:“劳烦了。我只去过汴京和平江府的伏羲坊,今日得见秦州店铺,果然名不虚传。幺娘,你很好。” 幺娘只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形纤直,着一身秋香色杭绸窄袖褙子,领口一抹靛青织锦缎眉子,明暗交错。褙子下露出月白绫子裙,裙幅收敛,行动间利落生风。这身搭配与她极衬,只消一眼,便让人对伏羲坊的成衣起了兴致。 幺娘笑着应下羲和的夸赞,眸光爽直,热络地掺扶着她往里走去。主子提前来信交代,说故交夏家女兴许会到访伏羲坊,再三嘱咐她务必关照到位。 说起夏家女,幺娘也常听伙计们私下提起,汴京夏氏双殊,容姿婀娜,才华出众。大小姐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二小姐活泼恣意,精通射御,听说主子的意中人便是那二小姐。 只是不知道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幺娘的目光轻轻扫过身侧人,但见她穿着素雅,乌发绾作同心髻,只簪一支绢制秋兰,耳垂悬着小巧的珍珠坠子,漾出温莹的光。鹅蛋脸生得秾丽,眉不画而黛,唇薄而色浓。 真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幺娘心里暗暗惊叹一番,又联想到主子殷勤的举动,猜想眼前这位定是主子心上人,夏家二小姐才对。 幺娘很快收了打量,恭敬地侍候起来。 羲和连月来压抑的心情也终于难得放松了些,一连挑了数件衣裙,在幺娘的指引下,进了特辟的隔间试衣。 而幺娘特意引她进此隔间,自然是因为有惊喜在等着她。 “三郎!你怎么在这?” 江承逍闲闲靠在紫檀榻上,玉冠微倾,广袖垂落,闻声转过头来,眼里含着得逞的笑意,屈指叩了叩扶手,笑道:“就知道你要来。” 他旋即起身,神神秘秘地拦在朱红绸布前,“猜猜我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羲和围着他转了两圈,上下打量道:“你把糕点藏哪儿了?” “不是糕点。”江承逍只笑着捏住绸布一角,倨傲地勾起下巴,“羲和,看好了。” 随着他拉扯的动作,绸布应声滑落,恰有晨光破窗而入。 浮金跃动在微尘里,一件烟罗紫齐胸襦裙悬在琉璃屏风前,跃入羲和眼帘。 似将江南烟雨与朝霞一并揉碎染就,浮光掠影。裙身细细打了顺褶,三涧裙层层叠叠,每道褶裥里都藏着渐变的绯色,裙缘以金线紫绢滚边,针脚细密。风恰时拂过,裙褶荡漾出流风回雪般的波光来。 羲和小心伸手触碰随风轻颤的裙带,触手是绸缎细腻的柔韧,风中隐约还浮动着她最爱的兰香,原来他还用熏香染过裙子。这般妥帖的考量,更是让她心头一动。 “喜欢吗?” 江承逍偏头出现在她视线里,两颗小虎牙挂在爽朗的笑脸上,嗓音上扬又悄悄含了丝紧张意味。 “喜欢!”羲和一把抱住裙子,将头埋进去轻轻蹭了蹭,“是你亲手做的吗?我喜欢,我现在就要穿!” 江承逍舔唇,点了点头,长舒口气,居然又不好意思起来,挠头道:“真的吗?你不要骗我。我第一次亲手给女孩子做衣服,你的尺寸我也不知道,不喜欢我再改。款式和颜色你都喜欢吗?要不要我再改改……” 他越说越没有信心。 “我喜欢,喜欢喜欢!”羲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喜欢”两个字,将他喋喋不休的烦恼堵了回去。 伏羲坊外,剪檀并没有随羲和进到里间,只是守在一楼门口,想了许多。比如小姐是不是想借机离开,接头地点在哪,那隔间是不是有暗道,江三郎是不是在密道等小姐,而小姐会不会不带她一起走…… 千思万绪,想到最后,剪檀仰天长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老天保佑,一定要让小姐顺利离开。至于其他的,都不要紧。 可惜天不遂人愿,怕什么,偏偏就要来什么。 当一道风驰电掣的疾影落定,骏马长啸一声,马蹄直直劈落在她身前时,剪檀立刻转身往里飞奔,口中大喊:“小姐!跑!” 谢无咎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刻,始终喜怒不言于色的面容蓦地染上愠色。 来之前,他也曾叩问自己。昨夜闻听的男人声音是不是幻听,她对兄长的情意世人皆知,他怎会屡次三番怀疑于她。而今日会不会又是误会一场。 可她丫鬟的反应给了他答案——她真的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 她怎么敢?这里是秦州,是兄长的埋骨地,她怎么敢。 谢无咎阴沉着脸翻身下马,微挑下巴,计都和七杀当即横剑拦在剪檀面前。 “她在哪?” 剪檀咬唇,低头不语。 谢无咎冷笑道:“你以为忠心护主是为她好?七杀,拿人。计都,随我来。” “是!” 七杀动作只停顿了一瞬,随即不由分说反剪住剪檀的双手,将她推至阴影处。 “剪檀,对不住。” “叛徒!”剪檀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而谢无咎已和计都走入伏羲坊内,伙计们见来人架势,心道不妙,当即将二楼雅间门口的幺娘叫了下来。 “官爷,这是闹哪出呀?” 幺娘连忙陪着笑脸迎上前来,离谢无咎还有数丈距离时,便被计都抬掌拦住,计都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块玄铁腰牌。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客人们闻听大理寺,吓得作鸟兽散,乌泱泱溃逃,店里很快空无一人。 幺娘皱着眉头,心道倒是听说了大理寺卿谢大人这几日来了秦州,为他大哥送葬,难道就是眼前这位玉面公子?可伏羲坊何时得罪了他,叫他无端发难? “呀,原来是谢大人,幺娘有礼了。不知谢大人此行是要捉拿什么犯人,幺娘也好出一份力。” 谢无咎眸光冷硬,“都退下。” 即便嫂嫂不仁不义在先,他却不得不为她留一分体面。 幺娘心念一动,突然冷汗涔涔。不对,和这位谢大人有关联且又在店里的,只有一人……难道楼上雅间里的,不是夏二小姐,而是……谢大少奶奶? 主子怎么……玩这么大? 幺娘咬牙,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谢大人,伏羲坊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怎么可能私藏罪犯。大人您看您这一闹,客人都吓跑了,这样,您说您要找什么人,我让伙计们去帮您找,好吗?” 幺娘一边说着,一边朝收银的伙计暗暗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当即躬身悄悄往二楼走去。 谢无咎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却在那伙计脚步声停时,转身朝二楼同一处走去。 “谢大人!” “掌柜的留步。”计都闪身挡在幺娘身前。 谢无咎走得很快,云头履踩在木质阶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行到二楼雅间门前时,对上那伙计抖如筛糠的模样,他的脚步反而迟缓了起来。 他会因为心软而错放她一次,却绝不容许自己再饶她第二次。 明明在不久前的某一夜,她还将他当作兄长,又哭又笑地抱着他,对他不依不饶,要与他共度**。她该是爱极了兄长的,又怎敢轻而易举背叛兄长? 她是兄长在这世上最后、最珍爱的遗物,他不容许任何人亵渎她——包括他自己。 幺娘遥望着谢无咎的背影,忽然捂唇惊呼:“血……”计都眸光深沉,想到昨夜祠堂明晃晃的烛火,和长鞭撕裂皮肉的声音,大人对自己……行了谢家家法。 谢无咎背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这一切,不过只因她昨夜一句无心的质问:“对不起你兄长的,难道只我一个么?” 是了,她说得对,他也是罪人。那夜终究是他放任了她,做了荒唐事,即便她不过把他当成兄长的替身。 想到此处,谢无咎终于不再迟疑,心头那一点波澜被强势地压下,重又恢复了铁石心肠。 “滚下去。” 伙计摸爬滚打地逃离二楼后,谢无咎敛眸,推开了雅间的门。 第14章 第 14 章 推开门,秋风穿堂而过,四壁悬着的暗云纹绉纱轻轻翻飞。 临窗的紫檀木榻上铺着素缎软垫,榻中设一榉木葵花式小几,几上定窑白瓷茶具静置,两盏茶杯相对,茶烟氤氲,可见不久前还有两人在此对饮。 视线轻移,最东边立着一扇梨花木嵌琉璃屏风,彩绘四季花卉,清致不俗,巧妙隔出另一方私密天地。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兰香,谢无咎记得这味道,是她身上的。 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他薄怒,负手转至屏风之后,却不见人影,唯有一层绯色轻容纱轻轻垂掩,角落立着素面乌木衣架,一面铜镜静倚墙边。 谢无咎蹙眉,漫不经心撩起轻纱。就在这一瞬,铜镜中映出一道几近赤.裸的柔婉身影,受惊般蓦然回首。 光线自支摘窗涌入,慷慨地洒落她周身,将她凝脂般的肌肤染上薄薄一层暖光。宛若初绽的芙蓉含露,又如波澜流转的山水墨画,千娇百媚,艳冶娇妍。 她贴身的小衣虚虚掩着半身,罗裳半解,纤腰盈盈,细腻的雪肤与玲珑的曲线毫无遮掩地撞入谢无咎眼中。 谢无咎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脑中嗡鸣一片,方才的猜测被这始料未及的旖旎景象击得粉碎,只剩一片空白。 而羲和眼底的惊慌在看清来人后骤然攀升至顶点,化作浓烈的羞窘,一声尖叫眼看就要破喉而出—— 绝不能让她叫出声,否则她的名声就毁了。谢无咎几乎是凭借本能飞快跨到她身前,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唇,将她那句未出口的尖叫堵了回去。另一手下意识以捉拿犯人的动作,强硬地揽住她光滑的肩背,试图将她固定住,以免挣扎。 掌心触及她的肌肤,却不同于犯人的粗糙,而是特属于女儿家的温软细腻、丰盈弹润。 两人俱是浑身一震,仿佛有闪电从肌肤相接处炸开,瞬间窜遍彼此四肢百骸,陌生的、令人战栗的滚烫点燃了身体。 她在他怀中颤抖,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在谢无咎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狂擂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呼啸,几乎要冲破束缚。 混乱中,又听“啪嗒”一声清脆裂响。她腕上的平安镯被他的动作一带,猛地磕在乌木衣架上,应声断裂成两截,倏然坠地。 一声碎响,打断了满室的旖旎与慌乱。 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眸,那里面的慌乱与羞赧已化作了盈盈水光,她微微摇头,用眼神无声地哀求他松手。 谢无咎迟疑一瞬,终是缓缓松开了手。 “我并非有意。”他喉结滚动,试图解释这荒谬的误会。 然而,她并未看他,水润的眼眸垂下,落在了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羊脂玉镯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颤抖着蹲下身,极其小心地将两截断玉拾起,捧在掌心。 一滴,两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碎玉上,也砸在谢无咎的心上。她无声啜泣起来,肩头微微耸动,可随即那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她将头埋在膝间,放声大哭。 谢无咎僵在原地,任何解释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见过她的狡黠,她的胡闹,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真实的脆弱。 