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颜》 第1章 第一章 李绾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精致的脸。 柳叶眉,杏核眼,肤若凝脂。 她喜欢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是她唯一觉得踏实的东西。 可有时候,镜子会骗人。 就比如此刻,镜中那张脸忽然模糊,像水波纹荡开。 五官开始扭曲,皮肤变得凹凸不平,布满暗红色的,蜈蚣脚一样的缝痕,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溃烂流脓。 李绾猛地闭紧上眼,心脏咚咚直跳。 “又来了……”她小声嘀咕。 肯定是她又犯糊涂。 娘说过,她小时候发过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总是浑浑噩噩的,想什么都费劲,时常会有些癔症,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不能当真。 唯有这张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深吸口气,慢慢睁眼。 镜子里,还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刚才的恐怖景象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她拿起梳子,小心梳理着乌黑的长发,不敢再看镜子太久。 前厅来了客人。 是她从小就定亲却没见过面的男人,蒋明诚。 爹娘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李绾只好躲在屏风后面偷看。 那是扇苏绣屏风,上面绣着繁密的并蒂莲。透过丝线的缝隙,她能看见那人高大挺拔的轮廓。 他并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甚至没朝屏风这边望。 可李绾就是怕。 没由来的寒意从脚底板钻上来,爬满脊梁骨,她手脚冰凉,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李绾也说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怕,就像动物本能地嗅到危险,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先抖起来。 那身影带来的压迫感,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前厅,回到自己的小院,心口还在怦怦乱跳。 “吓成这样?”带笑的声音响起。 李绾抬头,看见小叔斜倚在她院门的月亮洞旁。 孙狄不是她亲小叔,是家里远房亲戚,寄住在此,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生得白净,嘴也甜,总会温声软语地跟她说话。 “小叔……”李绾像找到救星,小声说,“我……我见到那个人了……” “哪个?你那个未婚夫?”孙狄走近,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轻轻握着。 他的手心很暖,但李绾下意识地想抽回来。 孙狄总是这样,对她做些过分亲昵的举动,摸她的手,搂她的肩,有时甚至强行亲她的脸颊。 她不喜欢,心里别扭得很。 可每次她想躲,孙狄就会笑着说:“绾绾跟我生分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是不是脑子又不清醒,连小叔的好都忘了?” 她脑子确实不好,被他这么一说就更糊涂。 也许……小叔只是太疼爱自己? 此刻,孙狄握着她微凉的手,低声说:“我打听过,蒋明诚那人,看着正派,内里阴沉得很,手段也狠。绾绾嫁过去,定会被他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李绾的脸更白。 孙狄俯身,凑到她耳边,热气喷在她耳廓上:“别怕,绾绾,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个快活地方,总好过你跟个那样坏人的过一辈子。”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 见她犹豫,孙狄叹口气,语气带点伤心:“你不信我?我还能害你?还不是看你在这里不快乐。罢了,你若不愿,就当我没说,乖乖等着嫁给你那好夫婿吧。” 他作势要松开手。 李绾心里慌,反手抓住他的袖子:“小叔,我……我信你。” 她不能嫁给蒋明诚。 光是想想往后要日日相对那人,她就觉得活不下去。 李绾空有副皮囊,内里是个没用的蠢材,被孙狄这么说,就只能抓住眼前这根看似温暖的稻草。 孙狄笑了,满意地捏捏她的手指:“好绾绾,这才对。今晚三更,你就在那偏门等我。记得,穿得普通些,用斗笠面纱遮严实点,千万别让人认出来。” 夜深沉。 李绾按捺住狂跳的心,收拾一个小包袱。 她没敢多带东西,只拿几件贴身衣物和钱,用厚厚的面纱遮住脸,再戴上垂着黑纱的斗笠,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溜出自己的小院,李绾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往后门摸去。 夜晚的宅院静得可怕,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她。 越是怕,越来什么。 刚穿过小门,前方忽然亮起盏灯笼。 昏黄的光线撕破黑暗,照亮面前人高大的身影。 李绾的血液瞬间冻住。 是蒋明诚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夜里巡逻? 他站在那,灯笼提在手中,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轮廓分明,却更显深邃难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这身诡异的装扮上。 李绾腿都软下来,差点瘫倒在地,斗笠下的脸血色尽失。 完了,全完了。 “谁?”蒋明诚的声音不高,在静夜里却格外清晰,带着种冰冷的质感。 李绾抖得说不出话。 他往前走,她便吓得往后缩,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包袱。 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明白什么,目光在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扫过,又落在那个小小的包袱上。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绾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 他会怎么做? 