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冷淡师尊疯掉了》 1、第 1 章 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天,万紫千红开遍。 至远而近踱来二人,一人冲孤寒峭,凤眸半敛,着道袍,配素剑,瞧着约莫二十五六,跟在他身旁的少年似乎比他更为年轻几分,也更温和几分,唇未语先笑,双眸怡然,只看着便极为可亲。 这二人便是当今世上鼎鼎有名的武林大势力九清山掌门陆千雪与其座下大弟子姜青亘。 有传闻九清山掌门陆千雪武功已至臻境,当今世上再无可匹敌者,自五年前他与华山掌门一战一剑惊鸿后再无听说他与何人比武,倒是有数不清欲要借陆千雪之势扬名上门挑战者。当然,这些人无一都失败了。 陆千雪素来仪容肃寒,形如巍巍冰雪,虽是玉山倾颓月华流转,却使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可不敢亵渎不代表当真没人对他亵渎过,何况此人兼是……一念及此,陆千雪便心生怔忪,宛如原本十年寒潭猝不及防被人掷入一粒石子,荡起圈圈涟漪。连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何滋味,只是惘然。 陆千雪心上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敛目望远之态,高不可攀,甚至隐隐带上几分讥诮。 姜青亘——比陆千雪更年轻几分的少年斟酌着踌躇着开口,少年秀眉轻蹙,说话声轻得好似在叹息。 ——“也不知师妹此时在何处。” 这说的便是姜青亘的小师妹,陆千雪的幼徒云涟了。 云涟自六岁时拜入陆千雪门下,姜青亘几乎是手把手眼睁睁地看着那扎着双环的女童慢慢长成面如桃华的盈盈少女的,他们师兄妹一向亲厚,冬夏寒暑,习字练武,没有不在一起的。 云涟小师妹表面看着便是个顽皮孩子,性子跳脱爱作弄人,连师尊陆千雪有时也难逃其毒手,说来也怪,陆千雪性子孤寒,不说话时双目沉沉,使人看得心悸惊惶,可云涟却好似完全置若罔闻一般,待他如常人,姜青亘初时还心惊肉跳,后来见尊师陆千雪面上无有不虞色,也慢慢放下心来。 师妹与师尊关系倒是不错,姜青亘几次见连陆千雪在面对云涟时双目柔和许多,有时甚至会露出春风般的浅淡笑意。 可一年前,不知是什么原因,云涟与陆千雪不欢而散,她一怒之下下山,从此再无讯息,师妹虽年少,却是根骨极佳,一身武功不可小觑,可江湖险恶,他常发恶梦她着了谁的道,一双妙目哀哀地看着他,姜青亘看得心如刀绞,情不自禁喊出“师妹”,醒来后九清山内却不见师妹,便愈发担忧。 姜青亘盘算着寻个缘由下山找寻师妹踪影,却不想有贼人趁陆千雪彼时不在九清山上,混入九清山,窃取了师尊之物逃下山去,师尊闻言愠怒,便命他一同将这窃贼捉拿。 姜青亘少见陆千雪动怒,师尊素来是寒冰霜雪般的人,一张面皮无喜亦无悲,深色眼眸乜人时不语便带上几分讥诮。 他暗暗猜想,难不成这贼子将师尊哪件至宝偷拿了,陆千雪身为九清山掌门,手上珍奇自是不可胜数,可他先前也未曾听闻师尊因哪件弄丢而动怒,连那日小童诚惶诚恐来请罪不慎将库中琉璃镜磕碰一角,那琉璃镜据闻是前朝皇室所藏,色清似水,是难得的珍品,可师尊也只是略一点头表示知晓,平静下令罚那小童一月俸禄作为惩戒便揭过。 思索间他却不见陆千雪因他方才之言几乎是微不可见的一滞。陆千雪眼睫低垂,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声音亦淡而冷。 “她——提她作甚……” 陆千雪说完唇便轻轻抿着,不再说话了。 姜青亘听了暗自心惊,他惊疑难不成何时师妹犯了什么大错惹怒师尊,有了龃龉,原先师妹下山,他只以为是二人发生口角,先前他们也有这般僵持时,师妹性子活泼不拘于礼,师尊却是肃穆古朴,二人性格南辕北辙,随着师妹长成,二人口角愈多,可师妹与师尊十年的师徒情,怎会因此轻易土崩瓦解。 姜青亘想不明白,盗贼却是想的不能再明白了。 盗贼大口呼吸着,肺部传来的火辣让他唾了口气,骂了声“贼老天”,天知道,那日他途径九清山,听闻九清山掌门不在,便动了歪心思想乘机捞一笔,盗贼胆敢出入九清山自然是有所依仗,他品性不佳,偷鸡摸狗事没少做,可轻功却是俏的很,江湖人送外号“草上飞”,往往出入富贵人家窃宝如探囊取物,主人家甚至不知何时失了窃。 草上飞本想静悄悄潜入九清山,偷些珍奇便桃之夭夭,九清山底蕴深厚,哪怕是少上那么几件又有谁知晓,等到他们发现,嘿嘿,那时他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草上飞盘算得本没有错,可他偏偏没料到陆千雪作为九清山掌门,竟屈纡尊降贵尊千里迢迢地来追杀他,这一路上,草上飞扮做乞丐,流民,甚至快要临产的孕妇,可竟都被陆千雪一一找出来了,陆千雪的剑可不是开玩笑的,草上飞自忖不敢与之抗衡,从玄洲一路逃到云洲,直奔八百里。 可也没逃过。 回想起青年峭寒的剑气与锐利的眼,草上飞打了个寒颤,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几口,那日他至陆千雪库房,奇珍异宝随意堆积,他嘀咕着向前至尽头,却惊现有一宝匣外表通体流光溢彩,一眼便是不凡,草上飞看得眼上放了光,本想打开看匣内是何宝贝,却被九清山弟子发现,只得随身往里一揣,飞也似的逃下山去。 也就是说,草上飞一直没来得及打开匣内一观,现下他躲在一处篱笆内,他打开匣子,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不说宝珠璎珞,也得是神功秘籍,可草上飞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是——一节平平无奇的发带,甚至材质都是寻常,他当即大骂起来,这九清山陆千雪当真脑内有疾,一个破发带如珠似宝的放在匣中,又是放至库房深处,好似什么绝世珍宝,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费这般坎坷。 草上飞实在气不过,将那抹发带丢至地上,本想踩上几脚泄愤,可偏偏风一吹,那节发带亦飘走了,草上飞踩了个空,嘀咕着,看着手中宝匣,庆幸这物还值几个钱。 草上飞又自南奔了一百里,直至被陆千雪一剑拦截,他是个爱惜性命的,当即痛哭流涕认罪直言他虽偷窃事没少做却罪不至死啊,陆千雪将剑横在他颈上,对草上飞求饶之语像是置若罔闻一般,只皱眉道。 “你所窃之物在何处。” 草上飞忙不迭将怀中宝匣递给陆千雪,陆千雪眉梢带雪,语气更寒。 “里面还有一件物甚。” 草上飞一愣,方才想起先前被他随手丢弃发带,惊了满身大汗,战战兢兢和陆千雪解释了。 陆千雪双睫低垂,睫羽投影在眼睑处,愈发晦涩难懂。 “那便带我去那处。” 草上飞心中一惊,此处离发带丢失处至少有几十里,更何况谁知发带会不会被风挂入树上,吹至溪谷中,可陆千雪手上的剑和他的态度都清清楚楚再明白告诉草上飞此事没有商量的空间。 草上飞咽了咽口水,自认倒霉地带陆千雪折返。 幸运的是,竟还真被陆千雪找着了,风吹日晒,发带褪色肮脏,草上飞看得心颤抖,生怕陆千雪一怒之下将他砍成八块,陆千雪却面色如常细心清洗干净,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素色手帕来将那抹发带折好塞入袖中。 窃贼已被擒,窃物也已寻回,草上飞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陆千雪欲如何处置他。 “要你一只手便是。” 陆千雪淡淡道,好像在谈论今日在吃什么一般。 对窃贼来说,没了手,好比没了他的半条命,草上飞听了脸上发白,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也难免惊惧,呐呐言道。 “道长之言,本不该推脱,可小人……还有一愿,好叫道长知晓,小人幼时曾跟与一人学偷,那人说若有一日不再或不能从此艺,便对他画像磕三个头全此师徒之谊。” 草上飞言辞再恳切不过,陆千雪听着,却依旧好似没听到一般,只在结尾处眉梢微动。 草上飞说至动情处甚至挤出两点泪来。 “那人画像就在离这十里处,若是道长能教小人如愿,来世做牛做马也不悔。” 陆千雪只略微抬眼,草上飞对上这不知是嘲讽还是恍然的眼神,心惊肉跳,但表面上仍作悲戚状。 亦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陆千雪泠然嗓音。 “可。” 草上飞大大松了一口气。 姜青亘立于一旁,暗叹终于将这窃贼捉拿,心中一桩事了,他便不禁又念起了师妹,也不知如今她身在何处,她吃得习惯吗,武功可有不解处,有没有人刁难她。 - 待到去了草上飞所说藏有画像村庄处,他草上飞却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猖狂大笑。 “我还当九清山掌门有多厉害,原也不过如此。” 他鼻息喷出,轻蔑地望着陆千雪姜青亘,他来此自然并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拜画像,草上飞无父无母,那身偷术亦是他偷学来,他那番说辞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早在他察觉陆千雪追杀他时,草上飞便发信给其他他熟识的江湖好手,届时纵陆千雪三头六臂,亦能奈他何。据他所知,在此处便是近来江湖声名鹊起的流风刀,她已收到他的求助信,在信中,他许诺若流风刀愿救他这一次,他愿将他五分身家分与她。 流风刀不是刀,而是一个人。 众人这般叫她只因她有一把刀唤作流风,赤红的刀鞘,雪白的刀身,刀柄处缀以流珠。流风出鞘时刀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刀光还是月光。 没人知道她从何处来,亦无人知道她一身武功来自何派,唯一知道的是,她一手刀法确为佼佼者,平常人不是敌手。 草上飞不敢托大,只求从陆千雪上逃脱。那时天地宽,他甚至可以去往东瀛,让他再找不着。 草上飞见到流风刀缓缓走出,心已缓了八分,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意欲与她图谋,而流风刀下一秒的行为却让他霎时面无任何血色。 因为草上飞看见流风刀走过他的身边,跨过风,跨过被风吹落的桃花瓣,而后对陆千雪唤了声。 “师尊。”【`xs.c`o`m 网】 2、第 2 章 师尊? 师尊。 被唤作师尊的人却双目沉沉地看向云涟,他的眼底似乎酝酿着任谁也无法看清的情感,只是与她这般对视。 一旁的姜青亘却是极为高兴的样子,连连唤了好几声师妹。 毫无疑问,流风刀便是陆千雪的徒弟云涟。 草上飞见了这一场面,双目不敢置信地睁大,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怎的流风刀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九清山掌门的弟子。 流风刀怎么会是九清山掌门的弟子,她看起来再像一个平民草莽不过,没有任何名门正派弟子的架子,不管是三文钱一壶的劣酒,还是百金一壶的好酒,她从不因此而改色,皆能笑饮之,无论是绫罗绸缎着,亦或衣衫褴褛着,她皆能从容等同视之。有人传闻,流风刀曾经大宴天下豪杰,反是路过茶摊处,皆可痛饮,而她那时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唱着当时流行的小调,行至酣处,便半倚在桌上,用发簪敲打着瓷碗,唱着不成调的歌谣。 草上飞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耳瞎了,眼聋了。 但显而易见的,在场的四人不可能一并眼瞎了、耳聋了。 那九清山掌门身边的少年,眉目温煦,看起来好脾气极了,姜青亘甚至还未等到云涟完全靠近,便急切上前看了她一圈。 “师妹好么……江湖险恶,师兄总担心你哪里受挫……” 云涟与姜青亘相识多年,再明白他对她的关切之意不过,便笑着说。 “师兄何必如此,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初上九清山的孩子了。” 云涟初上九清山那会,对一切怀有警惕之心,小小一个孩子,眼神却是透骨的凉,谁也不相信,姜青亘那时见了便下定决心要让她再也不必如此。 面前的少女一袭绿衣,双臂环着金环,腰间环绣刀,眉眼翩然,山水不及其色,烈阳不及其绚烂,而此时她笑意盈盈地唤他师兄。 姜青亘看得心惊肉跳,心想她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变化,明明在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只及他膝下,向他讨糖吃的小姑娘。 他状似哀怨地瞪她一眼,云涟对他露出一个明煦的笑来,可怜兮兮地眨巴下了眼睛,霎时间他心里什么气都没有了。 在此之前,云涟不告而别,他虽担心她,可也不是半点不豫没有的,可师妹对他笑一笑,那所有的阴暗情绪便都冰消融解了。他一面觉得自己实在不争气,作为九清山大师兄,怎可轻易被他人情绪勾动,一面内心深处有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可那是师妹,再不是他人。 于是只能徉作生气,点了点云涟的额上。 云涟哎呀一声,又唤了声师兄。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靠得很近,已有些不妥,可二人自小亲近,比这还近的距离也未曾不是没有过,是以竟然没有发现他们举动已超师兄妹间的距离。 陆千雪在一旁幽幽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方才平静唤了一声云涟的名字。 “云涟。” 陆千雪吐字极清,宛如玉石相撞般冷然。 云涟也收敛了笑意,对他行了一礼。 云涟一直弄不清她这师尊,相处十年,她多少对他有所了解,陆千雪外表看着凌霜似雪,实则内心更傲,甚至隐隐带了些讥讽。 云涟记得在她九岁那年,那时陆千雪名气已然超绝,九清山上来了一名刀客,他跪在九清山下跪了三天三夜请求陆千雪品评他的刀法,陆千雪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见,那刀客声名不显,又无请帖,自然无法入得九清山上,山下负责接待的小童笑嘻嘻地说您若在这跪上一跪,说不得传到掌门耳里,被您的诚心感动了许是会来见您的。那刀客也是个痴的,他苦于自己年岁渐长刀法却陷入瓶颈再无突破,听闻陆千雪之名,便来玄洲九清山,刀客当时听了小童一番话,竟觉得有道理当真说跪就跪。 陆千雪听闻刀客之事时在握着云涟的手教她习字,他双睫微颤,好像完全没听到一般,黑色的发丝有几丝落下他肩上的白衣上。 云涟也学刀,难免带上几分对同为刀客的同情,习了许久的字也疲弊,她转过身去望着陆千雪,说师尊她想去看看。 陆千雪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低声应了一声,在云涟欲将她的手放开时却止住了她。 在云涟疑惑的眼神中,陆千雪慢慢将她因激动沾了几滴墨汁的手指一点点用帕子擦干净了。 直到完全擦拭干净,陆千雪方才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去吧。” 他便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了九清山门口。 云涟看见那刀客,有些失望,他既不美,也不丑,矮小瘦削,没有半点想象中江湖中人的样子,反而像随处可见的庄稼汉,云涟原本兴冲冲的心便冷了半截。 可接下来的事让云涟更感无趣,陆千雪乜着刀客,他站着,刀客跪着,自然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但陆千雪平静地瞥着他,神态浅淡,没有轻蔑也没有高看,像是阐述一个事实般缓缓开口。 “你于刀这一道并无天赋,纵使再勤勉,一生也不过是三流高手。” 刀客听了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他瞳孔紧缩,可他又同时明白陆千雪完全没有骗他的必要。 刀客自九岁习刀,也曾拜会各路用刀好手,他平生所求在用刀上不断精进,怎知得到陆千雪此生无望评价,一时悲愤交加,大怮,吐出一口血来。 陆千雪却像看都没有看到一般,将云涟抱起,带她回去了。 陆千雪少有能放在眼里之人,他为人凌厉清傲,不管是何人邀他点评,陆千雪向来只说实话,是什么便是什么,从不因那人身份地位而婉转改口。 这样的人往往是不受喜爱的,幸好上天让陆千雪于武道上无人能及,免生多番曲折。 事实上亦是如此,云涟眼中的师尊这般清如天上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师尊缘何那时会做出那般举动。 那日她新习了一套剑法,其中却有一些不懂处,便兴致勃勃去请教师兄,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师兄挽着她的手,将剑式转给她看,云涟听了入了迷,待悟懂后兴奋地望着师兄的眼,拉着他的手跳起来。 事后云涟才发现师尊陆千雪那时恰好经过,自那时起陆千雪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奇怪,云涟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师尊是嫌她的举动不够端庄,她是知道陆千雪出自武林世家,自小待己便严苛,他待他人亦严,可对自己有时像宛如对待仇人一般,若是出错,他宁肯给自己划上血淋淋几刀作为教训。 - 现在云涟看着陆千雪,亦有些恍然,时隔一年未见,师尊似乎比过去更消瘦一些,他的唇更白,眼更黑,双目沉寂,宛如寒潭一般,远远瞧着,便有一种惊心动魄感。 她这般望着他,难免心生戚戚,但是就这般看着对方总不是个事,云涟便说道。 “不知师尊下山所为何事。” 此话一出,云涟心中其实已有些后悔,这话讲得仿佛是她这个做徒儿的在质问他一般,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收不回去,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 “经年一别,也不知师尊可无恙。师尊若有烦心事,徒儿若能为其分忧不胜荣幸。” “我无事。” 陆千雪语调彻寒,却莫名顿了一顿。 “只是为追回一失物而下山,如今物归原主,事已毕。” 云涟瞥一眼一旁草上飞,问道该如何处置。 “断他一臂便是。” 陆千雪垂目道。不管是被草上飞愚弄,还是连奔数日,都好似无法让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他清凌凌地像一捧高山上的冰雪,又如那永远琢磨不透的月光,只能从侧面瞥见其光华,八风不动、端坐云端。 陆千雪说罢,剑出鞘,直奔草上飞而去,草上飞吓得面色惨白,电光石火间,云涟却拔刀一挡。 姜青亘见状提步上前,依陆千雪武功之深,若有意外,师妹因此而受伤该如何是好,可他多心了,在他欲拔剑前陆千雪便已收剑。 陆千雪恐剑气伤到她,皱眉将本破空而出的剑收入鞘。 云涟对他缓缓展露一个笑来,道。 “请师尊暂且等上一等,我要借此人一用。” 她这话可谓说的是大不敬,在武林无人看得出深浅的陆千雪面前,在是她师尊的陆千雪面前,她竟要让他敢让他等一等,云涟本就怒而下山,隔了一年又见面,难道她心中真的没有一分忐忑,没有一分不安,像陆千雪这样的武林奇才,脾气往往也古怪,难道她就不担心陆千雪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师门,可云涟就是说了,且十分千分万分的坦然坦荡,可以说,哪怕是屈大夫商君再世,也不会比她更气壮了。 可陆千雪——竟也没生气,没动怒,没不悦,一分也没有,云涟迫使他收剑,他竟也收剑,这样一个人,倒真让人看不清。 又有谁能看清。 云涟坦然自若,说完便兀自上前,对吓得魂飞魄散的草上飞说。 “我救了你一命,你说是也不是,师尊的剑我想天底下没有不知道的,若你就此被他一剑削去一臂,这里前后荒凉,没一个好大夫,怕是极易因此丧命。” 草上飞看着笑眯眯的云涟,即使知道她话中十有八九在胡说八道,形势比人强,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姑娘说得对,不知小人有何能为您效劳。” “我要你去替我偷一只花。” 有什么花要偷,何况云涟还是名满天下的九清山掌门之徒,不拘于是什么品种珍贵的花,只要她说一声,便有无数人献上来。 “因为这种花只在皇宫生长。”像是明白他的疑问,她淡淡道。 皇宫,草上飞一激灵,这可是杀人的罪啊,草上飞偷过财主,偷过武林中人,甚至连那甚么王爷的宝库也光顾过,可这可是皇宫,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的居所。 姜青亘忍不住道。 ”师妹是……” 他担忧地看着她,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云涟噗呲一下又笑了出来。 “师兄在想什么,我只是结识一人,他生平最爱收集奇花异草,打赌输给他,被罚采到这株花给他,君子一诺千金,总不好违背。” 师妹确是爱与人玩乐,这件事也确像是她会做的,姜青亘心稍宁,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于是沉声道。 “我与你共去。” 云涟知若是不答应师兄他必会不依不饶,只好作出苦恼的样子说好。 她又笑意盈盈地拔出腰间佩刀,陆千雪诸家兵器中,最擅剑,但刀枪棍棒等他亦无所不精,为云涟启蒙时,她选了刀。 赤红的刀鞘,雪白的刀身,红色流珠摇晃,连同柔红珠影落在她的新绿衣袖上。 雪白的刀身出鞘时仿佛连时光都静悄悄地为此停留了片刻,云涟不紧不慢道。 “我知你是给其他江湖中人发了信,请你放心好了,来的人我都处理好了,他们再不敢来,至于要来的人……” 云涟的话一滞,半阖目道。 “他们已经来了。”【`xs.c`o`m 网】 3、第 3 章 “只是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许了什么,连近一流的高手竟也甘心走上那么一趟。” 近一流的高手—石伏亦大笑着说。 那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身形壮硕,神态倾狂。他便是在武林中亦能说得上的人物,石伏,以双刀为武器,在去岁武林大会惜败曲春寒,止步于天机榜前一百,可却也虽败尤荣,曲春寒谓谁,昆仑山二代弟子都要唤一声师叔,掌门的师弟。自小受武林绝学熏陶,以萧、剑二绝以扬名,石伏却无门无派,据闻此人只是镖局出身,止留下几册二流武功秘籍。 可那日石伏却直至力竭再无还手之力才不得不认输,在曲春寒手上过了百招,属实是难得,虽是败者,却依旧让人看得肃然起敬,敬佩他确确实实是个人物。 石伏大笑道。 “早知我要与流风刀一战,我怎么也不会来。” 虽是因草上飞而来,石伏却好像当现场没有草上飞这个来这般,环视四周后喟叹。 “不仅有流风刀,甚至还有九清山掌门陆千雪、九清山大弟子姜青亘。”他悠悠看向草上飞,“你好大的派头,既能请动这几位。” 草上飞目光尴尬,恨不得当现场没自个这个人,只能讪笑道。 “石兄弟,我先前的信和话,你权当没这回事可好,报酬仍一分不减。” 草上飞已忖度好,论武功,恐怕在场的所以人他都不是对手,流风刀既是陆千雪弟子,再无反戈帮他可能,而石伏,他一人能力战三人不成,哪怕可以,他又凭什么以命作赌。 草上飞自觉自己已安排的十分妥当,石伏甚至刀都不必拔就能获得报酬,他还有什么犹豫。 石伏确也一刻也没有犹豫,他摇头道。 “不可。” 斩钉截铁、一分不少。 草上飞瞪大了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石伏又重复了一遍。 “我确是因你说好要抵给我之物方才前来,你要做的事已做好,我要做的事却还没做。你要给我报酬,是你的事,我要拦人,是我的事。我要做的事而不做,这是不行的事。” 草上飞已听得眉头狂跳,他自觉此人有病,却也只能将喉口忿言咽下去。 云涟轻飘飘地道。 “看来与你这一战确是必不可少了。” 姜青亘亦叹。 “我已许久未与他人一战。” 陆千雪像一座雪雕,连眼都未抬,或许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石伏这个人。 云涟朝石伏轻轻扬了扬眉,道。 “石兄,有请了。” 她不紧不慢地继而说道。 “也好叫我师尊与师兄看看我这一年进益。” 石伏听了,当即拂掌仰面笑道。 “好、好极了,也让石某开开眼,看看传闻中的“流风刀”是否当即名如其实。” 二人亦不废话,说动手便立即动手。 究竟是云涟的刀更胜一筹,还是石伏的刀相较更妙。 云涟旋身劈去,脚下步步生风,身形极为灵动,让人捉摸不透。 石伏不躲不闪,双刀朝她碰去。 若论实战经验,云涟自然不及石伏,可她更为细致、与大胆,她故意卖了一个致命的破绽,石伏犹豫着虚实,她却趁石伏这瞬时的滞意出其不意中刺去。 眨眼间那冷亮的刀已至脖颈,石伏发了一声冷汗。 胜负已分。 云涟笑意盈盈地收了刀,将刀上析去一抹发丝拈在手上,示意石伏去看。 显而易见地,若她不收手,此时她手里的便是石伏的人头了。 石伏啧啧作奇,很长时间地看着她,长叹道。 “果真英雄出少年。这一次,是我败了。流风刀之名,名不虚传!” 云涟也未谦虚,微笑道。 “石兄双刀雄奇,亦让我长见识了。” 石伏大笑着说了三声“好“。 “陆掌门,你有这个徒儿,当真是可以安享晚年了。” 陆千雪听了这话,却不见欣喜之色,反而有些许古怪。 石伏顿了一顿,他望向远方的人群道。 “但来的人可不只我一人,你瞧,他们已经来了。” 石伏既败,便离开,走前他放言。 “流风刀,十年、不、五年后,或许更短时间,石某相信你的名号便会无人不知,下届的武林大会,我等着你。” - 有人认为人来得多势就多,其实这话本也没错。只是要看什么人,譬如陆千雪,如若要与他一战,那就好像同时在与百人千人交手。 偏偏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认为。 草上飞是个惜命的人,所以他唤出的人竟也非常之多。 兀管什么人,只要是他能唤动的,他一股脑的都去了信。 多的乌压压一片,远远看去,竟也十分吓人。 可那却也只是看上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有人是为钱财而来,有人是为扬名而来。 人一多,胆子也大了起来,人群中自然有人认出陆千雪等人。 便情不自禁生出此念——不错,眼前几人确是武林鼎鼎有名之人,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哪怕他再有名,也不见得真真实实能胜过这般多人,何况若是今日能让他们见过血,传出去,哈,我也是能与陆千雪交战打个平手之人。 名利遮人心。 更遑论陆千雪孤直冷淡从不给人留情面的性格着实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中就有宁愿什么也不要都想要他的命的人。 云涟见了也叹,轻轻地一叹。 可也只是叹,却也不怕,她好似从来都不知道怕是什么,人生在世,难免有无法用言语解决的事,那只好拔刀。 云涟顷刻拔刀,刀弯弯,她的眼亦弯弯,明明是对战,却悠闲的像信步闲庭一般,她身姿宛如燕一般翩翩而过,每挥下一刀像留下一道刻痕。 又像伶红烛泪摇曳。 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就像她有时也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一般——她内心深处与她的师尊陆千雪一般清傲,负手望天,白眼看人,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甚至到了一种自负的地步。 挥下的刀光自然是极美的,清凌凌、寒落的一刀,刀光回转间仿佛鹤吟,又如四月柳枝飘摇,可这是要命的刀,这是看了一眼便没命的刀。 虽然美丽,却致命。 虽然致命,却实打实地让人难忘。 有没有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刀光,所以无论用什么代价见到了都无憾了,哪怕是用生命。 当即就有人惊叫一声,随后死在了这抹刀光中,只是死前他眼里仍满是惊艳,若是死在这样的刀下,似乎死亡也算不得什么,多少人穷极一生也见不得这般惊才绝艳的一刀。 云涟本不想见血,可江湖中若不是你死,便是他亡。若说心里话,她还是希望能话下去的那个人是她,不该不愿见血的时候她喟息,眼里很不忍,到了非要见血的时候,她反而能变得十分冷静,将生死置身于外。 “师妹的武功又精进了。” 姜青亘抬眼将她刀法收入眼中,不过是一年,云涟的刀法便洗去了先前不少晦涩处,刀随意转,洒脱灵动,任谁都看得出假以时日,若是顺利长成,这少年英才定会成为一代宗师扬名武林。 