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国公主》
1. 凤还巢
纪明霞离京出征之时,御湖畔的杨柳方才抽出新芽,而今凯旋,覆雪千里。
回京山高路远,官道上积雪还未来得及清。
眼看到了京郊,纪明霞看天色渐黑,下令到西大营休整。
她有些惋惜,若是伤得不重,脚程还可再快些,月初便能见到父皇母后。
不过还好,能赶在年前。
先行官已去西大营知会过,军队到时,守营的将士列队迎接,有锣的敲锣,没锣的拼嗓子,连嗓子都没有的哑叔,不知道从哪牵来两条汪汪叫的大黄狗,那狗尾巴摇得欢,高高昂着脑袋,倒也像是在列队迎接。
纪明霞飞身下马,步伐有些踉跄,边上那小姑娘忙跟着从马背上跳下来,护在一旁,高喝道:
“公主有些高热,不便陪大家庆贺,待陛下封赏下来再同大家不醉不归!”
小姑娘姓齐,名天鹤,周岁还不满十五,是纪明霞求来的军医,她说完这话,连推带挤的就要把纪明霞往营帐中赶。
纪明霞哭笑不得,还是交待了几句才跟天鹤走,将士们也不失望,忙着招呼后头的弟兄,他们这位公主不是个骄矜的,说不行就是真撑不住。
天鹤气的两腮鼓鼓,拿着药箱喃喃一路:“你这伤,合了又裂裂了又合,若不是冬日,十条命都不够你祸害,要我说就该休养好了再回来,赶不上这个年,明年又不是过不得...”
纪明霞垂眸:“万一呢,万一明年我战死沙场...”
天鹤杏眼圆瞪:“你又胡说!”
战场刀剑无眼,她又不蜷在后头惜命,也不算胡说,但见天鹤那可爱模样,纪明霞赖道:
“不是有你嘛,明日回宫,我定让父皇封你为天底下第一个女医官!”
天鹤不知在思量什么,没有搭话,只是紧紧挽着纪明霞进了营帐,小声嘀咕:“先管好你自己吧,第一个女储君。”
帐内提前生了火,可褪去袄子还是有些冷。
天鹤娴熟的上前给纪明霞处理伤口,见她小腹刀伤又渗出不少血来,想埋怨,却没舍得再开口。
这伤重也不重,未伤到脏器,可架不住长时间颠簸撕扯。
纪明霞也不吭气,她不怕疼,疼不死就行呗。
待煎药时,天鹤才缓缓道:“你第一次做三军主帅,便拿下域外叛军,此次还朝,陛下定会封你为皇太女,我的医官,要等你亲自封。”
纪明霞愣了楞。
这些年年不太平,兵乱四起,疫病横行,医官身份格外贵重,她说服天鹤随军便是以此许诺。
天鹤祖父是医官,父亲是医官,两位兄长也是医官,她自小跟着学,天赋最高,地位却最低,连药箱都得她来背。
自古没有女医官,更没有女皇帝,天鹤这样说,她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她眨了眨眼,掩饰掉眼中的情绪,柔声道:“好啊,那我们阿鹤就是从龙之臣。”
天鹤嗔道:“你是做储君,不是要登基,能不能谨言慎行啊。”
纪明霞捂了捂嘴,眉眼弯弯。
她倒是没把这事放心上,她那皇帝老爹哪会介意这个,巴不得赶紧把位子传了同母后去游山玩水。
当初他作王爷时就不想当皇帝,奈何兄弟们死的死,死的死,最后竟只剩他一个富贵闲人。
据说先帝临终前拉着她父皇的手老泪纵横:“昌河吾儿啊,这皇位只能给你留着了。”她爹当时哭得比皇祖父还惨。
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东西她爹白捡,白捡就算了,想送还送不出去,若不是膝下只有一女,早就退位让贤了。
有回他偷偷对纪明霞说:“闺女,要不爹直接把龙椅给你,爹和你娘去江南听曲儿?”
他敢给,纪明霞敢要,就是满朝文武不乐意。
他为了传位给这个宝贝女儿,为她请名师大儒,教的是帝王策,练的是红缨枪,纵她活跃在军营朝堂。
若是皇子,满朝文武定会觉得北虞江山后继有人。
可这是位公主,意味着天家子嗣凋零,北虞气数将尽......
想到这些,纪明霞直犯恶心。
偏天鹤这时又递来汤药,她喝不下。
天鹤也不催,将药先温着,无奈道:“我去拿些吃食,还是胃里有东西好些,你这样等下再吐出来,太耗气力。”
纪明霞点了点头,把玩着虎符闭目养神。
小东西在掌心渐渐温热,她不由想起一些事来。
三年前,她仗着比寻常姑娘高,学起木兰来女扮男装混入出征的队伍,不到一天就被上柱国大将军许平山揪了出来,原因无他,她没系明白军营里那种男子的裤带,迟到整整一刻钟。
奈何龙椅上那位活祖宗听闻此事非但不管,还让老将军照顾好小公主。
公主上战场,放在从前任何朝代都是件荒唐事,但北虞荒唐事太多了,皇帝卖艺,皇后唱曲,宦官狎妓,宰相种地,桩桩件件数下来,倒显得公主出征正经许多...
只是老将军如履薄冰。
活祖宗的话,他不能不听,小祖宗的命,也不得不保。
不过纪明霞性子野,天赋又高,一来二去,与许老将军倒有了师徒之谊,老将军有次醉酒,曾将虎符狠狠摔在地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小玩意。
老将军说,每次还朝,前朝那些吃白饭的就巴巴地盯着他把虎符还回去,可一旦边关有异,不用他要,这东西又会回他手里。
说这话时老将军双手都有些发颤,那可是一双能将乌金斩月刀舞的出神入化的手。
纪明霞很生气,当即便说,有她在父皇永远不会再收虎符。
她想的简单,谁会打仗,谁愿意为北虞打仗,谁就应该有兵权。
老将军酒醒后却是慌慌张张的来向她谢罪,那次回京后,他便告老还乡了,临走时候还嘱咐宫人给公主准备一条好系的腰带......
虎符是好东西,玄铁做的,摔这么狠都没落下一点印记。可若真是好东西,短短三年,又怎会轻易落在她手里。
皇储未定,百官各怀鬼胎,朝廷能打仗的人尚有,可能担责任的也只有她纪明霞了。
外头一阵犬吠,拉回飘远的思绪。
纪明霞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将虎符收好,坐端正了些,试着端出一点三军主帅的威仪来,虽然伤药灼的她生疼。
帐帘被人掀起,卷入几片雪。
不用猜,敢没规矩直接闯进来的准是天鹤。
天鹤折回来的有些快,手里也并未端着什么吃食,只是瞧着外头说道:“外头有人找,说是宫里的內侍,看着眼生。”
纪明霞微怔,想是父皇收到自己到京郊的消息派人来接了。
她披上狐裘,亲自到帐外迎。
躺了这好一会儿,起步有些目眩,也不知是因着高热未退还是失血。
哑叔那两条大黄狗正追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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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咬,那太监果然是个生面孔,见纪明霞出来也顾不上被狗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拜道:
“奴才陈忠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大黄狗极通人性,见此人并非不速之客,又到雪地里撒欢去了,留下一串串爪印。
纪明霞打量着这位陈公公,见他衣着礼仪皆合规矩,便未查验腰牌,只轻声道:“公公辛苦了,外头天寒,进帐喝杯热茶吧。”
陈忠连忙摆手,姿态谦卑,像只受惊的鹌鹑:“奴才不敢,奴才就是来传个话,陛下和娘娘听说您快到皇城,高兴得不得了,特派奴才来接您回宫。”
纪明霞直觉不大喜欢这位陈忠公公,他声调尖细,笑容也假,像戴了张人皮面具。可想到父母正盼着自己回家,心中仍是一暖。
她道:“明儿早朝便见了,还劳公公特意跑这一趟。”
陈忠低着头,语气似有些为难:“这……陛下思女心切,已命人备好马车,今儿就想接您回去。”
纪明霞道:“劳烦公公回去传个话,我身为主帅,不好先走,请父皇母后早些歇息,不必心急。”
陈忠面露难色,语气也生硬了几分:“陛下亲派老奴来接公主回宫,公主怎好驳了陛下的面子?”
纪明霞心下一凛。
从小到大,宫里从无人敢这样同她说话。
惠帝爱女如命,宫人皆知。她要月亮,父皇绝不会给星星,她想练红缨枪,便不会逼她拿绣花针。那会她刚在孟太傅那读了圣贤书,回来痛斥父皇为君无德,她那向来闲散的父皇竟也准时上了半个月早朝,虽说后来又荒废了…
她与父母之间,何曾有过这般弯绕?倒是前朝那些老臣成天说她没规矩。
看来父皇身边,又被安插了新人。
纪明霞无奈,也懒得再柔声相对,索性拿出三分军中威严,含笑说道:“公公也不必担心不好交代,我修书一封,你带去便是。”
陈忠支支吾吾:“这……恐怕不妥……”
“哦?”纪明霞眉头微蹙。
“娘娘上月就玉体欠安,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算来已三日水米未进了。”
纪明霞心猛地一沉。
陈忠眼神飘忽,却又端起腔调:“陛下怕您担心,原本不让老奴说,可,可您又不愿回去探望。”
纪明霞无心计较他暗指自己不顾人伦孝道,只道:“回宫。”
她与母亲其实不算亲昵。
母亲总有自个儿的事要忙,教养女儿的活全交由宫人。偶尔有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时,才会召到跟前,送些金银首饰哄哄,每次送的又都华而不实,比如有个金冠,约莫十斤重,戴上去能压断脖子。
牙牙学语时耐心教导的不是她,生病受伤时守在床前的也不是她,可当她想读书,想习武,想出征,想入朝时,站出来支持的人里,却总有她。
母亲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忽然病重?
她不得不多想,这些年父皇始终不肯纳新妃,若是前朝那些老狐狸动了另立新后的心思,对母后下手也未可知。
夜半回宫,不便多带随从,她向天鹤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向将士们交代几句。
天鹤不知内情,倒乐得她先回,上前嘱咐:“你伤口未愈,尽量别骑马,既有车来接,就稳稳当当地回吧,将士们会体谅的。要是半路伤口裂了,我可不会追去给你上药。”
纪明霞点点头,木然向外走去。
2. 小太子
宫里备的马车有些朴素,不过她平日也算不上铺张。
小太监恭敬地掀起轿帘,动作略显生疏,像是头回当值。纪明霞正要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公主!"
声音穿透簌簌落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纪明霞回头望去,见一人披着玄色大氅,踏月而来。
"公主殿下!几位公公未带护卫,不如让末将护送您回宫。"
说话的是朔漠王幼子宋朗。此次大捷,朔漠王功不可没,他家这位小将军有一副好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还在黑水河一役中,为纪明霞挡过一箭,虽说那一箭并不致命,但她见宋朗生得好看常爱与他闲话,二人渐渐熟络。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的身手,哪还需要护卫?外头风大,小将军还是去与大家同乐吧。"
宋朗却已驱马跟到轿旁,他侧身笑道:"末将不擅饮酒,再说,您回京就是公主娘娘了,公主殿下是北虞的瑰宝,自然需要护卫。"
纪明霞不再推辞,这人跟着,她不讨厌。
从京郊回宫约莫要一个时辰,马车驶入城门时,风雪才渐小。
纪明霞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城门口的值守士兵换了一批生面孔,个个站得笔直,像是泥塑木偶。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稳。
车帘掀开,宋朗伸手来扶,这样的天气,他的掌心仍是温暖干燥。
往常这个时辰,宫门早已紧闭,今日却未落锁,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前方还候着一排人。
大半夜的,阵仗大得像是迎亲。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来,他拱手施礼,看见宋朗似乎迟疑了片刻,不过也没多问,只道:
"公主殿下,您回来得正好,今日是小殿下册封太子的吉日,您凯旋归来,双喜临门。"
后头的人跟着施礼,声音参差不齐:"臣等恭贺公主凯旋!"
先说话的是陆逍,他穿着正三品官员的紫色补服,这品级比她离京时高了整整两阶。
他嘴上恭贺,神情却十分落寞,那双很会爱人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
"小殿下?"
纪明霞双唇微颤,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脑海,扰得她头晕目眩。
这小殿下是哪个宗室子弟过继?还是......
陆逍垂眸,轻声叹息,纤长的睫毛上落着几点晶莹的雪花:"公主远在边关有所不知,陛下新纳的嘉妃上月诞下皇子,天佑我北虞。"
礼部尚书杜兰庭往前走了两步,他从前便看不惯纪明霞牝鸡司晨,这会可找到机会挖苦:"公主,臣等知您心气高,可陛下改变心意,也是常有的事,就像这天气,刚还是大雪,这会便要放晴了。"
纪明霞心头一片混沌。
皇子上月诞下,算起日子,她刚离京父皇就纳了新妃。
这怎么可能?父皇在政权一让再让,却在后宫之事从未妥协,当年为了不纳妃,甚至装过不举。
万般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成结。
这些年刀光剑影,她从未害怕,脑袋落了不就是碗大个疤。
但此刻,她竟有些怕了。
父皇对母后和她的独宠偏爱,难道都是假的?她所有的功绩,竟比不过一个新生的男婴?
她强作镇定,没理这人,问陆逍:"母后身子怎么样了?"
陆逍面露难色:"皇后娘娘心情不大好,还需您去劝解。"
纪明霞皱眉看向陈忠:"只是不高兴?"
陈忠垂首不语,装起了鹌鹑。
四周一片死寂,无人替他应答。
宋朗上前近了两步,无声地护在纪明霞身后。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目光在周遭一扫,落在宋朗腰间佩剑上。
下一秒,她忽地抽出宋朗的佩剑,手腕一扬。
寒光四射,声如裂帛。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陈忠已应声倒地,一剑封喉。
四下寂静,唯闻风声。
有几个宫人吓得脸色煞白,那个几个年纪小的甚至腿软得需要旁人搀扶,活像见了恶煞厉鬼。
纪明霞步履从容,拔起短剑,在老鹌鹑袖口擦了几下,没急着归还,只轻笑道:"这老东西竟敢咒国母病危,叫人处理了吧。"
还是无人应答,众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魂飞魄散。
只有宋朗上前按住她的手腕,低唤:"公主......"
纪明霞指尖微颤,视线又有些模糊。
她将短剑归鞘,趁转身刹那,将袖中玄铁虎符塞到了宋朗手中。
宋朗似乎僵住了,呼吸都放缓许多。
纪明霞对上那双澄明的眼睛,眼角泛红,她低声道:"宋小将军,宫中有变。"
她对陈忠出手不是一时冲动,她根本不信父皇会变心。
其实就算变了,父皇也没有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的权力。北虞祖制,立储需经内阁廷议,宗室共商,流程复杂,其中有一方不满,少则能拖数月,多则几年。
她不在的日子,恐怕宫里有人已经一手遮天了。
眼下不确定父母安危,她太被动了,明确不是和自己同一立场的就这么一个陈忠,杀鸡儆猴的作用应该是没有,试试这些人的反应倒是尚可。
可在场的多是害怕,眼睛里没多少心虚,他们是真不知旨意如何传到西大营的,还是在京都待久了演技都如此精湛,尚未可知。
她人在宫门,想从长计议已经不可能。
若是宫变,她武艺再高双拳也难敌四手,况且还有伤在身,若有人想强行在她这拿走虎符,那她手里的筹码就又少一个。
把虎符交给宋朗是一场豪赌,赌他的忠心,赌朔漠王一派的立场,赌十万大军还能听从调遣。
再者就是,就算赌输了,朔漠王一家至少会把将士们当人。
宋朗回过神来,他攥紧虎符,收到袖袋中,看着纪明霞,说话声高了几分:"皇后娘娘无事就好!公主既已回宫,便快去与陛下娘娘团聚吧。外臣不便夜半入宫,末将这便回营了。"
纪明霞淡淡应好。
宋朗也不与旁人招呼,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
风有些刺骨,直入肺腑。
许是冷场太久,杜兰卿壮着胆子怒斥:"公主殿下,您怎可滥杀无辜?"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声音却在发抖。
纪明霞冷笑:"无辜?我说的很清楚,诅咒国母,罪不容诛,你若不信,就去西大营取证吧。"
纪明霞见他不动,又道:"怎么,难不成要本帅亲自为你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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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兰卿给了边上小太监一个眼神,小太监颤声道:"陈公公若是有罪,也当由宫规处置......"
纪明霞扫了他一眼:"你要是觉得我不能代表宫规,那我也略懂拳脚。"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摆明了威胁,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也装起鹌鹑,再不敢言语。
陆逍似是整理好了情绪,上前对那小太监,语气和善:"你既与陈公公交好,就留下为他处理后事吧,长缨,我们先回宫。"
长缨是纪明霞表字,她与陆逍一同长大的情谊,他这么叫也不算逾矩。
纪明霞凝视着陆逍,他儒雅温和,那双眼睛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至于是关切还是算计,她已看不分明。
"嗯,先去看望母后吧。"纪明霞跟上他的脚步,神色晦暗。
陆逍脚步微顿,面上掠过一丝迟疑,他低声道:"这......怕是不合规矩。嘉妃娘娘,还有诸位宗亲大臣,此刻都在崇德殿候着,臣等皆是奉旨来接公主赴宴的。"
"赴宴?这个时辰,赶过去只怕也只剩些残羹冷炙了。陆大人,您看我好歹也是凯旋归京的英雄,难道连梳洗更衣探视病母的片刻工夫都等不得?"
她言语戏谑,脑中不停的思量对策,眼下这局面,唯一能获取真实消息的地方,恐怕只有母后的寝宫了,可跟着这么多人,怕是不好脱身。
陆逍与她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觉得陆大人这个称呼有些生分了。
沉默片刻,他压低了声音:"长缨,这位嘉妃,算起来,是你我的旧识。"
"哦?"纪明霞眼波微动。
陆逍提醒道:"当年遴选公主伴读时,孟太傅家中,有两位适龄的孙女。"
纪明霞记性极佳,虽是十年前的事,可几乎是瞬间,一个名字便浮上心头:"你是说,嘉妃是孟思嘉?"
印象里那是个极其怯懦的姑娘。
"正是,太傅的薄面总是要给的。"陆逍这话看似劝和,却是在递消息。
嘉妃竟是太傅的血亲吗。
纪明霞心中绞痛。
孟太傅孟昭历仕三朝,堪称帝师,一生恪守礼法,秉持古训。
只是那前三位皇帝要么早夭,要么不成大器,他这一生,被人诟病庸庸碌碌。
风烛残年,他被指任教导小公主,他不情愿,可他却在这孩子身上看见不同旁人的灵气,于是也倾囊相授。
孟昭最先洞悉她那点狼子野心,他纵容扶持,见她强大。
她也一直以为,太傅是站在她这边的。
以太傅的地位,他若是不许,孟家姑娘定不会入宫。
难到他是主事之人吗?
也罢。
她没等来庆功宴,没吃上年夜饭,倒是先遇上了鸿门宴。
可父母尚在宫中,哪怕是鸿门宴,她也得闯。
纪明霞笑道:"戏台子搭好了,我不去看,怪煞风景。"
崇德殿不远,她机械似地走着,好像走了几十年。
眼看到殿外,她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墨黑天幕。
陆逍见她不动,问:"怎么了?"
纪明霞紧了紧狐裘,喃喃道:"天好冷啊,陆鸣野。"
3. 葬火场
崇德殿内,酒香氤氲,笙歌未歇。
侍卫高声通报:“公主驾到!”
北虞就这么一个公主,尊贵的特别,也没加封号,这会听着通报声,倒是有些干巴巴的。
席间已然坐满,看样子添了不少新贵,余下旧识官服颜色皆与从前不同。
纪明霞无视了那些端着酒杯欲上前恭贺的宗亲大臣,目光最终定格在空悬的龙椅上。
“父皇呢?”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丝竹之音。
殿内一静,众臣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须发皆白的太傅孟昭缓步上前,他身后跟着那位嘉妃。
孟思嘉盛装华服,眉目间却难掩局促。
“公主。”孟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陛下连日操劳,又因喜得麟儿,已前往行宫休养,特意吩咐,不便打扰。”
“行宫?”纪明霞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情况比想的还要遭些,她的父皇恐怕已被幽禁起来了。
她抬眼,望向孟太傅:“太傅言重了,做女儿的近一年未归,想见父亲一面,怎能算是打扰?父皇待我向来极好,定不会嫌我烦。”
孟太傅微微蹙眉,尚未开口,边上杜兰庭便按捺不住,高声斥道:“公主殿下!陛下既然想要静养,您身为臣女,更应恪守孝道,体恤君父,岂能在此喧哗,强求面圣?此非为臣为子之道!”
“哦?”纪明霞眸光一转,落在杜兰庭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轻蔑,“那新太子加封,圣上不在,连小太子也不露面?”
她还没说什么,这厮竟如此心急,扣帽子的手法,与那老鹌鹑如出一辙。
孟太傅接口道:“太子尚在襁褓,席间喧闹,恐受惊扰,先离席了。”
御史江扶宁跟上来,手里端着杯盏,他道:“公主您回来的还是太晚了,今日崇德殿上,新太子加封之礼已成,国本已定,江山永固,天佑北虞!如今,一些不必要的权柄也该物归原主了。”
纪明霞头疼的厉害,却还是仪态端庄,她没顺着江扶宁的话,只看着孟思嘉,温声细语:“那便带我去见见那位新册封的小殿下吧,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当面送份贺礼,聊表心意。”
此言一出,孟思嘉只是畏缩着看向孟昭,几位大臣脸色微变,彼此交换着隐晦的眼神。
纪明霞敏锐,细想这一路,不少人看她的眼神,如看修罗恶鬼。
有人低声劝阻:“公主刚从战场归来,一身杀伐之气,恐怕会冲撞了小太子。”
“杀孽?”纪明霞眸光骤冷,扫过众人,“若非我执枪御敌,在座诸位,今日还能安享这太平荣华吗?”
孟昭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公主执意如此,便让嘉妃娘娘为您引路。只是婴孩孱弱,还请公主小心,莫要惊扰。”
他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往明德宫去了!”
“什么?!”
满殿哗然!尤其是方才斥责纪明霞的那几位大臣,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皇后病重已久,早已被变相软禁,她如何能出宫?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前往太子所在的明德宫?
纪明霞心头一紧,不再理会殿内众人,转身便朝明德宫方向疾步而去。
陆逍下意识想拦,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最终一咬牙,快步跟上。孟太傅脸色铁青,与嘉妃对视一眼,也立刻带着一群侍卫大臣紧随其后。
明德宫此刻已是灯火通明,被大批御林军层层围住。
纪明霞赶到时,只见二层小楼上,母亲正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来回踱步。
“母后!”纪明霞高喊一声,便要往里闯。
“拦住她!”一名将领厉声喝道,瞬间,数名御林军持刀枪上前。
纪明霞眼神一厉,她并无兵刃,三两下夺过身旁一名侍卫的银枪,横枪而立,便要硬闯。
御林军多是官家子弟,习武并不用心,都知这位公主身手了得一时无人敢上前。
“放肆!都住手!”孟昭赶到,见此情形,须发皆张,怒喝道,“不得伤及公主殿下!”
御林军攻势一缓,他们接到的命令也只是围住明德殿,保护太子。
孟太傅转向小楼,高声道:“臣,孟昭,恳请皇后娘娘以大局为重,勿伤国本!”
身后众臣齐声附和:“臣等恳请娘娘勿伤国本!”
孟思嘉撕心裂肺呼喊:“皇后娘娘,明礼尚且年幼!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您若是心中有怨,臣妾愿意代子受过!”
纪明霞第一次见这姑娘这样大声说话。
皇后推开二层楼的小门,抱着小太子,嗤笑:“本宫又还没做什么,怎么一个个吓成这样。”
孟太傅又看向纪明霞,似乎笃定皇后要对小太子动手,他语气沉重:“公主,您劝劝娘娘吧,稚子无辜,那毕竟是您血脉相连的幼弟啊。”
纪明霞对那未曾谋面的弟弟并无感情,更谈不上保护之心,她也不信只问风月的母亲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但此刻确是单独面见母亲的良机,局面混乱她得理清楚。
她将银枪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道:“好。”
随即便快步登上小楼,所有的喧嚣与刀兵暂时隔绝在外。
寝殿内温暖如春,皇后抱着孩子,转过身来。她脸上没有病容,只有深不见底的哀伤。
“缨缨,你来了。”她轻声唤着女儿的小字,声音温柔得像一片落羽。
“母后!您没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呢?”纪明霞急步上前,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她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指尖轻轻拂过那稚嫩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
“这孩子,也是无辜。”
她抬起头,目光落向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群。
“缨缨,你看到外面那些人了么?孟昭,他教了你帝王术,如今,却要用这来窃国。他们逼你父皇立储,你父皇不肯,他们便想让他病逝。”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母后口中证实,纪明霞还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
“病逝?父皇在哪?”她声音沙哑地问。
皇后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凄美,却又带着释然:“他逃出去了,现下在哪母亲也不知道。缨缨,找到他,照顾好他,别再让他回这烂天烂地,他累了,这皇帝,他当得不快活。”
她将那孩子放下,目光重新回到纪明霞脸上,眼底是无尽的怜爱和骄傲:“缨缨啊,知道你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纪明霞怔住,她是知道的,却没听母亲亲自讲过。
“你满月那日,抓周宴上,你对满桌的珠宝首饰笔墨纸砚看都不看,偏偏抓住了你祖父枪尖上那缕红缨,怎么都不肯撒手,笑得别提多开心。”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了温暖的回忆,“那时你父皇抱着你,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说,‘瞧咱们姑娘,说不定是个能执掌千军万马的!’”
纪明霞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
“别怪你父亲,你不知道,前脚你刚出征,那些人便想断你的粮草,我和你爹爹没办法,只能让嘉妃进宫了,这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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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背叛呢,我原谅他了,可他自责得厉害,没再笑过,只道自己无能。”
她没顺着继续说下去,而是一手抚摸着纪明霞的脸颊:“瞧你晒的,跟个小煤球一样,可惜了这张漂亮的脸,你和娘真是一点都不像。”
皇后极美,也极爱美。
随即她又柔声安慰:“开玩笑的,不哭了,记住,爹娘都很爱你。”
纪明霞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母亲用着寻常百姓家的称谓,说的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娘,等我强大起来,您和爹爹就可以过你们想过的日子了。”
皇后神情严肃起来:“我与你阿爹是错生帝王家,受万人奉养,却没尽什么责任,可是缨缨,你不是,这就该是你的战场。”
就在这时,纪明霞惊觉有人将箭矢对准了窗口。
她扒着栏杆,对外大喝:“谁敢动手!”
她想冲下去与这些人拼杀到底,什么后果都不顾了,她拼尽全力在前线守护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用?他们竟将利箭对准她血亲。
孟昭再次拦住御林军,陆逍也连忙阻拦。
“傻孩子,来不及了。”皇后回眸,笑容倾城,“阿娘也累了,阿娘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就自由了。”
“对不起,娘看不到你君临天下了。”
纪明霞呼吸急促,话都有些说不出口:“不,不..”
她摸了摸纪明霞的额头,心疼道:“怎么这样烫...”
纪明霞整沉溺在温软的触感里,没注意到母亲眼中那丝犹豫。
下一秒,她的母亲忽然双手用力,猛地一推。
这小楼二层栏杆本就是装饰,纪明霞个子又高,她并未设防,也虚弱不堪,被推下时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本能的滚翻,落地并未伤及根骨。
可是她就是起不来,好像身上压了千钧重。
“缨缨,别回头。”皇后在楼上高呼,声音陡然变得决绝,“北虞的江山,不能落在这些蝇营狗苟之徒手里。”
纪明霞想站起来,可她身上好疼。
御林军统领高喝:“快射箭,救太子!”
弓箭手再度瞄准了皇后。
纪明霞攥紧拳头,忍着剧痛爬起,脚边正是方才扔在地上那把亮银枪。
箭矢离弦,破空声,呼喊声接连入耳。
箭很快,纪明霞的手更快,她将银枪朝空中一掷,硬是拦下三支箭矢。
可她再回头时,小阁已烈焰冲天。
纪明霞声嘶力竭:“母亲!”
她脚下一软,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小腹的伤口又崩裂了。
她仰着头,望着那熊熊燃烧的楼阁,想呼人去救,喉咙却发紧。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夹杂着灰烬。
她好疼啊。
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强撑着,一点点站起来,想冲入火海,却被陆逍一把抱住。
她逐渐听不见耳边的声音,身边的人都化作一道道虚影。
不知过了多久,陆逍见她渐渐安稳,才松开手,轻道了声得罪。
救火的御林军乱做一团。
纪明霞眼角猩红,踉踉跄跄,脑中还是御林军要射箭的场面,她分不清这些人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又捡起方才的银枪,欲与这些人战个痛快。
一起下地狱吧...
可她还没动手,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那人声音稚嫩,她道:“公主,您忘喝药了。”
纪明霞朝那方向看去,瘦小的天鹤提着大大的药箱,风尘仆仆。
她彻底泄了力,眼前漆黑一片。
4. 心如寂
长信宫。
皇后屋中没有掌灯。
纪明霞闯入里间,轻唤:“母亲?”
皇后也不说话,周遭没人侍奉,她端起烛台,轻吹了一下火折子,昏暗的房间中燃起一盏孤灯。
纪明霞借着烛光,看清母亲穿的不是凤袍,而是未嫁时的旧衣,那是件鹅黄色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
母亲在梳妆台前,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跳动的火苗,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忽然,她手边的那个盛着桂花油的小瓷瓶被打翻了。
桂花油浸湿了桌角的宣纸,纸上纪明霞儿时画骏马图,不过上头马没多骏,墨迹也早已泛黄。
画上的墨渐渐晕开,桂花油仍在蔓延,那个小瓶好像永远流不干,它们顺着桌角滴下,发出滴答声响。
纪明霞心中警铃大作。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冲上去,想掐灭母亲手中那点微弱的烛火。
母亲看着她,笑了笑,面色忽然一变,指尖轻轻一推,烛台吧嗒掉落在地。
不!不能!
纪明霞猛地冲上前去,想把地上的火苗踩灭。
无济于事...
她又去端起茶壶,可里面是空的,她想拉母亲一起走,可却用不上力气。
纪明霞呼吸急促,发疯似开始在宫中动奔西跑,翻了每一个茶碗水缸,一滴水都没有,原本后院那口深井,不知道为什么也踪迹全无。
她大汗淋漓,折回母亲的小屋。
烛火还在地上孤零零的燃着,桂花油淌了一地,母亲就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着急。
纪明霞脚下发沉,她很急,可喊不出声来。
不知过多久,她喉咙终于能发出一点哼哼声来,可她却后悔出声了。
原是大梦一场。
眼泪止不住的流,可心里却特别空。
她迟迟没敢睁开眼。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反复回到那个火光冲天前的夜晚,母亲穿着不一样的裙子,她们在不同的院落,每次,都忽然出现扑不灭的火。
......
天鹤见她转醒,手搭上纪明霞额头,舒了口气。
高热总算是退了。
纪明霞察觉到冰凉的触感,神经紧绷,睁开眼见是天鹤才放下心来,她看着床边开始正在为她检查伤口的天鹤,声音异常沙哑:“你不是说,我再让这伤裂开,就不来给我上药了么?”
“都这时候还能与我玩笑,不管你哪行啊,我可不想你变成第一个被我医死的病人,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省心的家伙。”
天鹤话还是很多,手下动作倒是利落。
纪明霞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天鹤道:“日上三竿,不过已经小年了。”
纪明霞陷入沉思,小年?那算起来她整整睡了三日,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母亲和那个孩子应该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父皇也不知道在哪,将士们的封赏估计是领不到了,他们迟迟见不都自己,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鹤道:“先叫人传膳吧。”说完就往外走。
“先别,”她叫住天鹤,声音微弱,“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天鹤停下脚步,看向窗外:“你看院里那些人没,想躲清静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别再给我死这儿。”
不用想,外头肯定都是守卫,只是这姑娘把她失去自由说的自然,叫人哑口无言。
屋内陷入沉默,只余纪明霞压抑呼吸声。
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确认是自己的闺房。
身体本能地想让她放下思考,但她不敢,变化来的太快,后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她得早做打算。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通报声,陆逍来了。
院里的人显然已经不听她调遣,外男入公主闺房,竟不等她同意。
陆逍是守规矩的,他站在屏风后温声道:“长缨,天鹤姑娘说你醒了,还好你无事。”
声音隔着屏风,有些发闷。
他来的正好,纪明霞有许多话想问。
她见自己衣着算是齐整,缓缓道:“你过来说。”
其实,她也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不然没法混迹军营。
陆逍小心翼翼走近,他面容憔悴:“长缨,皇后娘娘她,已经下葬了。”。
“下葬?一国之母,丧仪三日便办完,甚至都不需要等我这个做女儿的祭拜?”她有些激动,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月牙印,“也罢,也罢,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陆逍道:“娘娘毕竟是杀害太子之人...”
纪明霞别过头,忍住泪水,眼眶酸涩。
陆逍没敢对上纪明霞的眼睛,他道:“长缨,我是希望你好的,你可信我?”
纪明霞打量他,见他比从前似乎消瘦许多,她想起那身紫袍来,没说信或不信,只问:“多日不见,小陆大人如今在朝中任何要职?”
“不过是通政使,做些杂事。”他的声音压低,岔开话题:“长缨,你听我说,这些日子发生许多事,太傅已联合多位门生故旧让嘉妃暂摄六宫事务,几位阁老,无一人提出异议。”
这倒是意料之中,纪明霞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陆逍环视四周,却道:“隔墙有耳,有些话日后再说,你是消记住,我也是太傅门生,帮他,才能为你留下一点火种。”
他说这话时,右手轻抚着腰间玉带,那是去年秋猎时,纪明霞所赠。
纪明霞道:“是吗?我想见太傅一面,你帮我说说吧。”
陆逍似乎早有所料,低声道:“我会向他传话,对了,原来侍奉公主的侍女已被尽数遣散,我虽无力挽回,但已设法确保他性命无虞,我知你苦闷,娘娘身边那位最贴心的苏嬷嬷晚些会来照顾,有什么心事也可多和嬷嬷说说。”
纪明霞明白他是想通过苏嬷嬷传话。
陆逍见她沉默,埋起头。他容貌清俊,自带柔情,这幅模样莫名让人怜惜。
纪明霞见他不对,问道:“还有话说?”
陆逍看着她的眼睛,踟蹰道:“长缨,可不可以,别与我那样生分...”
纪明霞只是调侃:“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都说你君子。”
天鹤这时候带着几个小丫头折了回来,看样子饭菜是一直备着的。
她看陆逍还在这,气道:“不是说只是瞧一眼吗,怎么说起话了,说完了吗?说完就快点走,您怕公主思虑太轻是吗?”
陆逍不与这骄横的小姑娘计较,出门去了。
纪明霞慢慢起身,没叫人搀扶,坐到小桌前。
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一盅熬得糜烂的碧粳米粥,一碟鹅脯,一碟素炒豆苗,一小碗火腿鲜笋汤,菜品清淡,显然是天鹤特意吩咐的,照顾她久未进食的脾胃。
她拿起银箸又放下,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
天鹤立刻轻拍她的背:“多吃几口压一压就好了,你身子亏空若是补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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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不动弓,拿不动枪,脑袋变笨,以后怎么报仇雪恨?”
似是听见报仇雪恨,旁边几位侍女脸色骤变,惶恐地低下头。
纪明霞对天鹤无奈地笑了笑,声音虚弱:“抱歉,阿鹤,你的前程,恐怕要受我连累了。”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天鹤瞪她一眼,手下盛汤的动作却轻柔,“我相信你,但现在你是病人,你得听我的,不然我以后真不管你了。”
纪明霞舀了一勺汤。
汤匙落在半空,思绪又开始翻涌。
太傅年事已高,他布这么大的局当真只是为自家夺权吗?或许他对北虞衷心应该尚在,或许只是不满她这个女子掌权。
可父皇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回来,纪家嫡系就只剩她一个了。太傅若仍是不肯让她主持局面,多半是是担心自己追究,她见到太傅时,若是表示不追究不知他是否会回心转意,那天在明德宫,太傅可是不许御林军伤她的。
只是御林军似乎并不完全受他控制,这朝中,应该还有一股太傅都要忌惮三分的势力。
再说母亲,她为何选择在那时赴死?
她不是心狠之人,怎会随意对无辜稚子下手,平日母亲更是把自己的喜好放在夫君女儿之前,如今她为女儿清扫障碍决然赴死,爱女是真,可恐怕她当时根本没有生路可选。
谁在逼母亲赴死。
还有陆逍陆鸣野,他口口声声希望她好,眼神里的关切不似作伪。
可他如今已是通政使,三品要职,是得利着。
且他乃陆相之子,陆家是累世清贵的书香门第。其祖父曾官至礼部尚书,致仕后成为天下文坛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父更是一朝宰辅,只是陆相这些年不满惠帝游手好闲,干脆跟着不上朝,在家里研究起稻谷,只是惠帝本就是不务正业的,没贬陆相的官。
奇怪的是,这些年朝中一直无人弹劾陆相,可其手腕了得。
另一股势力若是陆家...
那陆逍呢,若真心帮她,为何不提前示警?若只是虚与委蛇,此刻又何必冒险传递消息,安排苏嬷嬷?
说来她要是不出征,早与陆逍成亲了。她对情爱没什么想法,选个门第合适的,像太傅所说的贤后一样就很好。陆逍人品贵重,家世显赫,生的也好看,一直是首选,这事前朝后宫都是默认的。
可他那双眼睛,看猫儿狗儿都似有三分真情,如今对她什么心思,她不知,就算有情谊,在家族利益和滔天权柄面前,还剩下几分重量。
思绪纷乱如麻,太阳穴阵阵抽痛,她喝下那口汤,只觉得吞咽都很累。
天鹤见她回过神来,调侃道:“真佩服你,魂不知飞哪去了手还这样稳。”
纪明霞知她看出自己走神,不由笑笑。
可她心中滋味说不上来的奇怪,哭也不难过,笑却也不开心。
她干脆端起粥碗,一口气强咽下去,这下似是开了胃口,不到一刻钟,桌上饭菜便一扫而空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起身,在餐桌前发呆。
天鹤叫人把桌收拾了,留下两粒丸药就和侍女们出去了。
见人都离开,纪明霞忍着恶心,没让自己吐出来。
她移开脚,捡起一张纸条来,这是方才一个侍女留下的。
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信孔除苏
苏,难道是苏嬷嬷?
纪明霞没想出孔又是哪位,却忽然安心许多。
看来如今朝中仍是一滩浑水,信谁或许没那么重要了。
5. 陆鸣野
苏嬷嬷到时已是深夜。
内殿里,纪明霞又沉沉睡了大半日,她气息微弱。
天鹤守在榻边,用浸透冷水的帕子轻拭她滚烫的额头,铜盆里的水换过一遍又一遍。
苏嬷嬷想上前帮忙,天鹤不许。
苏嬷嬷叹了口气,她无心休息,只好退到一旁的小炉边,帮着熬药。
药汤煎了一碗又一碗,都只在纪明霞干裂的唇边沾了沾,便沿着下颌滑落。
外头值夜的宫人已经在小声嘀咕:“公主怕不是醒不过来了吧……”
“没准,我看白日能说两句话,就是回光返照。”
“嘘,小声点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当心她变成厉鬼索你的命。”
纪明霞到底是醒了,被天鹤硬灌下的一口药呛醒的。
她骤然睁开眼,眼前烛火影影绰绰,若非咳得厉害,她以为自己又坠入一个冗长而疲惫的梦。
纪明霞看向天鹤,小姑娘脸上是如释重负却又难掩懊恼,她气若游丝:“阿鹤,我这是怎么了,不会又睡了三日吧?”
天鹤手脚麻利地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角,没好气地哼道:“呵,三日?三日都算佛祖保佑了!换个人,一身刀伤,舟车劳顿,高热数日,再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能不能醒来都不一定!”
她甚至没敢提骤然失怙,心力交瘁。
纪明霞自嘲道:“换个人,也不会经历这些事。”
天鹤被她一句话堵得没了脾气,心头发酸,别开脸去说:“是,我们纪大公主是最厉害的,前没有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罢了,其实也没有三日,只是睡到天黑而已。”
苏嬷嬷见纪明霞醒转,这会放下药炉扑到榻边,抓住纪明霞的手,似是意识到自己冒犯,又慌忙撒开,未语泪先流。
她泣不成声:“公主,您终于醒了!您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娘娘她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安息啊!”