大声叫人?把她抓回去?告诉她爹娘? 那她就真的没有活路可走。 时间在流逝,每息都像把李绾扔在油锅里煎。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要走?” 李绾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极小幅度地点点头。 他又沉默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厚厚的面纱和斗笠,看到她内心的惊惶。 “不强求。”他忽然侧身,让开通路,“请便。” 李绾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就这么……放她走? “不是要走吗?”他语气平淡地提醒。 李绾这才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多想,快速从他身边擦过,踉踉跄跄地朝着后角门的方向跑去,生怕最后男人下秒就反悔。 她没敢回头,所以没看见,身后那盏灯笼一直亮着。 蒋明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仓惶逃跑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他低头,灯笼的光晕在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绾一路狂奔,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直到看见门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才稍微松口气。 孙狄等得有些不耐烦:“怎么才来?” “遇、遇到……”李绾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行了,快走!”孙狄打断她,拉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拽着她迅速钻进门外早已准备好的黄包车。 车轱辘转动起来,驶离李府,驶入漆黑的街道。 她蜷缩在边上,孙狄倒是放松,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好了好了,没事,绾绾别怕。”他嘴上安慰着,手却不老实地在她肩头臂侧摩挲。 李绾身体僵硬,被他触摸的地方起层鸡皮疙瘩。 “小叔……” “还叫小叔?”孙狄低笑,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以后,可就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他的气息喷在颈间,带着种不适的黏腻感,李绾偏开头,心里乱糟糟的。 这就是她选择的路吗? 为什么离开那个让她恐惧的男人,此刻她依然感觉不到丝毫安稳,反而有种更深的不安。 孙狄似乎察觉到的她的抗拒,语气淡下来:“累,就睡会,路还长着呢。” 李绾闭上眼,哪里睡得着,各种画面交织,搅得她头痛欲裂。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可她想不明白。 黄包车跑很久,久到李绾迷迷糊糊真的快睡过去时,终于停下来。 孙狄先跳下,然后扶她下来。 四周黑漆漆的,看环境,像是一处荒郊野岭的山脚下。 “这是哪里?”李绾害怕地问,下意识地靠近孙狄。 “再走段路就到了。”孙狄拉紧李绾的手,带着她往山上走。 山路崎岖,孙狄却走的熟,但也走了很久很久,就在李绾快要坚持不住时,前面不远处亮起几点微弱的灯火。 风很大,吹得她衣裙猎猎作响,斗笠上的黑纱狂乱飞舞。 孙狄看着那几点灯火,脸上露出奇异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笑容。 他紧紧攥着李绾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到了。”声音在风里有些变形。 他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灯火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近。 隐约能看见简陋的木屋轮廓,还有几个黑影在火光旁晃动。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夹杂着某种浑浊气味。 走到近处,篝火旁几个粗野的汉子回过头来。他们穿着邋遢,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李绾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李绾吓得往孙狄身后缩。 孙狄松开她的手,上前一步,对着其中一个汉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卑微。 “大哥,人我带来了。” 他侧身,将李绾暴露在火光下。 第2章 第二章 李绾醒来时,后颈一阵闷痛。 眼前是陌生的景象。 粗糙的木头屋顶,挂着几张看不出原色的兽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土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她躺在铺着兽皮的土炕上,身下硌得慌。 “醒了?”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绾猛地缩起身子,惊恐地望去。 炕沿坐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肌肉虬结,脸上的疤从左边眉骨斜斜划到耳尖,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添几分凶狠,但奇怪的是,他的相貌并不丑陋,只是糙,像块没经细心打磨的铁胚。 那男人此刻正盯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带着近乎审视货物的专注。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没回答,反而俯身过来,强烈的男性气息将她笼罩住。 李绾吓得往后躲,背抵住冰冷的土墙。 他伸出手,用指背小心翼翼地抚过李绾脸颊。 那手指粗糙,指节粗大,触感像砂纸刮过李绾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胃里翻涌。 “真好……”他喃喃自语,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混合着惊叹的迷恋 这抚摸让她恶心,但那眼神更让她心底发寒。 他又低语,手指停留在李绾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脸对着他,“真好。” “放我走!求求你!”