她成长的太快,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 思及到此处时,姜青亘微微一愣,心中半是骄傲半是心酸,还隐隐夹杂着一份悚然。 诚然,师妹刀法有所收益令人心喜,可他作为师兄若是被师妹所越过,那他往后又该如何直视师妹。 姜青亘面上是个温润亲和的,心里却有点不服输的脾气,他作为九清山的大师兄,若只是单纯的九清山掌门大弟子的身份,怕也不能服人。昼夜春夏,他从不敢懈怠,是以不过十九年华,他便在武学性格上让诸人感佩,心甘情愿称他一声“大师兄”。 可尽管如此,他对小师妹却没有一丝忌恨,反而生出许多愧疚来,他作为师兄本该照拂她,师妹下山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从小到大她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一手包办的,虽说师妹说她过的很好,但……倘若不好她这个孩子又怎会和他说。没有他夜晚替她灭烛,白日陪她喂招,她、会不会过的不舒坦…… 姜青亘心里想得乱七八糟,手上动作却不慢。 不愧是九清山的大师兄,清寒剑光与轻灵刀光配合无间,仿佛琴箫合奏般和谐,待事终了,云涟露出一笑来,道。 “未想一年不到,师兄竟进益颇多,这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姜青亘将剑上血迹挥去,摇头笑道。 “不若师妹刀法大开大合、自成一派。” 而陆千雪甚至剑都未出,置身于刀光剑影中,白衣却一尘不染,他的两点寒星般双眸亦恍如刀光般凌厉,真气使他的衣袖飘扬,施施然走向云涟。 抬眼间陆千雪便行至眼前,云涟惊了一惊,道。 “怎好劳烦师尊。” 陆千雪不答,二指一点,夹住了朝云涟劈来的刀,指中真气挥出,刹那间那刀碎成几片落到地上。 他甚至连头没转过去,而是对云涟微微扬起了下颚以作回答。 原是有人惊雀般跃起欲从云涟背后偷袭,却被陆千雪察觉,一抬手间碎刀反弹出直割那人喉而去。 云涟轻轻摇了头,又将刀挥出。 若有以命相搏者,她亦不吝啬见血。 若心生退意者,她便不追击。 眼见来人皆被三下五除二解决,草上飞再不敢有其他心思,面上更恭敬,一路牵马侍立。 云涟本想问陆千雪是否回九清山,他莅列九清山掌门一职,自然庶务缠身。失窃之物已寻回,按理来说陆千雪也该回宗门里。 但每当云涟想要开口时,看着陆千雪远山般的眉峰,寒潭般的双眸,话踌躇间便说不出口了。 然而云涟在几此欲靠近陆千雪后,却发现了一件让她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的事。【`xs.c`o`m 网】 4、第 4 章 江湖中人以真气御体,轻易近身不得,陆千雪在她面前却好似从未设防。 她这位师尊在她六岁那年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九清山,而后她在他入定后将他垂至腰间的乌发编成小辫,将他顶上玉冠卸下,用绯色朱砂抹在他唇上,她那时存了一分奇妙的较量,她想看看他对她的宽容究竟到哪一步。 陆千雪礼教极严,她曾听过她这位师尊出身武林世家陇南陆家,又蒙九清山上届掌门看中,收为亲传弟子。陆千雪武学天赋奇高,十六岁时九清山上届掌门便在众人面前抚须长叹此子将来定远胜他,自此传位于陆千雪。 那日陆千雪醒来后见她苍茫眼眸,双睫剪了一剪,辩不出什么神色。她问师尊不生气吗。才只膝下的女童,仰着头看着十六岁的陆千雪,声音还是孩子的软绵,却又掩饰不住话里的好奇。 那天陆千雪到底有没有动怒呢,大抵是没有的。 他将被她弄得七零八落的发一点点拆开来。云涟好奇地凑过去,陆千雪瞥了她一眼,将木梳放在桌案上,女童乖觉地拿起木梳,手指穿过她系成的辫子,一点点解开,将师尊的发梳开来。 陆千雪又将冠正好,唯有唇上晕上一抹嫣红,若是他人如此,定会让人觉得可笑,但陆千雪唇上一抹红,反而使得好似玉雪映红梅,又如寒山映月,美不胜收,愈发动人。 陆千雪将唇上朱砂抹去,却无意抹开晕染,他淡淡将浸湿了的帕子擦去。待到一切终于整理好,陆千雪冠发整齐,双目孤远,他瞄了一眼云涟,她的眼始终静悄悄好奇地望向他,眼里没有一丝害怕。 “师尊会罚我吗?”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慌乱,她看着他,像在等他的回答。 陆千雪遇见云涟时,他刚过了十六岁生辰,接任九清山掌门之职,而云涟,也恰好过了六岁生辰,她的父母在此之前就死了。 双亲惧亡。 然而对有些人来说,一对活着的父母也许比死去的双亲折磨千倍百倍,所以当陆千雪问云涟她的父母在何处得到这个回答时,他的心中也并未生起任何类似怜惜的感情。 只是微微的感叹。 只是连愣怔都算不上。 像一阵风一片云吹过飘走。 仅此而已。 若天底下每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他都要怜惜一番,那恐怕整个九清山都装不下。 云涟呢,她说出她的父母全死了时候,她的眼睛亦只是微微愣怔,不能明白什么。 死亡是什么。 倘若只是不能说话了不能看见了,那哑巴瞎子都是死了。 云涟问。 “师尊,死亡是什么。” “那就是再无一人记得。” “那天底下死去的人真多。” “有些人活着,但和死去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那副皮囊还存活于世,有的人活着,可是她还不如死去。或许活着本就是一种痛苦。” “可既然这样还有这般多的人活着,战争与纷争总不能停止。” “那或许是因为——好死不如赖活着。” “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这般活着,行尸走肉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多可笑啊,云涟说这话时不过是垂髫小儿,一个黄毛丫头,可她的神态又是那么认真,她卷而翘的宛如蝶翼般的双睫随着她喟息轻轻振动,双目不知是望远还是在沉思。 可陆千雪竟也无比认真地思考起她的话来。 他说。 “也许。”也许。 陆千雪的双亲皆是出自武林名门,对他自小寄托了所有的期盼,从不许他有一点出错,陆千雪不记得自己是几岁时拿剑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剑客,做剑客,做刀客,使双棍,使双枪,有什么区别。后来还是做一个剑客,因为他学剑最有天赋陆千雪握剑时食指擦过剑鞘,那是冰冷的、没有任何生机的死物,感受到的那一刻他觉得异常熟悉,可也只是熟悉,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也不能让他拥有什么其他的力量,有的人执剑像是对待世间上最虔诚的事物,仿佛是在面对另一个自己。但对陆千雪来说,剑只是剑,仅此而已。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件器物。 茫然地、冷淡地、平淡地用剑。 也这般对待近乎所有人。 他的心像一座空原,有风不停地呼啸,而他竟浑然不知,到底是习惯了还是没有发现。 不得而知。 陆千雪第一次遇见云涟时,她很狼狈,衣发散乱,脸上甚至还带着血迹,一看便是从一场逃杀中逃窜。可她的眼却像一颗被沥洗干净的石头,她那时望着陆千雪,望着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说。 “我要活下来。” 不是说要替父母报仇雪恨,也不是要将仇人碎尸万段,而是说,她说,她要活下来。 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倔,一种狠,此时所有看过这双眼睛的人都会吓一跳。 陆千雪没有问你为何要拜我为师,他说好,少年白衣烈烈,而神态泠然,可他牵着他的手,他带她回了九清山。 初至九清山那会,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警惕地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陆千雪不是温柔的人,也做不到柔声细语,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云涟说,她要习武,他说好,云涟说,师尊像一座孤山,他不语,摇头,问她今日所习的剑法有何晦涩,云涟说,师尊会罚我吗。 会罚她吗。 他的心如死水,毫无波澜。 为什么凭什么要罚她呢,因为他是她的师尊她的师父吗,云涟将他规整的发弄乱,将他的唇染上朱砂,用那双孩童特有的清而亮的眼睛看着他。 她说。 “师尊,你要罚我吗。“ 他很慢很慢地动了动下眼睫。 少年望着盯着她期翼的双眼,在她失望的眼神中摇了摇头。 事实上,连云涟也不明白那时她为何会失望,在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若是陆千雪那时罚了她,她便会很快明白她这师尊对她的纵容是有度的,从而不会再对他多出它念,向来是没有希望便没有绝望的,向来是不怀有希望便不会失望的。可陆千雪他没有做出任何处罚她的举动,那天他依旧教她吟诵诗篇,在第二日为她绾好双鬟。 云涟就偏着头叹气了。 十六岁的陆千雪眉目冷淡,神态高远,举步间宛如巍巍孤山,二十六岁的陆千雪更为冷峭,凤目轻凛,也更加难以靠近,若说十六岁的陆千雪冷的像风,二十六岁的陆千雪则是泠然宛如积雪簇积。风伸出手总能感受到,而雪山光是看一眼便肃然起敬。 二十六岁的陆千雪让云涟感到些许茫然,这来自他陌生而令人发愣的举动。 云涟是在夜晚靠近溪流时发现的,她嗅到了血的味道。虽然浅淡,但对于她这种常年动武之人却还是被捕捉到了。 江湖中人流血在正常不过,可这个人是陆千雪就不正常了。 近年来,少有人见陆千雪出剑,更遑论受伤,陆千雪面色如常,没有一点受伤的人该有的咬牙切齿与狼狈。他平静地就像今夜映照的月光,月光照在他侧脸上,一时竟有几分柔意。 云涟心中诧异,几次犹疑,终于确定血味是来自陆千雪。 她心想,难道师尊是在她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受了伤么,这实在不该,她心里忽上忽下,看着师尊低敛双目,微低下颚的姿态,嗅着空中竹子清香与若隐若现的血腥,她像面对一个陷阱毅然踩了进去——她终究无法压住内心对陆千雪的担忧。 她走了进去,像所有既定的命运一般,她看见了陆千雪臂上伤痕累累的刀痕,这绝非一日之功,而是经年累月的叠加。 血肉斑驳着,这实在不像用利器划出的伤口,也不像交战中被人所伤,这般频繁的刀伤,新伤旧伤堆叠着,云涟的双目骤然睁大——这只可能是陆千雪自己划的。 可是他、可是陆千雪他为何要这般做呢,云涟的大脑一片空白,惊疑充斥了她的内心,她几乎瞠目结舌,她甚至是以为自己大惊小怪了,不然何以陆千雪的表情依旧依然那般平静冷淡呢,就好像那些交错的伤口从未存在呢。可是这不可能。 ——这又是为什么。 陆千雪的身姿在月下宛如披了一层轻纱,他只留下一层里衣,将袖挽起,苍白的肌肤上是层层叠叠的刀痕,看样子,至少有好几年了。 云涟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易碎的梦,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哪怕被自己的徒儿发现,陆千雪依旧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他说。 “云涟。” 其实若是师徒间,称呼多为亲昵,在幼年时期,陆千雪亦是唤着她的小名,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地唤着她的小名,可随着她的长成,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陆千雪便只这般唤她。 云涟说。 “师尊,你在流血。” 她其实想问的还有很多,但这些不必一股脑全说出来,她知道即使她不全说出来,陆千雪亦能从她的眼里看出来。 师尊说。 “不妨事。” 他手法娴熟地将手臂上伤处包扎好,真气拂过时肌肤恢复如初,这场意外本该就此中止,但云涟望见了他绑在了臂上的刀片,恍如被重物击中一般,云涟一片恍惚。 他每走一步,磨钝的刀片就会割伤他的肌肤,任谁也想不到,外表清冷孤寒的九清山掌门白衣下竟是这般光景。流血的伤口会被刀片不断迎磨,血肉崩溃,几见森森白骨,而这不是结束,当血肉模糊后真气会修复破损的肌肤,周而复始,疼痛亦不止。 云涟宛如置身水中,她看着陆千雪放下的发,看着他直挺的鼻,颜色浅淡的唇,明明是处于割肉之痛中,可陆千雪表现的就好像是与之毫不相干的一个人一般。 陆千雪是来溪水中擦拭伤口的,他的衣袖迎风飘扬,手腕伶仃,双目森寒,只着里衣,这其实是相当冒犯她名义上的师尊的,但二人此时竟都未想到这方面去。 云涟盯着他臂上伤口,终于忍不住道。 “师尊——“【`xs.c`o`m 网】 5、第 5 章 月下本该是静谧美好的,甚至在多少文人墨客描绘下带着朦胧的暧昧。 可不管是云涟,还是陆千雪,都没有往这方面想,云涟看着陆千雪甚至还在流血的手臂,大脑像是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她说。 “师尊,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她一直不明白他,不明白陆千雪那总是无喜无悲的面容下到底是何种心情,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凝望着她,在那几近纯黑的眼眸下究竟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不明白。 云涟又前走了一步,她腰间佩刀流风红色流珠也跟着晃动了一下,她看着师尊,眼神似乎十分疑惑。 陆千雪呢,他明白吗,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十分怪异吗。诚然,这世上是有许多将痛苦当做是快乐的人,可陆千雪怎么看都像一位肃穆端正的正派人物。 他好像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凝望她的时候唇微微抿着,双睫轻轻颤动着,说实话,陆千雪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然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这么做了,他握着匕首,在他手腕处划上一道道伤痕,疼痛让他更清醒,也更加迷茫。 云涟像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雀,她的身量慢慢长到了他的胸膛,她的声音也从孩子般软绵变成了少女的清越,她的面容愈窈美,这个年纪的孩子都长得这般快吗…… 陆千雪从未注意过。他也从未将目光投射到第二个人身上。 好像只是一眨眼,她就此当初那个抬着头被他牵着唤他师尊的小丫头变成了现在轻灵敏越的少女。 陆千雪眼里仍是惊疑,他的心也是迟钝地跳动着。 是啊,连他也不明白随着年岁驶过,白马过隙般的时间,她为何会让他愈发心生恍惚,为何会让他的心时而置于炼狱中,时而又好像在冰川中一般,云涟笑起来的时候极为动人,连眉梢眼尾都洋溢着淡淡的笑意,可她在面前却会不自觉地收敛笑意,云涟看着师尊那俊美威仪的脸时,总会不自觉地放轻呼吸,她想,师尊定是不爱玩笑的。她并不知道当陆千雪望见她的笑颜时,心总会怔上一怔。 云涟不明白这些就像陆千雪不明白他为何会因云涟而痛苦。 她笑,可是好似面对姜青亘时总是对他笑得多,他不止有一次听说道九清山的长老、弟子背地里说云涟与姜青亘,师兄师妹,青梅竹马,又年岁相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观他们言行,怕是离成就好事也不远了,他听了心愈寒,好似被放置于数九隆冬的湖水中,而他举目四望,却什么也没有。 若是明白这是就好了,痛苦的根源掐灭掉就好了。 陆千雪向来是什么都不怕,恐惧这种情感似乎离他很远。 很小的时候,双亲对他说,千雪,你要做大侠,你要扶危济困,你要光大陆家的门楣,他们计划着将他送上九清山,拜掌门为师,甚至暗暗决定想尽办法让他当下一任掌门,这样当陆千雪任九清山掌门一日,就有一日想起他出自陇南陆家。行步使剑,陆家向来是不动用刑罚的,无论是打手板还是动甩鞭子,习武之人的根骨何其重要,坏了根基后悔也莫急。 陆家的人向来只罚跪,何时想明白了何时便能出来。 陆千雪幼时有一次望见南飞的小雀发了愣,那是一只幼弱的小雀,它的羽毛被雨水淋湿,吃力地向上飞着,时不时发出啾啾声,它的但吸引陆千雪的不是这些,他注意到它的尾羽是绚丽的靛蓝,明丽地不像世间的颜色,陆家的人很少有这般张扬的颜色,他情不自禁多看了一眼,年岁虽小却面容姣丽的少年指尖微动,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剑也迟了片刻,当晚陆千雪便跪在祠堂中跪了一夜,但他的内心依旧没有任何波澜,膝盖自然是痛的,可也只是疼痛,他的双目似死水,他的心若枯木。 到后来陆千雪就再也没有受过罚,他在武学上的天赋愈发显现出来。人们惊叹着陆家要再次出现在人们口中了,或许这个少年会让武林世家陆家扬名于京中,所有听过他名号的人都要肃然起敬。 可是让所以人都想不到的是——在陆千雪继任掌门的那天,被称作陆千雪名义上的父母的那对夫妻,死了。 喜极而泣——死了。 当真是十分可笑的死法,若是为除恶扬善不幸死在奸人手中,人们至少还能叹息感怀着陆家的侠义,若是死在比武较量中,人们至少还能说陆家人对武道的痴真是世间少有。 可过度欢喜而死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但是人们还是竟相安慰着陆千雪,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可陆千雪看着人们上前吊唁泪泗横流的样子,除了激不起内心的一丝感情,甚至还有一丝厌烦。双亲死了,他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就好像晚间刮过的一场风。 他就下了山。 然后遇见了云涟。 他收下了云涟当徒弟,看着她从垂髫小儿慢慢长成明媚清丽的少女,她的眼比柔波更清,比湖水更漾,光是看一眼,就好像步入了一个漩涡。 云涟、涟儿。 他在心里这般呼喊。 她为什么要总是对他笑呢,为什么要对姜青亘笑呢,为什么不能只对他笑呢,意识到这个念头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涌上了对自我的厌恶。 他觉得自己生出这种念头就像攀折了一枝花一样,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他的双瞳收缩,惊惶着,害怕着。自出生起后的第二十四年,他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可他究竟在害怕在恐惧着什么呢,陆千雪还是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混乱的痛苦中,他不能忍受云涟的目光投映在他人身上。 可他无法吐露内心的想法,也无法缓解心中的茫然。 于是他将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腕手臂,□□苦楚到来的那一瞬,陆千雪短暂地感受到了解脱。 可是还是不够,愈发不够。 □□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痛苦。 哪一种更痛苦。 云涟望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陆千雪仍然是没有回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般,这该如何回答她。 他就不语了,似乎是很久又似乎是一瞬间,他说。 “不要紧。” 云涟吸了口气,上前将他的伤口又处理了一遍,他向来对自己很随便,伤口也只是草草处理,反正到陆千雪这个境界,轻易不会死亡。 只是流血而已。 她近前的时候细碎的发丝在他眼前摇晃,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肌肤,她的呼吸扑洒在他的颈上,陆千雪望着她莹润的脸庞,久久地不能移开视线。 她皱着眉头,好像非常不满,可又带着一种冰冷,陆千雪看着她将绷带打紧,看着她将他的衣袖拂下。 彼时已是弦月,夜正浓,陆千雪就说。 “回去吧。” 他举头望天,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皇宫位于京中,此地却是云洲,四人若要至过去,少不得要个把个月。虽有客栈可歇息,有些时候却不能不风餐露宿。 陆云二人回去时姜青亘竟还未入睡,他的衣袖似乎沾上了露水,静静伫立在一旁,见到云涟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也露出了柔柔的一笑。 待到看清云涟身旁的陆千雪时,他的笑容有一瞬的滞然,他若无其事地先是问了陆千雪好,方才对云涟说。 “师妹是去了何处,先前寻你不到,总有些忧心。” 云涟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一点心虚,她摇了头将这莫名的想法晃出脑袋,朗声道。 “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她双目清亮,声音坚定。 姜青亘也柔声道。 “可是有心事。” 在他眼里,师妹似乎还是那个他教她习字练武师妹,即使她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云涟摇头,说没有的事。其实她心里还想着师尊的事,只是不好说出来,便只能自己寻思。 云涟偷偷望了一眼师尊,她不禁想此时他手上会流血吗,会将那素白绷带染红吗,她向来是无法阻止他的,那是他自己的意志,可她实在不明白,想破头都不明白。 陆千雪双眸浅淡,白衣飞扬,依旧像一位俊美无俦的道长,丝毫看不出他经受了什么。 草上飞暗中咋舌,想这师徒三人之间实在是古怪。 可这与他有什么干系,草上飞只期盼着能平安盗得云涟所求之物,然后远走高飞,离这师徒三人远远的。 意外总是比期盼来得更快。 当晚有一只商队,骑着驴子来到了此处。 浩浩荡荡一群人,带起一片灰尘与喧闹。 姜青亘又往火中添了些柴,火光印照着他的脸庞,他素来是个好性的人,即使是着不问自来的客人强硬的要求他们让出位置时他也只是缓缓说道,他的声音宛如溪水潺潺而过。 “怕是不能如阁下所愿。”【`xs.c`o`m 网】 6、第 6 章 这是一只一看便能判断其实力雄厚的商队,人精神,驴也吃的油光水亮。 云涟亦抬眸看着他们,她不说话时唇紧紧闭上,双目斜乜这,好似穿堂而过的风,自带一种冷峭。 姜青亘虽还笑着,可眼里却没有了笑意。他淡淡说。 “怕是不能让阁下如愿。” 他这般说着时手不动声色按在了剑柄上。 商队头领挤出一个笑容来,他心里暗暗叫苦,行走江湖多年,他自然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自己强行让她们离开的行为着实不厚道,更遑论这一行人皆配刀环剑,不是好惹的。头领满嘴苦涩,可他回想起那锦衣华服的少年不耐烦的样子,不管内心有多么不情愿,还是强笑着来了。 那衣着富贵的少年自言唤苏玉,商队头领走了那么多年的商,自然明白打点上面的的必要性,苏玉便是他费心巴结的官员命令他带上的。那官员对他时鼻孔看人,从不正眼看人,可在那少年面前就好似换个了人似的,身段放的柔滑极了,一口一个下官,一口一个公子,官员是三品大官,平日里对他趋炎附势的人何其多,可在这么一个年轻的能做官员儿子的少年面前这般作态,实在是让头领惶恐,心里不禁猜测起了他的身份,越想越心惊,这究竟是哪家的贵公子。 头领头更放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少年对官员的谄媚却并不领情,反而隐隐有些嫌弃,他的视线转到头领身上,让他抬起头来。头领不敢不应,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少年碧色的眼睛让他一顿,可又不敢正看,急忙移开眼睛。 少年看着他狼狈之态,满是皱眉道。 “这就是你说的江湖中人,看来也不怎么样。” 官员又讨好地笑着说。 “这商队头领经验老道,走了足足三十年的商,有他陪同,再妥帖不过的。” 少年又在他脸上手上的皱纹伤疤处打量,过了会方才不情不愿点了头。 看向他时,官员又仿佛换了张脸,厉声道。 “苏公子身份尊贵,若你能伺候好了,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的,可若是哪里差错了。”官员话猛地一提,“本官要你拿头来见。” 头领自是颤颤巍巍又发了无数个誓绝对肯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少年自言苏玉,不爱朝堂偏向往刀光剑影的江湖,他早就想出去看看,奈何家中长辈不同意,直至抵不住少年三天两头闹绝食将家中折腾的鸡飞狗跳,实在是头疼得没法子,便给他拨了数十护卫,又给他找了经验丰富商队头领时时照看。 这一路上,苏玉可没少给头领惹麻烦,过分好奇地态度和高傲的姿态惹怒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看到苏玉后数十好手后便默默忍受了。 眼前的一行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可头领也没法,他若是完不成那少年的吩咐,他甚至怀疑苏玉会将他喂狗也不足为奇。苏玉的脾气并不好,这一路上拦了他道的人……第二天头领就没有见过他们了。 头领心说这也是为了他们好,这么一想他霎时理直气壮了不少,低声苦着脸说道。 “诸位大侠,只是请你们挪个地罢了,别无他意,我家公子骄奢惯了,他定言要在此处歇,若非如此,便要小人的命。小人姓王,在这一地都有一份薄面,您哪日倘若遇上难处,尽管报上我的名字,今日事您全当是交个朋友。” 头领的姿态放的低,话也恳切。 但怎样也无法掩盖他话里的意思,那就是让云涟他们离开。 头领双手奉上一沓崭新银票,数目并不少。 然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人看向那沓银钱的。 云涟状似惊叹的道。 “我未听说过做朋友要用刀和钱的。” 她望着虎视眈眈望着他们的黑衣护卫,好像完全是在说笑。 姜青亘好似只是随口一说。 “倘若我们不呢,王头领又待如何。” 一时剑拔弩张。 那被簇拥的少年似乎等的不耐烦了,大步向前,语调提高了不少。 “王头领,你莫不是吝啬了钱财,这些不相干的人怎的还没打发走。” 苏玉的目光转向云涟时,语气顿了一顿,好似是疑惑一般。 “这里怎么还有个女子。” 这话可谓是说的毫不客气,姜青亘的脸当场就落了下来,即使是前面头领的无礼要求,他亦未动怒,却因苏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点燃了心中的怒火,怒上冲天。 姜青亘皮笑肉不笑道。 “公子有意见?” 即使是这般说话,他的语调依旧柔的动人。 云涟少见姜青亘动怒,一时竟感到十分新鲜,姜青亘是九清山的大师兄,平日里照顾门内师兄师妹久了,便不自觉说话声总是柔柔的,像对孩童一般,这一点在面对她时犹甚。有时云涟甚至觉得师兄根本就没意识到她早就及笄了,哪怕及笄那日师兄送来了极为珍贵的礼物。 苏玉睨着姜青亘,咕哝道。 “我说她与你何干。你这人当真奇怪。” 名唤苏玉的少年耳上挂着金色的耳坠,红色的流苏垂下,他的颈上亦挂下红宝石璎珞,华贵逼人,其实他样貌原本生的唇红齿白,不说话时看上去好似乖顺极了,是极为讨长辈喜欢的一张脸,更别说他一双少见的碧绿双眸,宛如湖水荡漾,然而他一开口就完全失去了这份意境。 苏玉当真觉得十分奇怪,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他接触的女子要么是娴静淑雅的贵女,要么是心狠手辣的疯女人。 他的姊妹见到他时也是柔婉一笑,见礼唤他的名字。 江湖中对女子限制不像寻常世俗那般严格,亦有女子占多数的门派。不过这些苏玉自然是并不知晓的。 苏玉凝眉看着云涟,像在看一个不该在此处的人。 少女一袭绿衣,眉如青山,眸如绿水,一张比湖水还荡漾比柔波还清的脸庞。 她瞧着不过十六七,却已有了一份镇定自若的气质,她的眼黑得分明,流转却恍然间给人一种凝目望你的错觉。 苏玉看得出了神,便冷冷道。 “我看你还是早日回家为好,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xs.c`o`m 网】 7、第 7 章 苏玉说这话时其实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或者说,这是他难得的少见的温柔时刻了,他是怀着一种对待精美青瓷的心对待云涟的。 