纪明霞看着苏嬷嬷,心头酸楚。
嬷嬷年事已高,是从母亲未出阁时便跟在身边伺候的老人,此刻眼睛红肿不堪,几乎要哭瞎了。
她虽不知苏嬷嬷立场,可见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动容。她三分演技,七分情真,泪水也跟着盈满眼眶,语带哽咽:“嬷嬷,母亲她为何如此决绝?这些日子,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鹤在一旁看着,想阻止她耗费心神,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透着坚韧,终是咽了回去,随即气鼓鼓地出门了。
苏嬷嬷见四下无人,絮絮叨叨地讲起近来宫中的种种变故:
“公主有所不知,那孟家,早在很久之前,便存了送女入宫的心思。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自是坚决不允,这才将此事压了下去。”
“可自打您领兵出征,事情便坏了。孟太傅眼见正道不通,竟暗中勾连了户部,扣下了前线军费与粮草!”
“这些年陛下为了娘娘,顶着前朝非议,空悬后宫,所有难听的话,都一力为娘娘挡了回去,从不让她为此多忧心一分,娘娘是看在眼里的。但这一回,他们掐住了公主您的命脉,前线军报三日便传回一封,尽是战败的消息,娘娘为了让您能活下去,亲自将那孟姑娘梳洗打扮,送到了陛下的龙榻之前……”
纪明霞听到这,脊背发寒,她分明一路大捷何曾战败,有人在其中假传消息。
或许,假传的还不止战报,这次回京,许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似从前。
他们排了一出很大的戏,虽未带着她排演,却早已备好她的戏份。
苏嬷嬷继续念叨着:“自那以后,陛下的眼神便一天冷过一天,而娘娘的话也一日少过一日,太傅那个孙女,就是那位嘉妃娘娘,年方二八,生得倒是副好模样,性子却怯懦得像只怕人的小猫,偏偏她肚子争气,竟一下生了个男婴。”
纪明霞没打算再听下去,苏嬷嬷所言种种,与母亲临终前告知她的,并无二致,只是更为详细了些。
再说下去,无非就是逼着父皇立处那些话。
她道:“嬷嬷,那晚母亲如何去的明德宫。”
苏嬷嬷似乎早知她要问,答的也快:“娘娘以命相要,说太子加封天子失踪已经事大,他们不敢让国母也出事。”
纪明霞思忖,这理由不大能说得过去,看那日御林军架势,见母亲要伤的孩子,他们可并不曾手软,定是有人故意放母亲过去的。她道:“那日,可有什么人到长信宫?”
苏嬷嬷道:“没有没有,打娘娘给软禁起来,除了陆大人都不常有人探望。”
陆逍,探望?
纪明霞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从她回宫起发生的事,又想起白日那张字条来,她待嬷嬷语歇,柔弱地抬起手,用袖角轻轻拭了拭泪,状似无意地轻声问:“嬷嬷来便来了,何须亲自操劳我宫中琐事。可带了什么人来?我原本的宫人,听说都被发卖了,眼下也没有信得过的。”
苏嬷嬷眼神几不可察地一闪,恭敬回道:“公主这不是有我和鹤姑娘,不瞒公主,奴虽带了人,可具体安排何人近身伺候,老奴也做不得主。”
纪明霞只淡淡道:“既然未必都可靠,那便一个一个叫进来,让我亲自问话吧,总得试探下底细,知道日后朝夕相对的是些什么人。”
苏嬷嬷劝道:“公主心力憔悴,身子又这般虚弱,天鹤姑娘嘱咐不能让您伤神,这些琐事,还是免了吧,待您好些再问也不迟,奴才自会为您把关。”
纪明霞垂眸,嬷嬷这会儿倒是想起她身子亏虚了,可她若真疼惜自己,天鹤已明确告知她需静养,这嬷嬷又怎会迫不及待地说这些旧事?
所有人都想告诉她太傅是那个搅动朝局的恶人。
可她总觉得有人想利用她铺垫什么事。
头疼,很疼,非常疼。
她放慢呼吸,再怎么样,今晚也做不了什么,于是转了话头:“嬷嬷,往年小年夜,父皇和母后都会在长信宫备好一桌子好酒好菜,母后爱吃鱼鳃肉,我也爱吃,母后次次不让我,后来那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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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子都是要上两条。”
苏嬷嬷恍惚道:“是啊,公主胃口好,还爱吃糖醋小排和软炸里脊,可惜现下病里怕荤腥。”
纪明霞道:“我不是想吃肉,是想爹娘了。”
苏嬷嬷神色哀伤:“陛下娘娘还有公主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定会团圆美满,安稳一世。”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道:“公主,陆大人求见。”
纪明霞怔住,陆逍,又是陆逍,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陆逍没有直接进来,白日还好,夜晚闯入闺房就太不知礼数了。
纪明霞要见,苏嬷嬷忙翻出来一件大红色的斗篷给纪明霞披上。
外头又在下雪。
陆逍肤白,这会儿冻的鼻尖通红,却更趁的公子如玉,他见纪明霞出来忙上前的来,也没拜见,失神道:“公主,您手下那位宋将军率三千将士,杀到宫门了。”
纪明霞心头又是一沉。
她与宋朗共事,竟没看出这厮个子大脑子小,她把虎符托付给他是想让他护好火种,谁告诉他是这么用的!
如此行事,与叛乱和异。
她面上不显慌乱,只对苏嬷嬷道:“嬷嬷,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无事。”
待苏嬷嬷退下,纪明霞打量着陆逍,问:“你为我送信不怕被他们报复?”
陆逍摇头:“宋将军说若是不能全须全尾的见到公主,就掀翻皇城,太傅不许您去,说怕他们把你带走,还说...还说明日要随便给他们安个谋反的罪名。”
纪明霞微微昂首,看着陆逍的眼睛,意味深长:“陆大人真是辛苦你了,其实我一直觉得,陆大人名字很好听,只是不知陆相想这个名字时,到底是盼着你逍遥在野,还是一鸣惊人?”
说完他也不等陆逍答,又道:“鸣野,我们是一同长大的,现在想想,我竟不知你心意。”
陆逍眼底隐现不自觉的喜悦,他道:“微臣一直是盼着公主安稳一世的。”
纪明霞不再理会,径自往偏殿去了。
天鹤是睡在偏殿的,这会儿正忙着配药,看她进来没好气道:“才刚活过来就吹风?”
纪明霞笑。
偏店有一杆银龙枪,这是太祖当年御驾亲征用的枪,说实话,这东西除了好看还真没有军中那杆趁手。
她拿起来掂量掂量,问天鹤:“阿鹤,你信不信,我一人一枪,能从这寝殿,一路杀到宫门。”
天鹤见她不像玩笑,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她苍白侧脸,叹道:“你,你真是疯了!”
纪明霞擦拭枪身,她道:“我第一次去战场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说罢舞了两下银枪,系好斗篷带子,语气平静,灿然一笑:“等我回来。”
天鹤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拦不住她,咬牙道:“你最好站着回来!”
纪明霞回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不会有事的,一群色厉内荏的东西,不敢伤我。”
6. 是罪人
院中,积雪数尺。
陆逍见纪明霞一人一枪从偏殿出来,忙上前道:“长缨,你若是想去,可以劫持我。”
纪明霞轻笑,枪尖在雪地上划过一道浅痕:“他们不敢动你,难道就敢动我了?你命贵还是我命贵?”
陆逍抿唇不语,她执枪的样子实在是太刺眼了,他不喜欢。
院中守卫七八十人,正剑拔弩张。
纪明霞也不慌,真和这些人打,她也尚有一站之力,更何况今日她定会毫不费力的杀到宫门。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逍,陆逍也在看她。
他儒雅温和,站的笔直。
纪明霞觉得,他才是在这场围猎里各方周旋的人。
现在猎人要收网了,他们拿捏住她的软肋,请君入瓮。赌她不会让这同生共死的将士背上谋反的罪名。
纪明霞大步向前,守卫们簇拥着后退。
陆逍喊道:“莫伤公主!”
可这群人非但没有让开,反倒纷纷止步,架起人墙,将纪明霞拦住。
纪明霞疾步冲出,手腕一抖,枪花闪烁,前排几人瞬间被挑翻在地。果然,只是御林军的边角料。
她枪下留了分寸,只伤不杀。
高墙之下,青石道上,一片狼藉,那横七竖八躺的人堆里竟无一人敢起身再战,衬的她像个杀神。
元和殿外,永安门前,纪明霞杀到时,前头正对质的热闹。
宋朗身披银甲,腰带佩剑,目光如炬:“若是再不让我们见到公主,这宫中御林军,恐怕不是我们的对手!”
孟昭须发皆白,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公主守孝,忧思过度!你们逼她出来,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宋朗道:“老贼,睁开狗眼看看小爷是谁,我宋家若真反,恐怕您担待不起!”
纪明霞缓步上前,所有的目光齐落在她身上。
宋朗见她来,眼神软了几分,可见她手中银枪染血时,心头一沉,他下马拜道:“公主,臣等护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纪明霞上前,伸手替他掸了掸鬓间落雪:“我无事。”
她持枪而立,看向孟昭:“我既未曾述职,便仍是三军主帅。我手底下的将士想见主帅,何错之有?太傅为何不遣人通报一声?”
礼部尚书杜兰庭抢先上前,冷笑一声:“公主手下这些人到京郊已三日,迟迟不肯入京,现下竟在半夜持械闯宫!臣斗胆问一句,公主手下将士是何居心?”他向前一步,字字泣血,“莫非见陛下无意传位,公主要谋反不成?”
纪明霞手紧了紧,有点想直接一枪了结这杜兰庭,可朝廷命官不能随便打杀。
她道:“纪家江山,我何需反。”
杜兰庭狂笑:“纪氏江山不假,可不是姓纪生来就是天子!女子就该守好后宅,安心相夫教子,你身为公主,受万人供养,应做天下女子表率!”
纪明霞道:“我只做三军主帅。”
孟昭这会已是老泪纵横,他示意杜兰庭禁声,走上前来,声音嘶哑:“一月前,陛下在行宫静养,留下圣旨命老臣监国,我虽是半截入土的老翁,可接到此等旨意,不敢怠慢分毫。”
“陛下壮年得子,北虞江山后继有人,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可公主回京当夜,眼见凭功邀赏不成,竟与皇后娘娘一起逼死小太子殿下!陛下得知连夜折返,也被你气得突发急症移驾西山!你倒好,丧仪还没有办完,穿红衣,造杀孽,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纪明霞瞳孔一缩,原来在这等着,原来这些天办的不只是母后的丧仪。
孟昭须髯皆白,他立风雪中,身型都有些不稳:“公主是觉得如今皇室嫡系血脉只有你,皇位就必然属于你了吗?就算您铁血手腕,还能将宗室子也杀的干干净净吗?陛下若知她最宠爱女儿率兵围宫,该是何等痛心!”
宋朗历声道:“一派胡言,公主与陛下感情极好,怎会如此行事。”
孟昭怒斥:“黄口小儿!这没你说话的地方。”
纪明霞垂首,看了眼身上这件斗篷,料子不错,只是针脚有些粗,像是赶出来的,她脑中消化着近日发生之事。
母亲说父皇已经出逃,杜兰庭却又说父皇已死,看样子是逼父皇出逃之事他们无法收场,就把罪名顺手嫁祸给她。
眼下她不知父皇是否安全,可她若把父皇失踪之事挑明,在场之人众多,若是传出去,各方势力动了挟天子令诸侯之心,父皇的安危恐怕就无法保证了。
真是好算计。
殿前一时僵持不下,宫门方向,忽然传来轻微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所有目光,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人身着粗布麻衣,头戴白巾,风尘仆仆而来,他那略显单薄的袄子带着些许泥点,肘部还缀着一块不起眼的补丁,这人就这样站在金碧辉煌的宫城,在紫袍玉带的朝臣之前,格格不入。
他头上未戴官帽,可众人看清是谁时都不自觉微微垂首。
此人是陆相,陆朝仪。
“丞相……”
“是陆相来了!”
低低的的议论声在人群中传递。
见此人来,孟昭紧绷的神情缓和几分。
而始终静立一旁的陆逍,立刻快步迎上前,躬身行礼:“父亲。”
陆朝仪摆手,示意参拜的人都免礼,陆逍解下自己的大氅恭敬披在父亲身上,陆朝仪倒也没推却。
他并未多看儿子几眼,而是步履沉稳地走到纪明霞与孟昭之间,先向纪明霞微微颔首,随即又对孟昭拱手一礼,二位垂暮老人论身份谁也不比谁轻贱,孟昭随之还礼,二人算是打了招呼。
陆朝仪脸上满布风霜,但那双眼却目光炯炯。
他声音浑厚:“太傅,公主,外头风大,有什么话,不如进殿说。”
纪明霞正有此意,进殿前,她在宋朗身侧,轻声道:“你记住,虎符现下在你父朔漠王之手。”
元和殿内只余四人。
纪明霞,孟昭,陆朝仪,他一旁提着宫灯的陆逍,杜兰庭守在门口,倨傲的看向宋朗那边。
宋朗不甘示弱,有意无意的叫弓弩手往他这放下瞄。
陆朝仪见无人开口,他向着纪明霞,竟是先缓缓一揖。
“殿下,”他开声音有些浑浊,“老臣与太傅,皆侍奉纪氏三代君主,所守无非礼法二字。立嫡立长,乃祖宗家法国本所在。此非老臣迂腐,而是维系江山不易的根基。”
他直起身,逼视着纪明霞:“如今殿下名声已污,朝野皆传您逼死储君,气病君父。纵使老臣知晓内情复杂,然天下人如何想?军中将士,可愿追随一个弑弟逼父之主?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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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可会臣服于一个得位不正之君?”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公主若此时强行破局,非但不能澄清,反而会打破这朝中最后一点脆弱的平衡。届时北虞必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千里江山顷刻烽烟,万万黎民肝脑涂地,这,是公主殿下您想要的结果吗?”
纪明霞道:“丞相倒是心直口快,可如今这局面,又是谁一手促成的呢?”
陆朝仪深吸一口气,他道:“臣一心归田隐居,不知近来京中变故,可有一点,臣不能看着北虞大厦将倾,公主,臣恳请公主认罪!”
说罢他扑通跪下,陆逍忙上前搀扶。
纪明霞冷笑,这位陆相凛冬腊月还穿下田耕作的粗布短衣,还是真,一心归田。
孟昭见此情景,虽未跪,却颤抖道:“老臣虽有布局,可不曾想娘娘竟忍心伤害幼子,小太子何罪之有?原本皆大欢喜,如今这局面,也只能母债子偿,还请公主为江山基业,认罪吧!”
陆朝仪哀求道:“殿下,您若愿意交出虎符。老臣以陆氏百年基业起誓,必保您三千亲军无罪,塞外十万驻军该有的封赏,也都一分不少,他们好不容易从战场走出来,都盼着过个好年。殿下,您认罪吧,纵然您不忠不孝,可毕竟是皇家嫡系最后的血脉,您可选一心悦之人成婚,待您诞下男嗣,我等老臣,必竭尽全力,辅佐幼主,稳我北虞江山!”
纪明霞沉默良久,殿内只闻风雪敲窗之声,她忽然笑了。
是啊,她能怎么办,向天下万民说出实情,然后带着将士们杀出一条血路?
可她连军饷恩赏都给不起。
“陆相真是,算无遗策。”她目光扫过陆逍,最后定格在陆朝仪脸上,“你们赢了。罪,我认。虎符,我却不能交,父皇曾答应我谁会打仗,谁愿意为北虞打仗就可以把虎符留给谁,朔漠王忠义之臣,这虎符,我留在朔漠了。”
她望着天,又道:“若真在我身上,此刻已是你们囊中之物了,又何须来找我要。”
殿中几人面面相觑。
纪明霞又道:“成亲生子可以,需待我母后孝期满三年。若连这最后的孝道都不能成全,我纪明霞,宁可玉石俱焚。”
陆朝仪凝视她片刻,深深一揖:“这是自然,眼下还请公主令部下退兵。”
殿门重新开启,风雪裹挟着寒意涌入。
纪明霞往外走,可没到门前,又停下脚步,她道:“你们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忠孝礼仪对你们有利时就拿出来奉为圭臬,无用时,又什么都不顾了。”
她没看二老神情,走出殿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宋朗神情紧绷的面庞上。
“宋小将军,”她开口,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淡薄,“回漠北吧。”
宋朗喉结滚动,桃花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句执拗的低语:“末将,想陪公主过年。”
纪明霞忽然想起,曾经与宋朗闲话时,说起过她最盼过年。
宋朗看着眼前的公主,初遇她时,她也是一身红衣,那是在京郊猎场,河畔芦花如雪,她红衣白马手执银枪,踏碎秋风不似凡人...
他声音忽然提高,带着不管不顾的炽热,道:“公主,随我回家吧!”说罢,面颊微红。
纪明霞望着这个为她横剑殿前的少年,轻轻摇头:“可这里就是我家啊。”
8. 退深宫
京都西街,街角小摊热气蒸腾。
宋朗带着一队亲兵,正低头吃着馄饨,其余将士已经安置过,各回各家,只余下王府副将亲兵。
临行前,陆朝仪许他护国司千户请他留在京中,可公主让她守边关,他回绝了。
邻桌百姓闲言碎语:“世道要乱,公主回京便父母皆亡,小太子也忽然夭折,宫中口风虽紧,可不用猜都知道,咱们这位公主邀功不成,逼宫皇位,若真让她当了皇帝,咱们日子可难过喽……”
宋朗放下汤匙,默不作声。
副将谢林华沉声争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不是公主亲征,呼兰关早就破了。公主英明,何须做这些夺权?”
卖馄饨的小贩擦着碗,斜眼打量他这一身戎装:“看你这打扮,莫不是她手底下的兵?你可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打仗加收了多少赋税?我们百姓交了税,那她就该打胜仗。”
宋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又缓缓松开。
他丢下几个铜钱,对身后亲兵道:“收拾行装,咱们走吧,莫与百姓计较。”
上马前,他唤来副将:“林华,你跑一趟苏溪,将这封信亲手交给许平山将军。”
谢林华迟疑:“许老将军?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宋朗没多解释:“嗯,去吧,越快越好。”
//彩绮阁内,暖炉熏香。
这几日,纪明霞身上伤已大好,可还是高热反复,从前她很少生病,可真病起来身子亏空得厉害,原本红扑扑的脸颊如今没什么血色。
她特意讨来口脂,有人斥她如此处境还有心打扮,她充耳不闻,每日照常吃饭睡觉,偶尔还能舞两下枪。
只有天鹤知道,她离开安神汤根本睡不着。
苏嬷嬷这些日子不敢近身伺候,她那身子也一日差过一日,神神叨叨的,总念叨着什么“无儿”“无孙”。
纪明霞一直记着那张字条,她与阁中侍女都单独聊过,细数下来姓孔的只有一个孔言竹,说是从法华堂来的,从前负责伺候修行姑子。
只是如今青鸟师太是个苦修,用不上许多人,便将她分派至此。
青鸟师太是旧识,若她想暗中相助,并非不可能。
纪明霞借着请教经文之名,与言竹姑姑交谈数日,多次试探,对方却毫无相助之意。
纪明霞想是她理解错了,可又没别的线索,计划着以为父母超度诵经之名去见青鸟,未等动身,前朝那边消息却是先到了。
除夕前夜,纪明霞被请至惠帝旧日书房。
房间虽大,陈设却是十分清雅,书卷气远多于官场味,不像是皇帝批奏章的地方,倒像是文人书屋。
桌上檀香不知是谁点的,仿佛还是旧时光景。
三品以上官员,除称病的孟太傅外,尽数候于此。纪明霞踏入时,众人齐齐颔首,未施什么大礼。
陆逍亲自上前为她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们仍是昔日太学中毫无芥蒂的同窗。
“公主殿下,”他开口,“这些日子,您受惊了。”
纪明霞没碰茶杯,直言道:“小陆大人,诸位大人,不必虚礼,开门见山吧。”
陆朝仪今日一身官服,许是被短衣打扮腌入味,穿上官服也没什么威仪。
他抬手示意陆逍退至一旁,向前一步,言辞恳切:“公主明鉴。今日朝中重臣皆在,委派老臣与公主相商。国不可一日无主,为免江山动荡,社稷倾颓,需尽快确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他话语微顿:“陛下骤然崩逝,未留皇子,宗室子弟皆难当大任。此事尚无祖制参考,最名正言顺之法,便是由先帝唯一的嫡出血脉也就是公主您诞下皇儿继承大统。”
“然,公主尚在孝期,不可论及婚嫁。眼下朝中群龙无首,老臣欲请公主先行监国,以定人心。”
纪明霞心念一转,瞬间明了。
这是陆朝仪的以退为进,看似将监国之位送到她手中,实则她如今声名狼藉,朝臣定不同意。
果然,未等她开口,杜兰庭已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不可!万万不可!我北虞江山为何无主,追根溯源,与公主脱不了干系!如此还让让公主监国,岂非祸乱朝纲?如今太傅病重,朝野上下德高望重可堪托付者,非陆相您莫属!应由丞相监国,方为正理!”
“杜尚书所言极是!”
“陆相乃众望所归!”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书房内一时竟似只剩一种声音。
陆朝仪面露难色,摆手叹道:“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早存归隐之心,蒙先帝垂怜方苟留至今。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不堪驱使,唯愿含饴弄孙,安度晚年罢了。”
眼见这出双簧就要唱完,纪明霞忽然轻笑。
“陆相过谦了。”她缓缓开口,“诸位大人的心意,本宫明白了。监国之位干系重大,我自知德行有亏,且是女流,确不堪重任。”她话锋一转:“然,国事确不可久旷。我有一计,或可两全。”
她顿了顿,说道:“重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本宫将于三甲之中,亲选一位才德兼备者为准驸马。在此期间,由这位准驸马主理朝政,诸位大臣尽心辅佐。待本宫孝期过后成婚,所生第一子,必随纪姓,继承大统。待皇子成年,驸马便需归还摄政之权,安享尊荣。如此,既可延续纪氏血脉,又可选贤能暂理国事,诸位以为如何?”
陆逍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罕见一凛。
杜兰庭立刻反对:“重开科考,耗时良久,眼下局势如何能等?况且公主与……”他话到嘴边,瞥了陆逍一眼,又咽了回去。
纪明霞截断他的话:“杜尚书,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定下,便做不得数。”
她意有所指。
曾主理过科考的崔书白此时插言:“公主,科考耗时确实太久。不如从往届三甲进士中,择一未婚才俊。依臣看,陆相之子,陆逍陆大人,便是前科探花,才貌双全,年岁相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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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之选。”
纪明霞看向崔书白,温声道:“崔大人此言差矣。陆相已位极人臣,若其子再主理朝政,数来数去,这北虞的朝堂,岂非尽归陆氏?届时,这万里江山,究竟是姓纪,还是姓陆?陆相,您说呢?”
她直接将问题抛向陆朝仪
陆朝仪脸色微变,躬身道:“臣惶恐!陆家三代忠良,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此意!”
“本宫自然相信陆相的忠心。”纪明霞平静如常,“既然丞相一心归隐,不愿再理朝政烦忧,诸位又何必强人所难?”她目光转向陆逍,“本宫看,小陆大人,才学出众,年轻有为,堪当大任。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需遵礼法。孟太傅乃我恩师,亦算亚父,待太傅病愈之后,便由太傅做主,为本宫与陆逍陆大人定下婚约。在婚约定下之后,先由大人暂代监国之职,太傅与诸位共同辅佐便是,陆相也好安享晚年。”
她缓步走到窗边,窗外积雪压枝。
风吹雪落,那最高的枝丫咯吱一声断裂,惊落几片红梅。
“至于本宫,”她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孝期之内,自当潜心修行,为父母诵经,为北虞祈福。如今我身子孱弱,带兵打仗已是妄念,自此,便隐居后宫,不再过问前朝事务。北虞的江山社稷,就托付给各位肱骨之臣了。”
尘埃落定,纪明霞离开书房。
陆逍疾步追了出来,在长廊下拦住她,他道:“我原以为,你宁死也不会再应下嫁我之事,我还需多费周章。没想你你今日这番以退为进,明面上推我上位,实则削我父权柄,断我臂膀?可我若是告诉公主,您帮了我大忙,公主又做何感想?”
纪明霞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笑的疏离:“小陆大人,我不应下,你们父子也会步步紧逼,将我困于宫墙。”
她没有直接回答陆逍的问题,她看出此人狼子野心,可自从那日太傅说她与陆逍皆不可称帝时,她便决心如此行事,若他日陆逍露出爪牙,太傅便又是她天然的盟友。
还没结束,她尚有转机。
台阶的落差让她得以俯视着陆逍,她道:“先生授帝王心术,第一课便是制衡。你学到了我也学到了,你妄图将天下人皆化作棋子,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棋子也有自己的意志。”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这桩婚事,我答应了,你既监国就不要丢我北虞寸土。”
风卷残雪,掠过宫墙。
纪明霞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衣裙曳地,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她顺手拾起方才落地的枯枝,向宫院深处走去。
护卫候在前头,或者说,前头的其实是看守。
陆逍声音随风传来,送入纪明霞耳中:“长缨,既然在棋盘之上,便只有执子之人,与我对弈,你从不是对手。”
微顿片刻,叹息消散在风里。
她自语道:“是啊,从前我根本不爱下棋。”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9. 佛前愿
宫墙之下,御林军校尉白玄凤静立等候。
他是这几日新派来的,近日纪明霞想在宫中走动都是他一人跟着,纪明霞见他敢如此行事,暗忖他身手定然不凡,一直想寻机切磋,可惜天鹤拦着。
这会儿她不打算直接回宫,对玄凤说道:“父皇母后丧仪皆不让我参与,今日我想去法华堂,为父母上香诵经,你陪我走一趟。”
玄凤语气平淡:“法华堂那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走吧。”纪明霞不为所动,她很清楚自己眼下身份的微妙。
以她的身手,若真闹起来,谁也讨不了好,所以想完全控制她,必得用铁血手段。但现下各方都不愿闹得难堪,所有腌臜事都心照不宣,因此她示弱装乖,寻常要求多半会被满足。
法华堂位于西宫,一路上宫道寂寂。
这四方宫殿内的小佛堂古朴庄重,白帆尚未撤去。
行至正殿前,纪明霞察觉玄凤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不愿进去?那也可以在门外等。”
玄凤咬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殿内梵音悠扬。青鸟师太似在门口等候多时,见纪明霞双手合十,颔首低眉:“公主。”她目光转向后面的玄凤,迟疑片刻:“白三少爷也来了?”
玄凤在家行三,纪明霞也是此时方知。她见二人目光交汇间似有电光石火,再想他们名字,一个凤,一个鸟,倒是有些意思。
“师太安好。”玄凤拱手。
青鸟不再理会他,转向纪明霞淡淡道:“公主身上缠有业障,贫尼赠您一物,可否移步内室。”
纪明霞道:“我这身上,想无业障才是难事。”说着随青鸟往内室走去。
玄凤赶忙跟上,青鸟回头问:“怎么,白三少爷也要一同进来?”
玄凤止步,拱手道:“劳公主从速。”
青鸟边走边道:“你来得刚好,嘉宁太妃才从这儿离开。她忧思过度,若见到你,怕不是要吃了你。”
“孟思嘉?”纪明霞挑眉,“那倒不必担心,谁吃了谁还不一定。”
进入内室,纪明霞开门见山:“师太如今在宫中手段了得,此情此景,还能传信于我。”
青鸟笑道:“传信不难,难的是宫中还有愿意为公主传信的人。”
“可师太也太过谨慎,”纪明霞道,“好不容易安排个姑姑来,她竟不肯透露半分消息。我也是方才见你在门口候着,才能十分确定背后之人是你。”
青鸟面无波澜:“哦,我本也没告诉她多少消息。”
纪明霞默然。
见纪明霞不说话,青鸟又道:“你这丫头聪明,我知道的,你大抵都自己猜到了。可眼下这局势,连你都无力回天,我又能如何?这两日我夜观星象,你有帝王之资,既然如此,我适时便扶你一把。”
纪明霞微怔:“这几日天气不好,别说星星,连太阳都不大出来,你在法华堂观的哪门子星象。”她语气不算尊敬这位青鸟师太没长她几岁。
青鸟叹息:“星象嘛,就在天上,不用观它也长那样。我是怕你心灰意冷,如今也确认,您并未消沉。可您现在这般冷静,倒也叫人担心。只怕有朝一日你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之痛,情绪反扑,便更难克化了。有时候,别太绷着自己。”
纪明霞唇角微扬:“师太不说,我还以为是自己长大了,连一颦一笑都能化作算计别人的工具。”
青鸟直视她:“从前公主以为这世道能凭本事说话,所想所作,皆是证明给他人看。可是公主,若真凭本事,那我此刻该在观星台,而非这法华堂。不盼着我们好的人,会觉得你我纵有微光都格外刺眼,我选择辅佐公主,公主当知我为何如此。”
纪明霞目光微黯:“师太心中愿景,长缨了然,可我也曾答应过一个小姑娘,等打仗封让她做医官,如今看了,已经让她失望了。”
青鸟边翻找经卷边道:“辅佐你,未必处境更好,你失势,也不会更差。可什么都不做,我与那姑娘上限就是到此为止了。我与你说这些,只望你信我。我知道你离宫不到一年,身边就生出这许多背叛来,应该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这世道本是日久见人心,可公主您没有时间了。我们女子,或许本就是天然的同盟。”
“我信。”纪明霞说。
她细观眼下局势,其实信不信没什么要紧,无非是谁有用谁能用,青鸟就算真是哪一派送来试探的棋子,用好了,有朝一日便是破局之钥。
随后,二人离开内室,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出戏。
青鸟故作严肃,斥她杀孽太重心浮气躁,劝她静心思过,多抄经文勤诵佛号。
纪明霞没直接回宫,她走至内堂,望向列祖列宗的牌位。
牌位一尘不染,最上头的已经有些褪色。北虞王朝兴衰更迭已历数代,如今危机四伏,宫中生变,到她这一代,前朝竟无纪氏主政了。
她仿佛听见牌位后无声叹息。
三年,她还有三年时间。
若三年后真要嫁给陆逍,他乖乖交出权柄扶持新帝还好,可若他生出别的心思吞掉纪氏最后一点骨血,江山也就彻底易主了。
然,星火尚存。
她在灵堂前拜下,发愿道:
“不肖子孙,今有三。”
“一愿,亲友旧故,身体康健。”
“二愿,边疆亡魂,魂归故里。”
“三愿,江山万里,三载无患。”
青鸟问:“居然不是独揽大权,成为女帝?”
纪明霞答道:“我想要的,自己来实现。”
玄凤无奈道:“或许公主说这些话时,应当回避微臣。”
纪明霞笑道:“白校尉知道太多,以后由我灭口就是了。”
玄凤脸和名字一样,又黑又红。
青鸟道:“佛祖面前,公主还是莫提杀业。”
纪明霞就这样在殿中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一边诵经超度沙场亡魂,一边思量兵权之事。
如今兵权分执,未有定主,征远军将士估计仍在盼她亲临主事,但那几位不会让她出面。
时机未至若要暂避锋芒,推出一个能为她所用之人接管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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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她还传不出消息,先在脑海中写下几个人名,又一一划去,这些人要么不完全可信,要么能力不足。
离开法华堂时,青鸟抱来好几卷经书让她抄写诵读。
玄凤道:“都劝公主别来此地。青鸟师太向来这般不近人情。”
纪明霞问:“你们是旧识?”
玄凤道:“是旧怨。”
纪明霞轻笑,手里紧攥着青鸟方才给的平安符。她很好奇这俩人背后的故事,但看玄凤神色,知他此时不会多说。
玄凤蹙眉:“我看你不必信她。你手中这东西,她是不是说,是什么开光法宝?其实她给谁的都一样,惯爱拿这些骗人。”
纪明霞看见玄凤腰间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护身符,心下了然。
她忽然问止步,问:“白校尉,与我交手,你胜算几何?”
玄凤警惕道:“公主莫要轻举妄动,您只怕不是我的对手。”
“嗯,你倒不谦虚。”说罢,纪明霞忽将那叠经卷塞进玄凤手中。
玄凤无奈:“我是护卫,不是奴隶。”
纪明霞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自信能胜过我吗?堂堂男子汉,总该懂得尊老扶弱,帮帮我这弱女子不过分吧?”
玄凤心里暗骂:你,弱女子?真若弱,统领何须派我出山,平白在这浪费时间。
纪明霞看这厮吃瘪,步伐轻快了许多。
回到彩绮阁,天鹤不知从哪儿抱回一只猫儿,正在院中追逐。那猫儿毛色雪白,又长又蓬。
纪明霞问:“怎么养起猫来了,你这是要在宫中安家?”
天鹤将猫儿递过来:“你给它取个名字。”
纪明霞端详片刻:“看着怪可人的,就叫可人儿吧。”
天鹤抱着猫回甜甜一笑:“是怪可人的。”
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屋。
“天鹤,”纪明霞神色认真起来,她道:“我输了,可能很久之后才会赢。但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我有办法让你成为医官,只是不能由我亲自封授,你可愿意?”
“不必了。”天鹤摇头,“我成为医官,难道就赢了吗?没有赢,我们都没有赢,到时候处境估计和你也差不多。”她语气坚定,“我已经想好了,反正也不想回那个家,就做你的侍女,你这身子别人照顾我也不放心。”
纪明霞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想的这般透彻,是啊,她就算成了医官,也会被排挤在权力之外,她性子急嘴也不饶人,不如带在身边好生看护。
她乖巧:“我可是很好伺候的。”
天鹤道:“嗯,看起来是还可以。今天气色倒是不错,不过你怎么出去那样久?”
“唉,事多。”纪明霞说罢,竟流下鼻血来。
天鹤顿时慌神:“你你你你,真是不经夸。”
这时玄凤抱着经书,不请自来,问道:“公主,经书放哪儿?”
纪明霞一边仰头止血,一边指向书房:“先放书房吧,记得按顺序整理好。”
玄凤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还是没忍拒绝,无奈应是。
10. 除夕宴
除夕一早,纪明霞在书房练字。
她的字师承太傅孟昭,骨架刚劲,只是她用墨更浓,笔画更显锋芒,也因此被诟病为乖张。
她袖口挽着,小臂半露,这些时日虽清瘦不少,但因常年习武,肌肉线条仍清晰可见。
天鹤端药进来,见她伏案,以为是抄写佛经。走近一看,纸上却是两行大字:
“不为我所用者,不得不为我所用。”
天鹤将药碗轻轻放下,说道:“嘉宁太妃那边传话,说是今日家宴,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别去了。”
纪明霞头也未抬,她道:“你让苏嬷嬷去问今日有什么菜,若是我爱吃的,就让应下。”
天鹤:“……”
纪明霞想到什么,又在两行字边上补上了一句:“为我所用者,前运亨通。”
天鹤轻敲药碗:“喝完药再写。”
纪明霞道:“不写了,手冷。”
她撂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五官皱在一处,嗔道:“天鹤,今日这药怎会这般苦……”
天鹤摊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多加了几味药进去,给你吊着点精神。”
纪明霞不敢怒,也不敢言。
可人儿这会从门缝钻了进来,一下子跳到桌案上,前爪越过砚台,奈何腿不长后爪全沾上墨水,不等人拦,它又往前窜了几步,刚好踩到方才那幅字上,留下几对脚印。
好好的白猫染成了拖枪挂印。
纪明霞不恼,反会心一笑,她忙把小家伙抱起来,张罗着烧水洗猫,忙完已是晌午,可人儿委屈巴巴地蜷在炭炉旁,尾巴上还残余一点墨迹。
纪明霞自己没顾上吃饭,把鸡肉一点点撕碎了哄着喂它,直到梳头嬷嬷来给她换装。
宫装是素色的,发髻也低调,不过越简单的衣装,越衬得纪明霞英气逼人。
梳头嬷嬷道:“老奴从前觉得,乡下丫头没几个生得好看的,一个个都晒得黑黢黢的,可公主您也是风吹日晒,怎就还是这般漂亮贵气?果然人比人,是要自……”她意识到过年要避讳不吉利的字眼,改口道:“是要自惭形秽的。”
纪明霞道:“我若是同嬷嬷比手巧,也是要自惭形秽的。”
嬷嬷是熟手,梳洗打扮完去赴宴时辰还早。
纪明霞还想逗逗可人儿,一回头却发现小家伙靠着暖炉呼呼大睡,半侧绒毛被烤得焦黄卷曲。
纪明霞哭笑不得,把它抱起来顺了好一会儿。
可人儿被弄的生气,爪子猛地一抓。纪明霞反应再快也比不上猫迅捷,左碗被划了两条血痕,不过不深。
她没当回事,这点伤她连痛都不会喊,反手把可人儿塞进被窝,又亲手灌了个汤婆子。
“你要是冷就在这取暖。”
可人儿却不领情,下一秒又扑到地上,伸了个懒腰,缩回暖炉边上去了。
天鹤笑道:“谁养的猫像谁,这是个犟种。”
纪明霞无奈:“还不是你抱回来的?看好这小祖宗,另一边毛再烫坏就不好看了。”
教辇等在外头,纪明霞被宫服限制,浑身不自在。
玄凤在一旁跟着,也愁眉苦脸,纪明霞看向他:“白校尉,大过年的,怎么垂头丧气的?”
玄凤叹了口气,闷声道:“今日宫中家宴,公主若不去,按例护卫可轮休,微臣便能放假回家,公主若去,只有微臣不能回家。”
纪明霞闻言,挑衅道:“哦?那我日后定要日日出门才好。”
“你……”玄凤语塞,脸憋得又有些发红。
纪明霞无辜道:“你怨不得我,这是我家,我又不会跑。谁觉得我会跑你就去怪谁。”
玄凤道:“谁在眼前怨谁。”他自以为扳回一城。
纪明霞看向他腰间护身符,话锋一转:“你不是不喜欢青鸟师太这护身符,怎么还天天戴着?这东西合我眼缘,昨天那个送给天鹤了。你若不喜欢,这枚给我吧。”
玄凤脸更红了,他道:“这已是微臣贴身之物,恐怕不大方便。公主若是喜欢,找师太再要一个就是,反正那儿多的是。”
纪明霞:“既然多的是,给我又怎么了?我知道了,白校尉是舍不得。”
玄凤气急,伸手要摘那护身符。
纪明霞制止:“别,还是留着吧,我再去要一个,只是到时候还得劳驾您跟着。”
玄凤再不理会,跟到轿子后头去了。
宫宴设在琼华楼,与名字一样,琼楼玉宇,华丽绮糜。
说是家宴,可如今皇室一位亲王都没有,这些年邀请的无非是几位重臣从前是太傅孟昭、丞相陆朝仪,还有上柱国大将军许平山。只是昨日太傅病着,许将军又领了安国公爵位告老还乡,不知今日会来什么人。
纪明霞不是最后到的。入席时,在座诸位都客气地与她打了招呼,包括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太妃的孟思嘉。
孟思嘉坐在主位似乎不大习惯这样场面,其妹孟思源与一位眼生的小姐倒是一唱一和聊的欢,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到纪明霞耳中。
“还公主呢,瞧着一点都不精致。”
“就是,从前皇后娘娘肤白胜雪,江南风范,咱们这位公主殿下,美则美矣,只是这模样,不像是我们汉人女儿。”
“怕不是整日舞刀弄枪,跟个男人似的。今日宫装繁琐,也不知脱了外袍,会不会是虎背熊腰……”
纪明霞径自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平静开口:“我是来吃家宴的,你们若想说闲话,可以小声些。”
有几个名媛面色讪讪,正要窃窃私语。
纪明霞看着桌上的东西,挑了一个既不锋利又很顺手的勺子,朝那方向扔去。不想玄凤一把接住。
纪明霞再扔,玄凤再接,纪明霞压住笑意,连扔了好几个,玄凤一个不落通通全收,场面有些诡异。
眼见桌上能用的东西都快扔完了,纪明霞自顾自吃起了葡萄。玄凤捧着一手汤匙碗碟,放回去不是,拿着又没处安置,恨的咬牙切齿。
没多久,外头忽然通传:“陆相国,许国公到,孟太傅到。”
纪明霞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年怎会还是这几人。
许国公?许老将军不是已去苏溪养老了吗?
正门处,熟悉的身影款步入内,他比另外两位走的都快。纪明霞克制不住兴奋,她冲上去:“师父,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去苏溪了吗?”
