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夫君是江湖公敌》
1. 第 1 章
“水啊,东村的付家又来说亲了。其实小付的为人,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般难堪......”
里正手心不住地冒汗,寻思今日这天怎么这般热。
瞧了瞧对面姑娘的脸色,心凉了一截,顺手为二人倒了杯清茶。
那少女着一身淡青的半臂襦裙坐在那儿,清清滟滟的。
她眼若秋水盈盈,眉若远山含烟,肤若凝脂,鼻头翘挺,一张桃粉水唇紧抿不语。面颊处缀了颗艳红小痣,笑起时,恰好能陷进她的酒窝里,更添一番别样风采。
是极乖巧讨喜的长相。
“里正伯伯,我知晓了。只是小叔未归,我如何都不会嫁的。”
渭水垂眸望了眼桌面礼单,淡淡回应,将茶盏往前一推,已表明了态度。
“多谢伯伯关照。只是这茶我就不喝了,”她起身福身一礼,走至门边,“我还得赶去河边收衣呢。”
“啊...好好!你快去忙去吧!”里正一听,忙道。
见她走远了,里正才深叹一气,愁眉不展。
他虽为一里之长掌管着附近几村事务,但也生长于此,因而与稻花村的村民们来往甚密。
渭水这孩子啊懂事勤快,不仅识文断字、礼数周全,人也生的水灵,是他看着长大的。
乡里乡外有不少小子朝他打听,问她婚配一事。
往年给她相看呢,她总以年纪尚幼为由推拒了。如今几近双十,理由又改成家中无长辈,不好自己做决定。
渭水是个有主意的,婚事本不该由他这老头子来操心,只是屋内无人照应,邻里乡亲们总担心孩子遭人欺负。
唉......难呐。
这头,渭水才出里长家的院子,便一改先前那副娇柔不屈的模样,脚步轻快地朝河边走去,边走边想方才那婚事。
那付家是有千亩豪产,而付衙内本人生的也确实不赖,只是......
她与那付良生连正经的招呼面儿都没打过,只赶集时见过两回,如何就要答应嫁他?
渭水已明确拒绝过多次,但亲事仍被提及数次,上回就闹到里正这边。
这也便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最依着她的里正伯伯都为那付衙内说话了!
凭什么!
这与强取豪夺有什么区别?!
“哼!”渭水气愤不已,拔了株路边的狗尾巴草泄愤。
累了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下工的时间,却不想半路被里正伯伯拉去“谈心”,也不知她的衣服放馊了没有...
渭水习惯上工前将脏衣搁在河边的灯柱下。
村里民风淳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她倒不怕被人偷抢了去。
邻居春姨见她上工辛苦,有时会顺手帮她把衣物洗了。
往常不是搁在岸边,就是搁在桥洞边。
渭水在河边转悠了一圈,都没发现自己的木盆,便沿着河滩朝石桥那行去。
“嗬......”
离石桥还有十来尺的距离,倏然,一道喘息声钻进她耳里。
渭水天生较常人耳目聪明,这道声音极其轻微,但还是没逃过她的耳朵。
有人?
她放慢脚步朝那头靠拢,似乎是在...桥洞底下?
我的衣服还在那儿呢!
这座石桥的另一头种了许多柳树,低垂柳枝一簇簇的,落下一片绿荫,叫人看不清那头情况。
好浓的血腥味...
离得越近,血气便愈发浓重,熏得渭水柳眉深蹙,不自觉拿手挡住鼻尖。
难道是牛死在那儿了?
后门陈阿婆家有一头大水牛,她的孙子大陈哥日日用这牛犁地,每年收成时都会分一袋稻米给渭水。
如此,不仅陈阿婆一家宝贝这牛,连渭水也宝贝得紧。
不行不行!
若牛真死了,那肉也是好宝贝,还能拿去市集卖给那些口味独特的富户,绝不能叫它烂在这儿了!
这般想着,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绕到桥的另一侧。
正当渭水扶着桥柱才站稳脚跟,定睛一瞧,却被那大滩的血色吓得杏眼圆睁、浑身颤抖。
桥洞底下,有一人一动不动瘫倒在河滩上。
石桥的阴影挡住其上身,流水冲刷着那人的衣发,血液从对方身下不断渗出,又被清水冲去...
方才那声虚弱的呼吸也没了。
死人了!!
渭水此时内心慌乱不已,正打算转身去报官。
等等!
不好,我的衣服还在那尸体下边呢!
怪只怪她目力太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小衣......那颜色太过鲜亮扎眼。
渭水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在心底给自己鼓足了气。
阿弥陀佛!福生无量!死人兄,您可千万别诈尸啊......
她嘴里碎碎念,将认识的神佛法号都念了一遍,闭着一只眼睛不敢多看,紧张地朝那人身下伸出手。
渭水不怕豺狼虎豹,就怕这些话本故事里的妖魔鬼怪。
光线昏暗,这人瞧着身形应是个男子,渭水为了拿衣,只得拉起他的一条腿往桥洞外拽。
“咳!”这时,忽然响起一声重咳。
啊啊啊!!!
她瞬间收回手往后撤去,尖叫声被吞进肚里,吓得魂都要没了!
“咳咳咳......噗!”咳嗽声接连响起。
也不知是否因拖拽的过程中,那人的脑袋被石头硌到了,忽而猛地一咳,侧头朝一旁吐出大摊黑血,悠悠转醒。
渭水这才察觉这人没死,只是重伤失血过多导致的昏沉。
她松了一口气,既是活人,也不怕了,赶忙上前探查。
“你...”一道虚弱男音响起,那人似乎睁了睁眼。
渭水刚想抬头回应他,然而这人只说了一个字,又不吱声了。
“喂......公子?公子!”
渭水试探性喊了几声,不见回应,想必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她无奈极了,还惦记着他身下的衣服,忙跑去先前的位置查看木盆,发现其中衣物早已被他的血浸透。
哎,把我的干净衣裳都弄脏啦!真倒霉呀......
渭水嘟囔着,又蹲回去查看那人伤势。
刚蹲下,见这人一身暗金锻面长袍,金玉环佩,非富即贵,像是谁家走失的落难贵公子。
她掀起他的袍摆,从血渗出的位置来看,右大腿处有一贯穿伤,像是剑刺的,而左小腿也有不自然的曲折,又像是从高处摔落的跌伤。
见他原有的呼吸逐渐转无,渭水心底一紧,并起双指朝他鼻下探去,却不想撩开他面上发丝的一瞬间,忍不住一愣。
方才心慌没注意,这人生的......
当真如画中艳鬼,极其夺目!
他身量颀长,长发未束披散于身,束发的木簪落于一旁,几根发丝被水浸湿粘连鬓边。
面容瞧是青年但仍有几分涩然。
眉骨略高,眉形若远山,鼻梁直挺,被水泡后肤色愈发冷白,尤显其双唇如樱。
他下颌极锋利,可面部线条却很柔和。本是深邃的骨相,五官却极其清淡,两厢糅杂,才成就了他这般特殊的气质。
好比那云中谪仙,高高在上。
此时美人面无血色,眉头紧蹙,平白叫这张清绝张扬的脸又多了几分脆弱。
稻花村地处并非寻常乡野之地,依傍的是江南有名的富奢大乡。
因而渭水在乡里上见过美人无数,其中不乏像小叔那般的顶尖美男。
但此人的姿容比之...却略胜一筹!
渭水双唇紧抿,不觉开心,只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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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棘手无比。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真是极其可疑。
低头思索片刻,实在狠不下心将他丢在这儿等死,只得避开众人耳目回家拉了板车来,费力将人拖上了车,又盖了层厚布遮掩。
趁着这会儿道上无人,她赶紧将这伤员拉回了院子。
夕阳西下,日头逐渐暗了下来。
家家生起做饭炊烟,勾得渭水肚子里直咕噜。
“水啊,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将板车停放在院角,正打算进屋先洗手做羹汤,却被后门的大陈哥给撞见了。
“啊哈哈哈......没有啦...”渭水讪讪,紧张不已,偷偷伸手将那人身上的布盖拉严实些。
“哎,又带了什么好货,给大哥瞧瞧......”大陈哥大步上前,看那板车好奇道,“咦?你这车怎么湿漉漉的,是带了海货回来?”见车底不住地滴水,大陈哥的大手已伸向了布盖。
“不,不是......大陈哥,你别......哎!”
渭水伸手要拦,但为时已晚,大陈哥的手速太快早已掀开了布盖。
唉——
她见状不禁扶额。
大陈哥愣在了车前,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幕,又将布盖反复掀起盖上。
直到确认那板车上的不是海货,而是个浑身染血的昏迷美男子后,也不禁慌了神。
他骤然警惕万分,左右观望后,帮着渭水把人抱进了屋,又提水将那板车冲洗一番。
俩人这番功夫下来,当真跟做过贼寇似的。
大陈哥朝屋头张望了一眼,见那人没醒才将她拉至厨房悄声细语。
“水啊!你给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强抢民男了?!”
“□□未遂?还杀了人!”
“按哥说,赶紧出去躲躲!大哥这些年攒了不少媳妇儿本,匀你一半。先躲过这一阵,若日后有人来查,大哥替你瞒着!”
渭水闻他语速极快地交代了她的‘罪行’,听得她一头雾水,赶忙将这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喔...是这样啊......”
误会解开后,大陈哥摸了摸脑袋,忽地眼睛一亮,道:“哎,瞧这厮生的不错,我看不如给你讨来做相公?”
啊?
渭水微愣,张了张嘴道:“我看...”
“我看挺好!”大陈哥自顾自地说,“生的好,气质好,瞧着也富贵,比那付良生不知好多少,配得上我们渭水!”
是。初遇之时渭水就看清了他的相貌,且,还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眼下你救了他,按他们说的,他得以身相许了吧?真是便宜这小子了,不如纳了作赘婿!”
“这、这不大好吧...”
她这家徒四壁的,怎好意思招赘?
而渭水也确实不想成婚。
她已大了,能上工挣钱养活自己,待攒够了银钱,就去别处换套更大的院子来。
等小叔回来,若没有叔母,他们叔侄二人也可用余钱闲度后半生。
可眼下那付家这般死缠烂打......
若此时娶个赘婿搪塞他们,待一切事了,再一纸和离分了,好像......也不是不行?
视线下意识望向主屋。
渭水心想,她道付良生是强取豪夺,那她此时的念头,难道就不算乘人之危么?
见渭水还有犹豫,大陈哥压低嗓音道:“咱们偷偷与他洞了房,即便他的家人找来了,也拿咱没法!”
大陈哥不愧去过京都,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就这般随意托出了。
渭水不禁瞪大双眼。
大陈哥!
土匪做派!!
若不是二人相识近二十年,当真以为他上过梁山呢!
她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
2. 第 2 章
渭水自是不会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虽有见色起意,但此事不容马虎,还有诸多考虑。
可是大陈哥的“戏言”,渭水还是听进去了。
第二日。
待从亭市上寻了个厉害的大夫来,将这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瞧他的模样比前一日干净了许多,渭水才小小松了口气。
刚抬腿出了院门要上工去,却见那没走远的医者又绕回来,朝她招手。
“姑娘——”
渭水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指了指自己。
“对,是您!”
闻此,她小跑着过去。
到人跟前,小口喘着气,问道:“大夫,怎么了?”
“唉...”
大夫见她来了,却欲言又止。
渭水心说您有什么话就说呀,别唉声叹气的。
这大夫望着她,踌躇了半晌,才道:“在下出门后,一路思来想去总觉不对。方才灵光一现,这才发觉,原来先前确有误诊!”
“这...误诊什么了?”
渭水怎料是这样的话,微有愣神。
“在下误将奇毒当蛇毒,险些酿成了大错!您家中这位......恐怕时日无多了。这诊金...我还是退给您吧。”
说着就要往她里手塞。
“您说什么...?”渭水蹙眉,呆呆望着手中银钱,“他要死了?”
“是啊...在下行医多年,见过奇症无数,在红石一带也有些名气。但此毒,在下真是第一次见,恐怕我师来了,也未必会有别的法子。”
大夫瞧她的神色,心有不忍,拍拍她的肩:“生死有命,您...您还是节哀吧......”
大夫的话叫渭水一天都备受打击。
倒不是对那人生出了什么感情,只是觉得人命如草芥,竟会如此脆弱不堪。
蓝颜薄命,真是令人唏嘘。
“笃、笃...”
一阵重物轻敲柜台的声音,打断了渭水的愣神。
她望向声音源头,眨眨眼:“东家...”
许郎中收回长烟杆,取下眼眶处儿子带回的西洋玳瑁镜,擦了擦,问道:“怎么了,有心事啊?”
“嗯......嗯嗯!”渭水瘪嘴,整个人都恹恹的,点了头,后又立刻摇头。
“欸,你这孩子...到底有事还没事啊?”
他带上眼镜看她,忽地眯眼笑了,似看透她的心事:“有情郎了?”
“当然不是!”渭水瞬间涨红脸,忙摆手。
“老夫觉得是!”
“先生!!”一认真就喊先生。
“哈哈哈...”瞧她恼了,许郎中不禁大笑。
“唉...”渭水无奈,背过身对他,闷闷道,“若先生前日方捡了一只重伤的猫回家,第二日却被人告知它得了绝症快死了,且药石无医。先生是会选择将猫放了,任其自生自灭,还是......”
话音未落,那头已打断了她。
“水啊...老朽才疏学浅,是为不入流的医者,只开得这间药铺谋生。但你我略通医理、入得杏林,便知...见死不救,非是你我同谋道所为......”
许郎中抽了口烟,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医者,应以生死为大。
什么犹豫、什么担忧,统统都该抛到脑后去。
渭水忽而眼前一亮:“东家,告个假!”
当即去里间取了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走远了,还不忘喊:“对了!少抽旱烟——”
许郎中闻声,无奈摇了摇头。
“老夫抽的是蕃荷菜啊......”
渭水坐在回程的牛车上想,该如何救人。
回到家,看到榻上那人,更是愁白了头。
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将家里为数不多的医书翻了又翻,又将小叔之前的手稿拿出来一一对照,才总算摸了点头绪。
正当这时。
门外叮呤哐啷一阵乱响,接着又劈里啪啦似有人在放炮仗。
动静实在太大,吵得渭水无法专心,几欲头疼。
是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搅她!!
她眉蹙如川,“唰”地站起身,房门被她大力推开,发出“啪”的重响。
门板回弹,“吱呀”一声。
院外众人的目光都因此望了过来。
不,他们本就是往她院里看的热闹。
见此她打开院门,一脚跨出,朝外厉声喝道:“干什么呢?!”
众人少见渭水发脾气,都愣着没敢回话。
还是春姨第一个反应过来,讷讷道:“水啊,你...你家有人提亲......”
“提亲?”渭水眉头紧锁,声音拔高,“又谁?”