她崩溃地哭喊,挣扎着想推开他,恐惧像把冰锥,瞬间刺穿她本就混沌的脑子,留下尖锐的痛感。 匪首黑松,山匪们都这么叫,他眉头皱下,轻易制住面前那双胡乱挥舞的手,语气沉下来:“走?去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孙狄把你卖给我了。” “不!我不信!你骗我!”李绾失声尖叫,眼泪汹涌而出。 黑松看着她哭,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更添种摧折人心的美。 他眼神暗下去,语气却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黑松的女人。老实待着,别动歪心思,我能对你好。要是敢跑……” 他没说完,但那双眼骤然变得凶戾。 李绾被那眼神唬住,哭声只能噎在喉咙里。 黑松说到做到,给她单独安排相对干净的木屋,找来不算崭新但浆洗干净的铺盖,吃食上,也是最好的份额,有肉有菜,虽然烹调粗陋。 甚至真的和李绾拜堂,点红烛,让她穿上不知从哪个倒霉富户家抢来的大红嫁衣。 可李绾不愿意。 她闹过,绝食过。 黑松也不多劝,只在她饿得晕过去时,强行灌些汤水。 她试图逃跑过,没出山寨就被抓回来,黑松没打她,只是把她关在屋里警告:“再跑,打断你的腿。” 绝望像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淹没李绾。 她开始寻死。 第一次,她扯下嫁衣上的红绸带,想挂在房梁上。带子不够结实,她刚蹬掉凳子就断掉,摔得她眼冒金星。 第二次,她偷偷藏块碎瓷片,夜里对着手腕比划,瓷片只在腕上划道浅口子,血珠渗出来,并不多。 黑松发现她腕上的伤后,暴怒,摔砸屋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在满地狼藉中喘着粗气瞪她。 最后,他把她屋里所有可能伤人的东西都收走,派人日夜守在门口。 他不懂她为什么非要寻死,给她吃的穿的,给她名分,看得像眼珠子似宝贵,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绾也不懂自己。 有时候看着黑松那张糙脸,那道疤,她怕得要死。 可有时候,他笨拙地给她夹菜,把她不爱吃的挑到自己碗里,夜里她稍微一动,他就惊醒,哑着嗓子问“怎么了”她稍微咳嗽两声,第二天就有止咳草药递到面前。 这些细碎的日常,像微弱的炭火,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融不开坚冰,却也让彻骨的寒冷,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脑子笨,想不了太复杂的事,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好像和开始想的不太一样。 黑松的眼神里,除了占有,还有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转眼到年关,寨子里也有了过年的气氛,酒肉摆上桌,匪众们聚在一起喧闹。 李绾待在冷清的屋里,外面隐约传进欢笑声,勾起她对家的记忆。 虽然娘总嫌她笨,但过年时,总会围着包饺子,吃顿团圆饭。 鬼使神差地,她向守门的人要来面粉和肉菜。 她不太会做,和面弄得满手满脸都是,调馅也咸淡不均,但她做得很专注,好像这样就能回到过去。 天黑透时,黑松带着满身酒气回来。 他看到桌上那盘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饺子时愣住,“你……包的?”他声音里的酒意似乎醒了大半。 李绾没说话,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黑松走到桌边,拿起饺子,直接塞进嘴里。 饺子皮有点厚,野菜在嘴里嘎吱嘎吱的。 他一口气吃光整盘饺子,一个没剩。 吃完,他抹把嘴,抬头看李绾。 那双总是带着凶悍和审视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他突然咧嘴笑,那道疤也跟着扭动,看起来有点滑稽,却不再是纯粹的吓人。 “好吃。”他说,声音有点哑,“有媳妇就是不一样……” 李绾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第二天,黑松带着人下山。 傍晚回来时,他风尘仆仆,却兴冲冲地直奔屋里,把包袱塞到她怀里。 “给你的。” 李绾迟疑地打开。 里面是几匹颜色鲜亮的细布,几盒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还有根银簪子。 都是女孩子家的东西。 “喜欢不?”黑松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她看着那些东西,又看看黑松那双因为赶路而布满血丝,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手里捏着那根冰凉的银簪,心里五味杂陈。 李绾低下头,轻轻“嗯”声。 另一边,孙狄却在山寨里混得并不如意。 他原以为献上李绾这块敲门砖,就能在这匪窝里站稳脚跟,甚至混个小头目当当。 可黑松看似粗豪,内里却精明得很。 他给孙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做些跑腿打杂的活儿,核心的事情根本不让他沾边。 那些粗野的山匪也瞧不上他,明里暗里给他气受。 孙狄心里憋着火,尤其看到黑松对李绾那份近乎癫狂的占有欲,而李绾似乎也渐渐安分下来,他更是妒恨交加。 那本该是他的绾绾! 那副漂亮的皮囊,柔软的身体都该是他的! 他不甘心。 几次,他趁着黑松下山,偷偷溜到李绾住的小屋附近。 “绾绾,”他隔着窗户,压低声音,试图用往日的温情蛊惑。 “是我,小叔。你在这里受苦了罢?那土匪哪里懂得疼人?你跟我走,我想法子带你离开这狼窝……” 李绾起初听到他的声音还会害怕,次数多了,她只是蜷缩在角落,用手紧紧捂住耳朵。 她脑子是笨,可也记得是谁把她推到这“狼窝”里来的。 小叔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敢再信。 有次,孙狄说得激动,竟想翻窗进去。刚推开条缝,身后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按住窗棂。 黑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脸色阴沉,那双眼睛里的凶光,几乎要将孙狄凌迟。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孙狄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差点跪下去:“大、大哥……我、我就是路过,看看绾……看看夫人缺不缺什么东西……” 黑松没说话,死死盯着他,那只按在窗棂上的手,青筋暴起。 “滚。再让老子看见你靠近这里,剁了你的手脚喂狗。” 孙狄连滚爬爬地跑走,后背冷汗直冒,他能感觉到黑松那冰冷的目光直钉在他背上。 从那天起,孙狄的日子更难过。 