许平山声如洪钟,话却有些糙:“奶奶个腿的,公主,臣当年告老还乡,那是看北虞后继有人。我在你面前说了那番话,那未来皇帝要是觉得我贪图兵权那还了得?我许家上下还能有命在吗?才几年不见,公主怎么给自己混成这个样子?这又是何苦呢。”
纪明霞像是有了主心骨,可眼下不便叙旧,她低声道:“说来话长,您来就好。”
孟太傅在一旁,看着纪明霞见许平山的神情,面色不太自然,按说,公主也是他的学生。
陆朝仪淡淡道:“人既齐了,开席吧。”
众人路过纪明霞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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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难免多看玄凤几眼,不知是谁叹了句“成何体统”,又扭头离开了。
玄凤脸色愈发难看,纪明霞也不帮他解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孟太傅捋须,悲戚地开口:“先帝驾崩的突然,生前最不放心的,无非就是江山社稷,还有公主的终身大事。如今国事初定,家事亦该提上日程。老臣观满朝俊杰,唯陆相之子逍陆文韬武略人品端方,与公主正是天作之合。”
孟思嘉立刻接口,笑意盈盈:“祖父所言极是。小陆大人乃国之栋梁,又是最年前的探花郎,若能与公主喜结连理,既是佳偶天成,更能安定朝野之心,想必先帝在天之灵,亦会欣慰。”
纪明霞垂眸:“全凭先生做主。”
陆逍也符合:“先生与父亲做主就是。”
许平山浓眉一拧:“公主,你真喜欢陆小子?我记得你不喜欢文弱的小子来着,若不是吾儿貌丑,公主定是来我家做媳妇儿的,不过我还有个闺女,容貌倒是不错...”
陆朝仪皱眉:“国公爷,这是在商议正事,您莫要胡说。”
许平山浑不在意,自罚三杯酒:“我是个粗人,想到什么说什么。”
孟太傅脸色微沉,正欲开口,陆朝仪已先一步举杯,面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国公爷性情豪爽,向来如此。今日除夕,良辰美景,佳偶初定,当共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丝竹声适时再起。
纪明霞端起酒杯,指尖冰凉。
她垂眸,看着杯中清酒,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陆逍在对面,悄然注释着她。她仰头,将杯中一饮而尽,又觉得不够快活,直接端起酒壶痛饮。
宴席维持着祥和,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流水的菜色一盘一盘上,却都没怎么动筷子,酒倒是空了一壶又一壶。
孟思源给孟思嘉使了个颜色,孟思嘉端着嗓子,说道:“本宫看公主这行事做派,怕是染上了军中习气,这一言一行,皆不合规矩,眼看公主就要嫁人,未来要相夫教子,也该学学规矩了。”
纪明霞放下酒壶,笑道:“好啊,有人敢教,我就敢学,娘娘要自荐吗?”
孟思嘉明显慌了,眼神左顾右盼,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陆朝仪解围:“太妃娘娘骤然失子,神思忧虑,如今后宫事宜又皆由太妃娘娘主理,娘娘恐怕没有时间,挑两个靠得住的嬷嬷就是了。”
纪明霞也没反驳,她其实没什么兴致刁难上头那怯懦的美人,她道:“相国不是前朝的事都不愿管,如今倒是有心思插手后宫,您若是想含饴弄孙,如此佳节不如在家中陪伴夫人。”
陆朝仪笑:“非也非也,老臣说句僭越的话,以后与公主是一家人。”
纪明霞又饮了一杯,说道:“知道僭越最好还是别说,不然以后再拿规矩祖制来挟制我,恐怕难以叫人信服。”
孟思嘉忙开口:“今日是家宴,大家畅所欲言,畅所欲言。”
纪明霞附和:“是啊,畅所欲言。”
孟昭见气氛不好,正事也已经说完,他道:“公主如今病着,不宜贪杯,不如早回宫休息吧,玄凤,你带公主回去。”
玄凤如蒙大赦,连声应是。
纪明霞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茶点,说道:“正有此意,走吧,对了拿个食盒带些鱼回去,我要喂猫。”
众人哗然。
孟昭横眉竖目:“成何体统,罢了,娘娘,差人把今日备的饭菜备一份送到公主那去吧。”
11. 朗月初晴
离开琼华楼,外头又飘起了雪。纪明霞见阶前已覆了一层薄雪,担心宫人脚下打滑,便没有乘坐轿辇,命他们先回。
陆逍跟在她身后送了出来。
纪明霞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寻个机会与许老将军单独说话,并未理会他。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陆逍忽然开口:“与我成亲,公主可是不愿?”
纪明霞停下脚步,侧身打量他。
陆逍这人面如浮粉,秀眉凤眼,眼波流转似溪水潺潺。她细数平生见过的男子,此人确实算得上绝色。
“我从未想过要嫁给旁人。”纪明霞语气温和,“陆郎不会想说,你做了这许多,就是为了娶我吧?”
陆逍摇头:“是,也不是。至少公主现在终于肯正视我了,不是吗?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甘心做女人的附庸。”
纪明霞觉得这话荒唐:“你娶我,无非是利字当头。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可臣心悦公主已久。”陆逍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追忆。
纪明霞觉得头上钗环沉重,随手拔下几支,任由发丝散落肩头。
她全不在意地说:“陆鸣野,我纪长缨举世无双,你喜欢我,不是理所当然吗?”
陆逍攥着衣角立在雪中,目送她将宫宴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宫宴上的酒太过寡淡,纪明霞酒量好,方才饮得并不尽兴。一回到院中,她便径直走向后院那棵老槐树下,亲手挖出两坛尘封的好酒。
天鹤静立廊下望着她,只轻声说:“想喝就喝吧。”
纪明霞拍开泥封,酒香顷刻四溢。
她斟满一杯仰头饮尽,见值守的侍从皆规规矩矩站着,便挥手屏退众人,只留天鹤。
如今这宫里,除了天鹤,再无人敢与她自在相处。自她杀老鹌鹑那事传开后,风评更是堪比玉面修罗。
外头守卫尽数撤了,她瞥见玄凤独在外面看守,倒了碗酒,掀帘相邀:“喝点?”
玄凤大步上前,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也不怕我下毒?”纪明霞自语。
玄凤怔住:“你下毒了?”
她坦然摇头:“那倒没有。这酒是我私藏,若下毒便坏了风味。你若想尝有毒的,日后我再给你下。”
玄凤蹙眉:“你......”
“不想就不想,哪来的火气?”纪明霞轻笑,“进来一同喝酒用饭,不必拘礼。我在军中向来如此,看你也不是拘于小节之人。”
玄凤并未推辞。这酒确是上品,他今日受了不少气,喝回本也好。
桌上饭菜已经重新热过,天鹤埋头苦吃,并不搭理新上桌的人。
纪明霞一边斟酒,一边打听:“说来,御林军为何派你来看守?就因你身手好?可在此看守我,无异于断送前程。再说了,你这日子过得多无聊,我哪能闹出什么动静。”
玄凤冷哼:“公主闹出的动静还小吗。”
纪明霞知解释无用,只道:“我不过是局中人罢了。”说罢连饮三碗,又道:“若我哪日又想闹上一闹,拦不住我是失职之罪,拦我时若是失手,你也前途不保,这实在不是美差。”
玄凤眼里带着威胁:“那不如现在打残以绝后患。”
天鹤闻言,明显瞪了他一眼。
纪明霞却认真思忖片刻,觉得玄凤说的确实是个办法,暗下决心,往后行事应当更谨慎些,毕竟人在屋檐下。
这时,可人儿不知从何处钻出,轻盈跃上小桌。
纪明霞见它胡子被烧焦半边的模样,噗嗤笑出声。
可人儿凑近酒坛嗅了嗅,又嫌弃地跑开,窝在角落专心啃起那条比它还大的红烧鲤鱼。
“这小家伙真不识货。”纪明霞咂舌。
天鹤无奈:“它若识货,你真要喂它喝酒?”
“它不能喝?”她疑惑。
“四体虽勤,五谷不分。”天鹤摇头。
玄凤低声附和:“就是。”
纪明霞望着猫儿小声嘟囔:“五谷还是分的……可我从前只养过马,没养过猫。马也不必我亲自喂。”她转向天鹤,“对了,这可人儿你是从哪儿抱来的?”
“去药局取药时,有个小宫女指名要将猫交给我。”天鹤努力回忆,“说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纪明霞思忖半晌,仍想不出谁会送她一只猫:“可留有信物?”
“那倒没有。若有早交与你了。听说是位相貌极周正的军爷,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从前未曾见过。”
纪明霞问玄凤:“你们御林军可有这样的人物?”
玄凤略作思量:“没有,高的不俊,俊的,也都不怎么高,以上两点不才倒是都符合,不过,臣最多给公主送几只老鼠。”
纪明霞没好气道:“你愿意给可人儿加餐我也不拦着。”她握杯的手微微一顿,又道:“八成是宋小将军,他竟还顾得上这些。”
天鹤道:“这猫送得倒是称心。我瞧公主前几日总是笑的不真切,自从可人儿来,开怀多了。”
可人儿以为在夸自己,适时喵了两声,又埋头吃鱼。
纪明霞想起那个眉目俊朗的少年来,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大过年的,害得他在外奔波,真是辛苦他了。
再说,那几个老狐狸不可能全然不怀疑虎符在宋朗手中。
纪明霞轻声道:“但愿宋小将军能平安返回漠北。”
天鹤沉默片刻:“连宋小将军都有人敢动?也不怕朔漠王三十万大军踏平皇城。”
“三十万大军不见得能踏平皇城,护国军吃白饭的不少,能打仗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大约不敢动晴初,正如他们不敢杀我一般。”纪明霞冷笑,“眼下我纪家皇旗未道,名正言顺者才能多一分筹码,有些人留着比除掉更有用。”
她望向窗外,声音渐低,“若谁想反的彻底,届时天下大乱,人人都会想分一杯羹,所以若我或许会横死宫中,前朝那几位恐怕都不好过。”
玄凤忍不住开口:“公主,我好歹是陆相的人,您说话也不避着我些。”
纪明霞挑眉:“陆朝仪给你多少银两?我出双倍。”
玄凤无奈:“哪有这般策反的?”
“罢了。双倍照样给,你也不必反他。”她放下酒杯,“不如陪我打一场。”
话音未落,纪明霞已倏然抄起长枪步入院中。她心里确实觉得玄凤有收入麾下的可能,只是如今为时尚早,策反他也无用。
枪风凌厉,破空声嗖嗖响起。
她扬声问道:“玄凤,真不打算与我切磋一二?”
玄凤双刀出鞘,应道:“好。”
两道身影在院中交错,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几十回合后,纪明霞收枪而立,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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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
二人都留了手,没分出胜负,只是纪明霞体力不支,玄凤仍游刃有余。
“大病一场,气力不及从前了。”她抹去额角汗珠,“可惜,日后更难安心练武。”
她望着手中长枪,忽然将其重重插进雪里。
“单论枪法,我不及你。”玄凤收刀入鞘,“公主确实厉害,招式稳健精准,反应也快,若是练弓箭,八成也是一把好手。”
“剑?剑太轻了。”纪明霞两颊泛红,目光有些游离。
玄凤疑惑:“嗯?”
纪明霞道:“剑,太轻了,没有枪痛快。”
天鹤道:“醉了就去睡觉,别在这说胡话。”说罢,她把纪明霞往卧房推。
“明日再陪我去见青鸟吧。”纪明霞最后说道。
玄凤回绝:“明日我不当值。”
纪明霞道:“剩下半坛酒归你。”
玄凤改口:“当值也不是不可。”
回到屋内,纪明霞用冷水洗了把脸,她道:“天鹤,我出去一趟,你帮我看好玄凤。”
天鹤无奈:“我就知你心中有鬼。”
方才席间,她暗给许平山一个信号。今夜留宿宫中的大臣都被安排在宣明宫,许老将军会在自己窗户上挂一条红绸。
若不是只有玄凤当值,她还真不好去赴约。
她一路夜行,踩着宫人留下的脚印,从宫墙暗影中悄然而过。果然,在宣明宫西厢看见了那半挂在外头的红穗,像是从盔甲上取下来的。
纪明霞闪身入内,见许平山来回踱步,焦急地在那等,她压低声音:“师父,您怎么回来了?”
许平山神色凝重:“孩子,你这是被看管起开了?他们竟敢如此对你,把天家威严置于何地?”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尽是在问,又道:“陆相前些日子来封信,说是征远军无主,想让我回来主持局面,我虽不知为何,可国有召,臣自当应召,只是临行前,宋家小儿又差人给我捎来一封信,我方知宫中有如此变故。朝野间传的那些事,不可能是你干的吧?你这孩子不会犯这种糊涂。”
纪明霞点头,握住老将军的手:“师父,记住,把兵权握在手里,您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心为国的大将军。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为我辩解。”
“长缨,这是何故?”许平山不解。
纪明霞目光灼灼:“我要让有些人登高跌重,师父,等我收网之时,您再祝我一臂之力。”
许平山长叹一声:“罢了,老夫只应付的了沙场交兵,朝局之上勾心斗角,应付不来,应付不来,老夫听公主的就是,可您若受不想在这受委屈,我这做师父的,杀出一条血路也要接你。”
纪明霞点头,喉咙发紧,她想哭,可大约前些日子流太多泪,只是红了眼睛。
许平山拍拍她的肩,说道:“对了,晴初那小子还托我给你带话,说当日来不及回答,若公主他日有召,他不但愿入您麾下,且万死不辞。这小子是个重义气的,你嫁给他都比陆家小子强。”
纪明霞摇头:“人心难测,我谁都不嫁。” 可她心里似被什么牵了一下。
二人没时间叙旧,纪明霞得抓紧回去。不过她心里轻快许多,本来还发愁没法安排接管兵权的人手,这下有师父,她也不是孤立无援了。
离开时,雪已停歇,月华初上,清辉满地。
12. 抓包而已
回到彩绮阁附近,只见一队侍卫提着灯笼在院墙外来回巡视。
纪明霞隐在暗处,趁他们转身的间隙,利落地翻上房顶,小心翼翼地扒着琉璃瓦向前挪动。
刚爬到卧房上方,她正欲纵身跃下,却瞥见檐角坐着一个人影。纪明霞心道不好,就在她发现那人时,那人也转头看了过来。
"谁在那?"玄凤声音凌厉。
待看清是玄凤,纪明霞连忙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玄凤看清是纪明霞后压下眼中讶异,厉声道:"看来公主不太安分。"
纪明霞强作镇定,仰头望月,故作悠闲道:"酒喝多了闷得慌,雪停了,上来透透气。"
玄凤挑眉打量她一身夜行衣,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透气需要穿成这样?"
纪明霞索性破罐子破摔,双手合十哀求道:"好吧我认错。白校尉,看在我请你喝过酒的份上,就当今晚什么都没看见好不好?"
玄凤一字一顿地拒绝:"不好。"
纪明霞气鼓鼓地跺脚,瓦片发出细微声响:"你大半夜不睡觉,坐在房顶上做什么?"
玄凤从容接招:"那公主跑上屋顶一定是有要事,看来臣非审不可。"
这话噎得纪明霞直瞪眼,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耍赖:"那你去告状好了!反正今夜是你当值,看最后受罚的是谁。"
玄凤闻言陷入沉思,竟也跟着坐下。
纪明霞忽然话锋一转,语气轻松,像在闲话家常:"喂,你是护国军的校尉,应该没上过战场吧?"她眨着眼睛,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北虞军制分三派,护国军戍守京畿,掌管御林军与府衙兵事,征远军专司征伐,驻防军则屯守四方要隘,听凭兵符调遣。护国军体面,也不必征战,军饷却薄,军中多混迹闲散富家子,像玄凤这般有真本事的实属凤毛麟角。
玄凤知她插翅难飞,便也悠哉接话:"确实想去边关历练。"
"想知道我第一场仗怎么赢的吗?"纪明霞眨巴着眼睛。
玄凤不理,他可不想见这个把他狗遛的人洋洋得意。
纪明霞根本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那时我年纪小,不知怕字怎么写,加上枪号马也好,战鼓一敲,我就不要命的往前冲,比先锋营冲的都快。"
她边说边比划,手舞足蹈。
"后来才知晓,当时师父和将士们都吓坏了,他们往前冲未必会死,但保不住我的性命必定难逃一死。于是只能全军跟着我拼命冲杀,那场仗杀出了血性,打得痛快极了。最后虽人人挂彩,却无一阵亡。"
玄凤冷哼:"从小就是个害人精。"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了怔,这话出口时,心底其实,其实有些欣赏。
纪明霞坦然点头:"确实害人不浅。回去后主帅,就是现在的安国公许老将军,气得抄起军棍要责罚我。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只轻轻敲了几下手心。"
"可从那以后每场战役他都派我出阵,把我当作真正的将军栽培。我拜他为师,他教我排兵布阵。跟着他征战的那几个月,我北虞将士从未后退半步。"
"知道吗,我最常做的是先锋,最险那次独追敌酋宝音藏花至大漠深处,取他首级后却在荒漠迷失方向,只得躲进胡人废弃的村落。那时天寒地冻,我又怕师父寻来时错过,便在窗棂系了信物,日夜盼着有人来救。"
"我整整等了三天,也不知他们最后是怎么找到我的。当时我又饿又痛,早已昏死过去。醒来才知,师父怕我在马背上颠簸加重伤势,背着我走了十里沙路。"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白校尉,"她忽然倾身靠近,"若你为三军主帅,以父皇母后对我的宠爱,可敢让我当先锋?"
玄凤扶额苦笑:"不敢。"
他若是三军主帅,只怕是要把这小祖宗摆个香案供起来。
"所以师父于我,不止师徒之情,更是知遇之恩,救命之恩。"纪明霞长叹一声,眼底泛起水光,"我与他久别重逢,只想单独说几句话,问问他身体好不好。"
玄凤神色微动:"你今夜是去见安国公?"
"宣明宫人多眼杂,我没能见到他。"纪明霞失落垂眸,泪水无声滑落。她边拭泪边道:"无论你如何看我,有些事我没做便是没做。若不是怕天下大乱,我又何须背负这些骂名?罢了,你原也没理由信我。"
她起身欲走,夜风掠过单薄的衣衫,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接连几个喷嚏。
玄凤认命地解下披风扔过去:"看在那坛酒的份上,下不为例。"
纪明霞眼睛一亮:"当真?"她见闹这一番有用,心下欢喜。
玄凤笑得意味深长:"日后臣自会加强戒备,护公主周全。"
纪明霞暗自松了口气,她本也没打算天天偷跑,人总是要睡觉的。但面上仍装作懊恼,让玄凤得意。
回到房中后,她裹着被子仍觉得冷的厉害,抱着可人儿迷迷糊糊捱到天明。
她是被天鹤惊叫声吵醒的。
"纪长缨!"天鹤见她脸红的跟熟透的桃子一样,伸手探额,顿时又气又急。
彩绮阁上下立刻忙乱起来,煎药的煎药,更换膳食的更换膳食。
纪明霞缩在被窝里还在嘴硬:“我没事,今日,今日还要去见青鸟。”
天鹤一边扇着药炉一边瞪她:“您这模样去佛堂,是想超度别人还是超度自己?”
纪明霞委屈地把被子拉到鼻尖:“那...过了晌午再去?总不好请她来这儿。”
“烧没退哪儿都别想去!”天鹤真的气极,她这些时日精心调理才将纪明霞身子养的好一些,经她这一折腾又前功尽弃。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拦着她饮酒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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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转念一想,又怕打乱她的谋划。
纪明霞自知理亏,试着起身却阵阵发晕,只得老实躺回去。
她看着食盒里清汤寡水的饭菜,没什么胃口,喝了药又开始装睡。
出乎意料的是,未到晌午青鸟竟不请自来。
纪明霞强撑起身,见宫人在侧,先与她谈论诵经之事。她懂得并不多,只是顺着青鸟说。
眼见时候差不多,青鸟道:“无事的都退下吧,贫尼要为公主驱驱病气,当心把病气过给你们。”
宫中多忌讳,众人见没什么异样,也就陆续退下了,纪明霞疑惑道:"我这儿不是不许人随意出入么?"
青鸟压低声音:"是外头那白三少爷让我来的。"
“难怪。”纪明霞轻咳两声,她没想到玄凤会去帮她请人,可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她道:“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眼下我没什么法子与前朝来往,思来想去唯有找你。"
"可你我往来频繁,也会引人猜疑。"
纪明霞见她神色,追问道:"你可是有办法了?"
"宫中仍设女学,每年三月举办。公主或可借此联络各家女眷。从前您不参与这些,自是未曾留意。"
纪明霞眸光微亮:"这倒是个办法。"
青鸟犹豫片刻,又轻声道:"还有件事,或许能让公主宽心。陛下应该尚在人世,是被娘娘母族的人救走的。原本要救的是娘娘,是娘娘给了陛下生机。我知道的仅止于此,可是娘娘不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姑娘吗?"
纪明霞垂眸不语,母亲原本是胡女,胡汉不通婚,父皇娶她废了好大周折,世上知晓此事的人恐怕不多了。
青鸟见状不再追问,只道:"若是公主能寻回陛下,眼下困局自可迎刃而解。"
纪明霞想起母后临终遗言,母亲想还父皇自由,再说父皇若归来,或许反会纵容朝臣坐大,寻回父皇或许不妥,不过能知道他如今具体在哪就好了。
她眼下自顾不暇,不敢奢望,定了定神,说道:"我要扶持陆逍。"
青鸟蹙眉:"陆逍,可纵然您有了他的孩子..."
"放心,我想的不是这个,陆朝仪与孟昭之流在乎清誉,断不会公然谋反。但陆逍不同。"纪明霞握住青鸟的手,目光灼灼,"青鸟,你我相识多年,你也算是我第一个谋士,请再帮我留意,如今能随意出入宫禁的都有哪家夫人小姐。"
青鸟点头:"待您病愈,记得带着抄好的经卷来法华堂还愿。"
"好。"纪明霞会意。
青鸟走后,纪明霞又有了胃口,天鹤差人煮了些素馅饺子,她吃了不少。想起玄凤帮她,打算挖坛酒送去,可白日人多眼杂,又搁置了。
她叫来天鹤,嘱咐道:“驱寒的汤药,多给外头守卫熬一份,他们若不领情,你也不必理会。”
天鹤没推却,差人去办了。
13. 笼中囚鸟
虽是年关,纪明霞却借病不出。
彩绮阁门庭冷落,凡有探病者皆被拦于朱门之外,能自由出入的,唯有陆逍一人。
他依旧温文,说起朝局如何在他运转之下渐趋稳定。纪明霞静静听着,只见她病容憔悴,倒有三分认了命的模样。
她向陆逍提出想去皇陵祭拜母亲,却被他以天寒为由回绝,顺带叫人取走了阁中所有刀枪剑戟。
宫墙深深,她像一只被精心豢养的雀鸟。
“他防我愈紧了。”她倚在窗边,玄凤虽不在,外头的守卫却明显多了。
玄凤归来,已是正月十四。
他整个人看着臊眉搭眼,没什么精神。
纪明霞刚觉身子好些,在天鹤许可下,去院中练了两趟拳,收势后便去找玄凤说话。
玄凤一直在旁看着,道:“花拳绣腿,这两下子累成这样,还先锋将军呢。”
纪明霞来了精神:“不服?那与我切磋一二,最好把我枪拿来。”
玄凤却不中计:“臣劝公主还是安分些。”
纪明霞披上斗篷,擦了擦汗,不与他争辩:“你既回来,陪我去趟法华堂吧。”
他眉间倦意未散,一听要去法华堂,更显得不情不愿。
“怎么,在家受委屈了?”她递过一盏热茶。
玄凤像被踩了尾巴:“谁能让我受委屈!”
纪明霞声音轻缓:“逢年过节,家中亲眷总免不了问东问西。白校尉年少有为,嗯,就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我猜猜,莫非是不满家中安排的婚事?”
“关你什么事。”他语气更冲。
纪明霞抬眼:“凶什么?我胡乱猜的,还以为你我都是无法决定自己姻缘的苦命人。”
玄凤像被针刺了一下,别开脸道:“苦命?你与陆大人,难道不算是青梅竹马?你如此处境,他都惦记着你。”
小院霎时静默,她语带嘲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会逼死我的母亲吗?”
他眼中掠过一丝涟漪。
纪明霞也不再多言,只吩咐道:“我抄了经卷,想送去法华堂。既然不许我去陵前祭拜,这点孝心总该容我尽一尽。”
玄凤终究还是妥协他不去,恐怕就要一群人跟着,惊动宫里其他贵人反倒不好。
法华堂依旧冷清。
禅房内,青鸟忙将她迎入内室。
今日来得早,玄凤也不似从前那般心急。纪明霞未直接谈正事,边烤火取暖,边问:“青鸟,你与那白校尉究竟是何关系?总觉得他在你跟前不自在。”
青鸟面色如常,只道:“家宅私事,公主也要听?”
“你若方便讲,我便听。”
青鸟轻叹:“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与他自幼相识,少年情谊。我痴迷星象,最大胆一次,是跑去观星台与国师辩论。人人都笑我黄口小儿,胡言乱语,我却偏要争个明白,况且那次,是我对了。”
纪明霞想起旧事,当年王天师预言,惠安十四年六月初八,天有月食,乃不吉之兆。却有个小姑娘与之争辩,说一年之内不可能有月食,不足为惧。后来异象未现,天师便说是因帝王不惧,克化凶兆。她不曾想到,那姑娘竟是青鸟。
“可白家家规森严,我若嫁他,余生只能困于后宅。既如此,不若落发为尼,图个清净。夫人小姐做不得的事,姑子却可以。”她顿了顿,“更何况,我是翁氏女。”
纪明霞苦笑:“贤妻不娶翁家女?无稽之谈。”
此言并非指翁家身份低微,正相反,北虞开国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便出自翁氏。那是位杀伐决断稳住江山的铁腕人物,虽背负恶名,却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奈何后人只记她手段狠辣,连累翁氏女子声名,家族也渐趋没落。
“他是个很好的人,嫁他必一生衣食无忧。”青鸟声音平静,却隐有一丝怅惘,“可那样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公主,你我所求之道,本就要舍弃许多。纵九死,亦未悔,这点情爱又算什么。”
“我明白。”纪明霞颔首,“只是玄凤,似乎至今难以释怀。”
青鸟默然片刻:“年少不懂事,许过些天真誓言,是我毁约了。他为人磊落,或可为公主所用。若不能,他日清算时,望公主饶他一命。”
纪明霞点头:“这是自然。”
“其实还有一事,”青鸟声音更轻,“因我不愿嫁,他也执意不娶旁人。他因此事前年与母亲大发争执,白夫人心气郁结,骤然病逝了。我无意害她,可她终究因我……”
“这不是你的错。”纪明霞劝慰。
青鸟苦笑:“道理如此,心中却难免难过。有时觉得自己这出家人名不副实,不过通晓周易,故弄玄虚罢了,想的都还是人间事。若他日佛祖降罪,我也没办法。”
纪明霞知她无奈。后宅小姐研习周易是无稽之谈,出家之人反倒名正言顺。她道:“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当年都被查出养了十三房小妾。如今这世道,你这只算是人之常情。”
青鸟收敛心神,低声道:“不说这个。如今国丧,能入宫的女眷较寻常多些,不过无非就是几位太妃的家眷。惠帝六宫空虚,昭明帝许多无子妃嫔未曾离宫,娘家常来探望的,或可争取一二。这名册请公主记下若夹在经书中带回,被发现只怕我人头不保。”
纪明霞反复看着名单,她记性好,看几遍也就记住。
“我知道了。”她心中已有盘算。
青鸟又道:“我还有两张投名状:一是这些人里,翁太妃是我表姑;二是我兄长翁倾双,在朝中是六品言官,虽说不上什么话,消息却灵通。”
纪明霞问:“翁家愿助我?可有所求?”
青鸟直言:“说没有是假。翁家是三代承袭的异姓侯,到祖父那代已无爵位可继。兄长不求封侯拜相,只想要富贵体面,公主不必多虑。”
纪明霞了然:“自然。我与翁家也算祖上有亲,自不会看着高祖母后人潦倒。”
青鸟将名册焚毁,说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纪明霞低声道:“若想重掌权柄,必得掌握兵权,收服人心。护国军与陆家盘根错节,我一时难以下手。征远军刚经历打仗,现在也用不得。细想这些年,我只顾出征,未在朝中经营多少人脉,从前支持我的,看情形也大多被革职。”
“不过我已想清楚,纪姓正统,如今只有我,仅凭这一点,就能让朝中元老不得不支持我。在此之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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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办法将陆逍扶持为摄政王,连他父亲都忌惮的摄政王。”
青鸟闻言,会心一笑:“公主想散播什么风声时,可找贫尼卜一卦。”
回宫已是过晌午。
正殿内,陆逍似乎等候多时。
“公主去哪了?”陆逍浅笑。
她抬眼,语带讥讽:“你不许我去皇陵祭拜,难道连法华堂上炷香也不行?”
陆逍凝视着她,试图找出破绽,最终缓声道:“臣也是为公主凤体考量。既想尽孝,便在彩绮阁设个小佛堂吧。法华堂少去为好。”
“你去安排吧。”她浑不在意地转身。
他看着她淡漠背影,疑虑稍减,可心里隐有不安,明明已将人握在掌心,却总觉得她下一刻就能掀起风浪。
殿内重归寂静。纪明霞踱至窗边,望着窗外皑皑积雪,像是自语:“陆鸣野,今年的雪,真大啊。”
陆逍将窗子关紧些,说道:“瑞雪兆丰年。”
纪明霞随手摊开一本佛经,假装在看。
陆逍全无噤声自觉,喃喃道:“公主消瘦了,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去做。”
听到这个,纪明霞怒目圆睁:“胡说,我昨日叫他们给我拿两个生地瓜给我他们都不肯。”
陆逍疑惑:“你要生地瓜做什么?”
纪明霞道:“烤啊,难不成直接啃。”
陆逍蹙眉:“这是皇宫……”
纪明霞轻哼:“无趣。”
陆逍眼睫低垂,叹息道:“臣,确是无趣之人。”
纪明霞见他神色失落,也不大高兴,她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美人难过,不论男女,哪怕是仇人。
可她又不想哄,干脆假装继续看佛经。
陆逍坐了一会儿,自己走了。临出门前,吩咐人去膳房取一筐生地瓜。
纪明霞看着经文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玄凤捧着一筐地瓜进来:“喏,小陆大人吩咐的,搞什么啊这是自然。”
纪明霞顿时来了精神,起身张罗着烤地瓜。
全宫上下跟着忙起来,洗地瓜的洗地瓜,烧炭的烧炭,不到半个时辰,一院子香味儿,闻着叫人暖暖的,护卫们也暗自垂涎。
纪明霞挑了个最大的塞给玄凤,目光满是歉意:“一早的话,是我出格了,抱歉,有些事我从前不知道。”
玄凤不客气地接过,说道:“没什么,别听那尼姑混说。”
纪明霞只是笑笑,又拣了不少大块的,给院中宫人守卫一一分食。
守卫们见玄凤没拒绝,也都饕餮起来。
最后剩一盘小的,她小心翼翼捧回屋里,对一直静静陪在身旁的天鹤笑道:“天鹤,小的才最好吃,咱不给他们。”
天鹤接过地瓜,仔细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的瓜瓤,笑道:“你倒是会挑,这小的确实更甜些。”她将剥好的地瓜递还给纪明霞,“只是别吃太多,免得积食。”
纪明霞接过热气腾腾的地瓜,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这样真好。”她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咬了一大口,许是吞的急,噎的缓了半天。
一旁的天鹤笑的毫不掩饰。
14. 登高跌重
一连几日,彩绮阁都是外松内紧。
陆逍还是遣人来设了小佛堂,工匠进出,难免喧杂。纪明霞只在内室躲清静,时而提笔练字,时而望着窗外积雪出神。
苏嬷嬷愈发疯癫,说话时常无法串联成句,天鹤想把人轰出去,但纪明霞说她留此人还有用,天鹤无奈,只好帮着医治。
佛堂落成得很快,只是香火气息尚未沉淀。
纪明霞跪坐在蒲团上,一手捻着沉香木念珠,一手举着经卷,心里却在盘算别的事。
可人儿倒是悠闲,钻在供桌下头呼呼大睡,听到外头喧闹,它窜的老高,险些打翻案上香炉。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纪明霞心知是谁,却也没回头。
陆逍在她身后驻足,良久,缓缓开口:“这佛堂公主可是不满意?怎么半天也不见经书翻页。”
她语气淡漠:“劳小陆大人费心,有个寄托,总好过终日枯坐。”
“公主能这般想,臣心甚慰。”陆逍走近几步,立在她身侧,阴影笼罩下来,挡住经书上的小字,他俯身,替她捋了捋额前碎发,缓声道:“年节已过,宫中诸事将复旧轨。公主凤体若允,臣陪您去御花园走走,总强过闷在阁中。”
她将经书佛珠统统放下,抬眼看陆逍:“小陆大人今日倒肯主动放我出去了?”
“公主言重了,”他笑容可掬,“公主金枝玉叶,臣自始至终只是想护佑公主周全。”
纪明霞只道:“随你。”
陆逍神色如常,声音里却透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哀伤:“公主与我愈发疏远了。”
在他原本的谋划中,这场宫变,他的角色本该是个无辜的局外人。他知纪明霞聪明,却不想她洞悉一切如此之快。但即便她猜透真相,如今也已别无选择。好在他谋划周全,既然不能让她主动依赖,那便让她不得不依附。
纪明霞疑惑:“你我又何曾亲近过。”
陆逍虽是驸马首选,可她不过是在一众青年才俊中择了个家世样貌最出众的。以她的性子,便是与路边乞儿也能攀谈几句。两人之间虽交集不少,却从未有过特别的情分。
“公主”,他的气息逼近,拂过她耳畔,“臣可以保公主一世安稳,享尽荣华富贵。”
纪明霞起身,站的笔直:“可我生来就拥有这些。你把我拥有的一切毁掉,再一点点恩赏,难道还要我感激涕零吗?”
陆逍不恼,只道:“公主,臣不是在给您选择。”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将士们的赏银,还有已故将士的抚恤金,都发了吗?日后军饷可还如旧?”
“此用人之际,自然不会亏待他们。公主放心。”他答得从容,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不再多言,时机未到,此刻争执毫无意义。
陆逍见她沉默顺从,疑虑稍减,但那缕不安依旧萦绕心头。
他忌惮她挣扎,又怕她真的沉寂,他嫌焰火刺眼,又怕它在自己的烛台上黯淡无光。
这般心绪,如同噬骨的毒药,令他欲罢不能。
纪明霞向宫人招了招手,要了件浅蓝斗篷:“既然陆郎有心,我也不好辜负,那就去御花园走走吧。”
陆逍示意宫人退下,亲自为她系好领口的盘扣,又将肩头略显凌乱的绒毛细细抚平,轻声道:“走吧。”
纪明霞走在前头走,陆逍跟在左边,玄凤带着宝刀远远随在后头,人虽不多,可实在罕见,一路上招致不少目光,都只敢偷眼观瞧。
宫道上积雪已扫出小径,到御花园,路更窄些,她步履缓慢,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慵懒。
陆逍伸手相扶,她便顺势将手轻轻搭上,并未推拒。
园中枯枝挂冰,景致清冷,尽头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御湖。阳光很好,映在雪地上有些刺眼,二人无话,默契地往湖心亭走。
未至湖畔,一名小太监自不远处快步走来。他先向纪明霞请安,继而对陆逍低语几句。
陆逍眉头微蹙,终是开口道:“公主,前朝有些琐事,臣需暂离片刻。让玄凤陪您再走走吧。”
纪明霞颔首:“国事要紧。”稍作停顿,又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对了,你既愿善待征远军,我可助你,让他们拥你为摄政王。”
陆逍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未置可否,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纪明霞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自袖中取出一枚弹弓。玄凤在一旁无言,不知她何时备下了这种孩子玩的物件。
她捡起一粒石子,瞄准枝头一只喜鹊,终究还是缓缓放下。
望着冰封的湖面,她忽然想起往年此时,父皇总会亲自在湖心亭结诗社。
彼时湖畔人影不绝,仿佛无人觉得寒冷,哪怕砚台中的墨汁都冻上了一层薄冰。如今想来,不知那些人是真有吟风弄雪的雅兴,还是面对皇权所喜,不得不在这冰天雪地中强撑。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还是过得太顺遂了。
目光扫视一圈,手中的弹弓终究未找到合适的目标。都是囚鸟,谁又能为难谁呢。
她轻声道:“回去吧。”
刚出来不久就要回去,玄凤不大情愿,纪明霞他心思,笑道:“回去帮我给阿鹤堆个雪人,这丫头成日钻医书里,怕是要成呆子了。”
玄凤虽觉幼稚,可一想到比值守有趣,乖乖跟着回了。
院中积雪松散,几未人中龙凤忙至傍晚也没把这小小雪人堆明白,准备用过晚膳再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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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逍又来了。
陆逍见院中乱糟糟一片,险些没端住那份优雅从容。
纪明霞忍不住揶揄:“你这监国大臣怎么这般清闲,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干脆搬进宫里住算了,反正空着的殿宇多的是。”
陆逍唇角微扬:“那倒不及公主悠闲,不过公主若有此诚意,三年后再邀臣入主也不迟。”
“狼子野心。”她冷哼。
“野心,公主有,臣也有。”他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但能在朝堂发号施令执掌天下风云的,只能有一人。如今看来,此人是我。”
纪明霞静静打量着他。他的容貌实在极具欺骗性,宛如遗世谪仙,若在以往,有人告诉她此人怀揣颠覆皇权之心,她是万万不会信的。
她道:“哪怕你不做什么,也是我的驸马,你我本就可以一同执掌天下。”
“其实如今也是一样的。”陆逍轻笑,“公主仍与臣共掌天下。公主白日里说愿助我为摄政王,难道不是此意么?公主看来是识时务之人。”
“前朝的事你清楚,”纪明霞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军中将士认我,不完全是因为我身为公主身先士卒,更因我掌权之后,他们的粮饷待遇,皆非往日可比。他们认的,是能体恤他们疾苦予他们实利之人。”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姿态从容:“如今你既承诺不会亏待他们,我自然可以让他们拥你为摄政王。毕竟让一个能保障他们利益的人掌权,总好成为贵人争权夺势的牺牲品。”
陆逍眸光微动,审视着她:“公主如此深明大义,倒让臣意外。”
“不是深明大义,是审时度势。”纪明霞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算计,“你既已掌控大局,我何必以卵击石?不如助你一臂之力,也为自己,也为自己和在乎的人谋个安稳。”
她放下茶盏,抬眼直视他:“况且,将你捧上摄政王之位,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你得到了名正言顺的权柄,我得到了保全将士利益的承诺。各取所需,岂不两全?”
良久,陆逍低笑出声:“好一个各取所需。既然如此,便请公主痊愈后去西大营散散心吧。”
纪明霞笑意盈盈,他贪恋权势,渴望掌控一切,那她便助其一臂之力,将他捧得更高高到足以让他摔得粉身碎骨。
陆逍从腰间取下一枚鸳鸯玉佩,温声道:“公主,你我本就是天作之合。”
陆逍走后,纪明霞握着那枚玉发怔,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对这人有印象,似乎就在湖心亭诗社。
他当时不足十岁,在一众才子佳人中侃侃而谈,不落下风,引的四坐赞声练练,父皇也赞他大才,而他后来也成为北虞最年前的探花郎。
时移世易,这分才情,倒是让他用在正途了。
15. 莫名其妙
接连几日,彩绮阁的宫人们忙上忙下,终究没在院子里堆出个像样的雪人。
纪明霞有这兴致,不过是怕一院子人守着她一个太过无聊,她自个儿闲不住,也看不得旁人把日子过的沉闷。
这小事传到陆逍耳中,他唇角笑意微不可察。公主肯做这些无伤大雅的消遣,总好过想着打打杀杀。
翌日,他主动备了马车,接纪明霞前往西大营。她想带天鹤同去,被陆逍以不合规矩为由拦下,她也不再多言。
马车驶出宫门,碾过积雪的长街,陆逍倒是没跟着,只派个玄凤和一个太监。
纪明霞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景。
市井风光依旧,只是巡防的人马似乎比往日更密,穿的也并非她熟悉的京畿卫队服色。
陆逍的触角,已无声无息缠紧了这座皇城。
西大营辕门外,得知公主亲至,将士们群情激动,自发列队相迎。许老将军站在最前头,身后将士们已忍不住七嘴八舌:
“公主这些日子究竟过的如何?我们只能私下猜测总没个准信!”
“您怎么进宫后就再没来过营里?莫不是忧思过度?”
“外头那些流言我们一个字都不信!可百姓都快被糊弄过去了,我们若替您分辨,反被骂是公主的走狗。”
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提高声音,“公主!臣等宁愿做您的走狗,您若真想做什么尽管下令。您若为君,定是最体恤将士的...”