他手足无措,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想靠近,又觉唐突。 “你……”他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她却蓦然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将衣裙捂在胸口遮挡,羞愤交加地瞪着他。 “小叔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谢无咎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狼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脚步有些凌乱。 “是我的错。”干巴巴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匆忙转身,落荒而逃。 谢无咎退至雅间门外,反手轻轻将门掩上,却并未远离。他背脊僵直地靠在门边雕花木板上,胸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闷又痒。 他本是带着满腔怒火而来,以为会撞破什么不堪的私会。谁知,看到的竟是……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那惊鸿一瞥的雪肤,水光盈盈的眼神,和碎作两截的玉镯…… 他竟如此低看她,唐突她,甚至失手毁了她心爱之物。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汹涌而来,让他几难呼吸。 正当他沉浸在翻江倒海的悔恨中时,隔壁雅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位身着朱红色锦袍的年轻公子不急不慢地踱步而出,手持一柄玉骨折扇,姿态风流,却在转头看见守在门外的谢无咎时,扇子“唰”地一收,不悦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谢无咎心绪正乱,懒得理会陌生人的盘问,只冷冷瞥去一眼,并未作答。 那红衣公子见他如此,眼神更沉,上前一步,将扇子压在他肩头,语带警告:“你有没有进去?” 谢无咎阴翳的眸光一闪,反问道:“你又是谁?” 他与此人素不相识,对方为何如此关心他是否进入了这个雅间?难道…… 红衣公子正欲开口,身前那扇门却突然打开。 重新整理好衣裙的羲和走了出来,却未换上那件烟罗紫襦裙,仍穿着来时旧衣。她发髻微有凌乱,双眸红肿,眼尾鼻尖都泛着红,显然刚刚哭得极为伤心。 而在她手中,紧紧攥着两截断玉。 江承逍一见她这模样,脸色顿变,也顾不得谢无咎在场,立刻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羲和却连忙截断他的话头,声音微哑,疏离道:“多谢江公子关怀。方才不慎跌碎了家传玉镯,些许小事,无需挂心。今日幸与你巧遇,选的衣服极好,等下烦请派人送去谢家老宅。这位……便是我适才和你提起的谢家三郎,他来……” “我来接嫂嫂回家。”谢无咎恢复了平静,冷静地接话。 而羲和目光飞快地扫向江承逍,轻轻摇头,江承逍当即会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和紧握的碎玉,情不自禁握紧了双拳。 他似笑非笑地转向谢无咎,按在他肩头的折扇不收反压。 “谢大人,幸会幸会。” “江公子,略有耳闻。” “谢大人公务繁忙,却连嫂嫂逛街买衣都要陪同,可真是情深意重。” “江公子生意兴隆,亦不忘抽空关怀我谢家妇,江公子才是情深意重。” “谢大人兴许不知,我江家与夏家乃是世交,她们姐妹俩与我一同长大,说关怀反而见外了,毕竟我们之间一直如家人般相待,你说是不是啊,谢大人?” “我这便要带江公子‘家人’回我谢家用午膳了,江公子还有什么话要嘱咐的,抓紧说吧,见一面不容易,不像我,每天都能见到。” 走廊间的气氛不知为何变得莫名微妙。羲和不明白他二人的机锋所在,只觉脑袋抽痛,她按了按额间,疲惫地说:“小叔,走吧。” 被点到名的谢无咎如得胜将军般,捏着肩头的折扇,慢条斯理地撇去一边,抬起眉梢同江承逍告别:“江公子,不必送。” 若不是羲和也暗中摇头示意他不必相送,江承逍几乎要冲过来揍谢无咎一顿。昨夜耳听他在羲和房中一番话时,他只当他是个痴恋兄长的倒霉弟弟,今日一见,不对……不对!他很不对! 二人下了楼,一直被拦在楼下的幺娘看见一前一后走来的两道身影,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无论那位美娇娘是谢大少奶奶还是夏二小姐,谢大人似乎都不应该如此刻这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来的时候,那个如杀神一般威风凛凛的谢大人去哪儿了?这还是同一个人吗? 羲和走来,一个眼神递给计都,计都立马不拦幺娘了。羲和又往前走,一个眼神递给七杀,七杀却疑惑地挠了挠头,看向谢无咎。 谢无咎颔首,七杀立刻嬉皮笑脸地松开剪檀,走上前来,问道:“大人,大少奶奶,你们俩在上面干嘛了,这么久。” “滚。” 七杀猛地闭紧嘴巴,默默退了很远。 回谢家老宅的马车里,只羲和与谢无咎两人,其他人都识趣地躲在外头驱车,耳朵却又不约而同地朝后探听。 “今日错在我,你想怎么罚我,我仍无不应的。” 谢无咎的声音有些紧绷,他并不是擅长认错的人。在今日之前,这世间还没有需要他认错的人。 羲和却没有看他,只冷淡地回:“罚你有用么?你就是怀疑我不忠,我怎么做都没有用。” 谢无咎抿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的确是他昏了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误会她,他有什么可狡辩。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手中握着的断玉上,半晌,伸出手,低声道:“我帮你修好镯子,再原谅我一次,行么?” 羲和停滞片刻,抬头看他,眸光中含了丝期冀:“你能修好它?” 谢无咎颔首:“我可勉力一试。” “若修不好呢?” “你想要什么我都赔给你。” 羲和目光一闪,不自然地撇过头去。而谢无咎也莫名回想到了方才的事,他嗓音喑哑,望着她,随即轻声道:“那件事,终究是我对你不住。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羲和低垂着头,耳尖绯红,手指胡乱绞着衣角,嗫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事。” 谢无咎心头掠过微妙的痒,他说:“若你想我负责,我可以。” 第15章 第 15 章 “若你想我负责,我可以。” 这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惊得马车外的三人猛一激灵,七杀更是撒开缰绳,紧攥计都肩头,拼命摇晃,口中喃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马车霎时急停,巨大的惯性令车内两人猝不及防。羲和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去。 谢无咎立刻倾身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用力往回一带。 他力气极大,这一带之下,她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跌入他怀中。温香软玉撞了满怀,隔着衣衫,彼此的体温清晰可触,馥郁兰香扑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他也恰好低头。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谢无咎在她莹润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她秾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上两抹绯云,蔓延到耳根。 陌生的悸动在他心中悄然荡漾。 二人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谁也没有先动。窗外忽然落下细雨,缠绵悱恻,携着早秋的青涩,被风卷入车里。 羲和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缩回车厢的角落,低头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前言不搭后语道:“下雨了,我出去走走。”说着,也不等他发话,胡乱跳下了马车。 谢无咎怀中骤空,心中竟也随之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怅惘,这古怪的情绪陌生且没由来,令他全然不解。 片刻后,他掀开车帘,跳下马去。 羲和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秋雨潇潇,不轻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用手遮住额头,斜雨仍避无可避。 她忽然想起嫁到侯府那夜,谢无愠也曾这样为她遮雨。那时,她以为他会陪自己度过余生,就像他曾陪伴阿姊那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风雨,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到来而停歇。 惆怅间,一阵清风掠过,风雨似乎骤然收歇,灰蒙蒙的天空被一道天青色笼罩。 她怔住,下意识抬头。 一柄竹骨伞悄无声息地在她头顶撑开了一方天地。 执伞的手骨节分明,袖口绣青色卷草云纹,是谢无咎。 他身形修长,萧萧肃肃,一如雨中青竹,秋雨淋湿墨发,顺着下颌线滑落,外衫的大半幅衣袖已然被雨水浸透,天青色深沉。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执着伞,将所有遮蔽都倾向她这一边,自己却全然暴露在秋雨中,沉默如碑。 羲和走一步,他就跟一步,不言不语,却寸步不离。 半晌,羲和骤停,仰头看向他:“为什么跟着我?” 谢无咎眸色复杂难辨,转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奔腾的溪流,只问:“你要去哪里?” 羲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你怕我投河?” 谢无咎抿唇不语,可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羲和却道:“我才不会投河,我又没有做错。”她抬起头,眉毛眼睛嘴巴撅成一团,“是你做错了!” 谢无咎低下头,唇角不知道为何轻轻勾起,他说:“对,是我错。” 羲和抱臂,继续往前走,“我已经想好要怎么罚你了。” “怎么罚?” 羲和将断镯裹在绣帕里,小心递给他,谢无咎伸手来接。 “你也得脱给我看,才算扯平。”她嘟嘟囔囔地说。 谢无咎一个趔趄,断镯差点儿拿捏不稳,羲和连忙按住他,好让镯子稳稳躺在他手心。 他不可置信地抬眸,眉梢微扬,重复道:“我,脱?” 这情节,怎么那么熟悉? “嗯。不行吗?” 谢无咎心头才升起一抹愠色,随即又想到理亏的人分明是自己,又把怒气强行压了下去,干咳了声:“换一个。” 