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天成》
1. 亡妻
第一章
众星拱月的昭宁公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孤零零地死在一个暴雨夜。
时值暮春,风光大好。
父皇看她成婚后夫妻不睦,争吵不休,不知是心疼还是后悔,主动提起:“江洲春光甚好,我儿不妨去散散心,看看你弟弟。”
昭宁一直记挂着病弱的双生弟弟,应下后乘船自京都一路向南,到弟弟定王的封地江州。
定王有神医灵药调养,病体不说好,至少没再坏,她小住几月,至父皇寿诞将近,适才启程回京。
怎料一路都是顺畅无阻,偏昨儿半夜忽然起了风浪,一场倾盆暴雨接踵而至。
偌大船舫在暴风雨里如浮萍一般无枝可依,摇摇晃晃,船帆被飓风刮落,船底不知撞上什么,裂开豁口,江水一层层蔓延,最终将整艘船吞没。
众人拥护着逃生的昭宁也没能幸免。
她是个娇贵的公主,自幼养尊处优,身体本就柔弱,又不会凫水术,滔天巨浪狠狠掼来,眨眼就将她和随从拍散了。
耳畔喧嚣着尖锐的呼救声,隐约还有一道咒骂传来。
“昭宁你这个该死的倒霉鬼!”
“先蛊惑父皇抢了我的如意郎君,眼下不过与你同船,你还要害我性命不成?”
这是昭宁同父异母的姐姐,永庆公主。她们的母亲是死对头,姐妹俩自然也打娘胎里就不对付,凡事总要争高低,别苗头。
那日,永庆在得知昭宁出京赏春后不甘下风,立马收拾行囊下扬州,只因归途走的陆路遇到了劫匪,才上了她的船。
只是永庆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她也快死了,哪里还有心力去害人?
再说,永庆口中的如意郎君是她生平最讨厌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去抢!
罢,多少年的恩怨了……
昭宁不理会永庆,一手死死抱住浮木,另一手高高扬起欲呼救,怎料巨浪拍来,先被迫呛了一股混浊江水,鼻腔酸疼得厉害,迫使她不受控制地张大口,紧接着,又被灌入无穷无尽的刺骨江水。
呼救再也无法言出,胸腔传来剧烈的撕裂与灼烧感,几乎令人窒息。
暴雨未停,夜幕漆黑。
四周奋力搜寻的侍卫乱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没找到她,她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被风浪席卷沉入寒沧江中。
秋江水寒凉彻骨,似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又似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牢牢将她禁锢、吞噬,每往下坠落一分,呼吸便消弱一分,眼前混沌景象逐渐化作一串串水泡掠起的白光。
这是……要死了吗?
难不成真像永庆说的,她是个倒霉鬼,连散心归途都能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昭宁恍惚了一下,才又不甘心地剧烈挣扎起来。
父皇等着她回宫贺寿,弟弟日渐衰弱的身体还需要去寻很多很多仙草灵药来续命……她才二十不到,怎么能孤零零地死在这儿?
可双腿抽筋,怎么也动弹不得,水草缠着她湿透的衣裙,坠入一片仿若无底的阴沉水底。
江上霹雳的惊雷暴雨和狂风呼啸却突然没了声音,她耳畔诡异地安静下来,身体的剧烈痛楚也消失了,她好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双眸阖上前,却有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逆着光朝她奔来。
昭宁涣散的神志有刹那的清醒,艰难地朝那个朦胧的身影伸出手,“辞玉,是你来救我了吗?”
温辞玉是她自幼相识、一同长大的竹马,出身名门清流,学识渊博,年仅十六便三元及第,惊才绝艳,满朝也难寻出第二个。
更可贵的是,他性情在京都一众世家儿郎里最为谦逊温良,真挚细腻,将她奉若明珠疼护,她因思念亡母噩梦不寐,他宁可守在大雪纷飞的宫墙彻夜,也要为她吹奏宁神静心的曲目,陪着她。
可惜及笄礼后,父皇把她叫去御书房,突然问:“你觉着陆世子如何?”