“就是就是。”
哑叔那两条大黄狗跟着凑趣儿,叫的一个比一个欢。
炽热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纪明霞缓步走过队列,微微颔首,随即扬声道:“诸位安心。未来驸马如今理事,他已承诺,军中待遇一切如旧,绝不会亏待将士。”
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
她顿了顿,声音平稳:“至于流言蜚语,大家不必急于替我辩解。公道自在人心,而人心日久见之。”
“如今,父皇母后骤然薨逝,国丧期间,诸事繁琐,军中事务交还给安国公大家也是放心的,大家散了吧,容我与老将军叙旧。”
将士们纷纷撤下,许平山引着他到中军帐内。
炭火噼啪作响,老将军屏退左右,反复端详着纪明霞,心疼道:“公主近日消瘦许多,身子可大好了?今日怎么突然能来营中了?可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纪明霞搀着老将军坐下,细细道来:“师父放心,如今我已痊愈,你不知道,此战我本就负伤,天寒地冻的又经历这些事,难免病的久些,可我底子好,最不怕磋磨。”
许平山恼道:“你这是血肉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纪明霞笑道:“这几年东征西讨也累了,长缨如今正好躲闲,如今太傅与陆相把持朝政,隔绝内外,陆逍又在其中周转运作,成了最大赢家,长缨技不如人。”
许平山沉默听着,眉头越拧越紧,怒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您忙着安外,他们倒好,趁您不备做出此等下作之事,逼死国主,陷害公主,把持朝纲,这是分明是要窃国。”
纪明霞抬眼,目光清亮决绝,说出了让老将军愕然的话:“师父,今日我来,是要您上一道奏疏,拥立陆逍为摄政王。”
“什么?”许平山虎目圆睁,“公主!您这是要向那小子低头?”
“低头?”纪明霞摇头,语气沉静,“师父,您看看军营,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再想想国库,朝廷早已空虚,眼下发到将士手中的军饷,还能维持几时?我们得让天下人都觉得,全军上下对陆逍主持的军饷供给满意至极,感恩戴德。如此一来,他日若军中钱粮不继,待遇削减,天下人会怎么看?将士们的怨气,又会冲向谁?”
她略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要权,我就把这权名正言顺交到他手,让他成为总理朝政掌管国库的摄政王。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到那时,所有弊政的恶名,都得由他来背。”
许平山深吸一口气,怒火稍缓,却仍有疑虑:“既知他包藏祸心,何不让老臣率军清君侧?我们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然后呢?”纪明霞反问,语气锐利,“师父,如今京城九门守卫,可还全是您的人?城外三大营,态度暧昧的有多少?护国军统领又与陆家关系匪浅,一旦宫墙内动起刀兵,我们要对付的就不止陆逍的私兵,还可能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引来四方不明真相的勤王之师。到时内战一起,生灵涂炭,谁最高兴?是虎视眈眈的北狄,还是盘踞东南的水患?”
她走到帐边,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声音低了下去:“更何况,陆逍敢让我来军营,岂会没有后手?天鹤还在宫里为质。我们若轻举妄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我不能拿将士的性命京城的安定和身边人的死活,去赌一场胜算渺茫的冒险,就算我成为君主又如何?”
“师父,这些日子我在病中想了许多,北虞朝廷积弊多年,一些制度早已出现问题,然其延续百年,无人觉得是制度之过,所有人都会把罪责归咎为主政治之人身上,从前我父皇是那个主政治之人,我要让陆逍成为下一个人,而我,不破不立。”
许平山沉默了。
他深知公主句句在理,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中老派想扶植幼帝,部分臣子或许曾属意于我。”纪明霞继续分析,“陆逍设计让我声明受损,又撺掇母后杀害幼帝,此举,正是一箭双雕,让我们两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都无法顺利登位,他才能以权臣之姿,总揽朝纲。我们此刻推他上去,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只有让他自以为大权在握,志得意满,我们才能在暗处布局。”
许平山望着公主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决断,忽然想起,他年少时原本想辅佐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君王,如今他虽功成名就,其实并未实现曾经的愿景。
他终于郑重点头:“老臣明白了,这奏疏,我上。”
纪明霞安下心来,问道:“还有一事,三月宫中女学,可否叫敬意姐姐入宫?”
“敬意?”许平山目光微动,敬意是他幼女,幼时曾入宫做公主伴读。
“宫里需要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再者,我日后也难得机会出宫。”纪明霞没有多说,彼此已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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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山点头,两人东拉西扯,约莫说了一个时辰。
纪明霞想起她那周身雪白的战马来,问道:“飞芦呢,我去看看它。”
许平山听到这个又气又笑:“那小没良心的家伙好着呢,公主去看便知。”
马窖离得不远,一行人到那一看,飞芦在其中格外突出,纪明霞扶额无言,好好一匹精瘦的战马才不到一月被喂成一只小肥猪。
纪明霞拍了拍它,它认出主人,兴奋的嘶鸣,纪明霞飞身上马,见它不爱动弹,于是又跳下来,摸了摸马头,转身离开了。
飞芦嘶鸣一声似是在挽留,她没有回头。
她带不走飞芦,见它安好也就放心了。
临行前,纪明霞见玄凤正与将士们切磋,围观之人皆称赞此人厉害,打了好一会,竟没遇见对手。
许平山觉得失了面子,上前道:“好小子,跟老夫打一场。”
纪明霞在一旁看热闹,军中围观之人也陆续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二人交战许久,终究是玄凤落了下风。
许平山得意道:“我要是像你这年纪,你在我手下撑不过十招。”
玄凤恭敬道:“国公爷宝刀未老,可臣今日也与其它几位将军切磋,耗尽气力,若是再战,臣未必败。”
纪明霞也不害臊,上前道:“别争了别争了,我才是北虞第一武将。”
众人大笑,玄凤心有不甘,但天色已晚,随行的公公催促,三人该折返了。
回宫的路上,她心绪比来时更沉,如今的博弈,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牵扯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她不能输。
玄凤干脆把马车丢给老太监驾驭,他钻进车里,问道:“公主这般处境,他们竟还愿拥护你。”
纪明霞得意:“羡慕了吧?你仗都没打过懂什么。”
玄凤想反驳,却半天没憋出话来,又钻出去夺回缰绳,马车驶的飞快。
回到彩绮阁,她刚踏入宫门,便被眼前景象弄得一怔。院子里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排排造型各异的雪人。
陆逍候在院中,面露得意。
内侍低声禀道:“殿下,是陆大人吩咐匠人精心堆的,说是给公主赏玩。”
纪明霞脸笑的僵,一时无言,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逍问:“公主可还喜欢?”
纪明霞思量半天,才开口:“喜欢,记得叫御膳房多做些冰糖葫芦,给它们一人发一个,别饿坏肚子。”
陆逍拧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她灿然一笑,道:“你的事我已经办妥,做为回报,给我宫人赏点吃食也不行吗?”
陆逍强稳住往日端庄,道:“它们,也算宫人?”他从前竟不知,公主如此莫名其妙。
纪明霞理所当然,只点头,不答他的话。
陆逍疑惑:“那为何又飞得是糖葫芦?”
纪明霞也疑惑:“别的东西让它们怎么拿?”
陆逍看着玄凤,玄凤看着陆逍,在场诸君亦面面相觑,唯纪明霞阔步走入阁中,自然地饕餮起晚膳。
16. 终会回礼
翌日,清晨微光透过雕花窗棂,轻洒在暖阁里。
纪明霞醒来,披上外衣,信步走到院中,打算如常晨练。
刚踏入庭院,便见几个小太监手捧几串冰糖葫芦,正小心翼翼地往院中雪人手中插放。
这童趣的一幕令她轻笑出声。她随手自雪人那取下一串,咬下半颗裹着糖衣的山楂。
天鹤见状疾步上前阻拦:“清晨空腹食这酸物,伤胃。用过早膳再吃。”
纪明霞从善如流,却仍将手中那半颗嚼完,才将余下的糖葫芦还回雪人手中。
她踱步活动手腕,眉间却笼着一丝落寞,低声向天鹤问道:“我这不是已大好了么?总觉得气力不及从前,身法也滞涩不少。”
天鹤温声劝慰:“你能安然活下来,已是万幸。身体需得慢慢温养,急不得。”
“我见你近日眉间总锁着愁绪,”纪明霞转眸看他,目光少见地锐利,“是不是我身子还有不妥?你莫瞒我。”
天鹤沉默片刻,声音更低:“也罢,本就想寻个时机告诉你。”
她引纪明霞回到内室,低语道:“我原想悄悄医治,可思前想后,若不告知于你,只怕耽误你日后筹谋。你此番元气大伤,恐难...恐难诞育子嗣......”
纪明霞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上那道刀痕,随即追问:“既是元气受损,那我一身武艺可还能恢复如初?若不能,将来如何统领三军?”
天鹤微讶:“你只忧心此事?这难有定论,可你身为元帅主将,总不能一直用那不要命的打法,你以一敌八还是以一敌十,是一样的。”
纪明霞神色平静下来:“也是。你尽力便好,我不惧这个,但你勿要声张。”
天鹤心下稍宽。
纪明霞独坐榻上,静默思量。
若此生当真与子嗣无缘,将来该如何?有朝一日荣登大宝,这万里江山又该托付于谁?此事要早做打算,但不是现在。
至于养育子女的乐趣,她其实不甚在意。
于她而言,孩童与猫狗也无甚分别。她的母后,从前待她与她如今养可人儿相差无几,平日交由宫人照料,兴致来时便抱到怀里逗弄一番。
苏嬷嬷此时进屋添炭,见纪明霞时,眼神飘忽。
纪明霞觉得时机已至,这人留到今日也该发挥些作用了,遂唤住她:“嬷嬷,陪我去佛堂诵经吧。”
苏嬷嬷左右张望,目光惊惶,却仍垂首跟上。
小佛堂幽寂,檀香缭绕不散。
纪明霞望着灵位,灵位其上无名无姓,只刻北虞孝贞皇后几字,她背着身,轻声问:“嬷嬷侍奉母后多年,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苏嬷嬷凝视牌位,扑通跪下,语带哽咽:“娘娘是极好极好的人,是老奴此生见过最鲜活的女子。”
纪明霞又问:“她待你如何?”
苏嬷嬷泪如雨下:“她从不视我为奴为婢。得遇这样的主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是啊。”纪明霞喃喃,目光仍凝在牌位上,“母后从前待你极好。记得幼时,她兴起在殿中调制胭脂水粉。制成后我闹着要试,她偏不肯,总是欢欢喜喜拉着你,让你先品评一番。”
苏嬷嬷对着灵位哭诉:“娘娘,您命不该绝啊!”
纪明霞转首,目光复杂:“命不该绝?那你又为何害她?”
苏嬷嬷浑身剧颤:“公主!老奴从未存心害娘娘啊!老奴只是,只是曾帮着他们诓骗过公主几回,娘娘之死,与奴婢无关啊!”
“嬷嬷倒不嘴硬。”纪明霞声线平静无波,“那嬷嬷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这...这……”
“我替你说,你觉得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苏嬷嬷慌忙摆手:“自然不是!奴才是看着您长大的,可您毕竟是杀伐决断的元帅,眼里定然容不得沙子……”
她语带试探,不似平日疯癫,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自收下那件披风,她日夜恐惧公主要取她性命,寝食难安。她想逃离,却已成弃子,无处可去。
苏嬷嬷以额触地,泣不成声:“公主!您要杀奴婢,就给个痛快吧!奴婢对不起娘娘,您是娘娘在世唯一的血脉,奴婢却吃里扒外,奴婢罪该万死!”
纪明霞居高临下:“你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中?”
苏嬷嬷惶然四顾。
纪明霞俯身蹲下,眼中不再是威压:“嬷嬷放心,长缨只想弄清一些旧事,不是要与你清算。”
苏嬷嬷喘息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我儿与我孙儿的性命都攥在大太监徐林福手里。如今公主既已窥破玄机,只怕他们早已遭了毒手。我还有什么把柄?不过是在这深宫苟延残喘的贱骨头。”
她面如死灰。
纪明霞平视她浑浊的双眼:“陆逍这一年,是如何一步步掌控母后的?现在,你可愿将真相告知于我?若你儿孙尚存一线生机,我或可相助。”
苏嬷嬷眼中微光一闪,又归黯淡:“相救?公主自身难保,又如何救人……”
纪明霞轻笑:“除了信我,你还有他选么?你在我这儿已无信任可言,对他们想必也无用了罢。”
苏嬷嬷抬眼,望着这张与故去皇后愈发相像的面容,颤声道:“拿捏娘娘还不容易?他们用陛下的安危,用殿下您的性命哪一样不能逼她就范?”
她哽咽难抑:“外人只当娘娘恣意洒脱,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自私妖后。可她不是!她是个重情重义到骨子里的傻姑娘!娘娘那样的人,最不该沾染情爱,她在这事上,最是执着。外人骂她妖后,可她不过是个不肯接受丈夫不忠的寻常女子,她被推上后位绝非己愿。”
纪明霞见她絮叨难切要害,却不催促,只静默聆听。
“想逼死娘娘还不简单么?”苏嬷嬷语声破碎,“只要让她觉得,她的存在会连累她最在意的两个人便足够了...”
纪明霞轻声引导:“你说陆逍常去长信宫探望母后,他都说过什么?”
苏嬷嬷努力回忆:“小陆大人最常说的是,日后迎娶公主,定会让您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其余不过是闲聊前朝后宫的琐事,陪娘娘解闷有时会带上两个善舞的胡姬。”
纪明霞心头一紧,为何是胡姬?陆逍是投母亲所好,还是已经知晓她的身世?
她又问:“你还知道什么?”
苏嬷嬷喃喃:“老奴不知,但老奴知道,娘娘此生幸福多过遗憾的,您该去长信宫看看。”
纪明霞见问不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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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起身离开:“你在此忏悔吧。今日之后,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这样的人,她实在恨都懒的去恨。
玄凤守在门外。
纪明霞轻笑:“听真切了?”
玄凤蹙眉:“你是说小陆大人害死了先皇后?”
纪明霞假装疑惑:“白校尉原来不知?”
玄凤道:“不是娘娘不愿见陛下与他人的子嗣继位,才带小太子赴死的么?”
纪明霞:“这嬷嬷说话颠三倒四,你若这般以为,也无不可。能陪我去趟长信宫吗?我想整理母亲遗物。”
玄凤没有拒绝。
长信宫,玄凤从前并未来过。
宫室陈设出乎他意料,庭院中央竟立着一座戏台。
纪明霞大方介绍:“这是母后平日唱曲听曲之地,她最爱江南小调。”
整座宫苑仿江南园林构筑,清雅婉转。亭台楼阁间垂落的红纱帐已蒙尘,却仍难掩昔日风华。
正殿匾额高悬四字着“活色生香”四字,是惠帝御笔亲提。
殿中多宝阁罗列各种奇巧之物,玉雕的长笛,精美却不能吹奏,瓷器做的小猫小狗,憨态可掬,边上还有些没用完的陶土画具,再往下看还有纸鸢,药锄,胭脂器皿……
人间可寻的雅趣玩物,长信宫应有尽有。
妆匣依旧满载珠翠,金钗玉簪,翡翠明珠,流光溢彩。这宫室不见庄重端肃,反被琳琅满目的物件填得生机盎然。
纪明霞心中酸涩,她不由感叹:“母后的日子,还真是永远不会无聊。”
玄凤冷哼:“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纪明霞淡淡道:“这些东西,母后不取,六宫妃嫔也会瓜分。就如白校尉出身世家,你府上残羹剩饭,可会施与街头乞儿?”
玄凤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没再追问,自顾自在房中翻找,摆弄着母亲从前玩过的小物件。母亲这些东西,从前不玩腻了不许人碰,父皇找她要都要苦苦哀求,现在也无人视做珍宝。
值守的人不敢阻拦,面面相觑。
玄凤跟在后头,心中五味杂陈,他印象里的妖后,如今看来倒像是个被娇惯的孩子。
纪明霞在母亲的妆奁中,挑了一支玉钗,戴在头上,她坐在母亲从前坐的位置半晌没有说话。
玄凤道:“你若想带走什么做念想就拿着,我与统领报备就是。”
纪明霞将玉钗放回原处,笑笑:“不必了,你今日也知我为何总摆弄些无用的东西了吧,有其母必有其女。”
玄凤见她还能开玩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不想下一秒,她眼中泪珠大颗大颗滚落,竟无声啜泣起来。
他手足无措。
从前,纪明霞以为母亲决然赴死,定是走到了山穷水尽。
母亲那样的人物,怎会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夫君就能重获自由,换女儿就能得偿所愿?她还有大把想做的事没做完。
可母亲会...
陆逍太擅洞悉人心。
这样的算计于他,甚至不需耗费多少心力吧。
也罢,他这份厚礼,她记下了。她想起陆朝仪来,一个念头在心中悄然成形,终有一日,她也要备一份同样的大礼,原封不动地还给陆逍。
17. 给他一拳
漠北旷野,残阳照雪。
宋朗一路快马加鞭,归家之路仍走了一月。
眼看前头就是王府,宋朗心却猛地一沉,府门竟高悬的白帆,似有丧事。
他勒马驻足,不及细想,翻身下马,径直闯入府中,门房见状上前行礼,却被他一把拉住。
“府中为何挂白?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声音沙哑。
那人忙躬身回话:“世子莫慌,如今陛下新丧,挂幡致哀是理所应当的。”
宋朗闻言,心下稍安,却仍不敢大意:“父王何在?”
“在书房。”
他再不多言,顾不上掸去满身风尘,径直冲向书房。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推开。
正在自己下棋的朔漠王宋文郡抬起头,见到爱子这般形容,立即起身:“晴初,回来了?怎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宋朗不答,挥手屏退侍从,反手合上门,将怀中玄铁虎符置于案上,问道:“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何时传到漠北的?”
宋文郡目光落在虎符上,霍然起身:“除夕当夜。”
“我快马加鞭从京中到漠北,路上也足足用了一月。京都来人就算日夜兼程,消息也不该传得如此之快。”宋朗的声音低沉如铁,压抑着怒意,“消息分明是被人提前送来的。此事,果然早有预谋。有人要害皇上,所以他们早知道陛下会死,公主如今也被困深宫,公主她,她在最后关头,将这虎符托付于我,令我守好塞外......”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卷沙尘的声音。
宋文郡缓缓坐下,无意识地摆弄扳指,半晌方道:“公主托付虎符,却没让你我带兵去救,这是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此乃大义。”
“此物能牵制地方驻军,请父王妥善保管,但是父王,”宋朗目光灼灼,“孩儿今日只想问一句实话,您主政一方多年,可曾有图谋大业的想法?”
朔漠王宋文郡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踱至窗边,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望向炊烟袅袅的民居。
“说没有,那是假的。”他声音平静,“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曾梦想站在最高处?可我自知,我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我宋文郡,只是个一方小王,懂得如何爱兵,如何爱民。让我治理这塞北十三州,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但要做皇帝......”
他回头看向儿子,自嘲道:“为父知道自己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那个位置,如今需要的是雄主,不是我这样的仁王。”
宋家驻守漠北,从前或许靠的是狼性,但他宋文郡绝不是。
宋朗撩袍,单膝跪下:“父王,儿臣想助公主。”
“晴初,你这是?”宋文郡了解这个小儿子,打听见公主挂帅出征,他就殷勤的过分。
宋朗郑重颔首。
宋文郡摇摇头:“这可是将我全家上下的性命,都赌在公主一人之手。一旦事败,朔漠王府上下,鸡犬不留。”
“我明白。”宋朗言辞恳切,“正因明白,才更要做。乱世将至,覆巢之下无完卵。公主仁德,若得她为主,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宋氏延续荣光之机。”
宋文郡俯身扶起儿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想做什么。”
“巩固漠北实力,把公主接回来。”
宋文郡看着儿子,不过舞象之年,身形已比他这个做父亲的高出半个头,一身玄色骑装染尽尘灰,束发的银冠也有些歪了,但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傲气。
“胡闹!”宋文郡斥道,“‘接?你说得倒轻巧,那是天家唯一的血脉,你当是去集市上接匹马?”
宋朗又跪下,抬起头:“父王,这世道,狼群环伺,讲规矩的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公主能将虎符托付,便是押注于漠北。我们若不亮出獠牙,难道等着那些老东西腾出手来,把我们当肥羊宰了?”
他不等父亲回应,继续道:“父王,漠北既然不打算自立门户,就总要站队的,请父王早做定夺。”
“放肆!”宋文郡面上怒容更盛,这小子的无法无天,居然想替他老子做决定。
宋朗却浑不在意,他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
粗粝的风瞬间灌满书房,吹得他墨发飞扬。
他抬手,指向窗外远处旌旗招展的校场:“父王,您看!我们漠北的儿郎,喝的是最烈的酒,骑的是最野的马,连草原上的苍狼都要避让,乱世之中,我们凭什么偏安一隅。”
宋文郡将窗子关好,看着儿子激动到泛红脸,那上面还有赶路时被风沙刮出的细痕。他沉默了许久。
宋朗走回案前,继续劝道:“父王,您常教我,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龙椅空悬,京畿动荡,正是我们漠北亮出爪牙的之时,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您愿意看到漠北日后只能仰人鼻息吗?”
宋文郡摇摇头:“兹事体大,容后再议,晴初,你先去沐浴更衣吧,你母妃兄长都惦记着你,去梳洗一番,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父王...”
宋文郡摆手:“去吧。”
*皇城,长信宫。
纪明霞就坐在那,直到日头西沉,斜阳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寂寥地横在母亲昔日最爱的妆台。
她这才缓缓起身,吩咐回宫。
玄凤一直默然陪着,既不敢多话,也不敢随意触碰殿内任何一件旧物,只在她使唤他时默默上前。
他心底不喜公主如此随意地支使自己,可瞧见这般向来张扬的人物偶尔难过失神,不知为何就是想帮帮她。
回到彩绮阁,陆逍竟又等在那里。
纪明霞心头火起,径直上前,语气冷硬:“你们陆家不是最讲礼法么?天底下哪有未婚夫妇尚未成礼,便如此频繁私下相见的道理。”
陆逍抬眸,唇边是惯常的温和笑意:“公主莫要拿臣打趣了。”
“有事?”她眉梢微挑,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陆逍却不急,目光转向一旁的玄凤,语气带着威压:“我是否说过,公主欠佳,不宜劳累走动。若非要出门,也需先行向我报备。白校尉,你作何解释?”
玄凤抱拳躬身:“小陆大人,今日是……”
“是我思念母亲心切,硬求着白校尉陪我去的长信宫!”纪明霞抢步拦在玄凤身前,迎上陆逍的目光,“难不成这思念之情,还要先递了帖子,得了你的首肯,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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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吗?”
陆逍徐徐起身,面上和善依旧,话却直指玄凤:“既然公主肯为你说话。白校尉,你自己去护国军统领处领罚吧。”
纪明霞指节骤然攥紧,这厮竟存心给她难堪!
她僵僵一笑:“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小陆大人又何须迁怒旁人。”
“公主理应最明白何为军令如山。”陆逍语气不变,“他既违了军令,理当受罚。”
纪明霞怒火攻心,口不择言:“护国军也算军?”
此言一出,玄凤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这位公主帮他说话他感激,可怎么还诋毁起护国军了?他白玄凤好歹也是正经的护国军校尉。
陆逍被她这蛮横之言噎得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语气转冷:“臣还是劝公主安分些。您身份尊贵,一言一行,动辄牵连旁人,望您好自为之。”
纪明霞脑筋飞转,试图破局,干脆道:“你们蛇鼠一窝,想内斗便内斗,我不管了,行了吧!”
“嗯,”陆逍颔首,目光再次落回玄凤身上,“那便辛苦白校尉去领罚了。”
纪明霞本已向外走的脚步猛地顿住。她忽然转身折回,一步步逼近陆逍,围着他上下打量。陆逍被她看得心底发毛,正欲开口,一记毫无征兆的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腹部,他猝不及防。
陆逍倒地了,玄凤傻眼了。
纪明霞强忍着没吐脏字,在一旁叉着腰,怒目圆睁:“想耀武扬威别在本宫地盘!在宫里老老实实住几天,就当我拳头软了是吧?陆鸣野,收拾你,我一根指头都绰绰有余!三天两头往我这跑,当我不会对你动手是吧?废不了我,你就和彩绮阁保持距离!帮你一次是看得起你,少他大爷的在这儿演官威!”
殿内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随行的小太监慌不迭地要跑去请医官。
陆逍忍着剧痛,抬手制止,她知道纪明霞不会真要他的命。
他就势坐在地上,先前那副儒雅端庄被这一拳击得粉碎,额角沁出冷汗,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渐大,他眼中情绪复杂,难以言喻,末了,只留下一句:
“公主,是臣狂悖了。”
纪明霞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玄凤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将他搀起。
陆逍踉跄几步,勉强站稳身形,未再多言一句,捂着腹部向外走去。
纪明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忙唤来心腹天鹤,压低声音问:“宫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天鹤眼里惊魂未定,颤声道:“苏嬷嬷她在佛堂自戕了,人已经给拉出去了。”
纪明霞看着天鹤煞白的小脸,柔声安抚:“跟我到阵前都不怕,怎么这会儿吓成这样?没事的天鹤,宫里是腌臜事与你无关。”
天鹤声音发颤,抓住她的衣袖:“殿下……那可是佛堂啊……”
“不怕。”纪明霞拍了拍她的背。
天鹤低语:“该杀人的地方杀人,该赎罪请愿的地方怎么能。”
纪明霞望向陆逍离去的方向,苦笑:“他不过是想警告我不要追究过往之事,若真怕我知道什么,早就动手了,今日这般有恃无恐,看来拥立他为摄政王的奏疏已经呈上去了。”
18. 给儿让位
彩绮阁外。
陆逍扶着冰冷的宫墙,腹间仍隐隐作痛,玄凤送他出来,在后头默不作声。
他缓了口气,低声道:“白校尉见谅,方才是在下心胸狭隘了。我与公主毕竟有婚约在身,一时见不得她为旁人强出头,见笑了。”
若不是今日这一拳,他几乎快要忘了,忘了这位金枝玉叶,是当真有一身好功夫的。也差点忘了,正是因为这个当初才将玄凤安排到她身边。
姑娘家,安安分分待在深闺不好么,偏学了这些,真是麻烦。
随侍的小太监尖着嗓子,低声抱怨:“大人,您何苦一再忍让?公主她……”他想说,公主如今已不足为惧。
陆逍抬手,打断了他未尽之言。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彩绮阁那两扇紧闭的宫门上,目光深沉。
“玄凤,”他声音转冷,“眼下正是朝局安稳的紧要关头,绝不能让公主节外生枝。看住她,莫要踏出宫门半步。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凡有不对,皆需禀报于我。”他话音微顿,给出承诺,“此事若成,三年之后,你便是新的御林军统领。”
玄凤闻言,心头微动。
御林军统领之位,若能得之,自是光耀门楣。可自从那日去了西大营教场,见识过边军将士的豪迈,他便觉得,一辈子困守在这重重宫闱之内,终究有些不太痛快。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仍是躬身行礼:“谢大人提拔。”
陆逍示意他免礼,转而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公主如今手下缺得力的人。苏嬷嬷不是还有个孙儿么?听闻已被徐林福收用了。去安排一下,将那孩子送到公主这当差。”
玄凤闻言,心里泛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按说苏嬷嬷当年是助过这位小陆大人的,如今却……
不过他没说话,打他进入御林军起,学的第一个规矩就是管好嘴,嘴上挂着的可是全家的脑袋。
*相府。
陆逍回府时,夜色已深。
陆朝仪端坐于正堂主位,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见父亲面色凝重,忙上前跪下请安。
陆朝仪并未急着叫他起身,只是悠闲地抿了口茶,方才缓缓开口:“我儿倒真是好本事。听说,朝中已有人开始拥立你为摄政王了?”
陆逍垂首,姿态恭谨:“是父亲平日教导有方。”
“你可知,”陆朝仪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如今朝野上下皆在传言,说这北虞天下如今不姓纪,改姓陆了。你我父子皆居高位,树大招风,恐引人忌惮啊。”
陆逍忙道:“孩儿岂敢居于父亲之上。”
陆朝仪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鸣野,与我说实话。你是我年近半百才得来的儿子,是我唯一的血脉,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计较这些。”
陆逍抬眼,望向父亲。
他此刻的神色不同于往日的温和持重,眉眼间透出几分正属于少年人的坦荡。
“孩儿是想登上高位。我想亲眼看看,这天下若在我治理之下,会是什么模样。我也想延续陆家荣耀,让它不止于今日。”
陆朝仪凝视他片刻,良久,一声长叹响起。
“好。”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既然我儿有此志向,为父自会替你打点好一切。”
*次日一早,元和殿上。
陆朝仪已多日未曾上朝。今日,他精心沐浴更衣,将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
自建宁帝起,他就穿上这身官服,居丞相之位两朝。惠帝继位后,他不满君王懈怠朝政,屡屡称病不朝,时常布衣出入乡野,与百姓一同耕作。
此间,他为百姓发声,主张轻徭薄税,更曾亲手平反过多起冤假错案。如今,他满头白发,面容因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民间已有不少人称其为“当世陆青天”。
此刻,他立于百官之前,身形挺拔如松。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走向大殿中央,步履沉稳。
面对满朝文武,他声如洪钟:
“老夫在家中闲养多日,本已无心朝堂。听闻有人主张立吾儿陆逍为摄政王,监国理政。吾儿能力如何,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便评价。但既然诸位愿意推举他为摄政王,朝中便不能有两位姓陆的权臣。”
他抬手,缓缓取下头顶的乌纱帽。
“老夫今日,也该将这顶官帽归还了。”
一旁的孟昭急忙出声劝阻:“丞相,您这又是何苦?我等皆相信您对社稷的一片忠心!”
陆朝仪淡然一笑,目光掠过殿上群臣,最终落在那空悬的龙椅之上,眼神复杂。
“当年我入朝为仕,一步步走向高位,家父亦毅然退位避嫌。我陆家,自始至终绝无篡位之心。不过是皇家子嗣凋零,朝局动荡,不得不暂担重任,以稳民心。”他顿了顿,声音略显沙哑,“我已年迈,承蒙诸公不弃,不然,早就该颐养天年了。”
言罢,他面向那空荡荡的龙椅,重重跪下,俯身三叩。
“臣,陆朝仪,退下了!”
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良久,他在百官注视下缓步退出朝堂。
人群中,似有人悄悄拭泪,似有人低声叹息,更有人面露忧色。
孟昭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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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陆朝仪此举,看似急流勇退,实则是以自身前程,为儿子铺一条平步青云之路。他已主动退位,谁还有理由反对陆逍出任摄政王?
思及此,孟昭转而奏道:“既立摄政王,按祖制,须另设四位辅政大臣,以佐国政。老夫年迈,自不堪重任。论资历,安国公算一位……”
话音未落,许平山已洪声打断:“怎么?一个退,一个个都要退?老子也一把年纪了!你们要是都退我也退,论文治,辅政大臣之首非你孟昭莫属,推辞什么!”
纪明霞那日额外嘱托过他,不要让孟昭远离朝堂核心,他记的真切。
百官相视,窃窃私语声在殿内轻轻回荡。
几位老臣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资历浅的官员则屏息凝。
陆逍也忙上前,语气恳切:“太傅,您佐政是众望所归。”
孟昭顺势勉强应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又道:“其余二位,我看佐都御史陈大人还算稳妥...鸣野,你看还有谁合适。”
佐都御史陈宏正掌百官监察,为人处世向来圆滑,从不轻易表态,放在这个位置自是无人反对。
至于这最后一人,孟昭必须让给陆逍决定。否则,明日朝堂上就该议论谁才是真正的摄政王了。
陆逍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从容不迫:“我看文臣武将各占一半最为合适。安国公是征远军统领,已是武将代表;这最后一角,自当由护国军统领魏将军填补,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殿内一时寂静。魏家与陆家有姻亲关系,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放眼古今,也只有惠帝那样疏于朝政的君主,才会纵容文臣武将高位联姻。
不过眼下陆逍字字有理有据,更无人愿意在这当口得罪这位新摄政王,未来的皇帝生父。
几位重臣交换眼神后,纷纷躬身:
“臣等附议。”
“魏将军确是合适人选。”
“如此安排,甚妥。”
这事,也就这般定下了。
不满意的自然有,可上头那几位都不说什么,下头的人更是不敢言语。
只是到拟旨的环节闹了些笑话。
一个个争权夺利,却又不得不讲究正统,一番推却下那个写诏书的人都没有。最后竟将笔墨玉玺送到了彩绮阁。
纪明霞见这东西,便也知是什么意思。她从前没少帮父皇拟旨,下笔倒是自然。
笔墨未干,来人便要匆匆将诏书和玉玺拿走。
纪明霞拦住他,笑道:“替我关心一下摄政王殿下,今日身体如何了。”
19. 二军之争 湿漉漉的人抱着湿漉漉的猫
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万象更新的好日子。
纪明霞站在廊下,望着可人儿在雪堆里打滚。这猫儿性子愈发野了,从前只在院中嬉闹,如今却常往外窜,饿了才知道回家。
她沉吟片刻,转身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叫人给可人儿打个项圈,用最普通的铜料就好。记得刻上字,就刻‘公主家猫’。”
倒不是谁克扣她的金银珠宝,只是如今宫中人口复杂,若用了贵重材质,怕会惹来杀猫越货的祸事。
小太监领命退下,自始至终没敢抬头。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玄凤待他走远,才走到纪明霞身侧,低声道:“那是苏嬷嬷的独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辨不清这算不算吃里扒外,只是莫名觉得该告诉她。
纪明霞微讶,这是办不成事,便要叫人绝后,陆逍当真心狠。
“知道了。”她心下记下,日后多提防这孩子便是。随即转开话头:“白家,没记错的话世代文臣,怎么到了你这辈,倒出了个武将?”
玄凤笑了笑:“家中几位兄长自幼体弱,四哥更是早夭。到我时,父亲本只想让我习武强身,没成想我竟真显出几分天赋。”
“你这身功夫,不上阵杀敌实在可惜,”纪明霞打量着他,“是你自己怕死,还是家里舍不得?”
玄凤神色一凛,脊背挺得笔直:“我七尺男儿,何曾怕过死?只是……”他想说,母亲嫡出的只有他和长姐,几个庶兄素来对母亲不敬,他若战死,家产岂不都便宜了他们?可这话说出来,又与怕死何异?
纪明霞没再追问,自顾自把玩手里的小弹弓。
玄凤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妥帖的解释,只恨自己嘴笨,更觉得怕死的印象怕是在公主心里落定了。
正懊恼间,一行人自大门走入。纪明霞抬眼望去,压下眼中雀跃。
青鸟一身素衣,领着两个姑子步入院中。纪明霞迎上前,双手合十:“青鸟师太。”
玄凤悄无声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进了小厨房。
青鸟道:“听闻宫中有不吉之事,贫尼特来带人超度。另外,公主前些日子抄的经书,不知进度如何?”
纪明霞道:“姑姑随我来取吧。听闻姑姑精通周易,我近来诸事不顺,可否烦请您为我卜上一卦?”
“公主客气。”青鸟应下,随即吩咐身后的姑子:“你们先去做法事。”
纪明霞将青鸟引入内室。经书她确实抄了,而且抄得认真,她本就爱练字。
她四处巡视,确认四下无人偷听,拉着青鸟坐下。
青鸟轻声问:“如今摄政王已临朝称制,公主下一步作何打算?”
纪明霞道:“朝中资源有限,去年又逢天灾。他既承诺征远军军费如旧,别处自然就紧了些。护国军守城将士那边,我们插不上手,但护国军之下的御林军若对此有微词,我这或许松快些……”
青鸟与纪明霞相视一笑,她道:“护国军是最支持那位摄政王的,陆逍如今为了笼络征远军,也算真下了血本,只是长期在待遇上厚征远而薄护国,时日一长,其中必生怨言。若两者军费皆涨,六部官员便又会不悦,公主聪慧。”
纪明霞指尖点着桌角,喃喃道:“也不是聪慧,父皇从前一直面对这个难处,护国军若不是想要更多,也不必冒这个险向陆逍投诚,只是投诚之后若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就有趣了,所以,师太能否让这怨言来得快些?”
“自然可以。”
二人心中都有了定数,片刻不言。
纪明霞端详青鸟,末了忽然来了一句:“从前我竟未发觉,师太生得真好看,像从古画中走出的美人。”
青鸟失笑:“公主平日也爱这般没来由地夸人?”
“不曾,”纪明霞摇头,“也不是不曾,特别好看的才夸,加起来也没几个。”
青鸟道:“可别让哪位公子误以为你看上人家,你那驸马爷一吃醋,诛了人家九族可如何是好。”
“少拿我打趣,”纪明霞眼波一转,“这有什么,难道,师太会觉得我心悦于你?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
青鸟轻笑:“那怎会一样。”
纪明霞还真认真想了想,她夸过生得好看的儿郎,除了陆逍,也只有那位宋小将军。诛宋小将军九族,陆逍只怕现在还没这个本事。说来,距离宫变已过月余,算算日子他爬也该爬到漠北了,只可惜现下收不到消息,不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纪明霞去整理经卷,对青鸟说道:“眼下能做的还是太少了,你我好容易见一次还有心思玩笑,要不你真为我卜一卦吧,看看我能不能成为这世道的天。”
青鸟道:“我早替你瞧过,你是潜龙在渊。说来奇怪,那位摄政王的卦象竟与你有七分相似。难不成北虞一朝,能容二日并悬?许是我学艺不精,看走了眼。”
纪明霞将经卷递给青鸟:“有趣,我记得你还擅观天象?”
青鸟接过,简单翻阅:“略懂,比如,明日小雨。”
纪明霞望向窗外庭院,失笑:“这冰冻三尺的天气,哪来的雨?”
“公主明日一看便知。”
二人也不便闲话太久,青鸟捧着经卷往小佛堂去了,独留纪明霞在殿中小憩。
玄凤这时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鸡汤。
纪明霞一愣:“怎么是你送进来?”
玄凤也很懊恼,公主有时使唤他就算了,天鹤姑娘怎么也使唤得这般顺手。不过他看那孩子年纪小,也没计较,就把东西送进来了。
他道:“我又不会在里头加东西。”
纪明霞笑笑,没动那碗汤,叫玄凤到正殿休息。她知道这厮见青鸟别扭,又总忍不住要看她两眼,那位置正好合适。
玄凤被看穿心事,更恼了,可还是依言去了。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天鹤端着早膳进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雪。”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下。
纪明霞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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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只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铜镜里映出她若有所思的脸,青鸟预言天气的情形在脑海回想。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先是零星雪花,再后来,只听屋檐上传来细微的滴答声。
纪明霞惊异地推开窗:“竟真的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落在积雪上,融出一个个小坑。天鹤忙将窗子又关上:“你如今体寒,能少吹风还是少吹些。”
“天象异常,人心浮动。”纪明霞轻声道,“既然天意难测,那这摊水,或许还能更浑些。”
窗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纪明霞大口吃完饭,吃着吃着,忽然想到什么,大步冲了出去。
天鹤哪有力气拦她。
没一会儿,湿漉漉的人抱着湿漉漉的猫回来。
天鹤怒道:“抓猫而已,你就不能让下人去做吗?”
纪明霞笑笑:“淋个雨而已,我已大好,哪矫情到淋个雨就反复。”
天鹤:“你,你,赶紧换衣服,我去给你熬姜茶。”
纪明霞问:“可人儿能喝吗?”
天鹤笑,恶狠狠道:“能!”
纪明霞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无奈摊手。
这雨到底没叫她发高热,只是身上旧伤疼得厉害。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百余天的旧伤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鹤差人烧了热水,把屋子烘得暖暖的,叫她做药浴。
即使见了多次,天鹤仍觉得纪明霞身上的伤疤触目惊心,丑倒是说不上,只是出现在一个姑娘身上,叫人格外怜惜。
天鹤轻叹:“你,你这……”
纪明霞缩在浴桶,竟细细数起来:“左肩这个,是我十四岁时留下的。这箭带倒钩,不然不会这么严重。不过你不知道,这已经是那场战役最重的伤了,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背上那个,是去年征讨水寇时留下的。与水寇交战倒是无事,奈何南方举子闹事,一些有才学的等了很多年也没有混上一官半职,最后在家乡蹉跎教书。他们恨朝堂,也恨我。这一刀我若反击了,恐伤人性命,再者,他们也不会解气。”
后来那些举子或大或小都得到了任命,他们一大部分感激公主,也是朝中为数不多支持她的人,只是声音太小了。
“哦,还有腿上这道,这是我与宝音藏花交战时,那厮想伤我战马,我一躲,长戟就落在我身上。得亏是落在肉上,不然我怕是要失血而亡,以命抵命了。”
她讲的轻松,天鹤眼眶却渐渐泛红:“可要我为你寻些去疤的伤药?”
