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宿敌》 第1章 判决 【联邦最高警戒令:编号OB-147001A,第147任联邦军校首席祝焰,罪名叛国,已于今日13:27自联邦第一监狱越狱。其人威胁指数已上调至SSS ,现授权所有联邦单位,一经发现,无需审判,就地格杀。——联邦军事委员会】 剧痛,窒息。 生命在逐渐流失。 祝焰低下头,率先闯入视线的是穿胸而过的银色光剑,随后再是几乎被鲜血浸透的联邦纯白囚犯服。 刺目可笑。 他当然认得这把剑,三年前元首亲自颁授的双子星光剑。一柄授予了作为首席的自己,另一柄则赐予了百年来最具潜力的战士成朔。 他曾与这把剑有过无数次的交锋,在模拟舱,在训练场,在万众瞩目的战斗营,成朔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它指向自己,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执念。 “我会战胜你的,祝焰。” 这是成朔最常对他说的话。 如今,成朔确实做到了,以一种祝焰从未想到过的方式。 视线开始模糊,光剑被猛然拔出,鲜血溅在脸上。祝焰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耳畔嗡鸣,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 “你输了,祝焰。”成朔站在他身前,声音同往日一般冷峻,平静地向往日的联邦首席宣判自己唯一一次的胜利。 “成朔。”祝焰闭着眼,晃了晃脑袋。他呼吸沉重,喘息着开口:“过来。” 成朔皱着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曾经的首席。但他还是往前走了半步,弯下腰,附耳在他唇边。 祝焰抓着他的肩膀,扯起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却还是只能发出轻飘飘的气声。既像是鬼魅的低语,又像是暧昧的呢喃,萦绕在成朔耳边,挥之不去。“你永远无法……” “……超、越、我。” 你永远无法超越我…… 成朔完全僵住了,他低着头,下意识环抱住这具躯体,视线徒劳地投向那截依旧白皙的后颈。祝焰完全脱了力,呼出最后一口绵长的气息,心脏也不再跳动。他倒在他肩膀上,温热的液体早已沾湿了两人的衣物。 联邦最耀眼的星辰就此陨落,是自己亲手杀了他。 成朔托着怀里逐渐冰冷的祝焰,他的宿敌,他一生都想跨越的山峰,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完完全全地倒塌了。 两天后,星历2376年4月20日。 祝焰的死讯即刻在联邦传开,官方将其定性为叛国者的伏诛,成朔自然也接任了首都新任首席的职务。 临时羁押室的门被打开,朗宁博士站在门口。他头发花白,有些凌乱,身上还穿着几天前被带走时的研究院制服。老博士眼底泛着乌青,看起来憔悴极了。 朗宁博士作为“背叛者”的老师兼监护人,祝焰被指控叛国的那天,他还在实验室里,正准备启动“阿卡夏计划”的下一步。几名军部军士带着羁押令闯进来,强行将人带到军部进行关押调查,一直等到卡尔上将在他面前用终端播报祝焰的死讯过后两天,他才被放出来。 “朗博士。”研究院的老友站在他面前,眼里有些无声的惋惜,“那件事,我想你该知道了吧。” 朗宁显然好几天没合眼了,他眼里布满血丝,越过老友,堪堪望过去,便对上不远处成朔的视线。 “我知道了。”他说。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亲手杀死了自己如亲子般养育了十二年的学生,他最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老师。” 成朔走过来,嘴唇动了动,却只咬出来这两个字,其余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 朗宁博士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一眼成朔,没带什么表情,只不经意瞥见他肩上的首席肩章,突然笑了。 “恭喜你,成朔。”他开口,语气无褒无贬,竟真有几分真心祝贺的意思,“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成朔喉口发紧,泛着一阵阵钝痛。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那挺拔的身姿在朗宁的目光下,竟有些难以维持。 “他打败了你多少次?”朗宁忽然问他。 多少次?六十七次?还是六十八次?成朔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每次在他手下败绩而归时,心里那份“战胜他”的执念都会控制不住地烧旺一分。 朗宁博士取下眼镜,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面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一丝实在难以察觉的失望。他每说一个字,成朔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至跌入谷底。 “他看过你所有的战术报告,指出你的疏漏,说你不该只像一柄一往无前的夺命锋刀。”朗宁博士太平静了,他语气清淡,却字字诛心,“他打败了你无数次,乐于使你更加强大。” “而你,”他目光落在那柄双子星光剑上,淡淡地笑了笑,“你只打败了他一次……” “却以此终结了他的一生。” “你很厉害,成朔首席,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朗宁博士话音落下便不再看他,只是偏过身子,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跟着研究院老友走出了军部。 