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人类观察图鉴》 第1章 Ⅰ金鱼 想不通。 阿绚真的想不通! 一个人类——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类!怎么能拒绝得了一个轻而易举暴富的机会呢? 明明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仅仅(?或许)是被自己当做观察对象而已。 - “本台消息。今日,我市知名企业家、景泰集团总经理赵景明于风行大厦坠楼身亡。” “据悉,景泰集团曾在本市矿产领域颇具影响力,受政策因素影响经营恶化,近期进入破产清算程序。赵景明生前面临债务困境,警方判断疑似自杀,具体情况,目前仍在调查当中……” 顾渊握着遥控器的手顿了一下,扭过头,目光从电视机的新闻画面转向身后的阿绚。 狭小的出租屋光线很差,卧室东西少且破旧,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台老式电视机,紧紧巴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尽管是夏季,稜州的天依旧暗得很早。余晖从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窗玻璃筛进来,昏黄光线落在裸露的细腻皮肤上泛起一层珍珠一样朦胧的光晕,显得角落半个身子探进衣柜里的生物与周围格格不入。 “……话说渊渊,”含混不清的嘟囔伴随着一阵声音不算小的翻腾从衣柜里传出来,“……你就不能……买几件颜色鲜亮点的衣服吗?”产出噪音的罪魁祸首正光着屁股,一门心思埋在里面扒拉她的衣服。 这件不喜欢,这件也不喜欢……衣柜里衣服总共没多少,不是灰色就是黑色,通通都颜色暗淡,布料也被洗到开始发白发皱。阿绚边翻边叹气,看来没有她在的这段时间顾渊过的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朴。翻了一阵,她忽然停下来,先腾出手胡乱抹了把脸——她这会才刚从浴缸里钻出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顺着额头往下淌着水。 因为刚刚转生,还没来得及擦干全身——对鱼来说,需要擦头发这点真的可以算是人类的身体最不方便的一点了。 “不喜欢。”顾渊收回目光,随口敷衍。 “你不喜欢我喜欢啊!”阿绚说得理直气壮,“当然是——”终于翻到一件T恤,胸前印着小鱼吐泡泡的图案,还算看得过去。拽住衣角,闷头套进去,“——给我、准备的了。” 顾渊继续播动遥控器,切了个少儿频道,“我以为你这次不打算回来了呢。”说完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随手拿起搭在一旁的浴巾盖到她脑袋上。 “嗐!怎么会?我当然会回来了!我这不是因为太无聊才去找别人玩嘛,我倒是想跟你玩啊可是你又不肯……你是知道的,其实我最中意的人,当然还是你了!”阿绚仰起头,努力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来,眨巴眨巴,想让顾渊感受到她的诚意。 顾渊动作顿了顿。紧接着加快擦拭的频率,把那双眼睛重新埋起来。冷酷地,“别废话。” “呃,好吧……”阿绚嗡声答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然后没过三秒,“……浴缸太挤了,要是能换、换个大点的就好了。” “……” 顾渊沉默了一会。 “没钱。” “没钱好说啊!”阿绚再度充满激情,“不是有我呢嘛,渊渊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我……” “我一会要出去一趟。”顾渊径直无视了她的话,给到她两个选择,“你是在家待着,还是?” “这么晚了你去干嘛?”阿绚好奇地追问。 “打工。赚钱。” 学费,租金,水电费,接下来还要承担两个“人”的日常花销。她可不需要赚钱。 “我也去!我也去!”阿绚激动地站起来。跟顾渊一起打工,一听就很有意思。她觉得可以体验一下。 顾渊认命般仰起头。虽然对此情此景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就老老实实把头发擦干。”加大手上的力道,把鱼按回去,“如果在我上班之前还擦不干,你就在家里待着吧。” 顾渊租房的位置在她上大学的大学城附近,工作地点是附近一家便利店。 换过工作服,顾渊站到收银台前。 阿绚也边戴工作帽,边喜滋滋地靠过去。原本老板无意再招一名兼职,毕竟多个人就多笔支出。但是见到阿绚的人后,他又动摇了——形象良好的店员对于增加店内销售或许也很有帮助。 当然,实际最终动摇老板的还是阿绚声明她只要别人一半的工资,只要让她跟着顾渊干就行。 “你只管负责结账,商品上面一般都贴着标价——我就在后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叫我——”这轮晚班只有她们两个人,顾渊简单给阿绚交代了一下工作内容,盯着她熟悉了结账流程后,准备让她看一会前台,自己去后面码货。 叮—— 便利店的迎宾门铃在这时响起来,门外有说有笑走进来几名青年,看样子是C大的学生。 