匪众们对他的刁难和排挤变本加厉,分到的活最累最脏,吃食也常常是剩的。 恨意像毒草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他恨黑松,恨他不给自己活路,也恨李绾。 孙狄利用下山采买的机会,偷偷溜走,直接跑到离黑风山最近的县城,找到驻防的官军,声称要举报山匪窝点,将功赎罪。 接待他的军官,面容冷峻,身形挺拔,正是蒋明诚。 孙狄只当是找到能剿匪的官爷,将自己知道的地形、人手、布防情况全数告知蒋明诚,重点强调寨中囤积大量抢来的金银财宝。 蒋明诚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军案上轻轻敲击。 黑风寨为患一方,他早有剿灭之心,只是此地易守难攻,一直缺乏确切情报。 他仔细盘问细节,孙狄对答如流,确实像是寨中之人。 确认情报可信后,蒋明诚不再犹豫,当即点齐兵马,由孙狄带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摸上黑风山。 山路崎岖,夜雾弥漫。 孙狄按照记忆中的小路指引,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意。 他似乎已经看到黑松等人被官军砍杀,李绾跪地求饶的场景。 然而,随着队伍前进,蒋明诚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按照孙狄所说,山寨外围应有暗哨,可他们一路行来,竟未遇到任何阻拦。 “你确定是这条路?”蒋明诚勒住马缰,目光锐利地看向孙狄。 孙狄心里也开始打鼓,强撑着说:“没错,就是这边,马上就到了……” 话音未落,四周山林间突然火把大亮,喊杀声震天,无数黑影从岩石后,树丛中窜出。 他们中了埋伏! 第3章 第三章 官军被打个措手不及,阵型瞬间大乱。 蒋明诚心知中计,挥刀奋力砍杀,但匪众显然早有准备,利用地形优势,将他们分割包围。 混战中,蒋明诚身先士卒,试图稳住阵脚,却被从天而降的大网罩住,紧接着几根包铁的棍棒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和腿弯。 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原来,孙狄偷偷溜下山时,黑松就已得消息。 他故意放孙狄去报信,将计就计,布下这口袋阵。 孙狄那点小心思,在黑松这种刀头舔血的人眼里,根本无所遁形。 蒋明诚是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手脚都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墙上,浑身衣衫褴褛,布满伤痕。后脑还在隐隐作痛,嘴里全是血腥味。 地牢里不止他,还关着几个被抓来的俘虏,大多是在伏击中幸存的官军士兵,个个面带恐惧,伤痕累累。 很快,他就明白黑松的意图。 这匪首不仅要剿灭官军,还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这个领兵的军官,以此立威,震慑所有敢与黑风寨作对的人。 酷刑开始。 他们把他剥光,用烧红的匕首,一片片地割下他胳膊,胸膛上的肉。 每刀都极有技巧,避开要害,却能带来钻心的剧痛。 蒋明诚咬碎牙,硬是没吭声,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 而这,仅仅是开始。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将刚割下来,血淋淋的肉片,当着他的面放在炭火上烤。 肉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那些匪徒狞笑着,强行撬开他的嘴,将那烤得半生不熟,属于他自己的肉,塞进他的喉咙。 “吃!吃下去!官老爷也尝尝自己的肉是什么滋味!” 蒋明诚剧烈地挣扎,呕吐,但无济于事。 血腥焦糊的肉块滑入食道,带来的不仅是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更是精神上的彻底摧毁。 蜡油混着鲜血,在他皮肤上凝固,火焰跳动着,映照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 匪徒们围着他又笑又跳,让他用身体给他们“照明”。 日复一日的折磨,花样翻新,蒋明诚的神智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逐渐模糊。 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呓语,身体上的创伤和精神的崩溃,让他几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支撑他没有立刻死去的,只剩下军人本能里一丝残存的意志。 李绾有时候会到地牢来。 只要她不试图逃跑,黑松并不限制她在山寨范围内的活动。 她听说地牢里关些被抓来的小孩,心里有些不忍,看不得小孩子挨饿受怕,把自己的吃食,用干净的布包住,溜进地牢,分给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因为那些孩子本就是黑松想留下来的,所以大家都对李绾这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晚,李绾又揣着小布袋,悄悄走进来。 孩子们熟悉她,怯生生地围过来。 她默默地把吃食分给他们,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就在这时,她听到旁边囚室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声音,下意识地望过去。 月光朦朦胧胧,勾勒出一个贴着木栅栏瘫坐着的人形。 那人低着头,浑身血污。 但当他因为剧痛而微微抬起头,发出模糊的抽气声时,李绾的心猛地一跳。 她记得。 蒋明诚怎么在这里? 还变成这副……鬼样子? 李绾呆住,想起孙狄说过的话。 内里阴沉,手段狠辣? 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和记忆中那个冰冷的影子,似乎对不上号。 她看着蒋明诚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身上那些可怕痕迹,犹豫好久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间囚室。 她拿着小竹筒水,蹲下身,隔着粗大的木栅栏,将竹筒凑到蒋明诚嘴边,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抖。 清凉的水触碰到嘴唇,蒋明诚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吮吸起来。 他神智不清,只感觉到一股甘泉涌入几乎烧着的喉咙。 浑浑噩噩中,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眼前模糊的血色和昏暗的月光,只看到张靠近,却又朦朦胧胧的侧脸。 