你很厉害,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这不就是成朔一直想听到的吗?为什么现在如愿从老师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了,他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或者兴奋呢? 博士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只留成朔一个人站在原地。走廊窗透进来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肩头,照得那枚首席勋章闪闪发亮。 那是荣誉与力量的象征,代表着他从此站在顶端,头顶再无山峰。 可脚下却像是踩进了深渊。 他把荣誉的象征取下来,捧在手心里,长久地凝视着。 接下来的几天,联邦新闻极力将祝焰塑造成一个才华横溢却误入歧途的叛徒。而亲手终结他的成朔则被奉为捍卫联邦尊严与荣誉的新一位英雄。 成朔应该高兴的,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祝焰的遗体被带回了联邦医学院。 作为叛国者,他注定无法拥有一场体面的葬礼,更没有一处可供吊唁的墓碑。只有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躺在地下三层的能量冰棺里。 朗宁博士动用了一切的人脉和权限,才勉强保住了这具遗体,避免了他被解剖或者投入回收炉的命运。 即使死了,祝焰也依然是联邦的重点监控对象,想见他一面,也必须经过层层审批,哪怕只是一具尸体。这是朗宁的意思,也是军方为了安抚这位学界泰斗不得不做出的让步。 最高权限密钥仅握在这位老博士手中,签署完条约后,他便辞去了研究院的一切职务,参与的全部项目,包括“阿卡夏计划”在内,也被无限期搁置。 朗宁博士从此闭门谢客,不再接见任何人。这意味着,成朔就连再看一眼祝焰的资格,也被老人彻底地剥夺了。 成朔无法安睡。 每当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总会不受控制地出现那天的场景。祝焰心口绽开的血花,逐渐散失的体温,以及临终前的那句低语…… 成朔不禁浑身发凉。 他再也没有用过那柄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双子星光剑,而是将它一点点擦拭干净,盖上防尘光罩,锁进陈列柜最深处。 夜晚,成朔再一次从梦境中惊醒。他在床上无声地坐了会儿,旋即拿出通讯器,登入内部信息库,慢吞吞地输入“祝焰”两个字,那份标着“绝密”的档案冻结通知悬浮在冷冰冰的光屏上。 【绝密档案冻结通知:公民/军官祝焰(编号OB-147001A)所有身份权限已于星历2376年4月22日24:00正式注销。名下资产已冻结,序列号已回收。您持有首都军校最高权限,若要查看资料,请登入[历史档案库—已注销人员]分区……】 成朔顿了顿,最终还是点进了那个分区,找到祝焰的名字。 那两个灰色字悬在名单头部,轻轻触碰一下,就能看到那人全部的资料——虽然大部分都被加密乱码码掉了。 上传的照片是半年前首席选拔胜出后统一拍下的大头照,那张脸上还漾着笑。祝焰十六岁时由于各项能力测试都过于惊人,被联邦军校破格录取,并自二年级起蝉联首席,直至那场关于“叛国”的指控到来之前,他从未陨落。 成朔的目光一时竟无法从那张照片上移开。 他脑海中又浮现那天祝焰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脆弱的脸,与眼前这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相去甚远,却又奇异融合。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视线终于离开了,转而又投向旁边的状态栏。 【罪名成立,已确认死亡。】 再往下,是成朔亲手输入的确认码。 【执行人员:成朔 OB-147002A-CONFIRMED】 终页是朗宁博士的留言: “最高贵的锋芒,往往以守护的姿态存在 ——Dr.Lanning.” 他猛地关掉终端,仿佛这小小的一行字是会咬人的小虫。房间里唯余他沉重的呼吸声,眼前却不断交替闪烁着那张曾令他无比憎恶却又迷恋的,时而苍白,时而明艳的脸。 成朔把脸埋进掌心里,指缝间溢出几声压抑痛苦的哀鸣。 他太冲动了。 他居然不愿多问一句,多查一刻,就这样决绝地认为祝焰即是联邦的背叛者。 祝焰……背叛……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把这个名字和这两个字关联在一起。 成朔狠狠揉了把脸,重新打开终端,进入那个已宣判罪名的案件存档。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心惊。从指控到判决,每一个环节,证据链,逻辑链都显得无懈可击,铁证如山,没人能再挑出半点不妥。 足够他拔剑。 可他现在越看却越觉得,这份资料似乎隐去了某些重要的…… 他想起祝焰被捕时的情景,临终前说的话,分明混含着一种太过难以察觉的…不甘。 或许,或许…… 第2章 亡妻 一个月后,边境星K-7区。 这里是被星球遗忘的区域,林木参天,终年笼罩着森冷的大雾,就连偶尔照耀的月光都显得吝啬至极。由于此地处于三方交界地带,实在不好管辖,K-7区自然也就成了多数亡命徒的理想栖居地。 成朔花了不少星币,才被“引路人”带进了这家无名酒吧。据说在这里坐上那么几个小时,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隐没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要了杯特别普通的廉价果酒,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这一坐,还真让他听到了些东西。 “嘿,最近扰夜星盗团那边损了票大的,你们知道不?”