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亡人》 第1章 不见 我是被一种湿冷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声音被吞噬后留下的真空。往常充盈在这座康宁疗养院楼层的背景音——远处病房模糊的呓语、值班室低沉的交谈、甚至空气在管道里流动的微弱嘶声——全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被浸入一种粘稠的液体里,所有的振动都被吸收殆尽,只剩下我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在耳膜内里显得过于响亮。 紧随寂静而来的,是气味。 一股甜腻的、仿佛盛夏里腐烂的栀子花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陈旧药材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味道我很熟悉,熟悉到让我的胃部下意识地痉挛。三年前,妹妹陈眠在老宅镜屋消失的那个下午,空气里弥漫的就是这种甜得发腥、腐入骨髓的气息。 我伸出手,摸索到床边的盲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地板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冰凉,隔着袜子的纤维,也能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湿气,像是刚有一层看不见的薄水浸过。 门外传来急促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是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属于护工班长赵永。他的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带着一种仓皇的破碎感。 “桥!通往外界的桥被山洪冲垮了!”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击回荡,带着明显的喘息,“信号塔也出了问题,电话……手机全都打不出去。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暂时。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内心沉寂的湖,只激起一圈微弱的、不祥的涟漪。我知道,这不只是暂时。那股甜腐味,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来了。或者说,它一直在这里,只是此刻,终于决定撕开伪装。 我穿好鞋,拿起盲杖,轻轻点地,走出了房间。走廊的空气似乎比房间里更凝重,那股甜腐味也愈发浓烈。我需要找到其他人,需要了解此刻这座建筑里还剩下多少“正常”的存在。 盲杖的尖端触碰到前方一个柔软的东西,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是陈先生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是林媛,负责给我送餐的护工。 “是我。”我回应,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突然就……停电了,幸好备用发电机还能用,但只够维持部分照明和基本设备。”她语速很快,呼吸急促,“院长让大家尽量呆在自己的房间或去大厅集合,不要乱跑。” “你还好吗?”我问。并非出于客套,而是我需要判断她的状态。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崩溃的人比任何未知的危险都更具破坏性。 “我……我没事。”她嘴上说着,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她。而且,我注意到,她的呼吸声有些异常,除了她本身急促的喘息,似乎还有一层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水汽的嘶声,重叠在她的呼吸节奏里。 我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去大厅吧。” 我们沿着走廊向前。我的盲杖仔细地探索着前方和两侧。墙壁的触感一如既往的冰冷粗糙,但某些区域,手指偶尔拂过时,会感到一种异常的、粘腻的潮气,仿佛墙壁在无声地渗出冷汗。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我能通过声音和气息分辨出几个。院长低沉而尽量维持镇定的嗓音在安排事务;赵永粗重的呼吸声在不远处;还有一个絮絮叨叨、带着神经质尖锐的老太太的声音,是住在三楼的孙婆婆;以及几个压抑着的、带着恐惧的抽泣声,分不清具体是谁。 空气里混杂着人体聚集的温热、消毒水残余的气味,以及那无处不在、越来越清晰的甜腐味。 “大家不要慌,保持秩序……”院长的声音响起,试图安抚众人。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是来自大厅,而是来自走廊深处,靠近东侧病房的方向。 那是一种声音……很难形容。像是有人用湿透的厚布死死捂住口鼻时发出的、短促而沉闷的挣扎,又像是皮革在极度用力下被撕裂的摩擦声,极其短暂,戛然而止。 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抽泣声都停止了。 紧接着,是赵永带着惊疑的声音:“什么声音?好像是……307?” 307。我记得那个房间。住着一个有些躁狂症的年轻男人,姓李,偶尔会在走廊里大声咆哮。 “我去看看。”赵永的声音带着职责所在的硬撑。 “我跟你一起去。”院长说。 两人的脚步声朝着东侧走廊而去。大厅里的人们屏息凝神,只剩下空调通风口徒劳运转的微弱风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仿佛无数细碎泡沫在耳边破裂的甜腐低语。 我站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听觉捕捉着远处走廊里的一切细微动静。 脚步声停在某个房间外。应该是307。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转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打斗或者呼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水浸泡过的死寂。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赵永带着极度困惑和一丝恐惧的声音:“……没人?” 院长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房间里……是空的?” 这不可能。我刚才清晰地听到了声音,来自这个房间。而且,如果是病人自己离开,门不可能从里面锁上需要钥匙打开。 “窗户……窗户也是锁着的。”赵永的声音干涩。 一股更浓烈的甜腐味,如同有形的实体,从东侧走廊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大厅。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气味拂过脸颊时,带来的微凉湿意。 “地上……地上是湿的?”赵永的声音带着颤抖,“好像刚有人提着一桶水站在这里……还有这味道……” 我握紧了盲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是水。是别的东西。 林媛在我身边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院长和赵永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迟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比任何尖叫都更具传染性。 “李……李先生不见了。”院长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镇定,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震惊,“大家……大家先回各自房间,锁好门。没有确认安全,不要轻易开门。” 人群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一样扩散。脚步声杂乱地响起,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大厅。 我没有动。直到人群散去,走廊里重新变得空旷,我才慢慢地、用盲杖试探着,走向东侧走廊,走向307病房。 第2章 重 我站在307病房门口。门敞开着,那股甜腐味在这里达到了一个顶峰,浓烈到几乎让我作呕。空气冰冷而潮湿,仿佛置身于一个多年未开启的、深埋地下的洞穴。 我蹲下身,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门口的地面。 水磨石地板,通常是干燥而略带灰尘感的。但此刻,指尖传来的是湿冷和粘腻。不是大片的水洼,而是一种均匀的、仿佛被极细水雾彻底浸润后的潮湿。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在这片潮湿的区域,我触摸到一种异常清晰的脚印轮廓。 那不是鞋印。鞋印会有明确的边缘、花纹。这个轮廓更像是一个赤脚踩下后留下的湿痕,但形状有些……怪异。脚掌的部分过于宽扁,脚趾的分布也似乎异于常人,而且,这印记把坚硬的地板都踩得凹下去了点。仿佛踩下这东西的,拥有远超常人的、沉甸甸的重量。 我收回手,指尖那湿冷粘腻的触感挥之不去。这就是消失的“东西”留下的。它不是通过门或窗离开的。它更像是……融化了,或者沉入了这片潮湿的地面本身。 “陈先生?”身后传来院长低沉而疲惫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了一些声音。”我站起身,面向他,“感觉到了地上的东西。” 院长沉默了片刻。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其中蕴含的困惑与恐惧。“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吗?”他压低了声音,“小赵吓坏了,他说他刚才好像看到……看到李先生的影子在墙角动了一下,但人明明已经不在了。” 影子。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古籍记载,地方志怪谈……“影蚀”、“镜煞”、“水官解厄”……那些曾被我认为是民俗幻想的概念,此刻伴随着指尖的湿冷和空气中的甜腐,变得无比真实。 “院长,”我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从现在起,有几件事,或许需要注意。” 他靠近了些,我能闻到他身上烟草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此刻也掩盖不住那股源自心底的寒意。 “第一,”我用盲杖轻轻点了点那片潮湿的地面,“尽量避免接触静止的、来源不明的水,尤其是这种。” “第二,”我侧耳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寂静,“留意声音,留意那些……不该出现的声音,比如重叠的脚步声,或者……模仿他人的声音。” 我没有直接说出“影子”,那对于尚未完全理解现状的人来说过于惊悚。但院长显然听懂了言外之意。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变得更加急促。 “你……你知道些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更多的是恐惧。 “我只是一个研究民俗的瞎子。”我转向他,“现在,我们最好先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我们回到了相对宽敞的大厅。赵永和林媛也在,另外还有几个不敢独自呆在房间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包括那个一直絮叨的孙婆婆。人数比之前少了一些,有些人选择锁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将刚才对院长说的两点建议重复了一遍。没有人提出异议,恐惧已经剥夺了他们质疑的勇气。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备用发电机的轰鸣声从地下隐隐传来,提供着有限的光明和动力,但也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不知何时会耗尽力气。 我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盲杖横在膝头,全力调动着听觉和嗅觉,试图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捕捉任何有用的信息。 林媛坐在我不远处,她的呼吸依旧急促,那重叠的、带着水汽的嘶声似乎更明显了些。赵永在不耐烦地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但偶尔,我会听到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同步的第二声脚步,紧贴着他的步伐,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存在在模仿他。 孙婆婆停止了絮叨,缩在角落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是祈祷,又像是梦呓。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滋滋”声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是挂在墙角的那个老式有线广播喇叭。这东西平时只在饭点响起单调的音乐,此刻却传来一阵电流不稳的噪音。 “……喂……喂……”一个沙哑、失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喇叭里传出,听起来像是门卫老吴,“有人吗……听到吗……大楼外面……外面好像有东西……” 他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甚至带着哭腔。 “老吴!你在哪里?外面怎么了?”院长立刻冲到喇叭下,对着墙上的话筒喊道。 “……雾……好大的黑雾……从水里冒出来的……”老吴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干扰,“桥断了……路没了……雾里有……有影子在动……好多影子……” 他的话语让大厅里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它们……它们在拍门……拍窗户……救命……”老吴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嘶吼,紧接着,广播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像是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喇叭里传来的、单调的电流“滋滋”声,证明着它刚才确实传递过来自外界的、最后的绝望信息。 黑雾。影子。 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甚至外部可能比大楼内部更加危险。我们不仅被困住,而且可能已经被完全包围。 “影子……是影子……”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孙婆婆突然用一种异常清晰的、带着诡异冷静的语调说道,“影子活了……它们讨厌声音……讨厌光……它们想回家……回到我们身上……” 她的话像一阵寒风吹过大厅。赵永停止了踱步,林媛的抽泣声也停止了。 我握紧了盲杖。孙婆婆的话,印证了我的部分猜测,也带来了更多的不解。“回家”?回到我们身上?这是什么意思? “安静!”院长低吼一声,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里也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为了驱散恐惧,也为了获取更多信息,有人——可能是某个年轻的护士——摸索着打开了放在值班室门口的那个老旧收音机。一阵嘈杂的、搜寻频道的噪音后,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电台信号,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 音乐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然而,音乐响了不到十秒钟。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我“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骨骼,通过地板,通过空气里某种无形的振动。一种粘稠的、密集的、仿佛无数湿透的脚掌踩踏着积水地面行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自楼上,来自楼下,来自走廊深处,甚至来自我们头顶的天花板夹层。 它们被声音吸引过来了! “关掉!快关掉它!”我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 手持收音机的护士吓得惊叫一声,收音机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音乐戛然而止。 几乎在声音消失的同一瞬间,那四面八方涌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踩水声也停止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那种被水浸泡过的、甜腐的死寂。 大厅里的人们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甜腐水汽的“存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后。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它投射下的、无形的阴影,正沉甸甸地压在我所站位置的地面上,覆盖了我本该拥有的、那片虚无的影子的区域。 它就在我身后。一动不动。仿佛在审视。 第3章 光 那股冰冷的、带着甜腐水汽的“存在”就紧贴在我身后,沉甸甸地压迫着我的感官。它没有实体,却像一堵湿冷的墙,隔绝了我与大厅里其他活人的气息。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的声音,冰冷而粘稠。 我没有动。任何突兀的动作都可能成为引爆未知危险的引信。我只是将全身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听觉、嗅觉,甚至皮肤对空气流动的感知,都像张开的网,捕捉着身后那“东西”最细微的变化。 它也没有动。只是存在着,散发着那令人作呕的甜味和阴冷的湿气,覆盖着我。 “陈……陈先生?”林媛带着哭腔的、极度压抑的声音从几米外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你……你身后……” “别出声。”我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我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以为她看到了什么。但那并不重要。视觉在此刻是最不可靠的,甚至是危险的。 院长和赵永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我听到他们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扼住了。 寂静在蔓延。只有孙婆婆在角落里发出更加急促的、意义不明的嘟囔,像是某种混乱的咒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我感觉到覆盖我的那股冰冷湿气,开始移动。它不是平移,更像是……渗透。仿佛它本身是液体,正缓缓地、无声地沉入我脚下那片虚无的、本应属于我影子的区域。 那沉甸甸的压迫感在逐渐减轻,甜腐味似乎也稍稍远离了我的后颈。但它没有消失,而是像水银泻地,融入了我周围的环境,或者说,融入了“我”这个概念所投射出的阴影里。 几秒钟后,那明确的、位于我身后的“存在感”彻底消失了。但它留下的阴冷和甜腐的余韵,依旧缠绕不去,仿佛一件浸透了冰水的无形衣服,披在了我的肩上。 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背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酸痛。 “它……它不见了……”赵永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刚刚……刚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团……一团黑乎乎的……” “不是东西。”我打断他,不想让视觉的描述干扰我的判断和他们的心智,“是规则。我们触犯了规则。” “规则?”院长的声音干涩。 “声音。”我简单地回答,“过大的声音,会吸引它们。或者说,会为它们指明‘位置’。” 我想起孙婆婆之前的话——“它们讨厌声音”。也许理解错了,它们不是讨厌,而是被声音吸引,如同飞蛾扑火,只是它们扑灭的是声音的源头。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媛颤抖着问。 “保持绝对安静。”我的盲杖轻轻点地,转向院长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尽可能降低一切声音。说话用气声,动作放轻。还有,”我顿了顿,回想起307门口那粘腻的触感,“远离任何不正常的静止水源,以及……潮湿的区域。” 没有人再提出异议。广播里老吴最后的嘶吼和刚才那阵恐怖的踩水声,已经是最好的警告。 我们像一群惊弓之鸟,蜷缩在大厅里,不敢再发出任何稍大的声响。交流变成了极其短暂的耳语和手势。空气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永恒背景音般的、甜腐的低语。 时间在这种环境下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我能感觉到大厅里人数的减少,有些人无法忍受这种恐惧,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死死锁住。留下的,除了我、院长、赵永、林媛和孙婆婆,还有另外两个一直沉默的医护人员。 饥饿和口渴开始侵袭。但没有人敢去餐厅或者触碰饮水机。谁知道那里的水,还是不是水。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几个小时。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甜腐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而且,我开始注意到一些更细微的变化。 林媛的呼吸声,那重叠的、带着水汽的嘶声,越来越清晰了。甚至,偶尔我会听到她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像是喉咙里含着水泡的“咕噜”声,但她本人似乎毫无察觉。 赵永不再踱步,但他坐立不安,身体时不时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细微的摩擦声。而每当这时,我总能听到那几乎同步的、第二声更轻微的摩擦,如影随形。 孙婆婆彻底安静了下来,缩在角落里,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 最让我不安的是,我开始感觉到一种迟滞感。不是行动上的,而是感知上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声音在其中的传播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延迟。就连我盲杖点地后传回的反饋,也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仿佛地面覆盖了一层看不见的、富有弹性的薄膜。 这种迟滞感,让我想起古籍中关于“界域模糊”的记载——当现实与某种非现实的层面开始重叠时,物理规则会首先出现细微的扭曲。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抓挠声,从大厅紧闭的金属大门外传来。 那声音很慢,很有规律。不像是指甲,更像是某种……湿漉漉的、带着韧性的东西,在反复摩擦着门板。 嘶啦……嘶啦……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环境里,却像一把锉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反复刮擦。 所有人都听到了。我听到他们的呼吸瞬间停滞,然后又猛地变得粗重。 那抓挠声持续着,不急不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它似乎在寻找门缝,或者在试探。 然后,声音变了。 变成了敲击声。 很轻,很有节奏。笃,笃笃。停顿。笃,笃笃。 不是摩斯电码,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暗号。那节奏带着一种怪异的、非人的逻辑,仿佛在模仿,又像是在……呼唤。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声音,属于之前消失的那个躁狂症患者,李先生。 “开门……”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外面……安全了……雾散了……开门让我进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质感,仿佛声带里浸满了水。 “是李先生!”林媛几乎要叫出来,幸好及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希冀,“他还活着!” “别信!”我立刻低喝,声音斩钉截铁,“不是他。” 门外的“东西”能模仿声音。这印证了我之前的又一个猜测。它们在学习,在利用我们的认知弱点。 “开门啊……”李先生的声音继续着,伴随着那有节奏的敲击,“里面……太冷了……外面……暖和……” 院长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情感上,他或许还抱着一丝救回一个病人的希望。 “院长,”我用气声提醒,语气严峻,“307门口的潮湿,你忘了么?” 院长身体一震,沉默了下去。 门外的“李先生”似乎失去了耐心。那温和的、带着祈求的语气消失了,敲击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令人不适的声音。 那是一种摩擦声,仿佛有无数湿滑的身体,正在门外拥挤着,蠕动着,试图从门缝里挤进来。同时,那股甜腐味猛地增强,如同潮水般从门缝下涌入大厅。 “它们……它们要进来了!”赵永的声音带着绝望。 我握紧了盲杖,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大脑飞速运转。声音吸引它们,静止的水可能是通道,它们能模仿声音,畏惧什么?光?备用发电机还在工作,大厅的灯还亮着,但它们似乎并不畏惧…… 不,或许不是不畏惧,而是不够强? “光!”我猛地转向院长和赵永的方向,“有没有更强的光源?探照灯?手电筒?把所有能发亮的东西,对准门口!” 我的提醒像一道闪电。赵永立刻反应过来,“值班室!有应急探照灯!”他和另一个医护人员摸索着冲向值班室。 门外的蠕动和挤压声越来越响,金属门板甚至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变形声。甜腐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 几秒钟后,一道强烈、炽白的光柱猛地亮起,直射向大门方向。是赵永打开了探照灯。 几乎在光柱触及门板的瞬间,门外的所有声音——蠕动声、挤压声、甚至那甜腐的低语——都戛然而止。 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浓烈的甜腐味,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缩回了门缝之外。 一切重新归于死寂。只有探照灯发出的、稳定的电流嗡鸣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成功了。强光能逼退它们,至少是暂时逼退。 所有人都虚脱般地松了口气,瘫软在地。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更深层次的恐惧——它们还在外面,它们只是暂时退却了。 我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轻松。探照灯的电量能支撑多久?这栋楼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它们仅仅是畏惧强光吗? 孙婆婆之前那句“它们想回家……回到我们身上……”的话语,再次在我脑中回响。 回家。回到我们身上。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体温。 但那股曾覆盖在我身后的、沉甸甸的阴冷,仿佛已经有一小部分,透过那无形的连接,渗透了进来。 它们想回来的“家”,或许,就是我们本身。 而我们这些被困在这里的人,就是它们最好的……容器。 第4章 黑 黑暗成了永恒的基调。 备用发电机终究是耗尽了燃料,在一声沉闷的喘息后彻底沉寂。真正的、毫无光明的黑暗降临了。对我而言,区别不大,但对其他人,这无疑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能听到他们呼吸中那无法抑制的恐慌,像被掐住脖子的困兽。 空气里的甜腐味,在黑暗降临后,变得愈发浓烈和……活跃。它不再仅仅是背景气味,而是像拥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钻进毛孔,带着一种阴冷的渗透感。 “光……没有光了……”林媛在我身边啜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水音。她靠得我很近,近得我能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比周围更浓郁一丝的甜腐气。那重叠在她呼吸里的水汽嘶声,现在清晰得像是第二个人就在她嘴边呼吸。 “安静。”我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失去光线,声音成了我们唯一可能引来,或触发未知的媒介。 大厅里死寂一片,但这份死寂之下,涌动着更多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不再是远处模糊的踩水声,而是近在咫尺的窸窣声。像是湿布在地板上拖行,又像是某种多足节肢动物在墙壁上缓慢爬动,带着粘液拉丝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飘忽不定,无法定位源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响在脑海里。 我的盲杖失去了“探索”的意义。它现在更像是我与这个逐渐变得陌生的物理世界之间,一根脆弱的连接线。