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顾渊怕待会阿绚一条鱼应付不来,也就暂时留在了前台。 “哎!风行大厦那个跳楼的你们都听说了没?” 为首的那名青年正往货架走,看到店内悬挂的小电视在重播新闻,像是突然间想起什么,转头跟同伴议论起来。 景泰集团在本市小有名气,集团的风行大厦在本地甚至算个地标建筑,出了这么大的事附近的人难免议论纷纷,更何况是闲来无事的大学生,消息更灵通。 “何止听说啊!我这还有视频呢,你们看不看?” “我看!我看!” “给我看看!” 此话一出瞬间激起了同伴的热情,原本冷清的便利店好像也跟着热闹起来。 “唉!别挤!咱们可先说好了啊——胆小的别看!”被簇拥着的青年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同伴一圈,这才慢悠悠掀开自己的翻盖手机。 听他这话,反而更激起人好奇心和胜负欲,一行人于是争先恐后地凑到那窄小的屏幕前。 视频开始,在一阵混乱的杂音和天旋地转后,画面显出仰拍的风行大厦高耸的蓝色玻璃楼体。镜头有轻微的摇晃,紧接着猝不及防,一道灰色的人影自上而下擦过,鸟一样飞掠下来。转眼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响亮的撞击——像枚敲开的鸡蛋一样溅开一摊鲜红的组织。 拍摄者靠的很近,甚至给了现场一个特写。 “咦——” 没有经过打码的血腥画面瞬间刺激到围观者的感官,刚刚还吵着要看的众人立马捂着嘴或惊或骂地一哄散开。 举着手机的人就站在收银台前,阿绚抬头时无意瞥了一眼,脸色跟着沉下去。倒不是因为画面有多血腥,而是因为视频的主人公,她今天上午才刚刚见过。 “你把画面再放大一点!” 指挥着值班员放大画面,聂邢不信邪地贴近屏幕又看了一眼,边看边倒吸一口凉气嘀咕道:“不是……这监控也太不清楚了吧!” “没有啊!”值班员不明所以,“这不是……挺清楚的嘛,警官。” 大厦天台仅有的这个监控摄像头虽然不正对事故现场,但并不妨碍在全景的一角还是留下了赵景明的踪迹。那块被特别放大的区域里,四倍速下的他滑稽地跪在地上哭泣、抓狂,自言自语,撕扯自己的头发,最后一跃而下。一切似乎都十分清晰明了。 “哎!跟你说不明白!”聂邢一摆手,转向一旁侍立的经理,“算了!带我去天台看看。” 跟着走出中控室,刚拐了个角,迎面撞见一墙密密麻麻的眼睛,给他吓了一跳。聂邢捂着心口看仔细了,才发现原来是面巨大的通顶鱼缸。不计其数的巨型金鱼浮在里面,纷纷用空洞的眼神目视着玻璃外的人。里面的水族灯不知何时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在辉煌不在的惨淡笼罩下,那些眼睛仿佛一个个闪着诡异的光。 聂邢略有些吃惊,“嚯!你们公司养这么多鱼干什么?” 刚才刚进大堂他就有注意到,这栋大厦内部随处可见各式各样养着鱼的鱼缸,密集程度到了夸张的地步。 “金鱼嘛!招财!”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地陪笑,“做生意的,多多少少信这个!” 大概是觉得跟公家人聊这种怪力乱神的不合适。聂邢心领神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他继续带路。电梯直通顶楼,到了十六层改上消防通道,出去就是天台。 下了天台扶梯,胆小的经理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聂邢没管他,独自钻过警戒线,走到赵景明跳楼的位置观察起来。这个位置俯瞰稜州,像是一张巨大的棋盘。不过他今天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聂邢转过身,背着落日环视四周,突然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 走过去,发现是条死掉的金鱼瘪瘪贴在那里。浓艳的鲜橘色,像道伤口,也像是化开的血。他蹲下,捏住尾巴把它捡起来,耷拉下来的鱼身隔开他迟疑的双眼。可是鱼又没有长脚,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天台上来呢? 阿绚回过神,下意识转头,正巧对上顾渊散发着寒意的目光。不知道已经盯着她看了多久。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恰好这时那群年轻的顾客已经挑好要买的东西,准备结账。顾渊跟着错开视线,熟练地接过商品结算。 阿绚于是也只得先上前帮忙结账。等到终于目送最后一名客人离开,她赶忙讪讪一笑,贴上去给顾渊解释:“……是他自己要跳下去的,不关我的事。真的。” 顾渊不置可否,她靠近阿绚的脸,仿佛是有在认真听她讲话的样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极具欺骗性的眼睛。 乍一看上去像是孩子一般,鲜活、濡湿、懵懂,仿佛对什么都新奇……可如果再靠近些,仔细看就会发现:原来是黝黑、麻木、没有焦距——鱼的眼睛。是冷血动物的眼睛,天真的残忍。 第2章 Ⅱ气泡水 顾渊这个人真的特别好,她从来不会真的生她的气。 