隔壁桌的刀疤脸醉醺醺,装模作样地捂着嘴跟旁边的人大声密谋。这个姿势与其说是想掩藏些什么,倒不如直接说是想把这个消息说给所有人听。 其他人显然也同成朔一样被吸引了,纷纷看过来,甚至还有好几个争先恐后插嘴的。 “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份联邦最新星舰的引擎图纸,想捞笔大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刀疤脸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脸上带了点幸灾乐祸的笑,“黑吃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人,单枪匹马,把扰夜整个精英小队都给端了,哈哈哈……” “你说的是最近那个新人吧,名字还挺奇怪的,叫什么,新世界?”旁边一个独眼龙凑过来,趁着刀疤脸不注意,顺手捞走了他面前放着的几枚星币。 “对,对。新世界。”刀疤脸一低头,发现酒钱不见了,霎时骂骂咧咧一拳头砸酒桌上,响声震耳欲聋,“你他爸的!光天化日偷钱是吧,干他!”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酒瓶碎裂声,怒吼声,桌椅碰撞声充斥着狭小的酒吧。半分钟前还窃窃私语的亡命徒们扭打做一团,甚至有几个人从成朔面前被甩飞出去。 新人,新世界? 成朔顺手按住一个打到自己面前的壮汉的脑袋,毫不费力地将人提起来,“新世界是谁?” 此言一出,打人的,挨打的,躲闪的,追逐的,此刻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朝这边看过来。四下里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只有酒瓶子滚落到地上摔碎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啊!”壮汉脸憋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只听说…听说他就是个神出鬼没的情报贩子!还…还是个星盗!” 成朔松开手,壮汉立马扶着胸口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滚回同伴旁边。 周围又诡异地热络起来,重新开启有关“新世界”的话题,议论纷纷。 像成朔这种人,说实话,在K-7区并不少见。大家都过的刀尖舔血的日子,能活到今天凭的也是各自的真本事。这些人虽然一个个看上去都是怂货,但要是派了联邦军方过来,还真不一定能搞得过。 因为几乎每天都有新人,酒吧又都是自己人,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会很懈怠。 有人说新世界十分风流,男女不忌,就爱勾搭那些有权有势又长得好看的野狗,用完了就扔。 还有人说新世界就是个夜叉,长相奇丑无比,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些人都是被他吓跑的。 此话一次,立即有人反驳。说你他爸的是不是梦到哪句说哪句,新世界明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我二爷爷的小舅舅的大侄子亲眼所见,银发蓝瞳,勾人得很,望一眼保证你魂儿都没了! 又有人说这新世界行事诡谲,实在喜怒无常,做事又全凭心情。高兴了就随手帮人一把 不高兴了就连雇主一起坑,偏偏谁都拿他没办法。 之前被成朔按住那个壮汉斜斜往这边看了一眼。后知后觉突然才想起来什么,立马截断了话题。他指着成朔,嗓音粗糙:“不对,你不会是联邦军方来的探子吧?” 听到“联邦军方”几个字,周围的喧闹声又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重新聚集在成朔身上,掩藏不住的敌意呼之欲出。 在K-7区,联邦军方的身份可不是什么保命符,而是催命符。 成朔紧紧捏着酒杯,故作凶狠地灌了一口,表情恶狠狠的,仿佛真的跟联邦有什么深仇大恨。 “联邦军区?那群狗杂碎?配吗?” 这句话啐得情真意切,他眼神泛着血意的凶光,直愣愣地扫过全场,瞬间压下不少蠢蠢欲动的敌意。 在这里,实力和仇恨是最好的通行证。 “就是,那群鼻孔朝天的正规军,老子见一个揍一个!”刀疤脸率先响应,抄起酒瓶狠狠砸在桌子上,碎片四散。 周围又乱作一团,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悄然靠近成朔,肘了肘他的手臂,“对新世界感兴趣?” 廉价酒精的气息扑面而来。 成朔稍稍偏头,看清了这人眼里闪着的算计,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有门路?” 男人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新世界大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不过嘛……”他抬起右手,拇指贴着食指搓了两下,意思再明显不过。 成朔从善如流地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高面值星币,夹在指尖把玩着,时明时暗的彩光打在珍稀金属上,光泽诱人。 男人伸手就要去捞,却被成朔游刃有余地躲开。 “消息够值钱,这些就是你的。” 那道贪婪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成朔手里的星币,半晌后,男人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他保证道:“道上的规矩,拿钱办事。” 数小时后。 成朔临时给自己起了个代号,“风水”。 他跟着那个被叫做“地鼠”的中间人,穿过重重迷雾,进入一个又一个废弃管道和暗巷,终于在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来。 “到了,先生。”地鼠指了指大门,谄媚地搓了搓手,“新世界应该就在里头了,规矩您应该懂。” 成朔将星币弹给他,地鼠忙不迭地伸手接住,脸上乐开了花,留下几句“下次有机会再合作”,便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迷雾中。 成朔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早已被锈蚀的大门。 门内的景象与门外的贫民窟天差地别,显然K-7区的大人物们应该通常都会在此地聚集。成朔脚步顿了顿,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去路。 “站住,什么人?” 两名高大的守卫从阴影中现身,能量枪抵着成朔心口,眼神锐利,显然经验老道。 成朔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是风水,来找新世界先生谈笔生意。” “风水?”守卫似乎思考了一下,旋即冷声道:“没听过这号人,是不是……” “上来吧。” 守卫话没说完,就被人截停。 是K-7区顶顶大名的“新世界”。 他穿着身白色礼服,整个人显得优雅从容,斜斜地倚在二楼栏杆上,自上而下地看着楼下这一幕。 年轻人银白色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一张镂花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和似笑非笑的唇角。 守卫随即把人领上去,进了那个房间。 新世界靠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漂亮的蓝色眼眸投向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这位‘风水’先生,你想要什么情报?”他眼含着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先说好,一切消息,买定离手,概不退货。” 这是一道明显经历过特殊化处理的声音,优雅又慵懒,不疾不徐,却莫名的好听,与他此时松弛的姿态相得益彰。 成朔的目光扫过那张面具,忽然生出一种一定要亲自掀开它,看看这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的冲动。 因为他感到一股令他胆寒的熟悉感。 有些像,却又哪里都不一样。 “我想要联邦前首席,祝焰的隐藏情报。” 他强行把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压下去,尽可能地让自己听起来更自然一些。 新世界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目光直直地望过去,“祝焰?那不是他们说的什么,联邦之耻吗?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能有什么隐藏情报?” “我不相信。”他说。 新世界调整了下姿势,稍稍直起身,“不相信什么?不相信那位光芒万丈的首席会叛国?还是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听到“死”这个字,成朔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紧紧盯着那双含笑的眼睛,沉沉地往里望进去,“都不相信。” “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 新世界眯着眼睛,低低笑了一声,恰好打断了成朔没说尽的话语。 “别天真了,风水先生。”他眼神丝毫没有闪躲,甚至还带着点讥诮的意味,“人又不是猫,又没有九条命。死了就是死了,况且,连猫都没有九条命呢。” 成朔绷紧了下颌线,下意识拧着眉,偏过头。确实,祝焰确实死了,是他亲手用光剑穿透了他的胸膛,是他亲手输入了死亡确认码。 “……我知道。”成朔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艰涩,“但我觉得,那不是真相。” “开个价吧。”他抿了抿唇,再次看向新世界。 “我帮不了你。”新世界摇摇头,形容依旧懒散,“如果你实在要问那位前首席的事,那很抱歉,我没有关于他的资料。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确实不太喜欢您。” 他换了敬语,说话的内容却直白得近乎无礼。 “您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另一个人。”戴面具的男人说话总是那么轻漫,好整以暇的,好似事事都与他无关。“买卖不成仁义在,让我猜猜,那个人是谁?” “是您的挚友?宿敌?同窗?师长?还是……可怜的亡妻?” 第3章 九命 从K-7区回来,成朔立马向联邦申请了探望祝焰遗体的权限。但无论他申请多少次,最终都会被朗宁博士的电子签名挡回来,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急切地想知道祝焰的遗体是否正常,或者说…到底还在不在。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又笃定的预感。 新世界绝对与祝焰有着某种有关联,可能是亲人,可能是朋友,也完全有种可能,他就是祝焰本人。 思绪纷乱。 成朔一直在失眠。 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被祝焰折磨。这种感觉无时无刻都在令他窒息着。他想他必须要确认,必须要亲眼看到那具冰棺里的遗体才行,否则他永远无法安宁。 第二天,成朔的探望申请再一次被驳回了。 