昭宁意想不到,愣了好一会。
这位陆世子是定远侯的嫡长子,陆绥。
其父手握四十万大军,战功彪炳,是威名远扬的戍边大将。
虎父无犬子,陆绥虽在京中长大,却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自幼习得一身精湛功夫,十八般兵器样样使得出神入化,至十六随军出征,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出巡时还救过父皇性命,父皇曾赞其举世无双,往后必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
京都贵女如云,茶余饭后谈的最多的便是这位光风霁月的小侯爷。
传闻有回陆绥自长街而过,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街头巷尾硬是堵了两个时辰。
如此天之骄子,自然可与昭宁公主相配。
但昭宁觉得不如何。
一则,定远侯府与她外祖裴家是世仇。母后离世后,除了父皇,外祖一脉便是她与弟弟唯一的亲人与倚仗,她与陆绥身在对立阵营,打小就是仇敌。
再者,这是永庆时常挂在嘴边的如意郎君,非君不嫁。现今永庆母亲封为继后,为这桩婚事筹谋良多,定远侯府显然也与继后母族平南侯府来往更为密切,逢年过节,陆绥会专门送永庆礼物,连带着顺便给她一份。
若被她横插一脚,岂非更被永庆和继后视为眼中钉?
且陆绥为人狂悖恣意,恃才傲物,驯养的烈马吓得她跌倒在地,他非但不诚心道歉,还在背地和一群纨绔笑她是胆小鬼、娇气包!
她讨厌死他了!
奈何父皇问起,旨意已定。
“陆世子文韬武略,年少有为,迟早是要接他父亲爵位与大权的,你安心嫁去,不亏。”
昭宁曾使尽浑身解数做抗争,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舍下辞玉,顶着永庆和继后一族恨不得生啖她肉、豪饮她血的敌视目光,嫁去了本该是永庆的夫家,定远侯府。
亏是不亏,她明白父皇这是为她和弟弟筹谋,父皇一直属意立弟弟为储君。
无奈的是,弟弟早慧却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求学尚且艰难,又怎能肩负江山社稷?
定远侯府担着这样一个扶不上大统的废物皇子,内里多少埋怨与不满,可想而知。
遑论陆绥那样桀骜的人物,良缘被毁,她讨厌他,他同样不喜欢她。
怨偶一双,婚后一个住在公主府,一个住在军营,不是争吵便是冷战。
昭宁不止一次抱憾,若当初嫁的是辞玉,哪怕随夫外放洲县,永不回京,起码日子和美恩爱。
她是女儿身,无力去争那高位,更不忍看着弟弟被逼得吐血以至数次昏死也要强撑,最后身子每况愈下,药石无灵,只落得个被群臣非议远赴江洲的下场。
可惜,晚矣。
无人拉住她拼命求生的手,无人回应她的呢喃,那个模糊的影子也渐行渐远,最终随着死亡彻底消失。
沉甸甸坠落江底的身体却好似忽然轻了起来。
昭宁再有意识,是飘荡在灰蒙蒙的半空。
暴雨初歇,江面一片狼藉。破碎的船木与浮尸随处可见,空气中满是江水散发出的血腥味。
昭宁心悸又茫然,不远处忽有阵阵骏马嘶鸣声踏破浓雾,如雷响起,震撼大地。
她下意识看过去,谁知竟看到了……她那相看两厌的夫君,陆绥。
陆绥穿着黑麟铠甲,凌厉深邃的面庞掩映在冰冷兜鍪里,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披风因疾驰发出飒飒声响,俨然是一得到消息便从军营骑快马赶过来,连戎装都没来得及换。
陆绥身后带了许多人,马蹄踏过快得显现出残影,到了江边,他连随行准备的船只也不用,脱下厚重的铠甲盔帽,挺拔高大的身子便纵身跃入江水。
毫不犹豫,以极快的速度游向混乱浮尸,动作急切的,一个一个翻开来看。
昭宁眸光暗淡,自嘲一笑。
想必能让桀骜不驯的陆世子如此慌乱失态,只能是姐姐永庆了。
她这个碍事的麻烦死了,若永庆能被及时救回,与侯府再续前缘,不失为一段佳话。
很快,宫里也派来了父皇的人马。
随船顷覆共百来口人,尚且存活的多是身强力壮的侍卫,众人齐心协力,被冲到岸边的永庆最先被找到。
太医一番救治,急得满头大汗,好在永庆还有气息,咳嗽着吐出积水,算是捡回一条命。
有人高声问:“昭宁公主呢?”
昭宁本能地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她不断朝他们招手,他们也似根本看不见她一般,她心底恐慌,急忙飘去被抬上岸的尸体里寻找。
可惜没有一个是她。
直到入夜,也没有。
侍卫清点尸首,竟然只剩昭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寒沧江深不见底,狂风暴雨不停愈烈,经过一夜又一日,基本可以断定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侍卫长正斟酌该如何回宫向皇帝禀告。
昭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若是尸首始终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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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岂非要永远在此处做孤魂野鬼?