她瞧了圈四围,见几个衣着相似的人正抬了几箱贴红纸挂绸的重物与活雁,隐隐猜到是谁。
“水儿...是我。”
一道温柔的男音响起。
众人闻声让开身位,让那人走上前来。
他手中举着三沓红本,应是婚书礼单及庚帖。
“怎么还是你?!”渭水柳眉倒竖,“我不是已经拒绝过你了吗!”
付良生一改平日的纨绔样,微微躬身,抬手朝她行了个礼:“先前是媒人来的,你不喜她,自然不算。今日是我亲自来,水儿妹妹,可否咱们进屋详谈?”
“免谈!”
渭水毫不犹豫,后撤一步进院,伸手直接将院门合上。
“欸!且等等...”
付良生一把伸进门板,掰住不让她关,他力气极大,用肩膀生生撞开了门。
“啊!”
渭水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不慎跌坐在地。
她抬头一瞪,冷笑道:“阁下这是要强闯民宅?!”
“水儿妹妹,我只是想与你好好谈、慢慢谈,待你我说开了,你自会同意的...”
付良生蹲下身,伸手要拉她起来。
渭水“啪”地打开他的手,转过脸,不屑道:“呵!我不愿,难道你付衙内还想强抢民女不成!”
此时,已有围观的村民看不过眼了,身后不断响起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想要上前来。
付良生见此神色微变,倏然强硬地抓起她的手腕,就要将人往屋里拖。
渭水惊愕,未料他真敢来硬的,当即挣扎:“付良生!你莫不是欺我屋内无人?!”
她手腕都被他拽红了,忙用另一只手掰他的。
付良生却道:“管他有没有人,等会就有人了!”
“你!”
“付衙内!”
渭水忽觉手上一轻,红肿的手腕已得到解脱。
原是大陈哥赶到。
大陈哥是庄稼汉,比那付良生还高了半个头。
她揉着腕,见大陈哥甩开付良生的手,二人已经对峙上了。
大陈哥道:“付良生,你再喜欢也不能棒打鸳鸯吧!我们渭水早有了未婚夫君,他们二人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只是她那夫君身子骨弱,还未寻到吉日正式完婚罢了。”
“我不信!”
付良生怎会轻易相信,他早打听过,风渭水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哪来的亲事。
大陈哥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自是知道这种纠缠不清的人不会轻易罢休。
“你若不信,进屋一瞧便知!”
“大...!”渭水闻言不禁慌神,偷偷唤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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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哥。
万一付良生要对那人做什么可就糟了!
大陈哥回头,朝她安心地眨眨眼。
付良生闻言一甩袖,就要去探个究竟,二人便跟着进了屋。
但当他看到渭水榻上真躺了个男人,且姿容远超于他时,脸色不免变得十分难看。
作戏做全套。
渭水哀嚎一声,趴去了床沿,紧紧抱着那人手臂假装抹泪。
“呜呜...我命苦的夫君啊......不知妾何时才能与君......”
见此一幕,那付衙内的脸更是黑得能滴出墨来。
“哼!”
只得冷哼一声,带人愤愤离去。
闻他走远了,渭水才转身,感激不已:“大哥,多谢解围!”
大陈哥笑道:“欸,说这见外话!大哥早就把你当自家妹子了!只是......”
他顿了顿,望向榻上的人。
而渭水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略作思索,正色道:“大哥...关于那件事,你说的不错,我应了!”
“好嘞!”
大陈哥是行动派。
在渭水点了头后,他立马便张罗起来,回去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陈阿婆和春姨等人。
于是乎...
翌日一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渭水要娶夫一事。
“渭水!要有相公啦!”养稻花鱼的李大伯调侃她。
“入赘好啊!入赘水儿就不用远嫁啦!”大陈哥的祖母陈阿婆兴高采烈。
渭水要去亭市上采买备婚之物,时不时碰到熟人问候,弄得她尴尬不已,只好打着哈哈应付过去。
“大红花轿摇啊摇,新朗眉间贴花翘。”
“铜锣开道声震天,喜糖撒满幸福桥。”
路旁几个孩童追逐打闹,口中念着童谣,不知又是谁将娶妻的改作了这般。
“小水姐姐!赘婿是什么?”
一不到渭水腰际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头问道。
“莹莹...”渭水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赘婿就是相公,是会永远陪着你,和你一起成家的人。”
“唔,那莹莹也想永远陪着小水姐姐,也可以做你的赘婿吗?”
孩童天真的话语让在场的大人们啼笑皆非。
渭水忍俊不禁,柔声道:“...莹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良婿的。”
莹莹似懂非懂,点点头:“唔......嗯!”
吉日定在了半月之后。
经渭水调理,那男人的身子也逐渐好转,不再经常呕血,只是仍陷在昏迷之中。
这日傍晚,晡时未过,她已急匆匆赶到了家。
多亏有婆婆嬢嬢们帮着妆点,她的小院里挂满了红绸和灯笼,原本冷清的院子,此刻热闹非凡。
叔伯们与大陈哥帮准新郎换了新郎服,渭水则被推到了妆台前,一身凤冠霞帔,点上了妆。
瞧着镜中春姨和苏寡妇惊艳的目光,她恍然有了一种名为幸福的错觉。
仪式也很简单,既是入赘,倒省去了大红花轿与出门入门的繁琐流程。
拜天地时,众人在院内寻了一只大公鸡,挂上红绸花球代替昏迷的新郎。
由春姨假作男方亲属,抱鸡与她拜了堂。
宴上,众人吃了酒,皆兴奋不已。今日是渭水大喜,自是被劝着喝了不少。
待到晚间洞房时,大家都知道渭水羞,便又帮着拾掇了碗筷餐桌后,各自散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陈阿婆温笑着将二人的发尾各剪了一段,并作一束,用红线缠上,放进渭水的妆奁里。
两不疑么......
3. 第 3 章
喧闹过后,只留寂静。
渭水送走阿婆,瞧那妆奁里结着的发,不禁出了神。
回头之际,看到床榻上的人,才恍然想起她这新相公一日没进食了,只怕还未苏醒就要给她先饿死。
忙去厨房端了米糊肉粥,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
中途,他无意识呛了几口,渭水以防他将床铺弄脏,只好喂一口擦拭一遍。
如此,也忙到了半夜三更。
接着又将新任相公的裤腿掀开检查伤势,见纱布无血渗出,也便放心许多,又为他盖好了被子。
他只伤及腿处,渭水倒也没在意那些男女大防。
况且无论他认不认,按礼法说他都已是她的相公了。
但这样的人,竟真成了她的夫?
渭水的视线不自觉地被那张脸吸引,慢慢坐到了床沿。
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她心底清楚,这般因缘际会就是做梦,是她抢来的梦。待那人清醒,梦泡就该碎了。
这间小院原本只有一间屋子并厨房,后来渭水大了,男女有别,小叔便在主屋旁又盖了一间。
因此渭水今夜要回另一间屋内歇息的,自是不会真的与他同房,成亲...也不过权宜之计。
若他醒来愿意留下,那便留下,若不愿,也望他能陪着她多做几月的戏。
至少...得等到他的身子好些吧?
唉——
若小叔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将她臭骂一顿?
不,小叔才不会这样。
他只会恨铁不成钢,用无奈的眼神望她良久,垂首轻摇,轻斥一声:“胡闹。”再将溺爱化作叹息,散进风里...
渭水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陌生男子,心底骤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也不知眼下这个决定,会为将来带来怎样的天翻地覆......
临睡前,她又想起还有一件事未做,便从八仙桌上拿起两杯合卺酒。
一杯用筷子沾了沾,点于那人的唇上,另一杯,则绕过他的小臂给自己灌了下去。
......
然而酒醉迷人眼,人却越清醒。
新婚夜,也难安寝。
于是她起了个大早。
喂了鸡鸭,略作收拾后,便端来凳坐到了他腿边,照例为其施针。
金针颤抖,他的大腿动了一下,上首,传来了这人的呜咽低吟。
“唔......恩公?”
他似乎快醒了。
渭水凝神,加快了手上收针的速度。
当指尖捏上最后一根金针,倏然,他收回了腿。
“哎!你——”
渭水行针时向来心无旁骛,此时被人打搅微有不喜。
小叔授她的针法,她并未完全掌握,需得静下心来才能施展。
好在她方才手快及时收针。
渭水不满地抬眸,却见男人已撑着胳膊艰难坐起了身,正压着眉眼警惕地望着她。
“你...是何人?!”
他气场低压,方从梦中醒来,对四周陌生的人与物极其抵触。
纵然神智清醒,但仍不住频频蹙眉,他眼皮都抬不住了,却不敢松懈一刻。
这般傲骨神情,渭水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但,却不是对着她。
她心底微怵,仍直起了腰板。
坐正了些,沉声道:“我救了你。既是你口中的‘恩公’,也是你的...妻主。”
这词是她刚从话本里新学的。
“呵,可笑!”
对方闻言嗤笑,借助手掌之力支起一腿,气势不减。
靠肘于膝,他嘲弄道:“...挟恩图报?”
这人目色极冷,琉璃眼珠像冰棱一般向她刺来,仿佛在说‘你也配?’
渭水垂眸:“是。”
萧几重默了。
他先前醒来之时,头疼欲裂,还未睁眼,便闻得一股浓郁药香。
身上是干爽的衣物,身下是柔软被褥,没有逃命时的潮湿粘腻,叫他重伤的身子都爽利不少。
大腿处偶有轻微刺痛传来,一双轻柔的手正时不时触碰他的肌肤。
这运针的指法极其娴熟,应是那位救他的医者。
一声“恩公”脱口而出,便觉不对,掀开眼皮。
岂料,满目皆红!
莫名觉得身上也不对,低头一看,他穿着大红喜袍。
拐子?!
他心底警铃大作,当即收回了腿。
怎奈,这救他的并非医仙,而是同过去一般,觊觎他容貌的女子。
萧几重虽听不懂何为妻主,看眼下情形,想不懂也难。
不过。
这女子倒有几分胆识,不过瞧她衣着样式极其普通,样貌也是寻常。
既是手无缚鸡之力,怎敢同他谈条件?
纵然他此时身体虚乏,可手还能动,取她性命不过顺手之事。
随即眼神一凛,一拍床板,双手作钳就向渭水抓来。
渭水惊呼一声,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掐着脖子,压在了床柱上。
但,不疼。
接着,她听身前这人沉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姿势是很帅...不过,他不疼吗?
若气不喘、身不抖就更好了。
察觉这人是个装腔作势的软脚虾后,渭水轻轻掰开他颤抖的手,撇了撇嘴:“是挟恩图报。但若没有我,你早死了。”
她说到这时顿了一下,视线不自觉往下,看向他的胸腹。
萧几重顺着她的目光低头。
这才看到,原来方才起身动作过大,叫身上的红袍领口大开,露出了一整片嫩白春色。
他的反应何时这般迟钝了?
萧几重在得知身体的异常时,已是错愕,在察觉对方仍停留的视线,眸光便愈发阴冷。
一把将衣领收拢,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咳!咳咳...”
话未说完,揪着领口不住咳嗽,咳得仿佛要背过气去。俊容因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又为那秋容病色更添几分风情。
渭水无奈,于心不忍,叹了口气道:“你重伤未愈,还是莫要大动肝火了...”
“假好心!”那头音色冷硬,骤然打断她。
呀,脾气真是火爆啊......渭水想。
萧几重气得不行。
妻主?说白了就是要他做赘婿。
他萧几重威名一世,怎能受这般折辱?
他平了气息,闭了闭眼道:“金银宝珠,良田房铺,”说到这顿了一下,似有话令他难以启齿,“男妾...美婢!要什么尽管开口...待我醒来,自会许你!”
“......又何必用这种腌臜手段,作践自己?”
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连渭水都怀疑,他是不是真得了痨病。
渭水闻言却沉默不语。
萧几重见对方不说话,暗自估量敌我实力,他眼下内力仅剩一成,若她有心,轻易便能置他死地。
不可妄动,只可迂回。
他又转回视线观察起渭水。
这女子究竟是哪门哪派的杂役弟子,费力将他绑至此地,又打着什么主意?
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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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知渭水内心所想,恐怕会在前头那些难听话上再加一句:不知廉耻!
他说的话,渭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瞧着这人不停张合的双唇发呆。
原来这张脸说起话来,是这般灵动啊——这人睁开后,她才发现他生了一双桃花眼。
如此风流,长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并不妩媚艳丽,反而清丽动人。
唔,咳得他眼睛都红了,泛着血丝,水润无比,瞧着更像桃花了。
唉...怎会有人连生起气来都这般好看呀,渭水叹。
他的样貌长在了她的心坎上,实在怨不得她频频走神。
萧几重此时若能听见她在心底如此编排他,怕是不堪受辱,一刀就能自刎在她面前。
他被这般炽热眼神盯着,只觉浑身不自在。
随即想到什么,冷讽一笑,侧过脸,不再言语。
渭水没与他计较。毕竟,她早就料到他会说这些,也懒得同他解释什么。
于是起身去厨房端来碗浓药搁于凳上,凳就在他手边。
什么也没交代,搁下碗就径直朝外头走。
“...哪儿去?”
萧几重见她要走,却无关门意愿,并非是想将他锁在里面。
心有困惑,便冷硬问道。
渭水回身,理所当然道:“上工啊。”示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
上...工?
什么的上工?
莫非她真是农家女?
不对!不可被敌人的表象迷惑。
萧几重跟着她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眼神似在问‘我呢?’
渭水看懂了:“你自便...喔,将凳上的药喝了。”说着又要往外走。
“等...”
渭水脚步顿住,等他后话。
伤口愈合之际,体力消耗的速度极快,本就高拔的身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身在敌营,若想谋得什么,必得委曲求全。
待他日恢复巅峰,再报今日之辱不迟!
萧几重咬咬牙,唤住她:“吃食...”
“嗯?”渭水背对着他,淡漠道,“噢...差点忘了。”
“......”啧!
萧几重这才发现,这女人一旦不看他的脸,态度就极其冷漠。
难不成我如今真要靠容色才能吃得上饭?
答案很明显。
她真就只给他端来一碗清粥,在不慎看到他的脸之后,又去蒸笼上翻出两个鸭蛋给他。
“......呵!”
萧几重当真要被气笑了。
这下见床上之人再没理由能拦她,渭水终得解脱,整整衣袖,开开心心上工去了。
见人一走,方才紧张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感。
萧几重忽觉胸口奇痒无比,闷得他喘不上气,当即又大咳起来。
“唔......噗!咳咳...”
胸腔内的污血大滩大滩地呕出。
萧几重喜洁,在呕血的瞬间已扑到了床边,实在不想自己躺的地方沾上血污。
然而他反应慢了一拍,床铺与绣了鸳鸯的喜被仍被溅上血花朵朵,沿着床沿淌到了地上。
他视线模糊,气却顺了不少,捏了捏拳,低头看那鸳鸯,只觉无比讽刺。
“嗤...”