少女柔美的脸庞宛如他见过的最上等的瓷器,似乎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碎掉。 在他看来,这钟灵毓秀的少女不该出现在这破落地,亦不该出现在江湖中,她应该像他的姊妹,他的母亲一般在赏花宴上赏花作诗,击鼓作乐。 苏玉自觉话说的通情达理,更为自己的体贴自得了一番,要知道,他向来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做事只随心,毋管哪家的贵族小姐,得罪了他他也从不怜香惜玉。 可他的好意怕是在场的人都没看出来,非但没看出来,反而一句话将三人生生得罪了。 说实话,云涟对他的话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行走江湖多年,她遇到的放言不逊的人恐怕并不算少。 而这些人,她是怎么处理的呢。 云涟笑盈盈地说,她的眼睛似乎很是诧异。 “我不能在这里吗?” 苏玉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少女的眉眼弯弯,好似全然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就倒真思忖起来,略踌躇地道。 “好——你可以在这里,倒也不妨事,只是剩下几人都要离开。“ 少年一挥手,仆从护卫们就开始生火的生火,取水的取水,好像眼前完全没有那几人。 云涟摇头,她状似遗憾地道。 “看来我们的意见是不能统一的呢,还是请你离开吧。” 苏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在他的过去中,少有人违抗他的。他疑心这少女是不是讲错了,于是他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檀黑双眸。 云涟再次斩钉截铁地说。 “不错,请你离开。” 她瞥着他,唇甚至微微弯起。 在这如水的眼眸中,他不知怎的竟感到少许遗憾。 但他到底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可以说这辈子都没吃过什么亏。 于是他便有了一点愠怒,且带了一分不屑。 他似笑非笑地道。 “你打算让我如何离开。” 云涟亦非常从容地将刀抽出,说。 “正是靠此。” 有人说流风刀的刀抽出时就像无处不见的风,当你感受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抵达到了眼前。 这句话果真不假,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在几乎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云涟的刀锋便已抵在了苏玉的脖颈。 少年的脖颈白皙细腻,泛着微微的红,青紫的脉络遍于其上。冷硬的刀身宛如流鸿般抵在他的颈上。似乎只要再用上一分力,那锋利的器物便能刺穿皮肉。 他听见一声轻笑。 “现在,我可以在这里了吗。或者说——你可以离开了吗?” 苏玉听到王头领惊慌失措的声音,看到护卫们欲上前而不敢前僵持着的身影。 他的武功稀松平常,若他平日多刻苦些,也不至于这般容易被云涟得手,苏玉以前从不相信行走江湖是凭借的是一身好功夫,他更相信他拥有的权势金钱,只有有了这两样东西,这世间什么东西不可得到。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苏玉都靠这套准则活的很好,活得高傲,活得一帆风顺,可是现在——他失算了。 这世间当真有一人不将他放在眼里,他的身份,他明里暗里的权势金钱她半点都不放在眼里。不仅如此,那份一刻也没有犹豫的姿态让苏玉感到十分、非常好奇。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玉自怙是见过那些亡命之徒的,犯了死罪的待秋后问斩的刑犯,沉默得像没有这个人一般的死士。 可他们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少女的一丝一毫。 真奇怪,她越是对自己弃之如敝,苏玉反而越感到怦然心动。 这到底是恐惧,还是…… 她的刀锋还抵在他的颈上,但他看不清她的眼睛。 在生死危机下,他终于久违地感受皮肉下心脏猛烈的跳动,那是苏玉生平第一次,这般剧烈地知道自己的心也可以跳这般快。 他迟疑地仰起头,刀锋也跟着往上一分。 少女唇边的笑意和她眼里的冷嘲形成长河落日般鲜明的对比。 他莫名感到喉咙干涩,一种奇怪的、从未有过陌生情潮萦绕充斥了他的整个心。 将生命付之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吗。 苏玉有些发愣的想。 事实上,他本该暴跳如雷的,甚至应该大发雷霆,只要晾出他的身份,这天底下没有人不敢这般对他。 他也不是好脾气的人,可是少女的动作是这般优雅,她的刀锋托起他的头颅像轻轻搭起一截梅枝,而半点不像一个不讲理的刀客。 他本来该生气的,然而在内心最开始一瞬间的那刻愤怒耻辱褪去后,他竟好像并不怎么觉得被冒犯。 从未有人这般、敢这样对待他,无论在哪里都前簇后拥的苏玉,从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苏玉。 一时间各种感情混杂在他的心中,连苏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将这胆大包天的少女压下去斩了?此念一出,他便觉自己都想笑出来,可在后面,又察觉出一丝不愿,毋管是她笑着的眼,还是她嘲讽的眼,一想到再也看不到,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紧紧拽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困难。 好像是终于无力抵抗般,少年低下头,云涟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没看到少年低下头的刹那,眼里浮现的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云涟微微一笑,制止住了一脸油汗的王头领,她朝姜青亘一个眼神,对方会意,亦拔出了剑。 若依姜青亘的平日里的作风,他大抵是会选择更稳妥的方式,但师妹受辱,比他自己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都要让他感到屈辱与愤怒。是以云涟做法他非但不反对,反而有一种正是如此的想法。 云涟又将手中的刀向里了一分,她漫不经心抬眸道。 “诸位,若是再向前一步,在下怕是不能保证你们公子的项上人头还安在。” 少女说着威胁的话,却也说的坦坦荡荡,若是不知道内情,恐怕以为她在与谁讨论圣人典籍呢。 王头领看着在苏玉雪白脖颈上游移的刀,只觉自己的眼也跟着那片刀光晃,他生怕这小祖宗一个失手她手下人头滚滚落地,那他怕是也过不了多久也要人头滚滚落地了。 王头领失声道。 “哎呀大侠你这是做什么呀,一切都好商量。”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云涟握着的刀,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只要她放下手上的刀。 少女笑得狡黠,双眸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道。 “当真?一切都好商量。” 王头领忙不迭点头。只有苏玉逃之生天,那后面怎么说怎么做不还是该怎么做怎么做。 王头领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不料少女道。 “王头领以为,在下手下这颗人头,价值多少金呢。” 王头领看到苏玉低垂下的头,泛白的唇,心觉大事不妙。 而少女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头大,便失声道。 “这、这怎么可以用金钱估量啊。” 少女奇也似的一笑。 “王头领方才用金钱让我等离开时要是也这般想就好了。” 王头领听了这话,汗如雨下。 云涟却是不等他回话,继续说道。 “我所求和几刻钟一样,请你们离开这片地,不要再来打扰。可能做到。” 王头领听了这话,点头如捣蒜。 可紧接着他便想到了一个问题:这眼前的少女,倒真不担心他们来报复吗? 也许是想到了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没想到,云涟轻也似的一笑。 “若有什么不服,尽管再来找我云涟就是了。” 她话说得这般满,分明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如何,王头领可同意。” 王头领转身与黑衣护卫打了个眼神,片刻后王头领脸上堆笑道。 “都听大侠的,今日之事,为小人无礼,受此教训也是心甘情愿,不敢忿愤。” 云涟瞄了瞄姜青亘,多年默契云涟即使不说,姜青亘亦能领会她的意思,便朗声让护卫退后五里。 黑衣护卫踌躇着,与王头领对视一眼,还是照做了。 王头领上前一步,打算扶着好似身形颤抖唇色苍白的苏玉。 王头领已做好了安慰苏玉的准备,在他看来,这穿金戴玉的少年虽豪横,却又哪里受过这般粗暴对待。恐怕此刻心中怕得不行,他得好生安慰一番,最好能使他不要告他的状。 王头领毕恭毕敬地准备接过苏玉,云涟亦放下了手中的刀,王头领心中的大石落下,欲上前去搀扶苏玉。 不料刚触碰苏玉便被他一掌打落伸出的手。 似乎是没想到少年这突来的一击,王头领惊疑地望着苏玉,等来了一句。 “滚。” 少年皱着眉道,看着王头领,眼神似乎非常嫌恶,王头领只当他嫌自己手上有汗污秽,好声好气和他解释道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却想不到少年下一刻的话将他整个人惊在了原地。 “走,走什么走。我要跟着她,你们若是想离开离开便是了。” 平心而论,少年的声音宛若冷冷弦声,绝对不难听,可他说出的话却实打实地给了王头领重重一击。【`xs.c`o`m 网】 8、第 8 章 “总之,我是不会离开的。” 名叫苏玉的少年说出的实在是让人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王头领的内心在大喊大叫,他到底知不知道在这个性情恣意的少女面前有多危险,她像个全不被任意规则束缚的人,谁也不敢想象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 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真的懂吗,江湖可不同于宫廷朝堂,多的是争一意之争的人,刀剑不长眼,谁也说不准何时会出意外。 苏玉却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秀美柔婉的脸侧向云涟,一双绿而幽深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在日光下,他绿色双眸折射出层层不同的绿。 云涟听了这话还没说什么,姜青亘就皱着眉上前道。 “不可。” 姜青亘一早就看这个骄横的少年不满,更别说他还言语冲撞师妹更令他不喜。 陆千雪亦微微侧过脸去,只是仍然看不出他的神情,他到底是厌恶还是默许,无人知晓,就宛如无人知晓他几乎毫无波澜一丝不动的好似潭水一般的眼内究竟在想什么。 可这些人,苏玉通通不在意,他仍维持一个看向云涟的动作。 少年的眼是那般认真,他浓而长的眼睫轻轻摇了一摇,耳下流苏也随风而动。 他只在意她的想法,或者说他想知道她的想法,不过他会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云涟看着苏玉,少年的长相是这般讨喜,比起他无礼的言行来说,但对她来说,他是个麻烦。她既不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动怒,也不因为他待她不同于他人而改观。非要说的话,就是觉得这少年真的很会惹麻烦。 苏玉仍在期盼她的回答,看样子,若是她不说话,他恐怕就会这样望到地老天荒。 云涟只想快些打发了他,便开口道。 犹带着一些迟疑地道。 “你——” 云涟的话还未落下,苏玉的脖颈便软软倒下,她抬眸一看,原是王头领一手劈晕了苏玉。 事已往不受控制的势头走去,王头领实在是很害怕有朝一日传来苏玉的死讯,哪怕别说往后,就说今日,他把苏玉弄丢在这,一思及此,王头领便打了个寒颤。为了他的生命安全及全副身家,还是暂时委屈了苏玉吧,便下定决心将他打晕带走。 王头领与黑衣护卫对视一眼,他们显然也赞同他的想法,本担心姜青亘等人会不会阻拦,可他们竟也冷眼看着,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于是不由松了一口气。 王头领将苏玉拖至背后,讪讪道。 “真是对不住,小人这就先行告辞。” 随着那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灰头土脸的一行人离开,姜青亘不禁心头松快了不少。 他想。 终于不相干的人都走了。 只是……当他的目光扫到从头到尾在一旁角落装不存在的草上飞时,眉心狠狠跳了跳。 是了,还有一个不该在此处的人。 他终是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他心说师妹要此人去皇宫替她盗得一株花,那是怎么样的花,要如此大费周折,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与她打赌,一想到这,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冲了上来。 师妹会不会受人蒙骗,常言道,交友宜交益友,虽说他不该过多干涉师妹的私事,可她是他师妹,要他不管不顾他亦做不到。 这般想着,姜青亘也说了出来。 他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所有人的问题,草上飞耳朵微动,悄悄全神贯注地听了下去。 那是一株什么样的花呢。 云涟说。 有人说它色紫而味香,花苞硕大,花枝有刺。 有人说这种花存活极难,冬日要热,夏日要寒,非大富人家不可种植。 还有人说它有可能带毒,在某一本医书中记载便是有人误触而亡。 唯一确定的是—— 说道这时,云涟的语气顿了一顿。 “它生长在皇宫。” 草上飞不敢说出口,腹诽道这不是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云涟盯着草上飞道。 “听闻你多次出入富贵人家,劫富济贫,而第二日许多被盗人家甚至都未发现库房中失窃,直到数日累月后才惊觉,想必这对于你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 草上飞非常想说不,不错,他确实劫富济贫,截的自然是富,济的贫是他自己。可就算是经验老道的他亦不能说是万无一失了。若有差池,他丢的可就是命了。官府虽与江湖中人井水不犯河水,但若他以身犯法犯到官府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草上飞行窃这般多年还未阴沟里翻船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势力可以得罪,而哪些又不能。 云涟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对他微微一笑。 少女正值芳华,一笑起来宛如漫天遍野的春花,可草上飞看得心愈寒。 草上飞心里骂了一声,他当然明白云涟的事,出入皇宫虽然危险,可也不是十成十的死亡率,若他小心些,说不得还能顺走些好东西。但要是不照云涟说的做,恐怕他现在这条命就得休矣,这可就是十成十的要他的命了。 虽然如此,草上飞仍苦笑道。 “大侠的话,不敢推辞,小人自是要竭心尽力的去办,只是皇宫森严,怕是出入困难,误了大侠的事啊。” 云涟变戏法般地展出一张纸来,好似戏谑地笑。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进入京城后,你就是“小卓子”。” 草上飞禁不住问。 “小卓子是谁。” 云涟坦然道。 “京城本地城东人,本姓卓,因家贫被送入宫净身,被唤作小卓子,既无关系,又无钱财,被打发去了偏远的飞霜殿做扫洒的活。他的关系简单,不易被发现。” 她竟要他去伪装成一太监,草上飞心中忿愤,这天地下恐怕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去当太监,但云涟的眼神让他明白别说是太监,哪怕要他去伪装成一条狗,他也没得商量的余地,可又不禁心惊,她竟有门路弄来宫中之物。 云涟说罢将手中东西掷给草上飞。 “这是此人生平与交际。连同宫中身份令牌也在其中。” 草上飞无法,只好接过。其实他内心仍是非常不愿,无奈只能忍气吞声。 就在此时,一道清凛的声音传来。 “下雨了。“ 云涟一惊,侧目一看,原是陆千雪开口,青年长身玉立,凤眸半撇。 细细的雨丝若有若无地缭绕,云涟伸手,微凉雨滴落在她掌心,像是被蚊虫轻咬了下。 真是不知不觉何时又下雨了……若依武功境界看,据说境界越高之人越容易感知天时,云涟望陆千雪侧脸,心想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那一丝丝的斜雨继而慢慢变成如豆般的雨滴,淋湿了众人额发衣摆。 云涟的脸上终于浮现了苦恼。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哪避雨休整。 她的手指轻拢额发,心中轻叹。 姜青亘见此当即褪下外衣,在师妹迟钝迷茫的眼中他莞尔一笑。 “拿去遮雨吧。” 师妹慢慢吞了口气,将他的外衣遮于头上。 云涟没看见陆千雪因此半垂眼眸的样子,陆千雪看着她拿着姜青亘的外袍,心上泛出一股不豫,可他转念一想,他们师兄妹向来亲厚,作为师兄爱护师妹无可厚非,姜青亘此举倒也正常,难道他要看着云涟淋雨么,这般有什么不好,便强行压住心里那点异样。 好在再往前数百步有一竹林,雨潇潇而下打在竹上,竹林却巍然不动。 幸好此地近京城属南方地界,若是身处北方,少不得还要饮风沙。 云涟行至此处时,雨势渐收,映着潇潇竹影,倒也真有了几分意境。 云涟想若过了这片地,就是玉洲了,玉洲最近京城,而过了玉洲,便是京城,她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她要印证一个想法。那关乎她后半生是否能继续安稳生活下去,而非陷入那永远的梦魇中。 母亲去世时,云涟年纪尚下,她只记得她比花影更温柔的声音,她那比月光更清浅的双眸。她在幼时自己上前去将她的发绕在自己指上时也不动怒,而是在她玩够后将她的发轻轻解下,母亲的样子变得好模糊,她也越发记不清了,她到底是什么眼,杏眼,桃花眼,凤眸,她到底是什么脸,鹅蛋脸,圆脸,尖脸,想不出来,只是梦醒后很惆怅。 她是要为她报仇的,若如不能,她就不能坦然面对自己,更对不起她。 即使后来越是接触越是心惊于这坛水有多深,可云涟从未有过放弃的想法,她心道毋管是什么权贵富户,她也绝不会放手。 这一年来她明里暗里刺探了不少,终是打探出了点端倪。 只待验证心中想法。 云涟深陷思绪时却忽而听到一阵清越萧声,她于乐声上并不擅此道,只听得那萧声忽而高昂忽而低泣,似乎有数不清的哀怨缠绵,忽又回转,宛如破云而出一般,清朗洒脱。 云涟听不出萧声的好坏,却能听出吹萧之人定当真气深厚,不然不能人还未至声便已传至几里外,甚至竹叶都因此晃动。 云涟不知此人善恶,但他亦未打过招呼便开始吹奏,若是以乐作武器的江湖中人,岂不着了他的道。 此念一出,云涟便撷取一片竹叶掷出。 那萧声微微一顿,紧接着变奏,这空白竟也变得刚刚好,萧声又接着续了下去,直至结局。 萧声收尾,人也将近。 她远远地听到一个清润声音笑道。 “在下昆仑曲春寒,这厢有礼了。姑娘,你弄坏了我的萧,这该如何赔偿。”【`xs.c`o`m 网】 9、第 9 章 只是游疑间那人已至身前,云涟暗暗心惊他身法之飘逸,一想到方才那一击试探他微微愣住却随后若无其事吹萧之态,更是提起了警惕。 一袭青衫,手持玉萧,气闲神定,踱步而出。 竹叶簌簌落下,而无一簇落在他青色衣袖上。 他一双桃花眼扬了起来,将手上玉萧朝她摆了摆,玉萧色泽温润,成色极好,末端用系以一截红绳。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人自称昆仑曲春寒,以萧、剑闻名于世的曲春寒。 传闻中曲春寒是昆仑掌门的师弟,昆仑前掌门在将近耳顺之年收下他当关门弟子,这就导致他辈分虽高却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出头,此人常云游天下,听闻常有人在溪水旁,山涧间听闻一阵悠悠萧声,转过头一看,却是一年轻俊美的男子,手持玉萧,轻低下颚,闭目吹萧。 关于曲春寒的奇闻还不止于此,在那时曲春寒的萧的逸闻已很多,关于他武功的传闻却很少,人们纷纷怀疑这位昆仑掌门师弟武功的深浅。 有人说,他倘若武功高深,又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呢,看来此人是虚有其名,说不定武功也是泛泛之辈。 有人说,曲春寒既能入昆仑前掌门的眼,收他当关门弟子,定有过人之处,有人说他既然能云游实力,说明他的武功实力定不可小觑,不然为何他还能潇洒走过每一处而未遭劫。 又有人反驳前头一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武功实力不可小觑呢,说不定人们是听说了他的名,害怕得罪昆仑才退让呢。 这些流言直至那次事情发生后便烟消云散了。 正是那件事后,人们知道曲春寒的剑原来竟然像他的萧一样出奇又俊逸,实在是让人忘不了。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有人劫持了昆仑一名弟子,事情昆仑得知后那歹徒已掠着那弟子飞至离昆仑数百里之地去了。 曲春寒虽年轻,昆仑二代却都需喊他一声小师叔,更令人出奇的是竟然也都心服口服,认这过分年轻的师叔。 昆仑当时便商议到底要不要救那弟子,那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弟子,天赋普通、师门普通、相貌普通,就连性格也普通,爱慕虚荣又怯弱怕事,贪恋权势又畏畏缩缩。普罗大众的底色,昆仑势大,弟子自然良萎不齐,弟子不全是舍身取义之徒也不足为奇。 昆仑诸长老吵吵闹闹开了半日会,一致决定救这弟子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多,而得不偿失,可这般让劫徒扬长而去教他人今后如何看昆仑。 纷争不绝时,曲春寒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一向少出现在此等场合,多去云游,少有会门派时,众人也习惯这位师叔的长久的不出场,骤然出现可实打实地让诸人吃了一惊。 曲春寒当即就说,他的手指仍拂过那支他常用的玉萧,青年玉白的手指轻点玉萧,一时分不清是萧更白皙还是他的手更润白。 他的声音也不徐不缓,好像永远是那样不紧不慢。 “救。倘若不救,我昆仑颜面何在。这确实是我昆仑弟子,只要他一日不犯错被逐出昆仑便属于昆仑,若来日犯了错那也是来日的事。我只知道现在他是昆仑弟子。” 当即有人跳出来说。 “曲师叔话说得简单,怎么救,谁去救,失败了如何,这些您可知晓。” 曲春寒瞥了那人一眼,好像完全没有一点担心,声音仍然非常从容地道。 “我曲春寒去,至于如何救,怎么救,我自有办法。”他顿了一顿,继而道,“至于失败了,我引颈就戮就是,觉不拖累昆仑,就当没我这个人。” 他话实在说的太重,让人吓一大跳,要知道,那被劫的弟子,再来三十个,也抵不过曲春寒掌门师弟的身份。 众人无不流着汗告罪说曲师叔严重了,以为曲春寒是在敲打那人,曲春寒却接着说,不像开玩笑一般说道就由他去。 一锤定音。 昆仑诸人探着头等这位师叔的结果。 半月后,曲春寒携着那被劫弟子与那歹徒的头颅前来。 曲春寒将那人头悬挂在城墙上,全然不顾人们心中惊骇。 也就是从这件事后,人们将曲春寒称之为萧剑双绝。 有见过曲春寒出剑的人称之为似拂晓之曦光,云出之破晓。 可依旧,见过曲春寒萧声的人比见过他剑的人多的多。 - 云涟思忖着他话语里确切性,若论风姿实力,这份在萧声上的登峰造极与他内力的深厚的确能证明。 她微微一笑道。 “前辈想要晚辈如何赔偿,更何况,明明是您最先不请自来的吧,倒不如说,您该如何补偿晚辈受惊的心情呢。” 曲春寒犹似叹了口气,那双眼里却满是兴致。 “好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倒是让我不知该回什么呢。” 云涟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将曲春寒手中玉萧夺过。 他状似惊讶地“咦”了一声,可也没阻拦。 少女将玉萧细细检查一般,她的手指拂过玉萧,她的眼睛如同溪石般清亮,她的手指拂过之处,眼睛都紧紧看过,半响后,像是确切了内心的猜想,她抬头道。 “果真如我说想,前辈的萧没有丝毫损坏,看来方才那一击以前辈身法早已避过。” 曲春寒闻言,半是惊异半是好笑地说。 “好伶俐的小丫头。半点不错,本想戏弄你一番,却是失策了。” 云涟欲将手上玉萧还他,却被他指尖轻轻抵了回去。 曲春寒轻轻一笑宛如翩翩化蝶般,既潇洒又飘逸。 “你说的没错,这玉萧权当是给你当赔罪了。如何,这份心意,可还满意。此物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品,却也是上好材质,声音清亮。若哪日你兴起想学萧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前辈心意,晚辈心领了,只是晚辈不识乐理,手里有萧好比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曲春寒却是没接这话,轻轻摇头道。 “赠人之物哪有收回的道理,给了你就是你的,若是用不到,另赠他人也好,烧了丢了也好,皆任由处置。” 他话讲得轻松,云涟拿着萧,冰凉温润的触感,却像拿着个烫手山芋。往后一看,果不其然,师尊和师兄的视线投了过来。 曲春寒向前一步,道。 “陆掌门大驾光临玉洲,实在是蓬荜生辉,只是竟也不和昆仑说一声,好教我们接风。” 陆千雪既为九清山掌门,其实亦很少出九清山,像他这样的人物若是下山,必将引起各方势力瞩目。 曲春寒猜测着他的用意,武林大会将近,他这时不在九清山,反而出现在京城附近…… 这便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意图。 只是一瞬间曲春寒脑里便闪过无数想法,玉洲为昆仑一重要属地,玉洲城内昆仑弟子无数,消息自是灵通。早在数月前,他便得了信,九清山掌门陆千雪下山,原因未知,后来又传来消息,是为追一窃贼而来,此等无稽之谈,曲春寒自是不会相信,他是对陆千雪有些许了解的,知道对方对世俗财物并不看重,又怎会做出为一失物大费周折的事情来。 他想。 其中定当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迟早会弄清楚。 曲春寒是个神秘的人,神秘的人往往都爱寻求探究神秘的事,他也不例外。 秘密亦有危险安全之分,越安全的秘密越不能称之为秘密,而越危险的秘密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曲春寒很乐意为他的好奇心付出一些代价,无论是眼前翩翩少女,亦或者是那名叫陆千雪的九清山掌门。 而在他们其间,似乎又藏着一个秘密。 而且,一定是致命的秘密。 曲春寒想。 昆仑与九清山之间亦有交际,他们先前见过几面,他对九清山掌门陆千雪说话时亦非常熟稔。 陆千雪仍淡淡道。 “些许小事,又何必惊动昆仑。” 这对陆千雪来说,自然是私事,连他也不敢细想的私事。 曲春寒却道。 “虽然如此,在下却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否则来日师兄怕是要怪罪。”他的语气是那般诚恳,眼神是那般动情,又有谁看了不动容。难道此人是铁石心肠。 此人当真就是铁石心肠。 赶在陆千雪拒绝之前,曲春寒说出了那句话。 “想必高足也需要换洗歇息,对于江湖中人,力竭疲弊,是很要命的事不吗?” 曲春寒带笑的眼扫过云涟,道。 陆千雪果真迟疑了,他望着云涟,那少女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手指微动,说话时不自觉就柔了很多。 “既然如此,有劳。” 曲春寒闻言眼睛一亮,笑道。 “还请稍后。” 曲春寒取下腰间一只小萧,短促地吹了几下,不出一柱香时间,眼前便惊起阵阵灰尘,一群光鲜亮丽、容貌鲜妍的少男少女骑着马而来。 他们下了马,先向曲春寒行了一礼,道“曲师叔安好”。 曲春寒点了点头道。 “这是昆仑贵客,烦请好生招待了。” 自无人不应。 一个个颜色美好,脸上眉梢带笑的昆仑弟子将云涟等一行人迎上马车,昆仑势大,又有毗邻京城的玉洲城作为接应,连马车都是极尽富贵舒适。不光如此,连驾车之人也是老道之人,行驶在非官道的路上,竟也能四平八稳。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有一只信鸽摇摇晃晃地撞到了陆千雪面前,上有九清山的印记,陆千雪取下信件,手一托,那信鸽又向上空飞去,可他只是略微看了一眼那信就放在火舌中烧尽了。 马车上,云涟将昆仑弟子递给她帕子将雨水擦干,瞥着一旁阖目的师尊,又忍不住问陆千雪。 “师尊,我为何感觉曲前辈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他对我说话的样子也似乎何时见过一般。” 陆千雪眼睫半垂,半晌后回答。 “十岁那年,你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医,大夫说是让我准备后事。” 说道这说,云涟眼睛亮晶晶的,说。 “我知道,十岁那段时间,好多大夫围着我,喝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后面我听其他弟子说当时师尊不相信大夫的话,说那大夫要是再胡言乱语就送他归西,可是我总觉得师尊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不得是其他人忌恨师尊,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诋毁您呢。” 陆千雪微微一怔,道。 “为师确是说过类似的话。” 语罢陆千雪没待云涟反应过来,紧接着说。 “那时许多门派的人都来拜访安慰,昆仑的人也在。” 云涟恍然大悟。 “那就是他见过我,而我没见过他了。” 陆千雪轻点下颚以作同意。 云涟似乎在惊叹。 “难怪,那时我醒来好像做了一场很大很久的梦,醒时却发现床边多了一只红色的风车在转,我上前拨弄了下,却看到风车下头有一个小小的“曲”字。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这位曲师叔所赠的了。不过,他是怎么想到送风车的呢。虽然那时我见了那风车心上很欢喜,常常拿在手上把玩呢。” - 既到了玉洲城,四周都眼目一新,雨也停了,雨后花儿的芬芳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呼吸中,正是春来好时节,春光毫不吝啬地洒向这大地,方才收起摊子的人们又支起摊子,货郎沿街叫卖,行人咿呀低语。 玉洲富足,百姓的行头也精神。 福来客栈。 福来客栈为玉洲城百年老字号,不仅如此,不光是在玉洲,据说在玄洲、云洲等地,亦有分店。其中,福来客栈招牌酒“桃花醉”扬名天下。桃花醉色清而味甘,闻来如置身于桃林中。 常有好美酒者千里至福来客栈就为一饮美酒。千里奔波,风里雨里,而在所不辞。 每日福来客栈都人满为患,今日也不例外。 只是今日来的人却格外显眼。 自马车上缓缓下来一行人,皆是俊男美女,令人眼前一亮,让人不禁猜测他们的关系。 那在前头的人腰挂玉萧,举步间风流天成,只是怎么让人觉得好生熟悉。 酒客凝神看了半天,终于有人惊道。 “这不是昆仑曲春寒嘛。” 曲春寒缓缓道。 “掌柜的,劳烦你给我开四间客房。” 掌柜忙不迭地应了。 此觉却引发了另一场争执。 原是福来客栈每日都极为热闹,今日也像往常一般没有多的位置。 那大汉是外地来的,千里迢迢奔至福来客栈,就为一品“桃花醉”美酒,可是店小二却为难地说桃花醉已卖完,若要的话只能再等上几日。 那大汉皱眉骂了几句,也打算算了,让掌柜给他开一间房,掌柜却说实在抱歉,没有位置。 到这时,既无美酒喝,也无房住,更别提他一路千里迢迢而来,又遭了一场大雨,心情自然不算得好,但是没房在福来客栈确实是常事,周围酒客的解释让大汉本决定再出去找间客栈住宿。 可这时他竟然听见有人朝掌柜一下要了四间房,而掌管竟然也都应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汉心中的火一下子就炸了,简直怒不可遏。 大汉一掌拍在柜台上,喝道。 “掌柜的,怎的,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你莫不是看这白面小子看上去有钱,就当我出不起钱,白眼看人。” 掌柜急得流汗,连忙解释道。 “客官,这,小店断不会如此啊,这怎么会是钱的问题,这位客官,每月都在福来客栈预定好几间客栈,先来后到、先来后到啊。” 大汉却听不下去。 “你先前说没有酒,好,我认了,可怎么连房也没有,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诌戏弄我。 周围的熟客见掌柜为难,都纷纷露言欲为之解围。 “这位兄弟,你实在是多想了。福来客栈每日房间实在是紧张,莫说你是今日来的,就是明日、后日来的,也不一定有位置。” “是啊,这位兄台,你是不知,方才向掌柜的要了四间房的是昆仑的曲春寒曲道长。啊呀,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大汉没有听下去的耐心,眼里燃着怒火,冷笑道。 “我管他什么曲春寒李春寒王春寒,没听说过,我只有一个问题,凭什么他有房住而我没有。” 大汉虽学过武功,却算不得武林中人,他把学过的武功当做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对江湖中有哪些风流人物也不敢兴趣,所以自然也不认识曲春寒。 大汉怒睁着虎目,显然是要个说法。 对于这种上头的人往往讲理实在是很难讲通。 就在大汉放言时,一双手却拍了拍他的肩。 大汉回头,心道又是哪个不要命的想多管闲事。 却看到一双檀黑清亮的眼眸。 那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八风不动之态,对他的暴喝好似一点都不害怕。 她缓缓道。 “曲春寒未听说过,那流风刀呢。” 大汉闻言一愣。【`xs.c`o`m 网】 10、第 10 章 大汉闻言一愣。 眼前少女从从容施施然地望着他,而唇边笑容不变,她的眼宛如湖上被吹皱的涟漪、泛起的春波。 大汉脸色变了一变。 “你就是去岁大宴天下豪杰的流风刀?” 流风刀曾经大宴天下豪杰,凡是经过那处之人,皆可讨一碗酒水喝。 大汉虽不知当今武林中以谁为首,也不知当今武林谁武功之高,谁又名望最高,但他知道自己受过云涟的恩惠。他那时既然讨了喝过云涟宴请过的酒水,便再也做不成一副凶蛮无礼的样子。 思及此,大汉的话语便和缓了不少。 云涟亦笑着说。 “正是在下。些许小事,竟也让您记到现在。” 那大汉略向她施了一礼,沉吟道。 “既是流风刀,是该如此。流风刀我心服口服,没什么好说的。昔日赠酒之恩断不敢忘。” 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了客栈,一刻不停留。 曲春寒在一旁轻轻摇头,苦笑。 “看来云姑娘的面子可比我好使多了。方才平白让大伙看了场笑话,也罢,权当博君一笑了。” 他顿了顿,瞥向陆千雪,接着打趣道。 “陆掌门当真是收了个好徒儿,有此得意门生,想必是可以慰心了。” 陆千雪冰雪般的双眸竟也划过波光粼粼的一缕光,宛如夜空被照亮的那刻破晓。 他的唇轻轻颤动着,双目低垂道。 “她本来就很好。” 话语中似乎藏有无穷无尽的缱绻意,可待再留心,又似乎是错觉。 “云涟,你成长了许多。” 陆千雪望着她,那个绿衣佩红刀,黑发雪肤的少女,她的面容越发窈美,那些曾经在她脸上的孩子般的特征一点点退却,他需要很认真地去寻找,才能发现一点过去的影子,她的眼不再是空洞的、冰冷的,而是宛如她的刀剑般锋利,她可以将所有事处理得很好了。不自轻,也不自大,这很好。可是在所有人都未发现的角落他有着轻轻片刻的恍神。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似乎有了一些他不知道的变化。 陆千雪记得在很久之前,云涟喜欢捉弄他,喜欢一次又一次试探他的底线。 她在他与人对弈前将棋子藏起,将他的发冠取下,将他的黑发编成小辫,缠在一堆,他那时看着她,心无喜亦无悲。事实上,他本来该生气的,他有什么不生气的理由呢,这个顽劣的、不通任何礼教的孩子,可是他那时冷静的过分,他那时知道她在等待,等着他的责罚,等着他对她避让的那条线,绝对不可逾越的线到底是什么。 她那双期盼的眼睛那时看着他,才到他腰间的女孩子,扎着双鬓环的孩子,那是他一早时将她挽好的,她以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初遇时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血迹,在这一方面,陆千雪比她要好一些,自记事起,他从未要过婢女小厮。他没有替女子(她那时能称的上是女子吗,只能是个孩子)挽发的经验,不过这对他不难,陆千雪要做什么,就能做得很好,他弯下腰将她的发挽成花苞似的两鬓,待完成后,他看着她,看着她黑色细软的发丝,看着她好奇地抚摸鬓发上红色发带的样子,心上忽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他想她实在是可怜可爱。 他看着头上还是扎着他给她挽的发的女孩子,怎么能硬上心肠责罚她呢。尽管陆千雪的剑在面对他人时从未没有退却过,有人说,陆千雪实在是个很难讨好的人,江湖人看重的武功名望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人们谄媚地唤他陆掌门,献上金银财宝,说着奉承的话,金子打开的那刹那金光引得众人抽气声此起彼伏来,人们皆移不开眼来。那人说陆掌门只要替我杀一人,这些都是您的了。可陆千雪竟也看不不看,那冷峭孤傲的姿态好像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陆千雪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叫个不停的蝼蚁,仿佛陆千雪下一秒要说我杀了你这些也是我的也不足为奇。可陆千雪只是站起身来,将茶杯合上,便起身离开了,侍人们恭敬又不容置疑地请那人离开,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千雪要杀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可是他要杀的人,也只能是他要杀的人。 陆千雪受过几尽严苛的规矩限制,那些幼年陆家密不透风的规定本该让他也待人这般,可他好像一直无法对云涟严酷以对,他厌恶蠢人,他骨子里有他自己也未发现的高傲,不,或许就算他自己发现了也无所谓。 陆千雪的剑能斩断一切,可世界上好多事本不是靠剑就能解决一切的。 他以前没罚她,后来就更不可能罚她。 唯一狠下心来罚她的时候是那次她将自己的头顶没过后山那条河,他看到的时候几乎是大脑一片发白,从未有过的惶恐遍袭了他的全身,他的手几乎是在发抖着,可是明明作为剑客作为江湖中人,陆千雪自学剑的那一年起,就再也不会颤抖了。他那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到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被他丢了个遍,他不顾一切地随着她跳了下去,他抱住了那个在不断往下坠的湿淋淋的幼小的身影,感到心魂震荡。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焦急、愤怒、害怕、惶恐、后怕。那一点小小的重量在他的怀里,他与她被水浸湿浸透的衣摆融在一起,直到她睁开了眼,喊他师尊,他才放下心来。他死死地抱住她,像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力度大得让她轻轻皱眉,她呛了水,脸色苍白,唇也死了般的白,湿漉漉的发黏在她的脸上,他看得既害怕,又心疼,又愤怒,可这个孩子竟然还笑的出来,她说原来师尊也是会害怕的,我还以为您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呢。 有那么一刹那,陆千雪实在想过干脆什么也不管,不如就和她一同沉至湖底好了,可是转念一想,她还这般幼弱,她的人生还这般长,遂又绝了此念。 多可笑的理由,多孩子气的理由,只是想看他害怕就做出这种事,她以为她可以操控一切,万一,万一出了意外又该如何。 她把他的心带走了却无知无觉。 那是陆千雪少见几次狠下心来责罚她的时候。 他决心要让她记住这次教训。 他拿来戒尺,在她白嫩软绵的手上落下,几乎是刹那间,她的手上就落下几道红痕,陆千雪看得发了愣,拼尽全力压抑住嘴边去关心她的话,转过脸走了。 晚上的时候,他却像做贼一般悄悄来到她屋中替她上药,将她的眉抚平。 他那时望着她恬静脸庞,几乎要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对其他徒儿也是这样的吗,不是的,他对姜青亘就不是这样的,姜青亘如若有哪点犯错,陆千雪不会过分苛刻,可也少见柔情。 陆千雪凝望着她,就这般默默地想,她到底、究竟是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变化呢。 他这般想的时候最深处手臂上的钝而碎的刀片将他的血肉再次割得模糊,疼痛袭来那一刻,他却久违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所有痛苦只是来自于这副躯体而不是苍茫的内心,哪怕在这般想的时候陆千雪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可这一切,陆千雪所想的一切云涟却是不能完完全全的知道的了。 她对她的师尊轻轻一笑,没有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是吗?我也总是要成长,不能和过去一样。过去做了许多不知道成熟惹人发笑的事,现在想来,幸好师尊一直包容我……” 说这话时,她白玉般的脸也少见染上了一点赧意。可却也十分坦荡。 陆千雪这时甚至还能很冷静地想。 是了,她确实要不停往前走的。 云涟淋了雨,又一路奔波,身心俱疲,便和陆千雪等人分开去了客房,唤店小二将热水送上。 少女将黑色的发沉入木桶中,热水让她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可即便此刻,不远处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还放着刀,这是她这些年来的习惯,她险些在这方面吃过亏,江湖中有英雄,有小人,下作的人要算计的时候从来不挑时候。 云涟将衣物换上,簇新的衣物,清爽大方的款式,布料舒适又不至于华贵,显然这并非客栈本身奉给客人的那些,回想及客栈掌柜对曲春寒毕恭毕敬不同于普通客人的态度,她心想恐怕这便是他的吩咐了,又想恐怕这福来客栈也是昆仑山的地方。 玉洲……她在心里盘算着,再往前走,就是京城了,待到取到那花,那又该如何,她想着那天和那人的交谈,好像心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云涟……倘若真如猜想的那般,你要面对的何人……你清楚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相貌清俊的男子抬眸看她。 “我已想的很清楚、再清楚不过。我不会怕,也不会退缩——你是知道的,倘若我不能将此事解决,我……” 云涟正思忖着过往时,却忽而听到门外一道清浅声音道。 “师妹在吗?” 声音分外熟悉,这便是姜青亘了。【`xs.c`o`m 网】 11、第 11 章 姜青亘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唤醒。 云涟起身将衣物换上,道。 “师兄请稍等。” 云涟将门打开,忘记姜青亘的身影,他见了她,微微点头,有些慌乱地侧过头去。 也许是刚换洗过,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几许热气蒸腾下的红晕,如墨长发披散在身后,犹带着湿气,甚至师妹的眼中还有几分水雾,看得他心中一软。 姜青亘没想到她刚洗浴完,视线刚撞上便不禁微微一愣,将视线转过去了。即使是二人衣物齐整,他也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不知所措来。 “不知师兄找我何事。” 云涟的声音依旧悠悠传来,她是个向来有什么说什么都性子,从来不拐弯抹角。 姜青亘见她语气镇定自若,也被其感染,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望着她湿漉漉的发,再说话时声音轻了许多。 “师妹,师兄先帮你把你发擦干如何。” 云涟不置可否地点头,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师兄先进来说话,这样横在外面不成体统。” 姜青亘闻言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可随即又想到他与她自小长大,难道现在便生分了不成,更别提二人行的正坐的端,又有什么不妥当的,便同她进去。 姜青亘取来帕子将她的发绞干,润白指尖穿过她黑色的发丝,偶尔有几缕缠绕在他指尖上,引得他片刻失神。姜青亘一时竟有几分舍不得扯开。 他是个一向做事极为稳妥温和的人,在对师妹上尤甚,真气慢慢在他指尖迸发出,少女的发渐渐由湿变干。 他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慢慢帮她把发擦干,只不过那时还会替她将发洗净梳直。她有时没什么耐心,头发乱糟糟的也只用梳子一股脑的往下梳,扯下许多发丝来,他看得心生上不舍,心觉十分可惜,便制止住她这粗暴的行为,一点点将她乱做一团的发一点点梳开,再一点点绾好。 只是后来,师妹年纪渐长,慢慢谢绝了他的帮忙。 云涟感到发根暖洋洋的,一阵轻盈,不禁弯眸道。 “多谢师兄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 姜青亘摇了摇头,道。 他浅色双眸微凝,她的发如绸子般划过、流淌在他的指尖,姜青亘说出的话不禁轻了,他凝望着她的侧脸,声音也自然流泻而出。 “师妹,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和我说你绝不会欺瞒于我的事吗?” 云涟微微一愣,侧过头去,望见姜青亘轻抿着唇,双睫低垂的样子,虽然神态寂寥,但也沉如青山温如绿水,使人一见便生出极可靠的感觉。 云涟道。 “是那时候的事吗……我记得那一天我似乎又做了一件极为顽劣的事,是将师尊的棋子藏起来不让他发现,还是戏弄九清山的长老呢,又或者和九清山的弟子斗殴……记不清了呢……” 说道过去,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姜青亘的眼里也染上了笑意。 ”师妹小时候就很顽皮呢……”但是也很可爱,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 “但是那一次……” 云涟接过他的话,“那一次我终于犯了一件刻骨铭心的错事。”说到这,她的语气一滞。 “那次师兄险些因我而死了呢。” 云涟那时同他置气,她决心要报复她,故意给他留下错的位置的字条。姜青亘寻她不到,心中愈发焦急,误入了歹人圈套,待姜青亘脱身时,身上已没有一处好的了。 “我那时背着师兄,天又下着雨,山路又泥泞,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不摔倒,师兄好重,可是呼吸又好微弱,我那时很怕师兄就此再也不理我了,再也没有呼吸了,再也不能睁眼了,于是每走几步都要喊几声师兄。幸好师兄那时每一次都回应了……” 姜青亘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个倔强害怕的少女,她背着他,风很大,雨也很大,她的步子踉踉跄跄,他能感受到她两颊温热,他没有顾她的劝阻,强行将剑作拐走了下去,她喊他师兄,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而很近,忽而很远,他忽生一种眷恋,哪怕是为再听听她的声音呢,他也该活下去。 幸好那日狼狈前行不知多少里后终是找到了大夫。 姜青亘又活了下去。 师妹提起的心又放下。 她喊他师兄,她如落蝶般扑进他的怀里,他听着她的声音,他听着她的呼吸。师妹那时平日里狡黠的眼里的尽是担忧,好像眼里只有他一人,对上这般的眼神,他的心倏然一动。 师妹的睫羽如落雪般缓缓落下,她说。 “师兄,以后,我绝不要再同你说谎了。” 一想到素来亲近的师兄被她害得几近死亡,她心中就不能不愧疚。 回到九清山上后,姜青亘这件事却谁也没告诉,连姜家的人都没有告诉。 姜青亘知道,倘若姜家的人器重的继承人险些死在那叫云涟的小丫头手里,即使看在陆千雪的面上,不能拿她怎样,可到底会心生嫌恶,想法扬了这口恶气,姜青亘自然不会让此事发生。 所以这件事,姜青亘谁也没说。 只有他和云涟知道。 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可云涟几乎是刹那便回想起来。 云涟的手指微动,她轻轻喊了姜青亘一声师兄。 姜青亘仍然没有离开看向她的视线。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某种呓语。 他继续说了下去。 “师妹那时说的话,如今还作数吗。” 少年的眼望着她,宛如置身一场春风春雨中。 云涟心中忽生一阵恍惚,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但是师兄此刻的眼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等着他的回答。 其实如若所有事都要说出来就好了,那云涟一定是天下最诚实的女子。 可她确确实实有许多不能告诉他的事。 相顾无言,唯有缄默。 师兄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一般。 他低下头,弯下腰看着她,他说。 “师妹,你来玉洲到底是为何,告诉师兄可好?” 自小长大,他自然比他人更了解她。 若陆千雪有此疑问,陆千雪大抵不会这样,对陆千雪来说,似乎这天底下的事天底下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目空一切、凌霜赛雪,即使是世俗中再麻烦的事也不被他放在心上。 但对于姜青亘来说,他做事风格则别有迥乎,他若是心有疑虑什么事,定当会设法弄清楚,宛如春风化雨般背地里弄清楚。 云涟心一凝,她是知道姜青亘的性子的,就算她不说,他亦会想方设法弄清楚。 毋管动用什么手段。姜青亘总是能用手段达到他要的效果,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在他人眼里,姜师兄爱护师弟师妹,温和耐心甚至到了一点温吞的地步,可她心里清楚,师兄看似温柔的外皮是很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态度。 有一次云涟受了伤,她不想让他知晓,否则定是一阵唠叨,却还是被姜青亘瞧见了,少年素日里温润的眼似乎卷起了沉沉风暴,但他面色如常,甚至从外表看不出什么,若是不熟悉姜青亘的人,定会以为这少年和平时无一二,但是也就是从那日,云涟清清楚楚知晓了他有多执怮,云涟的伤没瞒过他,他打听她身边所有人所有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其实那只是云涟与九清山弟子动了口角,只是一件这样的小事,但就是那天云涟回屋时却看见了姜青亘,姜青亘的神情有些凝重,他说师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自那后云涟没再见过那名弟子。 思及往事,云涟的脸色变了一变,道。 “师兄当真想要知道。” 少女凝眉时似乎有些不快,她本是个清灵的样子,可此刻横眉时便不由分说带上几分凌厉。 姜青亘望她一眼,不偏不倚,意思再明白不过。 “师兄是知道吧,我拜入师尊门下时,双亲都不在了……” 虽然是说着对寻常人来说可以说是惨痛的过去,但云涟平静地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细碎的光流转,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姜青亘低低地应了一声。 师妹自幼失怙失恃,他从她第一天入门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九清山的众人传闻掌门牵回来一个小姑娘,做他的徒儿,那孩子看着似乎才六七岁,也不知掌门是从哪带回来的。姜青亘那时听说这个消息,心里想的是他要多一个师妹了么,这似乎是很好的,九清山上孤静,师尊性子也是不多言的,能多一个身影也不错。 他就走下去,走到山门,他那时想牵她的手,但是想不到的是被她躲开了,小小的女孩子看着她,眼里似乎尽是警惕。 姜青亘没有泄气。 他想她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他是她的师兄,也是唯一的师兄,和九清山上,九清山下那些人都不同。 姜青亘等到了。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她像抽芽的小树一般慢慢长高了,又似乎只有一个刹那,在某个清晨,他终于等来那孩子犹疑的一声师兄,姜青亘那时当即就僵住了,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得镇静些,但他到底没忍住,已眉目弯弯地回喊了一声“师妹”。 九清山的所有人都知道云涟师妹是个自幼失去双亲的人,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每逢年过节的,九清山弟子都回家的回家和父母团聚,亦或者是拆开家里人送来的书信节礼,小师妹什么也没有,她待在九清山上,继续练她的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但是众人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到底是为何做了陆千雪的徒儿,上了九清山,每每有好事者问起,都被师妹一笑而过了。 姜青亘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微不可查的一点失落。 “是和师妹的父母有关吗?” 他问。 师妹说话的样子像仍在梦中,她微微一哂。 “师兄,倘若有一件事你明知它很困难,甚至会要了你的命,可是你心里清楚,不去做的话内心永远无法平静,你会去做么。”【`xs.c`o`m 网】 12、第 12 章 “我想就算我不说师妹也知道答案,是也不是。” 云涟像是惊叹般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师兄就是师兄,从来都不让人失望……” 她心说,对于师兄来说,大抵是很少有这般犹豫的机会,这个人从来是认定了什么就会去做而从不回头,这一点上,他们二人倒是很相像。 “因为我了解师妹,就像师妹了解我一样。” 姜青亘的唇微微一扬,显出一副极高兴的样子。 二人双目相对,他的眼盯着她,宛如碎玉寒冰一般摄人,透露出一点少见的凌厉意味。 云涟便道。 “师兄听说过天水云家么。” “传闻十年前一夜之间被灭门的天水云家……” 姜青亘眼神一滞,十年前的时候,他方才九岁,事情到底如何,恐怕已无人可知,天水云家据闻亦是武林名门,一夜之间尽被灭门,这样的事本该引起轩然大波,至少会在江湖中流传被人们惊叹述说一番,可不知怎的,却平静得好像没发生这件事一般,众人好似一夜之间遗忘了武林中有那么一件事,有那么一家人,甚至就像世间从未存在天水云家一般。 这件事里的猫腻许多人当然都察觉,但背后的水太浑,又何必去趟。 听说天水云家夫妻是正派仗义的人,常在灾年救济周围百姓,受恩惠者不知多少,云家被灭门后,亦有人欲要找寻其中秘密,但无一不无疾而终,有消息说他们夫妻二人膝下有一女,只是不知名姓,相貌亦没有传开。 