纪明霞:“不必了,这分明都是功勋!大将军哪有身上没伤的,我可不是玄凤那种。”
在房顶的玄凤听到这个差点掉下来,弄得瓦片响了响。
纪明霞提高音量感慨:“我们可人儿愈发淘气了,青天白日的,也不知道往房顶爬干什么。”
天鹤看了一眼蜷缩在一边的可人儿,面露疑惑。
纪明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20. 战事又起
一连几日,纪明霞无所事事。
庭院里斜阳渐沉,她站在梅花树下,手中的弹弓皮筋绷紧,石子破空而去,精准击中了墙头一枚枯果。
“殿下近来愈发精进了。”玄凤倚在廊柱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纪明霞收起弹弓,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往日此时应有四队守卫交班,今日却只零星见着几人,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懒散。
她走到玄凤面前:“玄凤,你们这些人怎么懒洋洋的?”
玄凤抬眼,眼底带着些许疲惫:“眼下弟兄们火气大得很。”
纪明霞心下诧异。她与青鸟商议此事满打满算才不过四日。护国军多是官家子弟,向来最重体面,闹饷这种事最初至多掀起点小风波,青鸟做了什么能让整个皇城守卫懈怠至此?
她面上不显,假装不知,问道:“不是才下了一场冬雨,怎么肝火更旺了?”
玄凤:“军饷少的每月花销都不够。”
她轻声道:“真是贪心。”
“眼下没有战乱,”玄凤的指节无意识叩着刀鞘,“我们日夜轮值,征远军却只需操练。想要更多军饷,不是应该的么?”
“嗯,应该的。”纪明霞接话。
玄凤疑惑:“你也这么觉得?”
“嗯。”
空气凝滞了一瞬。玄凤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纪明霞又玩起弹弓来,这下倒是没中,反让人瞧出来,她心不在焉。
她捻着弹弓的皮筋,忽然抬眸直视玄凤:“想听实话?”
不等他回答,她便继续道:“如果有一个与你不熟的人,忽然送礼求你办事,你愿不愿意?”
玄凤答:“给的足够多,可以。”
纪明霞又问:“如果这件事会要你的命呢?”
玄凤的声音低沉下来:“大概率不会。”
“所以,”纪明霞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护国军既不缺钱,更不会为了钱卖命。命谁来卖?有没有想过,虽说都是军兵,可二者本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你不会学武学傻了?”
她看见玄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其实,”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被看穿后的松懈,“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一个队伍,只能允许一种声音……”
纪明霞故作轻松地歪了歪头:“怎么,白校尉这是要向我投诚?”
“怎么,公主还有野心?”他忽然逼近。其实他一直这么觉得,哪怕这位公主看起来再无所事事,她和青鸟是一样的人,而他遇见这样的姑娘就不知为何想多看两眼。
纪明霞心头却是一凛,莫非这人已全然效忠陆逍?那他方才究竟是交心,还是试探?她压下心惊,指尖陷进掌心。
再抬头时,脸上挂上一个极淡的笑:“野心?”她轻轻重复这个词,目光越过玄凤的肩膀,望向暮色中渐起的宫灯,“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是在被逼着长出野心呢?哪怕家父,也见不得旁人诗比他作的好。”
她答的坦诚,反不容易叫人生疑。
玄凤一时语塞,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昨日殿前,魏通将军,与安国公大吵一架。”
纪明霞挑眉:“哦?就为了几两碎银?咱们摄政王大人是怎么解决的?”
“他斥责了魏将军。”
纪明霞轻笑:“白天斥责,晚上怕是就要给他这位舅公叩首赔罪了吧。”
玄凤道:“你当真只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纪明霞笑的更灿烂了:“我若关心些关键的,某人又要说,公主仍有野心。”
她倒不是只在乎细枝末节,魏通是什么人,她心里最有数,此人有勇无谋,最爱喝酒,凭着与宫中几位大太监关系匪浅,才从小小校尉,一路爬到护国军统领。
此人贪心不足,目光短浅,若不是从前有陆相指教绝不能在任如此之久。这种人在乎面子陆逍还想用他,自然要低声下气的去赔罪。
玄凤别开脸:“真是多余与你说这些。”
“日子无趣,该说得说。”纪明霞语气轻松,心里却欢喜,若是陆逍稳不住魏通,她先从这下手,断他一臂,也是不错。
然而纪明霞失策了。
叛君一事刚平息不过数月,西沙胡族就来侵扰。这也合理,北虞伤了元气,宫中又发变故,胡族退到西沙物资匮乏,好容易抓到机会,难免想搏一搏。
起初消息是没传到纪明霞手里,只是察觉这两日的守卫又正经起来,氛围明显不同往日。
她以为陆逍有本事,已经安抚好魏通。
这消息还是陆逍亲自送来的。
这日午后,他突然上门拜访,不过比上次多了两名佩刀护卫。
不同于往日,他没有掩饰眉宇间的情绪,看上去有些焦急,甚至慌乱,他问了安,便开门见山:“公主殿下,臣本不愿叨扰。可眼下胡人来犯,许将军已奉旨出征。公主能否休书一封,请朔漠王助许将军共平西沙之乱?”
纪明霞闻言,心里堵的厉害,再擅长行兵的将领都不会盼着有战事发生,昨日一起喝酒吃肉的人,明日便可能化作一抔黄土。
看来在神佛面前发愿也没什么用,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面上却故作惊讶:“摄政王何出此言?这等军国大事,怎会找到我一个闲散公主头上?”
陆逍深吸一口气,语气沉了几分:“公主莫要玩笑,兹事体大,前些日子为朝局安稳,本王下令收朔漠王兵符,旨意刚送出不到七日,便收到西沙战报,忙将第二封请求出兵的旨意送了去,按说前面那旨意是来不及拦下的。朔漠王若雷霆大怒,生了反意,一时半会儿不愿相助。许老将军孤军深入,恐有性命之忧。”
纪明霞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杯盖子,抬眼看他,目光锐利:“摄政王前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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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他兵权,后脚却要他为你卖命。这般行事,莫非真当朔漠王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陆逍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他倒是愈发不斯文了。
纪明霞打量着他,忽然轻笑一声。
“摄政王既然亲自登门,想必朔漠王那边确实棘手。”她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书案前,“这封信我可以写,但,将士在外征战,定不是为了一纸书信,而是保家卫国的信念,还有......应得的好处。”
陆逍眼神微动:“公主想要什么?”
“很简单。”纪明霞提起笔,蘸了墨,“我要你从国库拨三万两,专款用于前线将士的粮饷与抚恤。我的部下,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陆逍明显松了口气,却又皱眉:“三万两未免太多......”
“摄政王若觉得将士的命不值这个价,那便请回吧。”她作势要放下笔。
“且慢。”陆逍沉吟片刻,“可,若朔漠王不肯出兵,北虞沦陷,公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纪明霞笑笑:“好处坏处,我一笼中雀哪说的算,唯一的乐子,不过是给妄图圈养我的人,添一点不大不小的乱。”
陆逍见她不将北虞安危放在眼里的模样,竟然生出几分欣慰,他道:“要等朔漠王出兵后才能拨付。”
纪明霞笔尖悬在纸上,抬眼看他:“求人办事,就带着银子去,五千两现银明日就发往漠北大营,剩余立字为据,待征远军凯旋,按功行赏。”
陆逍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好,公主对手下的人倒是极好。”
“人总不能忘本。”纪明霞垂下眼帘,毫尖在宣纸上畅游,“这是过命的交情。”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带着深思熟虑。写完吹干墨迹,将信递给陆逍过目。
“不过。”她忽然想到什么,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此去漠北山高路远,路上匪徒甚多,眼下还能有可靠之人跑这一趟吗。”
陆逍道:“这个你不必担心。”
她又将信递过去,冷声道:“对了,师父他老人家要是在战场出事,我与你拼命。”
陆逍接过,没再多话。
他没多坐,拿着信走了,纪明霞呆楞许久,她盼着师父不要出事,又得想法子趁乱多给陆逍架把火。
若是他无人可用,差魏通护送银两可就有意思了,不过这不大可能。
不过拨三万两银子的事一定会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她可在那封信上把这些好处白纸黑字的写上去了,陆逍想反悔,信就不做数了。
可朔漠王是什么人纪明霞最清楚,战报没传到京都时,估计他老人家就已经出兵了,陆逍折腾这一番到头来除了给魏通添堵,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他爬上高位,所过之处皆是名利场,已经忘了有人可以只为了保家卫国几个字,厉兵秣马,舍生忘死......
21. 深夜会晤
纪明霞没想到,押送银两到漠北的差事,最后竟交给了玄凤。
此事着实蹊跷。按先前的传言,陆逍分明打算让征远军守营的残兵去押送,这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届时银子若丢了,也怪不得旁人。大约,是怕仗真打输了,连累他这摄政王宝座不稳,才又改了主意。
暮色渐沉,彩绮阁内烛火摇曳。
纪明霞坐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来回巡逻的守卫身上。按说玄凤外出执行任务,彩绮阁的看守应当松懈些,谁曾想守卫竟比平日又多了一倍。
“名将难求,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她轻声自语,半倚着窗棂。
小太监在门外轻声禀报:“公主,法华堂的师太送佛经来了。”
“叫她进来吧。”纪明霞心中诧异,青鸟今日为何这么晚才来?也不怕旁人生疑,恐怕是有要事相告。
小太监却道:“师太已经回去了,经书放在前厅了。”
“好,辛苦你了。”纪明霞语气平和自然。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眼下真是,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这个时辰才来通报送经书的事,想必那经书已被一页一页仔细查验过了。
青鸟素来谨慎,不会在经书中藏什么消息。纪明霞没急着去看经书,而是信步走到院中散心。
可人儿不知白日里都去了何处,这几天把自己折腾得灰扑扑的,纪明霞都没法让它上床。这天气,又不便频繁给它洗沐。
她蹲在可人儿身旁。小家伙乖巧地跃入她怀中,缩成一团。她随手轻抚小家伙的下巴,忽然发现项圈旁多了一串别的东西。
细看,是一颗用红绳系着的佛珠,与青鸟平日戴的一模一样。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是青鸟系上去的?还是青鸟出事了?
见无人盯着,她轻轻摘下佛珠,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守卫虽多,但到了这个时辰,大多已显疲态。说不定能寻个机会出去。
她按部就班,如往常一般按时歇息。她素来习惯好,日日为守夜的宫人点安神香,今日自然也少不了这份“关切”。
待到夜深人静,她换好夜行衣,从小厨房的窗子翻出,顺势攀上房顶。
彩绮阁其实不大,并非她不受宠,这三宫六院,除了父皇母后的宫殿,她可任选住处,择此小楼无非是为了离双亲近些。
偏殿与绣萝宫接壤,能顺着房顶爬到邻院去,她到了才发现,隔壁院落也增派了守卫,好在她动作轻巧,又有风声掩护。
纪明霞心态极佳,不急不躁,悠然等待时机。除了有点冷,别的倒也无妨。
在房顶蛰伏许久,终于寻得一个转瞬即逝的空当,她动作敏捷逃出了守卫的视线。
宫中守卫终究有限,彩绮阁这边增派了人手,别处就难免疏漏。一路潜行至法华堂,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抵达后,她不容多想,身形一闪,翻墙而入,轻飘飘地落在青鸟院中。
青鸟住处守卫不多,只有两个守门仆役,此刻已是昏昏欲睡。
纪明霞绕到屋后,用发钗轻轻拨开窗栓,翻身入内。
屋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椅一床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青鸟卧于榻上,似乎睡得正沉。
纪明霞缓步走近,正要伸手轻推,猝不及防间,床上之人猛然翻身而起,一道寒光直扑面门!
纪明霞大惊,急忙侧身闪避,同时右手疾出,扣向对方手腕。两人在黑暗中过了数招,动作迅如闪电,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不过数招之间,纪明霞已明显感觉到青鸟武功不弱,招式凌厉,绝非普通官家小姐,更不似出家人。
但青鸟终究不是她的对手,十招过后,纪明霞已制住她命门。
“从前不知道,师太竟是个武僧。”纪明霞压低声音,难掩惊讶。
青鸟看清来人,立即收势,长舒一口气:“公主,这种时候还有心思与贫尼打趣。”
月光从窗隙渗入,照在青鸟脸上。她比纪明霞不过年长几岁,眉眼间已染风霜,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你何时学的武功?不对,先说找我何事。”纪明霞松开手,将可人儿项圈上的佛珠放入青鸟手中。
青鸟未直接回答,而是快步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外面动静,这才回身点亮油灯,低声道:“原本是想请公主拿着这个珠子,借口是我遗落的,或能宣我去取,你那看的紧,我不好直接进去。不想公主竟亲自来了。果然,人还是得有真本事傍身。”
纪明霞轻笑:“这就是你习武的原因?”
青鸟自谦:“贫尼不过花拳绣腿而已,上不得台面。此地不宜久留,我长话短说。白玄凤此行并非简单押送银两,而是奉命前去接应重要的东西。”
纪明霞:“银子?我知道。”
青鸟摇头:“没这么简单。听兄长说,咱们这位摄政王还是想要虎符。”
这倒不奇怪。有兵符,兵马才能真正由他差遣。许平山出征的令是他自己请的,不是陆逍派的,虽说结果无差。
至于护国军,按说只听皇帝调遣,陆逍还不是皇帝。就算是,护国军实际上也已经姓魏。他这摄政王当的,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处处受人挟制。
“他为何会天真的以为,拿到这铁块子就能高枕无忧?”纪明霞喃喃,她沉思片刻,心下渐明:“眼下兵符,或许还真没那么重要。”
青鸟不解:“公主何出此言?”
纪明霞轻声道:“许将军既已自行请令出征,说明他心中自有主张。边关将士追随的是能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皇帝,和会打仗的真将领,不是一块冰冷的兵符。陆逍若以为得了兵符就能掌控全局,未免太过天真,这是信物,不是法器。”
“但若兵符落入他手,终究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纪明霞冷笑,“他陆逍摄政本就是权宜之计,何来名正言顺?边关将士最重实际,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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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保障粮草供给,他们就认谁。许将军在军中经营多年,朔漠王镇守漠北多年,哪一个威望是一块兵符能够动摇的?”
青鸟若有所思:“所以公主认为...”
“就算真拿到,我们也不必自乱阵脚。”纪明霞目光锐利。
父皇继位前,或许虎符还有随意调兵遣将之用,但她父皇放权过多,军中早不似从前纯粹。这东西只能锦上添花,没法直接号令天下,雪中送炭。
所以她敢赌,敢把这东西交给宋小将军。
她继续道:“而且我觉得,他也拿不到。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陆逍不是傻子,他可能更想借这个机会排除异己,切断我与军营的联系。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带到前线的好处,比我为他们讨的还要多?”
这样一想,陆逍愿意好好护送这批银子就合理多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两人立即噤声。纪明霞迅速吹灭油灯,屋内重归黑暗。
青鸟旋即明了:“他是真把您当对手了。自己权柄没握稳,便急着断您臂膀。如今朝中仍有人效忠公主,这样说,陆逍增派彩绮阁的守卫,没准是为了引蛇出洞,抓住与公主联系密切之人...”
“有这个可能。”纪明霞点头,“陆逍应该觉得,他大张旗鼓迎回兵符,必会有人心急,设法与我联络。”
她沉思片刻,忽然冷笑:“好一招引蛇出洞。可惜他算漏了一点。”
“哪一点?”
“他太看得起朝中那些老臣的胆量了。”纪明霞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无奈。
青鸟一时语塞。随即起身,在桌上翻找起来:“下月女学,说是如常举办。这是我抄录的名单,家世背景一一标注了。”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响动。
这一次,响动持续不断,分明是有人在悄悄靠近。
青鸟急忙将一张黄纸塞进她手里,低语:“公主快走,我来应付。”
纪明霞也不迟疑,道了声:“保重。”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中。
手中的名单分量很轻,可她却觉得沉甸甸的,这不仅是名册,更可能是朝中尚存忠义之士的联络图。
青鸟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纪明霞把东西揣到怀里,加快脚步。
这一路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哪露出破绽,万一又被发现,不是人人都像玄凤那样好说话。
好消息是,彩绮阁一切如常,她顺着原路翻回去,到了小厨房心下稍安,却觉得角落里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回头,正看见苏嬷嬷的小孙儿蜷缩在灶台边上,一边烤火,一边啃着半块馒头。
纪明霞攥紧手中银钗,理智让她杀了这个孩子灭口,可看他消瘦的模样,她终究迟迟没有动手.....
小太监似是惊慌失措,忙把馒头藏在后头,正欲求饶,纪明霞随手拿了个更大的馒头塞到他嘴里,示意他噤声。
22. 将计就计
小太监眼里盛满恐惧,瘦小的身子紧紧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不住发颤。
纪明霞心念一转,面上却故作严厉,扬声道:“白日里我便听天鹤说起,近来厨房常有小贼光顾,我原本还不信,外头那么多护卫守着,谁敢如此大胆?今日亲自来看,才知所言非虚。”
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手里的馒头险些掉在地上。
纪明霞取下馒头,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递回他手中,声音放柔:“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小顺子...”
“我问你本名。”纪明霞凝视着他。
小太监垂下头,声音细若游丝:“做奴才的不敢记得本名。”
纪明霞笑道:“这话是谁教你?”
小顺子低声道:“徐林福,徐总管...”
“他倒是敢记得自己名字,难道他是主子不成?”她蹲下身,与这孩子平视,目光平静却坚定:“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只要你如实相告,我不仅既往不咎,还保你从此顿顿吃饱饭。”
“真的吗?”小顺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自然是真的。”纪明霞目光扫过他过于宽大的宫服,那衣裳空荡荡地挂在他瘦弱的骨架上,“只是我不明白,彩绮阁从未亏待下人,为何独独你吃不饱?”
小顺子咬着干裂的下唇,良久才嗫嚅道:“因为……奴才没用。”
“没用?”纪明霞挑眉,“这些日子院中的洒扫都是你在做,我都看在眼里,处处干净整洁,怎么会没用?”
小顺子眼中突然涌上泪光:“洒扫也算有用之人吗?”
“自然算。”纪明霞语气斩钉截铁,“这宫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需要人精心打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算不算有用之人?”
“奴才当然知道,”小顺子声音发颤,“公主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是会打仗的大英雄。所以……所以我不想害公主……”
纪明霞眼神骤然锐利:“害我?你说清楚。”
小顺子突然崩溃,一把扯下帽子,从夹层里抖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药粉,泣不成声:“他让我把这个下在公主的饮食里……公主,您杀了我吧!我再也再也不想见到徐总管了!”
见他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纪明霞心知他受了惊吓。
她稳稳接过那包药粉,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别急,慢慢说。先喝点水,吃点东西,缓口气。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办法。”
小顺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亮了亮,接过水杯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又抓起馒头大口啃起来。
纪明霞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语气温和:“可惜现在时辰已晚,不便生火,你先将这些垫垫肚子,明日一早,我就让人给你准备热粥小菜,等你身子调理好些了再见荤腥。”
待小顺子呼吸稍平,纪明霞才轻声追问:“徐林福?”
“他是先帝爷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如今更是内务府的管事。”小顺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道:“徐公公说……说我若不做,就要把我爹爹也…也送入宫中……奴才已经这样了,怎能让爹爹也……他要是也残缺了,娘亲可怎么活……”
纪明霞眸光一沉:“你爹爹现在何处?”
小顺子怯生生答:“在徐公公外宅里做粗使下人。”
纪明霞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她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小顺子,你可信我?”
小太监怔怔地点头。
“那好,明日你便按徐林福说的做。”纪明霞说着,将药粉小心地倒出一半,用原来的油纸包好,递回他手中。
小顺子惊恐地睁大眼:“可是这毒……”
“放心,我自有安排。”纪明霞将剩下的半包收进袖中,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去向他复命便是。”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纪明霞站在窗前:“你还小,不该背负这么多。他们拿你父亲要挟你,但你要明白,即便你真照做了,他们也未必会守信。他们算计的,就是你的软弱和恐惧。”
她心想,若不是玄凤提前告知这孩子的身份,或许她真不会设防。他们这是好算计。
小顺子欲言又止:“可是……”
纪明霞转过身,看着他:“你爹娘最大的愿望,定是盼着你好好活着。”
小顺子呜咽出声:“可我已经……不是完整的人了……”
纪明霞微微一笑:“残缺的不是你,是那些将你逼至此境地的人。对了,你可知这药粉具体有何效用?”
小顺子茫然摇头,瘦小的肩膀缩了缩:“奴才不知,只知这东西好像有时效,隔几日就要换一次,徐公公每次都让人用新油纸包好给我。”
纪明霞凝视着他稚气未脱却写满沧桑的脸:“去休息吧,你本名叫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张顺意,”小太监的声音细若蚊吟,却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爹爹说,盼我一生顺心如意。”
纪明霞轻轻重复:“顺意,你会如愿的。”
她起身推门而出,夜风卷着几片枯叶,簌簌掠过廊下。
回到寝殿,纪明霞立即换下夜行衣,取出怀中青鸟给的那份名册。
烛光摇曳,她伏案仔细比对每一个名字,偶尔提笔勾画。待所有信息烂熟于心,她便毫不犹豫地将纸张凑近烛火,看它缓缓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这一夜,她没睡几个时辰。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纪明霞便拉着天鹤进入内室,取出那半包药粉,低声询问。
天鹤接过仔细嗅闻察看,脸色瞬间煞白。
“公主,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不是软筋散吗。”天鹤压低声音,难掩惊惶,“此物无色无味,混入饮食中极难察觉。服用后不会立时发作,但会让人筋骨渐软,力气日衰,若连续用上一月,便会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形同废人。若是再用得久些,恐怕,恐怕会伤及根本,性命难保...”
纪明霞指尖轻叩桌案,冷笑一声:“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眼下陆逍不敢伤及她性命,可她一身武艺终究是个定时炸弹,这些人想废了她。
她又问:“这东西若只服用一次两次,可有什么明显影响?”
“剂量不大的话,最多使人精神萎靡,浑身乏力几日,慢慢便缓过来了。”
“好。”纪明霞眸光一闪,“今日我的饭菜中也会有人下这个,你只当不知此事,日后若再有人下,记下哪些东西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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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时分,纪明霞如常进食,神色平静。
刚到巳时,纪明霞便强撑着在庭院中习武。她觉得动作迟滞,在一次挥拳转身时,脚下踉跄半步,扶着石凳方才站稳。
“公主!”一直留意着她的天鹤适时惊呼上前搀扶,二人对了个眼色,天鹤高声道,“您脸色怎又如此苍白?”
纪明霞靠在她身上,气息微促:“不知为何,突然头晕得厉害……”
天鹤立刻会意,扬声唤人,又故作沉吟地对闻声赶来的宫人道:“公主这是劳累过度,风寒未愈,许是先前伤势落下的病根……我一时也查不出确切病因,先开几副温补的方子调理着吧,你们馋公主回去。”
消息很快传开。一连数日,纪明霞称病卧床,饭也用的少些。
她私下唤来小顺子,小顺子低声回报:“徐公公说了,以后看您动静,您若去练武,就给您下药;若是不练,便先停下。”
纪明霞道:“知道了,日后若没人看着,你把药丢了就成,回头告诉天鹤姐姐,若是有人监视,就告诉天鹤姐姐哪动了手脚,你照常做事,没事不要见我,我会差人照顾你,你父亲的事,我会想办法。”
纪明霞便顺着对方的谋划,偶尔强撑起身,在院中稍作活动,果然病势”随之反复,不久便再次卧床不起。
如此几番下来,宫中皆知云霞公主旧疾缠身,体弱难支。
这日,陆逍前来探病,还带了两位医官。
纪明霞装做惆怅,一副心气全无的模样,卧床不起,拒绝见人。
陆逍道:“齐医官与王医官是当今最厉害的,公主身体有恙,最好还是叫人瞧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纪明霞悄然服下提前叫天鹤准备好的丸药,周旋片刻,待药效发作才请人进来。
二位医官果然是被收买的,一来是查验纪明霞是否真中了软筋散,二来,是打消她日后习武的念头。
待他们查验完,都连连摇头。
齐医官道:“公主这是落下病根,日后恐怕是不能劳累了。”
王医官捋着须髯,叹道:“若是静养,其实也无大碍,待我二人开几副药房,公主静养便是。”
纪明霞怒斥:“都滚出去。”
陆逍示意二位医官离开,他不经许可,径自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纪明霞,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一丝弧度,假意劝道:“公主殿下,既身体不适,武艺还是暂且放放吧,好生休养才是正理,公主总要活着,不然这江山...”
纪明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灰败与无奈,她虚弱地点点头,声音细弱:“罢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这宫中岁月漫长,我一个病弱之躯,又能做什么呢。”
陆逍眼中闪过满意之色,温声道:“公主何必灰心。正好宫中女学不日开课,公主若觉烦闷,不妨也去听听,学些女子该学的道理,也好打发辰光。”
“女学?”纪明霞心下大喜,面上却假装不悦,她冷哼道:“罢了,罢了,随你安排吧。”
说罢,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再不说话了。
陆逍识趣的离开,临走时,无意发现他送的那枚鸳鸯玉佩被随意放在桌角下,他攥着袖口,没说什么,扬长而去了。
23. 春寒料峭
春寒料峭,纪明霞眼底微光一日黯过一日。
她常倚窗静坐,一坐便是半日,只望着枯枝间灰蒙的天幕。
见她如此意志消沉,院中守卫也渐渐疏懒起来。从最初的铁桶般戒备,到如今只剩下十几人松散看守,巡逻的脚步声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陆逍来得反倒更勤了。
他每次来,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存,亲手为她披上外裳,递过暖炉。只是他那目光,看似柔情,却更似在凝视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
一日,他为她斟茶,状似无意地提起:“女学不日开办,安国公家的千金许敬意也在受邀之列。我记得,她曾是公主的伴读,也算公主旧友。您去散散心,与之小叙,或许能开解一二。”
纪明霞心头一紧,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自嘲:“去做什么?让敬意姐姐看我如今这副落魄狼狈的模样,自取其辱么?”
陆逍静静审视她片刻,从她微蹙的眉尖到那强忍落寞的唇角,眼底最后一丝疑虑化作上位者特有的宽纵。
他温声劝道:“正因如此,才更该去。让她们看看,您依旧是高贵从容的公主殿下,流言蜚语自然不攻自破。”
纪明霞眼睫低垂,沉默良久,方才低声应道:“我早说了,随你。”
陆逍这话倒是提醒了她,原本她只想着借这个机会联系旧部,可若是让这些贵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没准真能挽回些名声。毕竟她逼死幼弟,气死父君之事,有人深究便很容易看出破绽。
见陆逍没什么反应,她自顾自起身,坐到妆台前,胡乱往脸上铺珍珠粉。
眼看这位不爱红妆爱戎装的公主如今终日对镜梳妆,陆逍心中泛起快意。
离开彩绮阁后,他差人搜罗来宫中最好的胭脂水粉,一一呈至纪明霞面前。
殊不知,她日日浓妆,是怕藏不住日渐红润的气色。她病体初愈,虽不及巅峰之时,但底子犹在,总怕让人察觉她根本没事。
陆逍送来的名贵香粉,她也试了,都不大好用,衬得她多年沐浴风沙烈日的肤色有些灰败。
天鹤却说,这效果恰到好处,若不用胭脂真相像是有三分病容。
那点乔装的虚弱柔和了她眉宇间的英气,化作一种倔强又坚韧的美,一眼看去动人心魄又不带威胁,正合时宜。
她生得好看,见过的人常以此作为谈资。
从前她只当那是公主身份附加的光华,如今对镜自照,看着这张与母亲七分相似的脸,竟也生出几分顾影自怜。
她纪长缨,本就是有才有貌文武双全,自当顶天立地。
所有的蛰伏隐忍,都只为女学开办之时。
名单她早已烂熟于心,师父的女儿敬意姐姐,工部侍郎之女,忠义侯之女……这些,都是可以暗中联络的故旧势力。不过若此去不仅要重织人脉,还想赚些名声,她得收敛些性子。
三月十七,天光未彻,宫苑里还浸着一层薄雾。
她静坐于镜前,窗棂透进的微光,映出她修长的侧影。
书院那特意派了个嬷嬷,为她梳妆,嬷嬷拆掉她梳惯了的高马尾,精心做了个发髻。那嬷嬷眼角漾开细密的笑纹,一边做事,一边奉承:“殿下穿这宽松些的衣裳,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只是从前少见。”
那是一件墨绿色的深衣,裁剪得极为宽松,巧妙掩去了她的身形。
嬷嬷手上不停,嘴里仍在絮叨,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依老怒看,公主今日这般打扮才符合气度,看着真是雍容端雅,温婉贤淑。”
铜镜里,纪明霞只是笑笑,她不喜欢这话却没兴致为难普通宫人。
见纪明霞没反应,那侍女想起从前关于公主的嗜杀的传闻来,双手猛地一顿,发髻都偏了几分,她脸色白了白,噤若寒蝉。
女学设在西宫书院,临着一片幽静的竹林。
抵达之时,晨光已驱散晓色。
陆逍没派守卫跟着,也不知道是彻底放心她,还是怕惊到女眷。
天鹤原想一起,被纪明霞拦下了,她怕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得罪了人,只叫言竹姑姑陪着。
书院前,几株梨树新结了花骨朵,含苞待放,边上竹影摇曳,疏落落映在宫墙上,更添几分清雅。
门前已候着几位华服贵女,皆是广袖襦裙,环佩叮咚,仪态万千。见纪明霞踏着晨曦而来,众人皆敛衽垂首,齐声道:“恭迎公主殿下。”
声音虽整齐,却听不出几分真切敬意,甚至有几个还面露畏惧,这场景她见怪不怪了。她们的目光或明或暗,掠过纪明霞周身。
纪明霞身高在女子中实在出挑,兼之步履沉稳,自有一股迫人气势,与周遭闺秀格格不入。
人群中,一位身着烟霞色衣裙的女子,目光不善。
纪明霞认得她,是孟思源,那位嘉宁太妃的妹妹,宫宴上便看出是个爱搬弄是非的角色。
孟思源嘴角带着讥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真没想到,公主这般英武不凡的女子,也肯屈尊来我们这女儿家的学堂?她不是惯爱与糙汉子厮混。”
纪明霞笑道:“不然呢?不然我弱柳扶风,腰肢盈盈一握,款步走至三军阵前便能让叛军人头落地,是么?”
书院门扉恰在此时洞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纪明霞脚步未停,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宽大袖摆未曾拂到她一片衣角。
她目不斜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看吧,我不来,这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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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你就得在外等。”
孟思源僵在原地,紧攥着衣角。
纪明霞却已翩然踏入书院,她身姿挺拔,宛若修竹。
后面的人一一跟上,沉寂的小院霎时盈满春色。
屋门口迎接的是个老嬷嬷,纪明霞认得她,此人姓杜,是从前皇祖母身边管事,皇祖母病逝后,她便一直留在宫中教导礼仪。
杜嬷嬷向院中众人行礼,缓缓开口:“公主,各位姑娘,现下人未到齐,烦请大家移步长廊小坐,用些茶点。”
众人跟上去,没人多话。
纪明霞打量着周遭环境,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这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给的东西也不好吃,她没坐半日就离开了,后面再也没来过,也正是因为她这位公主娘娘不喜欢,后面好些年都没人把自家姑娘往宫中送。
毕竟,公主都看不上女学,学成又有什么用,天底下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能比她尊贵。
不过听说一些落魄门户仍给自家姑娘争抢名额,盼着能借进宫机会赚个高门贵婿。
今日看来,这地方陈设竟一如当日,茶点也一样难吃,叫人唏嘘。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院门那边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那姑娘一身浅碧,步履款款,仪态万千。
她到长廊下,身份稍低忙起身请安:“县主安好。”
清溪县主许敬意拂袖免礼,越过那些人,径自做到纪明霞身旁,柔声道:“长缨,身子可好些了?”
纪明霞忽然鼻子发酸,她道:“我无事,姐姐呢?原本听闻你出嫁了,怎么又悔婚了,可有人欺负你?”
那句无事听起来太像逞强,敬意与她交换了眼神才确认她当真安好,忙道:“哪有人敢欺负我?若真有,父亲非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纪明霞练练点头:“那便好,何止师父,我也不会饶他。对了,师父出征已久,可传回过战报,他年事已高,我总放心不下。”
敬意道:“放心,近些日子都是好消息。”
说罢,她从侍女手上要来一个小罐子,她将罐子亲手打开,取出一颗盐渍梅子塞入纪明霞嘴里。
纪明霞酸的五官快拧在一处,无奈唤了声:“姐姐。”
敬意笑笑:“你小时候不是可喜欢吃这个了,现在知道酸了?”
纪明霞也从罐子里取出一颗,猝不及防塞到敬意嘴里,眼见她五官也拧在一处,忙笑道:“姐姐自己尝了没,分明是今年的格外酸些。”
敬意拿帕子捂着嘴,一手合上罐子,忙到:“不吃了,不吃了,这是我自己做的,看来没有西街铺子卖的好。”
杜嬷嬷声音打断这片刻安宁。
“各位姑娘,教习姑姑到了,随我来学堂吧。”
24. 乖顺一下
学堂内,窗明几净。木桌上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依着各位贵女的身份次第摆放。
纪明霞自是坐在最前首的位置,无人有异议。
杜嬷嬷介绍:“往年都是由老身教导宫中礼仪,如今年岁大了,精神不济。从今日起,便由舒王妃做女夫子,来教导各位。”
舒王妃缓步上前,目光扫过堂下一张张年轻脸庞,这里头最小的十三四岁,大的也不过十六七。
她声音自带威压:“不管各位在外头是何等尊贵,进了这学堂的门,便需守我的规矩。女子德言容功,首重德行,还望各位爱惜羽毛,若是来宫中留了个不好的名声,恐怕日后要祸及家人。”
“是。”堂下响起一片整齐柔顺的回应。
舒王妃此人,纪明霞是记得的。此人姓孔,闺名未知,舒王早逝后她便一直守寡,此人膝下无子,立志绝不改嫁,坊间传言有人为她备好了贞洁牌坊,按辈分,纪明霞该唤她一声伯母。
她是要倚仗一身清名安身立命的,德行操守也确实名满京都。由她入宫教导贵女,也算合适。
“今日起,在西宫书院,诸位需修习礼仪、女红、品茶、焚香……”舒王妃徐徐道来,“各位皆是名门闺秀,日常简单礼仪自无需老调重弹。平日言行若有不妥之处,我自会指出。但诸位日后为人新妇,其中的礼仪规矩,却需我细细教导一番。如今世风虽不似从前严谨,但高门大院间,讲究礼法的人家依旧不少。若将来因行差踏错闹了笑话,总归是不好。”
“况且,你们如今都由我教导,有些时候我难免要严苛些,不为别的,日后你们犯了错,我这脸面也没处放。”
她课讲得确实好,要领清晰,示范标准,时而引座中贵女为例。见了县主该行何礼,见了郡主又当如何,面对公主又该怎样,做姑娘该如何,做夫人时又该如何……
只是讲到公主时,她语气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纪明霞,满朝上下,恐怕也无人能受这位公主的礼。
舒王妃心下有些烦闷。
上头确有暗示,要她设法压一压这位公主的锐气。可从礼法上讲,这位的身份实在尊贵,并无向她人折腰的必要。
她本想从站姿坐姿上纠出一二错处,可见纪明霞站得笔直,坐得端正,该有的端庄气度分毫不少,只是比旁人多了一份硬朗英气。
她仔细瞧了,那气质浑然天成,并非刻意与她较劲。加之课上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姑娘,像是要讨好她一般,不时便凑到跟前,“王妃娘娘,您看我这般可对?”“王妃娘娘,请瞧瞧我的……”让她无奈,只得再次申明在学堂中只唤“夫子”即可,而后继续耐心教导,没什么功夫顾得上纪明霞。
纪明霞倒是乐得清闲,无人打扰她便自顾自翻阅起桌案上的女四书,连连啧舌,一个上午便这般静静过去。
午间,宫中统一备了餐食。
言竹姑姑不知何时已回去取了她平日喝的汤药,药盅端来时竟还是温的。
她面不改色地饮下,随即拈起敬意姐姐给的蜜饯酸梅子含入口中,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苦涩。
其实宫中规矩礼数,无非浸润于一言一行之中。从小到大,无论是行礼、走路、说话,乃至待人接物,她皆耳濡目染,这些习惯早已深植骨髓。在军中时那份恣意洒脱,反倒是她刻意为之。她认同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理儿,军营有军营的相处之道。
不过,今日瞧这满院的姑娘个个也都是人精。那些眼巴巴围着舒王妃求教的,无非是想在这位王妃面前搏个好感。
小官家的姑娘想攀高枝,高门贵女想嫁入宗室,想融入哪个圈子,自然要先学好那个圈子的规矩。而眼前这位王妃,便是活生生的楷模。
这一上午,表现最出色的当属敬意姐姐。
这也不意外,她自幼便知,敬意姐姐最是知书达理,仪态万方,从前在宫中做伴读时就极得喜爱,后来更是得了新科状元的求娶。
至于这桩婚事最后因何没有促成,纪明霞并不急于追问,时候到了,敬意自然会告诉说。
在这世间,既聪明又能让她全然信任的,恐怕唯敬意一人了,二人打小厮混在一起,好事坏事都一同做过。敬意随师父回苏溪,她原本以为日后就见的少了,没想到,最后这样凑到一处。
敬意没怎么动筷,一直瞧着纪明霞,见她胃口还算不错又安心几分。
饭用的差不多,敬意才低声开口:“长缨,眼下可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纪明霞思量片刻,眼下真有件事得急着办了。
孔嬷嬷那小孙儿虽是倒向了她,可那终究是个孩子,一时能明辨是非已经可贵,若那边再拿他父亲作要挟,难保他不会再次动摇。她断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最好的办法,便是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她与敬意坐在一处,假装依偎,给侍立一旁的言竹姑姑递了个眼神。言竹会意,自然地引着敬意的贴身侍女暂离。
“姐姐,”纪明霞声音压低,“我请你进宫是图谋什么,师父应该已经说了,姐姐可愿陪我冒险一搏。”
敬意浅浅一笑,眸中尽是了然:“不愿意还会来陪你?好像我有多想你似的。”
纪明霞也笑了,继续道:“眼下有桩要紧事,徐林福在宫外的宅子里,有个叫张成贵的粗使奴才。姐姐能否想办法,不留痕迹干干净净地把他救出来?最好能让他假死脱身。”
敬意沉吟片刻,眼中微光一闪:“此事……容我想个周全的法子。”
纪明霞眼波流转,贼兮兮道:“实在不行,便像小时候那般,一把火将他那宅子烧了。”
这话引得两人相视一笑,一段往事浮上心头。
那时她们也就五六岁,经常偷偷到御膳房看小兔,后来许敬意得知那些兔子终将被宰杀送上餐桌,忙不迭把消息告诉纪明霞,两个小丫头誓要做旧兔英雄。
敬意出主意,纪明霞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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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火烧了御膳房的偏角,趁乱抱走了兔子。东窗事发后,是纪明霞独自揽下所有责罚。仗着父王母后宠爱,她未受皮肉之苦,却被严厉训诫了一番,毕竟宫苑皆是木质,一旦火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未酿成大祸,如今想来,倒成了桩童年趣事。
书院不小,二人四下闲逛,遇见其它相熟的姑娘就打个招呼,她们出入都挽着手,也不避嫌,必要时,纪明霞还是要演上几分自怨自艾,满院不知道有多少双陆逍的眼睛。
午后,原本的礼仪课暂歇了,再入学堂时,宫人捧来许多布料与针线,言明要教导女红。
女红这东西,纪明霞真是束手无策了。
昔日在军中,曾有士兵捧着刮破的衣裳,憨笑着问她能否帮忙缝补,她接过针线,最后补出的痕迹歪歪扭扭,活像一条蜈蚣爬在上头。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于此道她从未钻研。
教习姑姑似乎认定这些是贵女们理应掌握的技能,并未从基础针法教起,只分发了几幅绣样,道:“先将这图样绣出来,我再逐一指点。”
纪明霞对着眼前五颜六色的丝线和细针,将线穿过针眼,随后便对着空白的绣绷发起呆来。
敬意见她茫然,便挪坐到她身旁,执起针线,柔声讲解起来:“你看,应从背面起针,线头藏好,落针要轻,走势需匀……”
纪明霞听得极为认真,依着敬意的指引,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开始模仿,看着有些笨拙。
舒王妃在一旁巡视,等着纪明霞发作,却不想这位公主真开始认真学起来。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绣架上投下斑驳光影,四周静谧,偶尔夹杂着几声低语。
纪明霞凝神屏息,指尖捏着细针。敬意在一旁看着,眼中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不时轻声提点:“这里,回针要密一些,哎呀,线不要拉得太紧,布料会皱,等等,也别太松……”
贵女们大多飞针走线,姿态娴雅,偶尔抬眼瞥见纪明霞那略显僵硬的姿势和不成形的绣样,抿嘴偷笑。
纪明霞对此浑若未觉。
教习姑姑在学堂内缓步巡视,她自然也看到了纪明霞那边的窘境,脚步微微一顿。最终,她还是走了过去,目光落在纪明霞的绣绷上。
那上面勉强能看出是兰草的一部分。
舒王妃也跟过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开口:“公主殿下,女红虽是小道,却也关乎女子静心养性。这针线功夫,还需多加练习才是。”
纪明霞只问:“勤加练习就有用?”