羲和长长“切”了一声,叉着腰急步向前走去:“我去投河,我这就去投河!” “你——!”谢无咎撑着伞在后面追。 羲和偏不停步,直走到河畔,滚滚江水滔滔不绝,她甚至拎起裙摆,作势要跳江,谢无咎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恶作剧般的狡黠,却还是认命道:“我答应你。” 如此才算公平,她的要求并不过火。 羲和立刻回头,笑道:“什么时候我说了算。” “嗯。” “成交,走吧。” “去哪?” “回家吃饭。你不是跟江承逍说,是来接我吃饭的么?” … 饭后,羲和与剪檀好一番促膝长谈,才知道此前剪檀误会颇深,又是以为她暗恋谢无咎,又是以为她要和江承逍私奔。 剪檀结巴着辩驳:“即便小姐对三公子无意,三公子对你那是板上钉钉!小姐还记得么,他在祠堂偷亲过你呢。他三番四次找茬儿,还不是因为吃醋!” 羲和回想谢无咎所作所为,一时也有些意动。 剪檀见她认同,愈发起劲儿:“小姐,不是剪檀忤逆,我只是想,您当初嫁给无愠公子,不过是为了夏家和老爷的荣宠。可这件事,三公子也能达成呀,更不用说如今无愠公子人已经没了……小姐大好年华,何必守这个活寡呢。” 羲和盘弄着面前一箱首饰,这是方才谢无咎托七杀送来的歉礼。说实话,她当日听闻谢无咎偷亲自己时,也没有太过恼怒,第一反应是他也太不礼貌了,应该跟她说一声的呀。 再想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若你想我负责,我可以。” 羲和踟蹰地压低了声音:“剪檀,如果有男人……我是说如果,如果有男人对你说,要对你负责,这是什么意思?你别误会,这个人不是我啊。” 剪檀猛拍膝盖,站起来急道:“小姐你怎么回的?我当时没听清。” 羲和:“……不是我。” 剪檀手掌交叠一拍,懊悔道:“小姐,三公子肯定心悦你许久了,这才借此机会表明心意。要我说,就该趁机答应他,让他风风光光娶你,给那杨稚蕊好看!” “怎么扯到杨稚蕊了。” 剪檀又泄了气,“要不是突然冒出来个表小姐,小姐怎么会受这么多委屈,又何必要再找别的男人来依靠。” 羲和叹了口气,怅然道:“是我太过懈怠,浑忘了杨稚蕊的身孕,等我们回到汴京,她该有五六个月了吧。” “小姐,要不要我和织烛想个办法,让她那孩子……” “不可,那到底是谢无愠的遗腹子。” 羲和静默片刻,从首饰匣中挑选了支白玉簪,坐到铜镜前,让剪檀帮自己簪上。 “她将我视作眼中钉,我却不愿与她相争。剪檀,也许你说得对,我该为自己另谋出路了,只是……再容我想想。” 剪檀小心将白玉簪簪上她乌黑的发,发梳轻轻梳着发尾,“小姐,您看那一盒子首饰,都是玉质的。三公子平素看着唬人,竟留意到您最喜玉饰,这份心意可是千金难买的。”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传来小厮传唤——“小人奉咱家主子之命,把今儿夏小姐挑的几件衣服送来了。” 羲和起身前往,才行至回廊,便听得七杀回话道:“多少钱?咱们大人替少奶奶付了。” 那小厮笑回:“主子说了,不收夏小姐的钱,更不收谢大人的钱。” 七杀立马将一包银两塞到小厮腰间,皮笑肉不笑地将他往外赶,招招手道:“不送了啊。” 一回头,见羲和已走到了花厅,正叩着扶手看他,七杀也丝毫没有被抓了个正着的羞窘,而是坦然将那叠包裹完好的衣裙交到剪檀手中,躬身道:“少奶奶,这是咱们大人的一片心意。” … 一行人用完膳后,便浩浩荡荡往汴京而去。几日后行到函谷关时,但见浓云低垂,岔路分道。 谢濮存提议:“取道函谷关,可节省三日时间。” 谢无咎却不赞成,“暴雨将至,恐发蛟走沙,函谷关危险。” 谢绍祺忖度道:“大报国寺在关内,若欲泥流,也有处可避。嫂嫂,寺内亦可祈福,你想为兄长点一盏长明灯么?” 羲和意动,看向谢无咎。他扫她一眼,神情淡淡:“改道大报国寺。” 一行人匆匆抵达已是夜半,方才入内,暴雨倾盆。 住持领他们先略用了些斋饭,其后便欲带人往十方堂暂住一晚。谢无咎因有好洁之癖,早独去歇息了。 羲和途径大殿时,问道:“住持,可否领我点一盏长明灯?” 谢濮存皱眉,“何苦急于一时,明早再去点就是了。没得又折腾自己,拖累回程速度。” 羲和脸一红,谢绍祺立刻打起了圆场:“怪我怪我,胡乱提什么点灯的事。那我陪嫂嫂点灯去,你们都先歇息就是。”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为亡者祈愿超度往生?” 羲和颔首应是。 “恕贫僧失礼,敢问亡者是施主什么人?佛堂戒律,寡妇不可入内,请多见谅。” 羲和微怔,剪檀脸颊涨红,愤愤不平地想要辩驳。 谢绍祺适时开口道:“亡者是我的兄长。住持……这位是内子,请容她入内。” 羲和罥烟眉微蹙,瞥头望向他,谢绍祺只是分寸得当地退后半步,苦涩回以一笑。 “多……谢。” 三人随住持入内。 地藏殿内阴翳翳的,供案上供着尊巨大的地藏菩萨像,左手锡杖锈出绿斑,右手摩尼珠斑驳乌黑。案前青石地叫长年跪拜磨出两弯浅洼,未烧尽的往生钱堆在火盆里,随着几人掀帘入殿的动作烟灰散落。 青铜灯树擎着油灯,风动火凄,映得壁上十八层地狱图活泛起来,只见刀山火海,魑魅魍魉,灯影摇晃。 忽听得“咯噔”一声,羲和几乎是立刻就软了膝盖。 谢绍祺虚抬她手肘,笑道:“嫂嫂胆子原来这么小。” 那头转出个知客僧,原是他在拨弄灯捻。 “施主,捐了灯油钱后,我等拟定疏文,再行诵经,便可请灯了。” “剪檀,去取钱过来。” “无妨。”谢绍祺道:“我这里有,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羲和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垂眸道谢。 “那么施主,请随我去功德殿,拟写疏文。” 羲和略一思忖:“二公子,莫不若你去写吧,我胸无斗墨,还是莫要献丑了。” 谢绍祺笑道:“谁人不晓得你才藻艳逸,汴京贵女人人称道。不过你既如此说,便由我去写罢,也算全了我与他的兄弟情谊。你在此处等我,我很快便回。” 住持带谢绍祺走后,地藏殿霎时安静得骇人。 上首的地藏菩萨高大巍峨,垂眸俯视众生,无声威压。 不多时,外头忽然间大雨滂沱,狂风大作,席卷着撕咬烛火微光。一阵忽如其来的密集脚步声后,烛芯忽炸开葳蕤的青烟,转瞬湮灭,徒留满殿诡异的阴沉。 灯全灭了……是谁灭了灯? 羲和几乎要吓哭了,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妙。 “剪檀,快去叫人来……叫谢无咎来!” “少奶奶,您别动,剪檀马上回来!” 羲和小跑着躲到墙角,瑟缩着身子蜷在阴影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恰在这时,一记惊天动地的巨雷霎时轰鸣,瞬闪的雷光劈开殿内阴翳,羲和无意识睁眼,只见壁画上魑魅魍魉,栩栩如生。 幢幢鬼影中,忽生出一个真实的人影,直朝她扑来。 第16章 第 16 章 有鬼! 羲和头也不回,一个踉跄跌出地藏殿,直往夜色奔逃。 狂风骤雨,雷鸣呼啸。 她横冲直撞,只有一个念头,要逃,逃得远远的。 那不是鬼,这世上没有鬼。 有人要害她,是有人要害她!引她改道大报国寺,又引她来殿内请灯从而制造机会!这一切都是为了害她! 不知跑了多远,她混沌的脑子才终于清醒过来。四目望去,却见荒山野岭,暴雨倾轧,山脊低垂,乱石丛生。 风横雨劲,雷声贴着山体滚动,震落崖顶页岩。碎石滚落,卡至焦树,电光中斜岔一树焦黑躯干,依稀可见雷火燎势,枝杈虬曲痉挛,直刺浓云。 暴雨泼天,山道拐弯处积蓄的泥流终于滚滚涌来,裹挟断枝,劈天斩地,翻滚坠落。 谢无咎说的“蛟走沙”,来了! 她惊慌奔逃,却哪里抵得过那毁天灭地的泥石滚流,眼见就要被泥沙乱石吞没。 倏然间,一道人影利落截断雨幕,将她裹在怀中,贴地翻滚了两圈,堪堪躲入岩壁拐角。 “不要命了么!” 眼前人深青锦袍湿透,宽肩窄腰,眸光冷冽,呵气如兰。 闪电劈亮他半边脸颊,阴阳交割中,更显其神清骨秀,孤高寡漠,如霭雪覆山。 雨水顺着他凌厉的下颌淌进交领,又滴落在她面颊。 泥流滚滚涌动,乱石轰鸣炸响,忽听一声巨石坠落之音,其后累叠细碎闷响,直至将他们淹没于泥水滚石之中。 谢无咎闷哼一声,胸膛贴她更近,声音低哑,道:“回答我。” 羲和鼻腔一酸,哭道:“有人要杀我……” 鬼见愁坡,乱石嶙峋。 崩塌的岩壁将他们死死压在半人高的石穴中。 谢无咎的脊背抵着岩壁,鬓发尽湿,而她整个人被迫仰伏在他怀抱里,耳尖充血。 沉重的碎石围合成茧蛹,将他们牢牢束缚其中,不得动弹。 雨声嘈杂,昏天黑地,潮湿氤氲浸染躯体,二人被迫相拥,难分难舍。 一时难以脱身了…… 他垂眸,见她眸光潋滟,眼尾洇湿,烟视媚行,一双眼里盈盈水光荡漾,满是难堪与羞赧。 这惊心动魄的美叫他无法直视,谢无咎支撑着巨石,屈肘撑在她耳畔,手臂青筋毕现,侧开头低声问:“受伤了么?” 羲和堪堪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回神,视线便被他的清隽容颜填满,她登时心跳如擂,眼睫颤颤。 “没有……” “能动么?” “动不了,你呢?” “不能。” 说话间,他的呼吸避无可避,染着雨的湿滑,落在她的唇畔,吐息间彼此胸腔起伏,贴合愈紧。 如此姿势,已逾矩太多,可巨石死死压制住他们,叫他们全然无法挪动。 半晌再无言语,她朝左,他向右,各自别开脸去,只余晦涩低哑的呼吸彼此交融,可沉默似生出触手,无声撩拨心扉。 “你……” “我……” 二人转头,鼻尖陡然相触。 肌肤刹那的触感直叫他们如遭雷击,二人霎时分开,夜渐焦灼。 “你撑得累么?”羲和故作轻松,没话找话,余光偷瞟他撑扶的手臂。 谢无咎低眉垂眼,恢复了那孤高难近的姿态,回:“不累。” “哦,好……”她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即便他累,她也不能叫他松手不是……那样他们就要亲到一起了…… 一想到此处,羲和竟没由来地脸颊发烫。 真是老天作弄…… 未几,她觉察身下湿滑一片,似有温热液体缓缓晕开,蜿蜒流动,不知是雨是血。 可惜身子僵硬无力,痛意难辩,也不知是哪处受了伤,伤势又有多重。 羲和向来是怕死的,可犹豫片刻,终究没好意思同他讲,只偷偷挣脱开一只手的狭小范围,挣扎着手指去试探伤处。 黑暗攫走视觉,却叫其他感官愈发敏锐,她手指摩挲间,只觉衣衫尽湿,皮肤滑腻,肌肉紧绷。 等等,肌……肉……?羲和忽觉不对。 男人滚烫的身体紧密无间地贴合着她的曲线,于是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变得无比清晰。 不待她反应,谢无咎已垂眸望来,眼中阴翳与晦暗交织,喑哑道:“别摸了。” 她这才意识到摸了半天的身子并不属于自己,霎时间方寸大乱,心猿意马,嗫嚅应是。 谢无咎敛目微咳,极力克制身体的异样,然而方一闭目,便感知到她急促的呼吸落于他颈间,细碎似鹅绒轻挠,湿润如唇舌舔舐,无端又撩拨起他心底念火。 身体无法忽视的异样于他而言属实头一遭,他自认守礼自持,平日里哪有女子近身,却不想与她阴差阳错纠缠至此,还被她摸到了不该碰的地方,闹了这样的难堪。 “你……”他哑声道。 “我没动……” “也不要呼吸。”他克制的眸光匆匆掠过她的唇。 羲和自知不占理,咬唇屏息,视线无措地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脖颈,但见他襟口微敞,躯膛雄健,喉结滚动,唇瓣绯红水润。 而泥泞蜿蜒流过他鹤颈,划入胸襟雪白里衣,以令白璧微瑕。如此看着,竟叫她无端生出种将他蹂躏揉捏,以致其脏污个彻底的冲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羲和眼神躲避,再不敢看他。 “你方才说,谁要杀你?” 她回:“不知道,也许是鬼。” “为了只鬼,跑这么远?”谢无咎蹙眉,显然不信。 “那怎么了。”羲和扁着嘴,含嗔带怨道:“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跑这么远?” “为了你。”他言简意赅,回得很快。 话了,似乎意识到这话里的缱绻意味,他又不自然地补充说:“不是你让丫鬟去叫我的么?” 