阿绚边喝气泡水边想。 “喝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别再给我惹事。” 有时候阿绚也忍不住奇怪,顾渊为什么不生她的气呢?不过转念一想,人类就是这样有意思的生物呀!什么种类的都有,像她这样不爱生气的当然也有。就不觉得奇怪了。 店里会在凌晨集中下架一部分短保食品,虽然规定是要销毁,但仍留有一部分可供灵活操作的空间。当天值班的人可以自行解决掉,作为一种员工福利也是被默许的。 “放下。”顾渊冷下脸。 阿绚恋恋不舍地把手从一瓶饮料上拿下来。 真不是她抠。那瓶瓶身印着外文的进口气泡水一瓶的价格就能抵她俩一顿午饭钱。一张嘴变成两张嘴本身经济压力就大,再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她们两个都得去天桥底下喝西北风。 然而最终,在阿绚第八次蹲在气泡水旁边泪眼汪汪的时候,顾渊还是妥协了。自己贴钱把饮料买了下来。 不是她愿意买,是马上就要交班了,不给买她就不走,她不走难道要在这里赖一晚上吗?自己明天还有课,没功夫跟她耗,权当花钱买清静了。 阿绚喜欢喝气泡水。因为喝完以后能体验到在空气里吐泡泡的感觉,就跟她在水里那样。 “嗝嗝——嗝——” “我去!你们空调开这么低是打算冻死人啊?!” 一道毫不客气的尖细嗓音伴随着门铃声响起。 珠串门帘被摔得噼啪响,从门口钻进来个黄毛寸头、带着纹身的干瘦青年。 青年进了店也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而是十分自来熟地径直溜达到柜台前。他把胳膊支上去,翘起一条腿架着,流里流气地瞥了顾渊一眼,又转头上下打量起阿绚,“呦!今天怎么又来了一个小美女呀?” 阿绚微怔,带着询问意味地瞥了一眼顾渊,看到顾渊的眼底正压抑着愠怒。 见她们俩不应声,黄毛用力敲了敲桌子,“跟你们说话呢怎么不理人啊?有你们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顾渊终于不耐地开口,“这位客人,如果你要买东西的话请快点挑选,不买的话就赶紧离开。” “怎么?!我不买东西就不能进来逛逛了?什么服务态度啊小心我投诉你!”黄毛甩出一根食指指着顾渊,声色俱厉。 “唉!别呀哥哥!” 阿绚伸手撩开他的胳膊,实在没忍住又打了个嗝,才赶紧作出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地看过去,“我们在这干活赚点生活费也不容易,你可千万不要投诉我们呀!” 顾渊听了斜睨阿绚一眼。 阿绚迅速眨了一下右眼,给她个回应。 见到阿绚这种反应,黄毛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冷哼了一声,眼睛四处乱瞟了一下,他又凑过去,压低声音,“哎!你们在这干站着一天多少钱啊?要不要跟哥哥我,出去赚点外快花花?” 阿绚正要张口,却被顾渊按住,用眼神制止她。 “你干嘛?”黄毛一愣。不满地瞪向顾渊,一副又要动手的架势,“这钱你不想赚你这小姐妹还想赚呢,你管别人那么多事呢!” 阿绚见状赶紧推了推顾渊攥她的手,“哎!没事!”转过头,“不是赚外快吗?哥哥,她不去我去!” 黄毛的脸色这才放下来些。 顾渊皱起眉头,用眼神询问她:想干嘛? “我去赚点外快,你先回家吧。”阿绚继续给她递眼色,边脱工作服边摘帽子。 刚要跟黄毛出门。顾渊一把拉住她,把一块手机塞到她手里。低下头叮嘱她,“到时候给我打电话,好去接你。早点回来。” 阿绚还想说什么,黄毛却生怕阿绚下一秒改主意,赶紧拉着她就走。 珠串门帘再次安静下来。看着阿绚离开的方向,顾渊一动不动,室外晦暗的映像整片镀在她空泛的右眼虹膜上,像是宝石的刻面。只有左眼幽暗的瞳孔,死死锁定着那道早就已经看不见的身影。 直到来交班的同事出声提醒,才把她从出神中唤回来。 跟同事交完班,顾渊回到家。 她打开屋内的灯,把从便利店带回来的临期食品和那瓶还没喝完的气泡水放到桌子上。走进浴室洗漱。 浴室狭小的空间里挤着相对而言明显过大的浴缸,显得不伦不类。 浴缸里满是水,里面还游着几条小金鱼。 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出来一条,也许是阿绚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带出来的。已经死透了。 顾渊把它捡起来。鲜橘色的,像化开的血、像道伤口一样的小鱼。丢进垃圾桶里。 “来来来!妹妹你多喝点!” 黄毛带着阿绚找了家最近的KTV坐下,上来就意图明显地灌她酒。 廉价的劣质配制酒原本醉人很快,阿绚明明是来者不拒,可偏偏怎么灌她也不醉。黄毛有些急。 虽说是灌别人酒,但你来我往,积少成多,黄毛也难免下肚不少,眼前逐渐开始发昏。嘈杂的音乐声像是装在瓶子里的水一样撞击着鼓膜,迪斯科灯球折射五颜六色的光让人眼花缭乱。 这时候,他感觉到阿绚凑到了他耳边,问他:“你想不想变得很有钱?” “这不是废话吗!谁不想啊?”黄毛夸张地一拍膝盖。撇过头就要往阿绚身上蹭,笑道,“怎么?妹妹你还能,让我变有钱不成?” 阿绚撤身躲开,“我们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只要你答应我做我的观察对象,我就让你变得很有钱,好吗?” 