抬手擦去唇角血渍,无意瞥见地上几近结块的淤血之时,愣了一下。
那颜色,是红的。
难道......
毒已祛?
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渭水离开的方向,眯了眯眼。
4. 第 4 章
渭水一回来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地上、铺盖上,鲜血淋漓...
门边的水桶被打翻了,大陈哥食盒里的菜汤也洒落在地,与那些血水混在一起,淌得到处都是。
空气里,混杂一切的诡异气味直冲鼻尖。
渭水皱了皱眉,往里走了几步。
走到床边,将置药的凳子扶起,却见先前盛药的碗也碎了,瞧着碎碗的模样,像是人为砸坏的,甚至掉了两块碎瓷片在床上。
不过半日,这家中就仿若遭贼了般。
渭水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那人一眼。
她娶了个...活祖宗回来?
“水啊,你可算回来了!”听见动静,大陈哥捂着脑袋回头,一见她就泪流满面,“你那小相公...他、他真不是人呐!”
“怎么回事?”渭水蹙着眉头一脸困惑,望向床角之人。
那人窝在角落里,微仰脑袋靠着墙,双眼紧闭眉头深蹙,胸口剧烈起伏着,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条即将渴死的鱼。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压制住,他今日竟然不咳了。
“罢了,这里交由我来吧。”渭水摇摇头,对大陈哥道,“大陈哥,今日多谢你照顾,实在抱歉,改日我再登门道歉。”
大陈哥也看了一眼床上那人,深知渭水难做,放下捂着伤口的手,爽快道:“欸,没事没事!小刮蹭罢了!”
送走了大陈哥,渭水关上房门,转身,就听得上首传来他的声音。
“嗤,来了?”
他终于睁开了眼,坐起身正眼瞧她,表情极其吊儿郎当。
什么叫来了?
渭水心有气,垂眸不予理会,只是去厨房的杂物柜中取了笤帚和抹布来,默默收拾残局。
萧几重见她不搭理,也不着急,就这般吊着眉梢看她动作。
待到看到地上的血块时,她手顿了顿,接着继续擦拭。
从门边一路收拾到床榻上,直到跪上床沿更换被套时,冷不丁被人扣住了腕。
“放开!”
这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得极紧。
渭水挣了挣,没挣掉,疼得皱起了眉头。
床不宽,萧几重不过用力一扯,直将她拽得跪到了他身前。
“告诉我......你如何会解玉簟秋的?”
男人此时音色低哑,语调平缓,但其中蕴含的压迫感,却听得人背后发凉。
“什么...?”
渭水一脸茫然,怔怔抬眸,望进那人眼里,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湖水般的眼眸里毫无温度,如此近距离观察,更叫人移不开眼。
二人此时贴得极近,鼻尖都快撞到一块儿了。
他甚至将身子微微前屈,一股暗暗的冷香萦绕在她周围,这般威压叫渭水不得不后仰。
就在她支撑得腰眼酸麻之时,这人才开口。
“无事了...”
他看她良久,见她是真的不知,低声敷衍。
接着用力甩开她的手,倒进背后的褥子里。
渭水扶腰,转了转被捏疼的手腕,松了口气。
看这人用胳膊挡住照进眼里的烛光,神色似乎很疲惫。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今日为何要打大陈哥?”
“谁?”他挪开胳膊,略有不耐,“哦......呵!”凝滞的几息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费力翻转过身子,面壁不理她。
“......”渭水忽而觉得,她似乎在给自己找膈应。
忍!
忍过三个月就好了!
她俯下身,继续铺床。
“他动了我的东西。”墙边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
渭水差点没反应过来,发现他竟破天荒地好心与她解释。
不过他眼下孑然一身,还能有什么东西?
渭水将视线转向桌上......
上边是她今早给他叠好的衣物,她已洗净晾晒没了血气,而衣服上边,还放有他的簪子。
方才收拾时,她见桌脚掉落一块沾血的碎瓷片,想必是他情急之下砸了碗扔的。
渭水出门之时曾拜托大陈哥来帮忙照料,怕他一人躺在床上挨饿,却不想会出这样的闹剧。
当即就为大陈哥解释起来:“他不是故意的,想来,只是好奇吧。”
“你们什么关系,为何替他说话?”那人转过身来,挑眉微讶。
“你与他很熟?”
“还是说...你喜欢他?”
渭水闻言错愕。
这叫什么话?
这三连问打得她措手不及。
“呵...”
她的表情似乎成功取悦到他,那双桃花水眸眯了眯,忽地笑开。
他勾起的唇角带了丝痞气,勾得人心跳漏了一拍。
但......
“品味真差!”
他不说话当真会死么?!
渭水听出他言语中的鄙夷,不禁冷哼一声,眼珠转动,当即反驳道:“你是我相公,莫非你醋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吼完,似又觉自己有些过了,张了张嘴:“我......”
渭水见状撅嘴,愤愤爬下了床,站在床边伸手抖被子。
道:“大陈哥是我多年的老邻居,还有小李哥、陆先生......他们皆是帮衬过我和小叔的人。”话落,她缓缓停下手,眼神暗了暗。
“你还有个叔叔?”这倒真叫他意外,他见屋内摆设以为她是个孤女。
白日他虽将养于榻上,但耳力仍在,听得院外往来村民口中透露的信息,他已将此地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嗯。”渭水垂眸,不欲在此事上多说。
萧几重才不会自讨没趣多问什么,也阖上眼,闭目养神。
他眼下的态度比早上那会儿好上太多了,但,他们依旧不熟。
渭水铺完了床,又去柜子里取了药和针来。
“该换药了。”她道。
见他仍是曲腿躺着的姿势,岿然不动,不禁又唤了一次。
“脱衣吧。”
听到这话,萧几重自若的脸上忽有裂痕。
他带着丝不可置信睁开眼,随即摇摇头,嗤笑一声:“你这女子,真不知羞!”
渭水深吸一口气,道:“你我已是夫妻,况且...你身上的伤处,我早就看过了。”
听到‘夫妻’二字时,周围的气压仿佛骤然降低。
他垂首,面上冷若冰霜,后槽磨了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往年烦扰他的人不少,但如此胆大强取豪夺的,她还是头一个!
转头,却在看到她的神情时,骤然阴雨转平。
不对。
萧几重忽然觉得不对。
这女子救了他,虽名义上称他们为夫妻,但她对他的态度...却好像不是这样。
她看他的眼神虽炽热,但也只是对容貌的欣赏,却无半分僭越,反而十分客气乃至...疏离。
仿佛他只是一位普通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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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她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他强娶了?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撑着身子慢慢挪到她身前。
视线随意转动,落在了她的腰腹,眼前之人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他先前就闻见了,此时更是明显。
见她站着不动,他不禁抬眸,用眼神催促‘还不快开始?’
渭水抿了抿唇,道:“转过去。”怕他不明白,又道,“你背脊处有多处擦伤,刚来这时脊骨错扭......不必担心,我已叫郎中接好了的。”
“你不会医术?”这回轮到对方愣神了。
“不会...”渭水老实答道,“我只会一点活血的针灸法。”
好一个不会。
那他身上表层的毒是怎么解的?
萧几重垂眸收敛心绪,顺着她的意,又缓缓转过了身子。
解衣的手微顿,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渭水见他脱了,便伸手顺便将他黑亮的长发撩去前边。
这个过程中,她的指尖不慎刮蹭到皮肤,叫他的身子微微颤栗。
渭水没注意到这些,只低着头调整纱布的长度。
她将剪好的纱布搁在小臂上,取了布巾为他擦拭,接着拿起药油,用棉絮沾了,一点点涂在他的伤处。
先前他昏迷的那几天,因他一直躺着,渭水不方便擦换,便没给他擦油包扎。
这人身长八尺有余,瞧着清瘦实则内里十分有料,她根本推不动他,也不好日日麻烦大陈哥,便放任伤口就这样烂着。
而此时,那些本是细条的伤口,一些早已结痂,而另一些随主人不节制的乱动爆裂开,渗出了不少鲜血,有些惨不忍睹。
渭水只得边擦污血,边小心避开那些渗血的口子给他上药。
“太慢了...”
前方,传来他懒懒的声音。
“嗯?”
“我说你涂得太慢了!”他侧过脸,不满地望向她。
磨磨唧唧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事儿,她竟能弄了半个时辰还未完?
却不想,这一转头,却与对方的视线对上了。
倏然鼻息交错,令二人面面相觑。
忽觉尴尬不已,同时将视线转去了别处。
“我...我快些!你忍着点。”
“......嗯。”
又是这般轻哼着应声,渭水只觉这位大爷难搞无比。
她搁下纱布药油,净了手,在掌心倒了些药油又撒了金疮药粉,搓揉了一会,将那药粉与油混合一齐。
金疮药能刺激伤口快速愈合,但是上药的过程却十分折磨人,不仅火辣还偶有阵痛。
渭水又揉了揉,捂了上去,轻柔地涂抹开。
寻常这般猛药上去,是头牛都该挣扎了,可这人却仅仅眼睫轻颤,除了背部偶尔一绷几乎未动,仿若一座石像。
渭水对此实在好奇。
他的忍功就这般厉害?
“你......当真不疼?”
“......”
萧几重不知该怎么答。
他因那奇诡的玉簟秋引得身上痛感锐减,但这女人的手在他身上作乱的触感却与之相反。
渭水的手,细白纤长,掌心指腹十分柔软,覆上来时,轻轻柔柔恍若娇花压棉絮,令人万分舒适。
本是活血祛瘀的药油,应要用力推开才是,她却小心翼翼点涂轻捏,仿佛他是尊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如此,不仅将最后那点痛觉掩去...
连痒,都翻了数倍......
5. 第 5 章
渭水见他垂眸不语,伸指戳了戳他光裸的肩头,略有催促之意。
却不想,这一戳却将他起了惊跳。
她不知又怎么这位了,尴尬地收回手。
萧几重先前出神,在她碰他的瞬间,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反应。
他面上略有不自在,好在是背对着她,张了张嘴本欲解释,又觉没必要,只答:“不疼。”
“噢......”
接着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渭水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先一步打破局面:“药油有些干了,我帮你用纱布包起来吧?”
“不必,就这样。”
“可是......”
渭水原想阻止,谁知他已伸手将里衣拉上来了。动作间,背部肌肉鼓胀,叫她视线都不知该往哪儿落好。
“既不会疼,晾着好得快。”他又补了一句,蹙眉道,“晚上侧睡,可别碰着我。”
“嗯?那,那好吧。你...转过来些,我要给你的腿换药了。”
他半侧过身子,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莫名。
渭水不知他是何意,只端来凳子,铺开金针,待他调整好姿势,才小心撩开他的裤腿。
这一撩不要紧,直叫这屋内都亮堂了几分,他肤色冷白,未见日照的大腿处,更是白得发光。
她拿来剪子剪开纱布,露出伤口的位置。
好在剑伤位于大腿中段,若再往上挪几寸便要到那人腿根处......无意瞥到了鼓胀的边缘,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渭水赶紧收回视线。
她低头掩住眼里的不可置信,面色瞬间涨红。
风渭水!你在做什么?!
心里的白色小人给了她一巴掌。
萧几重的大腿被她按着,见她半天未有动作,不禁抬腿动了一下。
渭水得了信号,深吸一口气,才接着动作。
这伤是为一剑从正面贯入,几乎贴骨对穿,伤口平整,未见其余血肉翻出。用剑人必然快、狠、准,可见其剑道功力之深。
与这样的高手对战后,竟还能活下来,想必此人的武功定也不可小觑......
这般想着,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却不想他也在看她,二人视线对上,她又慌忙低下。
也不知是他运气太好否,这样的伤势,竟未伤及经脉。
可正是这样的伤,若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以他的功力本应该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只是......
那用剑之人之狠辣,在剑身抹了一种奇诡的毒。
渭水不懂医,但见色泽都能知晓此毒的毒性之烈。她请来的几个大夫都说无药可医,皆叫她找副棺材,坐等白事。
可她不信,这天底下有什么毒是逼不出的?
他们二人虽是名义夫妻,但街坊邻居都已认可。
再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既已救他一回,更应救命到底。
如此,她便以小叔过去教授的金针法,定针于伤口周围,势要用活血将毒逼出。
然而事与愿违,奇毒未能逼出,反倒让那毒的颜色更加鲜艳。
可人命关天,岂容马虎,而人已带回三日,实在耽误不得。
于是渭水不得不与东家告了假,将自己困于房内整日研究。
却终于,叫她研究出了逆针法!
此法渭水自成一脉,以原先所学直接改动行针顺序。
她当真是急病乱投医,可也是这般的胡来,竟险险保住了萧几重的命。
奇毒被金针逆法锁进骨骼中,若伤口愈合了,也只会在那处肤肉留下一紫金色的细小疤痕。
然此后会有什么后症,渭水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那逆针法起了效,剑伤的创口周围,紫金色的毒素正在慢慢转移褪下。
“你先前说,这毒名叫‘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
这般好听的名字,却是致命毒药,可惜了。
“不......我也不知。”
先前是他头昏嘴快,眼下自不会说的这般清楚。
江湖人皆有独门秘法,或武兵功法、或药毒蛊医,倘若告知对方这些称谓,与自曝家门没什么区别。
但凡有点名号的,谁同谁有过节,上茶馆那一问便知。
况且他武兵已丢,现不知落于何处,如此被动下,莽撞非是他萧几重的作风。
“噢...”
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取了金针用烛火燎了一下,再过白酒用干净的布巾擦拭,才捏起两指,快速为他施针。
萧几重的视线一直就没挪开过,这女人看着笨手笨脚的,针法却极其老辣,说她不会医,谁会信?
其实他身上中不止一种毒,一为“星渺剑”的蚀金毒,二,才是“翩然书生”的玉簟秋。
啧!
说起翩然书生他就来气......林别妻那厮当真是阴诡小人!他怎能见他容颜比之俊美就妒意横发,给他下这痨病药,硬要他生生咯血而死?
好在他掌力尚在,点了周身大穴,强压那毒毒性。
忽而耳畔传来“嗡”的一声。
“噗——”
正当他思绪飞扬之时,骤然一口心血喷洒而出。
萧几重懵了。
渭水也懵了。
这变故弄得在场二人措手不及。
而他大腿上的最后一根金针,还在嗡鸣颤抖着...
“咳!咳咳......”
紧接着,熟悉的咳痒之意从肺部翻涌上来。
好在他面对的是床尾,血液没能溅到渭水脸上。
“!!”渭水反应过来唰地站起身,“我、我去给你取布巾来!!”
又一通手忙脚乱。
待萧几重喝了几口她递来的水,缓了缓,才虚道:“...你这针灸法,究竟是跟谁学的?”