我不敢轻易点地,生怕敲击声会打破某种危险的平衡,或者……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时间感彻底混乱。也许是黑暗降临后的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干渴和饥饿像小火一样灼烧着喉咙和胃袋。没人敢提去找水和食物。307门口那粘腻的触感和李先生在门外的“呼唤”,像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水……”赵永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干裂,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焦躁,“我得……我得去找点水……” “不行。”院长立刻反对,但他的声音同样虚弱不堪。 “呆在这里也是等死!”赵永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拔高了些,“那些鬼东西怕强光,现在没光了,它们万一……”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黑暗中,它们可能再无顾忌。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孙婆婆,突然发出了声音。不是之前的嘟囔,而是一种异常清晰,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信……影……子……” 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愣。 “它……在……保……护……你……” 孙婆婆的话,和之前老护工在我手心写下的字,诡异地重合了。规则,在黑暗中发生了异化。 “保护?”赵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这荒谬的说法激怒了,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怎么保护?像保护李先生那样?让他变成一滩水消失掉?” “水……即……真……”孙婆婆又吐出几个字,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水即真。我咀嚼着这几个字。是水才是真实的?还是……接触到那特殊的水,就会看到“真实”,或者说,被“真实”吞噬?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轻微的、持续的声音打断。是林媛。她在低声啜泣,但哭声中夹杂着一种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种极轻微的、仿佛在吮吸什么的声音。 “林媛?”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吮吸声停止了。她的啜泣也停了。过了几秒,她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语调回答:“我没事,陈先生。只是……有点渴。” 她的声音变了。少了之前的恐惧和颤抖,多了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刚睡醒的沙哑。而且,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腐味,更浓了。 “你……”赵永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刚想说什么。 突然,林媛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解脱和愉悦。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像是在梦呓,“影子……才是对的……它在帮我……水里……才是归宿……” 说完,我听到她站起身的声音。不是摸索着,而是步伐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轻盈的节奏,朝着大厅通往内部走廊的方向走去。 “林媛!你去哪里!”院长厉声喝问,但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林媛没有回答。只有她的脚步声,稳定地、毫无犹豫地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自始至终,她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仿佛黑暗于她而言,不再是一片混沌。 大厅里剩下的几个人,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林媛的转变和离开,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感染了每一个人。 “她……她是不是……”一个陌生的、一直沉默的医护人员颤抖着开口,没敢说完。 “疯了。”赵永替他说完,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戾,“都他妈疯了!或者我们才疯了!”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冰冷且湿滑,不像活人的手,“你他妈不是懂这些吗?现在怎么办!等死吗?!” 我甩开他的手,那股冰冷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规则变了。”我平静地陈述,尽管内心同样被寒意浸透,“声音的规则可能依旧存在,但关于影子和水的规则……被扭曲了。” “信影子?水即真?”赵永嗤笑,“怎么信?老子连自己的影子在哪儿都看不见!” 他的话音刚落,我听到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你……你怎么了?”院长紧张地问。 “……它……”赵永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认同,“它……在动……我的影子……它在对我……说话……”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不是恐惧的急促,而是带着一种兴奋的、被说服的颤抖。 “它说……外面不可怕……可怕的是……认不出水中的自己……”赵永喃喃自语,重复着某种低语,“它说……跟我来……带我去……真实的地方……” “赵永!别听它的!那是幻觉!”院长试图喝止他。 但晚了。 我听到赵永站起身,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近乎欢愉的叹息,和林媛刚才如出一辙。 “我懂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蛊惑的迷醉,“谢谢……谢谢你……带我回家……” 然后,他的脚步声也响起了,稳定,轻盈,朝着与林媛相同的方向,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深处。没有一丝犹豫。 短短时间内,两个人,都被自己的“影子”说服,走向了未知的“归宿”。 大厅里,只剩下我、院长,以及那个刚刚开口的陌生医护人员,还有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孙婆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的角落。 那个陌生的医护人员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连滚爬爬地冲向另一个方向,不知道逃往哪里去了。 院长沉重地喘息着,我能感觉到他精神的防线正在崩塌。 而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周围愈发浓稠的黑暗和甜腐。我的影子呢?它是否也在对我低语?只是因为我看不见,所以听不到?还是说,它早已开始了更隐秘的渗透?那股曾覆盖我的阴冷,是否就是它留下的印记? 我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皮肤是温热的,但指尖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源自内部的冰冷,仿佛我的血液,正在慢慢失去温度。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湿滑、指节异常绵软的手,毫无征兆,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人类所能拥有!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地板上,一阵眩晕。那只手死死箍着我的脚踝,以惊人的速度将我拖向大厅的某个方向! “陈远!”院长惊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但迅速远去。 我被粗暴地拖行着,身体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盲杖脱手不知掉在何处。耳边是高速移动带来的风声,混杂着那股甜腐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挣扎着,试图用手抓住什么,但指尖只能徒劳地划过光滑的地板,偶尔触碰到墙壁的拐角,却根本无法减缓被拖行的速度。 这只手……要把我拖去哪里? 水塔?地下室?还是某个充斥着“真实”之水的、最终的“归宿”? 在彻底失去方向感的拖行中,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抓住我的这东西,它的触感,和之前307门口那粘腻的潮湿,以及赵永最后那冰冷湿滑的手,如出一辙。 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撞击中逐渐模糊。最后清晰的感知,是身体猛地一轻,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充满回音、空气更潮湿冰冷、带着浓郁陈腐灰尘味的狭窄空间。 是管道。通风管道?还是广播线路的管道? 那只手松开了。 我瘫软在冰冷的、圆形的管道内壁上,剧烈的咳嗽着,浑身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彻底的、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包裹了我。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腐低语,在这金属的管道内壁里,产生了细微的、诡异的共鸣,直接钻进我的耳膜深处。 