荒谬又没有任何逻辑的话。在混乱的声浪中却像是游蛇一样清晰地钻进人耳朵里,莫名带着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黄毛鬼使神差地问道:“怎么玩?”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做你的……观察对象?是这么说对吗?” 黄毛说完。只见阿绚张开嘴,从嘴里吐出一枚金色的铜钱。铜钱的一面雕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鱼图案,钱穿上还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她把铜钱递过来,示意他扯掉红线。 黄毛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魔术还是幻觉,不明所以地捏住那根线的一头,下意识抽出来,“……这玩意怎么就,就让我变有钱啊?妹妹你是不是逗、逗我玩呢?”他这会酒劲上来,已经开始有些大舌头。 “正面会让你很幸运地变有钱,反面会让你很倒霉地变有钱。” 阿绚娴熟地把铜钱放在拇指上,弹出去,用手心接住。黄毛用力睁了睁昏沉的眼皮,把脑袋凑过去。阿绚缓缓打开扣住的手掌,掌心里躺着的铜钱上面赫然是篆体的四个字:再拜生财。 黄毛指着铜钱,“这、这是正面还是反面?” “反面。” 顾渊猛然睁开眼睛。 咚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顾渊起身拉开门,就见到阿绚正笔直地站在门口,穿着那件小鱼吐泡泡的黑色T恤。 “不是说我去接你吗?怎么自己回来了?” “我原本还想跟你说呢!”阿绚灵活地钻进屋里,“这么近,我认路,用不着让我带着手机。” 顾渊锁上门,拖着沉重的身体摔回床上。阖上眼睛,声音疲惫,“嗯。早晚用得着。回来就赶紧睡吧。” 阿绚坐到桌子前,满心欢喜地拿起桌子上剩余的气泡水喝了一口,又兴致缺缺地放下。开封太久,已经没泡泡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眼珠一转,突然又有了主意。关了灯扑到狭窄的小床上,跟顾渊挤在一起,把脑袋埋到她脖子里,对着她又蹭又嗅。 顾渊疲惫地蜷了蜷手指,没力气反抗。 阿绚可太喜欢顾渊身上的味道了——不是顾渊“身上”的味道,而是她本身**的味道。就像猫类喜欢猫薄荷一样喜欢,比气泡水还要上瘾。 “渊渊,那个男人之前是不是一直骚扰你啊?” 阿绚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就是今晚来便利店找茬的黄毛。顾渊没说话,用气音回了声“嗯”。 “他以后都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阿绚的唇角勾起来,美滋滋地抱着顾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顾渊的眼睛却在这时猛然睁开。 她朝着并不存在的虚空看了一会。低下头,又看向怀里的阿绚。斑驳月光滤过窗玻璃,洒在她瓷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流畅的线条,清晰可见鼓起的两腮上细幼的绒毛,稚嫩而温吞。 顺着线条往下,是脆弱的脖颈。骨骼撑起纤细而明显的轮廓,细腻的皮肤下,动脉血管正在缓慢而有力地搏动。 看到这里,顾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指忍不住颤了颤。 一股强烈的**在心底翻涌。 这时阿绚仿佛有所感应,睁开眼睛看向她。浓密的眼睫打开,露出左侧眼睑上那颗橘色的小痣。 那颗痣,生在这样一张温吞的面庞上,反而昳丽到刺眼。 像滴洇开的血,也像一片漫开的血泊,就像赵景明坠楼时的那片,也像……父亲坠楼时的那片。 第3章 Ⅲ论坛 虽然是上午第二节的课,但奈何昨天晚上睡得实在是太晚,加上早上阿绚一直在赖床,等到一人一鱼收拾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吃早饭了。 顾渊拿上几袋昨晚从便利店带回来的密封食品,拉着阿绚就往教室赶。 “都跟你说了,起不来就在床上继续睡。” “可我想跟你一起上课。” “……” 顾渊磨了磨后槽牙,神情漠然,“下次再起不来床我就不管你了,自己待在家里吧。” 好在这堂课教室的位置离得算是比较近的,她们两个赶到教室的时候还没开始上课。 阿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趴在桌面上呼哧呼哧喘大气,一边嘴硬,“你看吧,也没有……迟到啊!” 顾渊留给她一个鄙夷的眼神。拿出挎包里的书,翻开课本开始浏览这节课要预备的内容。 等到终于把气喘匀了,阿绚慢悠悠从顾渊带的包里摸出一袋面包。顾渊学习的时候从来不让她打扰她。可她又不学习,闲着也是无聊,只好拿出手机,趴在桌子上,边嚼面包边翻看附近的论坛。 论坛一打开,就看到出现在首页最顶头的一条帖子。 【震惊!金樽KTV因醉酒引发斗殴,冲突升级,一男子被打成植物人】 57楼:我去!喝个酒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这植物人一辈子就毁了,太不值了! 58楼:有没有知道后续的?