是幻觉吗? 是月下的仙子? 还是……他快要死了,看到的幻影? 他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觉得那轮廓完美得不似凡人,那沉默的姿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他承受太多暴虐之后,这片刻的洁净和温柔,成了他濒临崩溃的精神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仙……子……”他嘶哑地,含混地说出两个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低语,“救……我……出去……一定……报答……” 李绾听着他的话,身子微微僵硬。 她想说话,想问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想告诉他自己是李绾。 可话到嘴边,却死死地堵住。 对他没来由的恐惧,早已成李绾潜意识里一道牢固的枷锁,尤其是在面对蒋明诚时,这种恐惧更是被放大无数倍。 即使他现在看起来如此脆弱,奄奄一息,那份根植于心的恐惧,依然让她无法开口。 她只能低着头,加快手上包扎的动作,然后,在他那充满祈求与幻觉的目光中,极轻极轻地,点下头。 这下点头,在蒋明诚模糊的视线和混乱的神智里,被无限地美化。 他以为那是仙子的应允,是黑暗中唯一的承诺。 李绾喂完水不敢再多停留,迅速收起东西,匆匆离开地牢。 从那以后,蒋明诚的情况似乎更糟,时常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但那双因痛苦和高热而浑浊的眼睛,在每次看到她时,总会燃起光,死死吊着最后一口气。 伤口结痂,高烧退去,他破碎的身体和意志,竟重新拼凑起来,眼底沉淀下的是经历过极致痛苦后的死寂与狠戾。 黑松忙于应对官军压力和内部清洗,对地牢的看管松懈许多。 他低估了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人,心中燃烧的不仅是求生欲,还有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蒋明诚用藏起的碎骨,在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耐心地磨着脚镣与石墙的连接处。 蛰伏的伤兽,等待撕裂牢笼的时机。 时机在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到来。 山寨外围杀声震天,官军主力终于发起总攻,地牢守卫慌乱失措,有人奔向前方,有人犹豫观望。 就是此刻! 蒋明诚猛地发力,“咔”一声脆响,磨损的铁环应声而断! 他夺刀,杀人,劈开牢门,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精准与冷酷。 “杀出去!” 他声音嘶哑,却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行人从内部狠狠撕裂混乱的山寨。 孙狄在山寨里像只受惊的老鼠,四处乱窜。 官兵攻山的声势远超他的预期,死亡的恐惧攫住他。 他慌不择路,竟跑到李绾居住的地方。 看到那扇门,恶念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一切都完了! 黑松不会放过他,官兵也容不下他!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恐惧和嫉恨瞬间冲垮理智。 他不能让她落到蒋明诚手里,不能让她开口! 他撞开门,李绾正蜷缩在炕角,吓得脸色惨白。 “小叔……” “闭嘴!”孙狄面目扭曲地扑上去,“都是你!你这傻子!祸水!” 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撕扯她的衣襟。 “放开我!”李绾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扎,哭喊,指甲在他脸上抓出血痕。 她的反抗彻底激怒孙狄。 毁灭欲压倒一切,他双眼赤红,双手猛地掐住她纤细的脖颈! 哭喊声戛然而止。 李绾的眼珠向外凸出,双腿无力地蹬踹,双手徒劳地抓挠。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干,视野被黑暗吞噬。 她最后看到的,是孙狄那张完全陌生狰狞如恶鬼的脸。 挣扎的力道,渐渐微弱下去。 然后,归于死寂。 孙狄喘着粗气,松开手,瘫软在地。 看着炕上一动不动的李绾,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砰!” 房门被巨力踹开! 蒋明诚提着滴血的钢刀,如同血狱归来的修罗,站在门口。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瞬间钉在炕上那毫无声息的身影,以及炕边衣衫不整,满脸惊骇的孙狄。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边是仇恨的尖啸和剧烈的耳鸣。 “畜牲!”蒋明诚目眦欲裂,甚至没去看李绾的具体状况,暴怒的火焰已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像道血色闪电直扑孙狄。 孙狄魂飞魄散,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在极致的恐惧中,卑劣的念头窜起,他要用秘密换取生机,或者,至少是同归于尽的快意! 他指着炕上,尖声叫道:“蒋明诚!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李——” “绾”字尚未出口,刀光已至! 蒋明诚的刀,快得超出视觉捕捉,精准无比地掠过孙狄的脖颈向内绞。 孙狄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令人牙酸的“嗬嗬”声。 他双手死死捂住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指缝和口中涌出。 他想说话,想说出那个名字,想看到蒋明诚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可他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他最依赖的巧舌,连同喉管,被这刀彻底搅碎。 他瘫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眼睛死死瞪着蒋明诚,充满恶毒不甘。 第4章 第四章 蒋明诚看都没看孙狄的尸体,他扔下刀,踉跄着扑到炕边,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调。 他只看到李绾闭着眼睛,脸上沾着泪痕和灰尘,脖颈上有刺目的青紫掐痕。 入手,是异样的冰凉。 