舒王妃道:“这是自然。”
纪明霞笑道:“我记下了。”说罢就继续埋头苦干,一帮的舒王妃哑口无言,只得向教习姑姑投去求助的目光。
至于教习姑姑,她反复观瞧,最终也并未像批评其他贵女那般直接指出错处,因为这位公主的绣品实在是,哪儿都是错处......
25. 她都明白
回到宫中,纪明霞屏退左右,只留了顺意一人。
“顺意,”她声音低沉,“徐林福再叫你过去无论拿什么由头威胁,你只当没听见。你父亲的事,我已经打点过了。”她指尖轻叩案几,“只要他平安,我必第一时间告诉你。”
小顺子噗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奴才谢公主救命之恩。”
“别,先起来吧,事情尚未有定论。”纪明霞虚扶一把这孩子才十三岁,却难得沉得住气。
小顺子怯生生道:“公主服用那毒药,终究伤身。”
纪明霞没告诉过他那毒药自己只用了一回,摸清症状后她都是在做戏,有些事,这孩子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谎言是要无数个谎去圆的,可如果他以为是真象,自然也少些慌张。
她柔声道:“无妨,你下去吧,有什么急事就找天鹤。”
这孩子走后,帘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天鹤提着药箱径自闯进来,眼圈通红:“我想了一天,终究想不通,公主如今有什么计划连我都要瞒着么?”她声音发颤,“为什么去书院不让我跟着,是信不过我?”
纪明霞拉过天鹤冰凉的手:“瞎说什么,彩绮阁除了你没有人能全信,你是我心腹,多少人盯着你想抓错处。”她指尖轻轻拂过天鹤腕间的玉镯,“你不是侍女,将来是要做首席医官的。”
她亲自接过天鹤的药箱放好,去小厨房要了碗牛乳茶和几盘点心,等她情绪稳下来,才问:“是不是在外头受什么委屈了?”
她了解天鹤,这绝对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主,若是闹孩子脾气,没准是被谁欺负了。
“也不是。”天鹤声音哽咽,“祖父当着整个太医院的面斥责我,叫我安安分分做个侍女就好,成日里研究草药,连公主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
纪明霞轻笑,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还说不是,傻丫头,和这些人计较什么?真相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她眸光一转,“平日的药渣,可都处置妥当了?”
“都按公主吩咐,分三处埋了。”天鹤重重点头,眼底仍有不甘。
纪明霞随便拾起一块糕点,到了嘴边却又放下去,忽然想到些什么,她道:“你的医术都是祖父教的?”
天鹤点头。
“那你天赋如何,他应该最清楚,他如今也受人挟制,这是在提点你别管太多。日后在旁人面前记得藏拙,不要随意给人看诊。”纪明霞神色凝重。
天鹤怔住了,回想起曾经,兄长们围坐在祖父身旁认真听课,却答不出祖父的问题,她在旁边戏耍玩闹,却对答如流,祖父当即决定带上她一起学。
那时候,祖父分明是开心的,可是这几年,祖父渐渐就没那么开心了......
夜深了,寝殿内烛火摇曳。
纪明霞拉着言竹姑姑坐在绣架前,银针在指尖翻飞,她拆了缝,缝好了又拆,直到三更鼓响,她才勉强绣出一株能入眼的兰草。
言竹姑姑就着烛光细看:“公主初学,能绣出这般形态已很难得。”
“那就是还不够好。”纪明霞指尖抚过兰草略显生硬的叶脉,眸色深沉。
次日她特意早到半个时辰,却见绣房内早已聚满了贵女。舒王妃端坐正中,孟思源正展示着昨日绣的牡丹,引来一片赞叹。
纪明霞脚步微顿,忽然想起幼时在武场那时她也是这般,新学一套拳法就恨不得立刻在师父面前演练全套。
这些姑娘的心思,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她没挤到人前,无声地走到角落的绣架前,继续琢磨那株兰草。
待到女工课上,教习姑姑见到她的绣样,难掩惊讶:“这当真是公主绣出来的?”
昨日还窃笑的孟思源凑过来,盯着那株兰草,嘴里嘟嘟囔囔:“也不好看嘛。”不过声音极小,没人听见。
杜晚情捏着丝帕轻笑:“真没想到公主这一手粗茧还能绣出花来。”她声音甜腻,“可要小心些,别让粗茧刮坏了这上好的锦缎。”
“你拿得动绣花针,却提不起红缨枪。”纪明霞瞥了她一眼,“就以为我提得起红缨枪,便拿不稳绣花针么?”
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你不如我。
杜晚情扬起下巴:“既然公主这般自信,不如请姑姑评评,谁绣得更好?”
“自然是你绣的好。”纪明霞答得干脆,“你既绣得这么好,怎会连高低都分不出?”
“你...”杜晚情语噎,哪有技不如人还如此从容的?
满堂皆寂。
孟思源忍不住开口:“我们原以为...公主瞧不上我们这些闺阁小姐的玩意儿。”
“我怎么觉得,是你们瞧不上我多一些?”纪明霞笑笑,继续低头理线。
春风拂过庭前,几片梨花飘进窗棂,恰落在她指尖。她轻轻拂去,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惯握兵刃的武将。
教习姑姑帮着改了又改,终于在课歇前,兰草栩栩如生。
课歇时分,几个年纪较小的姑娘怯生生凑近。其中穿着鹅黄襦裙的那个鼓起勇气:“臣女觉得公主虽然看着严肃,但其实没有传言中凶悍......”
“怎么?当我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纪明霞声音放柔,见她们仍拘谨,便道,“凶悍是保护自己的方式,不是为人的底色。对待不友善的人,自不必卑躬屈膝,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是蛮不讲理。”
小姑娘们顿时雀跃起来。另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迫不及待地问:“公主,听说您在边关一箭能射死三个敌人?”
纪明霞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事,只是那三位兄弟都是皮外伤,最后是被生擒的,这事迹传出去也夸张太多了,她擅长的是枪,不是箭。
不过她面对这样的称赞,不知为何,不太想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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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略作思量道:“差不多吧。”
穿鹅黄襦裙的小姑娘叫温清雅,她道:“可惜书院没有武场,不然真想看看公主风采。”
杜晚情路过,语带不屑:“万一公主把你当靶子,你还有命看吗?毕竟咱们这位公主可是连...”
敬意这会走上前来,高声打断:“连公主这般厉害的大将军都在此偷闲,我那该退休的老爹倒去边关拼杀了,可叹可叹。”她目光扫过众人稚嫩的脸庞,“要我说,这院中不少姑娘,都是做王侯将相的根苗,现在也只能绣绣花品品茶,可惜可惜。”
她走到杜晚情身边,上下打量她,继续道:“不过杜三小姐应该不是,我看杜三小姐是要做皇后或者太后的,再不济也要做个娘娘,不然怎么敢骑到公主头上?”
敬意一贯端庄,说出这些话来,杜晚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如今这世道连皇帝都没有,哪来的皇后?
清雅这姑娘似乎天生比旁人少些心窍,没嗅出话中的硝烟味,连连点头:“我经史子集学的也不差嘛,为何不能科考入仕呢?”
一旁的燕春泥指着她满头珠翠打趣:“你若入朝为官,定是个大贪官。”
“那可不行。”纪明霞眼底闪过笑意,“若是上任三天,便下了狱,侯爷一把年纪还得去大牢捞爱女。”
清雅面露喜色:“公主认识我爹爹?”
纪明霞笑道:“小时候与令尊过过几招。”
“哇。”清雅干脆坐在纪明霞身旁,“可惜我生来体弱,不然没准能去看热闹。”
正当气氛缓和时,杜嬷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姑娘们都在外头做什么?现在这季节别看比冬天暖了许多,可最容易生病,仔细着了凉。”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惊呼:
“不好了!孟姑娘落水了!”
纪明霞霍然起身,裙摆掠过廊下尘埃,她疾步如飞。
池塘边已经乱作一团。孟思源在水中拼命挣扎,珠钗漂在水面上。纪明霞利落地解下披风,纵身跃入冰冷的池水。
水花四溅中,她一把抓住孟思源的衣领。孟思源还在挣扎,她怒喝:“不想死就别乱动。”
在众人惊呼声中,纪明霞艰难地将人拖到岸边。孟思源泪光闪烁,她抬头,看向浑身湿透的纪明霞。
纪明霞假装轻咳了几声,言竹姑姑忙给她披上披风。
敬意忙道:“叫医官来。”
舒王妃闻讯已经赶至岸边:“孟二姑娘怎就落水了?”
孟思源左顾右盼道:“我,我...看春色失了神...”说罢,她娇怯地捂着脸。
纪明霞却看得清楚,方才见墙外站着一个,只看背影,她便知那是陆逍。这位孟姑娘眼中的春色恐怕是人非景。
难道说他们家孟家为了再出位贵妃娘娘,把目光放到陆逍身上了?
26. 先刀哪个
孟思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之后便不再说话,似是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纪明霞独自去偏房换了身衣服,还没换好就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只得唤言竹备轿,匆匆返回彩绮阁。一路上她强撑精神,没让旁人看出异样,直到进了门,才软软倒在榻上。
天鹤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跑出去单挑群雄。
待问清缘由,天鹤无奈道:“你是说,来了月事还下冷水救人,是吗?”
纪明霞弱弱点头,语气软绵绵的像在撒娇:“总不能见死不救。”
天鹤没好气道:“那院子里那么多人,就非你不可吗?”
纪明霞却笃定:“非我不可。”她心里清楚,天下会水又有力气的姑娘自然不少,但绝不在今日那群人之中。
天鹤不再多说,转身去熬药。纪明霞总觉得,每当天鹤心情不好,那药就会格外苦几分。不过这几个月她早已喝惯了汤药,再苦也不过几口的事。
然而这回天鹤的药却似乎是长期调理的方子,短时间并未见效。整个下午,她都蜷在榻上,唇色发白,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腹中疼痛丝毫未减。
傍晚时分,陆逍来了。
纪明霞本不愿见他,命人阻拦却未成功。陆逍走进来时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阻拦从未发生,他柔声道:“听说你今日救人受了寒,早知如此,该由我去救她才是。”
纪明霞头也不回:“摄政王那么清闲?白日竟有闲心往书院跑。不过救人还是免了,我怕王爷好心办坏事,反倒坏了人家名声,到时候不得不负责。”
陆逍闻言竟有些得意:“公主这是在吃醋?”
他总爱用这种不温不火的语气说话,纪明霞听在耳里,只觉得是种挑衅。
白日里她还觉得孟思源有意攀附陆逍,此刻却忽然想到,陆逍向来喜欢以自己的婚事作筹码,分明他更行迹可疑。孟思源没准也是他棋盘上的一子。
想到这儿,纪明霞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我吃醋了,你不许娶她。”
陆逍瞳孔微张,轻咳两声:“婚姻大事都是长辈定夺,做晚辈的怎好将这些挂在嘴边,臣,自然只做公主的夫婿。”
纪明霞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眼睛弯成月牙,笑得陆逍心里发毛。
他顺势转移话题:“安国公不日就要凯旋归京了。”
纪明霞心中一喜:“这么快?”
陆逍解释道:“朔漠王支援及时,虽未大胜,但疆土已守住。此时停战最为妥当,再打下去,国库怕是要撑不住了。”
纪明霞轻笑:“那就用陆家私银来补,贵府积累多年,想必富可敌国。”
“怎会?家父一向两袖清风。”陆逍说着,不动声色地拢了拢中衣微露的袖口。这动作虽细微,却逃不过纪明霞的眼睛,那衣料极为珍贵,连宫中都不常见。他越来越把自己当皇帝了。
纪明霞没有点破。
她如今扮演的是一只心灰意冷的凤凰,可以有怨言,却不能太过精明。她只淡淡道:“玩笑而已,总不能指望陆相把辛苦种出的稻谷卖了补贴国库。”
陆逍不理会她的刻薄,继续说:“待安国公回来,臣会在元和殿设宴。公主与国公爷师徒情深,届时也一同前来吧。”
纪明霞见他主动让自己见师父,答应得干脆:“好。到时候若见我师父有半分损伤,都算在你头上。”
她心中欢喜,却也明白这是试探,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更不能有任何小动作。
陆逍似是无意地透露:“公主放心,回国途中有朔漠王的小公子护送。我记得他是公主旧部,本事应当不小?”
纪明霞微怔。宋朗?他怎么又来京都了?
她顺势问道:“不是白校尉护送吗?他这些日子不见踪影,我还以为被你派去西沙了。”
陆逍蹙眉:“公主似乎很在意白校尉?”
“自然,我向来佩服能与我切磋之人,若是武功在我之上,更是难得的英才。从前与他未分高下,可叹如今我这般模样,与文弱书生有何区别,看来再难决出胜负了。”她特意咬重文弱书生四字,她从未看不起书生,却知陆逍身子自幼孱弱,说这话单纯是想给他添赌。
陆逍眉头舒展,恢复那副温和笑颜:“公主日后该多学礼仪,执掌中馈才是正理。此次宋小将军入京,会带回虎符,前朝也算能安定了。”
听到“虎符”二字,纪明霞险些失控。宋朗为何愿将虎符交给陆逍?难道她赌输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若当时不交给宋朗,虎符早已落入陆逍手中。这消息虽坏,却并非不能接受。
只是想到军营中那个被众人信任,也信任众人的日子,忽遭背叛,她心中不免怅然。
况且..况且宋小将军那般容貌,实在不像个叛徒。想到这,她几乎要笑自己荒唐,这种时候竟还在想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她若是未读书开智定是个贪恋美色的混账。
她淡淡道:“那就好。此物烫手,摄政王小心伤着自己。”
陆逍似是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只当是祝福:“谢公主关心。”说罢,他欲起身要走,正巧见边上烛火快要燃尽,他亲自换上了新的蜡烛,方才离开。
*之后几日,纪明霞借风寒之名躲在彩绮阁休养。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在战场上多重的伤都能忍,如今闲下来了,反倒娇气起来。
她在屋中静静琢磨绣工,针下的花样一日比一日精致。
隔了两日,敬意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前来探望,这屋里才热闹起来。她与纪明霞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熟门熟路地钻进内室,见她一副悠闲模样,打趣道:“你还真琢磨起绣花了?既然闲着,不如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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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个荷包?”
纪明霞浅笑:“闲着也没什么不好。”
屋内几个侍女直挺挺地站着,没有退下的意思,不知是得了陆逍吩咐,还是当真没眼色。二人只好从手中绣样,聊到闺阁秘事,才寻到由头将下人们都支了出去。
待屋中只剩二人,敬意神色才严肃起来:“前日你托我救的那个杂役,已有下落。人还活着,但要救他出来,恐怕得等我父亲回京。”
纪明霞感激道:“多谢姐姐,这已是好消息了。”
敬意又凑近些,压低声音:“你下一步作何打算?我见你这些日子未有动作,细算你手中筹码,若能联系旧部里应外合,搏一次胜算不小。”
纪明霞轻叹:“不瞒姐姐,这两日我想了许多。原本我的计划是逼死陆朝仪,策反孟太傅,之后再对付那些重利的墙头草。至于护国军,虽说明面上是最大的障碍,可那魏通有勇无谋,挑拨他与陆逍并不难。可如今,我听说虎符将落入陆逍之手,若按计划行事,陆逍以虎符为令召集四方兵马,只靠征远军的忠心是不够的。”
“所以我在想,若是为了坐稳龙庭,不如放长线钓大鱼。陆逍虽掌权,却仍受各方掣肘。若我将他手下筹码一一夺来,不过换汤不换药。这些人该贪依旧贪,该逼依旧逼。我成为皇帝,但是我的女儿未必可以,姐姐这般才情的女子也未必能站上朝堂……我想寻一个破而后立的法子,打破僵局,可惜没有头绪。”
敬意点头:“你说得在理,但此法太过冒险。我有一计,你且听听,对付陆相孟太傅都非一日之功,眼下不如先从杜兰庭下手。”
纪明霞挑眉:“杜兰庭?那不过是个草莽之辈。”这人言语间皆是礼义廉耻,时常跳出来给她使绊子。她对此人印象不好,也不觉得他是能掀起什么风浪的人。
“你可知坊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多出自他手?”敬意冷笑,“他将你的事添油加醋编成话本,引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
纪明霞不以为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真正有分量如陆相之流,不屑此举,没分量的人些这种东西又无人相信。除掉杜兰庭是手段,真正要做的是挽回你在民间的名声。若得百姓支持,日后你强行夺权登基,百姓便是你源源不断的兵源。”
纪明霞眼中一亮:“姐姐果真军师之才。只是对朝廷命官直接动手,恐怕不妥。”
敬意轻轻按住她的手腕:“他那个妹妹,倒是个突破口。”
纪明霞想了想,问道:“杜晚情?”
敬意笑道:“是她,你也见了,听闻这位杜小姐颇有才名。每次在府上举办诗会举办的诗会,京中才俊皆以收到她的帖子为荣。”
纪明霞回忆此人特征,低声道:“我看她那口无遮拦的样子,若是哪日公然语出惊人,祸及家人也不是不可能......”
27. 姐妹情谊
敬意意味深长:“杜晚情娇纵,处处都要比别人高一头。想叫她生气,就要处处给她比下去。自然会想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纪明霞轻轻颔首,指尖抚过微蹙的眉间:“姐姐平日最是温和谦恭,若是连姐姐这样的人都针对她,她会不会一时气极,做出些贬损英雄的事来……”
敬意会意一笑,眸光流转:“父亲即将凯旋,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此事就交给我。”
纪明霞正要说话,小腹却突然一阵坠痛,疼得她蜷缩起身子,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敬意见状急忙上前,语气里满是担忧:“我记得从前你腹痛不会如此厉害。”
“是前几日着了凉。”纪明霞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服下。
这是天鹤从前配的止疼药,说每月只能用一颗,否则会有毒。这样厉害的药一颗也只能管上一日,一般是受了伤才用,今日她想多和敬意说说话。
敬意看着她强忍痛楚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
她想起从前的长缨来,小长缨打架输了会哭的很厉害,哭完了又忍疼爬起来继续打。可现在的她,疼了不哭,气了不恼,总在笑,却笑得都不开心。
按理说,一个要做帝王的人喜怒不形于色是好事,可在她心里,长缨是个活生生的人。
“姐姐?”纪明霞见她出神,轻声唤道。
敬意回过神来,握住她微凉的手:“往后你更要爱惜自己身体。我虽未同你一同征战过,可听父亲说,你拼杀起来不要命。你现在要明白,你若出事,所有的谋划就全完了。”
纪明霞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以后不会了。父皇继位算早,也已经二十有八,高祖更是年过半百才继位。父皇身体康健,我总以为自己还有大把时间慢慢笼络人心,所以想从底层做起从将军开始慢慢爬,将军自然要身先士卒。现在有人不给我这个时间,打得我措手不及,也是提醒我有些事情不像从前了。”
“这也是好事。”敬意柔声安慰,“长缨不输旁人,只是没看见对手在哪。”
纪明霞轻叹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自嘲:“是我傲慢了。”
“冗外必先安内。”敬意意味深长地说。
纪明霞抬眼打量她,忽然转了话题:“姐姐倒是懂得藏锋守拙,我见你在这宫中出入也没人提防。从前在宫中作伴读时,太傅提出的问题你都能对答如流,可若不问你,你也从不多言,姐姐这低调,如今起了大用处。”
敬意见她渐渐安稳,也放下心来,她道:“我若说是为什么,你可别不高兴。”
“怎会?姐姐快说。”
敬意莞尔一笑,眸光格外清醒:“你若是能成事,那我的前程便可放在前朝,你若不能成事,那我这辈子最高的位置,却要靠嫁个好人家。不是我自甘堕落,女人若是想往上爬,没个一官半职傍身,只能靠嫁人。所以我佩服皇后娘娘,从江南书香小户成为一国之母,世人都说是因为帝后爱情忠贞,可我不信皇后娘娘没有自己的手段。”
这话说到了纪明霞心坎上。她的母亲是胡女,是如何变成江南户籍,又嫁给父皇中间的艰难她从未听人完整说过。但凭父皇那没本事的样子,想独自妥帖处理这些事儿基本不太可能。
可若说爱情,他们绝对是有,而且胜却世间大多数人。
纪明霞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促狭:“所以姐姐从前想做状元之妻,后来为何又没嫁?”
当年的状元郎江扶宁,如今已是御史,他依附陆逍门下算是新贵。
敬意正要开口,外头忽然有人通报:“嘉宁太妃和孟二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孟思嘉和孟思源一前一后步入殿内,身后跟着两个抱着谢礼的侍女。
这位嘉宁太妃似乎仍然没习惯这个身份,开口时声音显得很生涩:“哀家,特来谢公主对小妹救命之恩,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纪明霞静静打量着她。孟思嘉比从前消瘦不少,原本她也是自己的伴读之一,可后来不知怎的她再没入过宫,再见时,她已经成了嘉妃娘娘,现如今更是成了最年轻的太妃。
“阿念,”纪明霞轻声唤她的小字,“可能我没有资格,但还是想替母亲和你说声抱歉。”
孟思嘉显然没料到公主见面就会说这个,一时怔住:“没,不是……”她颤颤巍巍,话没说全就被旁边的嬷嬷瞪了一眼。
若在往常,梦思源应该会立刻接话,说些“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是一句道歉就可以了事”之类的话。但今日的梦思源却只是得体地接过话题:“前几日落水受到惊吓,未能及时登门道谢。听闻公主因此感染风寒,特意让姐姐陪着我来登门道谢,给公主添麻烦了。”
殿中氛围总有些别扭。
纪明霞温声道:“贪恋春色本是雅兴,我不过举手之劳,二小姐可大好了?”
孟思源莞尔:“无事了。”
纪明霞见屋内有这几个嬷嬷在,两个姑娘总是不大自然,便给言竹姑姑一个暗示。
言竹会意,上前道:“我看几位姑娘还有闺中密话要谈。不妨请两位嬷嬷跟我去偏殿喝杯茶。”
不得不说,青鸟送来的言竹在这种事上极其有眼力。眼见公主身边都没人伺候,那两个嬷嬷自然不敢留在房中,只得跟着退下。
孟思嘉的表情明显缓和了几分。
敬意笑着打圆场:“阿念从小就是这样乖巧的性子,这么多年竟一点没变。”她这话说得自然,仿佛几个人就是普普通通的闺中密友,没有如今的身份差距。
孟思嘉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吟:“我……我哪里有什么性子?”
孟思源立即护着姐姐:“胡说,长姐是天底下最和顺温婉的人。”
纪明霞目光在姐妹二人之间流转:“你们姐妹关系倒好。”
“那是自然,”孟思源语气坚定,“谁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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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我要与她拼命。”孟家上下那么大,可她们眼里彼此才是唯一的血亲。
话音落下,气氛又尴尬起来,欺负过她姐姐的人,纪明霞母亲应该算一个。
纪明霞轻叹一声,意有所指:“真好。宫中辛苦,你这姐姐性子软,你倒刚强许多,是要多护着她,免得做些身不由己的事。”
提到身不由己四字,孟思嘉神色微变
“我,我大约生来就是身不由己的。”她声音哽咽,竟落下泪来。小时候,她不得不去选伴读,不得不去见人,好容易选上了,又被拉回家中修女德礼仪,到了出嫁的年纪又被连哄带骗送入宫中,帝后感情极好,她处境尴尬,只盼着有了孩子后再不插足其中,与孩儿相依为命,可后来孩子也没了......
她不敢恨任何人,只能将所有的委屈咽下。
“阿念?”纪明霞轻声唤她。
孟思嘉拭去泪水,强自镇定:“小礼儿的事,公主不必放在心上。他就算平安长大了,还不是和我一样身不由己。况且,公主救了我妹妹,也算两清了,我已经失去孩子,若是妹妹出事,我也不必活下去了。”
孟思源递上娟帕,唤了声:“长姐......”
纪明霞心中泛起千万种思绪,却知此时不能与她二人交心,只得温言安抚。
殿内光阴斑驳,映照着一张张各有心事的面容。她有些害怕,现在看到这姐妹之间的真情,竟会本能地想着能否利用一二。
孟昭的帝王心术,教的实在是太好了。
敬意笑道:“眼下便是最好的了,二小姐能时常入宫与太妃娘娘作伴,太妃娘娘定是舍不得二小姐出嫁,。”
说到这,纪明霞想起孟思源落水那天,难道说她真是演给陆逍看的,为了日后留在宫中吗,这样的话,这姑娘也太傻了些。
孟思源红着脸:“我才不要嫁人,我要陪长姐一辈子。”
孟思嘉揽住她,无奈道:“说什么傻话呢。”
二人没依偎多久,孟思嘉身边那嬷嬷又折了回来,高声道:“太妃娘娘,您该回宫服药了。”
孟思嘉好容易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绷起来。
纪明霞看这情形,开始庆幸自己方才没说出什么拉拢的话来,这姑娘太怕那位老嬷嬷了,估计随便施压,她就全盘托出了。
她道:“回去吧,医官说我不易吹风就不相送了。”
二人走后,纪明霞没打算放过敬意,她问:“姐姐,你与那状元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敬意无奈:“我还以为你要为她二人唏嘘一会儿。”
纪明霞咋舌:“唏嘘感慨,那自然是有的,可她二人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还有机会从长计议,见她们姐妹情深,长缨心中有愧,自觉从前对姐姐关心少了些,现下想关心关心姐姐,不好吗?”
敬意被她逗的捂嘴偷笑,连连道:“好好好,长缨说什么都好。”
28. 公报私仇
彩绮阁外。
宫墙夹道间,几株玉兰在风中微微摇曳,花瓣边缘因为下雨染上了憔悴的褐色。轿辇缓缓前行,孟思嘉坐在轿中,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浸湿了衣襟。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那时宫中为公主遴选伴读,不论男女皆可入学,由她祖父亲自执教。所有人都认定,那名额定会落在聪慧机灵的妹妹思源身上,而她这个不起眼的姐姐,不过是陪衬。
面对家中长辈的冷眼,她早已习以为常,连失落都显得平静。可后来不知为何,妹妹竟吵闹着不肯去,最后,孟家的名额阴差阳错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其实书院里教的功课,她大都听得懂,却从不敢开口。只因一旦说错,祖父便会觉得她丢了孟家的脸面。后来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容易出错,错得多了,连她自己都信了自己愚钝。
伴读的第一日,她见到了公主。
那位殿下并非想象中锦衣华服的模样,反而穿着一身利落的紧身装束,马尾高束,神采飞扬。她是那样耀眼,无需任何人衬托的谣言。
可就是这样的公主,课间时竟注意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她。在无人在意的时刻,公主拉起她的手,将她带进了众人的游戏之中。从那以后,她的话渐渐多了,脸上也终于有了属于孩童的笑意。
然而不过月余,祖父便斥责她“越来越没规矩”,将她赶回家中学习礼仪。那些短暂的快乐,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转瞬即逝。
轿辇转过宫墙一角,远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冷冷的金光。孟思嘉从回忆中惊醒,指尖轻轻拭过眼角。
随侍的嬷嬷察觉她的异样,语气不善:“太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您如今都是做太妃的人了,该端庄些。”
一旁的思源忙替她解围:“姐姐是想起了伤心事,为小侄儿难过呢。嬷嬷您也是做母亲的人,该体谅这份心。”
嬷嬷听了这话,神色稍缓,终于不再多言。
*彩绮阁内,烛火轻摇。
敬意换了身月白寝衣,钻进纪明霞温暖的被窝,她今晚要留宿在这了。可人儿蜷在两人中间打盹,尾巴懒洋洋地晃动。
纪明霞挽着敬意的胳膊:“好姐姐,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敬意倚着软枕,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道:“江扶宁这个人,没那么坏,当然也不好。”
“没那么坏?”纪明霞皱眉回想。她回京时,此人确实为难过她。印象里他容貌虽不比潘安,但也算清秀,只是说话总带着腔调,显得老气横秋。
“当初选他为夫婿,并非我本意。”敬意的声音很平静,“是他自己上门求亲的。他说日后要封侯拜相,要我做诰命夫人,虽然只是个举子,却信誓旦旦许我凤冠霞帔。”
烛花轻轻一爆,敬意的目光有些悠远:“我没看上他,他就日日来府上纠缠。今日送诗,明日赠画,当时你在边关,不知那阵仗有多大,后来时间久了,我竟被打动了。”
纪明霞不解:“既然如此执着,为何后来...”
许敬意淡然道:“后来父亲告老还乡,这门亲事他就不再提了。”
纪明霞恼道:“背信弃义!他都这样了,你还觉得不算太坏?”
可人儿被惊醒,在榻上踱了几步,又趴回去继续睡。
敬意看向纪明霞:“他求的不是我,是安国公府的权势。我求的也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状元郎的前程。我们是一样的人。”
纪明霞若有所思。
“他也没骗到我。”敬意的声音很轻,“他给的承诺是真心的,只是这实现的方式,需要踩着安国公府往上爬。”
月色透过窗纱洒在两人身上。可人儿在梦中动了动耳朵。
纪明霞问:“如今师父重任要职,他该后悔了吧。”
敬意微微一笑:“他现在只怕我伺机报复,我当然要报复他。”
纪明霞不解:“我看你对他也没多少恨意,为何还要报复?”
敬意轻抚着可人儿的小脑袋,说道:“傻丫头,他和你有仇怨啊。此人和杜兰庭是一路货色,都没少杜撰你,只是他没什么背景,比较好除掉罢了,我都没想着与你商议。”
纪明霞了然,又道:“若他二人接连出事,恐怕惹人怀疑。”
“怀疑又如何?”敬意语气平静,“我早已让父亲处处针对江扶宁,背后之事陆逍肯定都查清楚了,他要护不住人怪的了谁。”
纪明霞默然。
她觉得敬意笑意盈盈的面庞下藏着的心狠美妙至极,如此行事,若说是一点私怨都没有,她是万万不信的。
外头似乎在下雨,淅淅沥沥地,听着不大。
纪明霞起身,看窗子已经尽数关好,又窝回榻上,轻声道:“姐姐不是把嫁到高门大户做退路吗,若是蛮横的名声传出去,恐怕就要和长缨一条路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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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意笑笑:“蛮横的是我家老头,又不是我,不过我也确实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
纪明霞见她眼中有些惆怅,没追问,静等着她说完。
“今时不同往日了,乱世之中,昨日王公贵族明日可能就是卑微尘土,不把权柄握在自己手中,别说富贵,性命都可能不保。”
听到这,纪明霞觉得,自己身上已经压了越来越多的赌注,天鹤想做医官,青鸟想去观星台,还有如今的敬意,她要权柄,要富贵,要居于人上,还有将士们,他们想要安稳的北虞,想用自己的血换家人安度余生......
这些筹码不会叫她喘不过气,她只觉步履愈发轻松。
敬意见她不说话,玩笑道:“想什么呢,日后你我就是君臣,这难得交心的时候,珍惜些吧。”
纪明霞目光灼灼:“以后也一样的,属于我们的北虞,不需要把野心藏起来。”
敬意眼神一闪,忽然道:“其实我从前,有个特别荒谬的想法。”
“哦?”
敬意左右顾盼,红着脸道:“刚及笄那会吧,阿爹为我物色人家,我看了一圈皆不满意,就和阿爹说,长缨是男子就好了,你我帝后齐心,定能国泰民安。”
说来有趣,那时她还不通男女之事,却明白婚姻是利益的整合。
纪明霞笑了,打趣道:“怎么,姐姐现在看不上我了?”
“说什么胡话?”敬意做事去捂她嘴,“什么看上看不上的,我是觉得,你若是男儿,那以后仍会有千千万万个不能出头的纪长缨和许敬意。”
纪明霞神情也认真起来。
她有些想哭。
类似的话,她在天鹤那听过,也在旁人那听过。明明自己没把日子过明白,却在想着千秋万代。
她紧握着敬意的手,颤声道:“何其幸哉,我是公主。”
眼泪最终没有落下来,她理顺呼吸,说道:“彩绮阁外已经不会多派看守,姐姐可以常来,但最好提前备些绣样什么的,掩人耳目。”
许敬意点点头,说道:“好,不过听说书院那边计划着给我们安排宫中食宿,说是日日出入宫闱多有不便,届时我再想到宫外传消息恐怕就难了。”
纪明霞略作思量:“无妨,姐姐是智囊,能伴我左右是好事,至于传信,我另有人选。”
敬意稍稍心安,她道:“好,我这边也再想办法周旋。”
29. 重回书院
宫内宫外联络的人选,纪明霞已经有了盘算。
自打防守不严,她与青鸟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往来,暗中找她办事反倒容易了许多。再者,玄凤此次归来,或许也能为己所用。她记得玄凤眼中对战场的憧憬,这样的人见了真正的军营绝对不会再甘心看守深宫。
只是这一切,还需等西征大军回朝后再议。西沙比漠北路途更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月底。
月色西沉,二人一猫渐渐入眠,彩绮阁中只剩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次日,天光未亮。
敬意被可人儿踩醒,她睁开眼时,十几斤的白团子仰着脑袋,正把她当做踏板。
她没生气,坐起来把猫抱下去,却听边上的人喉中发出阵阵哼声。她见纪明霞眉头紧蹙,神色焦急,仿佛梦中在寻找什么东西。
敬意轻轻将她拍醒,对上她眼中的泪光,心头说不上来的难受,她柔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纪明霞怔怔的看着眼前人,缓了很久才分清梦境与现实,她道:“没什么,许是母亲又想我了。”
敬意闻言更放心不下:“又?你...时常梦见皇后娘娘?”
纪明霞已起身披衣:“是啊,不过没事,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见她了。”
敬意不敢多提她伤心事,终究未再追问。
梳洗罢,敬意便要去书院,许是昨日那颗药丸功效尚在,纪明霞自觉身子已无大碍,执意同行。
路上,她想着青鸟给的那本册子,杜晚情,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所出,因为兄长杜兰庭仕途顺遂名字才被记在嫡支谱系上,此人张扬跋扈,最不甘低人一头。
她心里有了盘算,打算配合敬意先激一激她。
西宫书院内,春意渐浓。
一进门,便见不少姑娘换上了统一的装束。昔日姹紫嫣红的景象,化作一片整齐的新绿,只零星点缀几抹异色,如绿茵中偶然绽放的野花。
“这衣裳……姐姐可有?”纪明霞轻声问。
敬意整理衣袖,神色平和:“我也得了,只是尺寸不合适,送去改了。”
纪明霞喃喃道:“为何独我没有?”
舒王妃恰从旁经过,含笑解释:“殿下身份尊贵,怎能与寻常姑娘穿一样的东西?”
“千万别特殊。”纪明霞连忙摆手,唇边浮起一丝勉强的笑,“还请伯母为我也备上一件。”她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落人口实。再说,她平日衣着本就朴,有置办华服的钱财,不如拨作军费。
舒王妃柔声赞道:“殿下识大体。”
开课前,纪明霞问敬意:“我不在这两日,书院都教了什么?”
敬意低声道:“不过是些寻常礼仪。”
这话让纪明霞心下一动,这书院,倒像是专为她而设。趁她不在,先把那些无用的课程教了。等她回来,又开始搬出来她不擅长的调香刺绣。陆逍就这般想驯化她?
而且纪明霞发现,自从教习姑姑发现她绣得略有雏形后,来指点的次数反倒更多了。
她认真听讲,依样照做,越学越觉此道入门虽易,精通却难,隔行如隔山不是空话。
教习姑姑脸上已酝出怒色,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纪明霞态度极好,让拆便拆,让重修便重绣,但每次返工只进步一点,急得教习嬷嬷眉头紧锁,她自己却从容不迫。见嬷嬷神色不对,便立即拆了重来。
教习姑姑无奈,她都快觉得这位公主是故意的了,可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她故意学的慢有什么好处。她们本来是要磨公主的性子,可如今这位公主分明温顺如水,几位姑姑和舒王妃相顾无言束手无策。
纪明霞真没想那么多,见旁人绣得精巧,她大大方方上前夸赞求教。那些姑娘见公主垂询,忙不迭将绣品捧到她眼前。
按理说,这屋里绣工最好的当属杜晚情。此女不负才女之名,诗词出众,绣工更是无可挑剔。可她怎么都不明白为何自己技艺超群,所有的目光却总被纪明霞吸引,哪怕她的绣工平平无奇......
一日,杜晚情终于按捺不住。当纪明霞再次展示她那绣样时,杜晚情冷不丁开口:
“公主这绣工,倒与孩童涂鸦无异。”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边人听见,“若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皇室无人?”
满室霎时寂静。
纪明霞不恼不怒,只抬眼淡淡看她:“杜姑娘绣工精湛,本宫自愧不如。只是这书院之中,原该互相砥砺,何必出言相讥?况且皇室如今确实无人。”
杜晚情柳眉一竖:“你...臣女不过直言相谏。公主身份尊贵,更该勤勉精进,免得贻笑大方。”
“杜姑娘说得是。”纪明霞从容收针,“不过本宫听闻,真正的世家风范,不在技艺高低,而在胸襟气度。杜家世代书香,想来最懂这个道理,姑娘如今言行,与杜家家训恐怕不大一致吧?”
杜晚情脸色一白。她最恨旁人拿家世说事,偏支所出是她心头一根刺,若不是兄长争气,他们到京都杜府拜年都会被当成打秋风的远亲。
敬意适时接话:“说起世家风范,我昨日翻阅典籍,见杜公家书已被装订成册,乃当世典范,范杜姑娘想必已得真传,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温清雅性子直,高声道:“找她请教什么,她与杜公亲缘不是早出了五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晚情咬着唇,愤愤坐回原位。她原想挫一挫纪明霞的锐气,反倒让自己难堪。
这日后,杜晚情愈发变本加厉。只要纪明霞与谁交谈,她必插话打断;见谁与纪明霞亲近,她便冷嘲热讽。甚至故意将纪明霞的香炉碰落在地。
“哎呀,臣女一时失手。”她语气毫无歉意,“公主不会怪罪吧?”
纪明霞弯腰拾起香炉的碎片,轻轻用娟帕包好,神色依旧平静:“无妨。倒是杜姑娘步履轻浮,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请太医看看?”她觉得这姑娘简直是小孩子脾气,若不是利益冲突,其实也有些可爱。
边上几个姑娘忍不住掩口轻笑。
杜晚情气得脸色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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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无从发作。
一日课后,纪明霞与敬意在回廊下说话,杜晚情又跟了过来,故意高声与旁人道:“有些人生在皇家又如何?焚香品茶绣花什么都做不好,将来怕是难作天下女子的表率......”
纪明霞转身看向她:“杜姑娘似乎对本宫格外关切?”
杜晚情一怔:“臣女不敢。”
“本宫倒觉得,杜姑娘才华出众,该把心思放在正处。”纪明霞语气温和,“毕竟,杜家的门楣,还要靠真才实学来光耀。”
这话正戳中杜婉晴痛处。兄长都已经做到礼部侍郎的位置,她在族中仍始终低人一等,可兄长还要执意在族老母亲卑躬屈膝,她喜欢吟风弄月,却不懂官宦与世家互相扶持。
她脱口而出:“公主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处境吧!自身难保还指教旁人。”
话一出口,满堂皆惊。
连原本与杜晚情交好的孟思源都皱起眉头,悄悄退开几步。
杜晚情自知失言,脸色煞白,匆匆离去。
温清雅对着她的背影冷哼:“什么东西,也配议论公主!”
纪明霞默然不语。她被软禁这是原本就是不能搬到明面上说的。外人说公主自觉有愧才退居深宫,所以她即便不掌权,身份也依旧高人一等,杜晚情显然是知道真相如何,所以才敢不把她当回事儿。
或许是书院众人如今都在宫中小住,这话一时并未传出去,杜晚情似乎低调许多。
如此又过了几日。
纪明霞总算拿到那书院统一发放的衣裙,只是实在不算合身,穿在她身上略短了几寸,反衬得她身姿挺拔利落。舒王妃有些后悔没让人把衣裳做成桃粉,她忽然很想看看,这位公主若穿上娇嫩颜色,会是何等风姿。
孟思源似乎也开始不理睬杜晚情,她整日独坐一隅,比从前沉默许多。纪明霞暗忖,当初孟思源与自己针锋相对,恐怕少不了杜三小姐的挑唆。
三月二十九,一日课业结束,舒王妃告知:“明日西征大军凯旋回京,书院休沐三日。”
当晚,大太监徐林福亲自来彩绮阁传话,邀纪明霞明晚到元和殿赴庆功宴。
纪明霞叫人给了赏银,独坐在院中发呆。
她想起宋晴初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想不通这人究竟为何现在交出虎符,是陆逍给的好处太多了?若是朔漠王一家已明确了立场,那日后她就又多了一大劲敌......