第三天,第四天,他去拜访了朗宁博士四次,却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第五天深夜,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成朔动用了一点家族内部的通道,企图绕过朗宁博士的最高权限,哪怕只是看一眼那遗体是否有什么异常。他避开所有监控与巡逻队,灵活地穿过一道道红外激光网与压力感应区,悄无声息地潜入那个无时无刻都被重点监控着的门外。 他打晕了两名在岗的守卫,将那枚伪造得堪称天衣无缝的密钥碰上感应器。然而那扇大门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顺利打开,而是响起尖锐的警报声以及刺目的暗红色探照灯光。 【警告!非法闯入!请立即撤离!非法闯入!请立即撤离!】 成朔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他并没有逃。 当晚,联邦新任首席就被押送至军事纪律委员会的审讯室,接受了来自各方高层的问询。 最终结果是他被暂时下调了部分权限,并被强制执行为期两周的心理评估与观察。官方给出的解释是“首席因过度劳累而导致的判断力下降,须进行适当的心理干预。” 即将进行禁闭那天,许久没出现过的朗宁博士终于肯见他一面了。 朗宁的私人住所。 负责看押的人员被挡在门外。 室内只有两个人。 朗宁博士明显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了,他曾经参杂着黑丝的头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看起来更加苍老,也更加憔悴。 “成朔,你到底想做什么?”老人问他,语气依旧是一惯的平静。 成朔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解释在老师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他最终只好选择最直接的回答。 “我想见他。” 听到这四个字,朗宁没说话,只是打开终端,调出属于医学院那个储存室的实时监控视频。 是祝焰,确实是祝焰。 他还是躺在那里,甚至被“保护”得很好。 成朔眼眶发着酸。 他并不想看到那具没有任何表情而又形象明确的尸体,他甚至更希望他不翼而飞。 那样的话…… “孩子。”朗宁突然叫他,“你被执念困得太深了。” “你不该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你们是联邦双子星,本不应该拔剑相向。”他关掉了终端,影像消失,室内就这么暗了几分。“我教导你们,是为了让你们成为彼此坚实的后盾,而非指向对方的利剑。如果那天是他杀了你,我同样也会……” 朗宁博士没再往下说。 “我明白…”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成朔没有理由再说其他多余的话。他和朗宁之间,或许真的已经到了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但他还是想说。 “可是老师,我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他抬起头,固执又探寻,“以现在的技术,伪造一具可以以假乱真的尸体并不难。老师,他是不是还活着?” 朗宁博士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还活着,你不是最清楚吗?” 他确实该是最清楚的那一个,祝焰的体温是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地流失的。 言尽于此,成朔也不再多问。 他没有把新世界的事情告诉朗宁,至少在确认那人的身份之前,不能让联邦知道。 * 星历2376年4月25日。 一个月前。 祝焰是在K-7区的一处乱葬岗醒来的。 冰冷残忍的雨滴打在他脸上,显得狼狈不堪。祝焰浑身都是污泥,他眼神恍惚,只能强行艰难地聚焦,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是K-7区,他知道这里。 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那里不疼。身上的粗布衫被他一把撕开——胸口是光洁的,并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伤痕。但那抹被光剑穿透的痛感却仿佛仍然留在他的意识里。 是成朔杀了他。 但是…… 这不可能吧? 祝焰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他完全无法解析的现象。他明明死了,真真切切地死了,可此时他却还能感觉到寒冷刺骨的雨水,胃部的绞痛,以及发重发昏的大脑。 他背靠在身后的废旧铁皮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难言的腐臭和某种东西爆炸过后的气味混合着钻入他的鼻腔。祝焰被熏又被淋,眼前发虚,扶着铁皮杵在地上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来一些发苦的胆汁。祝焰大口喘着气,还没等他来得及再思考什么,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块红色的显示屏,虚虚地浮在空中。 祝焰眯了眯眼,晃晃脑袋,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内容。 那很简单,只有一个数字八。 八是什么意思?八年?八月?八天?八秒……八? 是什么倒计时吗? 显示屏逐渐暗下去,慢慢变得更像一面镜子。祝焰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还是一样的,只是头发和眼睛发生了变化。他从前是黑头发黑眼珠的,现在变成了银白和蓝色。 