被打的人家里什么情况啊?这后续治疗得花多少钱啊…… 59楼:金樽酒吧,昨天大半夜的警察都来了。酒喝多了,挑事跟人打架被打半残了都。打人的那方听说挺有钱,提出赔两百多万了事。 60楼:回59楼,我去两百多万,弄得我都想被打了。 61楼:回60楼,开什么玩笑,有命赚没命花。 阿绚一只手捏着面包另一只手不断往下翻,看得津津有味。 “顾渊同学,这……是谁呀?” 突然间,一道犹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绚抬头,只见是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比较清隽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似乎是学委之类的班干部。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顾渊旁边的阿绚,转向顾渊询问。 顾渊没做声。阿绚扣上手机,撑起上半身,主动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个微笑,“我是跟你们一个班的阿绚呀,之前就一直跟渊渊在一起的,你忘了吗。” 男生清透的眼睛茫然了一瞬。过了几秒,竟然真的露出恍然的神色,“哦,原来是阿绚啊!”随后,就这样了然般转身离开。 阿绚于是转过头,向顾渊露出一个邀功似的笑。 顾渊没理她,而是转手扣住她的手机,摸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蹙起眉头,“你惹这个麻烦干嘛?” “啊?”阿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顾渊说的是那个黄毛。 她抿了下嘴唇,小声嘀咕,“我不是不想他总找你的麻烦嘛。” “嗯。”顾渊应了声,“这种事以后交给我处理就行,别总是玩起来没够。”她大致扫了一眼论坛上帖子的热度,“你忘记上次了?转生都差点甩不掉。万一再因为这个被人注意到,到时候又不知道得有多难搞。” “这次我没非要整他,是他自己答应的。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够硬,让钱给压死了。命格这么差劲……”阿绚撇撇嘴。又思考了一下,补充道,“跟渊渊你就根本没法比。” 顾渊又给了她个眼神。 阿绚赶紧识趣地抿住嘴巴。 顾渊原本还想再教训阿绚几句。可突然之间,原本还有些吵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从教室门口走进来一名身量高挑的男老师。 男子穿着一身得体干练的西装,手上抱着一摞课本和教案,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崭新的手表。他走上讲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讲桌上,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学生。 这时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这节课不是周老师带的吗?怎么周老师今天没来?” “咳咳。” 台上的人清了清喉咙。整肃了一下开口道:“同学们,很遗憾地告诉你们,周老师因为个人身体的原因,暂时无法继续给你们上课。根据校方协调决定,这学期的这节课以后交由我来带。” 男子从讲台上拣出一根粉笔,大步走到黑板前,边写板书边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新的宏观经济学老师。”最后一笔落下去,他回过头,“我的名字叫:聂邢。” 顾渊把手机还给阿绚。 阿绚也被这个叫“聂邢”的家伙吸引,抬头看过去。 她嗅到了这个人类身上**的味道,比在场的其他人都重——当然,不包括顾渊。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比得上顾渊身上的味道重。 不过这个程度也已经很强了,至少,比上一个跳楼的那个强。 但阿绚权衡一下。才刚刚回来,暂时还不想找别人玩,算了吧。趴回桌子上继续看手机。 顾渊课听得很认真,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讲台上聂邢的身影,一双眼睛仿佛一台无机质的监控摄像头。冰冷,严谨,程序化。 阿绚则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机。 “……靠墙的这边这位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聂邢的手朝着教室角落的某个方向伸出去。 当阿绚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对上四面八方同学投过来的目光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聂邢指的那个同学竟然是自己。 “呃……” 阿绚收起手机,硬着头皮从座位上站起来。 桌面上,顾渊缓缓把课本推过来,指尖对着一行句子底下划了一道。 就在这时,站在讲台上的聂邢却突然走下来,顺着阶梯往她们这边靠近。眼看他就要走到两人面前,顾渊不得不把书抽回去。 聂邢踱步到阿绚旁边,打量了一番她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这位同学上课不带书,你来学什么呢?” 阿绚撒谎不脸红,“老师我走的太着急,把书落在家里了。” 聂邢盯着阿绚看了一会。脸上很快露出一脸痛心又无奈的表情,“你叫什么名字?”拿起手中的点名册,准备给她记上一笔。 “阿绚。” 减分什么的阿绚就不怕了,她又不是真的要上大学。 “点名表上没你的名字呀!”聂邢翻看着手里的点名册。 阿绚靠过去,指尖挨个划过一串串名字,最后在顾渊后面随意点了点。看向聂邢的眼睛,微笑着说,“在这里。” 聂邢的眼神茫然了一瞬。顿了顿,却开口道,“你是在跟老师开玩笑吗?没有啊!” 阿绚眉头一紧,奇怪地看向他。 顾渊也跟着一怔。 “哦哦!原来是在这里,看到了。”聂邢紧接着说。 阿绚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绚同学,我记住你了。”聂邢合上点名册,“你这次先跟你旁边的同学看一本。下次上课可不要再忘记带课本了。我还会检查你的。” 屁股回到座位上。接下来的课阿绚不敢松懈,因为那个叫聂邢的老师总是时不时盯着她看,所以尽管她听得一头雾水,也还是尽力撑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看着他。 终于到了下课时间。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瞬间,阿绚就瘫倒在座位上。她有气无力地问顾渊,“渊渊,我看你听得这么认真,你觉得他讲的怎么样啊?” “照本宣科。” 顾渊说着,边把课本跟阿绚桌子上的废弃包装袋一起,统统都收回到包里。 “真讨厌他,想给他找点麻烦。”阿绚缩在那边阴恻恻、暗搓搓地嘀咕。 “别。”顾渊说。 “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了,不会真的找他麻烦的。” 顾渊转过身,认真地对阿绚说:“他八成就是冲着你来的,这段时间安安分分的。” 阿绚一愣,有些吃惊,“渊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大学里任教,至少也得有个五年的教龄,你见过那个老教师用粉笔是专挑全新的直接用?”顾渊拎起包,站起来,“这人要么没当过老师,要么没怎么用过粉笔。” 阿绚虽然不是很懂顾渊说的意思,但是莫名就觉得她很厉害。眼里露出崇拜的神情。 “你也漏破绽了,他刚刚根本没被你混淆记忆。是装的。”顾渊朝她勾勾手,示意她快点跟上。 听顾渊这么一说,阿绚也很快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聂邢来的那句“没有看到她的名字”,根本就是有意的。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上来就跟你挑明身份,生怕咱们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上完上午的课,下午也要到第二节才有课,便利店的兼职根据课程表调过班,今天中午有排班。 于是出了校门,顾渊就跟阿绚往便利店赶。 折出大学路往北走,那一片大都是杂乱的巷子。监控少,地方乱,正是容易出事的地方。独自一个人走过这种地方的话,见到人比见不到人更吓人。 好巧不巧,两人正要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巷子的对头就出现一道身影。是个男人,倚在墙上,手里夹着根烟,似乎在等人的样子。 顾渊脚步顿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走。 等双方靠近了,狭路相逢。 男人抬脚抵在对面的墙上,挑起一边的眉毛,看向顾渊,“顾大学霸,聊聊吧?” “今天我还有事,改天聊。” “别这么不给面子呀!” “我说了改天聊。”顾渊啧了一声,加重语音。 “顾渊你特么吓唬谁呢?”男人把烟头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跟我这么说话你牛气啊!我今天就把话撂这了!四千块,你要是拿不出来,我立马拿着东西找警察去!” 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个森然的冷笑,“咱们让警察看看,这高材生犯事,究竟是判的还轻,还是判得还重。” 阿绚懵懵地从顾渊身后露出半个脑袋。 “我今天身上没带钱。”顾渊漠然地看着男人,脸上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 “没带钱?没带钱你早干嘛去了?!你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了?还是说……你就等着蹲局子呢?” “渊渊,这谁啊?”阿绚小声问。 “明天。明天我把钱给你。今天我真有事,你让我先走。” “当我这么好糊弄啊?”