这灸法不似寻常,竟能从他腿部大脉冲去上身封的穴,叫他深感怀疑。
“小叔。”
渭水有些心虚,怯怯回道。
她是真的不知,原来她的逆针法会让他痨病再犯啊!!
又是小叔。
她的这个小叔,究竟是什么人...
萧几重看她的眼神略有复杂。
见他无恙了,渭水才将金针取下,取了药粉为其包扎好伤口。
又撩开他另一条腿裤,见小腿的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便放下心,重新将针烤了一遍,细细擦拭,最后才小心收起。
做完这些后,她瞧了瞧外头天色,轻轻问道:“吃饭么?”
“嗯。”床上的大爷又咳得死去活来,闻言忍了忍,哼唧一声,算是应了。
然而...
瞧着案几上的白粥,萧几重的俊颜在此刻有了一丝明显的裂痕。
日日都是粥食,真叫他坐牢来了?
“......没别的?”他朝八仙桌旁的渭水问道。
渭水呆愣了一下,放下碗筷,无奈道:“没有...我不会做饭。”
“......”萧几重听到这话时眉头深深蹙起。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晚饭过后渭水收拾了碗筷,去厨房烧了两桶热水,一桶送往他的床边,递了布巾给他。
“唔,你背上腿上我已草草擦过,其余的...我也不便动手。你擦后放进桶里,脏水明日我出门前会来处理。”
“嗯,放着吧。”他闷咳几声,背对她懒懒回道。
她点点头,去厨房提了另一桶,要往隔壁那间睡房去,打算沐浴更衣,早些休息。
这时,床上原本侧躺着的男人听见动静,又撑着胳膊坐起来。
他瞧着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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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从门边路过的少女问道:“又去哪?”
“睡觉啊...”
他看了眼床榻,迟疑道:“你我不是...夫妻...么?”
“?”
“??”
二人互相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迷茫,皆困惑不已。
渭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会是被强抢来的人提出的。
她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讲清楚比较好,于是放下水桶,跨进了门槛。
渭水与他说完前因后果后总结道:“所以......我们并非真的夫妻,我也不会拘着你,待伤好了,你可自行离去。毕竟你我...本也没有婚书纳聘。”
“原是这样......”
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些话,心底不觉轻松反倒有些失落。
“嗯。”她轻应。
“另,多谢你...救了我。”
听他这般诚恳致谢,渭水微有讶意,想到一个从见面起还未问出口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见他不答,她又解释道:“唔,我并非有意打探,只是同一屋檐下,总不好一直以你我相称吧...?”
“五郎...”他道。
“嗯?”
“我于家中行五,你唤五郎即可。”
“五郎...?好,五郎!”渭水将这两个字在口中抿了抿。
“我姓风,名渭水。之后的这些日子里,也请你多关照啦!”
此时的少女笑意盈盈,恰似一阵春日暖风吹进他心里,令他沉寂许久的心微微颤抖。
萧几重方才当真以为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
却不敢承认,他其实并不排斥这一点。
这念头一出,让他顿感前所未有的恐慌。
诚然,他承认渭水生的不错,脾气也很随和,先前那些腹诽不过是他警惕之下的故意贬低。
但,他们笼统才见过几面?
除去他昏迷的时间,除去第一面甚至暗得分不出男女。
剩下,不过早上、晚上......
思及此,他骤然瞳孔紧缩,阴沉脸色,朝她高声:“咳咳...你......出去!”
渭水闻言面色古怪,只觉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心里当即愤懑不平:“这是我家!”她两步上前,下巴微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她才不怕他呢!
渭水自觉帅气,本想转身就走,又想到什么,接着轻斥道:“你与妻主说话,就是这般态度吗?!”
见他不语,轻哼一声。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然而刚一跨出,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下一瞬,天旋地转,她已叫人拉着手腕,勾着腰,拽进了怀里。
背后撞上了他的胸膛,隔着单薄衣物,他们紧紧相贴。
“呵呵...”
他胸腔震动,忽地一笑,嗓音带了惑人意味,听得渭水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他来此地第一次不带敌意、无有嘲弄的笑。
然而他红唇张合,开口却道:
“不如妻主就此留下......”
“与妾...同榻?”
渭水惊讶地回头,身后这副情形映入她眼——
男人曲着长腿盘腿而坐,微佝着背,单薄寝衣勾勒出他宽厚的胸膛与有力的腰腹。
月影照进他的深瞳,泛起层层涟漪。
他正抬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眼底促狭,暧昧非常,显然是蓄意勾引。
简直...男狐狸精现世!
唰的一声,渭水只觉面如火烧。
猛地将眼紧紧一闭,转头不看,挣脱他的怀抱,慌忙出逃。
踩过门槛的瞬间,身后响起了某人肆意大笑。
她脚步一顿,又背着手替他关好了门。
6. 第 6 章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仍如这般她上工、他养伤。
他不再恶意作乱,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直至小满来临。
渭水想着五郎来了稻花村,许久都未出过门,想必是闷坏了。
于是趁着天气还有凉意,便托人打了一副木制轮椅要带他出去解闷。
萧几重看着眼前这副重金打造的轮椅,不禁愣了一下。
“你哪来的钱?”
平日见她扣扣嗖嗖,连二人的饭食都鲜少见着荤的,为何这般好心,要送他轮椅?
毕竟没过多久他就要走的。
难不成,是有事要求他?
“刚发的月钱。”渭水满不在意道,“本月拉了个新客,东家多赏了些,存了该存的房钱,还有剩。”
既不是有求于他,反倒让萧几重更加迷惑了:“做的什么工?”整日忙里忙外的。
“药铺伙计。”她道。
难怪一身药香。
抬眸,见渭水已推着轮椅到他跟前了。
“来,上来试试。”
萧几重便顺势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攀着扶手,被她扶上了轮椅。
这过程看似简单,实则有些艰难,木轮不住滑开溜走,叫渭水不禁累得气喘。
明明见他气色好转,怎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五郎身长八尺有余,几近九尺,是穿衣显瘦的身材。怎奈渭水生的娇小可人,却被他这般的体型当作拐杖使,险些摔个人仰马翻。
其实,萧几重就是故意的。
他大可一拍床沿自行上座,却硬是装作半瘫的模样要她半拖半抱着上去,实在恶劣至极!
渭水放下他,直起了身子,擦了擦鬓角的汗,也不知是错觉否,方才他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
面朝外时,恰巧一阵凉风吹进屋内,带过一丝熟悉的冷香。
她见前头那人长发微扬,整了整衣袖,语调懒懒地朝她吩咐道:“走吧...”言语似乎隐隐含笑。
得。
渭水认命做他奴仆,推着五大爷出门了。
今日五郎一身青衣劲装,是过去小叔留下的旧衣,渭水不想多花钱,见二人身形相仿,也就将就。
萧几重鲜少穿纯黑的衣物,这颜色衬得他病容更加惨白,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有些透明。
他摆弄着袍摆,只觉浑身刺挠,嫌弃得不行。
“渭水啊,带夫郎出门遛弯儿呢?”春姨与苏寡妇站在篱笆旁,朝渭水打招呼。
“嗯。”渭水点点头,礼貌地笑了一下,推着车从二人身前路过。
“欸,可真别说,渭水屋里头的那位可真俊呐!”见她走远,春姨拿手肘轻轻顶了顶一旁出神的苏寡妇,玩笑道,“咱还从未见过这般貌美的神仙公子呢!不知何处也能给咱捡一个来,哈哈哈......”
春姨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她家夫君早在多年前就已过世,留下一间屋子并几亩良田。
而唯一成年的儿子,也成了家,搬去了城里。
城里不如乡下清净,春姨不愿打搅年轻人过日子,便将家里的田地都租了出去,拿着田赋养老。
如此,这与她一样没有丈夫的苏寡妇,便成了她院中常客。
苏寡妇收回目光,淡淡道:“嗯,渭水真是命好。”
“你与谁都这般要好?”
这日光晒在头顶,叫萧几重的痨病又犯,他拿渭水递来的帕子擦过唇角血渍后,不动声色地收进怀中。
“嗯?”渭水推累了,反应有些慢,“噢...还好,都是街坊邻居。”
萧几重瞧她有气无力的,见远处有方池塘,塘边有树,便让她推着过去歇歇。
渭水方到阴凉的树荫底下,立马放开他,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直拿手扇凉。
初夏时节,绿意盎然。
听着阵阵蝉鸣,闻着扑鼻花香,她忽感倦意袭来,脑袋不自觉一点一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
萧几重被她晾于一旁,看她靠树阖眼,已累得睡着了,不禁一挑眉梢。
这么虚?
看来下回碰着柳枝南,或许可以多搜刮些女子用的补药。
晴空下。
暖风划过池面轻拂而来,惊起蛙声一片。
也撩起了她额前碎发,叫这张清秀的脸蛋愈发乖巧。
其实渭水闭上眼时,与她的外在呈现截然不同,自有一股出尘气质。
虽与身边之人都有来往,却不难看出,她与旁人总隔着一道防线。让人不禁心生好奇,想探探这人的内里究竟是何种模样。
这时,梦里似有好事发生,少女勾起唇角,咂巴了一下嘴。
萧几重静静端坐于轮椅上,本冷眼旁观树下的女子酣睡。
见这一幕,却不自觉伸手转动椅轮,靠了过去。
渭水这一觉睡得实在香甜。
这大半月来日日这般辛苦,白天上工,晚上还要回来洗衣做饭、照顾伤患,实在是给她累坏了!
“哈啊——”
爽!
畅快地伸了个懒腰,转头,见身旁那闭目养神的男人。
他怎么不知叫醒她?
还陪她干坐了这么久......
渭水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杂草,见他没有睁眼的意思,便望向不远处的池塘。
这方池塘是村里的,立夏时,池边总围着几个少男少女嬉水打闹。
而李大伯家的水田就在这儿往东的一里地处,养了许多稻花鱼。
大伯去亭市上采买鱼苗苗时,路过此地,也会丢几条在这池子里,供村民们钓鱼享乐。因而这方野池底下,时不时能瞧见几尾肥美的稻花鱼。
五郎来到家里这么久了,也未曾让他吃顿好的,不怪伤势好得这般慢。
她想,也是时候捕条稻花鱼来为二人打打牙祭了。
这般想着,说干就干。
渭水四处寻捕鱼的工具,却未找到趁手的。此时若步行去大伯家借鱼竿,再回来时天都要暗了。
唔,这该如何是好?
有了!
萧几重伸指按了按不住跳动的眉心,抚平其间沟壑。
这几日别说渭水了,他也被那双重烈毒折磨得不成人形。先前瞧见渭水睡了,借着天气不错,便也跟着小憩了一会。
揉着揉着,忽而发觉身旁那人好似没了动静。
睁眼,未见人影。
又去哪儿...
转头,却看见了极其惊险的一幕。
“小心!”萧几重瞳孔紧缩,脱口而出。
再不藏拙,当即一掌拍在扶手上,轮椅竟顺势腾空而起。
不过须臾,人已带着轮椅飞至池边。
伸手一扯,抓着那人的腰带,将人给拽了回来。
好在那树离池边不过几步之遥,若再远些,恐怕连他也没法了。
渭水早已吓得闭上了眼。
方才她寻了根尖头粗木棍要去扎鱼,怎料村民搭建的木台离深水太远,根本看不到几条鱼,便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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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绕到湿土泥滩,朝池塘中央小心探去。
然而想的容易,做起难。不慎脚下一滑,就要与水下游鱼面碰面。
预想中的水花四溅未能来临,而身下......甚至还是软的。
她小心睁开一只眼,才发现自己正落于一个温暖的怀抱。
“五、五郎?”
她惊愕地瞪大双眸,却被头顶的烈阳刺激得眯起了眼。
伸手挡了挡,仍是看不大清。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道。
瞬息之间就能闪至身前,难道他果真深藏不露?!
渭水有些激动。
萧几重没说话,背着光,神色藏于阴影里,叫人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
但渭水还是敏锐地发现:他好像生气了...
又察觉自己还坐在他身上,不禁羞赧万分,嫩白的小脸瞬间涨红。
“我!我、我......”
她尴尬不已,挣扎着要起身。
却没料到那轮椅太小,坐两人实在拥挤。
渭水未能起身,反倒身子翻仰往下滑,快掉下去了。
就在脑袋即将落地之时,身下伸来一只手,稳稳托住,将她带了回来。
她捂着胸口喘气,惊魂未定,半抬身子,却见上首的五郎眉头紧锁,神色极其难看,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乱跑什么?”他的语气里充满不悦。
萧几重见她躺稳后不再乱动,才慢慢放开了手,任她爬起。
渭水得了自由立刻起身,见他黑着的脸,急忙解释道:“我...我想抓条鲜鱼上来,晚上好做鱼汤......”
“鱼汤?”萧几重闻言,蹙起眉头,不禁怀疑地瞥了她一眼,“你会做鱼汤?”
渭水眼神躲闪,不敢看他,老实答道:“不会......”
他闻言啧声,良久,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想吃?”
“嗯!”她点点头,略又所察,带期待地望向他。
萧几重见此轻哼一声:“等着!”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微勾起。
当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当即拉下了脸,面无表情地拨动椅轮,朝池边行去。
渭水看得一头雾水。
他时而晴天、时而阴雨的,这人脾气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萧几重来到岸边,用那条好腿轻轻一拨一挑,将地上的木棍挑了起来,伸手接住。
他往池子里看了一眼,找准了角度,不过轻轻一投,也不多看,便拍了拍灰打算收工了。
“过来。”他朝后面那人道。
“嗯?”
渭水听见呼唤,走过去,却看见池边上浮着几条翻白肚的稻花鱼,鱼尾还在不停地拍打。
它们被木棍穿过鳃部串联一起,未能完全伤害鱼身。
“哇!好多!”她忍不住惊叹,侧脸毫不吝啬地夸赞,“你好厉害!怎么做到的?方才也是,一下子就能接到我!”
萧几重本欲开口,顿了顿,想还是不要暴露了:“方才我就在你身后。”又忍不住道,“真笨...抓个鱼都能掉水里。”
“噢...原是这样!多亏有你在!”
渭水没留意他说什么,早已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闻言回头一咧,笑得天真无邪。
“哼...”他见之哼笑一声,拨动椅轮,自顾自地往回走。
身后的少女还在手忙脚乱去捞木棍。
“哎,你等等我呀!”
7. 第 7 章
虽然鱼鳃破了,但勉强还能苟活几日。
回到家中,渭水便取下要吃的两条,将剩余的都养进水桶里。
正当她将鱼处理干净,站在灶台前发呆时,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渭水转头,身后那人见她望来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过脸。
“我说,你做。”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好嘞!”