小腹隐隐又是一阵坠痛。月事明明已结束多日,却仍淅淅沥沥见红,天鹤如今也只许她练练腕力了。
她原是装病,这下倒真成了病人。
眼见气色不如从前,她心下不免有些忧虑。听闻宫中有娘娘便是这个病症,最后香消玉殒,可那都是产后落下的病根,她分明年纪轻轻......
天鹤看出她的忧虑,宽慰道:“有我在,你放心。”
纪明霞笑的勉强,她亲眼见到天鹤研究药方到深夜,神色也憔悴了不少,若真有那么容易治好,这小姑娘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30. 半块虎符
宫宴之前,纪明霞再未收到任何消息。她如同一具精致的提线木偶,任由宫人为她披上华服,插戴珠钗。
吉时将至,大太监徐林福亲自前来,躬身将她迎入元和殿。
殿内穹顶高阔,烛火通明。
主位上并设的两张案几,她与陆逍平起平坐。
大臣们陆续入席,师父许平山昂首走在最前,步伐不似从稳健,想必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痛。
宋朗紧随其后,位列几位副将之前。他戴着半副面甲,却丝毫不掩风姿。纪明霞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澄明如初,让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是他演技太过精湛,还是心中本就坦荡无愧。
玉盘珍馐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她坐在这繁华的中心,却感受不到喜悦。
她垂下眼帘,避开那道让她心绪不宁的视线,拿起面前的白玉酒杯轻啜一口。暖意滑入喉咙,她暂时忘记了,天鹤不许她饮酒。
宴至酣处,终到了论功行赏之时。
陆逍率先举杯,声音洪亮传遍大殿:“此番大捷,扬我国威!安国公居功至伟,本王代朝廷,敬安国公一杯!”
许平山默然举杯,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陆逍面色不变,继续道:“这第二杯,若非朔漠王及时出兵,此战绝不会结束得如此之快。朔漠王镇守边疆无法进京,这杯,便敬宋小将军!”
“义不容辞。”宋朗起身,举止利落。
顿了顿,陆逍再次高擎酒杯:“这第三杯,敬我北虞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
众臣纷纷附和,颂扬之声此起彼伏。
纪明霞定了定神,也随之举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敬诸位将士。愿我北虞,山河永固。”
她话音刚落,宋朗便关切道:“公主身子如何了?见公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我都好。”她简短回应,不愿多言。
陆逍见他二人当众交谈,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杜兰庭见时机已到,站起身,扬声道:“臣听闻,宋小将军此次凯旋,不仅带回捷报,更要将先帝御赐的虎符献还朝廷。此等忠心为国之举,真乃社稷之幸,吾辈楷模啊!”
此话一出,满殿目光瞬间炽热起来。无数视线聚焦在宋朗身上,殿内响起一阵骚动。谁都明白,如今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虎符也落入摄政王之手,那他陆逍便是无名皇帝了。
万众瞩目之下,宋朗从容起身,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纪明霞看清那东西,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终究是赌输了,他当真将虎符带了回来。
眼下,也只能留下看看朔漠王是何态度,他们到底是向陆逍投诚,还是仅仅不想接下这烫手山芋。
宋朗笑道:“杜尚书言重了。虎符在此,请摄政王与公主殿下验看。”说罢,他将手中之物放入太监递上的锦盘。
那太监小心翼翼弓着身子,迈着细碎的步子,在众人注视下将锦盘呈到陆逍面前。
陆逍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虎符拿起。下一刻,他的脸色变了,不是得意,而是难以掩饰的怒气。
纪明霞瞥见那虎符,神色也是一变。她看向宋朗,只见他眼中带着三分得意,正等着陆逍发作。
她心中那块石头终于稳稳落地。
满朝文武中,离得近的皆惊叹连连,离得远的伸长脖子往前探看,不明所以。
半晌,陆逍才压着怒气质问:“宋小将军!这虎符为何只有一半?你此举何意?莫非是要出尔反尔!”
宋朗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虎符本就一分为二,合则调兵,此乃祖制!父王确嘱我交还朝廷,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直刺殿中诸人最敏感的神经,“然,如今天下未定,新帝未立!若将完整的兵权尽数交予摄政王一人之手……试问各位,万一将来有人心生异志,凭此符调动我朔漠边军,祸乱朝纲,这责任谁来承担?!我宋家世代忠良,守护的是纪氏江山,不得不虑之深远!”
“放肆!”杜兰庭拍案而起,怒意勃发,“依你之言,摄政王如今竟调动不了边军,还需看你宋家脸色不成?”
宋朗面无惧色,声音掷地有声:“并非要看宋家脸色!而是要天子首肯!我宋家之忠,忠于纪氏,忠于先帝,忠于公主,忠于未来的陛下。另外半枚虎符何时归匣,当由天子定夺。届时,宋朗自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在此之前,朔漠愿代为保管。”
他这话赤裸裸地揭开了陆逍的尴尬,他倾朝野却名不正言不顺。
一直沉默的陆逍,此刻反而低笑起来。他不打算与之争执,“何时归匣由天子定夺”,这话说的真好,他若是敢定夺,那不就是自封天子。
他抬手,制止了欲要发作的杜兰庭,目光幽深地看向宋朗:“朔漠王果然思虑周全,忠心可鉴。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强求了。”
一直静观其变的孟昭适时开口:“如此安排倒也合理。在座皆是北虞忠良,所掌权柄最终都要交还陛下,互相之间本就有监察之责。”他话锋微妙一转,又道:“不过,宋小将军年少有为,戍边辛苦,此番既已回京,就不必急着回去了。宫中御林军正缺一位副统领。我看,此职位于你再合适不过。摄政王觉得呢?”
陆逍闻言,面色明显缓和许多:“太傅言之有理。”
纪明霞心中一紧,下意识看向宋朗,微微摇头。
御林军副统领看似风光,实则权力有限,一旦留下,便处处受制,步步维艰。孟昭这老狐狸是要把宋朗留下来做质子。
宋朗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微弯,随即竟是爽快应承:“好!边关风沙大,我也确想领略一番京都繁华。这御林军副统领之职,我接了!谢太傅提拔。”
他神色张扬,似乎将这高官当做玩物接下,在坐品级稍低的心中多有不悦。
宴席又持续片刻,纪明霞心中烦闷,加上酒意上涌,便寻了个借口离席。众人也只当她要去更衣,并未阻拦。
她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脚步虚浮。夜风微凉,稍稍吹散了些许醉意。
行至半路,她刻意甩开身后宫人,不打算再回筵席,独自往彩绮阁走去。
宫道寂寂,月色如水。
她漫步其中,不知走了多久一阵幽咽箫声随风传来。她哭笑不得,这萧吹的实在是是不可恭维,她随即循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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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走去,绕过几重宫墙,终于见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宋朗不知何时已等在前方。
她蹙眉,带着几分无奈:“宋小将军,你疯了?”敢只身闯入内宫,还大大方方吹箫,实在不像头脑正常的人能做出的事。
箫声戛然而止。宋朗收起玉箫,快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公主,我就知道您会过来,精锐兵力都聚拢在元和殿了,咱们这位摄政王倒是惜命,附近独此处无人,你我......你我君臣心意相通。”
夜风拂过,吹乱衣摆。
纪明霞看着他,想到偌大宫宴,两个重要的人同时离席,那边的人恐怕早已急疯了。想到陆逍强装镇定的模样,她不禁莞尔。
她道:“宋小将军很聪明,但,最好不要仗着这点聪明留在京都。”
“宫中守卫如此松懈,看来御林军护不得公主周全,是该换个统领了。”他见纪明霞说的认真,又收起玩笑补充道,“我在边疆,如今能为公主做的事有限。父王一心求和,不许我拿着整个朔漠百姓的性命陪你冒险。但请公主信我,我已经有办法了,此来京都不是意气用事。”
她似乎没在听见宋朗说什么,神情呆滞地伸出手,试着想要取下他那半块面具。
宋朗微微低头,低声道:“别,臣受伤了,不好看。”
纪明霞错愕。宋朗分明是沙场勇将,怎会将容貌看得如此之重,这得是受了多重的伤,真是可惜,这样好的容貌就这样毁了。此刻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若是不看,倒显得她在意。
她道:“无妨,我看看。天鹤那儿有上好的祛疤药,回头叫人给你送去。”
宋朗垂着头,耳根微红,踟蹰片刻,终是取下了面甲。
纪明霞凝神看去,不由一怔,那张脸依旧俊朗,哪有半点伤痕?
她疑惑地问:“伤在哪儿了?”
宋朗指了指眉骨上方。那儿有道极浅的白色疤痕,几不可查。
纪明霞哑然失笑:“这点小伤,以后还是别遮了。天生你这副好模样,就是给人看的。”
宋朗低声应到好。
纪明霞觉得,这人在旁人面前和在自己面前简直判若两人。所有的骄傲不羁,在她这都收敛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注意到他时是在战场,为了谢他挡箭之恩,她将自己的鎏金面甲戴随手赠出。那时她说的话好像是“生得这样好看,可别把脸给弄花了。”
这厮不会是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吧?若真是如此,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没敢追问,只道:“将军快回吧,你既然要留下,今日完全没必要冒险见我,有话日后再说,我也该回宫了。”
宋朗没多解释,只作揖拜别:“臣,告退。”
纪明霞快到彩绮阁时,终于撞见一众守卫,那些人零零散散,似乎已急成一团。
领头的忙道:“公主,您到哪儿去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纪明霞佯装无辜:“太久没在宫里走动,又喝了点酒,一时走错了。”她赌这些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丢公主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差人去元和殿回话。
31. 让他离开
纪明霞只觉浑身绵软无力,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中,头脑昏沉。
见天鹤不在,她反手关上门,也未唤人侍奉。
不过是多饮了几杯,却不知为何难受得厉害。她坐在妆台前,刚拆下发冠,便累得伏在桌面上。
屋里甚至未燃烛火,静得落针可闻。
......
再睁眼时,小屋已点上灯烛。她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仍在宴席上,她下意识坐端正些,直到看见天鹤,才终于放松下来。
天鹤道:“小顺子说你已经回来了,怕你出事,叫我进来瞧瞧,怎么回事?衣服也不换就睡过去,还一身酒气。”
纪明霞勉强一笑:“这种场面,小酌几杯难免的。”
天鹤嘟着嘴:“嘱咐你的话,你总是不听,身子垮了,还能办成什么?”
纪明霞欲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莫非真是喝多了……”她喃喃低语,“可我明明只少饮了几杯,怎会晕成这样……”
天鹤欲言又止,默默为她拆去余下的金钗玉环,又帮她褪去一身华服,扶她躺下。
纪明霞见她又把话压在心里,笑道:“那我再多喝些药,再苦我也甘愿。”
天鹤结结巴巴:“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纪明霞装傻,并未点破天鹤故意把药熬苦的事。
天鹤脸已通红,她道:“是药三分毒。”
纪明霞笑着哄她:“好啦好啦,后面几天,他们大概也不会打扰我,有的是时间养身体。”
天鹤嬷嬷为她掖好被子,顺手燃了一支安神香,再回首时,见她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过这一夜似乎注定不得安宁。
不知几更天,纪明霞从睡梦中惊醒,感觉有一道阴测测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她本能地睁眼,看见陆逍守在床前。
陆逍眉头紧锁,借着烛光看清她憔悴的面容,想唤醒她,也想质问她。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每次以为她安分了,她就要做些出格的事。
原以为纪明霞已没了心气,才敢带她到人前,想着她为了让安国公放心,总该配合他把这场君圣臣贤的戏演完,可她又半途离席,招呼也不打。他强打着圆场,宴席结束便过来瞧她,见她睡的这样安然,一时无所适从。
明明前段时日在女学都好好的,偏又在这时给他难堪。
刚进这件屋子时,嗅着甜梨香,他心中甚至动了那个可怕的念头。他想直接将她占有。
若她完全成了他的人,一切便成定局。
什么礼法祖训,他都不想管。他心中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个劝他止乎礼,一个催他不必再忍。
恰在此时,纪明霞睁开眼。
陆逍不过几息之间便理清心绪,压抑着怒气问道:“你可是存心的?公然离席,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在窃你的权,是吗?”
他说的理直气壮,就好像窃权的当真另有其人。
纪明霞虚弱地抬眼:“陆郎如今倒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陆逍对上她那双眼睛,每次她带着似娇似嗔的嗓音,唤他“陆郎”时,眼神都无比澄明。
他没来由地心虚,面上却不显,他道:“公主,您到底想不想北虞江山安定?”
纪明霞坐起来,紧紧裹着被子,她道:“想。但我现在更想睡个好觉。那种应酬场面,我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陆逍不信,他语带威胁:“公主,臣劝您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
纪明霞苦笑,三分真情,七分演技:“你想多了。如今我这身子越发不济,只觉得能活多久都是问题,没心思与你计较这些弯弯绕绕。你若要防我就尽管防着,不要顾此失彼就好。”
陆逍似乎不想再争辩,他道:“不过是不能习武而已,何至于说这种丧气话?往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帮你守着前朝,你打理好后宫琐事,我们相守一生,不好吗?”
“好啊。”纪明霞轻笑一声,“可我当真能活到那个时候吗?陆鸣野,我从未想过,我不过舞了两下枪,就难受得像丢了半条命;不过饮了两杯酒,就昏沉得不省人事。你让我留在席上做什么?丢人吗?我觉得我再喝一杯,就能睡在众目睽睽之下昏睡过去...罢了,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吧。”
陆逍俯身靠近:“你当真不是有意?可宋朗也离席了,你没去见他?”
他确实敏锐,即便侍卫在他面前周旋过,他仍能猜出几分真相。
纪明霞坦然应对,陆逍就算不问,她今日也要把事挑明:“是他来寻找我,我让他走,别留在京都。”
陆逍沉默地看着她。
纪明霞撑起身子:“你不必多心。宋家至始至终支持的并非皇族,而是一个能安稳掌权之人。你若真有那本事,自然也能将朔漠收归麾下。军中之事我比你明白,信我,你能省去不少心思。但宋朗不同,他与我与师父,皆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效忠于我。让你放他回去,我确有私心,但此事于你亦无坏处。”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怀疑他想用自己的命,挑起朔漠叛乱。宋文郡的为人你或许不清楚,我却与他故交甚深。他看似中庸,却最是护短,若他儿子在京中出事,你再难与他同心。不要想着留他为人质,孟太傅最懂制衡,他若把宋朗留在京都,既能制衡你,也能牵制朔漠,你留他在京中毫无益处,倘若他执意玉石俱焚……
她长长叹了口气,看向陆逍,说道:“你自己斟酌吧。”
这番话确是肺腑之言。宋家这一环,于她日后成事至关重要,可就算是她也只计划重掌朝局后再纳入这块版图。
今日虎符一事,她已确认宋家的态度未变,那宋晴初没必要留下冒险。
她不能将自己的谋划一一说给他听,最好的办法,就是借陆逍之手,赶他回去,所以她明知时间珍贵还要与他打趣闲话。
陆逍似乎思量许久,说出的话却让纪明霞哑口无言。
他道:“公主就一定要在我面前这样关心其它男子?”
纪明霞皱眉:“你莫不是疯了?这岂是男女私情的事?”她欲起身送客,可又是一阵目眩。
陆逍冷笑:“公主魅力过人,甘愿为你赴汤蹈火的人倒是不少。”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拼命。”纪明霞扶住床柱站稳,“莫要犯糊涂。要么你让我的部下安安稳稳活着为你做事,要么,我和他们一起,带你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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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逍逼近一步,没顺着她的话说:“你们就这般在宫中私会,真以为宫中是任人来去自如之地?”
纪明霞打量他:“你不也在宫中来去自如吗?有些话,不必摆在台面上。”
她抬眼看他,继续道:“我走错了路,小将军能寻到我,你的护卫却毫无察觉。你若真指望他们,所求大业怕是难成,摄政王殿下,珍重吧。”
陆逍冷哼一声:“此事,我自有定夺。”
纪明霞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忽然想起今天宴席是没看见玄凤,又叫住陆逍,问道:“白校尉可是出事了?为今日未来赴宴?”
陆逍刚忍下的恼意又在心头泛起,他问道:“公主还惦记着白校尉?”
纪明霞疲惫地揉揉眉心:“宫中守卫本事平平,他不在你总要疑神疑鬼,如今看来,他真回来你也是要疑心的,陆逍,你这般多疑,是要折寿的。”
陆逍拂袖转身:“既然注定短命,我更要在有限时日达成所愿。还请公主殿下长命百岁,亲眼见证我完成一切。”说罢,便推门而出。
天鹤这会正站在院中,她本在翻阅医书,听见屋中有动静就一直守在外面。
陆逍看见她,神色自然地招呼:“天鹤姑娘这么晚还未歇息?”
天鹤连忙行礼:“正在斟酌公主的药方。”
陆逍瞥了眼她手中的书卷:“姑娘若有不明之处,不妨交由太医院医官斟酌。”
天鹤低头不语。公主特意嘱咐不可让旁人知晓她的病情,可如今公主的病症不是她一时医的了的。
陆逍察觉她的迟疑:“怎么?公主若当真有事明日便叫医官来瞧吧。”
“不必,公主这是心病。”天鹤斟酌用词,可她实在不擅说谎。
陆逍深深看她一眼:“姑娘这话倒也有理,可既然是心病,姑娘又为何半夜翻阅医书,找遍典籍呢。”
天鹤犹豫片刻,终是学着纪明霞的样子,真假参半道:“公主所患是妇人顽疾。先前寒气入体过重,倒也不是不能治,只是公主忧心朝局动荡,想暗中调理。我擅长外伤,家中有一小妹,常在贵女间行走,精于妇人之科,不妨请她入宫相助。”
陆逍沉默良久:“公主为何不愿与我明言?莫非她从未想过与我……”天鹤自己为说的天衣无缝,可会影响朝局的病症要么关乎生死,要么关乎子嗣,他如何猜不到。
他顿了顿,摆手道,“罢了,你去请她进来,我替你打点,若是再有不妥,务必与我回禀,否则,医官中再不会有人姓齐。”这威胁自然有效,齐家世代行医,不安此道便再无出路,这小姑娘即便与家中关系不好,也决不是会愿意连累旁人的性子。
天鹤没说话,看那样子是妥协了,不过她自会与纪明霞商议。
离开彩绮阁,陆逍仰头,望向天空中几颗星子。
许多话,原不必他亲自来说,可他总幻想着,自己在她心中总该有些不同,所以才次次要亲自问,可每次问,都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或许,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应。
让她心甘情愿的将自己扶上龙椅吗?怎么可能......
他恨心里那点复杂,好像所有情绪都不彻底。
32. 探花旧事
惠安十三年,陆逍十七岁。
他是公主伴读中年纪最长的,却是同科举子里最年轻的那个。
陆逍的聪慧是从启蒙时就显露的。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祖父曾说,“此子类我。”
可惜这份天资被陆府的高墙深院困住了。祖父年迈多病后,再无人带他出入文会诗社,父亲又低调,从不会在外吹嘘幼子,他的才名便也止步于相府门楣之内。
直到那年公主遴选伴读,父亲陆朝仪将他送入宫中,受太傅孟昭教导。他觉得机会来了,想大展身手。
临行前,父亲只嘱咐一句,“谨言慎行,莫辱门风。”
宫里的日子与想象中不同。伴读中他年岁最长,旁人见他答出太傅所问,也只当是年长几岁的缘故。他熬夜苦读得来的见解,也成了理所应当。
渐渐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底的光黯淡了。
直到那日,太傅孟昭在讲解吏制时,突然问及他的见解。陆逍答得从容,引经据典,剖析入微。
孟太傅静默片刻,忽然抚掌大笑。他当晚特意登门拜访相府,说,“陆朝仪,你这个儿子,是状元之才。”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听到状元二字与自己相连。
他问了个如今想来颇显稚气的问题。
“做了状元,就能名扬天下吗?”
孟昭笑道:“何止名扬天下?那是要名垂青史。”
那一刻,陆逍感觉有什么在胸中重新燃起。
从此,他比从前更加勤勉。天未亮就起身诵读,三更时分书房仍亮着灯烛。父亲见他如此,总忍不住劝他,“鸣野,陆家已位极人臣,贵无可贵,不必如此苛求自己。”
可陆逍只是摇头。
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继承门楣。他要的是让天下人都记住陆逍这个名字,不是作为陆相之子,而是作为他自己。
后来,公主及笄,惠帝有意赐婚。
他是喜欢公主的。
少女明媚,胜过春日朝阳,是他宫墙生活中最亮眼的颜色,正如她的名字。
可他也清楚,公主志在皇位。若是娶了公主,他此生便只能是驸马,是皇夫,是未来女帝身后的影子。
于是他第一次违逆了陛下的意思,恳请暂时推拒这门婚事。
他想高中状元后随便娶个名满京都的才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成为传世佳话。
陆朝仪不知怎么,一番操作下来虽未将婚事定下,却也不算推拒。
所有人仍默认他陆逍是驸马首选。
他并未计较此事,与公主有一段风流韵事,自然也是他名扬天下的点缀。
春去秋来,终于到了科举之年。
贡院门前,公主亲自来送他。她看着他,眼神澄明,她道:“庆功宴给你摆好了,陆鸣野,中个状元!”
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考场之上,他看着试题,心中大安。
这些题目如何作解,他早已烂熟于心。他提笔,滴水未饮,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撂笔时,才觉口干舌燥。
他甚至放弃了最擅长的行草,用工整的馆阁体书写,只求万无一失。
答完题时,距离线香燃尽还有许多时间。
他查验了几遍,并未发现疏漏之处,出贡院时,他意气风发,似乎已经坐上白马,在京中巡游。
等待放榜的日子有些煎熬,他实在没办法压下心中的雀跃。
一日,两日,三日......
直到有一天,父亲下朝归来,面色凝重,不似往常。
陆逍追问怎么回事。
陆朝仪摇头叹息,“鸣野,你高中了。”
陆逍疑惑的望向父亲,他心跳的极快,“那父亲为何,并不高兴?”
陆朝仪勉强挤出一点点笑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吾儿很好,中了探花。”
陆逍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状元之位会落在旁人之手,受教于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夙兴夜寐的努力,万无一失的答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有些失态,问道:“状元是谁?榜眼又是谁?他们试卷在哪,我要看看哪比不上他们!”
陆朝仪看出儿子心中所想,无奈道:“三甲是由陛下亲定,今科之中,你相貌最佳,陛下认为,只有你当得起探花之名。”
陆逍怔在原地。原来多年苦读,竟不过是一副皮囊。
相貌最佳,多荒诞的理由,从前听闻有相貌佳的举子,排名会被提到前面,到他这,竟被用来衬探花之名......当今陛下真是浪漫至极。
他花了很久去消化这件事,父亲不愿与陛下争执,他最终也只好妥协了。
游街那日,他骑在马上,跟在那两人身后,他昂着头,准备迎接天下人的赞许。可总有那么几个不和谐的声音不偏不倚落入他耳中......
“那不是今科探花吗,果然生了副好皮囊。”
“没有好皮囊,能中探花吗?”
“胡说八道什么,人家是陆相独子,便是才学平平,也该有个功名。”
他脸上在笑,双手却紧紧攥着缰绳。可没办法,他是相府公子,新科探花,又怎会与愚民计较。
许是他攥的太紧,马儿竟受了惊,将那状元榜眼撞翻在地。
他虽也受了伤,还毁了游街却不知为何心中庆幸。
入仕后,他被分到户部。
日子实在顺遂,他渐渐忘了那些声音,安心过他安稳日子。
直到某日,他忘了因何琐事迟到了半个时辰,恰听见时任户部尚书崔显肇与人说笑。
崔尚书道:“你也别纠结,陆大公子只是晚到,他便是不来当值又如何?人家生来就是富贵的命。”
同僚为他辩解道:“陆公子确有真才实学,孟太傅都赞不绝口。”
崔尚书却笑道轻蔑:“太傅与相国是至交,你夸几句挚友之子也是常情。”
那一刻,陆逍忽然明白了。在世人眼中,他的一切成就,都不过是家世点缀。
既如此,他便真要仗势欺人了。
不过一年,那位崔尚书就被调离,换上了祖父门生。
他问父亲为何没有将尚书之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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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给他,陆朝仪只淡淡道,“树大招风。”
树大招风,他明白。
可他却觉得,之所以怕招风,是因为树还不够大。若他的枝桠能遮天蔽日,风再大又能如何?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不如他的人可做状元,也能做皇帝。他才华盖世,为何不能登临九五?
他将这念头告诉了父亲。
没想到,一向温和的父亲竟动用了家法。
陆朝仪厉声道:“你可权势滔天,也可功高震主,唯独不能觊觎皇位!纪家于陆家有知遇之恩,我陆家的命,都是他们给的!”
陆家原是贫农出身,祖上真种过地。好不容易出了一位穷秀才,当年在乡间遇上微服私访的太祖,被带入宫中,做了个小小的文书编撰。
从此,陆家运势渐起。几代单传,却代代得帝王青眼。
这些年,陆朝仪虽恨惠帝不争,将大权握于手中,表面退隐,暗中支撑朝局。士为知己者死。知己者的子孙,他自然要护。
可这与他陆逍何干?他与龙椅上那人只有仇怨。
家法很疼,可他一句劝说都听不进去。
父亲不是允他“权势滔天”吗?那他就从这四字做起。他假装服软,在暗中揽权。
陆朝仪知道后,却也渐渐纵容,甚至开始扶持。他老了,活不了几年。若儿子真能撑起这江山也好。
虽然在他原本的规划里,儿子应该过逍遥在野衣食无忧的日子。
受家法的第二日,其实公主来看望过她。
她刚从演武场下来,束着高马尾,英姿飒飒,带着最好的伤药站在那,明媚自信,仿佛世间所有弯绕都与她无关。
陆逍心中暗觉不公,凭什么?就因她是那个无用皇帝的女儿便可肖想皇位?
他突然又想娶她了,是他娶她。
这天下最耀眼的姑娘,该娶回来站在他的身后才是。
他若真能改朝换代,仍愿意迎娶前朝公主,怎么不算对纪家报恩?
就凭纪家如今这模样,这王朝还能撑几年?不如交给他陆逍,将来的皇帝,还能流着纪家的血。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
布这局棋他用了六年,如今他已经成为摄政王,再无人叫他“陆探花”。等三年后,他权力稳固,自会开始有言官谏言,拥他为帝。
至于当年的状元郎……
他轻嗤一声,那状元不过是让江扶宁捡去的。
江扶宁,如今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条狗。狗叫的越好听,他就能多施舍几根骨头。
不过最近这条狗被安国公针对,成日里臊眉搭眼,叫人看了心生厌烦,按理说他这个做主人的的应该给他撑腰。
可一想到这样色厉内荏的东西是当年的状元,他就不想出手。
他不缺这一条狗。
他们愿意争,那便去争吧,反正是为了后宅私事,江扶宁若是保不住自己,更说明他真没本事。
想着这些事,陆逍一夜未眠。
天已大亮,想到又要从相府驱车入宫早朝,他心里有些烦躁,若是他已住在皇城之中,许多事便更方便了...
33. 龙眼红枣
纪明霞知道天鹤将自己的病告诉陆逍时并未生气。
陆逍既然愿意让天鹤在外头叫人,至少说明他现在还不能失去准驸马这个身份。
休沐第三日,天鹤引着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到了彩绮阁。
那姑娘上前一步,声音清亮:“臣女齐承霁,给公主请安。”
纪明霞看她与天鹤三分相似,不过气质却大不相同,承霁沉静许多,齐家姑娘的名字都取得很特别,虽无固定的字辈,却个个大气。
屏退屋内众人,承霁望闻问切,反复确认,天鹤在一旁神经紧绷。
过了好一会,承霁最终舒一口气,天鹤见此,似乎也放松下来。
承霁从容道:“公主这病倒是不难治,只需两味药,每日备十颗干龙眼,十颗红枣,干龙眼连皮带核捣碎与红枣一起煎服,三日起效,只是这个时节,龙眼干与红枣都寻不到......”
纪明霞听后,心下惊喜:“只是如此?”
龙眼干和红枣都是些常用的药材,只是京都不产,如今天下不安定,周转粮草都困难,不知药房囤了没。
承霁笑道:“公主的崩漏之症虽会耗损元气,却与产后妇人血崩之症大不相同,即便不能立时根治,也绝不危及性命,公主与和姐姐都可放心,只是公主的寒症还需慢慢调养,若是还想要子嗣,不养三年五载恐怕不起作用......”
纪明霞见她发愁,忙道:“此事尽力就好,对外就说只需调养几月,你姐姐信任你,我也信得过你。”
承霁微微一笑:“承霁定会拼尽毕生所学,正是姐姐在祖父跟前得了认可,我才有机会修习医术,姐姐的事就是承霁的事。”
天鹤道:“我妹妹是真心喜欢救人,天生的医者。”
纪明霞忽然侧首,带了几分调侃:“我们阿鹤也会有做姐姐的样子吗?她也没比你小几岁吧!”
天鹤道:“比我小三月呢。”
那确实年岁相仿。
纪明霞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多好。有个姐妹在身边,凡事也能有人商量。不像我,始终是孤身一人。”
天鹤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了然:“可我瞧你,倒是挺乐于这般独来独往,与谁说话都是说一半,天底下没第二人知你全盘谋划。”
纪明霞默然不语。
天鹤也不刨根问底,她得送承霁出宫,顺便问问药局还有没有干龙眼和红枣。
纪明霞拦住她,说道:“药局没有,你就去找陆逍要。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不用白不用。”
天鹤嘴巴张了张,似惊讶于纪明霞的理所当然。
不用愁生死之事,纪明霞又觉得时间充裕起来,精神都好了许多。
她本欲借练字静心,可刚写了不到半张纸,思绪便被眼下琐事占满。
笔尖落下,宣纸上写下一个个人名。她在心中盘算该除掉谁,该拉拢谁,又该在何时动手。
纸上文字还未铺满,纪明霞笔尖停滞,想到些什么,随手将宣纸揉成一团,凑近烛火点燃。
彩旗阁的守卫虽不似从前多,却常有人不经通报便径直闯入。若让旁人看见纸上的内容,终究不妥。
她只能将一切谋划在心中盘算,独自静坐了许久。
天鹤回来时脸色不大好。
纪明霞原以为是因她的病情,正要出言安慰,天鹤却先开口道:“药方里需要红枣宫中还有许多,但龙眼干一时寻不到。听陆大人的意思,是想请宋将军南下采购......”
纪明霞的手指蓦地攥紧了衣角。
她其实并不清楚宋朗留在京都的真正意图。所谓以命效忠不过是一种猜测,她对陆逍那样说,本意是想借他之手让宋朗离开。宋朗从未见识过京都官场的险恶,若真遭人算计,即便朔漠王日后为他报仇,又有什么意义?
她最厌恶这等复仇的戏码。就像日后即便将陆逍千刀万剐,也换不回母亲性命。
宋朗与她不同。他从来不是个懂得蛰伏的人,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朔漠王无不应允。毕竟那位是真正执掌一方大权的霸主。
退一步说,若是陆逍纵容宋朗,宋朗若犯浑真酿出什么祸端,所有矛头都会指向朔漠。到那时,朝中众人反而更容易与陆逍同气连枝。
若陆逍挟朝堂之势与朔漠王抗衡,这潭水固然会更浑,可她在其中捞不到半分好处,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无论如何,宋朗都不该留在京都。
她本想借陆逍之手逼走宋朗,谁知他当真走了,却不是回朔漠,而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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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霞不相信区区几十颗龙眼干需要远赴南方。京都没有,附近州县难道还寻不着?
她担心这是陆逍的诡计。
当初她去南方平乱时帮不少举子拿回应有的官职,到现在他们也是支持自己的,若宋朗在南方出事,陆逍顺势让朔漠王帮自己铲除异己也算是一箭双雕。
如今苦于没有机会见面,她必须设法让宋朗知道,她的病不急在这一时用药,千万别中了圈套。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令人窒息。她每一个微小的决断,都可能将身边人推入险境。
动作必须再快些了。重回权力中心,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次日清晨,女学结束休沐。
纪明霞早早来到书院,安国公大捷,敬意刚被封为县主,风头正盛。
一群贵女簇拥着她,纪明霞半晌都挤不进进去。
许家在当朝武将中,封无可封,贵无可贵。不过老将军年事已高,子嗣中并无出色的继任者,如今众人表面逢迎,背地里却不知如何议论。
可权势终究是权势。纵使许平山明日失势,今日仍能随手碾死蝼蚁。
纪明霞轻咳一声,聚拢的姑娘们大多循声见礼,悄然散去。唯有清雅和春泥还留在原地,这两个小姑娘总爱黏着她和敬意。
纪明霞对二人浅笑道:“我与敬意姐姐有些体己话要说,想问问师父师母的近况。”
两个姑娘虽单纯,却听得懂话中意思,识趣地退到一旁嬉戏。
见四下无人留意,纪明霞压低声音对敬意说:“姐姐,如今变数太多,我想提前动作。”
敬意颔首道:“正合我意。”
纪明霞又道:“关于江扶宁,我有一计,只是或许有些出格,不知姐姐可愿一试?”
敬意眸光微动:“你既这么说,我大概明白了。是要我施美人计?让我去会会他?”
纪明霞轻声解释:“姐姐只需诱他下聘就好,等他下聘时姐姐不应,再将他过往悔婚行径宣扬出去,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势力。京中人家都知姐姐品性,自会为你说话,文官最怕名声被毁,江扶宁编排我,我就编排回去,也不过分。只是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敬意笑道:“我自然是不介意一试。”
34. 宣扬诗社
书院内,纪明霞与许敬意并肩踏入学堂。
角落处,杜晚情独自坐在那,她看向这边,目光似有妒意。
敬意忽而侧身贴近纪明霞耳畔,低语道:“我有一计,。”
二人言谈间笑意盈盈,旁人望去,只当是寻常闺中密语。
纪明霞眸光微转,主动靠近杜晚情,笑道:“杜姑娘素以诗才闻名,如今将士凯旋,何不由你牵头组织诗社,为将士们赋诗颂功?”
她稍顿,见杜晚情面露迟疑,又道:“我虽已回归宫中,最挂心的仍是将士们是否安好。晚情姑娘才名远播,昔日也常议论政事,如今请你提笔赋诗为将士歌咏,想必不会推辞吧?”
舒王妃闻言蹙眉:“此事当归前朝大夫操持,与闺中女子何干?”
纪明霞迎上舒王妃的目光:“王妃既主张女子相夫教子,辅佐男子建功立业,那以诗文明志,以词赋声援,不正是分内之事?莫非,在王妃看来,我军将士竟无值得称颂之处?”
她目光犀利,舒王妃蓦然忆起这位公主的过往,语气不觉软了三分:“既如此...便在书院内筹办便是。清明将至,正好借此机会,抚慰将士英魂。”
杜晚情暗自松了口气。若应下此事,必会得罪魏通,兄长与魏通交情匪浅,这险她冒不得。
然纪明霞岂会让她如愿?
她转向众人:“既然王妃允准,晚情姑娘又素有才名,此事便这般定下。清明那日,我等在书院设坛祭奠,还请诸位同窗各展才情,献上祭文诗赋。晚情姑娘既为诗社主理,这第一首诗,自然该由你执笔。”
许敬意适时接话,语气温软:“正该如此。杜姑娘的才情,太傅都曾称赞过的。”
杜晚情见周遭目光看向自己,只好咬牙应是。
女学的日子有些无趣,好在敬意陪着,她如今被安排在宫中小住,虽说与师父联系不似从前方便,可如今行事总算有人能一起商议。
一日课业结束,回宫路上,纪明霞遇见一位熟人。
纪明霞见到他先是一愣,唤道:“玄凤?”
玄凤停下脚步,声音平静:“晴初托我问你,可是真有需要干龙眼。”
纪明霞抬眼看他,语气轻缓:“需要,但不急。等入夏天自然就有了。”
玄凤颔首:“知道了。”睡吧转身要走。
纪明霞忽然向前一步,声音里透出一丝急切:“你叫他别去。”
玄凤并未回头:“此事恐怕由不得你我做主。”
纪明霞沉默片刻,终是轻声道:“那就……让他万事当心。护住自己足矣,我从不逞强,说不急就是真没事。”
玄凤回眸轻笑:“公主从不逞强?公主总是突破上限,才会让您觉得自己没有逞强吧。”
是不是,纪明霞也不清楚,她不理会,随即话锋一转:“军中生涯怎么样?”
玄凤答得简单:“无功无过。”
纪明霞望着他:“以后,想不想去打仗?”
“想。”玄凤没有犹豫。
“可以的话,我帮你实现。”纪明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
玄凤看了她一眼,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纪明霞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的,出去一趟回来倒沉稳了。”
今日是天鹤来接的,她问道:“宋将军一定要去吗,公主也没办法吗。”
纪明霞苦笑:“我尽力吧。”
说罢她换了个方向,又往书院那边走去。
天鹤急忙跟上,问道:“有东西落下了?”
纪明霞走的并不快,她道:“忽然想去法华堂上柱香。”
天鹤似是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她才道:“纪长缨,你不会是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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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求神拜佛吧?”
纪明霞见天鹤这反应也是一愣,“求神拜佛?差不多吧。”
天鹤见她神情,就知她又在胡说八道,不过她也放心下来。
到法华堂时,青鸟亲自出来迎。
眼下风声不似从前紧,二人不必做戏,熟稔地进了内室。
青鸟道:“好些日子不见,看你气色又不好,皇城真不是好地方,一朵朵娇花,都给养成这副模样。”
纪明霞笑道:“师太倒是气色红润,出家人戒荤腥,也不知平日都用什么进补。”
青鸟只是双手合十,并不答话。
纪明霞压低声音:“师太若要忏悔赎罪,去佛前就是了,这又没有旁人。我今日来有一要事,你务必帮我办成。”
青鸟摇摇头,“公主若无要事,贵步自然不会临贱地。”
纪明霞道:“礼部尚书杜兰庭之妹清明要在书院办诗会歌颂边疆战士,此等大事,宫中诸人自然都该知道,若是能来捧个场那就更好了。”
青鸟道:“自然,这可是好事,公主大可宽心。”
纪明霞并不急着走,她想起宋朗来,问道:“可否像从前一样为我补一挂?”
自结识青鸟,每次她出征前都会找她卜一挂,只问所想之事是吉是凶,次次大吉唯上次出征是凶。
凯旋时,她觉得青鸟也不过如此,回来后,才觉得她确实有些准。
青鸟没问她求什么,只是叫她随口说几个数字。
她掐指一算,指尖动作由急至缓,最后面色凝重:“公主担心的事,结果大概是好的,只是挂象上看着凶险重重......”
纪明霞垂眸,无奈道:“那也好,师太休息吧,不多叨扰了。”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若真如卦象所言,宋朗应是性命无虞了。
可只凭天意还不够,远远不够。
35. 不了了之
清明时节,按说也该休沐祭祖。
不过北虞未出阁的姑娘是不必祭祖的,说是阴气重,姑娘去了容易生病。所谓的孝道,到了这时候便不作数了。
诗社当日,纪明霞依旧穿着书院统一发放的那身绿色衣装,未佩钗环,不施粉黛。
才一进院,她便被眼前的阵势惊得脚步微顿。
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多。
不只宫中几位贵人到了,连陆逍也带着几位有名的文官一并前来,远远立在廊下,似在低声交谈。
青鸟办事,确实有些手段。
不过陆逍会出现在这儿,多半是防她设局。
纪明霞心中冷笑。陆逍就算想护杜家,今日也护不住,只要杜晚情敢说一句歌颂征远军的话,魏通绝不会让她家好过,若是她半句不提,那些武将也不会放过杜兰庭,她注定骑虎难下。
书院内沿着长廊,分设两席。
纪明霞刻意晚到了两刻钟。
到场时,一向爱出风头的杜晚情竟安静站在一旁,场面静得有些诡异。
她从长廊正中走来,步履从容,声音清亮:“今天这么热闹?原以为我来迟了,大家已风雅起来,这不会是在等我吧?惭愧惭愧,今日还得杜小姐主持才对。”
她顺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杜晚情脸色微僵,低声道:“摄政王殿下与诸位大臣都在此,太妃娘娘,王妃娘娘,公主殿下,郡主殿下也都在,怎么能轮得到我说话?”
纪明霞笑道:“这也不是论尊卑的时候,谁结社谁镇场子,规矩如此,姑娘请吧。”
杜晚情攥紧袖口:“这毕竟是公主委托我的,自当由公主主持。”
纪明霞故作错愕,掩口轻呼:“我只是随口一提,我见姑娘答应的也痛快,原来杜姑娘不愿意啊......”她眼波流转,语气无辜,“我还以为这也是姑娘的意思。既如此,那今日诗社就别办了,大家也不白聚在这儿。会弹琴的弹个琴,会跳舞的跳个舞,然后就散了吧。”
温清雅适时上前:“这怎么好呢?晚情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自知尊卑有别。”
这话一说倒戳同了杜晚情的心窝子。
陆逍轻咳两声,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杜晚情身上:“杜小姐,开始吧。”
他随即看向纪明霞,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纪明霞浑然不觉似的,笑盈盈走过去,顺势坐在陆逍身侧的空位上。
陆逍微微一怔:“公主?”