很不像自己,尤其是头发,还长长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焰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想,这里看起来并不安全,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足以给他庇护的地方。而当他刚站起来时,还没走两步,后背又传来一阵钝痛。 耳膜蒙上了鼓,浑身又只余疼痛和自己越来越明显的喘息声,缓慢又沉重。他堪堪扭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发狂的机械怪。 不是吧,又死了…… 那个猩红的数字“8”在他眼前跳动了一下,旋即变成了“7”。 再次坠入黑暗之中…… 意识再恢复时,剧痛已如潮水般退去了。祝焰不知道这次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又是在一个不同的地点。 这次不是阴冷潮湿的乱葬岗,而是一处干燥却逼仄的仓库。精神力一点也没有了,浑身都虚软无力。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身体。 依旧什么也没有。 身上没有伤痕,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个红色的数字“7”,又从神秘光屏里显现出来,还一闪一闪的,感觉像是又要变成“6”了。祝焰盯着那个跳动着的数字,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生命? 难道自己是一个游戏人物,可以读档重来吗? 这太荒谬了,却似乎又是目前唯一较为合理的解释。祝焰仰头靠在墙壁上,感受着体力一丝丝恢复。 每死一次,那个数字就会减一。 然后他就会在一个未知的环境里醒过来。 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有七条命。 虽然这第七条生命看起来已经有点奄奄一息了,估计随时都会熄灭。 如果自己真的是游戏人物,那么操控他的人,是谁? 还是说,与阿卡夏计划有关? 朗宁老师知道自己还会活过来吗? 祝焰把这些七七八八念头强行压下去,现在暂时还不是探究根源的时候。他要做的,是尽可能快的适应这个新的生命规则,并且利用它,在K-7区活下去。 他检查了一下自身的状态,精神力暂时枯竭,体力也所剩无几,身体机能还算稳定,大脑也能清晰地思考。他缓慢地将右手伸向一旁的断裂铁杆,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后腰却突然抵上一个冰凉的金属管。 是联邦军部发放的能量枪,祝焰能感觉出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晦气。 “别开枪。”他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身后手持能量枪的亡命之徒,缓缓举起双手,声音虚弱又沙哑,简直完全不像他。 “我身上有什么你能看得上的东西,尽管拿走好了。” 问题是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男人脸上满是污泥,眼里泛着狠戾,祝焰却能感受到他握着武器的手有些颤抖, 显然,这个人也快不行了。 他冷哼一声,单手持着武器,另一只手粗暴地在他身上摸索着,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你怎么什么也没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十分不高兴,他把祝焰转过来,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他那张怎么看怎么精致的脸上,忽然笑得淫邪:“脸和身段倒是还不错,能值点钱。” 在这种地方,人也是资源,而且浑身上下都是资源。 祝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虽然说他现在是虎落平阳,但应该也还没有沦落到需要由这种喽啰来决定他的生死去向吧? 就在那人伸手要将他拉起来时,祝焰先是假意顺从,随即没骨头似的往后一仰,右手探出握拳,中指突出,用尽浑身的力气,照着他太阳穴来了个杀招。 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美人儿还能暴起反击,眼白一翻,软到在地上。 祝焰喘着气,捡起地上的能量枪,检查一下能量匣,发现居然还剩三分之二。 足够他应付很多次危机了。 他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举起能量枪抵着他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红色的能量光束闪过,地上的人抽动了一下,随即立刻失去了生命体征。 在K-7区,心软等同于自杀。 祝焰把东西收起来,顺便搜刮了那人身上的所有有用的东西。 他现在很饿,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极了。他直接坐在地上,把搜出来的几管营养膏一股脑地吃下去,暂时压下了胃部的不适。 那个诡异的数字7总会时不时在他脑海中闪过,不知是到底是福还是祸。 但他来不及多想了,透过仓库窗子能看到外面笼罩着的浓雾。这里看起来并不安全,势必会有其他人找过来。 祝焰把那人保暖的黑色外套剥下来,毫不客气地穿在自己身上。他把那头过于显眼银白色的半长发拢进兜帽里,脸上抹了些污渍,瞬间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落魄子。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血腥气很快就会引来其他掠食者。 从这里出去,然后,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