她笑弯了眼,开心一拍掌。
然而纵是有人指点,但渭水的厨艺仿佛天生缺了慧根般。
不过好歹是熟的,能吃。
许久未食肉,萧几重吃饭的姿势仍优雅,但行筷的速度却明显快了不少。
“还要饭嘛?”渭水见他总僵硬的神色都缓和不少,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禁看了她一眼,垂眸轻“嗯”了声。
有这一顿,桌上的气氛也比平日温馨不少。
晚饭过后,照例扎药收拾。
渭水今日吃得十分满足,早早就去洗漱休息了。
是夜。
萧几重是从梦魇里醒来的。
他浑身发着虚汗,脑袋一晃一晃,恍若有千斤重。
我这是...怎么了?
他忆起于池塘边救渭水时动了内力,叫那烈毒又深入几分,眼下不禁胸腔闷痛,连身子都在发热。
初夏的夜里本应凉爽,今日却格外湿热。
“渭...”
开口就想唤渭水,但渭水早就歇下了,此时她的屋里一丝声响也无。
他实在受不住身上的毒热粘腻,便自行起身,要去院中打水冲凉。
萧几重原本想坐上轮椅去,但这木制轮椅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夜里太过热闹,便舍弃了这个方法。
于是,他扶着椅凳作拐,单腿朝左面的厨房慢慢挪去,去找结实的棍状物。
快到门边时,却不小心脚下踉跄了一下,忙扶住门框,唯恐弄出更大的动静。
她明日还有要事,若吵醒她就不好了...
站稳后,重舒一口气。
真狼狈啊,萧几重。
他暗自苦笑。
待他从厨房的角落找了根长棍当拐,一步一步走到井边时,已过了一炷香时间。
“呼...呼......”
扶着井口不住喘着粗气,热毒已侵入四肢百骸,叫他站不稳脚,坐了下来。
好在院中设的是一口手摇井,冷月投进井底,洒下粼粼波光。
放置在井边的桶里,还有渭水晚间打上来剩的半桶。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还是凉的。
萧公子这辈子除去掉崖落水,还从未洗过这般凉的澡。
罢了,冷水就冷水吧。
总比死了好。
他艰难抬起水桶,从头顶直接淋了下来。
然而凉意只停留了一瞬,接着,更烈的热毒从内里爆发了出来。
不够...还是不够!
他将桶放入井下,要去打最深最凉的水,再浇于身上,如此反复。
但是,这般冲凉只治标不治本。
他还是觉得热,要了命的热!
随着“哐”的一声巨响。
毒热使得萧几重不慎手软了一下,叫那打满的水桶掉回井中,不禁心下一紧。
木桶与井壁碰撞发出声响,吵醒了耳房中沉睡的人。
屋内很快亮起了烛光。
“吱呀——”
渭水推开门,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拿着笤帚,正迷瞪着眼,朝院内望来。
她当是跑来偷鸡的黄鼠狼呢。
正欲驱赶,但见院中一幕,却惊得她差点没抓稳手持之物。
院中,那人趴坐井边,长发凌乱,一袭白色寝衣紧紧贴在身上,浑身都湿透了。
月影之下,好似哪座仙山里跑出来的山鬼。
“你...!你怎么不知道喊我?!”
渭水大惊失色,骤然清醒,已来不及看什么男色,赶忙上前要将人扶起。
蹲下身,见白日还镇定自若的人,此时却神色空白,而冷白的皮肤上,正泛着淡淡红粉。
她心觉不对,伸手一探......好烫!
萧几重察觉到额间伸来的那只微凉的手,没忍住蹭了蹭。
“渭水...”
他抬起被高热侵得水润泛红的眼,唤她的尾音带了丝不可闻的委屈。
渭水见他已经烧糊涂了,蹙着眉道:“我扶你进屋。”
这回真的不是萧几重故意的,他真成了她口中的软脚虾,咬牙都站不住了,直往下坠。
渭水只得半背半托地撑起他,费力往前拖。
二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呼——”
待她将他搬上榻后稍稍松了口气。
赶去厨房烧了锅热水。
回来取了布巾,扒下他湿漉漉的衣物,要为他擦身。
待到扒裤子时,萧几重有片刻清醒,死死拽着裤腰不让她脱。
渭水眉头紧锁,又扯了扯:“都快死人了!顾不上这许多了!”
“哈...嗬......你...转过去!”
这人倔得要命,大口喘着气,窝进被子里。
“啧!”渭水见此不禁啧声。
他动作极慢,但她也不能站在原地等他。
便回厨房从柜子里挑挑拣拣,拾了些常用的药材,煎上一锅桂枝汤。
再取葱白生姜捣了泥,拿纱布裹起,回到寝屋时,那人已经脱光在等她了。
“喝药!”
听见动静,萧几重睁开沉重的眼皮,见此也不禁呆愣了一下,朗眉蹙起:“怎么...这么多......”
渭水真的煎了一锅,还是拿盆装的!
“有小碗的,其余擦身。”她俯身要扶他,迟疑道,“你自己...能坐得起来么?”
“嗯...”他倒不至于废物到这种地步。
“行。”她点点头,让开了些。
下一刻,脸就被打得异常疼。
萧几重抱着被子,刚想撑着身子坐起,怎奈手一滑,身子就要往前倾。
“小心!”渭水及时伸手托住他,将之扶回去,叹道,“唉...不行就不行,做软脚虾也未必是件丢脸的事,何必逞强。”
他闻言紧抿双唇,垂着脑袋,沉默不语。
这人生了病,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渭水也不想欺负伤患,便自顾自蹲下身。
但她不知道的是,他此时在被中,除了条亵裤几乎全.果。
哪怕烧得脑袋快要炸了,他也还记得,男女授受不亲。
玩笑归玩笑。真叫他与女子如此亲密接触,萧几重只觉别扭。
过去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除去幼时与长辈相处,便再没别的人了。
但此时此刻,这人是渭水,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又多了层别的意思。
脚腕处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
几乎是下意识,他惊跳出声:“做什么?!”
还好他反应够快,及时收住脚,差点就踢到她的脸了。
即便如此,木盆晃动,仍不慎溅起了不少药汤。
渭水眨眨眼,默默擦掉脸上的水珠,冷静道:“药汤。泡脚。”
接着继续按着他的双脚浸入盆中。
后又起身,越过他,将他身后的褥子叠起来,试了试,确定他能靠着不会再瘫倒为止。
被这般当作废物照顾,萧公子面上有些挂不住。
此时二人离得极近,她身上的药香冷不丁地撞进他的鼻尖。
与桂枝汤的气味完全不同,倒有些像沉香,氤氲缭绕,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她起身,见他盯她不放,略感奇怪:“嗯?”
“你真的不会医?”从进屋到现在,她做每件事都井然有序、极其娴熟,且...异常细致。
“不会。”她垂眸,端来药碗,递到他嘴边,“别硬撑了,喝药吧...”
这般是灌药...
他也这样说了。
“难不成,还要我一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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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喂你?”渭水挑眉,只觉今日这人比平时更难伺候。
他转过脑袋,抿唇不语。
“好吧,好吧...”
她缴械投降,取了勺来,真的一勺一勺递给他。
喝过药后,渭水又取葱姜泥包,为他擦拭胸背手脚的穴道。
在这之后他才微有发汗,但精神也随药物起效愈发疲惫。
萧几重只得坐靠在那,小口小口地喘息出神。
渭水看着他,心说:怎么会这么乖啊......
黑藻似的长发披散于肩,他抱着被子,露出白皙光裸的肩背与长腿。唇色被热气熏得艳红,昳丽非凡,正颦着眉半阖眼,视线散漫,不知在想什么。
他今日安静非常,性子也软糯无比,倒叫她很不习惯。
“怎么没咳?是又点了穴了?”渭水问。
“嗯......”
“郎中不是说,那法子会伤及根本么。”
“......吵。”
“...什么?”嫌她吵?
他抬起那双有些黯淡的桃花眼,望向她:“...会吵到你。”语气异常认真。
他知道,她...?
渭水怔愣,讷讷回道:“倒也...不必...”
她没料到,这人看似脾气古怪,却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竟能察觉到她的耳目异于常人这件事。
叹了口气,渭水道:“好了,泡得差不多了。”
她起身用干净的布巾为他重新擦了身,才将褥子铺回原样后,拍拍他。
“躺好,为你疏穴。”
萧几重脑袋浆糊一般,迟缓地点了点头。
渭水瞧他反应,便伸手将被子往上边推。
“等等!”他这才想起不适宜之处,慌忙拦住她。
“还等什么?只差最后一步,灸完也可睡了。”渭水用手背擦了额角的汗,打了一个哈欠。
她也累得不行,明日还得赶早,实在有些困了。
“成何体统!”他这时候倒有些清明了。
伤处离那处不过几尺,平日穿着裤子也就罢了,此时与没穿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是羞,只是觉得不妥。
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妥。
“相公...”
此话一出,萧几重惊愕地抬起头。
见对面的少女笑意盎然,樱唇张合。
她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况且我已救你多次,即便是看了...又能如何?!”
她尾音带着不自觉的强势,叫萧几重此刻混沌的脑袋,有一瞬间认为,自己真就是她明媒正娶来的夫婿。
倏然,他冷不丁笑了。
“呵呵...”笑声起初是低哑闷沉的,逐渐转向他平日的狂妄肆意,“哈哈哈......”
末了,他道一声:“好!”
好什么?
渭水蹙眉不解。
但对方没有回答她心中所问,只是自觉掀起厚重的被角,露出了仅穿亵裤的身躯。
做完这一举措,他额间已冷汗密布,接着向后仰躺,安静地阖上了眼。
仿若一具尸体般,任她宰割。
“呵...”
渭水见此摇了摇头,无奈轻笑。
搭上他的腿,接着为其施针。
过程中,萧几重几乎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腿上的刺痛于他而言与挠痒无异。
金针行过之处,无有不颤。
经今夜这一通折腾,浅层的余毒已经全部爆发出来了,叫他直接陷入更深层次的梦魇之中。
“渭水...”
“渭水...渭水......”
毒热上头,他双眼紧闭,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也不是真的想叫她干什么,只是身上难受得要命,叹息之时,总要有个什么作为宣泄口。
“嗯嗯呃...”渭水深知这一点,胡乱应着。
她耳根通红,转过脸,心想:
他当真不知,他用这般惑人的嗓音唤她的名时...有多么恼人么?
8. 第 8 章
萧几重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了许久,只觉浑身冰冷,周身疼痛不已,骨骼恍如裂开又重组,周而复始。
直至一阵极端的剧痛过去,紧蹙着的眉才逐渐舒展。
随着胸间难耐的痒意上涌,他闷咳着缓缓睁开了眼。
晨间的日光透过窗棂直射进来,照在他脸上,令他不自觉眯了眯。
渭水已不在家中了。
萧几重于睡梦中隐约听见过院中的鸡飞蛋打。
伴随着“糟了糟了!”“迟了!”“要扣工钱了!”等呼声,她慌慌忙忙地出了门。
经昨夜一番战斗,想必她此时此刻定然立在药柜前打起了瞌睡。
思及此,他莫名低头笑了一声。
握了握拳,又感内力恢复了一层,连力气都回来了些。
他的“妻主”......倒真有几分本事!
精神不错,连带着心情大好。
他伸手取了床头叠好的外衣披上,坐上轮椅,打算去厨房看看渭水给他留了什么饭食。
倏然。
耳尖微动,听闻外头有人声喧闹,是朝他们的院子喊的。
他皱起眉头,调转车头,前去一探究竟。
“水儿!水儿姑娘——”
打开房门,远见院外隔着篱笆,有一清俊的白衣男子,正踮着脚朝里头唤渭水。
叫得还挺亲。
萧几重眼角抽搐了一下,甫一挑眉,转动椅轮,慢悠悠地过去。
“阁下要找谁?”他明知故问。
篱笆有些高,上头盘着几圈瓜藤,是渭水种的丝瓜。
说来巧,渭水这瓜藤养得有些特别,从里望外,视野无阻,然从外朝里望,却难看清。
对方一听搭话的是个男声,隔着瓜藤,未瞧清里边的人,只得迟疑一声:“啊...您是?”
粗布长衫,瞧着像是个书生。
萧几重收回目光没应答,语气不大客气道:“你找渭水?”
“噢......对!兄台,你住这儿...?您是她的远亲?我是她的朋友。”书生笑道,提了提手上的东西示意。
“这是我从清江游玩时捎回来的伴手礼,您若看见水儿,就说是陆瑾带的。”
陆瑾?
好像从她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在那张“帮衬过我与小叔”的名单里。
应是那个“陆先生”了。
不过既是无关人员,那就休怪他赶客了。
“她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说罢,萧几重直接转身,回屋去了。
“哎——!”
“兄台,你等等!”
萧几重刚至门前,就叫人抓住了椅背。
方才这书生见他要走,赶忙绕过篱笆,伸手一推院门就进来了。
渭水总不关门,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啧,得让她改改这坏毛病。
“都说了她不在!”萧几重不耐地转头。
书生被他堵了一句,刚要开口,但在瞧清他的容貌时,明显怔愣了一下。
“兄台...”
“谁与你称兄道弟!”
萧几重蹙眉,拨弄椅轮往前多行一步,挣脱他的手。
“难道是...表哥?”书生尴尬地抬手,也不恼,仍提起手上的篮子,解释道,“先前承蒙水儿姑娘照顾!陆某才得以摆脱癔症,及时赶至汉中府参与秋闱。此番前来,实为感谢!”
“表哥既住在这儿,可否替我将这东西转交予水儿?”
书生态度温和、笑意盈盈,萧几重却越觉看越不顺眼。
有些人,只一打照面就知道对方心底在想什么。
何况,早在书生拦他之时,他就已瞥过篮中之物。
此时听对方自说自话,他不免低头笑了一声。
“凭什么?”
笑声很轻,陆瑾却听出那笑中似含了冰碴。
这才回神,虽是低坐,但他身上展开的气场,叫人不敢忽视。
且瞧对方那张张扬的脸,迟钝如他,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碰上了什么硬茬。
但闻那轮椅上的公子接着问道:“你是中状元了?或是榜眼,还是探花?”
“在、在下还未中举...”陆瑾心觉这“亲戚”言辞犀利,他略有窘迫,只讷讷应答。
萧几重本就故意刺他,想他去参加什么秋闱必然没资格殿试,怎料到,这人连举人都不是。
当即嘲弄一笑:“嗤...你是她什么人啊?”
“啊...既无功名,也无婚约。”
“无煤无聘的......阁下想要做什么?!”愈到后边,尾音逐渐拔高,瞧他的眼神充满不屑。
“......我!”陆瑾涨红了脸,下意识看了眼篮子,答不出。
“再者,尔难道不知......”
陆瑾后退一步,已察觉不妥,但见对方身形渐渐却盖过了他。
此时,萧几重已扶着门柱站了起来,他脊背宽阔、身形高挑,起身后,身量几乎比门头还高。
他缓缓转身,一身素衣长袍,仍掩盖不住他周身气度。
那双冷眸桃花朝陆瑾望去时冰凉刺骨,眸中尽是戏谑玩味,似早已洞悉对方所思所想。
下一刻,闻得这位神仙公子双唇张合,接的后话却极其残忍。
“不知...她早已成亲了吗?”