第5章 燃烧 坚硬的弧形金属壁贴着我的后背和手肘,传递来刺骨的寒意。空气凝滞不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腐味和陈年铁锈的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正在腐烂的蜜糖。巨大的回音效应将我最轻微的喘息、衣料摩擦的窸窣,都放大成空洞的、扭曲的噪音,在管道内反复碰撞,最终消散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 我被困住了。困在这个未知的、充满不祥回声的金属肠道里。 盲杖遗失了。现在,我真正成了一个纯粹依靠听觉、嗅觉和触觉在虚无中摸索的囚徒。视觉的缺失在此刻不再是劣势,而是某种幸运——我无法想象,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如果能看到周遭的景象,会是何等令人疯狂的画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喉咙口因甜腐味泛起的恶心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大脑像一台过度运转的机器,在黑暗中分析着有限的感官信息。 管道。圆形,直径大约能让我蜷缩着坐起。内壁光滑,但有接缝和铆钉的触感,带着潮湿的锈蚀。空气如此凝滞,说明这不是主要的通风管道,更像是某种检修通道或……老旧的广播线路管道?我想起之前那扭曲的、来自门卫老吴的广播。 声音。除了我的呼吸和心跳,还有一种更底层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动我的骨骼和鼓膜——一种低频的、混乱的、仿佛无数意识碎片在哀嚎与梦呓的庞大信息流。它没有明确的语义,只是纯粹的“存在”本身的噪音,带着无尽的“腐烂”与“乡愁”的意味。这就是那股力量的本质吗?不是邪恶,而是某种庞大、古老、陷入永恒腐朽与思乡病中的混沌意识? 气味。甜腐味的源头似乎无处不在,但又隐约有着浓度上的细微差别。更浓的方向,或许就是通往核心的路。 我不能坐以待毙。院长和其他人可能还在外面,林媛和赵永被引向了未知,妹妹的线索或许就在这里。 我开始沿着管道,向着甜腐味更浓郁的方向,缓慢地爬行。 动作必须极其轻柔,任何过大的声响都可能引来注意,或者惊扰这管道本身沉睡的“东西”。手掌和膝盖接触着冰冷粘腻的金属内壁,那触感让我不时想起307门口的地面和抓住我脚踝的那只手。 爬行是漫长而折磨的。黑暗剥夺了时间感,只有肌肉的酸痛和感官的过度负荷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管道并非一直笔直,时有弯道和岔路。我依靠着甜腐味的浓度和那直接震动骨骼的低语流向作为指引,像一只在巨兽血管里摸索的寄生虫。 不知爬了多久,在一个相对宽阔的接口处,我的左手在摸索管道内壁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异常的痕迹。 不是锈蚀,也不是铆钉。是一个刻痕。 我停下动作,用指尖仔细地描摹。一个熟悉的、波浪形的符号,中心有一点温润、与周围冰冷金属格格不入的触感。 是那个符号!和妹妹刻在我遗失的盲杖上的一模一样!是她留下的?她的一部分意识,或者仅仅是残留的印记,在这里,在这绝望的管道深处,为我留下了路标? 指尖那一点温润的触感,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尽管我无法看见光),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坚定。她来过这里,或者说,她的某种本质,曾停留于此。 我抚摸着那个符号,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就在这时,那直接震动骨骼的低语信息流,似乎捕捉到了我与这符号的接触,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它不再仅仅是混乱的噪音,开始尝试组织,利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声音。 “……哥……”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颅深处响起。是陈眠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略带沙哑的温柔。 “……回家……” “陈眠?”我在心里默念,不敢出声。 “……好孤独……”脑中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伤,“……腐烂……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唯一的安眠……加入我们……回家……” 这不是陈眠。这只是那庞大混沌意识,利用我对妹妹的记忆和情感,在对我进行蛊惑。但它的话语,也透露出部分真相——它并非主动侵略,它本身就是一种陷入永恒腐烂状态的存在,它的“乡愁”,或许就是对某种稳定形态、对“家”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正通过“影蚀”和“腐化”在现实中寻找出口。 我继续向前爬。甜腐味越来越浓,几乎成为实体。骨骼里的低语也越来越响,试图用各种我记忆中的声音——妹妹的、院长的、甚至我早已遗忘的父母的声音——来说服我,诱惑我,恐吓我。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具体的话语,只将其视为一种需要抵抗的精神污染。 终于,管道到了尽头。前方不再是通道,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间。甜腐味和低语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空气更加冰冷潮湿,带着一种……空旷的回音感。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摸索。下面是空的。我似乎在一个管道出口,下方是一个更大的空间。手指触摸到冰冷的梯子。是检修梯。 我顺着梯子,缓慢地向下爬。梯子冰冷而湿滑。 脚终于接触到了地面。不是金属,而是粗糙的、带着积尘的水泥地。这里的空气带着更浓的水汽和一股……陈年灰烬的味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锅炉房?焚烧炉? 骨骼里的低语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不再是模仿,而是某种本源的直接呈现。那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意识的叹息,充满了对“秩序”的厌倦,对“腐烂”这一终极状态的皈依,以及对打破界限、回归某种“源初混沌”的渴望。它没有恶意,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我明白了。孙婆婆说的“回家”,老护工写的“水即真”,都是这混沌意识的碎片化体现。它想将一切拉入它永恒的、腐烂的安眠之中。泽县,这栋疗养院,不过是它无意间渗出的一滴“腐水”。 而妹妹,她当年或许就是感知到了这一切,自愿以自身极高的“灵视”为锚点,沉入水塔,试图成为隔绝现实的“符箓”。但她低估了这混沌的庞大,她的意识被逐渐侵蚀、同化,成为了这集体性存在的一部分,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现在,平衡即将被打破。 我站在这里,一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面对着可能吞噬现实的、无形的庞大存在。 牺牲自己,成为新的符箓?像妹妹一样,被慢慢同化,陷入永恒的腐烂与低语?这或许是延续,但只是延缓最终的结局。 尝试摧毁它?如何摧毁?这存在近乎规则本身,我的力量如同蝼蚁撼树。强行攻击,可能只会加速它的苏醒和爆发。 妹妹最后的话语在我心中回响——“哥,如果秩序是囚笼,那混乱……能不能是一种新的安眠?” 不是对抗,也不是屈服,是引导。 这混沌意识渴望“归宿”,渴望“安眠”。它选择腐烂,是因为腐烂是它唯一理解的、趋向静止的状态。但它本质上,是一团无意识的、规则性的混沌能量。 我有什么?我有民俗学的知识,我知道如何与无形的力量“沟通”,如何设定“界限”。我没有视觉,但我的其他感官,尤其是对能量流动的“感觉”,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它能量的流动,能“闻”到它核心的方位。 还有一个关键——这栋楼里,那些被“影噬”的空壳,那些被引向“真实”的林媛和赵永……他们,或者说他们被同化后留下的能量,是否可以被利用?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形成。 我没有试图去“消灭”这股渴望腐烂的力量。我放松身体,不再抵抗那骨骼里的低语,而是尝试去理解它,去共鸣它那无尽的“乡愁”与对“安眠”的渴望。 我向着甜腐味和低语最核心的方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平静、最不带恐惧的声音说道: “我听到了。” 庞大的信息流似乎停顿了一瞬。 “你……很孤独吧。”我继续说,不是质问,而是陈述,“腐烂……很累吧。” 低语声变得更加……集中?仿佛无数碎片化的意识,第一次被一个外来的、理解性的声音所吸引。 “你想要一个……不会被打扰的、永恒的安眠之所,对吗?”我慢慢地说,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这栋建筑的结构图(之前通过他人描述和触摸建立的心理地图),回忆着那股陈年灰烬的味道传来的方向——焚烧炉。 焚烧。永恒的、无意义的燃烧。一种极致的、动态的静止。这是否可以成为一种被它认可的、“家”的形态? 我开始低声吟诵起来。不是咒语,而是我研究过的、那些最古老、最接近本源规则的民俗祷词片段,混合着我自己对“永恒”、“安眠”、“归宿”的理解和描绘。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奇的空间里,仿佛带着某种振动的力量。 我描绘一个永恒的、温暖的、在寂静中燃烧的“家”。没有变化,没有打扰,只有永恒的、满足的燃烧。 同时,我集中我所有的意念,去“感觉”那些散布在大楼各处的、被同化后的“影噬”能量,以及管道中残留的、属于妹妹的那点温润的印记。我尝试用我的意念,用我吟诵的“规则”,去引导它们。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根脆弱的导管,随时可能被那庞大的混沌能量撑爆、同化。头痛欲裂,喉咙腥甜,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疯狂或融化。 