师妹亦姓云,他心中对她不是没有猜测过,可是她看起来实在是不像是被灭门的人,如若是寻常人小小年纪遭遇此等大事,定当惴惴不安,或者惶恐不安,可平日里她坐卧与常人无异,笑语涟涟,初至九清山的警惕褪去后,她性子里的顽皮底色便显露出来,诸人自然是对师妹来历猜测众说纷纭,可她不愿说,姜青亘自然不会逼迫,他只是在心里想着,也不知师妹究竟过去如何。 云涟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实在想不到他们会得罪什么人,家父家母在世时为人和善,不曾做过什么恶事,若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在行侠仗义时除去了一些恶人,但他们不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让天水云家一夜覆灭。” 姜青亘道,语气有些小心。 “师妹令尊令慈是……” “我只记得那一场仿佛要焚烧一切的大火,明明在前一晚上,我还在母亲膝下央着她给我带一把小锁吧,要银质的,因为邻居家的阿菱总是和我炫耀,我那时不服气地说我也会有的。夜晚的时候母亲摸着我的头发说好,她的裙摆堆积在地上,我依在她的怀里,觉得她身上的香气极为好闻,但是半夜时我朦胧醒来,却望见那场铺天盖地的火,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呢……” 云涟喃喃道,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我那时脑子一片混乱,胡乱地下了床,听到婢女仆从的尖叫,家中老仆满身是血地匆忙找到我,我迷茫地被他抱起一路奔马连夜远去了,我问他母亲父亲呢,他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又过了几日,老仆也死了,原来人的死亡就当真这么简单,刀子捅进去再拔出来,血喷溅出来,人就倒下了。我想是我害死的他,我仓皇地向前走,后来的事情……师兄也知道的,我遇到了师尊,他在那天恰好下山,也恰好遇见我。” “人总说记忆会不断模糊,这话其实不假,越是长大了,我就越是记不清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想大概是忘不了这些了。” “我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虽遇上许多阻力,却到底是知晓这件事与皇宫里的人有关。江湖和朝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有着江湖事江湖毕的说法,但我想这件事恐怕无法善了。” 姜青亘闻言,不禁想他是知道师妹原本便孤苦无依惹人怜爱,可他未想到会这般坎坷,再想到她这些年人一人默默暗中调查,平日里却与他人说笑无异,一时大为怜惜。 “师妹若是有用得到师兄之处,尽管开口就是了。” 少年的发低垂,有几许落在他眼下摇晃,他想,师妹心中有这么多事,为何又不和他这个师兄说呢,是觉得他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吗,又转念一想,他自己作为师兄却未能察觉到她暗藏的反常,又何尝不是失职呢。 其实他的内心深处,理智未必不知道师妹是不想让他忧心,只是一时无法想通罢了。 云涟手指将一缕发丝卷起,目光落在她卷起的那缕发上。 “后来我曾偷偷回过云家,在那片废墟上,我终于想起来一些事情……现在想来,也许一切都有迹可循,在那场大火来临前,家中戒备更森严,请了许多护卫,我那时在廊下玩耍,听到母亲和父亲在厅中谈话,他们神色凝重,时不时招人前来问话,有陌生的面孔在家中出入……这些为何那时我却什么都不明白呢……” 师妹的眼神望向远方,眼睫轻轻颤了一颤,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姜青亘素来与人亲善,在平日里安慰师弟师妹时亦得心应手,可是此好像无论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云涟眼神回转,似乎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她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方才唠叨了许多,师兄见笑了。“ 姜青亘摇头道。 “怎会……你能同我说这些,其实我心中十分宽慰……在以前的时候,我就觉得师妹心里总是装了好多,可师妹当真瞒得十分严实,我半点都打听不到,如若问你,又担心触及到你伤心事。” 云涟听了这话,心微微一动。 “师兄又何必如此,你我间相识多年,你是知道我的——”她话锋一转,道,“也罢,这些过去事师兄已知晓,说多徒增烦恼,不如出去走走,今夜月光盈亮,也不知比之九清山的如何。” “你我确实已许久未聚过。” 二人便携手至福来客栈下长廊处,出门前姜青亘不忘提醒她夜深露重,请她多添外袍。 长廊花影摇曳,有几处清凌月光落在叶上形成几片阴影,这本是给客人们小歇的地方,时日已晚,渐无他人,只能闻到呼呼风声。 云涟举头望天,果见今夜圆月盛华,确是少见的圆满,心中玩兴渐增,转头去和姜青亘说了许多幼时的趣事,二人说到酣处,不知觉靠近许多。 二人男俊女靓,并肩而立,年岁相仿,远远望去,宛如一对璧人。 陆千雪想。 这或许就是他人眼中的他们。 他站在花影处,气息淡的像是没有这个人,一双凤目半翘。 到他这种境界,已能将自身气息收放自如,如若不想他人发现自己,实在是一件易事。 但陆千雪没有收敛自己的气息,只是如平常般站在那处。 陆千雪望着云涟脸上兴奋的神情,她的眼眸中盛满了雀跃的笑容,而姜青亘亦温柔望向她,少年低首细语,这对姜青亘来说,亦非常少见,陆千雪作为姜青亘的师尊,与他长年相处,自是知道姜青亘其人,表面看着再温和好说话不过,实则内心另有一股傲气。 他又想到九清山上长老弟子谈论着二人那些青梅竹马怕是好事将近的话语。 陆千雪像是被灼伤一般,低眸不想再看。 真是奇怪,明明姜青亘无论是相貌武功家世,都是少见的人中翘楚,与云涟亦感情甚笃,可陆千雪却徒生一种不快。 他回想着她的笑颜,想难道她在姜青亘身边更放得开么,她似乎是在他面前没有那般兴奋的姿态。 他想。 姜青亘配不上她。 一想到二人或许真要成就好事,陆千雪抿了抿唇,他心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和酸涩。 当真是奇怪…… 陆千雪心想。 二人同门师兄妹,又皆是他的弟子。 他有什么好反对的,难道他要冲上去将他们拉开吗。这么一想,他自己都觉好笑。 他又有什么立场。 难道不是姜青亘是其他人他就会心甘情愿么,一想到云涟会和另外一个男人成婚,从此日夜同行,耳鬓厮磨,他就觉自己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陆千雪站在风中不知看了多久,像是在自惩一般,将近自虐地盯着那笑语的二人,不去理会内心奔腾而来的厌恶与厌弃,夜深露重,风呼呼而下,他没用任何真气御体,而是用□□感受着这个夜晚所能感受的一切,直到那二人回去,他才缓缓回了屋。 陆千雪回了屋,将袖中的信件取出,烛火仍在摇曳,孜孜不倦地燃烧着。他盯着晃动不停的火苗看了许久,忽而抬臂将信件一角放在火中,修长白皙的手指也被火焰照亮,火舌迅速吞噬了信,发出静静的回响。 他的瞳孔中像是仍然映照着火光,照出他的茫然与……彷徨。 信是九清山的人来的信,这些日子,他已不知收到过多少封了,并且随着时间游移,发信的频率越深,信的内容无非是说九清山掌门岂可长年在外,况且武林大会将近,请他速回九清山主持。 每一封,陆千雪权当每看见,被他喂给火焰,他想着若他就此回了九清山,云涟又该如何,其实是不是没有他,她也能在江湖中活得很好,这一年来不就是清清楚楚证明了,即使没有他这个师尊,她亦能一直向来前走下去吗。可江湖刀剑无眼,奸邪小人不断,那些肮脏的手段连老江湖也有可能中招,一时不慎落入圈套的事不在少数,若她不慎着了谁的道呢。似乎亦无不可能。 云涟已过了及笄,也非稚童,他实在不该担忧这么多。 可要让陆千雪不胡思乱想,比要陆千雪去杀一个人还难。 他此时的内心如同跳动不停的火焰一般乱做一团。 他的眼中又浮现那二人相互靠近依偎的身影,他又想起那些众人说着师兄师妹再匹配不过的话。 还有陆千雪一直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来的。 她——会思念他吗。 这一年来她有思念他吗,若他走了,她会思念他吗。 不,或许有姜青亘陪在她身边,她亦能过得很好。 在她心里,他是不是很奇怪呢。 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行为怪异可笑,不似常人,无法理解。 陆千雪本不该惶恐的,陆千雪本不该害怕的。 他这般清傲的人,又何时怕过这些,只因一想到云涟,心中便多了许多烦忧。 夜晚静悄悄的,像是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见火焰跳动的“滋滋”声,陆千雪的心更空茫。 他想。 也不知云涟此时在做什么。 云涟此时屋中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xs.c`o`m 网】 13、第 13 章 云涟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青年,有点犹疑地问。 “曲前辈?” 云涟没想到回屋第一眼看到的是曲春寒。 她与师兄谈了些往日趣事便回来了,未料这白日才见过的前辈立于她屋前,似乎在等她。 即使是这般略显无礼的举动,由这个人来做就显得无比自然,他的双眸微瞥着下方,好像仍在沉思中,他的腰间依旧悬挂着玉萧,风一过,偶尔发出呜鸣声。 见她回来,那伫立望远的青年缓缓对她一笑。 宛如在风中般的一笑。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抚玉萧,唇轻轻抿着笑了一笑。 他实在是个很俊朗的人,既俊,又不是普通的俊,而是带些奇,带着一点云卷云舒的潇洒飘逸,双目流转间仿佛溪水粼粼而照。可是不管他如何俊美,似乎也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对上云涟惊疑的眼神,曲春寒却一点不慌不忙,反而含笑道。 “啊……白日里才见过的,现在又何必惊奇,我不能出现在这吗。” 明明是不请自来,姿态却娴熟得仿佛是这里的主人。 云涟摇了摇头道。 “前辈出现在晚辈的门前才是奇怪吧。” 话虽如此,她却不怎么在意,便请他进来。 云涟为他斟上一盏茶,云雾缭绕间望见他饶有兴致的一笑。 他微微启唇,将茶水啜饮下,温润的唇一点点被浸湿,云涟若是细心去瞧,能瞥见一点湿红的舌尖。 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客栈中随处可见的粗茶,可曲春寒也喝得津津有味,眉峰舒展的样子好像在饮什么千金难买的甘露。 曲春寒走南闯北多年,不管是大漠罕至的荒漠还是软红十丈的富贵处,他都能活得逍遥。 “曲前辈的事迹,晚辈早已听闻,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她的眼睛盯着曲春寒,道。 云涟心想,是昆仑的事么,还是九清山出了事,又或者是—— “我是想——” 曲春寒将茶杯放下,青年的眸慢慢扬了起来,宛若繁星般闪烁。 “你可是想起我了。” 云涟一愣。 她想了很多个回答,唯独没想到曲春寒会这般说。 对她来说,那十岁时的事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发生的事了。 她实在没想到曲春寒会记挂到如今。 要不是问了师尊,恐怕她也只是隐隐觉得熟悉,而难以想起来。 这般一对比下,她心上难免不生出一些赫意,话语再说出口就柔了许多。 “这般想来,还要多谢曲前辈那年的看望与礼物。” 少女双睫微卷,双颊微染红霞的样子宛如枝上欲坠不坠的花。 曲春寒心想。 她与那时倒是有了许多区别。 六年前,他前去九清山,意外看到了她,那尚在成长中的孩子脸色苍白,双眸紧闭,黑发垂下,她们说这就是九清山掌门陆千雪的小弟子了。 其实在很久之前,曲春寒做客九清山,与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曲春寒随师兄前往主殿,事已了,九清山弟子引他前去九清山留客处招待,曲春寒却被一只飞舞的蝶迷了眼。 那是曲春寒没见过的品种,耀阳的日阳下发出绚烂的光来,恍如清晨的第一缕光投照在湖面漾出波光粼粼五彩的颜色。 他一时着了迷。 曲春寒素来很爱这些鲜活的事物。 他爱游历大好河山,爱见那雪山倾颓,爱那夕阳映照,爱那萧音潇潇,自然,也爱一切美好的、难忘之事。 昆仑掌门,他的师兄曾经叹着气说他太不稳重,曲春寒却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行走于从未见的风景中,追逐从未见过的事物。 曲春寒向来如此。 少年追逐着那翩翩而动的蝶过去。 待曲春寒反应过来,那九清山弟子已不见踪影。 少年那时望着空荡荡的周围,苦恼地一笑,他念叨着这下可要被师兄说上一顿了,心上却不怎么担心。 直到下了雨。 一场瓢泼大雨。 天色说变就变,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天就阴沉了下来,豆大的雨珠顷刻落下。 落在曲春寒的眼睫上,鬓发上。 且连绵不断。 雨中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辨认方向就更加困难。 曲春寒面上的淡定终于被打破,他眨眨眼,感受到雨水带来的阻力,连睁开眼看清周围的事物都很困难。 一个俊逸不凡的少年就这般被淋成了落汤鸡。 也只有此时,他的脸上才少见的流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淡淡的忧愁来。 他望着这般大的雨,有点想仰面长啸,遂又想到这到底是九清山的地盘,若丢下什么传闻,恐累了师兄与昆仑,他虽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连累他们。 只好作罢。 也不知走了多久。 曲春寒面前终于出现一刻着梅花的亭子。 亭中有一雪肤,黑眼睛好奇地望着他的女童。 不论在何等地方,不论在何等时刻,曲春寒几乎都是那般风度翩翩。 也只是几乎。 瞧,现在不就不是吗。 她皱眉打量着他,手捧一大捧花束,眉目动人,才多大的孩子,偏偏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瞧着他的时候像溪水里被洗沥干净的黑石头。 在这样的眼神下,曲春寒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痒,正欲清咳几声,却被女童突然说出的话堵住了,再无法开口。 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 “你是今日来的客人吧,今天山上来了很多客人呢。” 曲春寒本该点头,可瞧着她白皙柔弱的脸,却不知为何生出些许戏弄的念头来。 少年拧着一张脸,样子好像很苦恼。 他说。 “不是呢,小丫头,其实我是偷偷上山来的,我听说今日九清山诸大势力齐至,这般大的事,也想看看,就混在人群中上来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人呀。” 少年睁大了眼等着她的回答。 她会怎么说呢。 是要叫人把他带下山吗,是要惊叫逃走吗,是要出剑吗,她还这般小呢。 那女孩子听着他的话,有点倨傲地点了点头。 这在他眼里当然十分可爱。 “我是知道,很多人都想上九清山上来偷学个一招半式的。”说道这,她的语气顿了顿,小声了许多,“虽然我是不怎么在意的,武学不就是让人学的嘛,可到底是门规——” “不过……”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像是安心了不少般道。 “我本来以为你是九清山上的客人呢,这下好了,我不用担心你告诉师兄了。” “师兄?” 他重复地了一遍。 “我也有师兄呢。” 少年补充道。 她点头如捣蒜,道。 “这下你可明白了吧,要是被师兄知道就麻烦呢。他可是什么都要管着我呢。” 她弯眉踌躇的样子像一道天边的幻影,又像那被雨被湿的小雀。 “宗门里长老的课,但是今日好多人都跑了出去看热闹,我也偷偷逃走了。” 女童凝眸看了他好久,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过了一会,她把手里的一大捧的花递给他,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说慌,通常来说,人说谎时眼睛是不敢像你这般直直地盯着他人的,但是我觉得你很古怪,所以,就算你是九清山的客人,收下了我的花,就不许告诉我师兄、也不许告诉九清山的其他人好吗?” 她的眉眼弯弯,道。 “这是九清山特有的花呢。” 他低头一看,果然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红得耀阳、灼人。 曲春寒笑了,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将怀里的花还给了她。 他俯下身来从那一大捧山花中小心翼翼地摘取了一小束。 少年缓缓笑道。 “我只要这么多就好了,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小丫头,你放心好了。” 她虽然不解,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到手的东西只要部分,但还是同意了。 这对于当时才是个孩子的云涟来说,只是没那么平平无奇的一天发生的没那般平平无奇的事。 可是比这更让她记忆深刻的事不知还有多少,这件小事,这有点奇怪的人,就随着年岁的推移,渐渐被她抛之脑后了。 - 再见面的时候,她却在沉睡中了,那时传闻九清山掌门的小弟子怕是不久于人世了,天下各大势力在提到此事时目光闪烁,说话隐蔽,却又都这般觉得。 他不信。 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在他心头刻下一道痕迹的小姑娘,怎会这般轻易消失。 他将一个红色的小小的风车放在她的床前,那是他路过集市的时候看到的,他当时想,若他见了,说不定会欢喜,有风的时候,风车就会转起来,这般年纪的小孩子,好像都喜欢这样的玩意。是这样吗,曲春寒不太记得了。昆仑中他亦有许多师侄,其中年纪幼小的昆仑弟子也很大,他遇见的时候也会勾起唇角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可要问曲春寒有没有记住,那当然是没有的。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人,素来很少。他来时她似乎仍然在沉睡中,曲春寒是偷摸着来的,他们将她看的真紧,幸好他什么都不怕,想尽办法靠近她,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唇也褪色,曲春寒那时凝望着她的睡颜,心上不知为何忽生迷惘,就默默地想,就祈祷般地想,快些好起来吧,小丫头。 他没猜错,她果然慢慢地好起来了。他远在昆仑,设法打听她的消息。 一面欣喜于她身体的康复,一面又暗恼她半点都没记住她。 难道他曲春寒、当真这般半点都不出奇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后来在拜访九清山的时候,就特意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她面前晃悠。 果然,她什么也没记住。 对她来说,光是记住师尊和师兄,每日的习武学文就已经成了她的全部,更别提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奇怪的人。 曲春寒似乎能理解,但又有点不服气,他和她使上了劲,等着她什么时候能认出她来。 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后来昆仑诸事繁忙,他亦有着自己的思量,再去九清山的时日便少了。 一直到那日竹林初见。 第一眼,他就认出她来了。 她却未认出他。 这么多年,她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变。 非要说的话,也只是双目更坚定,身量更高,容貌长开了,样子还是非常可爱,但可爱中,又带了另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摄人来,曲春寒几乎有些害怕了,他追求秘密,他爱好追逐不一样的事物,可这不代表他打算把自己陪上去。 若是喜怒哀乐皆围着一个人,不是很可怕吗。 曲春寒想。 他是决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日子的。 可是奇怪的是,当曲春寒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却总是忘了他在心中发下的誓言。 这般可爱、这般动人的孩子,又怎么会让他陷入那不可逃脱的谜潭中呢。 他告诉自己。【`xs.c`o`m 网】 14、第 14 章 她此时的样子亦动人极了,是因为这般多年才想起他吗,曲春寒想。 其实这般多年,他游历南北,又经历了许多事,见过许多人,早就不该拘泥于这件小事,亦不该喋喋不休了。 他想或许他早该、曲春寒早该放弃了。 她的样子还是很美,除却美丽,在他眼里,还剩下一种可爱,那仿佛在她或是含笑或是忧愁的眼中了。 曲春寒想,曲春寒再次告诉自己。 他早就不在意了。 曲春寒淡淡一笑。 “不过是多年前往事,些许小事罢了,又哪里值得你记住。” 曲春寒低眸,望见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人双唇亦启动着,似乎在嘲讽自己的口不对心。 曲春寒并不害怕,也不怎么觉得羞愧,反而对他微微一笑。 那茶中倒影随即化作涟漪吹散了。 只留下一个曲春寒。 曲春寒抬头道。 “此去京城,如有不测,只管联系我就是。” 看着云涟好似还在警惕、游疑的眼睛,他轻轻地笑了。 “昆仑弟子在玉洲经营多年,关系广阔,不过……”他无奈道,“这些除了你我二人,我再无告诉第三者,你放心好了。” “我不知你要去做些什么,不过我思来想去,觉得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当然,是坏事也无所谓。 曲春寒再心中默默补充道。 他继而道。 “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就是了。” 他回望她冷然似刀刃的眼睛,忽而想到,其实哪怕他不说这番话,她亦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选择说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好受些罢了。 就像他此刻,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背地里照拂她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既不用给她带来苦恼,让她多想,又不会让他多走一趟,可这个夜晚,他却鬼使神差来到她屋前,又是等待又是喝茶又是提及过往的。 其实—— 曲春寒望着她的眼睛,他想,他忽然意识到。 他只不过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察觉到这个念头的瞬间,连曲春寒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他怎么会这般呢,曲春寒又何尝这般呢。 她长大了好多,若是现在回赠她一大束九清山特有的花,她能想起他吗。 这么多年的执念,仿佛是在自己斗气,又仿佛是在和她置气。 曲春寒游走于天地的时候,有一晚他枕着风,以地为席的时候,平平无常的一日,风餐露宿对他来说也能算家常便饭,可能是那日风太寂寞了,吹的太急,很突兀地,他想起了她。他那时想,要是她在,能听听她的声音就好了。 啊呀……他大觉不妙,到底是何时,这不合适的执念扎根于心底,在他不知不觉时已长出参天大树。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她有点特别,让他偶尔会想起她而已。 她身上背负的秘密也很有趣,她和陆千雪之间的秘密也很有趣,但是这些好似都不如她本身。 曲春寒脑子里霎时想到划过许多事,昆仑、九清山、武林……但这些事物宛如退潮时岸边被带走的泥沙,唯一被留下的只有—— 曲春寒看着眼前的少女,神秘地笑了。 - 云涟觉得曲前辈当真奇怪,非常琢磨不透的一个人,但她能感觉到,他应该是对自己没有恶意的,如若不成,恐怕那日竹林中就要交战了,可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将所奏玉萧送给自己。 曲春寒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奇异的宽容,云涟想。 可是这到底是来自何处。 云涟不明白。 回想起他走时对她说的话。 “我后来左思右想,还是后悔了,赠你的萧,哪怕打碎了、用火烧了,也不要赠给第二人……” 他忽而喃喃道,只是声音太小,云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虽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就算他不说,她也做不成将他人所赠之物另赠他人的行为。 她抱着怀里的刀,在一片疑惑中,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实在太沉。 云涟到底是肉体凡胎,这一日经历了这般多事,已使她非常疲倦。 醒来时云涟依稀觉得自己好似梦到了什么,只是梦太晚,实在想不起来。 梳洗过后云涟下了客栈,不出意料地看见了师兄姜青亘,他见她下来,对她轻柔一笑,只是云涟总觉得他笑中有着其他的东西。 云涟扫视四周,望见在一旁假作没这个人的草上飞,还有…… 心里像上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而一沉。 她望着姜青亘,双目相对间,云涟从其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 姜青亘朝她点头道。 “九清山上多次来信,怕是有什么急事,师尊今日一早便告诉我先行回九清山,命我好生照顾你。” 这般突然…… 即使是有所料到,云涟不是没有从陆千雪频繁接下的信件中察觉到异常的,只是师尊不说,她亦不好追问,但待这一日清清楚楚地发生时,云涟还是难免有些惘然。 陆千雪在时,冰寒似雪,令人不敢靠近,可却实实在在让人安心不少,就连云涟看见他身影,也心下放松了许多。那毕竟是陆千雪,毕竟是她六岁时就拜入其座下的师尊,一朝离去,好似烟消云散,云涟有些茫然地想,她还有好多不明白呢,师尊身上这般多的秘密,还有他与她之间的,那日她下山前他到底是为何动怒呢,她现在也不明白。 姜青亘望她神情,却心里浮起许多愧意,他满脑子想着师妹,又何尝尽过他作为九清山大师兄的职责呢,连师尊贵为九清山掌门,都回山处理世务,他却想着其他。 可是,姜青亘转念一想,若要留师妹一人面对,他也无法放下心来。 待师妹这边的事了,他定会加倍补偿他作为九清山弟子的责任。 - 离开玉洲那天,曲春寒为她们送行,那青衣青年风姿依旧,举手投足像山间的一缕风,他的发随着风在空中飘扬,他朝云涟挥了挥手,只是看不出面上在想什么。 九清山上。 陆千雪将一节发带小心翼翼放在匣中。 他凝望着有些褪色、甚至样式也十分简单的发带,陷入了沉思。 这自然就是他下山的缘由。 许多人都想不明白的缘由。 有一段时间,陆千雪救下的一人前来奉还恩情,陆千雪救下的人实在太多,他甚至想不清那人是谁。好在此人只是言明过去幸得陆掌门搭救,于他有活命之恩,今朝他虽不能说大富大贵,也算小康之家,做些小本买卖,生活稳定。 便想起了这桩事,亲自来送上金银与布匹,虽不能还恩情万分之一,也好略表心意,陆千雪见他衣着虽结实,却实在不是什么昂贵布料,便将金银退回,只留下布匹,那人当时愣了一愣,心中又不禁庆幸。 云涟那时见了,拍掌道这下好了,我裁剪给师尊师兄做一身衣裳。 可她哪里是正经想动手,只是觉得好玩,陆千雪却也不阻止,任凭她去了。 云涟手艺太差,剪坏好几匹布匹,姜青亘忧心忡忡,倒不是可惜布料,而是担忧她自信心受挫,背地里偷偷帮她修剪。 