羲和想起来了,的确是她让剪檀去叫他的……谁晓得他真的来了,还追了这么远。 “手能动么?”他问。 “可以。”羲和小声说:“方才不是动过了么。” 话落,又惹得他一阵面红。 “帮我包扎。”他别回头抿唇道。 “你受伤了?”羲和眸光微震,方才腰腹间的湿热难道是他的血? “嗯。” 她急道:“我方才便听见那巨石砸来的声音,定是砸中你了,你伤在哪里了?都怪我……你都流了这样多的血了,万一死了怎么办……” 她可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死亡了。 谢无咎硬生生道:“不怪你。” “我要怎么帮你?伤口在哪?” “我怀中有帕子,伤口在左腰往下三寸。” 她小声嗯了声,艰难抽出手来,蜷缩至他胸口,而后用征求的目光看向他。 他清冷的眼眸与她快速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道:“拿吧。” 她得令,这才缓缓摸进他的胸膛。 黑暗的密闭空间里,寂静无声,唯衣料窸窣。 他眼睫微颤,如蝴蝶振翅,胸口起伏渐渐变得急促,她指腹游走间,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里衣下他肌理的温度,和迅猛的心跳。 好像有一根弓弦在他胸口绷紧,越收越紧,弦身震颤,就要崩断—— “拿到了。”一张青竹织云锦帕攥在她手心。 弦松了。 “左腰。”他提醒。 她微微点头,左手自身侧顺下,拨开几颗细碎乱石,挤至他后腰。 “我……我包扎了。” “好。”他哑声回。 羲和的手握着帕子,慢慢攀上他的腰窝。 一阵酥麻的痒盖过痛意,闪电一般,自腰腹窜逃,谢无咎压抑住喉间微喘。 她动作窸窣,生怕弄痛了他,指尖轻柔,一点一点往他后腰摸去。 谢无咎只觉酥麻更甚,低声催促道:“快一点。” “……好,我快一点……”她连忙应是,手下动作急促了几分,好不容易摸到伤口附近,又犹豫着拿指尖比划了一圈,问:“三寸……在哪?这边么?” 那轻柔画圈的动作更是天雷勾地火,谢无咎喉头滚动,阖目压抑住喘.息,急声道:“往下。” “这里么?” 身体遽然一僵,他脸颊绯红,说:“多了,往上。” “这里?”羲和按了一下。 他闷哼一声:“嗯。” 羲和忙将帕子敷上,才几息便觉手心湿润,他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 他会死吗?就像阿姊和谢无愠那样?她忍不住窒息颤抖。 察觉到她的恐惧,他立刻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含着哭腔:“好多血……” 他道:“那你松手。” “不松……”她抽噎了两下,指尖微微用了力,说:“你不能再流血了。” “摸到躞蹀带了么?用它固定按压,你收手。” 羲和摇头,按得更紧了:“躞蹀带怎么压得住血,疼要同我说。” 伤口确实剧痛,尖锐地痛着。但他垂眸,见她云鬓纷乱,眼尾泛红,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不疼。” “我们怎么出去?” “这里离大报国寺不算太远,他们总会发现的。” 羲和说:“可是……你我……” 谢无咎立刻就明白她在说什么。 “七杀和计都会先找到我们,今夜之事……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四个人难道不多么?”羲和声音细弱。 谢无咎喉间逸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她嘟囔道:“你还笑得出来……” 他没有接续这个话题,却道:“在他们来之前,看一看,哪里在漏水?” 他面朝下,石堆交错压在他身上,只有借她的眼,才能晓得如今情况。 羲和一双杏眼四面张望起来,脑袋也艰难往侧面转了几寸。 “在你右手手肘的位置,有很多泥水涌进来。不对……泥水进来了……!” 这正是谢无咎要她查探的原因,她兴许还没有注意到,但他撑在她耳畔的手掌几乎快要被泥水淹没了。 说等人来救不过是怕她害怕,故意哄她的。 他们必须要自救,否则漫入的泥水会将他们淹死。 第17章 第 17 章 【这章有新增后半章哦,可刷新看后半章】 “冷静。”谢无咎沉声安慰:“不会有事。” 羲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脊背都浸在水中,泥泞冰冷。 她急急点头:“漏水的那一处,说明石头有缝隙,或许可以挪开。你伤很重,不要动,我来。” 谢无咎一愣,身下人已艰难地抬起手,手掌用力托举起他手肘上方的石头。 他刚想说你一个弱女子哪里有那么大力气,下一刻,便听得一声碎石移落的铿锵响声。 他目光沉沉攫住她,而她忽然粲然一笑,道:“有希望!” 羲和与阿姊性子截然相反,阿姊兰心蕙质,才艺双绝,她则无心诗书,纵情玩乐。 父母从不拘着她与阿姊的喜好,向来是她们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所以后来,阿姊成了汴京才女之首,而她也在大大小小的弓箭课、马球赛上拿了许多头名。 她们都有美好的未来——直至阿姊突然病故。 羲和喉头一哽,收回思绪,再次大力锤击碎石。 谢无咎的姿势虽不便于行动,但及时抽出腰间佩剑。 “以此撬动,可省些力气。”他将刀柄握在手中,刀身斜插入碎石缝隙。 羲和注意到,他将刀刃对向了他自己。 “嗯。”她略一迟疑,伸手握住了刀柄下端。 于是二人的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彼此相触。 “一起。”羲和道。 生死关头,不是忸怩的时候了。 谢无咎颔首,引导道:“我数到三,好么?” “一、二、三。” ——轰隆。 狂风骤雨,天地呼嚎。 泥石滚流,犹如蛟龙走穴,奔逃不休。 谢无咎翻身跃上石堆,俯身向她伸手:“上来。” 羲和抬首,便见月过中天,玉山倾颓,浓云稠雾将夜笼罩,而他神姿高彻,轩然霞举,似天上谪仙般,高高在上地朝她抛来生路。 他们方才那一点微妙的牵连,随着此刻的脱险,悄然消失了。 “上来——”见她怔忡,谢无咎低声重复。 羲和回转思绪,递出手去,攥住了他的袖口。 他略一用力,将她拉上了地面,她的手旋即松开。 谢无咎垂眸,掠过她瑟缩回小腹前的双手,又匆匆移开。 “路都叫滚石堵了,回不去了。” “怎么办?” 谢无咎的视线落到山脚下:“下山暂避一晚,雨势大,山石极有可能再次崩塌。” 羲和颔首应是:“那我们走吧。” 说话时,雨水仍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只是不断抬手拂面,却并未显露半分脆弱之态。 谢无咎褪下染血的外衣,“披着。” 羲和一眼便瞧见他雪色中衣上洇开的鲜血,她摇头:“你的伤那么重,你穿,我不要。” 谢无咎将外衣抛给她,没再说话,兀自开道行路。 羲和捧着那还带有他温热体温的外衣,小步跟上了。 男人的外衣撑开时,原来可以遮蔽那么大的一方天地。 暴雨倾盆,落到头顶却被那薄薄一层布阻隔,再落下时,已收了淋漓之势,徒留氤氲的细弱水流,缓缓蜿蜒过她的脸庞,叫她觉得酥痒。 她的步子快了些,快到与他并肩。 “要不要……一起躲雨?”她试探性地说:“衣服很大。” 谢无咎却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唐的话,加快了步伐,匆匆从她跟前掠过,声音直平:“不必。” 一方滂沱的湍流出现在二人面前,宽约十几丈,流水湍急浑浊,滚滚流动。 道旁,唯一的小径被数块巨大得宛如天外来物的滚石堆叠,水泄不通。 那湍流成了通向山脚的唯一活路。 谢无咎转头,并不抱什么希望,问:“会不会水?” “非常会。”羲和给出了他预料之外的答案。 他微怔地朝她看来,却见她已活动着手脚,跃跃欲试。 “走吧小叔。” 谢无咎当先踏入水流。 水势上高下低,因泥石流之故,更显滂沱势急,水流径直冲撞腿骨,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谢无咎收回腿,自河畔快速捡拾了半截桐木,将后端递给她,道:“水很急,抓着,不要走散。” 羲和重重点头,见方才水流已经越过他半身,又急道:“水位那样高,你的伤口定会感染。” “无妨。” 羲和抿唇,随即竟侧身上前,一手抓握桐木,一手将他的外衣团作一团,按上了他的伤口。 她道:“以此遮蔽,总好过毫无遮拦。” 他后腰的伤口陡然被她不算小的力气按住,钻心的痛迅猛袭来。 可一瞬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奇异的舒缓感,那平和的力量顺着后腰缓缓游蹿,通向肺腑。 谢无咎敛眸,低声道:“多谢,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淌入河水。 可即便有谢无咎预先的提醒,那势如破竹的湍流仍是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河水冲撞,她脚下失力,身子陡然踉跄,急急跌入水中,抓握着浮木的那只手全然失了主意,松松落下。 她慌忙松开按在他后腰的手臂——她不能拉着谢无咎一起落水。 可就在这时,他猛地伸出一只温热的大掌,立刻攫住她的手臂。然覆水难收,她已沉沉落水。 谢无咎瞳孔骤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一头扎入水中。 河水疯狂涌入口鼻,彻骨的冰凉席卷而来。水下视野一片模糊浑浊,他拼尽全力向她游去,水流阻力巨大,每一寸靠近都无比艰难,可他没有停歇。 终于,他触到了她的手腕,她在奋力挣扎着游动,但水流湍急,拖拽着她不断下坠。谢无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自她身后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托住她。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她下意识蜷缩起身体,依靠在他胸怀。 他一手牢牢固定住她,另一只手划水,抱着她,向上方挣扎而去。肺部的空气几乎耗尽,腰上的灼痛感阵阵袭来,但他紧紧禁锢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哗啦——终于破水而出。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谢无咎剧烈咳嗽两声,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中人。羲和双眸颤抖,脸色青白,唇瓣毫无血色,惊魂不定地抱着他的肩膀,重重咳呛了几声:“没事,没事……我潜水也能游过去。” 谢无咎似乎生气了,握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掐进她的血肉里。 “抓紧我,不许再放,听到了么?” “我真的没事,我很会水的。” “答应我。”他沉声截断她的话,眸光晦涩沉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 羲和微怔,愣愣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谢无咎悠长的目光掠过她,落入滚滚不息的河水里。 他的母亲王夫人,是死在水里的。不过,那水并不是如这般湍急的河流,而是平静得不会被惊起任何波澜的一汪池水。 只是后院里种荷的浅浅一泊池水,尚不及十岁孩童的深度,却偏偏淹死了母亲。他连夜填平了池塘,可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倘若他那天没有随阿兄出游,倘若他没有宿醉至天明,又怎么会令母亲枉死?是他的错,他记了五年,也被这些假设折磨了五年。 “我会抓紧你。就算万一、万一我被冲散,那也不是你的错。别害怕。”一只小心翼翼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口,他回过头,对上她小鹿般明亮的眼神。 “我们走吧。”她轻声说。 “嗯。”谢无咎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攥在掌心,朝河水中央行去。 流水冲撞着身体,羲和低头望着浑浊泥水里彼此相连的手,又抬首看向他的背影。他握得她手骨极痛,明明一路上都在避讳与她有任何肌肤之亲,此刻的亲密又是因为什么? 很久之后,才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河流。可上了岸的第一眼,羲和就见他雪白的中衣被彻彻底底染成了绯色。 数道血色错落遍布他满背,不是她方才摸到的那一处撞伤,他还有别的伤口,而且是鞭伤! 羲和捂唇惊呼:“你什么时候受了鞭伤?是谁伤的你?” 谢无咎气息急促,眉头紧蹙,脖颈隐隐透出青筋,极力隐忍着痛楚,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羲和半跪在他身侧,连声道:“很疼吗?你看,山脚的光很近了,我们快去,我找人给你包扎。” 谢无咎紧抿着唇,向来绷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了几分,他摇头,大步迈向一旁的岩石,依靠其上,“等一等。” 伤势太重,他能感觉到生命力在随着鲜血的流逝而一齐消减。背上的鞭伤又张裂开来,撕扯着疼,他行家法时的每一鞭都下了狠手,却不曾料到几日后的今天还需要这具身体来保护她。 即便是强弩之末,他也必须要带她逃出生天。他答应过兄长,要护她周全,他不能让她出事。 羲和蹲在一旁,巴巴地看着他,手足无措,却不敢上前。 他的外衣已经散落在湍流中,没有什么物件再能够阻隔在伤口与她之间,所以她也失去了为他止住血流的资格。 她当然知道他一路的避讳和克制是因为什么。他对她近乎严苛的怀疑不过是因为他所恪守的规矩和体统,他把她当作兄长的遗物,即便谢无愠早已死去,他仍然固执地认定,她是兄长的未亡人,是他的嫂嫂。 “疼么?”羲和叹口气,直起身来,“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村里叫人来救你。” “不行,于你清白有碍。”他微弱地回了一声后,头微微一偏,便再无声息。 羲和面无血色,冲到他跟前,颤抖着伸出手指,放到他挺直的鼻梁下。 老天保佑,别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8章 第 18 章 微弱的鼻息缓缓落在她指节,她扑通跌坐在地,如释重负。 可紧接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攫来,她浑忘了方才还想嘲笑他这时候还管她什么清白,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狰狞的血痕,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的伤有多重。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别死,谢无咎,你别死。” 她不想他死,她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再一次面对死亡。何况,他对她那么好——或许有时候有点差,但也不算太差。 她要带他下山。 羲和猛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蹲在他身前,双手向后,拖拽着将他昏沉的身子挂上了背。 他的身量极高,即便羲和已经算是女子中高挑者,但以她的身形,也无法全然将他悬空背在背上。 她咬牙,将他的胳膊拢在她双肩上,垂在她胸口前,她则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固定住,好叫他不从背上滑下去。 饶是扛惯了弓箭和箭囊,男人的重量依然超出她的想象,她走得很艰难,连呼吸都被压得低微。 山脚下的灯火极其微茫,可在飘摇的风雨中,那星点光亮却更显耀目。她眸光坚定地望向那抹亮,只望着那抹亮,一步一个脚印,沉沉朝山下走去。 谢无咎,你可千万不要死了。不然,她要怎么向谢无愠交代。 老天不怜,雨一直下,一直下。 她的眼眸渐渐被淋漓的雨水灌入,酸涩至极。 可她没有停缓片刻。 背上男人的吐息微弱,轻轻落在她的耳畔,即便被雨冲刷了许久,她依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他湿润的发落在她的颈间,和她的发交融,掺杂,直至密不可分。 羲和背着他,神志渐渐恍惚。她甚至有几个瞬间觉得,她背的是阿姊,或者谢无愠。 阿姊没有死在病床上,谢无愠也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们甜甜蜜蜜地成了婚,檀郎谢女,郎情妾意。而她只需要站在阿姊身边,笑着为她的幸福落泪。 明明阿姊的身体一向康健,她才十七,一场小小的风寒为何会要了她的命?她不明白,她不甘心,她怨恨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夺走阿姊的命! 悔恨与痛苦交织,她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咬牙将谢无咎背至山脚下。 灯火幢幢之中,她敲响了一间小屋的门。 “姐姐,救救他……” 开门的是位荆钗布裙的年轻妇人,她面色狐疑地打量了二人几眼。但见面前女子天资绝色,只脸色青白,背上背着一清越出尘的晕厥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她很警觉。 “我们乃平江府商户,途经此地却遭蛟走沙,意外与家人散落。请姐姐帮帮我们,他为巨石所伤,伤势很重,我们不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妇人见男人伤势的确不像是被刀剑所伤,才叹了口气,道:“快进来吧。” 既放了人进来,妇人索性送佛送到西,帮她将人抬上了硬木榻,见那男人血肉模糊,已隐隐有感染高烧之相,当即拿了家中的药酒过来。 “妹子,给你汉子清理下伤口,否则烧起来得要了命。” 羲和朱唇微动,最终也只是接过药酒,颔首道:“多谢姐姐。姐姐能否给我些清水,若不方便也无妨。” 妇人拂拂手:“这有什么。”随即打来了清水。 羲和窘迫地攥着手道:“姐姐,我现在没有银两,但能不能请你帮我找大夫来看看他的伤。你放心,等家人寻来后,我们一定重谢。” “妹子,现在雨大,镇里的大夫进不来。你也别担心,多给他擦擦身子,喂喂水。等雨停了,我去给你们找大夫。” “谢谢姐姐!” “没事,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便是。记得,伤口必须先处理一下!” 屋里只剩下了羲和与谢无咎。 他躺在木板床上,脸颊染着绯红,薄汗淋漓,眉头紧锁,似乎很是煎熬。她试探着将手悄悄放在了他的额头,竟这么烫,伤口定然已有些许感染,再不处理恐会要了他的命。 可要处理伤口,必得将他的衣衫褪下才行。望着妇人留下的干净粗衣,再看看谢无咎鲜血淋漓的身子,羲和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捉弄他说要看他的身子,没想到机会这就来了…… 救人要紧…… 她半跪在矮榻前,自他的胸口,缓缓褪下了他染血的里衣。 烛火摇曳,轻柔抚上他的胸膛,素日里长身玉立、不可亵渎的玉面罗刹,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了她面前。 羲和两颊染霞,心头微窒。 他的这身皮肉,着实生得极好,宛如上好薄绢覆于精铁,刚柔并济,得天独厚。 玉质般的温润之下,肩臂的肌肉线条分明,张弛有度,胸腹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起伏,紧窄的腰腹收束下去,隐隐绷着青筋的沟壑蜿蜒没入松散的衣料深处。 即便此刻,他的身子因失力松弛,却仍能窥见其下随时可喷薄而出的张力。 羲和面颊滚烫,指尖蘸染药酒,小心翼翼落在他侧腰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药酒触及温热肌肤的刹那,他无意识地绷紧了一下,喉间随即逸出隐忍的闷哼。 他手臂末梢那几道青筋隐隐浮凸出来,宛若沉睡苍龙游走玉璧,遒劲又克制。汗珠混着未干的血迹,沿着胸腹起伏的肌理缓缓滑落,留下湿亮的水痕。 她屏息凝神,只觉指尖下触感奇异,血肉的温热弹韧,与肌体的滚烫悸动交融。 他的身子在她指腹下起伏,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玉面郎君此刻一览无余,薄汗浸体,喉结滚动,喘息渐重,极致的细腻与刚硬奇异地糅合在他身上,令她也无端心猿意马。 而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醒了一段时间了。 谢无咎醒得很及时,却又有些不是时候。 彼时,她的指尖正小心翼翼悬停他的胸口,他能感觉到他阖着的眼眸忽被一片温香浅影遮蔽。 是她俯身探向他身前。 他本该立刻睁开眼的,可她带着兰馨的吐息离他那样近,而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就在他心口纠缠。 他如何睁眼? 又要她如何解释面前此景? 她……想对他做些什么? 直到他的上身被剥得干干净净,那辛辣的药酒猝不及防染上伤口,他终于隐忍不住,闷哼一声。 好了,可以顺理成章地睁开眼了,谢慎之,他对自己说。 可素来被他奉为圭臬的礼法霎时弓成一根紧绷的弦,震颤欲断,被她的素指反复纠缠撩动,弦愈绷愈紧。 他不能睁眼。 否则,又要将彼此置于何地? 她是他的嫂嫂,他怎能如此刻这般赤果相对? 谢无咎喉结滚动,呼吸滞涩。 而这一切,羲和全然不知,只是理所当然地又一次以药酒清理了他的伤口。 这一回,他却没有发出任何表示不适的声音了。 羲和喃喃自语:“习惯了就不痛了么?那多擦点,好得快。” 说着,将半瓶药酒全敷上了他的伤口,却未曾留意到,她指下之人身体紧绷的颤栗。 他忽然起了一身冷汗,羲和拿起帕子,将他胸膛和额头的汗擦得干干净净。可是除了腰侧,更多的伤口集中在他背部,她要如何把他翻过身来?要不,还是等他醒了自己来吧。 她目光下落,却见他胸口之间起伏的幅度越发急促汹涌,隽逸的眉眼紧锁着,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很痛么? 那还是替他上药吧。 羲和的手慢慢落下,握住了他。手心起了一层薄汗,和他滚烫的身体刚一贴合,又浸出更多的水渍,黏腻地胶着在彼此之间。 他紧闭双眸,似乎毫无意识,只是面色潮红,喘着低哑的粗气。 第19章 第 19 章 他背上的鞭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羲和不敢想象,作为天子最为青睐的近臣,有谁胆敢伤他至此?若拿到了罪魁,她定要替他出气才是! 小心翼翼地替他上完了药,他的呼吸才终于放缓了,看来的确是伤口太痛才让他的身体变得这么奇怪的。 只是褪下的上衣何时堆到了他的下腹?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大有擎天之势。是她不小心移动的么?羲和浑无印象,只觉得衣服血淋淋的,还是拿走好了。 她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他下腹那叠衣物的高处,又硬又烫的奇妙手感传导而来,而谢无咎瞬间绷直身体,打了个颤。 冷不丁的,他睁开双眼,晦暗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在她樱唇间游走片刻后,哑声道:“我醒了。” 羲和过电般收手,怀抱的粗衣啪嗒掉落在地。 她连忙慌张低头捡衣,可衣服就在眼前,只需要一个呼吸,便能重拾指尖,而她也将不得不抬头正面赤果半身的他。 