但他此刻心神激荡,重伤未愈加上激战脱力,以及那震耳欲聋的仇恨轰鸣和耳鸣,掩盖住这致命的触感。 在将李绾抱起的瞬间,他只觉得她身体软软的,轻飘飘的。 “呃……” 李绾喉间那口未完全散尽的残气,微微回转,通过僵硬的声带,发出声极轻极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声。 这声音太轻,轻得像幻觉,瞬间淹没在蒋明诚粗重的喘息和他脑海里的噪音中。 “没事……我带你走……” 副将带人找到他时,看到蒋明诚浑身是伤,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骇人,怀里紧紧抱着被袍子裹得严实,看不见面容的女子。 “将军!您……” “我救下她了。”蒋明诚打断他,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是满足,“回营。” 副将看着那女子垂落袍外的手臂,喉咙发紧,但在蒋明诚那混合着疯狂与温柔的目光逼视下,所有话都堵在嘴边。 回到营中,蒋明诚不顾军医要先为他处理伤势的劝阻,执意先安置昏迷的李绾。 他亲自为她擦去脸上污痕,动作轻柔得近乎神圣,当他看到她脖颈上清晰的指印时,眼中杀意翻腾,却又迅速被深切的怜惜取代。 “她受到惊吓,需要静养。”他对着忧心忡忡的副将和军医重复“去找最好的伤药和安神汤来。” 军医在蒋明诚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隔着手帕探向李绾的手腕。 指尖触及的瞬间,他抬头对上蒋明诚那偏执而明亮的眼神,到嘴边的话生生咽回去,化作含糊的应承:“……是,是惊厥过度,元气大伤……需,需好生将养……” 蒋明诚明显松口气,脸上甚至露出极淡的笑意:“我就知道。”转而吩咐副将去查她的身份。 李绾。 他的未婚妻。 原来,他那晚的成全,是将她推入火坑。 原来,他在地牢里仰望的月光,一直是她。 巨大的愧疚,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那种扭曲的宿命感,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蒋明诚的心牢牢裹住。 他带着李绾,回到李家。 李父李母见到被蒋明诚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面色苍白的女儿,以及蒋明诚身后那些煞气未消的亲兵,吓得魂不附体。 当蒋明诚提出要即刻完婚,为李绾冲喜续命时,李母几乎晕厥。 “将军……”李父声音微颤。 蒋明诚目光扫过李绾脖颈上未能完全遮掩的青紫,眼神暗下去,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感:“岳父岳母放心,绾绾只是需要静养。我与她缘分天定,历经磨难,更应早日完婚,以慰彼此。” 那声“绾绾”,叫得李父李母心胆俱裂。 他们看着蒋明诚那看似温和实则疯狂的眼神,所有质疑和悲痛都被恐惧压下去。 “全……全凭将军做主……”李父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蒋明诚的伤势,并未因即将成婚的喜气而好转,那颗在地牢里就埋下的毒种,在连日来的奔波激战和心力交瘁下,终于猛烈地爆发开来。 伤口反复溃烂化脓,高烧缠缠绵绵,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元气。 但蒋明诚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也不在乎下人的去留,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李绾身上。 府里人心浮动,下人们开始偷偷找门路离开,他便顺水推舟说李绾受到惊吓,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婚礼倒是办得极尽风光。 蒋明诚穿着大红喜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精神奕奕,亲自抱着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新娘,完成所有仪式。 新娘从头到脚被包裹得严实,盖着厚重的红盖头,全程由蒋明诚支撑着,偶尔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 蒋明诚坐在床沿,轻轻握着李绾的手,脸上带着近乎幸福的宁静。 “绾绾,”他低声说,“以后再也没人能分开我们。” “你会好起来的。” 下人们远远守在院外,能听到他们年轻的少帅在新房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绾绾,你看这红烛,燃的多好。” “别怕,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你冷不冷?我让人再加个火盆……”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城东的桃花树,很美……” 那声音低沉,缠绵,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可听在守夜丫鬟的耳中,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浑身起层鸡皮疙瘩 窗外,夜风穿过回廊,呜咽着,像是无数欲言又止的叹息。 李绾依旧是那般冷淡,无论他如何温柔以待,如何倾诉衷肠。 不被理解的痛苦,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他突然想到黑松。 那个罪魁祸首,还关在地牢里。 蒋明诚屏退所有人,亲自抱着盛装打扮的李绾,走向阴暗潮湿的地牢。 黑松被厚重的铁链锁在刑架上,遍体鳞伤,但眼神依旧凶悍。 当他看到蒋明诚,以及他怀里那个穿着大红嫁衣,闭着双眼,如同人偶般的李绾时,先是愣下,随即爆发出嘶哑而嘲讽的大笑。 “哈哈哈……蒋明诚!你果然是个疯子!” 蒋明诚的眼神瞬间阴鸷如冰。 他轻轻地将李绾放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然后,转身拿起刑具桌上烧红的烙铁,毫不犹豫地按在黑松的胸口。 “呃啊——!”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和凄厉的惨叫充斥地牢。 蒋明诚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完成必要的工作。 他扔下烙铁,拿起薄如柳叶的小刀。 “你很喜欢折磨人是吗?”他轻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在我身上用过的,我都记得。” 他走到黑松面前,刀尖精准地划开他胸腹间的皮肤,避开要害,就像当初黑松对他做的那样。 一片,又一片,带着温热血丝的皮肉被割下,扔在脚边。 黑松的惨叫声从开始的高亢,逐渐变得微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蒋明诚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诡异的美感。 