纪明霞偏头:“嗯?”
她神情坦然,仿佛此举再自然不过。陆逍却觉得,她今日一定目的不纯。
诗社既开,众人于长廊两侧席地而坐。曲水流觞虽未设,笔墨纸砚却早已备齐。
几位太妃和王妃在上首轻声交谈,陆逍神色恢复如常,目光却不时掠过身侧的纪明霞。
杜晚情经方才一激,心中憋着一股气。若是别的主题,她定要在此等场合拔得头筹,压下纪明霞的风头,让摄政王与诸位大人见识她的才情。
可今日不同。她是被架在火上烤。
她起身盈盈一礼:“今日清明,春和景明,万物复苏,不若便由晚情抛砖引玉,先作一首春景,以应时节。”
略一沉吟,她清声吟道:
“清明春色雨如烟,曲水廊前燕语喧。
再邀东君殷勤意,且将艳阳照晴天。”
这诗中规中矩,却也得体,引来几位年轻文官和闺秀的低声赞许。
纪明霞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并不言语。
杜晚情又道:“不如,先请各位接上一二。”
温清雅忽然开口:“杜小姐,你就别低调了,今日诗社本为慰藉烈士亡魂,既然结社,只写写风景怎么说得过去?”
她也是武将之女,自然有立场说这些话。
杜晚情原想以春景诗表态自己并非主动组织诗社,可眼下阵仗如此,她自然躲不过去。
她心下一横,再次开口,语气庄重了些:“清明亦是追思怀远之节。我北虞将士戍边卫国,方有我等今日之安宁。晚情不才,愿再赋诗一首,以颂将士英魂,聊表敬意。”
她酝酿情绪,声音微扬:
“沙场风烟入梦寒,白骨无名卧野川。
朝挽流霞映血痕,暮凝霜露祭英魂。
连绵烽火照孤山,换我盛世夜长安。
柔风漫卷离别意,将军何处思故园。”
纪明霞面上适时露出一丝感动,轻声对陆逍道:“杜姑娘真是忧国忧民,心怀将士呢。江御史,你快誊抄下来,叫人传阅。”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落入有心人耳中,意味就变了。
陆逍瞥她一眼,未置一词。
燕春泥拍手赞道:“杜姐姐诗才敏捷,一首接一首,真叫人佩服。”
杜晚情勉强笑道:“晚情不过是抛砖引玉,诸位谬赞了。既然今日诸位大人在场,不若请哪位大人赋诗一首?”
陆逍淡淡道:“杜姑娘说笑了,我等不过是听说宫中有此雅事,前来观摩罢了。这本是女学之会,轮不到我等出言。”
杜晚情转而看向纪明霞:“公主殿下文武双全,此时赋诗再合适不过。”
纪明霞摆手一笑:“诗词歌赋嘛,虽说风雅,我却一窍不通。还是请郡主来吧。”
她侧过头看向许敬意,却正对上陆逍凝视她的目光,深邃得仿佛要穿透她所有伪装。
许敬意起身一礼:“我向来不擅此道,就作首打油诗罢。”
她略作沉吟,缓声吟道:
“塞上风沙锈铁衣,关山月冷志难移。
马蹄踏碎山河锦,箭羽织就亡人衣。
怜我家中老妇孺,久病床前无儿依,
碎银几两命相抵,纵使重来无悔意。”
纪明霞毫不畏惧地迎上陆逍的注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狡黠:“看,我就说敬意姐姐文采好吧?可比某些徒有虚名的人强多了。”
陆逍不动声色:“我倒觉得杜姑娘写得大气磅礴。”
纪明霞弯眸:“那我祝她诗句流传千古。”
另一边,杜晚情强笑:“郡主过谦了,此诗字字泣血,掷地有声,在我之上。”
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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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如别人对杜晚情来说比什么都难堪,但她要保命,要保家族荣誉。
杜兰庭是陆逍的狗,魏通也是陆逍的狗,但魏通是猎犬,杜兰庭是只是看家护院的大黄,猎犬想咬就咬了,陆逍未必想护,也未必能护。
纪明霞却不放过,扬声问:“摄政王都说杜姑娘的诗更大气磅礴一些。不过我一向不擅诗词,也听不大懂,不如杜姑娘为我讲讲,你二人差在哪儿?”
杜晚情脸色微白:“哪有品评自己所做诗词的道理。”
纪明霞目光一转:“我记得江御史是当年的状元吧?不如请状元郎点评一二,此二人谁作得最佳?本公主特备薄礼,准备赠予今日魁首。”
江扶宁拱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纪明霞轻哼:“我看你这状元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摄政王殿下,不如还是你来评吧。”
陆逍终于看向她,语气平静:“公主,你我曾经也算是同窗。诗是好是坏,公主怎会没有决断?”
纪明霞一笑:“要我说,此二人着眼之处不同。郡主是诉将士苦处与决心,更脚踏实地,杜姑娘则是感念征远军护佑京都安宁。珠玉在前,我看其他姑娘所作皆难超越这二首,御史大人,您都抄录了吧,我再多备一份礼就是。”
杜晚情急道:“臣女不过随口一吟,怎配称作佳作?还是只录郡主的吧。”
纪明霞挑眉:“随口一吟都如此厉害,不如再来一首精心写就的,让大家欣赏一下京都第一才女的风采?”
杜晚情一时语塞,即便作得出,她也不敢再作。
陆逍出声打断:“就抄录这两首吧,将士自然辛苦,我等过好自己生活他们牺牲才值得,今日长廊听雨也算雅致,教坊司新编了丝竹舞曲,既然已经出了佳作,写再多也不过是个添头,不妨诸位贵人赏脸,一同听曲吧,若哪位姑娘自信能超越郡主和杜小姐再叫大家鉴赏也不迟。”
他出言,自然没人反对。
纪明霞虽说达到目的,可总觉得效果对不起今日阵仗,但她神情自若,只是跟着听曲赏雨。
一众姑娘纵使有想上前表现的,可要么怕诗作比不过,要么怕得罪不起人,最后竟再无人创作,诗社不了了之。
*离席后,陆逍在廊下拦住了纪明霞。
他声音低沉:“你故意的?想干什么?”
纪明霞抬眼:“陆鸣野,我不喜欢杜晚情,想让她难堪,怎么了?难道你喜欢她?她自负才名,至今未嫁,言语间也对你多有称颂,莫非你要纳她为妾?你还没娶我,就盼着纳妾了?”
说正事拈酸吃醋,这招她还是和陆逍学的,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逍沉默片刻,终是道:“没有,以后不喜欢谁和我说,无伤大雅的,都随你。”
纪明霞嫣然一笑:“我只是觉得敬意姐姐文采不输旁人,不愿她总是低调。这杜晚情日日阴阳怪气,该让姐姐压压她嚣张气焰。陆郎啊,你是不是又想多了?不过......你愿意多想就继续想吧,祝你夜不能寐。”
她转身离去,裙裾拂过青石阶,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36. 我的子民
雨后长街,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莫名有些萧瑟。
屋檐滴水声不绝于耳。
陆逍独自站在原地,他对着空气,无奈笑笑:“你不喜欢她啊,那她就别出现在书院了。”
他知道宫中要办这诗会时,猜过纪明霞为何要针对杜晚情。昨日他去问舒王妃,
王妃说,“这位杜小姐不过是性子刻薄些,公主聪慧机敏,从未在她面前落得下风。”
既如此,他觉得纪明霞要与她计较恐怕就不止是为了出气。
纪明霞说话的样子总有些玩世不恭,出格的举动更是时常都有。就因为她是这样一个人,等她真做些反常的事儿时,分不清她是否别有用心......
他不打算赌,所以亲自来防她。
可今日这一趟,不管是否中计,他都来错了。
如果诗会仅仅发生在小小书院,那也无伤大雅。可他带着几位文臣去,那这事儿怕是要闹得京都皆知,更是瞒不住他那位舅公。
魏通那性子,连他陆家都敢瞧不起,更看不起小小杜家,他要是真因为这件事与杜兰庭为难,最后折损的是他陆逍的势力。
他不想自断臂膀。
魏通府邸就在宫外百米,他决定走一趟。
*彩绮阁外,纪明霞站在门口看着院中那棵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迟迟没有进去。
她今日并不畅快。
杜晚情并未说什么太出格的话,就算得罪魏通,有陆逍在中间,他一时半会也无从发落,她想快刀斩乱麻,可陆逍偏偏不让她如愿。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一刀捅死陆逍。
可真这样,陆朝仪拼了那条老命也会让她脱层皮。
她仰头看着御笔亲题的“彩绮阁”几字,自语道:“父皇啊父皇,您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留下的祸根倒是一个比一个深。”
走进内室,她琢磨着怎么将今日的事催化,独自待了半日。天鹤送来的东西,除了药膳,她都一口没碰。
傍晚时,青鸟来了。
青鸟一身素净的僧袍,双手合十:“公主,昨日你要的经书,贫尼找出来了。”
纪明霞懒懒抬眼,示意左右退下:“你来的正好,给我这屋子除一除晦气。今日见了不想见的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青鸟躬身:“是。”她转向身后随行的小尼姑,声音平和:“你们回法华堂,取符水来。”
待小尼姑们离去,纪明霞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辛苦师太跑这一趟。”
青鸟接过,并不饮,只是捧着暖手:“公主心烦,并非只为今日之事吧?”
纪明霞压低声音:“你倒是厉害,今日阵仗确实很大,但是也太大了,我看后面不好办。”
青鸟唇角微扬:“其实也好办,这杜姑娘越是扭扭捏捏不表态,越在两边都难做人。”
纪明霞沉吟片刻:“也是。看来今日之事你都知道了,书院都能插进眼线,师太确实厉害。”她站起身,从妆奁暗格中取出一张字条,“我这还有一个消息。需要你慢慢传出去。”
青鸟接过,扫了一眼,指尖微微一顿:“安国公之女,许敬意,与御史江扶宁江大人……也就是当年的状元郎。有过一段过往?状元郎追求郡主,求而不得?”
纪明霞颔首:“是。记住,就只是求而不得,把他说的越痴情越好。”
青鸟将字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明白。”
她没多问,说罢就去小佛堂准备法事了,做戏嘛,毕竟要做全套。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陆逍到彩绮阁时,纪明霞正扶着侍女的手往外走。书院那裙子昨日沾了水,她今日随便穿着一身鹅黄衫裙,在人群里也不突兀。
陆逍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公主,您烦忧的事儿如今已安排妥当。四月十五,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杜姑娘便要嫁给魏将军了。”
纪明霞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向他:“嫁给魏将军?陆逍,魏通已是什么年岁?他还要娶妻?”
她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陆逍面露无奈:“是纳妾,公主殿下,魏大人是朝廷重臣,杜姑娘能入他府邸,也不算辱没……”
“妾?”
纪明霞是想让杜兰庭倒台,可她不想让一个或许只是傲气了些的姑娘,从此坠入火坑,陆逍,又拿手无寸铁的姑娘填他的窟窿。
陆逍低头,掩去眼中算计:“公主仁慈。但杜姑娘屡次冒犯,若不加以惩戒,皇家威严何在?我原本想重罚,是魏大人求了情,我见魏大人很喜欢杜家姑娘,也算是良缘天赐。”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说实话,这种报复方式,我不喜欢。”
她抬眼直视陆逍,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伪饰,“不如你把她放到我身边做个宫女吧。在我眼皮子底下,她也翻不出浪花。”
陆逍面露难色:“公主,这......让她从官家小姐跌入尘埃为奴,那还不如让她去死。魏府至少锦衣玉食。”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或者,臣可以替公主彻底解决了她,一了百了。”
纪明霞假做思量,她看着陆逍,忽然笑了:“陆大人真是为我考虑周全。不过,她罪不至死。罢了,就依你最初的意思吧。”她转身欲走,又停下,侧首道,“陆鸣野...”
她立在原地,忽然又觉得多说无益,最后胡乱来了一句,“还没到入夏,多加件衣裳。”
陆逍躬身:“臣,谨遵公主懿旨。”
直到纪明霞走远,他才直起身。
他原本是想炫耀自己的聪明。特意赶在早朝前,走这么一趟,这招多秒啊,两个差点成为仇家的人结成亲家,这样他谁也不会失去。
至于杜晚情的命运?那不过是他棋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可见纪明霞满不在意的神情,他莫名心慌。
他对手下侍卫道:“别让白玄凤混在征远军那边了,把他调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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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公主。”
护卫俯首应是。
*纪明霞又没乘小轿,到书院时正看见敬意望着庭院中残败的梨花出神。
她将陆逍的安排说给敬意。
敬意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轻声道:“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杜晚情与杜兰庭兄妹感情深厚,这桩婚事,未必能成,杜兰庭再谄媚,也未必会愿意用自己的妹妹换前途,人总会有软肋。”
纪明霞回神,拉紧披风:“这我知道。杜兰庭不会坐视不管,可若是杜晚情愿意呢?她要是宁愿自毁也要护杜兰庭呢,就真成全陆逍了,毕竟杜兰庭真想硬刚魏通,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再说,我担心的也不完全是这个......”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敬意,你说我们争来斗去,最后是不是都变得和那些我们讨厌的人一样,视人如草芥?”
敬意将一碟她最爱的甜糕推到她面前:“你想成事,现在不是为这些困扰的时候。”
见纪明霞还是眉头紧锁,她看着纪明霞的眼睛,又认真道:“这事,不怪你。”
纪明霞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掰开,“要不连魏通一起除了吧。正好,他挡路也太久了。”
敬意有些担心:“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你真要为不相干的人做到如此吗,她不会念你的好。”
纪明霞笑道:“让子民陷入这种处境什么都不做,那我还当什么皇帝。”
敬意舒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先上课,晚上我去你宫中,咱们从长计议。”
纪明霞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踏入内院。
没想到的是,今日杜晚情还是来书院了,她穿着素净的衣裙,眼睛红肿,却挺直了脊背,似乎很努力不让人看出异样。
纪明霞朝那方向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她竟径直走到纪明霞面前,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颤抖:“公主现在满意了?看着我身败名裂,即将跳入火坑,就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可以随便毁了我,是吗?”
纪明霞静静地看着她,多少姑娘面对婚嫁,都像她一样,在高墙下无助强撑。
她没有动怒,只是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说道:“要毁了你的人叫陆逍,他需要讨好魏通,也需要拿你敲打你的兄长。而我,”她顿了顿,目光复杂,“我若真想毁了你,可以一刀杀了你,你兄长不是到处说,我是罗刹恶鬼。”
杜晚情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
“你可以选择继续诋毁我,把账算在我头上,这样至少能让你好过一点。”纪明霞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保重。如果可以……或许有一天,我能还你自由。”
杜晚情愣在原地,她望着纪明霞离去的背影,那抹鹅黄渐渐模糊在长廊尽头,似乎融入那微弱的晨光。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有一瞬间,她真的有些相信这个人会将她带离尘埃。
37. 救人非人
下午的品茶课原本该由教习姑姑授课,纪明霞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碗,看着茶叶在碗中浮沉,只觉得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舒王妃步履轻盈地走进学堂,珠钗微晃,声音温婉:“御史江大人说现在誊抄书案正缺些人手,想从宫中请几位姑娘去帮忙。请愿意的姑娘和我同去,不愿意的可以回去休息了。”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纪明霞侧首望向身旁的许敬意,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许敬意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执起茶碗轻抿一口,低语道:“这几日我见过几次江扶宁。”
只这一句,纪明霞便明白了。
江扶宁定是觉得与敬意的关系有了挽回的余地,这才借着誊抄的由头想要制造见面的机会。
纪明霞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打趣:“眼见你势力又起,你勾勾手指他就来了?”
许敬意轻轻整理着袖口,语气笃定:“八成是,但我看他还有别的考量。”
纪明霞略作思量,指尖轻叩茶碗:“哦,他想着把你娶了也就拿下了师父,他想拿你到陆逍那做投名状呢。”
敬意笑笑:“是啊,可我不能如他的意。”
纪明霞冷哼:“就算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陆逍那性子只会怀疑他别有二心,毕竟你我交好之事从不瞒着外人。”
从书院到东政院实在有些远。
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走着,眼见着走了半天还没到,底下悉悉索索已经有了怨言。
“这日头也太毒了,我的妆都要花了。”一个贵女小声抱怨着,用手帕轻轻拭去额角的细汗。
另一个姑娘提起裙摆,露出绣花鞋尖:“这路怎么这么远,脚都走酸了。”
纪明霞倒是熟门熟路,若不是人多,她其实更愿意翻墙穿过去,省时省力。
她与许敬意走在最前,时不时交换眼神。
到了东政院,江扶宁亲自在门前迎接。他身着青色官袍,站在石阶上,与贵女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看着谦逊有礼。
纪明霞率先走上前。江扶宁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他没想到公主也会来,毕竟曾经得罪过公主,他头更低了些。
“御史大人,一向可好?”纪明霞笑道,目光却在他脸上细细打量。
江扶宁俯首:“托公主的福,一切安好。”
舒王妃适时开口:“先进去吧,江大人有正事要忙。”
纪明霞随着众人走进院内,只见廊下已经摆好了几张长案,上面堆满了待抄录的文书。她随手翻开一册,发现是地方呈报的田亩记录,看样子陆逍最近在忙着重制鱼鳞图册。
纪明霞自觉地和温清雅燕春泥两个姑娘坐在一处,孟思源也凑到这边坐下。清雅探头看了看纪明霞正在誊写的册子,忍不住称赞:“公主,你的字真好看。”
纪明霞笑笑,说话时看了眼孟思源:“你们不知道,孟太傅可凶了,小时候字写的不好不是罚抄就是打手心。”
温清雅低声惊叹:“公主也敢打吗?”
纪明霞摇摇头,故意叹了口气:“不止呢,父皇还有几位叔父小时候恐怕都被太傅教育过,没被训斥的细数下来,应该只有咱们的摄政王,和敬意姐姐。”
孟思源无奈道:“祖父素来严苛,对谁都一视同仁。”
温清雅天真可爱,她道:“严苛也没教出来什么明君。”
燕春泥拿手肘轻轻怼了温清雅一下,示意她孟思源和公主还在这,她这话可是一下子得罪好几个。
温清雅丝毫不察,反埋怨道:“干嘛,我字都写歪了,等下还要重写。”
燕春泥扶额,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纪明霞和孟思源相视一笑,继续低头誊写,她们倒不会计较这些。
过了一会儿,温清雅抬头四处张望:“敬意姐姐怎么没在这边?”
纪明霞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可知,御史大人尚未婚配?”
几个姑娘纷纷点头。
纪明霞神秘兮兮地接着说:“江大人与姐姐有些交情,这会儿怕是正在偏厅说话呢。”
温清雅了然道:“哦!原来江大人有意...”
她声音有些大,燕春泥吓的忙捂住她的嘴。
温清雅识趣的埋头继续写,边写边嘟囔道:“早知道不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没意思。”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逍来了。
他一身玄色常服,步履沉稳地走进院子,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定格在纪明霞身上。他眸光微沉,上前一步:“公主。”
纪明霞抬眼看他,手中的笔并未放下:“怎么了。”
陆逍目光落在她脸上:“这种小事,臣不愿公主辛苦,请公主到偏殿休息。”
几个姑娘偷眼看戏,不知情的都觉得二人感情至深。
纪明霞跟着他来到偏殿,看见桌上备好的各色时令水果,也不客气,坐下就闷头开吃。
陆逍在她对面坐下:“以后这种事不需要公主亲自来。”
纪明霞吐出颗葡萄籽,抬眼看他:“那什么事需要我?你需要我?”
陆逍被她问得一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偏殿纪明霞很熟悉,她的目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张弓吸引。她起身走近细看,弓身上镶嵌着象牙和玳瑁,显然是件珍品。
“这东西我带走玩玩,”纪明霞伸手取下弓,转头对陆逍说,“放心吧,我不伤人。”
陆逍虽不善习武,可对兵刃也不是一窍不通。这张弓装饰大于实用,就算拿回去也没事,便点头道:“公主自便。”
纪明霞将弓拿在手中把玩:“我先回去了,免得你胡思乱想。”
陆逍挑眉:“真是我胡思乱想?”
纪明霞走到门口,突然转身,神色严肃:“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动征远军,不然和你鱼死网破。”
陆逍神色不变:“公主言重了。”
纪明霞回到彩绮阁时,已是夕阳西斜。
她正对镜拆着盘发,忽见窗边黑影一闪。她放下手中的玉梳,乌发如丝缎般垂落腰间。
她披散着头发,走到院中,看到玄凤,笑道:“陆逍终于肯叫你回来了?”
玄凤从阴影中走出,凝视着她,眉头微蹙:“公主又干什么了?”
纪明霞神色坦然:“没有啊,我一向安分守己。”
玄凤沉默片刻,目光如炬,显然不信她的话。
纪明霞起身走近,仔细打量着他:“你出去一趟,和他们玩的不错?”“他们”自然指的是征远军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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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凤唇角微扬,带着几分傲然:“生死之交。”
纪明霞若有所思:“你没拿回虎符,陆逍也没为难你,你的本事看来更多人认可了。”
玄凤向前一步,压低声音:“他不过是觉得我有勇无谋好利用罢了。”
纪明霞摇头轻叹:“勇也好,谋也罢,用对地方才是猛将。”
玄凤忽然道:“公主,还有很多人愿意效忠你。”
纪明霞眸光一闪:“你听他们讲起过我的事?”
玄凤点头:“很多。所以我不相信你会安心待在宫墙。”他的目光锐利,试着看透她的心思。
纪明霞与他对视:“所以一旦我不安心,你就要阻止我?”玄凤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她仍要试探。
玄凤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不能背叛我的家族。”
纪明霞轻轻颔首:“我不会让你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为难。”
这话进可攻退可守,可以是她纪明霞没有心思,也可以是心照不宣的承诺。玄凤不是傻子,他应该能懂。
她原本以为,把玄凤收为己用还要多花心思,如今看来得来全不费工夫,以后只要不让玄凤损害白家利益,能帮的,他大约都会帮。
纪明霞忽然想起什么,她会屋取回那张弓,交到玄凤手中,说道:“帮我重配下弓弦。”
玄凤见自己又被她无端使唤,方才那点好感瞬间变成恼意,但他没有拒绝,纪明霞确实很适合练弓。
*许敬意忙完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纪明霞挽着她的手进了里屋。
关上门后,纪明霞道:“反正现在他们也不让书院的人频繁出宫,要不你干脆搬来彩绮阁?”
敬意笑道:“我还能天天和你睡在一处?别说傻话。”
纪明霞也无奈,彩绮阁确实不大,这除了离父皇母后近,唯一的好处也只是有个二层小阁楼,像样的卧房都没有第二间。
她边叫人备些点心,边问:“姐姐那边可有进展?”
敬意神色自然:“再添几把火,我这边就要成事了。”
纪明霞在梳妆台前坐下:“那就好,接下来得想想怎么对付魏通。”
敬意走到她身后,帮她梳理长发:“父亲那边,上次你说救的那个人,可以行动了。要不,现在动手...?”
纪明霞略作思量,把孔嬷嬷的儿子救出来,也算了却小顺儿一桩心事,她道:“魏通要娶杜晚情不是正得意么?我听说他的府邸很是气派,若是大婚前突然走水,怕是不吉吧?”
许敬意手上的动作一顿,镜中映出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确实不吉。”
“那就先这么定了。”纪明霞从妆匣中取出发带,绕在腕间玩了起来。
敬意将发带抢过,仔仔细细将乌发束好,镜中两人的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可只是一刹,敬意神色又有些失落,她道:“只是那人,可能不大值得去救。”
纪明霞转过头,面带疑惑。
敬意继续道:“他知道自己儿子做了太久,已经不能传宗接代,对外总说那孩子已经死在宫中,还说...”
纪明霞忽然打断敬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起身,拉开门,小顺子正跟着天鹤站在门外,手里端着餐盘。
38. 坊间传言
纪明霞看着那孩子的神情,知他并未听见她们先前的对话。她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告诉他。
她打算先把天鹤支出去,“天鹤,你去把上次那个安神香,给敬意姐姐包一些。”
敬意站在一旁,将纪明霞的举动尽收眼底,心中已明白她的打算。
她不免有些担忧,怕纪明霞说得太过直白。这孩子太小,若是把他们的密话说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既然纪明霞心意已定,那让这孩子知道的越少越好,想到此处,敬意决定避一避。她上前一步,温言道:“听说你叫顺意,倒是巧了,我名字里也有个意字。可惜你这年纪这样小就入宫,若是不嫌弃,往后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小顺子惶恐地低下头:“郡主殿下…奴才…不敢…”
敬意轻轻将他搀起,也没坚持,转而向纪明霞道:“安神香中有两味香料我不大喜欢,我先去天鹤那看看,叫她换个方子。”
待敬意离去后,小顺子也要退下,纪明霞叫他,郑重开口:“顺意,你父亲的事,大概有转机了。”
小顺子眼睛骤然一亮,声音微颤:“真的吗?”
纪明霞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若是你父亲因你身有残缺,不愿认你,也不愿爱你...那你,还会想救他吗?”
小顺子怔住了,久久无言。
半晌,他才涩然道:“我早该想到的......我这般残缺之身,本就不配......”
“错的从来不是你,”纪明霞打断他,“眼见自己的孩子受苦,不心疼就算了还生出这种想法,他那样的人,枉为人父。如今你可以选择救或不救,若实在难以抉择,我也可以替你选。”
小顺子毫不犹豫:“救。救了他,以后我便当没有这个父亲,他也没有我这个儿子。奴才日后定当尽心竭力,效忠公主。”
纪明霞轻叹:“你是个孝顺孩子,别想太多。先在宫里踏实做事,往后若有机会,我送你出宫读书。”
小顺子却连连摇头:“不,公主,求您留下奴才,奴才这般身份,离了宫去,哪里还有活路啊!”
纪明霞看着他惶恐的模样,想许他一个安稳,又怕他期望太高。她终是温声道:“不是要赶你走。罢了,既然如此,往后就安心跟着我吧。”
自入宫以来,除了公主,小顺子从未遇过将他当作人看的主子。他连忙叩首,声音哽咽:“奴才谢公主恩典,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纪明霞笑道:“你已经回报过了,你现在做的事就在帮我大忙,不用想些有的没的,去休息吧。”
不多时,敬意捧着香料回来,手里似乎还多了几包别的什么。
小顺子适时告退。待他离去,纪明霞仔细掩好门窗。
她迎上前低声问道:“说来,放火这种事,师父他老人家办得明白吗?”
敬意蹙眉摇头:“恐怕不成,所以我得离宫两日。方才我已向天鹤要了药,打算装作感染风寒,明日一早在陆逍下朝前离宫。”
纪明霞点头:“也好,只是魏府看守定然森严,姐姐千万小心。”
敬意道:“实则不然,魏通府上守卫并不多,八成他觉得自己是护国军统领,没人敢把手伸到他院中,你放心,若真是铜墙铁壁,我也没那么快找到这孩子的父亲。”
纪明霞松了口气,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敬意和她不一样,她一点功夫都不会。
夜色渐深,纪明霞辗转难眠。敬意服了药,已经昏睡过去。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眼见药效渐起,纪明霞故作惊慌。
“天鹤,天鹤!快叫天鹤来瞧瞧,姐姐是不是染了风寒?额头烫得厉害。”她故意放大声音,让值夜的宫人都听到。
几个小宫女簇拥着天鹤进来,天鹤上前诊脉,配合着扯谎道:“确是风寒症状,我先开几副药。”
敬意装作被吵醒,适时轻咳两声:“风寒?那我还是出宫回府将养为好,免得过了病气给公主。”
纪明霞皱着眉头:“我身体一向康健,怎会怕这个,姐姐就在彩绮阁养着,无妨。”
天鹤配合道:“不可,公主莫要逞强,您身子早就...”
纪明霞忙打断:“住嘴...”
敬意强撑着起身:“快,给我开两副退烧的方子,天一亮我就出宫。长缨,你就别逞强了。”
几人都知道屋中有陆逍的眼线,演得格外起劲。
纪明霞来回踱步:“皇城这么大,随便收拾一间空院子就是了,何必回宫休养。”
敬意仍然坚持:“阿爹阿娘定是不会放心的。他们出入宫不便,到时候见我被说成失礼,不见又会惦记。他们年事已高,我怕他们担心,还是回府休养吧。”
纪明霞看向天鹤:“阿鹤,姐姐的身子,可禁得起颠簸?”
天鹤答道:“不妨事,只是寻常风寒,切记忽凉忽热,路上小心就好。”
纪明霞回头看了敬意一眼,吩咐道:“给郡主备轿,派人去宫门提前报备。对了,多灌些汤婆子。”
底下的人领命退下。
一番周折后,敬意终于在天亮后顺利出宫。纪明霞站在宫门前,目送马车远去,心中仍是忧虑......
恰在此时,陆逍出现在宫门。
他看见纪明霞,面露疑色,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纪明霞不信陆逍没收到消息,没他允许,敬意根本出不了宫门。况且看相府的方向,陆逍平日根本不会走北门,他又亲自来试探。
他愿意装傻,纪明霞也不打算点破,只将“风寒”之事讲明。
陆逍疑惑道:“宫中医官药材皆属上乘,何必非得出宫?郡主入宫时好好的,病殃殃地回去,安国公怕是要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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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霞无辜道:“别看姐姐平日端庄,在师父师娘面前还不如三岁小童。她执意回府修养,我也没办法。都怪那个江扶宁,你们前朝就这般缺人么?抄书便抄书,偏要女学的人去。敬意姐姐心善,陪他忙到那样晚,这才感染风寒。”
陆逍见她不似有诈,说道:“我让江扶宁亲自登门赔罪。公主也当心身子,莫要跟着染病,今日不如留在阁中静养,书院那边我差人回禀。”
纪明霞连忙摆手:“休息可以,江扶宁去赔罪就算了。师父若恼起来一口吃了他,你帮谁?”
陆逍轻笑:“无妨。安国公不是没分寸的。臣有政务,先告退了。”
待陆逍离去,纪明霞独自回彩绮阁。
玄凤已等在院中,看他那憔悴的模样,昨日似乎休息得不好。
纪明霞知道他有话说,干脆在石凳上坐下。
玄凤见她不知道避人,忙环顾四周,看上去不像护卫,倒像个小贼。
纪明霞笑道:“有事?我这折腾了一个早上,这会儿没人搭理你,有话快说。”
玄凤确认无人关注,仍是压低声音:“公主可听闻坊间传言?说是魏通要强娶杜家女。”
纪明霞闻言心下一喜。
这话能传出去,还传得这样快,只有一种可能,杜兰庭应该不甘愿妹妹嫁与魏通,发挥了一贯的本事,在民间茶馆散布流言。
眼下正愁如何将魏通拉下马,杜兰庭算是帮了大忙。
此人品行一向受人诟病,杜晚情又是京中才女,这事传出去,可信度极高,魏通真娶,那就坐实强字,若是不娶,日后定会视杜家做眼中钉。
她故作惊讶:“哦?竟有这等事…实在过分,魏将军的年岁,能做杜小姐父亲了吧?”
玄凤把话带到,懒得闲话,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低声道:“这是弓弦,你自己会换吧。”
纪明霞微怔:“你连夜配好了?”
玄凤沉默不语。
纪明霞习惯他这性子,为他找补:“也是,你时常习武,手中自然备着这些。”
她回到寝殿,天鹤已备好早点,可她食不知味,心中惦念敬意,干脆去琢磨那把的弓。
天鹤见她没吃几口,问道:“在担心郡主?”
“是啊,”纪明霞蹙眉,“师父行事向来不拘小节。我只怕他们动静太大,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她紧了紧手中的弓弦,觉得还算趁手,可惜,只有三只箭矢。
天鹤把她没吃完的粥端过去,笑意盈盈:“公主,您要是再不好好吃饭,可就要再加些补药了。”
纪明霞接过,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无奈道:“好啊,你这妮子倒是学会威胁人了。”
天鹤接过空碗,神情得意。
纪明霞会心一笑,干脆换了衣裳,窝回软榻补觉去了。
39. 白日观火
一连三日,纪明霞都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彩绮阁中。借着这份难得的清净,她将朝堂内外的局势细细梳理了一番,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到了第五日清晨,她终于踏出宫门,前往女学上课。
书院里的日子实在平淡如水,难怪每年只开设三个月。若是时间再长些,怕是连最用功的千金也要感到厌倦。
不过纪明霞已经与这些姑娘们日渐熟络起来。几日不见,她刚踏进书院,身边就围了好些关切的身影。
温清雅细细打量着她,柔声问道:"听说郡主病了,还以为公主也身子不适。今日见着,公主气色倒是不错。"
纪明霞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座位,浅浅一笑:"我这是怕过了病气,再传给你们,借着这个贪睡了几日,劳诸位挂心了。"
休息时春泥最爱看她写字,总是抢着来研墨。清雅在一旁看着,不由感叹:"公主实在不像传闻中那样杀伐果断,令人胆寒。公主有趣,又没什么架子,得让人喜欢。"
纪明霞执笔的手顿了顿,唇角微扬:"传闻总是爱夸大其词。"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在名声上多费唇舌,她要做,要让人看见。
这几日教习姑姑倒是愈发严苛。
一位贵女在讲女德的课上走了神,姑姑便要动用戒尺。纪明霞见状,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将那姑娘挡在身后,伸出手去,说道:"姑姑莫怪,方才是我问了句话,才让她分了心。要罚就罚我吧。"
教习姑姑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真对公主下手,只讪讪地收了戒尺。
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纪明霞忽然想起没看见杜晚情,转头问身边的春泥:"杜姑娘呢,怎么没见她?"
春泥压低声音:"公主没听说吗,坊间在传,她要嫁给护国军统领魏大将军,她这几日不来,八成消息是真的。"
纪明霞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心中暗自思量,这消息传的倒快,春泥这性子的姑娘都知道,怕是宫中人尽皆知。
离婚期不过数日,也不知敬意那边进展如何......
一日将尽,纪明霞回宫时,玄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寝殿中。
玄凤压低声音:“公主可知,护国军统领魏通府上昨夜起了大火?”
纪明霞放下书卷,故作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可有人伤亡?”
玄凤说道:“今日白天。死了三四个不重要杂役。”
纪明霞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放在妆台上:"哪有什么重不重要的,那也是人命。”
玄凤抬眼打量她的神色:“不是公主做的?”
纪明霞几乎要笑出声:“青天白日隔空纵火?我要是有这本事,江山早就是我的了。”她转头对上玄凤探究的目光,挑眉反问,“怎么,你觉得我有这个能耐?”
玄凤被她看得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纪明霞若有所思:“不过魏府这一把火,大将军一时半会儿应该顾不上去娶新人了。没准是杜兰庭干的。”
玄凤摇头:“他要是有这本事,也不用做这个最没权利的礼部尚书了。”
“是谁做的不重要,”纪明霞轻轻摇头,“会让人怎么想才重要。”
玄凤似懂非懂,很退下了。她在公主的寝殿内待太久,总归是不合适的。
纪明霞心想,玄凤这样问,说明现场处理得很严谨,陆逍找不到凶手,应该会来寻她试探。可魏府失火,他必定先去安抚那位爱将。是半夜来,还是明日来,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陆逍迟迟没来。
直到三日后,纪明霞才在御花园的凉亭里见到他。陆逍一身朝服还未换下,眉宇间带着倦色。
纪明霞率先开:“摄政王大人,好久不见。”
陆逍在她对面坐下:"魏大人家中失火,这几日太忙。"
纪明霞捻着手中的海棠花瓣,头也不抬:“知道你忙。我想去看望姐姐的消息已经递出去这么多天,你就是不许我出宫。怎么,怕我一去不回?”
“我已派医官去看过,郡主确实感染风寒,病得厉害。"陆逍语气平静,"你现在身子也虚弱,还是别去为好。”
纪明霞心下一沉。姐姐的药应该维持不了几日了。连医官都瞒得住,恐怕姐姐是真想办法让自己病了。她抬眼直视陆逍,恼道:“天鹤的医术没这么不靠谱,你倒是会献殷勤。”
陆逍不接这话,转而问道:“魏通家中失火的事,你丝毫都不关心?”
纪明霞歪头一笑:“当着你的面说,这火着得好,着得真好,着得顶顶好,你开心?”
陆逍被她噎得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魏通怀疑此事是杜尚书所为。”
"杜兰庭?"纪明霞轻笑出声,"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有这胆魄,不如去收归征远军。所以呢,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查不出。”陆逍语气平静,“每一处的痕迹都像是不小心走水,可一个府邸四处同时起火,就蹊跷了。”
纪明霞笑得得意。在陆逍面前,她不能太掩饰自己的情绪,越是表现得不在意,他反而越会怀疑,“我看八成是他平日苛待下人,下人们联合起义。”
陆逍没否认:“确有这个可能,白日纵火,火势又大,作案的人一定非常了解魏府。”
"那杜晚情没法嫁给他了吧?"纪明霞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陆逍眸光微闪:“是啊,公主很开心?”
“想什么呢?”纪明霞放下花瓣,拍了拍手,“不会是怀疑我想挑拨魏通和杜家的关系吧?我真的只是想让敬意姐姐处处压她一头才叫她起诗社。哪像你,只会在婚嫁之事上做文章,糟老头子娶大姑娘的戏码我不喜欢。这门婚事不成,我当然开心。”
陆逍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却不生气,只淡淡道:“可你确实已经害她不浅。公主,我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纪明霞几乎要笑出声,“我害她?她也配?”
陆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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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道:“公主可知近日坊间常有谣言流出,说是魏将军要强娶杜家小姐。魏通派人去查,最后查到消息是从杜兰庭那里传出的。”
纪明霞挑眉:“真是荒唐,他怀疑杜晚情和他八字不合,都比怀疑杜兰庭纵火靠谱吧,一切都要拿事实讲证据。怎么,你不敢为你的爱臣主持公道?”
陆逍苦笑:“你就这么喜欢戳我心窝子?”他确实不敢为杜兰庭主持公道。
“我现在事不关己,自然可以畅所欲言。”纪明霞向前一步,逼视着他,“陆大人来找我说这些,是想试探我,还是已经有了主意?”
“公主聪慧,臣不过是随口与公主探讨。杜尚书造谣诽谤大臣,他这个官肯定是当不了了。"陆逍淡淡道,“就革职查办吧。”
纪明霞早已猜到这个结果。若是现在不革职,等日后把他当初造谣公主谋反的事情翻出来,陆逍就不好收场了。
“罪有应得。”纪明霞轻轻击掌,“既然如此,把他的妹妹送到宫中给我做个小宫女吧。”
陆逍笑道:“公主真是杀人诛心。”
"我只诛心,没杀人。"纪明霞转身望向亭外盛放的海棠,“陆大人若是想做护花使者,就当我没说。”
陆逍爽快答应了:“如公主所愿。”
纪明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又开口道:“等等。既然杜兰庭要革职,那他府上怕是要抄家。”
陆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公主还想说什么?”
纪明霞轻轻转着手中的团扇,“从宫中拨些银子,给杜小姐置办几身合规矩的衣裳。毕竟......“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将来要在我身边伺候,太招摇或者太寒酸,丢的都是我的脸面。”
陆逍深深看了她一眼:“公主考虑得倒是周全,这种小事你直接差人去办就是。”
纪明霞笑道:“我怕国库吃紧。”
国库自然不会因为几件衣裳吃紧,可魏府失火,定要重建,这笔钱魏通就算自己有,拿出来也会肉疼,原本他可以不计较油水比征远军少,这次恐怕未必了。想着陆逍会因为这事发愁,她故意激他。
陆逍面上虽无波澜,可那片刻迟疑,被纪明霞尽收眼底。
他道:“国库要是几件衣裳就能吃紧,那公主也用不上宫人伺候了。”
纪明霞道:“是我糊涂了,陆郎治国有方,自会让国库丰盈。”
望着陆逍远去的背影,纪明霞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让杜晚情入宫,表面上是想折辱,实则是给她一条生路。在宫中做个宫女,总比嫁给魏通那个老东西做侧室强,甚至杜家失势,她可能连妾室都做不成。
只是杜晚情未必会这么觉得,她若记恨自己,那她就是引狼入室。怪只怪他没摊上一个好哥哥,杜兰庭是踩着她爬到这个位置,将他拉下来无非是因果报应。
事在人为,先把杜晚情弄到宫里再说,杜家已经是陆逍弃子,她拾起来,没准能帮自己洗清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