那岂不羞死人了? 羲和脚尖微动,假装不经意地将衣服踢进衣柜空隙。 “哎——衣服呢,我找找衣服。找不到了,我出去看看晒干没有。”她盲人摸象般溜了出去。 反身合上门扉的那一刹那,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一室岑寂,独闻暴雨淋漓。 谢无咎缓缓起身。 随着动作,一根纤弱的发丝从他胸前滑落,无声坠落于腰腹间层层堆叠的染血素衣。 他垂眸,指尖捻起那缕乌发。 发丝细长,莹润纤弱,于他指尖微颤。 他好似忽然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幽兰清香。 于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地,霎时绽开千里绯雾,杏雨梨云,桃夭李秾,璀璨烟火从身体的某一处急速上升绽放,绽开漫天霓虹色,娇妍不可方物。 窗外风声鹤唳,纵使户牖紧闭,穿堂风仍招摇过境,尖啸袭人。 良久,身体的异状终于缓缓消逝,谢无咎阖上双目,指节微松。 那发丝倏然飘落,不及委地,便被无情的风裹挟着,没入尘灰,再无踪迹。 待羲和再回到房间中,谢无咎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 她长长呼了口气,“方才雨势小了,这户的姐姐出门去唤大夫了,你且等等。” 谢无咎颔首,默了一瞬,目光沉沉地攫来:“我是如何到的这里?” 羲和微怔,随即道:“春娘上山,恰好遇见了你,她……把你抬下来的。” 谢无咎没有追问,只道:“那她力气很大。” 羲和心虚地嗯了一声,“伤口还疼么?” “不疼。”他撒了半句谎,但又说了半句实话:“但脚疼。” 羲和的疑问没能说出口,因为她的视线落在他脚尖时,看到他月白的云头履前端渗出殷红血迹——他是被双脚磨地背回来的。 她讪讪地低头,小声道:“看来她的力气并不十分大。”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长到羲和早已心力交瘁,可天还未亮。她口中絮絮叨叨地问着如何才能平安与其他人会和,还没听到谢无咎的回答,便伏在矮榻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谢无咎却始终清醒。 他垂眸看向她。 鬓云松,月朦胧,她仍穿着半湿的素白衣衫,靡颜腻理,瓷白肌肤上凌乱染着污痕。 靠得这么近,他才看到她额头上有一抹小小的月牙形磕痕,瘀血青紫。他记起来了,兄长埋棺那日,她哭得昏天黑地,甚至不惜以额触棺,恸哭着要他把她也带走。 再深的伤痕也会愈合,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何况只是记微不足道的磕伤。可是,这抹青紫此刻却仍像一个烙印,映在谢无咎眼底。 他知道,他很清楚,那是她为兄长受的伤,是死去的兄长在她身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少女向来怜惜容颜,她却愿以身相殉,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兄长是她最为爱重之人,为此不惜抛却生命。他们郎情妾意,情深意重,绝不是旁人能动摇的。 谢无咎微微退后,好让她撑伏的手臂再不会触碰到他衣角半分。 良久,何春绿带着大夫推开门时,便见那矜贵公子哥儿垂眸高坐榻上,而他那娇花儿般的妻子却低伏矮榻小憩。 路上和大夫夸耀他容貌气度的那些话,霎时便被春娘抛却了九霄云外,她皱眉嫌弃道:“你这小儿,岂有让妻子睡地你睡床的道理?” 谢无咎自然是想叫她睡榻上的,可她好不容易才能小憩片刻,他不忍打扰。 ……等等,妻子? 他微微抬起下巴,道:“你是说,她是我的妻子?” 春娘和大夫面面相觑,寻思这人是不是病傻了。 “难道不是?”春娘问。 谢无咎抿唇,没有回答,便当是默认了。这两个村民并不认识他们,以夫妻身份掩护的确是保全她清白的最好方式。 大夫也不管那许多,旋即上前替他简单包扎了伤口,怕雨又要下,连忙告退。 谢无咎摸出金元宝,送入大夫手中,轻声道:“多谢。只是我与……” 夫人二字终究是没能说出口,他道:“我与她的行踪,望您切莫对外透露。” 大夫捧着元宝,连连应是。 春娘冷哼一声,嗤笑道:“我就说,你们不像夫妻。” 谢无咎眸光一凛,肃然钉去目光,虽着粗麻布衣,却气度凛然,叫人不寒而栗。 春娘只觉空气瞬间寒凉,硬着头皮道:“你们是不是私奔的世家子女?我一早见你们,便知不是寻常百姓,那容貌和气度可骗不过人。你别动手啊,我不告发你们……” 谢无咎罗刹般的威势渐渐收敛,他回:“请不要泄露我们的行踪。” 春娘吁了口气,送走大夫后,特意将门拴上了,“我知道,我当年也是随夫君私奔来的。” 谢无咎一顿:“姑娘赤诚。” 春娘嘴角抬起讥诮的笑:“可男人靠不住,没瞧见么,三天两头去找狐狸精,家都不回,我早就后悔了。” 这时,羲和也悠悠醒转。 春娘见她一副手脚酸麻的模样,又见那公子哥儿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曾关心她半分,心下不快。 她将羲和捞起,按在榻上:“妹子,我跟你说,男人靠不住!管他美的丑的,都不行!” 羲和睡眼惺忪,三分恍惚道:“美的也不行?” 春娘觑了眼谢无咎,斩钉截铁道:“更不行!” 她把羲和拉到一旁,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身无分文?” 羲和回:“对的。” 春娘道:“那你可知,你那汉子揣着好几个金元宝在身上!” “这……我确实不知。” 春娘又道:“男人的钱在哪,心就在哪。别看我家那汉子成天出去偷人,可养家的钱全在我这儿管着。妹子,姐姐我是看你年纪小,别被男人骗了。” 羲和两颊绯红,生怕谢无咎听到春娘称呼他为她的男人,小声道:“姐姐,他没有骗我。” 春娘啧了一声:“当真?别怪姐姐说话难听,我看他对你,半分情意也无。” 谢无咎听不下去了,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干咳道:“几时了?” “约莫卯正了。”羲和踌躇道:“约定的启程时间是巳正。” 这意味着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两个时辰了,一旦众人发现他们俩一齐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我沿途留了记号,但过河后到村子的那段路,没有。”毕竟后面的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羲和立刻道:“那我去河边等,你的伤太重,别动了。七杀和计都什么时候会找过来?” 谢无咎微顿,看向春娘,“能否麻烦姑娘去河边等候接应人?我这里还有些许银两。” 春娘也不客气,接过那锭金子,朝羲和努了努嘴,示意他果然存有私房钱。 “河边什么位置?不认识,妹子,你带我去。” 谢无咎回:“便是你找到我与她的地方。” 春娘道:“我什么时候去河边找你们了?是她背着你找来的。” 谢无咎一时怔住,目光下意识转向羲和,可半道上忽然转了向,定定落在地上,半晌,回了声:“我知道了。” 春娘莫名其妙地问:“知道什么?地方在哪?” 羲和早羞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急急拉住春娘往屋外跑:“好了不要再说了,我指给你,我指给你!” 过了一会儿,屋外的声音渐渐轻了。谢无咎知道,那是春娘出发去河边了。 那么她呢? 他缓缓起身,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但他没有停下步伐,只是一步一步,行至门前。 木门被连年的雨水浸染,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木香。 门缝泄漏出外头渐明的天光,岑寂微凉,而她的身影被微光笼罩,在空隙处落下淡淡的倩影。 她站在屋檐下,形单影只,没有离开,也没有进来。 这么单薄的女孩子,是怎么把他从山上背下来的?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她一点都没有说给他听。他真是笨,居然相信了她错漏百出的鬼话。 她……保护了他。 她发梢的兰花香,又一次随着风雨飘摇入内,绵绵包裹住他。 谢无咎的手落在门上许久,终究没有打开那扇门。 第20章 第 20 章 七杀和计都找来得不算太晚,甚至可以说是很及时。 可于羲和而言,他们来得实在太晚。晚到有很多难堪的事情已经发生,覆水难收。 她和他之间,有一些事情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二人拱手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我等来迟!” 他们办事妥帖,不仅及时寻来,就连换洗衣物都顺手带上了。 谢无咎抬手,声音疲惫,“衣服给她,先送她回去。” 二人目光疑惑地逡巡,却在门后暗影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大人的嫂嫂。 但见她云鬓纷乱,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扶着门边投来一记我见犹怜的脆弱眼神,随即又低眉不语。 二人心中好一番波澜起伏,连忙低头回:“是!” 羲和接过衣服,小声问:“那你呢?” 谢无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待你安置妥了,我再回。” 意思是要避嫌,分批回去。可他伤得那么重,真要先走一人的话,也该是他先走。 她看向他渗血的后腰,嗫嚅不语。未几,谢无咎又缓声道:“不必担心。” 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随七杀和计都折道返回大报国寺。 春娘始终坐在屋内嗑着瓜子,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切。 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了晦涩的雨幕中,屋外的人还是没有进来。 她摇了摇头,抖着腿念道:“庸人自扰,庸人自扰咯。” … 大报国寺内,剪檀几乎急疯了。 直到天渐放明,计都和七杀才护着个头戴帷帽,身披宽大外袍的人,匆匆敲响房门。 “……少奶奶?” 羲和入内,摘下帷帽,点头应是。 “请替我谢过三公子今夜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往后若有需要的,三公子尽管来提。” 七杀含着笑道:“少奶奶不必客气。”她与大人在外独处一夜,有的是时间道谢,却还要他们再去传一次甜蜜话,是把他们当作其中的一环了么,少奶奶可真有趣致。 羲和缓视肩上外衣,还未说话,计都便道:“这件衣服,少奶奶不必还。” 谢无咎素来是有洁癖的,莫说是女人穿过的衣服,便是不小心碰过衣角,他也定会即日焚毁。 羲和却不知道他这习惯,客气道:“待洗净后,再还三公子。多有不便,就不久留二位了。” 七杀和计都拱手道:“少奶奶请好生歇息,大人说了,午时再启程。” “多谢。” 送走二人后,剪檀连忙将羲和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但见她浑身凌乱,里衣更是浸透了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出什么事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羲和拂手道:“我没事,是三公子的血。剪檀,有人发现我不见了么?” “您先前叫我去唤三公子,叫来后,他满殿也寻你不见,便说要去外头找您,还嘱咐我说,不管谁问起,都说您身子不适,先回房歇息了。