又过一夜,留下搜寻的侍卫们毫无所获,只好换了一批水军继续。
为首副将看着江里不眠不休翻找的青年,劝道:“世子爷,您已经在水里找了两天两夜,再强健的身子也熬不住,不如先上来用膳休歇吧?”
昭宁闻言一怔,自永庆被救走后她就飘来飘去地忙着找自己的尸体,再没关注过陆绥去向,不想视线一转,他竟然还在!
他怎么还在?
他在找什么?
总不能是她吧……
昭宁有自知之明。
此番离京前他们才大吵一架,不知第几次闹得不欢而散。
可接下来的一个日夜,昭宁飘在陆绥身边,开始不确定了。
无论谁人来劝,陆绥都没离开过寒沧江。
狂风巨浪席卷下的江面凶险万分,阴霾天日就没亮过,那暴雨一场一场的砸下来,冷似刀剑。他盔甲内单薄的衣衫早已被冲得破烂不堪,索性脱了丢下,健硕分明的胸膛赤裸着投入寒江。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那股偏执叫人心惊又不忍。
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的第四个清晨,陆绥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具尸体上了岸。
他宽大的手掌因长期泡在水里,一片青紫,指腹也遍布皱纹,抚上怀中没了气息的妻子时,甚至克制不住的颤抖。
“令令?”
他声音沙哑得不像样,轻轻唤着昭宁的乳名,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缱绻爱惜。
昭宁震惊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去看自己的尸体,肿胀苍白,遍布污物,只一眼,倒吸一口冷气。
精致高贵了一辈子的昭宁公主,死时竟是如此丑陋肮脏,不堪入目!
可陆绥拨走她脸上的水草砂石,抚顺她杂乱的鬓发,吻落在她眉心,除了懊悔与痛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这,这当真是她那相看两厌的夫君吗?
昭宁仍旧不敢置信。
她的尸体最终被陆绥亲自抱了回去,灵堂设在定远侯府。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陆绥一身丧服,额束白巾,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棺椁前,烧完纸钱,便擦拭他的长剑。
剑光冰冷,在灵堂里有种莫名的阴森。
昭宁不明所以,直到七日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被侯府暗卫压进来的。
陆绥这才缓缓起身,提剑而去。他面容冷厉,眼中的怒与恨有种要毁灭一切的厌世肃杀。
来者正是昭宁临死前都还在抱憾错过的竹马,温辞玉。
若是从前,昭宁见到此等情形必然急得立马去阻拦,此刻她虽无法,但对温辞玉却也淡了许多,心中只剩疑团。
陆绥这是为何?
温辞玉畅快淋漓地大笑,低吼声给了她答案。
“昭宁一死,定王惊猝,皇帝暴毙,我背负整整二十四年的亡国之恨——”
“噗呲!”
话音未落,磅礴剑气凛然生风,冷光乍现的瞬间,鲜血四溅,惊得火盆里燃成灰烬的纸钱四处纷飞。
昭宁亦陡然一震,明白过来什么,错愕望向倒地后血流不止的温辞玉,他竟还在笑!
那笑瞬间刺痛昭宁双眸,她又惊又怒,悔不当初,拼命飘过去,可惜这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穿过温辞玉的身体,竟烟消云散了。
不,她才十九岁!
她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甘就此消失!
陆绥似有所觉,幽暗的眸子凝视半空许久,然而四周一片死寂,什么都不剩了。
最终他颓然丢下剑,擦拭干净手背的脏血,转身回了灵堂。
“令令,若你得知放在心头如珠似玉维护的竹马被我杀了,该生气了吧?”
陆绥推开棺材盖,拉起昭宁遍布尸斑的手,轻轻放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贴了贴。他动作自然而温情,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棺材里躺着的,也只是一个没睡醒的人。
“你怎么还不起来,同我大吵一架?”