但我坚持着。我不是在对抗,我是在提供一个选项。一个比缓慢腐蚀现实更省力、更符合它本性的“安眠”方式。 我感觉到,那庞大的、腐烂的意志,似乎……犹豫了,然后,它开始转向。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能量流,开始听从我意念和声音的引导,不再试图渗透现实,而是向着楼下某个方向——那个散发着灰烬味道的焚烧炉——缓缓流去。 甜腐味开始变化,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在逐渐淡化,转而散发出一种……空无的、灼热的气息,仿佛某种东西正在被提纯,被转化为另一种形态。 骨骼里的低语声也在减弱,那无尽的哀嚎与梦呓,逐渐被一种低沉,仿佛满足叹息般的燃烧共鸣声所取代。 它接受了。 它选择了焚烧炉,作为它永恒的、动态的安眠之所。 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的震动,仿佛楼下某个巨大的炉膛被点燃,开始了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永恒的燃烧。 血月带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周围那种粘稠的、迟滞的空气感,也恢复了正常。 甜腐味几乎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永恒燃烧所带来的、虚无的温暖感,以及正常的、带着灰尘的空气味道。 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模糊的、像是撬动和呼喊的人声。是救援队吗?他们终于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手电光柱划破黑暗带来的、其他人发出的惊呼和喘息(这些视觉相关的信息,我通过他们的反应推断)。有人发现了我。 “这里还有人!是个瞎子!”有人喊道。 脚步声靠近。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我。 “你没事吧?这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个陌生的、带着震惊的声音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只是疲惫地指了指管道出口的方向。 他们把我带出了那个地方。后来我知道,那里是地下室的废弃焚烧炉间。 当我被搀扶着走出疗养院主楼,感受到外面清冷的、正常的空气时,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泽县恢复了“正常”。幸存者们被疏散,疗养院被封锁。没有人能解释清楚那48小时内发生的一切,最终的记录或许只会归结为集体幻觉或某种未知的疫病。 只有我知道真相。 我坐在离开泽县的车上,窗外的风吹在脸上。 世界似乎恢复了原样。 但只有我知道,在那栋楼的地下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永恒地、寂静地燃烧着。 而我的一部分听觉,我的某种感知,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与那永恒的燃烧共鸣。 我看不见光,但我能“听”到那片燃烧的寂静。 第6章 灰烬之鸣 我被安置在一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触手所及,是粗糙的、浆洗过度的棉质床单,和冰冷的金属床栏。空气里有种人造的洁净感,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但我鼻腔深处,那缕源**烧炉的、空无的温暖气息,如同烙印,挥之不去。它不是味道,更像是一种感知,一种永恒的、低频的共鸣,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呢喃。 官方的人来了。他们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审视。我成了“康宁疗养院大规模癔症及意外事件”中,少数几个神志清醒的幸存者之一……一个碰巧在场的、不幸的盲人民俗学者。 他们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沉默着,然后告诉他们,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闻到过甜的腐烂,听到过不该存在的声音,被无形的东西拖行,最后在废弃的焚烧间被找到。我略去了影子的低语,略去了规则的异化,略去了与那庞大存在的“谈判”与“引导”。这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相,是无法被记录在案,也无法被理解的疯狂。 他们记录着,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一丝……疑虑?我的说辞太过离奇,却又因为我的失明,无法被证伪。他们检查我的身体,除了些微擦伤和营养不良,一切“正常”。他们无法检测我骨骼里残留的、与那永恒燃烧的共鸣,也无法感知我意识中多出来的那片寂静的喧嚣。 几天后,我被释放了。没有家可以回,泽县的老宅早已在记忆中与甜腐味捆绑,成为禁忌。一个自称“民俗文化保护基金会”的机构联系了我,提供了一处位于邻市的、安静的公寓,以及一份整理古籍文献的闲职。我知道,这既是善意,也是一种变相的、温和的监视。他们想知道,我这个从炼狱中生还的瞎子,是否真的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还是说,我带出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我接受了。我需要一个地方,来消化,来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新公寓很安静,墙壁厚实,隔绝了大部分市声。但这于我而言,毫无意义。真正的噪音,来自内部。 那“空无的温暖”感,无时无刻不在。它像背景辐射,填充着感知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它只是存在。渐渐地,我开始能“听”懂它的一些……“音节”。那不是语言,而是更本质的东西——关于“燃烧”的状态,关于“永恒”的形态,关于那份被引导后的、扭曲的“满足”。它不再试图拉我进入腐烂,而是与我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共生般的关系。我成了它与这个现实世界之间,一个微小的、不稳定的锚点。 我开始做梦。不是视觉的梦,而是感官的梦。在梦里,我再次在管道中爬行,但管道内壁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温热的、搏动着的,仿佛在某种生物的血管里。那甜腐味变成了灼热的灰烬气息,骨骼里的低语化作了焚烧炉稳定的轰鸣。有一次,在梦里,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一只冰冷、湿滑的手,再次抓住了我的脚踝,但这一次,它没有拖行我,而是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融入了周围温热的壁障——像是告别,又像是确认。 现实世界,也开始呈现出不同的“质感”。 触摸水流时,除了液体的冰凉,我偶尔能“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试图渗透的意向,仿佛水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短暂的、恶意的生命,但旋即又被那来自我内部的、燃烧的共鸣所压制、驱散。 路过镜面商店,我能“感觉”到那些光滑表面之下,潜藏着一种饥渴的吸力,想要捕捉什么,映照什么。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扰动着这些潜在的规则。 最明显的是人。拥挤的街道上,我能通过气息和声音的细微差别,分辨出哪些人他们的“影子”比较“沉重”。那不是视觉上的沉重,而是一种感知上的迟滞感,仿佛他们行走时,拖拽着某种无形的、粘稠的负累。他们的呼吸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压抑的甜腐气,或者声音里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非本人的回声。 它们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潜伏着,在规则的缝隙里,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在静止的水面下。泽县的事件,不是孤例,也不是终结。它更像是一次井喷,一次泄露。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个这样的“薄弱点”。 那个“民俗文化保护基金会”,似乎也知晓这一点。他们交给我的古籍整理工作,并非随意挑选。那些文献,多涉及地方性的禁忌、非官方的祭祀、以及关于“界域”、“影魅”、“水官”的模糊记载。他们在试探我,或者说,他们在利用我独特的“感知”能力,去解读这些被主流忽视的警告。 我没有拒绝。这反而给了我一个机会,去系统性地理解我所遭遇的一切。我在braille显示器和音频资料里,寻找着规律的碎片,试图拼凑出那个庞大混沌意识的来源,以及……其他可能存在的“封印”或“引导”方式。 一天,我接到一份需要校译的残破地方志音频档案。讲述的是一个与泽县相隔千里的北方工业城市,关于一条被填埋的古河道和一座废弃纺织厂的怪谈。记录者语焉不详,只提到厂里的工人偶尔会听到“地下的水流声”,看到“自己在地上爬”,最终那片区域被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焚毁。 当音频播放到描述那“地下水流声”的片段时,我内部那永恒的燃烧共鸣,突然增强了一瞬,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的“共鸣”。仿佛遥远的彼方,存在着某种与泽县同源,但表现形式不同的“伤口”。 我关掉音频,静静地坐在房间里。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敲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与我意识深处的燃烧声、与遥远北方可能存在的“水流声”,隐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声。 我看不见前路,也回不到过去。 