“什...?!”陆瑾瞪大双眼,惊愕地抬起头望他。
萧几重见对方的反应,终忍不住露出顽劣本相,嗤笑一声,不屑冷讽。
“就凭你这......呵!也想攀得高空鸣鹄?”他将那句‘癞蛤蟆’咽了咽,上下打量,却嘲得对方更加无地自容。
此时气氛尴尬无比。
陆瑾早已羞得抬不起头了。
与此同时,二人听见“吱呀”一声,打破了此间僵局。
“我归来了,五郎...”
院门处那推门之人有气无力。
是渭水回来了。
“干什么呢,二位?”
她未来得及细看,视线随意掠过主屋门边站着的两个人,进院先行去了磨台处,放下手中沉重的菜篮,才回头。
怎奈一回头,惊见扶着门框、单腿独立的那位。
“等等...五郎!你怎么站起来了!”赶忙上前,想扶他坐下,嗔道,“伤未好全,怎么不知将养!”
但见五郎默然不应,人也不动,只阴恻瞪着对面那位。
她是不是闻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
转头,才瞧见另一位是谁人。
“咦,陆瑾,你从清江回来啦?”
“嗯...”
陆瑾抿唇,低落地应了声。
他见二人互动,也隐隐猜出了他们的关系,正欲告辞,却听渭水道。
“呀!你是不是给我带礼了?”
“啊...?”
陆瑾呆愣了一瞬。
“啊...是、是带了...些的......”
渭水已伸手在他的篮中翻找了。
萧几重都来不及拉住她。
“哼!”蠢姑娘!
他冷哼一声,愤愤自行坐回到轮椅上,进了屋。
却闻身后传来“蠢姑娘”兴奋的声音。
“啊,这是清江的花糕!小的时候小叔带我去吃了一回,前年我托人去捎都未能买到呢,要排好长的队!”
“啊,嗯...我听你提过,所以...你喜欢就好,嘿嘿......”书生挠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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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呵呵地笑。
“多谢你啦!待会我拿去给五郎也尝尝!”
与陆瑾道别,渭水哼着小曲儿抱着礼盒走进屋里。
她将装花糕的漂亮盒子置于桌子,转头对那低气压的男子笑道。
“五郎!来尝尝这个!”
萧几重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瞥向桌上的盒子,语气古怪地问道:“梳子呢?”
“什么梳子?”渭水拿起糕咬了一口,眨眨眼,神色茫然。
“他没给你梳子?”萧几重挑眉,狐疑道。
瞧那书生身上之物,能看出家中并不宽裕,倒舍得买下一柄成色还算上眼的玉梳掺进礼里。
一梳到头,白头偕老。
男子送女子玉梳,还能为什么?
无媒无聘,就是私定终身!
他不信那读过书的人不知其中深浅。
萧几重对这种偷摸的行径极其看不过眼。若不是他拦了拦,这傻姑娘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收下了。
想着,又偷偷瞪她一眼。
渭水还是摇摇头。
但见他生着闷气的样子,隐约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弯了眼。
“我有夫君了,他怎还会无故送我梳子?”
虽是假的,但在旁人眼里是真的就行。
“哼...”萧几重闻言轻哼,脸色比先前好了不少,又嗤道,“怎么净认识些这种蠢人!”
“唔...之前他不知冲撞了什么,犯了癔症。郎中开药也无济于事,我便想着用金针活脉试试......没承想,真有用!”
提起这事儿,渭水还是很骄傲的。
“原来你对谁都如此上心呢?”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气莫名有些阴阳。
渭水听出来了:“都是街坊邻居嘛...”
“多事!”他睨她一眼,忍不住轻斥。
“嘿嘿,不气不气!吃糕吃糕!”渭水甜甜一笑,取了一块花糕塞进他嘴里。
少女身上的沉香药气,混着花糕的清香倏然钻进鼻尖、口腔。
萧几重被糕一堵,叼着花糕愣了一瞬。
几息后,才伸手取下糕点,轻咬一口。
“好吃吧?”渭水笑眯眯问道。
好吃...是好吃的,但一想到是谁送的,他心里就膈应得不行。
暗暗翻了个白眼,回道:“难吃死了!”
“唔......好...吧~”
但见他三五口就将糕点吞下,渭水不做评价。
二人用完糕点,擦了嘴、净了手,坐到桌前喝茶时,萧几重才想起要问的。
“今日没去上工?”否则怎会在巳时前就回来了。
“唉——别提了!”渭水趴到桌上,撅起了嘴,“老东家摔了一跤,病了,铺子开不下去咯。”
“你不给他看看?”他想起渭水乐于助人的喜好,奇道。
“看不了,东家自己也是大夫,铺子里偶尔也有义诊的。只是,他这回得的...是老病。”
老病为何?
年老体衰,诸多小毛病接连不断,也说不出是什么病,仅是高龄之人无法避开的衰症。
萧几重垂下眼睑,端茶呷了一口:“之后呢?”
“我已在寻新的铺子了,早上在亭市里寻了一圈,只可惜,近来没有药铺在招伙计。”
“噢对了!晨间结月钱时,店里分了好多药材回来。我等会瞧瞧,有无你能用上的伤药,剩的...明日拿去集市上卖了。”
“卖了作甚?”不留着备用么。
萧公子不知油盐几钱,这话问得天真又自然。
这头,渭水已搁下茶盏,直起了身。
她杏眼圆睁,不可置信望着他,道:“不卖,你我二人喝西北风去吗?!”
9. 第 9 章
民以食为天,况且院里还有鸡鸭要养。
从何处寻得钱粮,确是个很现实的难题啊...
萧几重很想说,要不将他身上的珠玉拿去当了,包管二人吃香喝辣,还能换间大院。
但转念一想,这玉璜、玉珩等皆是成套之物,太容易被人推敲出是谁人的物件。倘若让那些鬣狗闻着味儿寻来,再发现他在此处养伤......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抬眸望了眼对面之人。喉结滚动,咽了咽:
那可真是...糟透了啊......
这般想着,也只好静坐在那缄口不言。
渭水自然不会指望一个伤患能想出什么法子,又觉得自己方才吼的声量有些高。
见那人垂首不语,她有些心虚的磕绊,道:“你、你这富贵公子哥,自是不知米粮精贵...你好好养伤吧,我会想办法的。”
“哎,”萧几重轻轻唤住她,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我瞧这床底下还有......”
话未说完,对面的姑娘倏然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啊啊啊!!你想都别想!”
说着,从他身旁像股旋风般掠过,已钻进床底去了。
接着,只听床下传来一阵叮呤哐啷的开锁关锁声。
她仔细检查了好一番才爬出来,拍袍灰时,瞪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跟看贼似的。
萧几重:“......”
罢。
随她去吧...
他只管做好一个赘婿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睡觉!
褪下外袍,他上榻阖眼,撑起一边手肘,侧躺着小憩。长袍微乱,显他像只慵懒的猫。
偶尔也会抬起眼皮,瞧一眼桌边的少女。
但她仍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时不时站起在屋中踱步。有时会溜达进院子、耳房里,接着又绕回来,如此反复。
渴了也知喝水,饿了也知吃糕。
直至日头逐渐暗了下来,后院陈家的饭菜香都飘进了屋里头。
“哈啊...”
终于,连萧几重都看累睡累了,打了个哈欠。
才见院中石墩上坐着的渭水,忽然抬起她那白皙的小脸蛋,两眼放光。
“有啦!”
她想到了法子,又欢欢喜喜地进屋张罗着晚膳。
萧几重才不管她想到了什么,他只慢吞吞地起身穿衣,爬上轮椅,再慢吞吞地滚动椅轮,去桌旁等着。
自他有了这坐骑后,便再也不用在床上吃饭了。
可未曾料到,在这之后的日子竟会如此憋屈......
渭水对缩衣节食的理解可谓达到了极致。
就如同她对存的买房养老钱一样。
房钱就是房钱,饭钱就是饭钱,省钱......那必然也是要省到底的。
萧几重瞧着这小吝啬鬼端上来的白粥,几乎两眼一黑。
早知午间的花糕会是最后一顿好饭,再怎么嫌弃,他也会多用几块的......
翌日一早。
天还没亮,鸡还没起。
“咳咳...”
他肌体虚乏,痨病又压制不住涌上来,握拳不住闷咳。
实在忍受不了腹中饥饿,他攀坐轮椅,打算自己出去寻吃的。
转头,却见耳房门也开着。
萧几重放下手,蹙起眉头,问道:“又哪儿去?”
只见渭水一身短打扛着锄头,那锄头比寻常的小一些,她正背对着他,蹑手蹑脚的,在关房门。
听见问话,她转过身怔怔:“啊?你怎么醒了?”
萧几重眯起眼,后牙槽磨了磨:能不醒吗?问问你自己。
“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渭水关好了房门,将锄头调转于身前,左右观望,跟做贼似的低声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萧几重闻言,眉梢一挑:“什么地方?”
“嗯...就是...午时你就知道了!”
他瞧了眼天色,天光未见,茫茫一片:“我与你一起去。”
她一个娇柔女子,孤身去田地里难免碰上什么东西。
渭水低头看了眼他的轮椅,又见他虽高大但一脸风吹就倒的病容,摇摇头。
“欸,不用,你就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将她的锄头丢进背篓,背稳后就朝外头走。
萧几重瞧了眼她离开时走的路,不是往田埂的方向,那是......?
此时,院中的鸡鸭被二人的动静吵醒了,正唔呃叫唤。
他将视线转向家禽围栏处,看了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敢动手。
得!
还得爷自己找吃的。
也不出门了,回到厨房,转悠了一圈,在角落里翻出几段遗漏的老笋,自行洗净切了。
等烧水时,饿意与倦意同时袭来,他盯着灶台下的柴火,劈里啪啦,微微出神。
他好似有些适应这般平静的生活了,像做梦一样,远离了那些风雨喧嚣。
但,浮生偷得半日闲,终究是他偷来的......不对,应该说,是某个人送给他的。
此念一出,他不禁低低笑了一声。
切了一半,清炒一盘笋片,就着昨日的白粥垫了垫。
思索一瞬,勾起唇角,复又将剩下的都炒了。待她回来,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做完这些后,已至午时。
端菜上桌,等了又等。
可是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几近未时,渭水都没有回来。
他忍不住蹙起眉头:难道,真的出事了?
倏然,外头闷雷一响,顷刻,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俗话说:涝不涝,看小满。
小满前后就是汛期,雨水自然异常的多,不仅如此,冷暖交汇,在这其间人也极容易受寒生病。
大雨持续了许久,未有停下的意思。
萧几重瞧着即将漫上门槛的雨水,终是坐不住了......
渭水自出门起就知道自己要去干一番大事业!
只因她想起自己幼时总体弱虚寒,小叔去了趟山里,寻了许多拇指粗的树杈子。
切片炖药,有些混进饭里,就这样给她吃了个把月。直至将小渭水补得气血上头,流出鼻血了,他才罢休。
后来渭水才知道,那树杈子是土人参,也叫假人参,亦称红参。
可起到补气、补血之功效,多用于肺脾气虚、肺阴不足。其根叶均可食用,入口爽嫩,是药蔬兼用的好宝贝!
北方人吃得多,但在南地红石乡,却是个稀罕物。
不常食用,便也没几人识货。想必听见假人参的名头,也有人以为是什么以次充好的下等物吧。
稻花村里懂药的人更是不多,她算一个,剩下,便是那位眼花高寿的老郎中。
这土人参性喜湿暖之地,有些长在山坡上,有些生于阴湿地里。而稻花村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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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就有一片这样的地方——猫峰。
小叔定是从那里挖来的。
于是她天不亮就暗潜去了猫峰山脚。
渭水本不用这样偷摸,可实在担心,万一被有心人瞧见了抢了先机,那真是咬碎银牙也无用了。
今日汽水甚足,土人参如红珠的花骨朵被水汽沾染,在整片绿茵中尤为显眼。
渭水蹲在山坡上,药锄轻铲,将深埋的土人参拔起,再丢进背篓,忙得不亦乐乎。
没会儿功夫,背篓已装了大半。
这一株株的,在她眼里都化作了银豆子。
她留了几株完好的,打算回去偷偷种于院角,拿棚盖遮起,准备自用。
可万万没想到,天公不作美。
不过晌午,天色已渐渐阴沉,闷雷接连不断。
山上本就潮湿,这会儿的湿气更是压得她快喘不上气。
渭水刚直起腰,深吸一口,头顶的雨幕却如倾倒一般直接砸在了她身上,将其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今日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啊啊啊!!
渭水的小脸都皱起来了。
但!纵然再辛苦,她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反正也湿透了,索性就将剩下的都挖了吧。
说干就干,不顾大雨,她接着蹲下吭哧吭哧地刨土。
约莫过了一炷香,雨势未有削减的意思,甚至起了大风,本干活出的汗此时被风一吹,越觉湿凉。
渭水被冻得瑟瑟发抖,药锄却没舍得停。
然而,她拔完参后留下的红泥,被上山淌下的雨水一冲,分外湿滑。
渭水脚下没注意,一滑就往后翻仰。
“啊——!”
她惊呼一声,还记得拿手抱住脑袋。
庆幸的是,只滚了一圈,就被后边的粗树干挡住了。
“嘶...”
这一下可撞得太狠!
磕得脑袋疼、胳膊疼,腿脚腰背,浑身都疼!
爬起时,全身都沾了泥水,更是狼狈不堪。
“渭水!渭水——”
这时,却闻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呼唤,是叫她的名字。
渭水愣愣,朝后方看去。
“五...郎?”
见到来人,她有些不敢置信。
远处那神仙公子乌发冷眸、玉骨冰肌,打着一柄青色油纸伞。他一袭长袍青衣从氤氲浓雾中朝她踏来,仿若山巅的劲松成了精。
“你怎么来了?!”
雨珠顺着眼角滚进,模糊了渭水的视线,她伸手擦了擦,才瞧清那人此时的模样。
他一手撑伞,一手攀着树干,腋下夹了根长棍作拐,顶着大雨磕磕绊绊地走上来。
他裤腿衣袖皆沾了大面积的泥泞,显然这一路也不那么容易。
萧几重方见她时,眼睛亮了亮,却不敢松懈。
“走,跟我回去!”
他步伐不稳向前一步,直接扔了伞,拉住她的手,拽着就要往回走。
大雨滂沱,瞬间湿透了身。
“等等...”
“还等什么!”他转头,近一步逼视她,话音已有了怒意。
瞧他黑沉的脸色,渭水诺诺的不敢大声说话。
“我,我还没挖完呢!”她拖住身子,要挣开他的手。
然与此同时。
骤然惊雷炸响——
闪雷带着惊人的力量,劈在离他们不远处的高树上,那树干直被劈得冒出了火花!