男人说完,上前两步,伸手去扯顾渊手里的包。 见顾渊没松手,男人使了狠劲。阿绚看情势不对,想动手,却被顾渊拦了一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动。结果下一秒,顾渊肚子就硬生生挨了男人一脚。 她踉跄两步,面色发白,扶着墙胃部一阵痉挛。 男人拽过包,一把把东西全倒在地上,书本、纸张、未开封的方便食品撒了一地。确实连半毛钱都没见到。 阿绚赶紧过去扶顾渊。没找见想要的东西,身后的男人把包丢在地上,却又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暗骂一句,恼怒地踹了一脚墙角的杂物。他转身瞪了阿绚一眼,冲着两人恶狠狠地开口,“特么的,老子就再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再拿不出钱来老子废了你!” 说完又踹了一脚旁边的木架,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阿绚不是条受气的鱼。她的目光逐渐沉下去,眼瞳变得愈发漆黑,“渊渊,你刚刚拦我干嘛?这种人我……” 顾渊摇了摇头,眼神往巷尾投去一瞥,“那个人,刚刚在看着呢。” 第4章 Ⅳ止疼药 便利店里,阿绚双手给顾渊递上一杯热水。 她满眼关切地凑过去,脸颊几乎要贴到顾渊脸上,“渊渊你没事吧?” 顾渊接过水。喝了一口,“没事。” “那个人,”阿绚恨恨地,把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竟然敢打你,我……” “你什么?” 阿绚拽着她的衣角哼哼唧唧,“我都要心疼死了。” 顾渊静静端详着阿绚皱起来的脸,指尖无意识划过玻璃杯杯壁。 阿绚是鱼类,对疼痛的敏感度比人类要低的多。她其实无法真正共情人类的疼痛。她所做的,就仅仅是,对长期观察人类所得出的经验,表层的模仿。 阿绚不满地皱起眉头,“刚刚什么情况?那什么人啊?” “一个小混混而已。”顾渊张了张嘴,缓缓从口中吐出一口气,“前段时间你不在。缺钱,接了点脏活,让他撞见了。还拍了照片。” “缺钱?没我在也会缺钱花吗?” 在这点上,阿绚对自己的认知还算清晰。 顾渊学习成绩优异,又被认定是经济困难学生,不仅被学校免去大部分学费,偶尔还有奖学金拿。加上她平常勤工俭学,如果没有她在,以顾渊的消费水平,完全可以维持自身正常的生活条件。甚至可能更充裕。 顾渊没说话。 “他拿照片威胁你?要钱?胆子可真够大的!”阿绚觉得有些荒谬,气恼到反而有点想笑,“渊渊你没连他一起收拾吗?” 顾渊接的“活”她知道。替人处理些棘手的烂摊子,清理点碍眼的麻烦。反正驾轻就熟,多一个少一个压根没区别。 “没有。当时就是在揍人,没干别的。”顾渊侧了侧头,“他那时候以为我跟人打架斗殴,觉得有意思,就随手拍的。结果后来听说那人腿断了,才想到找我勒索一笔。” “那你给了吗?” “给了。第一次要了八百,到店里来找的我。” 阿绚不解,“他找过来勒索你,你还不收拾他?” 顾渊瞥了她一眼,把目光挑向屋角。 那个位置,是一个漆黑的,亮着红点的监控探头。 “没两天的事。给了他钱,隔天就又来了,这回要四千。我说我哪里有这么多钱?他跟我说他不管,不给他钱他就把证据给警察。” 顾渊说到这里,嘴角也不由浮现一丝冷笑。 “他不会把东西给警察的,我知道。”顾渊的食指轻缓划过杯沿,“他想要的是钱,最好是源源不断的钱。我就跟他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攒攒。” “就攒到了今天?” “对。他知道我下课会在便利店兼职。” 听完阿绚垂下眸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声,“他不是要钱吗,我给他呀。” “别。”顾渊的手指划过杯沿完成整圈,“那个叫聂邢的就等着你呢。” “那怎么办?” “不用着急。原本我也打算处理他,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要等什么时候啊?”听顾渊这么说,阿绚心情好了些。她从铝塑药板里抠出一枚止痛药,递给顾渊。 “明天晚上。” “喝大了脑子就不清醒,下手没轻重。”穿白大褂的人指尖虚点了一下太阳穴,“这不,脑袋挨了一下,人就废了。” “医生。那他这种情况,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聂邢脖子上挂着记者证,一边询问,一边手上拿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不断写记。 “他这种情况,现在只能靠机器帮助呼吸,靠鼻饲进食。想醒过来基本没什么希望,就算维持也得一直依靠医疗设备。” 聂邢笔下顿了顿,看向医生,“维持治疗,这对普通家庭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啊。” 医生点头表示认同,“不过好在加害人给到患者一笔不小的赔偿。有这笔钱,就算支撑到自然死亡也不是问题。” 聂邢转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青年因为治疗的缘故头发全被剃掉了,包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脸上的青紫还没消退干净,插着氧气管和鼻饲管,身上绑着约束带,两条胳膊一条腿,全都打着石膏。 