我沿着命运的管道,爬向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迷宫。我的眼睛始终闭着,但我的其他感官,已经为我描绘出了一幅布满裂痕、低语与暗火的世界图景。 而我知道,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不是英雄,不是拯救者。 我只是一个瞎子,一个能听见世界腐烂与燃烧之声的……回声。 一个行走在现实边缘的……嗅亡人。 braille 盲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灰烬之鸣 第7章 静音 基金会提供的公寓位于城市边缘,一栋老旧建筑的顶层。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寂静得过分,远处的车流声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 这正是我需要的。或者说,是“我们”需要的。 “我们”——我和我意识深处那永恒的、低语的燃烧。 整理古籍的工作成了我的日常,也是我的掩护。指尖抚过 braille 显示器的凸起,或聆听音频档案里学者们干燥的解读,我的大部分注意力却沉浸在内里的那片“火海”中。它不再仅仅是背景噪音,它开始呈现出一种……结构。一种基于焚烧、寂灭和永恒循环的、非人的逻辑。我尝试去理解它,如同在解读一种来自异界的语言。偶尔,当文献中提到某些特定的禁忌地点或异常现象时,这片“火海”会泛起微澜,传递出一种类似“确认”或“关联”的模糊意念。 它在学习我,如同我在解读它。 基金会交给我的资料,越来越偏离正统民俗学的范畴。一份关于西南山区某个因集体梦游而荒废的村寨记录;一段被加密的、描述某沿海城市地下水网络出现周期性“逆流”和“咸味幻觉”的报告;甚至有一份残破的、用隐语写就的,关于如何“安抚”总在特定时辰出现在古老石桥下的“无形之物”的手札。 他们不再仅仅是试探。他们像是在借助一个特殊的滤网,筛选着那些无法用常规逻辑解释的“噪音”。而我,就是那个滤网。 我并未感到被利用,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这让我能系统地接触散落在各处的、与“它们”相关的碎片。我知道,泽县的“腐烂之神”并非唯一,它只是无数试图渗透现实的“混沌意识”中的一个,或许形态不同,表现各异,但本质都是对现有规则的扭曲与覆盖。 一天,一个陌生的访客到来。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时,我就察觉到了异常。不是声音的大小,而是**质地**。他的脚步极其均匀,每一步的间隔、力度都分毫不差,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带着一种非人的稳定。而且,在他的脚步声之下,没有任何“第二声”重叠,干净得令人不适。 他敲门的节奏也是如此,稳定、精准,不带丝毫情绪。 我打开门。 “陈远先生?”他的声音温和,音调适中,但同样缺乏正常人说话的细微起伏和气口,像是由电子合成后,再以最完美的人声播放出来。“我姓钟,基金会的现场协调员。” “请进。”我侧身让他进来。他走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空气流动,我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臭氧和消毒剂混合的气味,完全掩盖了任何人应有的体味。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一个薄薄的、似乎是金属或特殊塑料制成的文件夹被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即使我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它冰冷的质感与我平时接触的纸张截然不同。 “我们需要你评估一份档案。”钟先生说,“地点,北郡市。事件,代号‘哑巴的摇篮曲’。”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文件夹冰冷的表面。上面没有braille,只有光滑的触感。 “资料在这里面。”钟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braille版本,也没有音频。需要你……直接‘阅读’。”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不是要我用眼睛或耳朵去接收信息,而是要我用我与那片“燃烧”共鸣后的特殊感知,去接触这文件夹里可能蕴藏的、非正常的信息载体。 我沉默着,将手掌完全覆盖在文件夹上,将全部心神沉入内部那片永恒的燃烧,然后,将这份感知,如同触须般,小心翼翼地延伸向冰冷的文件夹。 起初,是一片空白般的冰冷。 紧接着,一股混乱的、尖锐的感官信息流,如同高压电流,猛地顺着我的感知“触须”冲击而来! 不是图像,不是声音。是感觉。 是冰冷的、粘稠的液体包裹全身的窒息感。 是声带被无形之手扼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撕裂般的剧痛与恐惧。 是无数细碎的、仿佛玻璃摩擦的耳鸣声,直接刮擦着意识。 是一种深沉的、绝望的、如同沉入万米海底的压抑。 还有……一段旋律。一段扭曲、走调、不断重复的、本该是温柔摇篮曲的振动,它不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着我的神经束。 这些感觉支离破碎,充满了痛苦和某种……标记的意味。仿佛有一个庞大的意识,正在用这种方式,给那片土地打上烙印。 我猛地缩回手,额头上渗出冷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冰冷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皮肤上。 “……怎么样?”钟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似乎对我的反应毫不意外。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北郡市……有东西醒了。或者,一直在那里。它……在制造‘寂静’。一种充满痛苦的寂静。” 我描述了我感受到的那些碎片化的知觉,“那首摇篮曲……是核心。它不是在安慰,是在……剥夺。” “我们的人在那里失去了联系。”钟先生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最后传回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它醒了’。随后,通讯中断,所有进入特定区域的人员,都出现了失语和感知混乱的症状,如同……被‘静音’了。” 他站起身:“基金会认为,这与你在泽县处理过的事件,在根源上可能存在相似性。我们需要一个……有相关经验,并且对常规感知依赖度较低的人,去进行评估,并尝试建立初步的……‘沟通’或‘遏制’。” 他用了“处理”这个词。他们果然知道得比表现出来的多。 “我只是个学者。”我平静地说。 “你是陈远。”钟先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极其细微的、近乎非人的强调,“你看不见,但你‘听’得见寂静的尖叫。基金会可以提供一切必要的后勤支持。但只有你,能‘听’懂那里的‘声音’。”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或者说,我自己也没有拒绝的打算。北郡市的“哑巴的摇篮曲”,那直接作用于感知的剥夺与痛苦,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我。我需要知道,需要理解。不仅仅是为了基金会,更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体内那片与之隐隐共鸣的燃烧。 我知道,踏上这条路,意味着我将主动走入更多、更深的“伤口”,去面对形态各异的混沌与疯狂。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钟先生说,“你可以带上你需要的任何……‘工具’。” 我没有什么需要带的。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唯一重要的“工具”,就是我自身,以及与我共生的、那片永恒的燃烧。 我站起身,面向窗外。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阳光照在脸上的微弱暖意。城市在下方运转,充斥着无数的声音、气味和活动。 但在这一切之下,我“听”到了别的东西。无数细微的、来自不同方向的“杂音”——那是世界帷幕之下,其他“伤口”在低语,在渗血。 北郡市,只是第一个目的地。 我的盲杖轻轻点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8章 哑域 车辆的引擎声熄灭后,那寂静便如同湿冷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 不是寻常的安静,寻常的安静里总有细微的声响。风的流动、虫的低鸣、甚至土壤呼吸的微息。 这里的寂静是死的,是被吮吸干净后的空洞。空气本身仿佛失去了活力,不再传递振动,我的耳廓徒劳地捕捉着,却只听到自己血液在颅内奔流的、过于响亮的回响。 钟先生身上那股臭氧与消毒剂混合的、非人的气味,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鼻。 “我们已在边缘区。”他的声音传来,音调平稳得诡异,字句像是落在吸音棉上,没有激起丝毫空气的涟漪,直接钻进我的耳朵,“核心区在前方。设备失效,通讯断绝。” 我点了点头,盲杖试探着向前点去。杖尖触地,预期的清脆“哒”声没有出现,只传来一声短促、沉闷的“噗”,像是戳进了潮湿的沙土,声响被迅速吞噬。 脚下的地面,触感也变得模糊,失去了往常水泥或柏油路应有的纹理反馈,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均质的软腻。 越往里走,这种软腻感越强。感觉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覆盖着粘液的皮肤上。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干燥的尘埃气,混杂着类似老旧变压器短路时发出的焦糊臭,但这股味道深处,又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像是变质了的奶粉混合了铁锈。 这甜腥气,与那直接作用于我神经的、扭曲的摇篮曲旋律紧密相连。 那旋律……它不通过耳膜。它更像是一种振动,一种压力,直接作用在我的头骨、我的牙齿、我的脊柱上。