不料被云涟发现,女童气冲冲唤姜青亘师兄,姜青亘讪讪笑道,云涟大感屈辱,决心一雪前耻,做不成衣裳,做发带也可。 终于,在剪坏几匹布匹后,云涟成功裁剪好几条发带。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不时点头。 “这个呢……给师兄,虽然他有时候很烦,念叨的太多,可到底是我亲师兄呀,这个呢……给隔壁的杨师姐,上次她带我去山下玩,给我买了好多东西还未谢过她呢,这个呢……给李长老,谢谢他没有将我逃课的事告诉师兄师尊……” 云涟数来数去,总算分配完毕,陆千雪在一旁听着,原本微含欣慰的眼不知何时没了表情。 云涟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也不知师尊何时出现在的背后。 她心道师尊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何时来的,只是不知……云涟吞了吞口水,有点担忧地想,也不知她方才说的话师尊有没有听到。 是呀……她固然有时会做些没规矩的事,可她到底是他唯二的弟子,师尊不会将她逐出师门的。 云涟对上师尊寒潭般深不可测的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看着师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眨了眨眼睛。 她说。 “师尊。”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软,她的样子实在是太委屈太可爱,像幼猫般的叫唤,陆千雪其实连猫也很难唤起他心中的感情,可她实在是太可怜可爱,令他无法不爱护她。 她像是这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化身。 陆千雪的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望他的样子,听见她孩童般幼弱柔弱的声音,心里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 他想。 他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 难道就因为她忘了他,他就要生气吗。 当真十分可笑。 陆千雪转身欲走,却被她拉住了衣袖,他的小徒儿眼巴巴地望着他。 样子十分可怜。 她有点忐忑,有点小声地说。 “没有多余的布料了……” 她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红,将自己发上的发带取下递给陆千雪。 “这个……给师尊。” 陆千雪看着她好久,直到云涟试探性地唤他一声师尊,陆千雪方才低眸接住了。 她的手也很软,接触时肌肤相触,陆千雪看到她指尖上的伤痕,心一凝。 他蹙着眉让她坐下,云涟一惊,想师尊难道还是不满意,要罚她了。这实在不像平日里师尊的作风。 却不想陆千雪皱着眉取出伤药将她手上的伤痕细细处理好了,清凉的药膏在指尖上晕开,云涟看着低头为她擦拭的师尊,他身着道袍,发一丝不苟地用冠束住,可偏偏低身为她涂药,心里有些发烧,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侧过了脸。 陆千雪将她从发上取下的发带放在匣中,细心保存,有时候,他会看着它发呆。 陆千雪连发愣时也很像沉目思考,或许是没有人相信这个人,名满天下,身为武林泰斗的,身为九清山掌门的陆千雪只是简简单单的发呆。 譬如现在,他望着匣中的发带,就想起了云涟。【`xs.c`o`m 网】 15、第 15 章 她幼时是多么可爱啊……不是说现在不可爱,而是初至九清山那阵,只有他和她,她还不认识姜青亘,也没有其他人,她满心满眼地看着他,她唤他师尊,二人常在月下花前谈论,当然,主要是她在讲,他听,偶尔,他会浮上一些自己的见解,云涟那时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像被雨淋湿了一般,他看得心头一紧,不知不觉说话顿住,直到她疑惑地唤了一声师尊才反应过来。他那时心上苍茫,好似陷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迷局中,他望着她看向他眼,那里面有依赖、孺慕,还有一点好奇。 陆千雪从未有那么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是她的师尊。他们间的师徒关系好似凡世间最无法解开的红绳,或许从他遇见她的那刻,从他走下九清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陆千雪那时望着她稚嫩的脸,心里缓慢地溢上一点疑虑——他真的能当好她的师尊吗。 他先前收过姜青亘当大弟子,可说实话,陆千雪对他这大弟子心中实在没什么印象,那天九清山长老满脸堆笑地上门,说给他寻了一个当徒弟的好苗子,说是姜家的孩子,接着说了些絮絮叨叨的话,无非是那孩子天赋有多高,出身有正统云云,他听完站起身,没说不好,也没说好,或许在他心里都无所谓。第二日,那长老带着姜家的孩子给他看了看,他点了头,就这么收下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生性冷淡,他对姜青亘并无多浓的师徒情,他对他说有何不懂之处可来问他,其余的事他照例交付给管事。 他本以为师徒间就是如此了……可没想到了遇到了云涟。 怎么会有这般顽劣的孩子,简直是将所有的错事坏事都做了一遭,可他还是无法都她生气,连语气重些都做不到。他简直是想叹气了,可就连心中涌起的这股无奈也是陆千雪之前从未体会过的。 他那时将她唤来,女童忐忑地望他一眼,不用说,九清山上的人对她的不满一定接连到了他那,她甚至看到了黑着脸的九清山长老,长老厉声说这次绝不能姑息了,在陆千雪冷冷的眼神中又被迫顿了下,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了,长老谨慎地望云涟一眼,冷哼一声离开了。 他让她过来,她磨蹭着过去了,她犹豫地望着他,他却将她抱在了膝上,小小的一点重量,这么轻又这般重,他抚着她的发,声音宛如溪流般潺潺滑过,他说不要紧,只是想看看你,累了吗,睡吧。师尊的声音实在太柔,她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轻抚她的脊背的动作实在太温柔,云涟继而就这般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睡去了。 而他凝望她的睡颜、心想这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她是和他人不一样的,他轻轻将她的发整理好,心上涌上一种近似怜惜的感情。 在这无数的想望中,陆千雪感到触电似电光石火的苦痛。 他的心里陡然而生一个想法。 若是她和他都能停留在那时就好了。 陆千雪望着云涟的发带发愣,他心想也不知此时她是否到了京城,她要做的事可完成了,她一路上会不会饥寒……他想的实在是太多,不过一刹那,他脑子里竟浮现无数个想法。 唯一让他感到少许安慰的是姜青亘在她身边,可以令他稍微安心些。 姜青亘一向很会照顾人,至少比他懂得多。 他该放心的,可不知怎的,却好似又更担忧了。 陆千雪思忖间却听到屋外脚步声,不需凝神去听他亦知是侍人通告了,想来想去不过是九清山那些事,他初回九清山不过几个时辰,刚将所失之物寻回便要处理世俗庶务,思及此,陆千雪的心中不禁浮上了淡淡厌烦,青年将衣袍略一理,鸦黑双睫下将近纯黑的眼眸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举步走出。 那俊美无暇,面上无悲无喜的掌门踱步走出时姿容塞雪,举世无双。 要九清山诸人来说,掌门什么都好,武功高、家世好、待人接物虽然不热络却也不会失礼。偏偏有一点,就是性子太冷了些,这一点唯有在面对他的小徒儿时有所不一样,这又是他的另一缺点了。 对什么不好,偏偏是云涟那个混世魔王。 那少女好似从未受过任何束缚,陆千雪出自礼教极严的陆家,可她却好似从未受到影响过。她是决计不肯受什么委屈的,兀管哪家的名门子弟得罪了她,也要百倍奉还回来。真不知她心中那股好强是从哪来的。 对九清山长老来说,掌门对他这徒儿实在太过宽纵,几乎端不起任何严师的架子……明明掌门在取走恶贼性命时从不因他人临死前话语有任何心软的。 他们其实对此已有许多不满,但连说出也不敢……就像一片白纸,只要表面依旧干净,谁又会特意翻看其余。 就像九清山长老不敢说出对陆千雪那隐隐的恐惧一般,表面上看来,陆千雪身为九清山掌门,处事公正,为人清正,但积年的相处已让他们明白——陆千雪只是依照他死去的父母,九清山前掌门给他的规划走下去罢了。 至于那宛若寒刃般的双眸里想的是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也不敢深挖。 就这样,不也很好吗……九清山依旧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陆千雪也依旧是倍受敬仰的武林前辈。 掌门坐于上位,仪态端庄,神情泠然。 九清山长老面面相觑,清咳了声便开始述说。 陆千雪一旁听着,双目盯着手中的茶杯,好像那有无穷奥秘一般。 这对于陆千雪似乎是常态了,他凝望着茶水,时不时在众人汇报时低眸做出抉择。 他的声音如断玉碎冰般,他的意愿如射出的箭般无法更改。 他说出的话的瞬间有人欢喜有人难过,可这似乎无法影响他丝毫。 至了这场汇报末端,长老们神色凝重地说出了一件事。【`xs.c`o`m 网】 16、第 16 章 陆千雪将箭搭在弩上,手指微松,眼冷冷地望着前方,箭顷刻间化作一缕微光奔腾而出。 那被弓箭对准的人抬头见那疾驶而来的箭,变了脸色,惊惶地转身欲躲,不曾想,陆千雪又紧接着射出几箭,将他钉在地上。 陆千雪的目光顺着那飞奔出的箭羽也慢慢顺延到那中箭的人上。 如果要问陆千雪最擅长的武器是什么,那毫无疑问是剑,可除此之外,其余的兵器他亦不曾抛下。 就如此刻,他搭指射箭,四周有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烈烈作响,偏偏箭羽不偏不倚地向前奔去,未有片刻偏移。 那人惊叫一声,随即倒下。血从他胸口慢慢泅开,晕染了他身下大片芦苇丛。 陆千雪目光望向那倒下的人,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睫羽上,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那双睫剪了一剪,在双睫下的眼眸宛如一片死寂的湖。 在陆千雪身旁的九清山长老见那人中了箭,再无法起身,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叫起好来。 王长老是九清山旧人,名望高,武功亦上乘,倍受敬重,他平日里自忖灭绝邪魔外道为己任,将九清山名誉瞧得极重,早对此贼对九清山大言不惭而不满,今日陆千雪出手,可总算了了他心中一桩事。 “好——掌门这一箭出得极好,也好使他人再不敢小觑我九清山。想我九清山百年清誉,怎可使得这贼子抵赖。” 众人也随即附和起来。 陆千雪脸上不见喜色,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长老叹道。 “掌门有所不知,此人多番口出狂言,更是对掌门无礼,更别说此人作恶多端,百姓多有怨言,受害者不知凡几,合该天收,今日掌门替天行道,正当如此啊!” 王长老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别说九清山诸人,恐怕任何一个江湖中人听了此话,都要颔首赞同。 可陆千雪却好似都未对他的情绪感染。反而道。 “这就是王长老方前所说之人。” 王长老点头,向前探去,眼眯起,在倒下之人脸上仔细辨认了一番,斩钉截铁道。 “这就是先前所说之人,掌门,此人狡诈阴险,是以我们在此埋伏,可算等到此人。” 前几日陆千雪回宗时待了汇报末端,诸人神情凝重道来一件事,在九清山下,玄洲城内有一魔门弟子作祟,酒肆茶庄中,那人不光是编造九清山谣言,甚至对九清山掌门陆千雪大言不惭。 陆千雪就问是如何大言不惭。 王长老目光漂移,语气吞吐,说了半天“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王长老来说,那魔教弟子说出的实在是污秽不堪,要他怎好说出口来。 在陆千雪冷冷清清的眼神下,王长老心一横道。 “那人说九清山陆掌门罔顾人伦……”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来人打断,王长老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知陆掌门莅临此处,有失远迎。” 那说话声自远由近,虽然语句客气,可观其语气,似有些轻浮。 王长老循声望去,不禁深深皱眉。 来人一副好样貌,偏偏唇角含笑,衣襟散开,尽是风流。 王长老看清他样子后越发惊恐,甚至很有些嫌恶,恨不得下一刻就和他撇清干系。 那人将手中匕首不断轻抛,似是好奇般问那倒下之人。 “不知是如何罔顾人伦啊?” 说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眼角弯弯,说不清的闲适舒逸。 “你——” 王长老更觉受辱,又见陆千雪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虽不想此等污秽事污了他的耳,此时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王长老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狠狠道。 “不比阁下。” 王长老从鼻息里哼出气来,半睨着他,似乎十分瞧他不起。 那人却不生气,似乎还摇了摇头,道。 “恰巧路过此地,不料某竟如此遭恨,也罢,正好离去,离去。” 见人离去王长老的脸色方才和缓了些,对陆千雪道。 “掌门有所不知,此人姓李名扬,本也是名门子弟,正派出身,奈何自甘堕落,竟——不知廉耻与其弟子厮混在了一起……” 陆千雪见不只是王长老,他周围九清山之人也纷纷露出鄙弃表情,心上凝了一凝,可旋即又想到了些什么,又放下心来。 陆千雪就问道此事是如何使得众人知晓,王长老回道先前那人在宗门时与其弟子行为亲昵,动作全无边界,说到这时陆千雪心滞了一瞬,他想着自己与云涟过去种种,心想是否他与她也在不知何时失了本该保持的界限,不过,陆千雪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她如花笑颜,那常常亮着好奇地看着他的孩子,他不由心上一软,他想他与她只是作为师徒亲近了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千雪扣心自问,心道他确确实实有作为师尊在爱护珍爱她。 待陆千雪回过神来,王长老已义愤填膺讲到那日那人是如何被撞破与其弟子的肮脏事的。 他回顾往日里,想着他与她作为师徒虽稍显亲呢,却也并无任何逾矩事,不由心神大定。 “……那人后来听说被逐出师门,却仍不思悔改,光明正大给旧识发去婚帖,将这诸丑事昭告天下,当真是全无廉耻,不堪入目。” 王长老紧皱眉头,唾沫横飞,可见十分痛恨。 陆千雪淡淡一瞥,心里遥遥想道若是他是那人,绝不会沦落到此等地步。 陆千雪乜了那地上的人一眼,沉玉般的脸缓缓看向那人,道。 “你先前说的事,与我再分说一遍。” 听闻此话,王长老的脸色骤然一变,在他看来,众目睽睽下让那人道出诋毁掌门的话,这无疑极有损掌门清誉,但比起这更可怕的是,他一向知道陆千雪决定好的事向来是不容置喙的。 王长老只能铁青着一张脸看着陆千雪低垂着眼听那人讲述,陆千雪的神色仿佛在像听他人的故事。 待声音终于截止,陆千雪才好像回过神来。 “去年七月初七,我和她下山看灯时,原来是被你看到了。” 陆千雪的记忆好像也回到了那个夜里,少女的眸子亮如繁星,指着前方亮起的琉璃灯,那是每年这个时候都有的活动,只要猜中灯谜,店主就会将灯王赠予,四周灯影摇曳,人影潼潼,而他眼里只有一个她,少女似是不满,将他的愣怔当成走神,埋怨他的不专心,他与她赔罪,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鬓上微斜的发簪摆正。 夜渐渐沉了,月也西沉,那天晚上他与她去了许多地方,从天黑至天明。 似乎是从很久以前陆千雪就不曾去过这般人烟鼎沸的去处,可是又似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追逐着她的眼睛,无论是去向何处。 思及往事,陆千雪的唇往上勾了勾,似乎是笑,又似乎没在笑。 “原来那个时候,被你看见了啊……” 那仿佛是在微笑的、白玉无瑕的道长将剑捅穿他的胸膛时依旧神态未变。 直到鲜血迸射出来,甚至有几滴溅落在他的眉眼上,陆千雪才缓缓开口道。 “你不该提及她的。” 他自是问心无愧与爱徒再无其余暧昧关系,亦不惧世人的臧否,但他亦不愿有任何一种可能让这世间的任何人去诋毁她。 - 云涟进京城时西风潇潇,她与姜青亘说着话,京城不比其他地,天子脚下,国之中心,正是繁华似锦,叫卖声不时传来,车马喧嚣。 草上飞在前头牵着马,时不时竖起耳朵偷听后头那对师兄妹的话。 “师兄来过京城么,我记得师兄祖籍是在宁洲,先前饮酒时听江湖中人说,姜家先祖是在宫中做过官的,待后面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姜家先祖就辞了官,去到了宁洲。” 姜青亘听了云涟这话,摇头笑道。 “江湖中传闻纷杂,每月传的消息多如牛毛,哪位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位恶贼又做了什么恶事,你要是想听,只管找师兄就是了,恐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玩。不过这件事倒是真的,先祖确确实实是在宫中担过职,但我想或许并不是什么大官,不然何以这般多年未曾听家慈家严提起过。” 云涟似有所悟,回过神却看见姜青亘望她的眼神,那少年微微一笑,道。 “我倒是不知,师妹何时爱上喝酒了,以前的时候,你不是总嫌它辛辣酸苦。” 云涟忽地凑近,双鬓发带飘摇,她眨眨眼到。 “我在一旁看他们饮酒罢了,我想人在江湖中,总是少不得朋友。” 姜青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道。 “我想要喝酒才做朋友的不是朋友。” 云涟知他是故意逗弄她,便徉做生气地转过身去,道。 “朋友爱喝酒,总不好不请。” 姜青亘拉住她,又连声和她赔罪,声音轻的像一团棉花般的,好像浑然没有一丝脾气。 云涟这才转过身去,狡黠一笑,姜青亘见了瞬时知晓她哪有一点气恼的样子,只不过是寻他开心。 姜青亘看了,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恰逢有货郎路过,姜青亘见那捏的糖人圆润可爱,心中一动,想起幼时他每次下山都会给她带点山下的物什,便随手取下几贯钱买来递给云涟。 云涟伸手接过,有些好奇地转了转糖人,动作间纤细莹润的手腕露出。 姜青亘见了,突然心里生出一些他自己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赫意来,只觉师妹光华动人,不敢直视,便默默移开视线。 - 又行过几十步,云涟寻了一客栈安顿,令店小二奉上酒菜。 周围酒客讨论着时新事,时有敲著碰杯声。 云涟撑着下颚,百无聊懒地听着,待店小二上酒菜时笑着问近来可有何趣事。 店小二略一思索,环顾四周无人注意方才低声说道。 “客官可是知道再过十日,便是三皇子寿宴,这位三皇子可是相当受陛下宠爱,这些日子召集了许多身世清白的百姓入宫作奴仆,不过……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听说这位殿下……” 说到话末,店小二自知失言,脸瞬间白了,觑了一眼四周,急忙起身离开了。 云涟思索着,心里逐渐有了计量。 她望着窗外,沿着远方天边一线远眺,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然一愣。 正在此时,却听得客栈熙熙攘攘,一顿嘈杂之声,定睛一看,原是店小二在门口驱逐一衣衫褴褛乞儿,那乞儿年纪不小,却十分有力气,店小二一时拦她不住,竟让她冲了进来。 “姑娘,你要算卦吗。” 那乞儿期期艾艾地朝她看来,口齿竟十分伶俐。 云涟低头一看,发现这小乞儿面容虽肮脏,仔细一看却能看出有几分秀丽。 这是个女孩子。 云涟心想。 小乞儿絮絮叨叨地说。 “您可别看我年纪小就不把我当回事,姑娘不妨试上一试,不灵不要钱……欸” 那店小二把小乞儿抓住,紧忙上前朝她致歉。 “客官,实在是对不住,让这小叫花子闯了进来,扰了您的清净,我马上让她走。” 云涟瞥了瞥店小二抓住小乞儿的手,温声道。 “左右不费太多时间,店家不妨暂等等。” “这……” 店小二犹疑看着二人,终究是同意了。 云涟解下些许碎钱,放进小乞儿手里,对方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说要给她算上一卦。 云涟本想拒绝,无奈这人意志竟颇为坚定,无奈,只得略点头,让她快些算完。 小乞儿严肃着脸,煞有其事地从破烂的衣服中掏出铜币来摆在桌上,几次变换位置。 “姑娘,我知道了——” 小乞儿兴奋抬头,却望见这位好心肠的姑娘温柔地低身看着她。 “谢谢你,不过,无论是何须卦象,我都有必须前行的理由。” 说罢,她便起身离去了。她的两位同伴也随之而去。 言外之意自然——所以也不必听这份结果了。 小乞儿神情一愣,再次望向桌子上排布铜币时却是瞳孔骤缩,也不顾店小二驱逐,连忙又算了几次,许是不相信此时所见,过了好久她才怔怔道。 “……是凶兆啊。”【`xs.c`o`m 网】 17、第 17 章 风来的时候,师妹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了。 云涟的声音像是从风中来的一样。 那时她望着他,好像颇为惊讶的眼神,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她说那就有劳师兄在宫门外接应我了。 她说话时微微歪了歪头,样子无比可爱,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可置喙的,她有时也很专断,要事物都依照她的意愿,姜青亘没问其他的,没问她是否安排好了一切,没问她是否想好了所有,而是直接问道。 “你取了你想要的东西就和师兄回九清山?” 云涟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只是一刹那的犹疑,又好像只是他看错了一般。 她点头道。 “当然了,师兄。” “我总是要回家的。” 她又补充道。 他因她的这一句话而整个人、整颗心变得柔软起来。 于是他再也无法板着一张脸,而是柔和地说着。 “这样就好。” - 三皇子觉得十分不好。 无论是周遭华贵至极的布横,还是柔顺地站立在一旁低下头的宫人,都让他感到无趣极了。 桌案上是哪个小国进献的古珍,他不记得了。从小到大,他拥有的实在太多,自突兀被强行昭令回京后,他心中的不快就未消散过。 三皇子随意捡起一串黑色晶石的耳环,走近一旁颤抖着肩膀的侍女,他的指尖搭在那几近纯黑的晶石上,愈发衬得他肌肤雪白,他语气状似好奇地问道。 “好看吗?” 少年一双碧绿色的眼眸,说话时双眸弯弯,看起来无害乖巧极了。 可侍女竟一点都不抬头看,她的声音已隐隐带了颤意,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回三殿下,好、好看……” 少年似乎对她的回答极为满意,好像一点也没发现她颤抖的身体,而是自顾自地将那耳环串在了侍女耳上。 黑色晶石的耳环,挂在侍女的耳上,几乎纯黑的颜色,让他突兀地想起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 少年退后兀自欣赏了一番,语气陡然冷了下来,粗暴地将侍女耳上的耳环一把扯下,摔在铺金盖银的地上,晶石发出清脆的声音,霎时碎成几瓣。 侍女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咬住舌尖止住耳上突来的剧痛。 “真难看。” 他冷冷说道,全然不顾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侍女,侍女耳上的血潺潺留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映照着她惨白的脸色。 内侍很快进来蹑手蹑脚将一切恢复原状。 三皇子闭上眼,感到愈发无趣。 走出殿外时他皱着眉问内侍在他看来增多的人手,内侍恭顺地回答说是为了恭贺三殿下十七岁的生辰。 三皇子的眼神微不可闻地滞了一滞,对他来说,每年生辰都是一样,一样的……无趣。 他望着不远处八角亭,挥退侍从,漫步于其中,少年素手挑开花枝,花苞被他随手摘下揉碎,他冷眼瞥着流出的艳色花液沾染了一手。 还是觉得很没意思。 苏玉想。 他望着因风而动的花,视线蜿蜒到了花丛中,他听到花枝摇曳的窸窣声,少年走进,然后看到了低眉顺眼的侍女。 她穿着宫里低等侍女的服装,低着头,态度很是恭顺。 无论怎么看,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人,可奇怪的是,苏玉见到她侧颜的一刻,心竟不知不觉躁动起来,好在无人知晓,他蹙眉,移步上前。 “你是哪个宫的。” “飞霜殿?” 苏玉迟疑地思考了会,好久才想起那是宫里的十一公主所居之地。 当今天子子嗣丰裕,十一公主生母家世不显,只是天子一次醉酒后宠幸的侍女,十一公主出生后被封为赵美人,几年前,赵美人不幸去世,十一公主存在感越发稀薄,恐怕连帝王都快忘了他还有那么一个女儿。 苏玉能想起,纯粹是因为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飞霜殿所处偏僻,她怎会到这来,苏玉心里隐隐有了想法,果不其然,问过之后得知是被调动为三殿下的生辰宴准备。 苏玉瞧着她柔顺的样子,连自己也不明白心里从何处而来的烦躁,他总觉得……这张脸,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怎样的。 苏玉被这念头惊了一惊,无论怎么瞧,那侍女的面容都无甚出奇。 再看她唯唯若若的表情,他便皱眉让她回飞霜殿不必再听他人调遣。 侍女松了一口气,谢过后便要离开,却在此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不是容貌,也不是举止,而是……感觉。 那侍女似乎大感惊惶,连声说是她高攀了,折煞了。 苏玉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侍女就回了飞霜殿。 那侍女进了飞霜殿,这确确实实是处极偏僻的宫殿,莫说人影,连鸟雀的踪影都没有。 她移步向前,再往内走,只有一个低身在扫洒的宫人。 她走近那宫人,问。 “如何,东西拿到了?” 宫人一张木讷的脸,点头用手指了指衣袖.,悄声道。 “都在里头了,云姑娘。” 云涟这才露出一个微微放松的笑。 “多谢。” 三皇子生辰宴,云涟打点好诸多关系,替了飞霜殿的内侍与侍女,飞霜殿地处偏僻,少有人问津,倒是让她的行动极为顺利。 云涟又问。 “可有人察觉。” 草上飞眼珠子转了转,可看见云涟对他温和一笑,他自然明白其中含义,打了个寒颤,马上说了出来。 “宫里人都忙着庆贺三皇子生辰,应该是没人看到的,但是——” 他的眼睛往内殿瞟了瞟,语气很犹疑。 “里头哪位,有些不对劲。我不确实她是否……” 草上飞又暗暗比了个手势,纵然是千金之尊,但对于他这样老练的江湖人来说,伪装成病逝并不难,最重要的是,这确确实实是位不被在意的公主。 云涟目光往他那一扫,淡淡道。 “我去瞧瞧。” 云涟进了内殿,呈上十一公主的午膳,从用膳者的身份来看,这实在是称的上是寒酸。 但十一公主依旧吃的很认真,很满足。 直到咀嚼完成后,十一公主方才说。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不等云涟回答,十一公主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以及你的同伴,要从宫中带走了某些东西。” 十一公主抬眸看向她,这位常年被冷落的公主穿着简朴,眼神却异常坚定。 云涟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一定还有下文。 “我要你帮我一件事,我会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云涟好像一点也没有被发现的惊惶,她向前了一步,平静道。 “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唯一的方法。” 十一公主这时候好像才有点兴奋地说。 “所以——我在赌,而且,这对你来说,是并不费力的事。” 十一公主抬头看向她,十一公主年岁尚小,穿着宽大的衣裳,更透露出几分伶仃来。 云涟这才笑了,她说好吧。 十一公主的脊背微微放松,轻声吐露出几个字。 “那一定不会太麻烦……今日是我的母亲忌日,我想祭奠她,只是缺少纸钱……” 云涟走出飞霜殿时两手空空,可以说,她进去时是什么样,出来时就什么样,草上飞望她,不可思议地瞧了瞧,方才相信她确实什么也没有做。 草上飞忽然觉得云涟是个危险的人,尤其是对他这类恶人来说。 她待人平和有礼,偶尔也很张扬热烈,哪怕是叫花子也能被她温柔以待,可她对他的杀气又再真不过了。 驱之用之,草上飞想,这就是她对这类江湖人的想法。 有这么一刹那,他竟然有些后悔以往做过的事。 可也只是一刹那,那点微不足道的遗憾很快就被即将回归自由的狂喜所淹没了。【`xs.c`o`m 网】 18、第 18 章 待出了宫门后,草上飞将所盗之物奉上,云涟将它置于匣中。 那是一株看起来再平平无奇的花草,素白的花,鹅黄的蕊,非要说的话,也只是更鲜妍些。 云涟望着,神游太虚,手指沿着匣子边摩挲,眼神带着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冰冷。 至看到不远处驶来的马车时,她才回神,眉眼柔和了许多,朝那驾车之人挥了挥手。 “师兄!” 少女笑得极为动人,日光照耀下,仿佛连她的双唇也染上了金色光泽。 姜青亘心念一动,万千思绪纷沓而至,一时有许多话想同她说,但他最后也只是低声道。 “先上车。” 少女提步跃身上了马车,站定时,她朝草上飞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了声有劳了,对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说不敢。 草上飞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望着云涟,云涟目光转过去,似笑非笑般说了声。 “怎么,您还想继续为在下效劳吗?” 草上飞立马想到被这看着温软性子却不怎么好的少女奴役的未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又贼眉鼠眼地目光乱转,道。 “那……先前的事,就自此打住了……” 云涟微微颔首,转身不再理会他了。 草上飞见云涟不再开口,心里并非不恼,反而大松了一口气,随即好像生怕她后悔,风一阵地离开了,他这般贪生怕死的人物,自然是做好了二手准备,接应的人物早已联络好,若是此行顺利,自然都好,可若是不顺,他亦不会将全部身家都放在他人身上作赌。 姜青亘叹着气,为她理了理车上帘盖,云涟随之旋身进去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师妹的事可是完成了?” 少年的声音清越,却又带着一丝苦恼。 其实他有意插手,又知她到底不愿意让他过分的干涉,师妹从小就是这样,外表看着好像再柔和好说话不过了,内里却倔的不行。 在更早的时候,她的面容确是比现在要冰冷许多,那时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他唤她师妹她也不回,宗门弟子看见了气愤于她的无礼,他却不以为意,他想迟早会让她看到他的,因为月亮就是月亮,冰冷的悬照于天上,后来她的眼中终于有了他,她开始唤他师兄,他看见她的眼泪,他看见她的欢笑。 他终于让她从天上来到人间。 因为是师妹,或者说只有她这么一个师妹,才会让他一直念着想着。 一直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直到现在。 他有时感觉她很近,近到他们可以一起去后山抓鱼扑蝶,可以面对着面一直说话到永远,有时又在她偶尔流露出的冷淡神情中感到离她很远。 可是这要怎么说呢。 当然是什么都不能说的。 于是只能这般看向她。 师妹、师妹。 无奈与苦恼充斥了他的心。 他要如何是好呢。 不过这些,云涟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但是、或许她不知道也好。 他想。 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再皱眉,永远不要再哭泣,如果这世上要有一个人受苦,他希望是他一个人就好。 少女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他忽然有点庆幸有帘布的遮盖,以至于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 他忍不住展颜一笑。 他衷心地为她所谋之事顺畅而高兴,可隐隐之中,在他的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深处,他竟是希望她遇挫,最好再无希望,这样他就能挺身而出,救她于水火中,和她说师妹下一次什么事都和师兄说好不好,那时他一定不会表现出自己心底的那点庆幸的。 察觉到自己的这份念头时姜青亘又想叹气了,有这么一瞬间,他发自内心地唾弃自己,幸好这份阴暗的不可告人的念头存在了只有一瞬便消解了——被她的声音所打断了。 “师兄——” 少女拖长了声音,语气显得极为俏丽,姜青亘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师妹每次用这般语气说话准没好事,可他还是高兴,因为这样就代表着她一定是有所求,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何事?” 少女探出身子,手指抚弄着垂至胸前的小辫,低垂着头,姜青亘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顶,他忽然觉得很手痒,很想摸摸她的头,幸好他正在驾车,不能不放弃了这个念想。 云涟又抬头望向一旁,她望见四周景象一切正在退散,她那双黑眸凝望着自己的手指,她声音很轻地说。 “师兄,师尊可有何谕令,每年快这个时候,武林大会将至,前几个年头,总是忙碌的很,我想,师尊回宗恐怕也是有其中原因……” 一谈到陆千雪,她的心中竟有片刻恍惚,但也只是刹那,她便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所以,我想师兄这些日子想必也是忧心此事。” 在某种程度上,她了解师兄像了解自己一样。 他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对宗内之事熟视无睹。 姜青亘自小在九清山长大,被九清山弟子唤一声“大师兄”,也不知不觉中对此有了一份责任感。 姜青亘闻言并不怎么吃惊,坦然称是,他本就打算寻回她后便回宗,其中虽有几番波折,好在殊途同归。 云涟抬头,那双黑眸凝望着他,她将话语一一吐露。 “如今想来,也有许久未回宗门,也不知宗内诸人是否安好,亦不知离宗时望见风景是否还似那时一般。” 姜青亘笑道:“师妹不必太过忧虑,虽说当初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说你惹怒师尊,被他赶下山去,但大家都知道,依往日所见,师尊他又怎么会生你的气,想来只是一时之气,更何况,师妹你又是这般惹人喜爱……” 说到这,他竟是眉目明朗,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谁又忍心不喜爱师妹呢。 他在心里轻轻叹道。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 - 京城到云州一路行来可谓是风雪兼程,云涟心中却不觉如何疲惫,待行到云州时心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舍,姜青亘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谈客,路上言谈不断,倒也不觉苦闷,她一边想着,一边看路上的山峦重叠起伏。 九清山下,云涟双足甫踏入宗门地界,一抬首便见到了一个眉目清肃、宛若一道惊鸿诗篇的女子,她不禁一喜,喊了声“周师叔”便扑了上去。 那女子对她这莽撞行为倒也不生气,反而亲呢地将她拥入怀中,抱着她转了几个圈。 那女子面容沉肃,瞧着约莫二十五六,正是前任掌门的二弟子,陆千雪的师妹,云涟要唤她一声周师叔。 云涟入九清山时方才六岁,正是幼小的年纪,又兼双亲去世,陆千雪怜她命运多舛,便带在身边教养,不假他人,即使那时他自己也才十六、七岁。那面容如霜似玉,双眸漆黑的少年掌门大概是没带过孩子的,他以前在陆家时也未有过妹妹,若论那些表亲,自然是有的,可是并不亲近,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是有点手足无措的和她相处,只是无人知晓。 待到了云涟再大些的时候,他再与她同进同出已是不妥,适逢陆千雪的师妹周连波回山,见了这小师侄踮起身子去摘果子的样子,心觉怜爱,她将她抱起,让云连能将果子摘下,末了,揉乱清晨师尊给她扎的双鬓当做报酬,周连波抱着她回了陆千雪那,就说你把这孩子交给我照顾吧,陆千雪心中自是万分不愿,可惜云涟是个喜新厌旧的,九清山少人烟,宗门弟子畏惧掌门那张冷脸,不敢靠近,蓦然来了个温柔明媚的师叔,她觉得异常新鲜,就一心一意地坐在她怀里了。 陆千雪见她坐在另一人怀中,鬓发也乱了,心里更是堵得慌,他唤了声云涟的名字,他的徒儿好像才回魂看着他,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他那了,陆千雪想着到底有周连波身为女子看着她,到底更稳妥些,就垂着眼帘说好。 周连波见了这许久未见的小师侄,捏了捏她的脸,笑道。 “阿涟瞧着又清瘦些,听说姜师侄与你一路同行,这小子没能好好照顾师妹,真是当罚。” 姜青亘十全认下这桩罪名,不觉忧恼,反品出一丝甘甜来。 云涟扯着周连波的衣袖撒娇道师兄尽职尽责,并未慢待于她,倒是她这个做师妹的,给师兄惹了许多麻烦。 周连波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是知晓她的性子,又打趣了她几句。 云涟眨巴着眼睛,声音好似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过,周师叔又怎会知道呢,我并没有告诉您。” 周连波敲敲她的额头,道是陆千雪命她下山接她,云涟又问那师尊呢。 周连波摇头道。 “掌门此时正忙呢,事务缠身、无暇顾及,他恐怕分不出身来接你。” - 周连波并没有说谎,云涟再见陆千雪时他正确定分身乏术,桌案上堆满了文书。 少女蹑手蹑脚地靠近,在他后面靠近,意图不让他知晓,然而青年只是唤了声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如流风回雪般。 少女的脸一下就皱了起来。 “被师尊发现了啊。”【`xs.c`o`m 网】 19、第 19 章 他并不抬头,目光停留在书册上,手里依旧握着朱笔,笔尖挥动着,时不时添减着什么。 一灯如豆。 许是灯火映照下,师尊一向冷肃的容颜竟添上几分柔软。 云涟微感惊奇,在记忆中,师尊一向是飘雪流云般的人物。 云涟趴在桌案上,双手撑着脸,注视着他。 陆千雪好像没看到,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云涟干脆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甚至抵到了她面前。 陆千雪握笔的手顿了一下,不得不抬头看她。 他微不可闻的停滞,她一向这般没规矩、无法无天。 偏偏—— 他凝望着她双眸弯弯,显然是对自己行为得意的样子。这一点,他向来是知道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心想还是很可爱。 陆千雪放下笔,心中无奈面上却是不显,只启唇道。 “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看看师尊吗?” 少女似哀怨地嗔道,她向前一步,眼睛亮晶晶是。 “还要多谢师尊安排周师叔来接徒儿了。” 陆千雪淡淡道,好像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周师妹一向做事稳妥,且……她也很思念你,这是她和我说的。” 少女睹呶着说。 “那弟子还以为是师尊特意交代的呢。” 他听了这话,眼睫颤了颤,并未说话。 若是他人落到这番地方,恐怕会以为这是冷待了,可少女知道师尊向来如此,并不好言语,她不以为意,反而更添谈兴。 云涟的目光划过那平摊着的册子,有些好奇地问是什么。 “武林大会各掌门的名单。” 陆千雪言简意赅道。 武林大会将近,琐事繁多,这些日子,要处理的事物几乎是几倍增多,更加上他前些日子下山去处理自己私事,在九清山诸位长老眼里嘴里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他眼里心里却很重要的事,又费上许多功夫,待回到九清山,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处理了这处弟子斗殴案,又处理了九清山领域内相争事,如此这般,大事小事,其实有些小事他安排长老处理亦可,但他想到云涟不在,他自己一人,轻松些亦或者是劳累些又有什么区别,他自己处理亦能更方便掌握些,索性便一并处理。 这些日子夜里他屋子里的灯也总是点着的,陆千雪看着虽不敬人情,却并不是非常严苛的掌事者,在这样的深夜,他无需侍人等待传唤,也无需人守夜,依照他的武功境界,既没有必要,也显得多余,他也不喜他人伺候,旁人的身影让他觉得不适,他喜欢望着珑珑灯火映照下的纸张,他纤长却有力的手握着朱笔,在纸上勾画,夜太漫长,这样好歹更容易过去。 在很早之前,他与她度过那冗长的夜晚,女童的声音是软绵的,那时她唤着师尊,她的样子在黑夜中很模糊,习武之人的目光比常人要好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问怎么了吗,云涟初至九清山那会总是做噩梦,女童睁眼时苍白惊惧的脸令他心上发疼,在此之前,他从未尝过这样的感觉,他抚弄着她的背,他抱住了她,他说不要怕、不用怕,师尊就在这里,陆千雪的话自然是很有分量的,彼时他已是九清山的掌门,少年掌门,身居高位,武功又深不可测,女童也就渐渐地不怕了。 陆千雪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的唇微微被她抿着,露出一半的柔红来,一双檀黑的眼睛流转着,时不时露出狡黠的神态来。 好像她越发长大,他就越发不知如何和她相处,一直以来,不管是练武也好,江湖杂事也好,多困难多琐碎他都不觉苦恼牵挂,可唯独有关她的事,无论什么都让他牵肠挂肚无法听之任之。 “徒儿特来拜会师尊,师尊却这般不近人情,真令人失望,难道师尊当真厌弃了徒儿,想要将徒儿逐出师门吗。” 说到最后,她甚至用衣袖遮住脸,只露出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 陆千雪一愣,望见她黯淡的眼神,即使清楚知道她是故作样子作弄他,他却也微感心涩,低声道。 “为师何曾厌弃了你,倒是你……”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莫要再说这些话来惹我难过了。” 青年长发低垂,许是夜晚露深,只着了一件素白中衣,他的发半束半落,随着他的呼吸摇曳着,发稍垂至腰际。 云涟听了他的话,凝望着青年的眼睛,有些羞赫地绞了绞手指。 她低下头道。 “师尊是生徒儿的气了吗?” 少女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微不可闻的失落。 他近前去,很想像幼时一样将她拥入怀中,抱至膝上,在她耳边低语,告诉她他永远不会生她的气,他会永远爱着她,他会一直爱着她,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他怎么能不爱她呢,他怎么办才能不爱她呢,他在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无法再离开她的了,倘若那天没有遇见,或是遇见了却选择转身离去,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一开始的那个冷漠倔强的孩子,现在是怎样变成这个巧笑倩兮的样子呢。她像一颗种子,慢慢发芽长大,也在他的心间长大,甚至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以至于他无法呼吸。 他行步间能感受到手臂间的疼痛,迟钝的刀片将他毁坏的遍体鳞伤,可肉身间的疼痛他早已习惯麻木,甚至可以熟视无睹,从开始练武那天,他就可以作为无视它们了,连皱眉也不会。可是心间的、精神上的呢。 他爱着她,这爱快将他折磨疯,在与她分别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疯狂思念他,但她恐怕是万分不知的呢。 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如影随形伴随他许多年。 他注视着她,耐心细心将她教养长大了,幼时她偶尔会有些哀伤的说,这般小的孩子又怎么会这般惹人怜爱呢。她说师尊我没有爹爹了也没有妈妈了,她的目光是细碎的游鱼,落在他的心间,在她话语落下的瞬间他就说没关系,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家人,做她的爹爹、做她的妈妈,做她的一切一切,或者做她耳畔的一缕清风,做落在她发际的一滴雨水,做落在她眉间的一场雪。 他爱她,可这无关情爱,他确信。 他做她的师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确信他就是这般一直、长久来对她的感情,除了愈发浓烈、愈发不可收拾没有什么不同。他确信哪怕是她未来的夫君也不会比他更爱她了,不——一动此念,他便好似坠入万丈深渊,即使是假设,也令他万分不适,她怎么会怎么能有夫君呢,又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他悉心照料的花呢。 他几乎想要这么做这么说了。 可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间他又想起许多人,他又想到许多事,此时此地并无他人,他所做之事也不会有他人知晓,可那束缚住他的并不是这些,或者说来自他自己。 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连同心脏也同时发酸发涩,可他只是低下身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语气平静地对她说。 “并无。” 他比娇小的少女高上许多,即使是低身看她也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女的脸蓦地抬起来,她有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动心、都会心软的脸庞,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少女因他的话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有细碎的光在她眼中游移,他紧紧地看着她,一丝一毫也不许放过,终于,他在她眼里望见了他的影子,而他分外满足。 可他仍是不肯放过,他贪得无厌,他紧追不舍,他说。 “让我再看看你,涟儿。” 少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她当然是不明白的,她已经在看他了啊,师尊是师尊,她心中一向敬重他,再说,回避师长的视线不是很无礼吗。 此时弧月,周遭寂静,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在地上,那就绝不可能是她听错了,她再次望向他,青年乌黑的眼神让她的心颤栗了一瞬,这样的眼神,云涟是绝无见过的,若是其他人这般瞧着她,她定会当场就变了脸色,转身就走,或者将那人的眼睛挖下来,可这是师尊,那就万万不能这般做了,她虽然不能算是十全十美的正道人士,可也是愿意孝顺师尊的好孩子啊,她只能去想师尊那阴沉压抑的眼神究竟是为什么呢,师尊在过去时也喜欢盯着她看,她知道他就算面上一片冷静,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她就是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在她的身边,不然缘何在她欲要尝试任何危险的活动时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拦下,可那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也只是无奈、平静、宽容与爱怜,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师尊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压迫感,是的、压迫感,想到这个词,她有点想笑,难道师尊终于觉得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顽劣徒儿,决心好好惩治一番了吗。她那时只是笑,毕竟不当怎么回事,可现在她对上师尊的眼神,却略感不适,她又紧接着想、后知后觉地想,有些迟钝地想——师尊是不会害我的呀。这是师尊呀。 相伴了数十个岁月春秋的师尊。 贯穿占据她大半个过去、大半个光阴的人。 她几乎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甚至发了场薄汗。这样密不透风的眼神,她呼吸着,胸口起伏着,心想师尊到底是怎么了。 陆千雪到底是怎么了呢。他也很想问问他自己,他骤然转过身去,盯着他的指尖,忽然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睁眼,转过身时青年的眼睛已经同往日那般平和平静了。他微微颔首道。 “抱歉,只是你我师徒二人数月未见,为师难免挂念,便不由自主想要多看看你。” 他语气极柔和地说。 “吓到你了吗。阿涟。” 她摇摇头,只是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地想也只是数月不见,缘何师尊的眼神好像数年分别般,只是这么说未免惹师尊伤心,又显得自己无情,她只好在心里默默寻思。【`xs.c`o`m 网】 20、第 20 章 在很久以前,在云涟被陆千雪将将带回九清山时,她的心中未尝没有害怕的。 在偶尔那么一个瞬间,她的脑海里有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他带她回来是为了什么,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一身剑气,寒冽的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他让她唤她师尊,她拉住了他伸开的手,而他没有放手、一刻也没有。 惊疑和惶恐在她心中蔓延,她做了许多荒唐、可笑、甚至在世人的观念里算得上大逆不道的事,她想验证她心中的想法,可无论多少次试验,他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不会放手。 他的五官和温和两个字绝不能称的上是相关,大概是几乎没有人可以直直地对上那双宛如最深最冷寒潭似的眼睛,可云涟并不觉得害怕,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对她的姿态确是堪称温柔,在某一天,很平常的一天,他教导他的剑法,陆千雪绝对称得上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剑客,他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寒锐、不近人情,他的人更甚,可带动的剑气使得一瓣落花落在他的剑身上,她那天愣了一下,望着那瓣落花,他那双眼睛顿了顿,那双带有剑茧的手、那双用来握剑的手就捻起那瓣流红,就这样轻轻别在她的鬓边,陆千雪做这些的时候无比自然,仿佛天边出现的一片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事了,他又为她讲解起来,可就在他望向她的眼神里,在某个他耐心指导她剑法里的声音里,她想她已经明白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云涟看着他的脸越发棱角分明,他的眼尾是翘起的形状,却是一双幽冷的凤眸,偶尔,他也会苦恼,好像永远无所不能的人,也会神情冷淡地望着她,可是又有点不一样,他轻轻的叹气,他说涟儿你乖一点,她吗,她大概是无法无天的,在云家还在时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在云家覆灭后,她吃了好一段时间的苦头,可是也没太久,陆千雪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抱至怀里,这个极冷淡的男人没有对谁做过这般亲密的举动,她是第一个,她有时变得很专橫,不许他看其他任何人,他竟也不生气,或许在他眼里,他的目光本也不会停诸在他人身上,她依在他的臂弯里,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装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一向很懂得让他心软,她说师尊涟儿还不够乖吗。他简直又想要叹气了,她做的事有哪一样是和乖巧沾边了呢,将他的发弄得乱七八糟的,非要师尊抱,和其他的弟子又打起来了,对长老不敬……可这样的烦恼也是带着一丝瑰色的,她把他弄得一塌糊涂了,长老们每隔几日就来告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的状,虽然他一样也没听进去。 她当然是很乖的,这般看着他,就算是不好也是很好的了。于是他摸摸她的头就不说话了。 师尊问她有没有被吓到,自然是没有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被他吓到,更何况在她心底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不会伤害她的。 她只是有点……略微有点不明白,她大脑迟缓地转动着,她呆呆地望着他。 师尊的眼像两丸黑水银,极黑的发垂落在白衣上,连肌肤也是玉白的,虽然美丽、却难免冰冷,唯一的颜色是他淡色的唇。 他的唇张合着,他说,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去的。 陆千雪诸事缠身,云涟不好再频频惊扰尊师,其实依她从前,也未必不可,只是心里涌现这个念头时却不知为何忽生一阵惆怅,遂歇了此念,不光如此,连师兄也不见人影,他作为宗门大师兄,本也所负甚多,好在周连波见云涟神情委顿,便前来与她分享了些自己这些年下山所遇趣事,周连波外表虽是一位泠然女冠,谈话时言语却很风趣,妙语连珠,加上她本身便好云游,所见奇闻异事颇多,云涟听了,心中郁郁之色稍解。 又这般过了十几日,陆千雪将她唤去,问她可要与他一同前去武林大会。 对陆千雪来说,这本也没甚么趣,无论是众人嘴里的英才扬名的地方,还是邀他点评少年英才,只是世间大多数事如诸如这般无趣,那便也显得稍稍有趣些。 云涟犹豫片刻,点头。 陆千雪似乎是笑了下,他说。 “那就去吧。” 说去就去,武林大会所设初离九清山算不得太远,数日跋涉,陆千雪携着九清山诸人到场,亦客气而疏离地回应其他门派掌教的寒暄。 陆千雪眉目带雪,神情冷淡,众人却不以为意,对这位传说中的陆掌门脾气早有耳闻。 本是盛事,来者诸多。远远地就望见各门派弟子齐聚一堂,窃窃私语或左顾右盼。 