他暗暗腹诽一句,这样维持到自然死亡真的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吗? “当然,这也要看家属的意愿。”医生很快补充道。 说完这句话,他和聂邢不约而同地瞥向病房外——看向那位,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接受媒体采访的,患者的父亲。 聂邢露出会意的一笑。他为了这个“近距离采访”的机会,可是给他那个不靠谱的爹塞了五百块钱呢。 把自己患病的儿子当动物园的猴子卖门票。可想而知,这种人面对一笔天降巨款,必然不会让它白白浪费,当然是要把它稳稳揣进自己兜里。 “医生,我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患者吗?” 医生又瞥了眼门外的患者家属,强扯了一下嘴角,点点头,“可以。但不要用手触碰患者的设备。患者现在抵抗力弱,容易感染。” 聂邢表示了解。起身走到病床旁,背对医生。 他盯着患者仍带有瘀血的混浊眼睛看了一眼,用两指从胸前口袋里夹出一个密封的小包。 透明塑料膜透出里面装的东西——一条一指长的橘红色小金鱼。 青年涣散的视线原本虚虚乱飘,可接触到那上面的瞬间,瞳孔竟然骤然猛缩,眼神里充满惧怕和惶恐。如果不是动不了,怕不是下一秒就要从病房里奔逃出去。 聂邢了然。看来是没找错,还是同一个“肇事者”。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教室里,巷子里,目光孩子般澄澈,眼尾一颗红痣的,肇事者。 看向递过来的止疼药,一枚橙白相间的胶囊。顾渊没有立刻去接。 她有意顿了一下,思绪恍惚重叠到第一次见到阿绚时的情景。 顾渊第一次见到阿绚,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彼时她正抱着鱼缸坐在草地上,拿手捞一条金鱼。 那是最漂亮的一条,也最灵活。每当顾渊去捞它,它总能从她的指缝里溜走。 阿绚就站在那里看她捞。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索性凑过去,蹲在她的旁边看。 顾渊接连尝试了几次都捉不到,却全然看不出着急,只是瞳孔死死锁定着那条小鱼,执拗重复着捕捞的动作。这时的阿绚却忍不住了。伸出手,只随手一捞——水珠从指缝里淅沥滴落,小鱼就稳稳贴在了她的四指间。 一抹鲜活的橘色躺在白皙的手里,在阳光底下艳丽得刺眼。 手掌递过来,顾渊才反应过来面前多了个人。 她抬起头。 ——阿绚有一张懵懂的脸和一双无论看什么都新奇的湿漉漉的眼睛。但相较之下,最先攫取到顾渊注意的,是她脸上那颗橘红色的小痣。不偏不倚生在眼睑上,像滴即将坠落的血,比掌心的小鱼还要艳丽。 顾渊看着她出神。阿绚也看她,见她愣着,就把小鱼塞进她手里。 冰冰凉凉的。小小一尾。 顾渊下意识收紧了手掌。 把小鱼攥在手里,越收越紧,仿佛只有抓在手里才能感受到拥有,所以只有攥得更紧。 那天阿绚穿了一身橘色的吊带裙,风一吹,裙摆荡漾,就像是金鱼的尾巴。她呢,就像一尾游在空气中的金鱼。 小鱼在手心跳动,她的心头痒痒的。 那年顾渊八岁。 父亲告诉她,这位是小叔的总裁助理,阿绚。小叔的集团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了她的助力。 那时的顾渊虽然年纪还小,却也隐隐觉察出不寻常。小叔的公司明明原本都已经债台高筑,怎么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突然暴利?这位总裁助理,竟然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起死回生吗? 可无论如何,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阿绚也真真切切地成为了家里的一份子。 大多数时候,她跟小叔形影不离,但偶尔也会独自留在顾宅。顾渊性格早熟,阿绚的年纪看上去比她大,却比她更像小孩子。她好像对一切都感兴趣,一切都充满探索欲。于是两个“心智相仿”的“人”,不可避免地就成了朋友。 阿绚最喜欢玩水,她可以在水里待很久很久。 纤薄布料包裹着腰身,拢起的裙摆悬停在水中,褶皱随波飘荡。顾渊告诉阿绚,她很像一条小鱼。 阿绚听完就鼓了鼓腮帮,煞有介事地告诉她:对呀。我就是一条鱼啊,是小金鱼。 那时顾渊以为这是她的玩笑,就也只是跟着笑。 后来她才知道。阿绚没有跟她开玩笑。 她的确是条金鱼。 顾渊曾经无数次回忆起跟阿绚的初见。等到再大一些,习得到更多一些正常人该有的同理心后,她再次回想起那一幕,才恍然意识到:那当见到同类被捞出赖以生存的水面,随意玩弄的时候,除了有趣,她竟然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吗? 后来,她好像的确亲口问过阿绚。 然而阿绚告诉她:鱼是不会因为别的鱼痛苦而痛苦的,只有人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