10. 第 10 章
然而下一刻,那火就被雨水瞬间浇灭。
雷光从二人身上一闪而过,银光一现,惊得渭水忽地一跳,像只兔子,又要摔去。
“当心!”
萧几重眼疾手快赶忙将她拽回来。
二人站稳脚跟后,他凝眉,望着山的方向,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雷声过后雨幕更大,山上淌下的泥水流也愈急,似有洪泄之意。
他压着眉眼,低头,厉声呵斥道:“还挖!你不要命了?!”
但见怀中女子被水洇湿的长发贴于额鬓,雨水不断流进她的眼,眼与鼻头都被染得通红,衬得她酒窝里的那颗红痣愈发娇艳欲滴。
渭水早就被吓坏了。
此时她白着一张小脸,惊魂未定地望着他,瞧着分外可怜。
见此,他垂下眼睫,紧抿双唇,熄了火。
然他一刻未看住,这姑娘又不安生。
“五郎!我的参!!”
渭水无意转头,却见方才装满的背篓就要被山洪带到沟里去,随即用力挣脱他的手,要去寻篓。
反应过来忙去抓她手臂,然她身上沾了泥,滑得跟泥鳅似的,抓了又滑,差点没抓住。
“不要了!快走!”
他用了点力,揪住她的衣,抓稳后直往外拽。
“可是...!”
渭水还在抗争。
“走!回家!”
这人瞧着温吞,脾气上来却极倔,萧几重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拽下了山。
二人此时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吧唧。
他们没走出去几步,又听天上轰雷不断,接着身后又一阵巨响,不必回头也知道,山洪将土坡冲塌了。
渭水怔怔地望着身侧五郎,眼里几近绝望。
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看着可怜又好笑。
萧几重却看懂了她想说的那个字。
‘参啊......’
他不忍再看,只沉默带着她往山下走。
萧几重的拐用得不太顺,踉跄之际,由渭水帮稳身形。
不过他个子太高,渭水托不住,只得被他半圈在怀里,这便贴得极近。
但此时,两人都没了心情顾及这些,只想着逃命。
泥水汩汩,愈滚洪泻愈大,山路湿滑难行,时不时被冲出一条宽泥道。
二人互相搀扶走得极为艰难,期间绕了树多的地方,到山脚时几乎用了一炷香。
山脚的雨势未必比山上的小,几乎漫到了小腿处。
渭水眼尖,早瞧见了他歪在路旁的轮椅。
然却未有过多行动,只搀着他要趟水归家。
“等等...轮椅......”
萧几重见她没反应,只得挣开她的手,蹒跚几步,就要坐上去。
此时用轮椅在水中行定不比双腿方便,但萧几重对之喜爱有加,实在舍不得它泡坏了。
......先前是谁说只管保命的?
这回轮到渭水来劝:“不要了,回头再给你打一个。”她眨眨被水打湿的长睫,蹙起眉头,皱着脸拽他。
“真的?”
他可不信这小吝啬鬼此时的荷包还够再做一副来。
“真的真的!再不走才是真的要发大水了!”
萧几重轻叹一气,将扶手摸了又摸,依依不舍,终究还是随她回去了。
一回院子可不得了,当真是水漫金山......
院中原本晾的草药都泡了水,随着那些瓢桶器物飘在水面上。
渭水赶紧关了院门以防它们飘到外头去。
二人进屋全身滴水,脱了泥泞外衣随意擦了擦发后,萧几重就坐去灶台边看火煮水了,而渭水又去院中忙里忙外。
禽圈早被洪水冲坏,鸡们只得跳上鸡舍躲水,鸭子却玩得很快活。
主屋的地势比耳房高些,地面还是干的,而耳房同院中差不多,水势上涨,被冲得已经不能住了。
于是渭水干脆收了被褥,将鸡鸭赶进耳房的木榻上。
而今夜,二人恐怕得将就凑合一晚。
萧几重对此倒无甚意见,毕竟这是她家,他鸠占鹊巢已久,何况从前也与弟兄们凑在一起睡过,并不觉如何。
但渭水实在羞,成亲已久,二人独处一室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叫她如何能放下芥蒂与一陌生男子共睡一榻?
她不禁抬眸看他一眼。
哎......虽经这几日的相处过后,也算不得陌生了。
思及此,但觉今日分外难熬,实在坐不下来,只得装作很忙的样子从厨房进进出出。
萧几重收拾完自己,却见她身上还穿着湿衣,不禁朗眉紧锁,问道:“你怎还不去换衣?”非要染了风寒才好吗。
“我...”
渭水哑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听他道。
“...我去厨房候着,你好了说一声。”说着就拿起床边的长棍,越过她,朝另一边走去。
“嗯...”渭水轻应,脸蛋早已羞得通红。
厨房与寝屋只隔了半道薄布帘,人在做什么,两边互相都能听得清楚。
渭水见他离开,莫名松了口气,气氛顿时没那么尴尬了。
回头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衣物,在屏风后边褪下湿衣,取了布巾擦时却手上一顿。
从屏风后探出脑袋,偷偷望了眼大堂。
见对方没声响,便蹑手蹑脚光着身子去端他先前烧的热水。
这时,厨房那儿却传来了他的闷咳声。
直将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端稳水盆撒了去,赶忙加快脚步溜回后边。
就着热水擦了身,再换上干净的,身上也暖和了不少。
她禁不住心想:想必今日这一遭,他恐又要生大病了吧......
另一边。
萧几重抱胸单腿而立,靠在墙边,微垂首时,长发掩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他不是真废了,自然知道渭水此刻在做什么。
随着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连她擦身擦到哪一步,都恍若近在眼前......
萧公子哪儿跟姑娘家经历过这个啊!
听着听着,喉结滚动,忍不住咽了咽,侧过脸,红霞布满俊颜。
真想堵住耳啊...
他耳尖通红地想。
“五郎...”
倏然,墙后响起少女糯糯的声音,好像某种软甜的糕点。
“可以了......”
“嗯...”
萧几重轻咳一声,应得极轻,仿佛从嗓子里溢里出来般。
他扶着额揉了揉,调整心绪,接着转身,撩起布帘就朝里望。
不想就此怔住。
烛影摇晃,却见前边的少女一袭嫩青淡裙,低头坐在床沿,青涩的小脸红得跟颗水蜜桃似的,不敢看他。
这一幕叫本镇定自若的他也不自在起来。
他放下布帘,默不作声挪到桌边坐下。
二人也不言语,就这般低头干坐着。
许是年轻气盛,室内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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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逐渐升高。
“你......”
还是萧几重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原因是,他实在太想上榻歇着了。
劫后余生放松下来后徒留倦意,此时脑袋昏沉,恐今日要大病一场,得赶紧养精蓄锐才是。
然而却没听见渭水回应。
心觉不对,还未抬头,便闻得对面“咚”的一声闷响。
他抬眸望去,瞳孔微缩:“渭水!”
此时的渭水秀眉紧蹙,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正晕倒在被褥里,胸口微弱起伏,连呼吸都瞧着分外费劲。
他赶忙上前伸手探查。
翻睑探息,搭脉望苔,草草看了看,应是风邪寒邪一同入体,便断她得了壮热。
这傻姑娘定是在挖参的时候就病了,竟能坚持到现在.....
萧几重摸她印堂如火箱滚烫,体温甚至还有上升趋势,不免对她有些佩服。
外感如将,兵贵神速,此时并无外药,就算有他也认不得,唯一会点医术的都病倒了。
人命关天,几番考量下他已做出了决断。
沉声轻道:“得罪...”
随即将她鞋袜褪去,抱上了榻。
扶至榻中,将她摆成盘坐的姿势坐稳后,才以双手点其周身大穴,抬掌一推,用浑厚内力势要将那寒气逼出。
然而萧几重的功法太过霸道。
且不说他此时自顾不暇,就算鼎盛,遇上渭水这般柔弱的女子,难免控制不住力道,没过一会,前边就传出少女难耐的呜咽声。
起初,他还当是渭水娇气,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些好话哄她。
而渭水也争气,意识混沌中,也听进几句,竟咬牙忍了下来。
可谁知越到后面,她身上的冷汗愈密集,掌下的身躯也如狂风枯草,颤得愈发厉害。
萧几重这才惊觉,她早已浑身冰凉。吓得赶紧将人转过来一看,却见少女面色惨白,隐有灰败。
糟了!
不懂医的萧公子给人治出更大的毛病了。
萧几重的面色倏然难看,他方才用了不少内力,此时头昏脑胀,竟想不出别的什么补救办法。
忽而脑袋一懵,眼前阵阵发黑,萧几重几欲昏厥,竟顺势躺倒进身后叠好的软被上。
随他脱力,身前的渭水也跟着倒在他腰腹。
他已无力顾及这些,脑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将物取下。
定睛一看,是他的发簪,当即想到了办法。
他伸指在簪头摁了摁,却见簪尾弹出了枚长玄针,那尖针在暖灯下仍泛着凌冽寒光。
接着毫不犹豫,朝渭水扎去——
“忍着点...”他低声道。
这时还不忘哄她。
特质的尖刺极其锋利,他双手颤抖,竟怎么都对不准。
当即咬牙,掐着身下渭水的胳膊,将其拽了上来。
这回可真是紧紧相贴了......
此时她的碎发扫在他脸上,有些痒。
萧几重努力忽略这些,凝神,将尖针刺破她的耳尖,白嫩的皮肤瞬间滚出了血珠,眼见妥当,又将她翻过半身,扎入后颈大椎穴。
此放血泻热法,此前曾见旁人做过,先前又在渭水处亲身领教一番,这回应是真的没问题了。
做完这些,他早已冷汗淋漓。
原来悬壶济世竟这么累......好在当初选了习武。
等了又等,待闻身上女子呼吸逐渐平缓后,他才轻舒一气,安心地阖上了眼。
11. 第 11 章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平躺了一夜。
好在萧几重睡着前还记得盖被,否则这雨夜大风呼啸的,他们两个第二日能不能醒来还是个问题呢......
这夜,渭水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大火烧了山林,火势蔓延极快,四周都是劈里啪啦烧柴声。
不仅如此,还有只体型巨大的猫又呲着长牙追她不放。
她奋力朝前跑,既要躲火、又要躲猫,但无论跑到哪儿,那猫都能立刻找到她,火也烧了几回衣角。不烫,但热。
渭水被火热闷得大口喘气,不慎被路旁的树枝勾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惊慌失措想要爬起,却不想被那大猫踩住了肩。
猫又的双尾成了控制她行动的桎梏,她转头,却见尖牙已在耳畔!
眼见着长牙越来越近,她全身颤抖害怕地闭上眼,只觉耳尖传来一阵刺痛。
恐惧令她再忍不住,呜呜啊啊尖叫出声。
“啊!!”
“哈...哈啊......”
吓、吓死我了!
什么猫啊,简直就是条恶犬!
她忿忿不平,惊出了一身的汗。
但,怎会是热的...
深觉这梦境古怪,叫一颗心跳动难安,伸手方想捂捂胸口接着再睡,岂料,她手伸不上来。
嗯??
渭水猛地睁开眼,见前方是墙,还是她家的墙没错,但是......这箍着她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惊愕间,方觉背后传来叫人难以忽视的体温。
而上方,炙热的呼吸更是不断打在她颈间。
渭水被烫得哆嗦了一下,伸出被箍着的手要掰扯那只手臂。
哎,够不着!
这便罢了,对方甚至抱得更紧了些。
她有些气馁,转了转身子,发现能动,便一点点挪转到了另一头。
这番动作叫她累得气喘,渭水撅嘴,正欲抬头控诉始作俑者,然而那张俊颜却猝不及防撞进她眼,看得人呼吸一窒。
此间气氛简直要窒息了,更何况二人还被卷在被子里。
安静的同时,只听得自己的一颗心正扑通扑通狂跳。
他近在咫尺,离她不过分毫,连他脸上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双瞳惶惶微颤,她红霞飞面,看他紧闭的双眼,却恍然有种偷窥被人发现的羞耻感。
“五、五郎...你...醒醒啊......”
明知他听不见,她仍轻轻推了推他,小声呼唤。
然那人似乎听见了,本蹙的双眉聚得更紧,直皱出一个川字。
紧接着。
“啊...!”
渭水轻呼,那人双臂如锢,抱的位置比原先靠下了些,她得以顺势抽出了双手。
然而他脊背前屈,毛茸茸的脑袋也在跟着往下压......
哎......?
渭水眨眨眼,神色呆滞。
他双唇近乎贴近她敏感的脖颈,双臂愈发紧紧地搂住她,屈身的速度毫无要停下的意思。
“哎?哎——!”
等等等...
...疼疼疼!!
她不断后缩躲避,但身后的墙却叫她退无可退。
五郎似乎将她当作枕被之类的软质寝具了,渭水反应不及,腰已被他折得酸麻,双手相抵才勉强救回了自己。
天知道他睡觉竟如此不老实!
渭水又羞又气。
此时她在上,他在下,二人的姿势尤其暧昧。
她被他托举着往上了些,双臂正好绕过了他的颈后,而他的脸......又恰巧贴在她颈侧,严丝合缝!
冷香扑鼻,这人长睫不安地颤抖,扫在她肤上,痒极了......
这便罢了,他的双唇还在贴着她动,仿佛亲吻一般。
这这这?!
渭水不知所措,脑袋晕乎乎的,就在她羞得快炸了时,却闻身下传来了一道话音。
“左七...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吵吵嚷嚷的敢扰本座休息......还不速速将人丢出去!”
渭水低头,见他呲了呲牙,恍若她梦中的那只大猫又,口中还在不满地低喝。
他讲话含糊不清,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坐骑’、‘熊’、‘豹子’...什么‘座’?
难道他想要弄只熊和豹子来当坐骑?
渭水的小脑袋瓜里满是不解,只觉五大爷的要求有些天真。
不过,忽略过度亲密,此时最大的问题是......他实在太烫了!!
男子的体温本就高些,况且他此时还发着热,这烧的程度相比之前可能更糟,这人连醒都醒不过来。
此时正值春转夏的过渡期,纵然外头大雨,但早上屋内无风,不仅热还很闷。
她不断推拒,被热得后背出汗,已分不清究竟是因他的病,还是因她的羞了...
“五郎!!”
她实在受不了,直接伸手用力摁他当关,力道之大叫他直松了手。
“嘶...”
萧几重疼得眼皮抬了一瞬,然而眼前浑浊一片,接着又遁入梦去了。
“呼——”
渭水趁机摆脱他的魔爪出逃,舒了口气。
窜到另一头,用力将他掰过身来。
这人老这样大病真不是个事儿啊,何况他养伤时还一动不动,与那龟息鳌鳖有的一拼,更是难助痊愈。
渭水寻思着,等他醒了得好好商榷此事。
下床时,见榻下凌乱的绣鞋,方才后知后觉......