二公子写完悼词后回来,我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他也未说什么旁的。” 羲和未料到谢无咎竟替她考虑到了这些,心下感激。 “剪檀,多亏你叫来了三公子,否则我定要小命不保。” 剪檀握住她的手,焦急道:“少奶奶,究竟出了什么事,您为何跑出去了?三公子又是怎么受的伤?” 羲和沉吟片刻,沉重地说出了她思索了彻夜的猜想,“剪檀,我怀疑此行扶灵之人中,有人想害我。” “或者说,想害阿姊——甚至,阿姊的死,可能都和这个人有关。” 阿姊的病不是没有疑点,可是她从前并没有往此处细想过。可自嫁入侯府后遭遇的桩桩杀机,无一不在提示着她,侯府厌恶夏氏女,他们不会容许阿姊平安嫁入。就算被阿姊侥幸逃过一劫,他们还有数不清的招数在等着她。 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害了阿姊,如今又想害她。 许久之后,窗外蝉鸣柳摇,天光弥漫。 “二小姐,从今往后,我一定睁大了眼睛盯着府里,揪出那凶手!” 羲和定定道:“先盯着几位公子,他们是最有可能出手的,尤其是二公子,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 折腾了一夜,她丝毫没有胃口,心里却总不安定,想知道谢无咎有没有平安回来,所以当小沙弥来邀请众人午膳时,她还是随小沙弥去了五观堂。 她寻了个角落落座,面上虽波澜不惊,一双眼却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 “嫂嫂。”谢绍祺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与谢濮存也正在此处用膳。 “二公子。”羲和疏离道。 “听闻嫂嫂昨夜身体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二公子记挂,现已无碍。昨夜不辞而别,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长明灯我已替兄长点了,嫂嫂不必牵挂。” 谢濮存坐在木桌旁,促狭道:“大嫂多吃些斋饭吧,别回头路上没东西可吐。” 羲和瞪他一眼,背过了身。 “等会儿,她方才瞪我是不是?” “你看错了,吃饭吧。” 午后便到了众人约定出发的时间。 秋季雨后,暑气复又来袭,雾气蒸腾,连垂柳丝绦都显得倦怠无力,蝉鸣织成一张粘稠的网,罩在重重浓云之下。 热浪浮动,谢绍祺和谢濮存各自上马,不耐地候着。 剪檀才扶着羲和入了马车,便听得外头谢濮存焦躁道:“催也是他催,临了又不见人影,睡过了?” 晓得他是在说谢无咎,羲和悄悄掀开了一方帘角,张望起来。 方才收拾行囊时,七杀已悄悄过来回话,多的没有说,只说了句——“大人叫少奶奶放心。” 想来他已平安回来了。想必……他也知道她牵挂他,才叫七杀回话。 风摇浪晃,柳树下,谢无咎那匹绝影临风而立,乌黑的鬃发卷在舒淡的风里,它慢条斯理地甩动着马鞍,不急不缓,似通人性。 羲和不禁多看了两眼,她那匹爱骑盗骊,烈性难驯,活泼恣意,倒与他这绝影全然相反。 “三公子来了!”剪檀小声呼道。 羲和立刻抬眸,便见明堂之下,来人身着月白云纹罗直裰,银线勾疏朗缠枝青竹,针脚细密,浮光流转。腰束玄色犀角镶白玉革带,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肩背线条,领口微敞,露出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和白皙锁骨。 他垂着眼走近,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唇色淡淡,神情疏离地望向众人,似在清点人数。 明明没有看向羲和,可她却顿觉口干舌燥,手心发烫,她匆匆松开轿帘,隐入阴影。 帘外,谢无咎余光微动,翻身上马。 “出发。” 马蹄踏踏,一路疾驰。 天色渐渐暗沉,空气里的闷热散去,秋风习习,竟有些薄凉,羲和却干咳两声,道:“闷得慌,剪檀,掀开帘子吧。” 剪檀照做,羲和的目光毫无遮拦地直视上谢无咎的背影。 柳浪涛涛,他身姿如松如竹,萧萧肃肃,即便只看背影,也能瞧出他骨子里自然而然生发出的不容亵渎的端正。 即便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也依旧挺直疏朗,不动声色,如一座人间烟火之外的玉雕,矜贵清绝,高高在上。 昨夜种种,恍若云烟。 “放下帘子吧。”她神情恹恹地伏榻睡去。 而不远处的阴影下,朱衣少年衔着一株狗尾巴草,蹬着马,擦了擦满头的热汗,将手中花朵又择去一片花瓣,喃喃道:“她会跟我走,她不会跟我走,她会……” 数到最后一片花瓣时,江承逍暗骂一声,又从袖中掏出一朵花,重新开始数:“她会跟我走,她会跟我走,她会跟我走。” 满地绯红,转瞬零落。 众人离开汴京时,尚算夏季,抵达时却已到了深秋。 羲和向老太太回完话后,闷头睡了彻夜,谁也没见。次日醒来时,听说杨稚蕊挺着个大肚子来闹了半夜,没人理她,最后还是柳夫人把她劝回去的。 “小姐你是不知道,她那气焰有多嚣张!还好这些日子琅環阁有我坐阵,不然她真要翻天了!” 羲和笑着揉揉织烛的发:“奖励你什么好呢?” “当然是告诉我你和三公子到哪一步了!” “咳咳咳。”羲和一口糕点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又知道了?” 织烛眨眨眼睛:“走之前不就有萌芽了么?小姐,你忘了扒衣服那夜啦?” “什么!扒衣服?” “中秋夜,小姐喝多了,然后扒衣服……”织烛对上剪檀的眼神,声音越说越小。 羲和一口气快顺不上来了,她居然在自己完全不记得的情况下,扒过谢无咎的衣服?!她居然早就看光他了?那他那天怎么不说,还让她得寸进尺地再看他一次。 “小姐,别担心。”见羲和一副生不如死的灰败表情,织烛立马劝慰道:“你没扒光,还有肚兜呢。” ……肚兜……什么意思? 扒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不是谢无咎的?…… “让我静一静……” 原来谢无咎已经看过她两次了,才会那么好说话,同意让她看回来一次。 这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 织烛心虚地舔了舔嘴唇,打着岔儿:“小姐,我还知道二房一件大八卦,想听不?” 羲和沉浸在自己已经彻底被谢无咎拿捏了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织烛只好凑近剪檀的耳朵,小声道:“你们不在的这些天,二少奶奶给二公子纳了两房妾室。昨儿个二公子回来了,院里热闹大了去了。” “细说!”羲和立马凑了过来。 第21章 第 21 章 织烛眉飞色舞,“嘴上说多没意思,小姐去当场看看热闹不?”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往绮霞阁去,才穿过鹿鸣湖,便见日头下,一道萧肃身影也朝这边走来。 那人见着她,脚步微顿,便欲往一旁岔路拐去。 怎地,她会吃人不成?羲和起了逆反的心思,张口便唤:“小叔。” 这一声,将刻意隐匿身形的谢无咎唤得无处遁形,他望来,平静道:“嫂嫂。” “小叔要往哪里去?”她走去他面前。 “大理寺尚有公务。”他退后两步。 “冯嬷嬷方才说,晚间老夫人要叫几房一同晚膳,顺便问问秦州的事可办得妥当。小叔不一起么?” 谢无咎道:“我已和祖母禀明,最近不会回府了。” 是最近不回,还是再也不回了?羲和心里忽然一沉,她晓得,他非池鱼之物,也与侯府生分,能回侯府给谢无愠治丧已是给了他极大的脸面。如今事了了,侯府又焉能留得住他。 可整个侯府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况且他们还有过共患难的交情,他就要对她不管不顾了么? 羲和昂起头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迫:“那……如果有人想害我,我可以去大理寺寻你么?” 谢无咎眸光一凛,问:“谁?” 羲和想到那夜佛堂忽然熄灭的烛火,欲言又止:“不晓得,我只是害怕。” 谢无咎只当那夜是个意外,却还是郑重安抚她:“若有事,可去大理寺找我。” 他鲜少承诺,但一诺既出,千金不换。他会应兄长之约,保护好她,终其一生。 羲和低着头,小声“哦”了一声,耳尖上缀着的珍珠耳珰随着垂首的动作无声微颤。 风回梧桐影,树影婆娑落于她白皙颈肩,谢无咎无端想到那夜二人被迫相拥之景,再看眼前人翠眉颦颦之态,顿觉此间情景之下,自己竟浑似个浪荡负心人。 心头弥漫起挥之不去的酸涩,他自腰间解下常佩的和田玉鱼尾佩,递了出去,道:“凭此信物,无需通传。” 她的平安镯仍需花费些许时日修补,总要弥补她点什么。 羲和乖巧接过,眼角眉梢终究稍许展颜,绛唇勾起:“谢谢小叔,我定妥帖保管。” 说着,她便将玉佩挂在了腰间鹅黄罗裙束带上。 谢无咎手掌一滞,晦涩道:“嫂嫂还是将玉佩收入囊中为妥。” 羲和闻言,立刻讪讪地将玉佩送入怀中,回道:“我晓得了。” 剪檀望风已有一炷香时间,忍不住出言提醒:“少奶奶,二房那边还等着您去呢。” 话音刚落,就被织烛挤眉弄眼地制止了。 剪檀暗暗道:“你当我愿意多嘴饶舌,三公子与小姐说几句话便罢了,竟还将贴身玉佩给了小姐。这……这不是私相授受么!这种事,怎么能如此光明正大,他托七杀偷偷带给咱们呀,你说是不是!” 织烛小声道:“三公子兴许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咱们是见过大世面的,担待点。” 羲和回过神来,她要搞清楚二公子带给她的奇怪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就不得不去绮霞阁看这一趟热闹。 “绮霞阁倒是顺路,小叔要不要一起瞧瞧?左右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谢无咎摇头:“公务繁忙,不可耽搁。” 羲和也不再强迫,二人同路了半程,便欲辞别。 谁料还未入得绮霞阁内,院外竹影下,便听得里间隐隐传来女人啜泣声,哀声渐近,视线里很快转出一对纠缠的人影来。 羲和面上赧然,下意识拽着谢无咎躲入角落。 芭蕉叶肥,蝉声嘈杂,日头微落,光影渐次模糊慵懒。 谢无咎哑然望向跟前鬼鬼祟祟的倩影,淡道:“你本就是来探望他们的,何故做贼心虚?” 羲和小声道:“小夫妻吵架,叫旁人撞个正着,岂不尴尬?” 谢无咎于是也默然静立,见不远旁她那双丫鬟又惊得面红耳赤,他暗叹不好,兀自退后了三五步,隔开了距离。 院子里,萧素仙身着艾绿色交梭绫褙子,内衬杏子黄绢抹胸,并越罗百褶裙,整个人妍丽妙曼,如同将褪未褪的晚霞,婀娜多姿。 她小步往树影旁逃,谢绍祺连连自屋内奔来,将她一把拢至怀中。 谢绍祺叹道:“素仙,你这是在用刀割我的心啊!” 萧素仙哭得山峦倾倒,“你我成婚三年,我却始终未能替你诞下一儿半女……那两个小妾,是我和母亲亲自挑选的,身家清白,人也懂事,你就收了罢。” “素仙,我说过,无论你能不能为我诞育孩子,我这一生,只你一个女人。” “可四公子都已有了两个嫡子,长房连杨姑娘如今也有了身孕,偏我没有……就算旁人不说,我也晓得,他们都嫌弃我不能生……拖累了你……” 谢绍祺大掌拂上她的娇颜,软声道:“你可真是要将我的心都哭化了。素娘,那两个小妾我定是要打发了去的,你若坚持要留,真就伤了我的心了。” “二郎,”萧素仙酸涩啜泣:“我晓得你的心,只那两个小妾是非留不可……公爹说,今年房里若不能再添个一儿半女,便要治我个七出之罪。” “这……父亲怎好如此强迫于你,你放心,我明日便同父亲去说。那双妾室纵是要留,我也绝不会碰她们一根手指头,素娘,我发誓。” 萧素仙跌入他怀中,闷闷颔首道:“你不要发誓,我自是信你的。” 谢绍祺垂首,见娇妻云鬓纷乱,兰胸温软,往返秦州又有一月未曾与她亲近,小腹顿时一阵念火勾起,当即俯身,捻捏兰酥,舌舔娇唇,连连道:“好素娘……为夫的好素娘……若要孩儿,我也只要你的……” 倏然间,树影摇晃,一双缠绵的人影怡然跌入树下湘妃竹榻,揽衣推枕,钗滑珠落,香肩半露,花枝乱颤,娇口耑微微。 