武林大会原是百年前流传下的,旨在为武林选拨英才,见见新气象,在过去几届时,云涟也作为九清山弟子上场,她那时觉得新鲜,挥刀拔剑,剑指四方,他人目光喝彩让她亦小小得意了几番,后来见久了未免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 陆千雪位列上席,这一次云涟并不打算上场,于是坐在陆千雪身旁,支着手看台下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陆千雪瞄她一眼,见她瞧得认真,就低声为她讲解起那在比武二人的招式来。 并不算多高超的招式,在陆千雪眼里更是稚气笨拙,陆千雪摇摇头,或许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当今武林各大门派林立,也就造就所学杂多,但万变不离其宗,上场之人皆无甚出奇之处,云涟瞧了一会便觉无趣。 正欲起身离开时却见一青衣少年旋身上场,那少年手持长剑朝对方见了个礼,招式灵动,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让云涟觉得这招式有些莫名眼熟,心思流转停滞间便没有起身,坐下看这青年少年的比试。 那少年势如破竹,竟连胜几场,云涟略感惊奇,却意外对上他的眼睛,他似乎并不觉得惊奇,反而对她笑了笑。 待那青衣少年退场,有婢女上来更换香果点心,到云涟那时,婢女额外将一枝盛放芙蕖呈上来,说是有客相赠,云涟心道出奇,这个季节,芙蕖大多已败,便手抚花枝,问是谁送的,那婢女在她耳边道就是刚刚那位胜了好几场的少侠。 云涟抚在花枝上的手忽地一滞,刹那间便想到了一个人,想来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有法子使花开不败了。 云涟便问了这婢女那青衣少年离开方向,与师尊道是故友相见,暂容她离开片刻,她起身去那处,那少年不期然在回望等她。 见她身影,霎时露齿一笑。 “云姑娘,请随在下来。” 云涟亦问。 “所见之人可是姓连。” 少年笑容更盛,道:“舅舅果真没说错,那日他随手折下院里一枝芙蕖,说让我给您,届时一切自有分晓,我还道舅舅在做什么,不想当真如他所料。” 说罢,他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小声道。 “这下好了……那日就不该打赌,要将那副白玉棋局输给舅舅……” 他调整好表情,温声道。 “且让在下带您前去,在下姓连,单字音,您唤我连音就好了。” 连音看着约莫十四五岁,比云涟还要小上两三岁,他容貌秀气,举止斯文,云涟看了,心生出几分欢喜,便道。 “有劳小连公子了。” 连音被她这声小连公子叫得两颊通红,他想云姑娘虽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是舅舅的好友,那就是他的长辈了。 穿过隔帘水榭,云涟来到一处极清雅堂院,此处她并未来过,可布置很眼熟,她见了,心中更添几分确切。 云涟回头时连音已不知何去,她也不惊慌,径直上前,听到了流水潺潺声,落子声,显然是有人在此处下棋。 那人脊背挺直,黑发随意束起,流泻在背后。 在他面前,有一道棋局,只是无人对弈,云涟坐下,纯熟地捡起白子,白子落定时她方才悠然道。 “故人相见,不说些什么吗。” 在那流水旁,柳树下,那坐着的黑发蓝衣的公子,他仰面对她微微一笑,恍如身旁柔嫩柳枝摇漾。 “许久不见,云涟。” 这正在说话的男子云涟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连绪……只是不曾想到你会来此……” 她将袖中芙蕖放下石桌上,道。 “若非我熟悉你,恐怕还要纳罕好久。” 她似乎有点埋怨,双指倚在右颊与下颚上。 连绪又落下一子,修长的手指抚在黑子上。 对上云涟的眼睛,他显得不紧不慢,缓缓说道。 “我不这么做,你会来吗。” 他对她赫然一笑,又道。 “我只怕你早将我忘了。” 连绪的面容隽雅,笑起时双睫低垂,宛如莲心被露珠滚落的那一刹那的颤动,此时双颊微红,仿佛有些很不好意思。【`xs.c`o`m 网】 21、第 21 章 他话语中似有哀怨之情,云涟想到上次不欢而散的局面,以及接下来对他有所求的想法,便没法硬气了,只抿了抿唇道。 “你我之间,即便积年未见,又哪里会影响彼此的情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连绪闻言顿了一顿,本该举起的棋子在指间停滞了许久,良久,他目光闪烁,唇翕动着,似乎有些忧恼,道如此最好。 二人不再言语,将这局棋下完。 云涟道。 “你怎会来此,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说只愿偏安一隅,乔居自家小院就够了。” “只是恰巧有些事要来。” 连绪清癯两颊,广袖飘扬,低垂着眼道。 经年未见,他的容貌却好似一如从前,未有其他变化。 云涟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连绪时,他可是比现在要冰冷许多。 当初她路经扬州,与人起了冲突,却不想意外闯入他人小院,仇家人多势众,云涟那时虽武功练得不错,却也做不到全身而退,那就不免受了些许伤,她无意打扰小院主人,碰巧又下了雨,只是想暂借此处避雨,待恢复后便离开。 小院荒芜,又无奴仆,云涟自觉给小院主人带来了麻烦,就随手将小院清理了番以作借他宝地暂歇的报酬。 夜晚的时候,云涟能望见屋子里点了灯,但她却从未靠近过。 云涟和小院主人虽身处一处,却默契地从未相见,保持着这份平衡。 然而在云涟欲走的那天,在那个静悄悄的夜晚,她却察觉了湖水的动静。 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云涟几乎是刹那间便察觉到有人落了水。 今夜本是个雷雨天,又是深夜时分,湖水处又离她歇息处很远,平日里这个时候云涟也早已入睡,可偏偏那天云涟没有入睡,可偏偏让她听见了,于是她循声过去。 在那湖水中,有坠水的青年,他青色的衣袖浮在水面上,宛如大片大片的水草,青年鸦黑的发如同丝网般铺开,他仰面闭眸,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云涟心道这下好了,她将他救下,恰好还了这段日子的打扰,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跳上去,双臂攀着他的腰身,将他带到岸上。 云涟并不是医者,也不精药理,只是凭借曾经所见生疏地按压着他的腹部,也许是那人命不当绝,竟真起了用。 青年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云涟同他四目相对,只是惊异的是,这双眼里轻飘飘的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被救下的感激,那双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像一面澄澈的水镜。 她救了他,他却面容冷淡,好像并不怎么感激。 他呛出几口水,身子弯下,背着手捂着嘴,发出剧烈的咳嗽,他的面容惨白,又因方才激烈的动作时两颊涌现出不正常的潮红。 直到青年的咳嗽声终于停止,他一手捂着嘴,一边看着她说。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云涟道。 “本也要走了。” 云涟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没什么好遮拦的, 少女的容貌在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他只能望见她一双盈盈双眸,那双眼睛看着他,蓦然迸发欢欣来。 她拍拍手道:“幸好你没死,不然我可就白救人了。” 她望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袍。叹气。 好似有些忧恼地道。 “好不容易将衣服弄干,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他的目光移转到她湿透的衣袍上,却没有任何亵渎的意味,好似只是单纯的看着,像看一片叶一颗草。 他据理力争。 “阁下将我的小院弄得全是血。” 这说的是云涟在对敌时不慎将血肉溅在他的家中。 他指责的语气显而易见,云涟也只好努力道。 “那——抱歉。”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好似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出。 “不……” 青年不再看她,低下头说。 “你救了我,将先前一切抵消,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你走吧。” 云涟望着他仍是苍白的唇,望着他湿淋淋的发,忍不住问道。 “就是此时,就是此刻?” 青年不语,点头,背过身去,等待着她的离去,他在心里想或许就像她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可当他转身回看时,却发现她没有走,仍在原地。 “你……” 他瞳孔骤缩,心中一惊,好像在看一道难题。 云涟却十分自然地接过他的话说。 “我不能走。” 他抿了抿唇,夜风冰凉,打在他湿透衣袍上,带来刺骨般寒意,他却置若罔闻,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她。 云涟看着他,骤然笑出。 “至少不是现在。”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双膝上,方才她抱着他上岸时她就发现了,他的双腿并无知觉。 “你要是在我把你救下后,就这般轻易死了,我岂不是白白下水一趟。” 少女眼波流转,含笑看他。 青年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的目光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眼里是微不可闻的愣怔,片刻后,他手背放松,面上好像仍然非常淡然。 如同冰玉般的男子淡淡道。 “那就多谢姑娘好意。” 此地布置虽雅致,却偏远,更无奴仆,云涟几乎是不知道他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是怎般度过的了。 云涟想,他那看起来的一身气度也不像无名之辈。 不过,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云涟与他互通了名姓,得知了青年名叫连绪,除此之外,她再无问及其他。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为何双腿有疾却无奴仆,双腿是如何残疾的,诸如此类的事,她一句都没有问。 二人衣物皆湿,连绪告诉她将他放在一旁轮椅上即可,云涟却不顾青年的挣扎,将他抱起,少女乌黑的湿发淋在他露出的脖颈上,随着走动时不时扫到他脸上,他的身子陡然一僵。 “云姑娘,你……云涟!将我放下!” 在连绪过往的人生中,他从未遇见云涟这样的人,或者说是这样的姑娘,他几乎是有点咬牙切齿了,世人多好女子贤淑,即使是江湖女子,也少有这般专橫的性子。 云涟支着脑袋听他从一开始的淡然到后来忍无可忍的恼羞成怒。她百无聊懒地将衣物放下,心想他还是这般看着脸上有些气血顺眼些,她这般想的时候全然没想到他脸色的绯红上被她气的。【`xs.c`o`m 网】 22、第 22 章 此后又过了几日,有那么一日,云涟忽见连绪变了脸色,他先前虽也不常说笑,可与她交谈时眼里总会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一日,她却在他眼里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轻嘲。 云涟听到了庭院中的争吵声,她无意参与他人家事,便在不远处等待,只是她又想了想,走时也该告别。 从庭院走出的人看到她,瞟了好几眼,好像颇为惊奇,不过须臾间便脸色发青地走了。 云涟又静静等了一会,才进去。 他见到她,似乎愣了一下,嘴角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昔日那张俊秀的脸尽力压抑面上的冷意,竭力维持原先的温润。 他似乎心情很不好。 云涟心想。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青年被她的目光盯的浑身僵硬,终于无法忍受地说。 “云姑娘,我的脸上可有不妥的地方。” 云涟犹豫道。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 连绪因她的话后颈一僵,在这几日相处中他是知道了,这个姓名是云涟的女子向来是心中没有委婉这两个字的,但他还是垂着头说是。 他等着她的话,却陡然因唇侧突然出现的温度而完全愣住了。 少女没有靠太近,只是略微向前走了几步,是……恰好能触碰到他的距离。 她的手指按下他的嘴唇旁边,这般暧昧的动作,眼神却很清亮,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不想笑的话,不笑也可以。” 她微微侧了侧头,对他说道。 少女的手指柔软,指上有着剑茧,显得……这一刻的触碰更加真实。 她手指的温度似乎太烫了些,连绪心想。 他想了许多,可也不过是刹那,她将手指收回,连绪竟感到些许遗憾,最可怕的是,待他察觉到这缕遗憾时,他更无法容忍。 他竭力装的若无其事,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因为——或许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她说话时语气无比平静,好像这就是一件再平平无奇不过的事了。 他却忽觉内心一阵冰冷。 - 云涟到底是与连绪告了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与他亦是。 走时云涟回想起连绪望向她的眼神,觉得其中似乎蕴含着什么,可是她也无从辨别,只觉很像初次相见她将他救起,那时他睁眼看向她的眼神。 走到半路时云涟忽“咦”一声,一摸衣侧,果真是不见了,这是她十岁生辰那年,陆千雪相赠玉佩。 于是折返。 - 连绪隐约觉得自己是要死了,他任由自己沉入更深处,他是个大夫,或许曾经是,所以他比他人更清楚淹死的人死后大概是很丑陋的,浮肿的脸,铁青的颜色,只要一想想,他就忍不住皱眉。 连绪厌恶着这样的存在,在过去,他被视做连家最有前途的年青人,被视作医谷下一任谷主。 ——如果不是那天他坠下崖。 现在想想,简直是愚蠢,就为了那痛哭不止跪下求他的病人家属,一时心软做出这般草率的决定。 救下那个人代表着要去摘下七星草,而七星草所处的环境极为恶劣,采摘时又需万分小心。 他犯的第一个错是不该心软,第二个错就是不该去摘那七星草。 他做对了,也做错了。 七星草被采回,顽疾缠身的患者被他治好了,作为代价,他的双腿再也无法行走。 醒来时他双手颤抖,他感受不到腿部的疼痛,对一个坠崖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这就是最糟糕的结果。 所有人都说曾经的医谷少主连绪变了,他的脾气愈发古怪,他恨着被他医治好的病人,恨着谷中师兄妹看他的同情遗憾的眼神,他最恨的……是当初那个自己。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连绪离开了医谷,来到了一处再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或者说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人, 偶尔……会有人闯入,觉得他这样的废人无甚威胁,又惦记起了这份偌大的家财,他将他们变成了试药的药人,这双曾经治病救人的双手如今也无比顺畅地取走他人的性命。 连绪并不觉得怎么后悔。 直到她的到来。 真奇怪的人啊……至少连绪没见过这样的人。 连绪想着,倘若她对他流露出一丝的同情心,就把她留下好了,永永远远变成既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的药人,但是太遗憾了,她没有。 一丝一毫也没有。 她的眼睛……总是很有活力,黑而翘的眼睫,若是沾上水珠,就会不安地颤动着,每当这个时候,连绪都很想为她拭去。 他一会想让她留下,一会又舍不得让她留下。 少女走的那天,他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她的屋子里落下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枚小小的“涟”字,他看着看着,忽觉有几分可爱。 被云涟救下的那次,他没告诉他的是,他并不是不慎落水,他是故意的。 在她没来之前,他早已厌倦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 他特意挑了一个平日里她在深睡的时刻,又是雷雨天。 他想着万无一失了,可是还是被她发现了。 真倒霉……他想,被她救下,睁开双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想。 在遇见云涟之前,连绪很少有与女子交流的时候,那些患者和谷中的师姐师妹,他自然以礼相待,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他的目光从不停留在她们身上。 双腿残疾前,连绪是前途无量医者仁心的医谷少主,双腿残疾后,他的脾气坏了许多,曾经众人看他的眼神便变了。那些往日向他表达过钦慕的少女,看着她的眼神隐隐有些惧怕,他心觉好笑,又觉恶心。 至于云涟,连绪仍是觉得很倒霉,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院子,待在没有人的地方,偏偏她撞上来,他想死,又被她救起。 好在她走了,省了他许多事。 连绪闭上眼,感到大脑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这一次,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连绪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手腕上缠绕着她的玉佩。 他想,就作为赔偿他的代价吧。 可是在那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连绪猛然睁开双眼。【`xs.c`o`m 网】 23、第 23 章 云涟回时却未寻见遗失玉佩,她心中纳闷,去寻连绪。 却不期然听见他房中水流声,云涟环望一圈,发觉至已晚间,想是恰逢遇到他在洗漱,她本欲叩门的手一顿,却听见了连绪的声音。 “请进。” 连绪的发柔软顺帖地坠在他肩侧,见到她,他柔柔一笑。 云涟就问他是否有看见她的玉佩,他用手比画着。 “大概……是这样子的……” 连绪目光落在一旁桌案上,朝她微微颔首,云涟随着他的视线定睛一看,便上前几步握在掌中,仔细辨认这正是自己所遗失的,心中一松,对连绪露出一个笑来。 她猜测约莫是她走后连绪发现的,便道。 “多谢了。” 直到此刻,她才有将心思放在连绪身上,他望向她的目光……云涟心中一顿,那似乎是有些过分奇异的眼神了。 他先前并不看她,微微垂着头双睫低颤着,好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在注意到她的目光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来望她。 他的目光似叹息。 在那一刹那,云涟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云涟听到他如是说道。 似乎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又似乎只是云涟自己听错了。 在后面,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般,又好似他根本没说过这句话,而是非常自然地和她闲谈起来,照常说笑。 云涟心中疑虑也慢慢放下了。 - 云涟不知道的是……在连绪发觉她的脚步声的那一刻,这个男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去,听到她的动静的第一刻,他心中涌上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绝对不能被她发现。 心在这一刻突然跳得飞快,不过刹那,他就想好了在面对她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动作表情。 为什么呢。 连绪艰难地爬上岸时他这般想着。 他往日里总是束的整整齐齐的发胡乱地挂在他脸上,由于惊惶,水底的礁石划破了他的手腕,血将他的白衣染的乱七八糟,沿着岸边水草一路蜿蜒。 连绪看着流落的血迹,冷着脸皱起了眉,这代表着他要收拾的区域又更多了。 简直完全无法理解。 连绪按住心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心想。 连绪的双腿已无法行走,武功却还在,如若用真气强行催动,亦能同短时间行走。 为了不让她发觉,他废了很多功夫。 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即使是坠崖那次也没有过。 连绪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还要回来,但他从不敢和她说,他只能在看着她时不断在心里发问,他只敢看着她的眼睛,然后落荒而逃。 或许在他发觉她遗失的玉佩那刻,他就在等她回来。 又或者,在他被她救下那一刻,他就已经在等待了。 连绪心想。 - 所以,无论是表面上的还是内心里的,连绪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她不要掺和到麻烦事里。 但是云涟倘若是他说什她就做什么的那种人她就不是云涟了。 云涟说,要麻烦他帮她辨认是否是她记忆中的植物。 他当然说好,可随着他愈深探查便发现里头水愈深,他欲要让她不要找往深查了。 他实在是很不想她因此而受任何伤。 她不愿,他竭力忍耐,耐着性子同她分析利弊,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他心中愈发苦涩、愤怒,二人终究不欢而散。 随后便是很长久的分离,在每一个夜晚,他都辗转难眠,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自己当日言谈是否过激,直到最后他终于释然,即使她不去找他,也会去找他人,既然如此,那何必又推开她,做她不愿的事。至少这样,事情还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给她去了一封信,言辞恳切,甚至有些卑微了,他主动低下身段与她和好,当连绪愿意去做时,他一向可以比任何人更柔婉,在过去,他亦很受喜欢,他的样子看起来本来就很温煦,倘若笑一笑,眉梢都会染上笑意,显得别样温柔。 - 连绪手捡起云涟取出鹅黄蕊色花枝,那是云涟从京城中带回的,也是她先前托付给他的事,那时他说除非让他亲手确认,否则无法辨别,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点花瓣,垂眸笑道。 “你倒是毫不客气,尽是使唤我了。” 云涟眨眨眼,托腮捡了些好听话说与他听,道是除了麻烦他实在不知将此事托付给他,连绪果然失笑,摇头道,“只有这个时候你才……” 他望着她的眼睛,后面的话,却不说出来。 他望着一旁飘扬的柳枝,不再看她,道。 “去京城了?” “嗯。” “有没有受伤。” 云涟支着手说我若是受伤了你还能看不出来吗。 他听了,过了片刻才说也是。 他抚袖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捡回,手腕转动间广袖滑落,露出玉白腕骨,低头道。 “没这么快,过几日再来。” 他说话时并不看她,而是回头望了望,云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连音却是不知何时出现了。 连绪的声音在耳朵响起,和他这个人一样,好像永远是这般不紧不慢的。 “我行动不便,便不送客了。阿音……他是姐姐的孩子,前些年,便来到我这……不要和我客气,尽管使唤他就是了。” 连绪瞧着她,又蹙眉。 “很惊讶么,我总不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好吧,是我不好,先前未与你说过,左右不过是些不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听,我便告诉你好了。” 然而就在云涟转身欲走时,他却打了个手势让她向前。 “等等……” 见她满是疑惑的眼神,他取下腰间药囊,低身挂在她腰侧。 连绪低身时散落的发丝浇在她手腕上,黑与白的对比格外明显。 他的神色不变,淡淡道。 “好了……你上次不是说喜欢这个味道吗。” 说罢,他取出一盒药膏,那是与他方才挂在她腰侧药囊取自同一种药材,他抹了些在她腕上,道。 “你闻闻,是不是一模一样。” 云涟果真好奇的抬手去嗅,连绪见了,手指微动。 “我在里面额外放了些安眠的药材,晚上休憩时,也许会有效。” 云涟并不和他客气,睁大眼睛说那就多谢了。 连音就在一旁看着,连绪却好似当没有这个侄儿一般,动作无比自然。 连绪道。 “阿音,送送云姑娘。” 连音支支吾吾地说好,秀美的少年到底是面子薄,见了这幕,脸上爬上些许薄红来,他隐约觉得眼前所见似乎比普通朋友相处有些不同,可是又并不怎么确定,除却母亲等少数几位女子,他并没有什么和女子相处的经验。 连音想,或许是因为他见少了吧,不然何以二人皆神态自若,反而是他手足无措……不过倒是少见舅舅这副样子呢。 他甩去脑子里多余的想法,去到云涟面前,引她出去。 连音虽然好奇,却因不好打探长辈的私事而显得十分纠结,最可怜的是这些清清楚楚地在他脸上写着。 他一边想着舅舅和云姑娘到底是什么认识的,一边又想着到底该不该问呢,这么一来,他的样子就格外辛苦。 还未待连音想出个所以来,就已将云涟送至武林大会所设场地。 他只能沮丧地和云涟说再会。 云涟笑着看她,显然被这少年一路来不断变化的表情逗趣。 连音本是有些懊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是好胜心强的时候,可是他又看了看笑,少女双眸弯弯,明媚若夏花,他就抿了抿唇,心想给她笑一笑,增添些乐趣也好,男子汉大丈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云涟回去时擂台上还在继续,有哪位少年英才一战成名,有哪位武林前辈一雪前耻,她并不在乎,只是将目光投向九清山所在方向,陆千雪仍是端坐高台,神态端谨,仿佛一座玉像,云涟甚至怀疑,他可能连表情整场都没怎么变过,对于师尊,云涟自认为总是比他人要熟识一些的。 云涟翩然来到他身边,她唤师尊,陆千雪的眼睫方才动了动,师尊的样子其实十分秀雅俊美,云涟心想,只可惜太过冷肃,使人望而生畏,反而不敢怎么细瞧他的容貌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云涟看见陆千雪的样貌愈发寒锐,可他对她的态度却始终如一。 “云涟……” 她听见他喊了她的名字。 那模样十分寒咧、声音也是冰冷冷的青年半阖目道。 “到为师身边来。” 她遵从师尊的意思,坐下,坐到他的身边去。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眉皱起,云涟在心里将近日来做的事都细想了一遍,想着她应该是没有做什么惹师尊生气的事。 应该。 待云涟又侧目去看的时候,陆千雪的眼神已一如往昔了,只是更低沉了些。 云涟心想,可能是九清山又有什么别的事了吧。 她轻轻唤了声师尊。 少女软绵的声音让他心中怒火更盛,可到底他心中这股火是因何而生的呢,他并不清楚。 不过,至少他知道他不能表露出来。 他轻点下颚,若无其事地说了声。 “无事。” 云涟就心安理得地将目光挪到桌案那堆瓜果上了。 她剥了个新橙来吃,微酸,云涟皱眉。 却不想陆千雪却是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帕子来往她手腕上擦拭。 “师尊?” 云涟茫然看他。【`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