昨夜,似乎是她先病倒的。
起身开了条门缝,瞧瞧外头情形,风也灌进屋内,散去了大半热气。
察觉室内空气清新不少,才关上门。
身上的温度已经恢复平常,方才未觉,现在放松下来忽感耳尖后颈处传来阵阵异样刺痛,忙去衣箱妆台处寻了镜子照,这才看到了耳上的血印。
这是...?
渭水微微睁大眼。
在知道这是什么后,她低头抿唇一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难相处吧。
......
经萧几重不留余力地折腾自己后,腹中难免有些空乏。
眼皮沉重,眼珠微动,就在这时,一股饭菜香飘进了鼻尖。
他嗅了嗅,睁开眼,转头见八仙桌那儿的女子正执勺喝汤。
她应是给他看过了,四肢只剩发软的酥麻感。
“哪来的鱼...”他蹙眉问道。
“嗯?”渭水抬头,望进他的,“你捕的,还剩几条,你忘了?”
“我捕的不是已经......”他扶着略有眩晕的脑袋撑坐起身,闻言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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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
昨日午间他将厨房放食材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没见着鱼,还想着,今日二人恐怕是要挨饿了......
“啊...”她视线飘到了别处,又回到碗里。
“...在方摇的龟纸里......”
含糊不清,音量极低。
“啊?!”
萧几重自然听懂了,他朗眉倒竖,愤然之意倏地上脸。
但见对面少女心虚不已,无辜地眨巴眼,他给气笑了。
她竟将这么大的水桶塞药柜里就为不让他看见。
“...你连我也防?!”
渭水忙道:“我实在怕有野猫给偷去了,才放这么好的......”
“呵!”怕是防他这只家猫吧!
他竟不知她真这般小气,对他也是。
再不听她解释,别过脸去。
“哎呀,哎呀!”
渭水见他生气了,忙起身上前,好声好气道。
“你饿了吧?”
“我去给你端你的那份?”
见他不搭理,她又道:“欸,其实也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这怎会是小事?!”他转过脸,瞪着眼,眼底带着不可置信朝她吼道。
这关乎二人信任问题!
“我,我...”渭水被他弄懵了,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萧几重吼完就后悔,暗恼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却也实在拉不下脸道歉,只阴着脸色抿唇不语。
这下好了,连空气都凝滞了。
他闻对面一点动静也无,奇怪她怎么没反应。
抬眸望去,却见对方的手就在他颊边。
“你、你做什么?”
他瞳孔微缩,人却未动。
见对面那双清冷的桃花水眸颤了颤,渭水咧嘴,讨好一笑。
“嘻嘻...”
下一刻,双手捧住他的脸。
接着,纤指抚上了他的穴位,轻柔地按着,这般讨好叫他眉宇都舒展不少。
她此刻的表情极其认真,未有半分旖旎,可萧几重却看出几分眼热。
心底的气不过被人家这样一哄,就完全消了。
啧...
忍不住想,他的定力怎会如此差?
正思索间,却见她樱唇动了动,抬着那双干净的眼眸软声问他。
“五郎...还疼么?”
音柔如春水,听得人心都化了。
“嗯?”
他回神,唇角一勾,原本清冽的嗓音此时却格外低哑。
“疼......”
渭水一怔。
却见他伸手轻轻抓住她的,抬眸,眼中漾起异样波澜。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能将她的手完全盖住。
此时,他覆着她的,将自己的脸于她掌心蹭了蹭,微侧脑袋看她。眉眼低压,神色带着说不出的蛊惑之意。
明是笑着,朗眉却微颦,作出任人采撷的模样,哑声道:
“好疼啊,娘子......”
尾音上扬,却是魅色无边。
“!”
男、男妖精又发力了!
渭水低着头,脸上红得能出滴血来。
只觉手啊、发啊、身啊,哪哪儿都被他的味道侵染。
那冷香犹如一张紧密蛛网,将猎物渐渐束裹,再难放开......
12. 第 12 章
暴雨整整持续了五日。
五日过后,洪水退去,村中也恢复了热闹,村道上时不时能见着村民在收拾家院。
渭水终于舍得预支她存的买房钱来买菜了。
缘由是,这期间家中已无半点米粮,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五郎提议宰一只鸡。
这般奢侈行为,她怎会轻易同意。
“不行!它是打鸣配种的!怎能吃了!”
“那母鸡...”
“那更不行了!咱们吃的蛋都靠它生呢!”
“那...”鸭肉虽柴,但也美味。
“说了,那个也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的,萧几重恨得牙痒痒:“妻主大人!再等下去,在下就要饿晕了!就它!”
最后纵然渭水万般不舍,他还是宰了那只替他拜堂的大公鸡。
他刀工极好,手起刀落,连血都没溅出多远,不过片刻,毛肉骨血分得干干净净。
渭水拍了拍掌轻呼叫好,心中却不住地怀疑:五郎是不是早就看这只鸡不爽了?
下锅焯水,熬上一锅浓浓的鸡汤。
渭水又怀疑:这五郎之前是不是做厨子的?
不过无论她再怎么怀疑,愣是没能猜出他从前究竟拿着怎样的利器,去宰怎样的活物。
管他呢,有口福就先享着嘛!
渭水及时行乐地想。
雨停的第二日,她已等不及了,一大早就跑去了山上。
萧几重自是拦了,没拦住。
山泥还未干透,篓和锄都未找到。
因为才走上几步她就想起了那日的惊险,脑门渗出冷汗,心底发怵,只敢远远瞧了瞧,终是放弃了卖参这条路。
回来时,顺便将掉入水沟的轮椅带回家。
它真的被泡烂了。
外露的木条发黑,短短几日就长了绿苔。
行动起来,更是无法平衡,木轮“吱歪吱歪”直打滑,实在是没法用。
她提议将它砍了做柴火,五郎却一把抱住怎么都不肯,渭水无奈,只得将其放在停板车的小棚下。
不过当她再次回到家中时,却发现那轮椅又在院子中央了。
家里本也有躺椅的,但五郎偏不,他非要用这破轮椅当椅子。
太阳出来时,他就这般倚着它懒懒坐着。
此事叫街坊邻居看见了,传出不少闲言碎语。
萧几重自是听见了,但他充耳不闻,拿本医书朝脸上一盖,照样睡在烈阳底下。
渭水未觉不妥,只是觉得天气渐热,偶尔提醒他挪到檐下去睡。
小满大雨后,正是农忙时节。
春姨今年剩了两亩地给大陈哥包去了,可是陈阿婆前些日子闪了腰没法下地,再加上自家的田,大陈哥根本忙不过来。
这不,一听渭水没了生计,想找份营生,大陈哥便叫她暂时跟去地里帮忙。
这日。
她归家时,却在家院篱笆外见着个探头探脑的人,像贼似的。
“干什么的!”她轻斥道。
“啊——唉哟!”
她冷不丁出声,那人被她吓了一大跳,差点从踮立的石头上掉下来,捂着胸口,慌张地转过脸。
原是东村的郑媒婆。
因那付良生,渭水对她可没有好脸色。
这郑媒婆年纪不大,三十来岁,风韵犹存。虽有夫郎,却对年轻的小伙儿有些偏好。
不过她有贼心没贼胆,也只敢饱饱眼福。
以五郎的相貌,渭水断定,她定是听了某些风声才来此观望的。
不过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更何况还有篱笆挡着。
渭水漠然瞥她一眼,就往家去。
“哎,哎!”
郑媒婆见她回来,面上有些讪讪,唤了又唤,见渭水没搭理,直直推开院门就要往里走。
郑媒婆急了,几步上前,亲昵挽住她的胳膊肘。
“水啊,水...”郑媒婆乐呵呵的,轻声唤道,“刚回呢?忙坏了吧?”
“嗯...”渭水点点头,淡淡回道。
渭水还不清楚么,她定是想借着话茬溜进去看个究竟。
郑媒婆灿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看她这身沾了泥的短打,又道:“哎哟,咱们渭水可真勤快!一妇道人家都知去田里帮忙,家里男人怎么就只知躺在院里躲懒呢。”说着,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瞟了眼院内。
她想这般褒贬,渭水定然生气,要去数落夫郎了,她也能跟在屁股后边搂一眼。
然而她这算盘算是打歪了,这马屁拍在马腿上,叫渭水“唰”的一下黑了脸,用力甩开她的胳膊。
“咳...”郑媒婆被她挣开,当她也在气这事儿,又低声接道,“渭水啊,你家夫郎生的是不错,可是这般惫懒,你也不管管啊?男人啊,都是得训的......”
“啊!”
然而下一瞬,她倏地痛呼出声,额角当场破皮,流出了鲜血。
渭水也被吓了一跳。
“谁砸的老娘?!”郑媒婆捂着肿起的额头四下观望,要找那“行凶”之人。
却闻院中传来一冷声嗤笑。
那人声音如针落玉盘,极为好听,但说出来的话却与集上骂街的流氓无异......
“嘁...我家夫人都没说话,一个外人在那儿嘴碎什么?”
“爷的家事,可用不着腌臜东西多嘴!”
“愚妇蠢姑...整日在我们院外瞎特么转悠,莫不以为自己姿容不错?”
“嗯,确实不错...与我府上倒夜香的祖奶奶是有得一拼,勉强落得效颦东施那一档。”
郑媒婆本被那声音吸引,心中一喜,隔着门缝朝院内望去,她对渭水的仙人夫君实在好奇极了。
然那人单手执书,并未露出全脸,只留了白皙锋利的下颚线。
不过以这风姿气度,不难想象被遮住的脸是何种绝色。
欣喜之下便逐字逐句地听,却越听越觉不对,这人数落她就算了,竟将她与期颐之年的老太太相提并论,且还是落了下风那个!
当即气得发抖。
正想扯着嗓子开骂,又一枚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了她嘴上。
不仅打肿了嘴,还敲掉两颗门牙。
郑媒婆原想痛呼,可瞬间红肿的双唇却将声音堵在了里边。
她瞪着双眼,急得唔唔闷喊,两条胳膊摆动,手舞足蹈,甚是滑稽。
正要朝渭水讨个说法,却听那人低沉接道:“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今夜恶鬼上门,这长舌...恐怕是难留了......”
方才的仙音,此刻听来竟比地狱罗刹还恐怖!
郑媒婆脸色煞白、冷汗密布,仿若白日见鬼,早没了看美色的心情,当即头也不回地跑没影了。
渭水立在一旁观了全程。
望了望溜走的背影,又瞧了瞧里头的那位“恶鬼”。
叹了口气,跨进院中。
走到那人跟前,她斟酌了一下,道:“咱们方才...会不会太过了些?唔,好歹住在一个乡里...”
却闻对方嗤笑:“六月天穿棉袄,你还当她是好人呐?”
“没有,我也不喜她。”她转身,打算去洗手。
萧几重听她要走,放下书,神色平静地望向她的背影道:“你也觉得...我很废物?”
他问得极其认真,猝不及防,叫渭水呆了一下。
“不...”她眨眨眼回神,以同样的眼神回望,摇了摇头道,“我不觉得你是累赘。娶你是我一家之言作出的决定,并未经过你同意。”
她回身弯下腰,拿走他手上的书。
“你不必介意这个,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若我说我也能做工呢?”
“...什么?”她起身的动作一滞。
萧几重望着身前的女子,未放过她脸上的任何细节:“我说,我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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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家。”他顿了顿,将那个字咽下。
她搓了搓指,神色淡淡,还是那句话。
“不用。”
渭水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料,但此时,她的指缝里却残留着干了的淤泥。
他不忍多看,错开眼接着道:“风渭水,即便入赘我也是男子。虽然现在腿脚不便,但我手是灵活的,方才你也见到了。”
“旁人家里娶妻,妻子也是帮着管家养家的。那我呢?”
“我不怕被人说闲话。”渭水垂眸,直起了身子,接着满脸不悦道,“你的伤日日经我手,我知道没好,但你若再用那些点穴的法子强压,再有半年,恐怕才是真的要废了!”
她虽不是大夫,也算得药师,病人这样不听话,行医之人多少有些不快。
“但我不想你被说闲话。”
他直接忽略她后半句,顶着烈阳抬起那双清冷桃花,眸中血色一闪而过。
“我听着刺耳,手上...便也没个轻重。这次是侥幸,但下一次就......”
...就什么?
此话一出,院中静默了一瞬,似有阴风掠过。
渭水想起他一身狠厉的旧伤,那不是寻常少爷会有的。
这人...本就不属于这里。
背着光,萧几重瞧渭水双唇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终是叹了口气:“唉...好吧,那你能做什么呢?”
他不假思索道:“嗯...我厨艺不错?”
“村中多是寻常农户,皆是自家煮着吃的。除了像付家那几个富户,没人请得起厨子。”
“我刀工不错。”
“清江盛产石木雕,就在边上,但咱们这儿却是没几人买的。”
“我略通文墨。”
“村里的教书先生已有陆瑾了,除非他又去考科举,否则学堂是空不出来的。”
“...就凭他?”听到这个名字,萧几重鼻腔出气,冷哼一声,脸色不大好看。
想了半晌未果,他眉头深蹙,泄气道:“那我不清楚了,寻常百姓平日究竟做的什么工?”
寻常百姓做的也未必适合你啊......
渭水瞧他粗衣麻布也难掩的绝色,只道:“此事不急,日后再想。”
萧几重自是不会日后再想。
晚间,他已有了主意。
不过渭水问他他也不说,神神秘秘的,只说让她帮着去做一副拐来。
翌日大早,渭水像往常一样去田里干活。
卷起裤袖,慢慢下到不浅的水田中,当踩稳脚下软泥后,才转身,端起岸边的秧苗到田中插秧。
日头渐盛,晒得人肤上滚烫。
渭水皮嫩,已红了大半。
她对农事不太熟练,一上午的功夫,只插了一小片,但已累得背痛腿酸。
直起身子,擦了擦额角,回头,见大陈哥已行至田边朝她招手了,要她过去歇歇。
渭水一点点挪去,坐在田埂边上,倒了碗水喝。
一碗不足,再添一碗。喝得急了,水顺着下巴淌下,流进了衣服里,更添一份清凉。
渭水看着前方绿野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小风一吹,甚是惬意,连带着嘴角上扬,心中不免升起满满的成就感来。
这是,她种的稻子!
这片水田快插完了,明后日也该施肥驱虫,做些别的了。
“水啊,来,这个给你。”
大陈哥放下碗,从腰后摸了摸,递来一物,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呀?”
渭水抹了把汗,好奇接过,掂了掂,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给你结的工钱。”
“可是,活儿还没干完呢...”渭水愣愣道。
“没事儿,你我之间还差这一天么?”大陈哥无所谓地摆摆手。
“多谢大哥!”
渭水开心极了,将这应急的钱小心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