它重复着一段本该温馨的调子,但每个音符都走了形,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催眠般的恶意。我的喉咙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紧,吞咽变得困难,声带隐隐作痛,仿佛被无形的冰冷手指扼住,警告我不得发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必须调动全部意志,去“倾听”体内那片“燃烧的寂静”。它不是我幻想出的概念。它具体表现为一种位于我胸腔偏下的、持续的、低沉的温热共鸣,像是一块在体内缓慢燃烧、永不熄灭的炭。当我集中精神时,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无形的“波纹”,这波纹带着一种干燥的、类似焚香后余烬的气味,与我周围那潮湿、甜腥的寂静形成对抗。此刻,我正努力让这“炭火”烧得更旺一些,让那余烬的波纹更清晰地荡漾开来,驱散侵入我神经的冰冷旋律。 路上,我“遇到”了那些“静默者”。不是看见,是感知到。当他们靠近时,那股甜腥气会略微加重,他们周围的空气会产生一种微弱的、向内塌陷般的流动感,仿佛他们自身成了吸收声音和生机的黑洞。他们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种麻木的、被牵引的移动感。我像避开黑暗中无声的礁石一样,凭借盲杖对地面软腻程度变化的细微感知,以及空气中那塌陷感的指引,小心地绕行。 按照脑海中那孩子意识碎片传递的模糊方位,我找到了入口——一个向下延伸的、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和陈年霉味的洞口。冰冷的、锈蚀剥落的铁梯在我手下发出吱嘎的呻吟,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向下一步,空气就潮湿一分,沉闷一分,那摇篮曲的振动也强劲一分,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我的意识堤坝。 终于,踏入了防空洞的底部。 这里的“寂静”拥有了重量和密度。空气粘稠得如同水,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力气,肺叶感到压迫。那股焦糊与甜腥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体,粘在喉咙和鼻腔里,带着金属的涩味。脚下的地面完全失去了坚硬感,变成了一种湿冷、富有弹性、微微搏动的基质,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口腔内壁上。 无数“静默者”聚集在这里,虽然无声,但他们汇聚在一起的“存在感”形成了一种冰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场。我能“感觉”到他们如同雕塑般静止或缓慢移动时带起的、粘滞的空气流动。 而在所有这一切的中心,是一个更加巨大的、散发着绝对冰冷和绝望吸力的漩涡。那就是核心。那个孩子的微弱意识,就像漩涡风眼中一点即将熄灭的、颤抖的烛火。 我停住脚步,盲杖深深陷入那软腻的地面,以此为锚点,抵抗着那无形的吸力。 不能再靠近了。这里就是极限。 我闭上眼睛,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不再仅仅是调动那“燃烧的寂静”,而是开始尝试塑造它。我想起那些泛黄古籍中以指代笔、以心代纸的记载,那些无需外在仪式、仅凭意念与传承便可沟通无形的“心斋”、“坐忘”之法。我回忆起零散的安魂仪轨描述,那些安抚山川精怪、告慰横死之魂的古老咒祝,其核心并非力量压制,而是理解与归引。 我开始在脑海中,以意念为刻刀,以那“燃烧的寂静”为材料,构建一个“容器”。不是囚笼,更像是一个温暖的、无声的巢穴,一个永恒的梦境之茧。我想象着它的形状,它的质感——内部是那“炭火”散发出的、恒定的温热,外部是隔绝一切纷扰的、绝对的静默。我将那份从古籍中领悟到的、对痛苦灵魂的悲悯,以及对“入土为安”、“魂归寂灭”的自然法则的理解,化作无形的符文,烙印在这个意念构建的“茧”上。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我感到额头渗出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体内的那块“炭火”随着我的意念而起伏,温度升高,那“余烬”的气味也变得浓郁,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被点燃,散发出安抚人心的檀香与艾草混合般的虚幻气息。 然后,我停止了构建。我将这个以全部意志和民俗智慧塑造出的“温暖的寂静之茧”,通过我与那核心漩涡之间无形的连接,小心翼翼地“推送”过去。 不是攻击,是呈现。是一个饱含悲悯的邀请。 “感受到了吗?”我用意念低语,声音只在意识层面回荡,“这里没有恐惧,没有丢失……只有永恒的安眠……和不会被惊扰的陪伴……” 一瞬间,那冰冷的漩涡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抵抗!扭曲的摇篮曲振动如同无数冰冷的针,更加疯狂地刺向我的大脑,那甜腥味也变得尖锐,带着**血液的气息。它在拒绝,它眷恋着它病态的统治方式。 我咬紧牙关,承受着这精神的冲击,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但我没有退缩,只是更加稳定地维持着那个“茧”的存在,不断将那份“温暖的寂静”的意念传递过去。 拉锯。痛苦的拉锯。 就在我感觉意识快要被那冰冷的漩涡撕碎时,那孩子微弱的意识火苗,猛地闪烁了一下,传递出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渴望——对解脱的渴望,对真正安宁的渴望! 这渴望,成了打破平衡的关键。 庞大的、冰冷的混沌能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不再是攻击性的冲击,而是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性的触碰,然后,猛地涌入了我构建的那个意念之“茧”! “呜——!” 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力量的灌输,是信息的洪流,是情感的污染!无数被剥夺声音的极致痛苦、溺水般的窒息感、被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那份被扭曲成占有欲的、对母亲的思念……所有这些负面感知,如同冰与火的混合物,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冲刷着我的灵魂。 我几乎要在这洪流中崩溃。但我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牢牢记住那些安魂古籍中关于“守心如一”、“以悲悯化怨戾”的要诀。我不是在承受,我是在净化,在转化! 体内的“炭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起来,不再是温和的共鸣,而是发出低沉的、仿佛远古祭坛上青铜鼎沸般的轰鸣!那干燥的、带着灰烬与檀艾气息的热流,迎向涌入的冰冷洪流,将它们包裹、分解、融化…… 感觉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那汹涌的涌入感开始减弱。冰冷的漩涡逐渐平息,那扭曲的、充满恶意的摇篮曲振动,慢慢平复下来,虽然依旧无声,但其内核的冰冷和剥夺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趋于静止的韵律,如同钟摆最终停歇。 周围那粘稠的、拥有重量的寂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空气恢复了流动,重新变得轻盈。脚下那搏动着的、软腻的“口腔内壁”触感,也迅速退化,变回了冰冷、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 远处,极其微弱但真切的城市背景噪音——模糊的车辆行驶声、隐约的鸣笛——如同天籁般,首次传入了这片被隔绝已久的领域。 那些“静默者”们汇聚成的冰冷压力场,如同阳光下的雾气,骤然消散。我感知到他们的意识光点如同被风吹灭的残烛,纷纷熄灭。他们或许还活着,但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已被永远封存于我构建的那个、如今已化为真实的“永恒梦境之茧”中,随着那被安抚的混沌意识,一同陷入了沉寂。 我脱力地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和硝石的味道,却无比甘美。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 体内,那片“燃烧的寂静”依旧在轰鸣,但它似乎沉淀了许多,温度不再灼热,而是变得温润,如同一块被盘磨已久的暖玉,定居在我的丹田附近。它不再仅仅是“燃烧”,更像是一种沉淀的余烬,内部蕴含着刚刚被“消化”的、归于寂静的力量。周围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已几乎闻不到,只剩下防空洞固有的潮湿霉味和尘土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焚香过后的宁静气息,那是我体内“余烬”散发出的余韵。 手腕上的金属腕带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将我从虚脱中惊醒。是基金会的信号。 我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摸索着,找到了那个按钮。用力按了下去。一下,两下。我不知道它发出了怎样的闪光,但那规律的按压反馈,让我确认信号已经发出。 结束了。 北郡市的“哑巴的摇篮曲”,连同那个迷失孩子的痛苦执念,以这种近乎吞噬却又带着超度意味的方式,化为了我体内那片寂静余烬的一部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疲惫。 我听着远处逐渐清晰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鼻腔里是正常的、不带恶意的尘土气息。 但我知道,我体内的低语,又多了一种旋律——一首被永恒静音的、冰冷的安魂曲。 我休息了很久,直到感觉一丝力气回到身体,才扶着湿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盲杖点地,发出了久违的、清晰的“哒”声,在空旷的防空洞里激起微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