他割空黑松胸腔下方的大片区域,露出森白的肋骨和微微搏动的内脏。 然后,他停下来。 拿出对婴儿臂粗,雕龙画凤的龙凤喜烛。 他仔细地将喜烛并排立在那被割空的、血肉模糊的胸腔里,烛底甚至稳稳地卡在肋骨之间,拿出火折子,点燃烛芯。 跳跃的,喜庆的烛光,从黑松的胸膛内部亮起来,映照着他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到变形的脸。 这光怪陆离,恐怖到极致的一幕,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精神崩溃。 黑松在剧痛和烛火的炙烤下,神智已经开始涣散。 他涣散的目光扫过李绾,看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蒋明诚,声音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 “嗬……嗬……蒋明诚……你……你真可怜……她早就……死……” 蒋明诚的身体猛地一震,霍然转头,死死盯住黑松! “闭嘴!!!” 蒋明诚扔掉手中的刀,粗暴地从自己大红喜服上,扯下几根红色丝线。 他用一只手死死捏住黑松还想发出声音,沾满血沫的嘴唇,另一只手拿穿着红线的粗针,对着那两片犹在微微颤动的嘴唇,狠狠地扎下去。 一针,又一针。 他不再允许任何声音玷污,不再允许任何谎言破坏他的信念。 他用那象征着他与李绾婚姻的红线,将黑松那张揭露真相的嘴,密密实实地缝起来。 针脚歪歪扭扭,鲜红的丝线与暗红的血液混合在,狰狞可怖。 黑松的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彻底没了声息,双眼圆睁。 地牢里陷入死寂,只剩下喜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蒋明诚喘着粗气,退后两步,看着被自己缝上嘴巴,死不瞑目的黑松,又猛地转头看向李绾。 他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她面前,双手捧起李绾那冰冷僵硬的脸颊,仔细地端详着。 “不是的……他在骗我……绾绾,你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他喃喃自语,眼神混乱而脆弱,“你只是生我的气,气我那晚放你走……对不对?”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走的……如果我当时强行留下你,你就不会……不会受这些苦……都是我的错……” 他紧紧抱住李绾冰冷的身躯,将脸埋在她毫无温度的颈窝,试图汲取温暖和慰藉。 生死弥留之际,高烧带来的幻觉如同潮水般涌来。 地牢阴森的背景在他眼中扭曲淡化,他仿佛看到抹白色朦胧的身影从李绾的身体里飘出,那张脸,依稀是李绾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同,更加苍白,更加……怨毒。 那幻影朝着他,无声地扑来! 蒋明诚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里映出那抹白影,他像是看到某种宿命的召唤,嘴里无意识地嘶哑喊出。 “阿……绾……?” 第5章 第五章 地牢里的烛火,跳跃着,将蒋明诚脸上癫狂与脆弱交织的神情映照得明暗不定。 黑松被缝上的嘴像狰狞的嘲笑,胸腔内燃烧的喜烛发出细微灼烧血肉的滋滋声。 而太师椅上,那身着华美嫁衣的李绾,依旧沉默地端坐着,如同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傀儡。 “阿绾……?”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嘶嚎,不是因为身体的伤痛,而是因为脑海中骤然炸开的不属于今生的画面。 那是另一段人生。 他不再是蒋明诚,他是城中首富家的二少爷,纨绔跋扈,与兄长一同,将吃喝玩乐视为家常便饭。 上一世,黑松竟是他的兄长。 他们仗着家世,横行乡里,视人命如草芥。 那年的元宵灯会,他与兄长在集市闲逛,并非为赏灯,而是为寻找目标。 就在猜灯谜的摊子前,他看到一个女子。 那女子并非绝色,甚至可以说有些平凡,穿着半旧的素色衣裙,但身姿挺拔,眼神清澈,带着书卷气,正凝神思索着灯谜。 那是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名唤阿绾。 就是那股与众不同的清冷气质,瞬间吸引这个看腻浓妆艳抹的二少爷。 他邪念顿起,与兄长耳语几句,当夜,便派人用迷香将阿绾掳回府中。 高墙深院,变成地狱。 他剥夺她的名字,拔去她的指甲,用烧红的烙铁在她身上留下屈辱的印记,用皮鞭抽碎她所有的骄傲,享受着将清白的书香小姐,踩进泥泞,践踏成奴。 他的兄长,那个同样内心扭曲的男人,很快也加入这场凌虐的盛宴。 他尤其喜欢欣赏阿绾痛苦的表情,觉得她那平凡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时,别有番“韵味”。 当他玩腻,当阿绾被折磨得眼神空洞,如同破碎的娃娃时,他拿起精致的小刀,笑着说:“这张脸,太平凡,哥哥给你添点颜色。” 刀锋划过阿绾的脸颊,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 鲜血模糊她的视线,剧烈的疼痛让她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兄弟俩却在旁抚掌大笑,欣赏着这由他们亲手制造的杰作。 阿绾躺在冰冷的地上,血和泪混在一起。 她看着那两个在她眼中如同恶鬼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诅咒:“你们……不得好死……轮回……轮回转世……我要你们兄弟相残……骨肉相戕……我要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那诅咒带着冲天的怨气,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钉入他们的灵魂。 随后,她在无尽的痛苦和屈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蒋明诚淹没。 他看到自己前世是如何的暴虐,看到黑松是如何的残忍,更看到那个被他折磨,最终被划烂脸虐杀的女子,那张布满蜈蚣般狰狞疤痕,充满绝望和怨毒的脸! “啊——!!!”蒋明诚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灵魂被真相撕裂的剧痛。 他猛地抬头,再看那太师椅上的李绾,眼神已充满无尽的恐惧和恍然。 是了……是了她就是阿绾! 那溃烂的脸,是她的前世! 