院落外,羲和如遭雷击,面红耳赤,方寸大乱。 再看身侧的谢无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拱手告退。 不过两息,疾驰的身影连同他那充血的耳尖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羲和后知后觉,狼奔虎逃,跑回了琅環阁。 第22章 第 22 章 那股潮热直到黄昏才渐渐消散,而她到访绮霞阁却未能入内的消息也传到了二房两口子耳中。 萧素仙羞得满脸通红,捶着谢绍祺的胸膛埋怨道:“她难得来找我玩,都怨你,也不晓得她看见什么没有。” “差些忘了你们是旧识。”谢绍祺温和的脸上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喜色,又很快掩下,抚摸着萧素仙滑腻的肩背,笑道:“周公之礼乃是人伦,莫羞,素娘,我方才想起翰林院还有些公务需处理,今夜不要等我了。” … 夜幕降临时,织烛捧着个信件交给了羲和:“小姐,绮霞阁的春罗送来的,说是二少奶奶让转交给您的。” 羲和拆开信,信里邀约她逍遥楼画舫一聚,说些闺阁秘话,落款是萧素仙。 说来她、阿姊、萧素仙三人也算是故交,从前在慈幼局义卖时打过交道,只不过嫁来侯府后诸事不顺,一直未能有机会和她坐下来聊聊,此番倒是个好机会,也好打探打探关于二公子的事。 羲和换上了江承逍送的新衣,前去赴宴。 夜色低垂,华灯初上,湖畔的五层画舫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葳蕤烛火倒映在波光中,碎成一湖流动的金粉。 逍遥楼——汴京世家公子哥儿们的销金窟,只在每月中与月末开放两日,票价千金难求,神秘至极,羲和以往只从传闻中听过。 画舫入口处,侍从恭敬地递上一枚精巧的银质面具,示意所有宾客均需佩戴。面具覆上脸颊,隔绝了真实身份,也仿佛为夜晚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纱。 侍从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沉默地指引着她,穿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一至四层。越往上,人声越是稀落,装饰也愈发清雅奢华。直至登上第五层,竟是一片阒静,与下方的喧闹恍如两个世界。 “姑娘请,这一整层,都被包下来宴请贵客您了。”侍从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步,垂首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整层都包下了?联想到萧素仙娘家的富庶,羲和只稍稍嘘叹了番,就轻轻推开了雅间的门。 室内空间开阔,陈设极尽精雅。中心设了桌丰盛精致的酒菜,玉盘珍馐,香气诱人。最里侧,一架紫檀木座山水屏风后,隐约可见珠帘摇曳,帘后设着张铺设锦衾软绒的贵妃榻。 一应布置,与其说是宴饮场所,倒更像是幽会秘所,难怪汴京城的公子哥儿都爱躲到逍遥楼来享乐。 羲和落座,等了许久,萧素仙却迟迟未现身。 菜肴的热气很快散去,只余下琉璃盏中的果酒散发出清甜馥郁的梅子香气,丝丝缕缕,勾人馋虫。羲和腹中饥饿感愈发明显,却不好擅自动筷,失了礼数。 强行忍了许久,还不见人影,她失了耐心,拎起酒壶欲喝两口梅子酒解解口渴,不过心里还抱着一丝谨慎,先用指尖沾了一点,舌尖尝到甜意后,谨慎地等了一会儿,见身体并无异样,才小心地斟了半杯。 饮下肚,只觉酸甜得宜,齿颊留香,不愧是逍遥楼的酒水。 她又多饮了几杯,百无聊赖地支颐看向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觉身体发热,还道是酒意上涌。但很快,那热意便不再温和,愈演愈烈,如汹涌潮水般席卷了她全身。 陌生的渴望随之而来,她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倏然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翩翩公子人如玉,郎艳独绝,琨玉秋霜。 秦州雨后他握过的手腕、伏羲坊里他蒙过的唇……每一寸曾被他意外触碰的肌肤,都忽然间变得滚烫。那些刻意被她记忆尘封的画面,甚嚣尘上,反复炙烤着她的理智。 脑海里的那个人,是谢无咎。 她竟然不可控制地在想念他,渴望他……疯狂地渴望他的触碰,还有他的……身体。 羲和难受地轻吟出声,身体里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又痒又麻,难以启齿的空虚感在腹下汇集。 她意识到不对,挣扎着想站起身,却浑身酥软,险些栽倒。 那果酒有问题! 邀她赴宴的人不是萧素仙,她中计了。 是谁,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害她? 她不能让那人得逞! “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她瞳孔尽缩,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踹开。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门口,脸上戴着同样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与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也灼热的眼眸。 被情潮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羲和,死死咬着口唇,才能勉强抵御住想将来人吃干抹净的冲动,她伏在案上,颤颤地问:“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男人看向她,见她一身烟罗紫轻容纱襦裙,靡颜腻理,香娇玉嫩,一副玉山倾倒的秾丽姿容,偏偏面具下的双眼含情又怨愤,警惕地瞪着他。 哼,也不算太笨,还知道防备来人,不枉他舍了宫宴犯了宵禁夜骑奔此,还好尚未出事。 谢无咎随手饮了盏果酒,止住喉间的干涩,才道:“独身一人,也敢来逍遥楼,你胆子不小。” 羲和眼神迷离,却在听到他声音时,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循着气息踉跄扑了过来,滚烫的身子立刻紧紧贴上了他微凉的胸膛。 一双藕臂缠上他的脖颈,馨香的呼吸尽数落在他胸前。 “我好难受……”她的声音娇软黏腻,带着泣音。 谢无咎身体猛地一僵,被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惊住了。但下一刻,他嗅到了她吐息中的酒气,所以——她是又喝醉了,又将他当作了兄长? 真是荒唐! 一而再再而三将他当作兄长的替身,是存心要戏弄他吗! 谢无咎抓住她胡乱摸索的手,按在墙上,面含愠色,警告道:“嫂嫂,你疯了。看清楚我是谁!” 可她哪里听得进半分?理智早被药酒焚烧殆尽,他微凉的体温和清冽的气息,对她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何况她脑子里想的人就是他。 久旱逢甘霖似的,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仰起脸,循着那诱人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唇瓣直接贴上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湿软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谢无咎。 他闷哼一声,浑身肌肉绷紧,脊背僵直,攥住她手腕的大掌骤然收紧。 她被他弄痛,含糊娇.吟,报复般伸出小巧的舌尖,是试探更是渴求,轻轻地舔.舐过他凸起的喉结。 谢无咎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理智和恼怒,在这一刻,都被她最为原始直接的逗.弄击得粉碎,难以抗拒的酥麻窜起,席卷全身。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面具后的眼神彻底暗沉下来,翻涌着挣扎与欲念。 “看清楚,我不是谢无愠。” 他不允许她再一次无知无觉地对他做这种荒唐的事。 柔软包裹着他的唇却含糊吐出三个粘腻的音节:“谢无咎。” 扑通一声,他攥着她的手倏然失力,琉璃果盏碎了一地。 她知道他是谁,知道她亲吻的人是他。她要吻的人,本来就是他。 羲和好热,身体里的热潮一阵又一阵,快要将她灼烧殆尽,她迫不及待地要贴近他,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直至毫无间隙。 谢无咎的眼神渐渐迷离,浮沉在绯红的温柔海里。 她蜷缩着钻进他的怀抱,身体深处的空虚愈发灼热,她抓握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胸口,“你听,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帮帮我,小叔……” “小叔”二字却像一声短促的咒语,令谢无咎沉沦的欲念陡然收拢。 他骤然收手,“不,别动。” 她不依不饶地抓握住他,含着呜咽,哭声像小猫挠过他心尖。 “我想要,谢无咎,我想要你。” 理智与欲念纠缠,他亦快失去清明。 酒有问题。 他本就不善饮酒,一杯就足够摧毁他,而这股山崩地裂的冲动,再经不住她任何撩拨。 “小叔,求你了。”美到惊心动魄的她其实不需要任何言语和动作,就能让任何男人为她痴狂。 可谢无咎必须忍住。 他拨开她的手,强忍着那股就要冲破身体的**,不去看她,只哑声说:“别动,酒有问题,忍一忍,过去就没事了。” “难受,真的好难受。”她喝了半壶酒,所承受的浪潮猛烈迭起,无法抵抗,“求求你,谢无咎,求你了……你不想要我么,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她酥软着跌伏在地,昂着下巴,颤抖得如同露水下的娇蕊,向他乞求,向他索取。 握着他的那双手反反复复在他身体最敏感处撩拨,她好像比他更熟悉他的身体,欲念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谢无咎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就在她指尖的撩拨中震颤、铮鸣、叫嚣,然后—— 咛地一声,断裂了。 所有的克制全线崩塌。 他垂眸望着她,晦暗的眼眸中翻滚如浪,她的柔软化作一滩水,快要将他溺亡。 他忍不了了。 “等着。” 他回身,重重反锁住门,而后朝她走来,俯身一捞,将她禁锢在臂弯里,掀开琉璃珠帘,倾身压她入了香妃榻。 宝宝们,下章入V有红包,下本写同类型背德文学: 兄妹文《被清冷兄长阴暗夺取后》:养兄假扮妹宝夫君,和妹宝夜夜缠绵。 师生文《托孤大臣被公主采撷后》:芳心纵火犯公主强取豪夺古板太傅后,被太傅狠狠惩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4章 第 24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5章 第 25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6章 第 26 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