她带着诅咒归来,用这副完美的皮囊作为诱饵,步步引他们兄弟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兄弟二人,果然如诅咒所言,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而他自己……他以为自己深情不渝,以为自己拯救了爱人,却不过是诅咒下的一环,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他竟将具尸体,奉若神明,日夜相伴,倾诉衷肠!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惨笑,比哭更难听。 弥留之际的幻觉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真实。 地牢的墙壁仿佛消失,周围弥漫起白色的雾气。 他看到,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李绾,缓缓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她向他走来,裙摆曳地,却没有丝毫声响,在他面前停下,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面容。 然后,她那双十指纤长,涂着鲜红的蔻丹的双手,缓缓移向头顶,指尖伸入鬓发之中。 蒋明诚瞪大眼睛,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他看到,李绾的手指扣住头皮与额发的交界处,开始……向下……剥离! “刺啦——” 那不是皮肤撕裂的声音,更像是最细腻的丝绸被强行扯开。 那身完美无瑕,他曾经无比迷恋的美丽皮囊,如同件不合身的衣服,被她从头颅开始,缓缓地褪下来。 皮囊之下,露出的不再是血肉,而是另一张脸,一张布满纵横交错,暗红色蜈蚣般缝痕的溃烂面容! 皮肤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渗着黄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正是他前世最后看到的,阿绾被虐杀后的模样! 那双眼睛,在溃烂的五官中显得格外空洞,里面燃烧着积累两世的怨毒与恨意。 “阿绾……绾绾……”蒋明诚牙齿打颤,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所有的痴妄,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刻,被这恐怖到极致的一幕彻底击碎。 前世今生的罪孽,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忏悔。 但那张溃烂的脸上,只有冰冷的恨意。 索命的时候,到了。 蒋明诚的精神彻底崩溃。 “我还给你……我都还给你!!” 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猛地抓起地上那把沾染黑松和他自己鲜血的刑刀。 他没有冲向阿蛮的鬼魂,而是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身体。 他一边疯狂地嘶吼着前世的罪行,一边用那把刀,在自己身上疯狂地捅刺。 每一刀都又深又狠,仿佛要将前世的每一道施加在阿蛮身上的伤痛,都在自己身上复刻。 鲜血如同泉涌,瞬间将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浸染得更加暗红刺目。 他像是在进行场绝望的自我凌迟,对两世罪孽的血腥献祭。 地牢里,只剩下他疯狂的呐喊,利刃入肉的闷响,以及血肉被撕扯的可怕声音。 李绾的鬼魂,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用那张溃烂的脸,冷漠地注视着他这迟来的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 终于,蒋明诚的动作慢下来,力气随着鲜血一起流失。 他浑身几乎没有好肉,像个破败的血袋,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地牢里,蒋明诚的自我凌迟已近尾声。 他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用最后残存的神智,看着李绾那溃烂的鬼魂。 他期待着她的动容,或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这是他疯狂献祭中,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想象他的死,至少能平息她的恨。 然而,李绾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快意,没有释然,只有空洞。 那空洞,比任何怨毒都更令人心寒。 蒋明诚的瞳孔猛地一缩,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前世记忆浮现,他早已沾染数不清的无辜鲜血。 “你以为,你偿还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债吗?”李绾的鬼魂似乎在冷笑,但那溃烂的嘴角已做不出任何表情,“你蒋家累世的业障,你兄弟二人手上的血腥,岂是你这区区几十刀就能抵消的?”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上密密麻麻,洗刷不净的罪孽。 “因果之秤,从不只称量一对一的冤仇,它称的,是你那肮脏灵魂的总重。” 话音刚落,地牢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 蒋明诚看到更多模糊的鬼影在墙壁上浮现,有被他纵马踏死的孩童,有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商贾,有被他玩弄后抛弃,投井自尽的姑娘……他们都是他那世罪孽的碎片,沉默地注视着他。 “我诅咒你们兄弟相残,并非因为我恨得最深,”她的声音缥缈而宏大,“而是因为,这是让你们最直观地品尝业果滋味的唯一方式。你们骨子里的自私与残忍,注定会以此为出口。” “你看,即便在今生,你以为的深情,也不过是占有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这番话,比任何刀锋都更锋利,彻底剖开蒋明诚两世为人的灵魂内核。 他所谓的爱,他最后的忏悔,在这面因果的照妖镜下,都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 人性中的贪和自私,占有欲与自我欺骗,在因果法则面前,无所遁形。 所有的挣扎与疯狂,并非解脱,而是指向更漫长,更彻底的清算。 业火焚烧之后,留下的不过是平等无名的虚无。 他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致的痛苦与明悟,吞噬他。 “我的债,你已用命偿。但你的轮回,还未结束。” “这,才是真正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