秋风呜咽,丧幡飘摇。
至夜,只有一抹纸钱燃烧的火光掠过陆绥指尖。
酥麻刺痛,挠在心间。
他顿了顿,将手伸过去,火舌果然瞬间热烈缠绕上来。
侍奉在侧的下人看得心惊胆战,正想硬着头皮劝一句,怎料世子爷扯唇笑了。
“这还是令令头一回拉我的手呢。”
2. 复生
第二章
黑暗漫无边际,也不知过了多久,昭宁才猛地睁开双眼,有了意识,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定远侯府的灵堂。
她愣了愣神,迷茫地望向前方。
时下虽入夜,然十二章纹八角宫灯高悬各宫廊下,灿如繁星,映照出巍峨皇城,不远处的汉白玉台基上,两座麒麟兽石雕塑雄伟静立,殿宇高阔,灯火通明,其间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宴饮及丝弦管竹乐。
天边蓦然响起“砰”的一声。
昭宁吓了一跳,抬目望去,原是一簇簇盛大烟火在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衬得那伦满月愈发明亮皎洁,“砰砰”的巨响里,鼻尖拂来木樨淡香。
此情此景,倒像是中秋佳节,父皇于长乐殿宴请王孙贵族,文武大臣。
可她不是死在了那个狂风暴雨的中秋夜,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又怎么会到这儿来?
昭宁弄不明白,本能起身,想四处看看,怎料刚转头就撞进一个硬邦邦的胸膛,疼得她“嘶”了声,不禁捂着额头嗔视过去。
是一个身量异常高大的郎君负手立于漫天华彩。
他穿着一袭海青色暗绣云雷纹的锦袍,墨发高束却未戴冠,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英武的身姿,挺拔颀长,既如山岳,又似松柏,是个放在泱泱人群里也能一眼捕捉到的矜贵人物。
只周身气息格外冰寒,那张轮廓深邃显得冷厉的脸庞,在烟火落幕后,竟无端透出压抑的愠怒和暴戾,仿佛一场狂风暴雨就要来袭。
以至昭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陆绥?”
陆绥冰寒的目光在看到她被撞红的额角时,微微一动,但很快,余光扫到她不断后退躲避的珍珠绣鞋,语调又沉下来:“我不是他,令公主失望了。”
这话好耳熟。
昭宁皱眉打量着跟前这个既熟悉又透出些陌生的陆绥,此时有一簇花火炸在天边,光彩金黄璀璨,明晃晃地映照出男人侧脸上慢慢浮现痕迹的巴掌印。
等等,巴掌印?
昭宁乌黑的瞳仁一闪,不敢置信地歪头去细看,待看清,心尖一颤,攥紧的手心后知后觉的疼起来。
这,这怕不是宣德十五年的中秋,她与陆绥成亲的第一年,一同进宫赴宴那晚吧!
中秋本是阖家团圆的欢庆日子,可这一年,昭宁的双生弟弟定王病得最重,太医院束手无策,继后一族趁势上奏,请宣德帝免去定王入朝听政之权,立安王为储。
宣德帝向来属意发妻所生的定王,对此不予理睬,然这份偏爱却叫立储之争愈演愈烈,众臣不好直言批判皇帝偏心,一道道折子便直指定王,要定王审时度势,勿因一己贪欲使江山社稷走向危路,成为千古罪人。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定王又待如何?一边是寄予厚望的父皇,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安王与继后,他欲进,可身体日渐衰败,连起身行步都艰难,他欲退,可双生姐姐在定远侯府孤立无援,待父皇老去,安王上位,绝容不下她们。
此等进退两难的紧要关头,朝中除了外祖裴家,只有温辞玉站出来,为定王说话。他入仕不过两年,官居五品根基尚且不稳,却毅然如此,倾尽心血拉拢祖父温老的故旧门生,极力化解立储争端。
可惜,一月不到,就被安王设计,被迫停职,又大病一场,眼看似锦前途就要毁于一旦。
于公,定王缠绵病榻,自顾不暇,昭宁这个当姐姐的要代为笼络上下部属,不至于叫人寒心。
于私,温辞玉是她自幼长大的竹马,在她另嫁他人后,他还能为定王做到如此地步,她该携礼物与良药登门探望。
是以宫宴过半,她便道不胜酒力,向父皇请辞出宫,没曾想才出长乐殿,就被陆绥拦了下来。
那时陆绥肃容冷面,直邦邦地杵在她跟前,高大凶悍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中秋夜市通宵达旦,街巷鱼龙混杂,澄庆坊不宜再去,请公主回府。”
温府正是在澄庆坊。
昭宁怎么会听不懂这番话的深意。
她当时就生气了,她是公主,他有什么资格约束她?尤其想起宫宴前去看望弟弟时,听说陆绥送了一套功法来,叫弟弟务必每日练习。
病得连身都起不来的人,病得咳两下便会吐血昏倒的人,怎么能练武功?
陆绥怕不是想逼死她唯一的弟弟,好叫昔日心头好永庆的兄长安王上位!
这年,夫妻俩一个十九,一个十七,都年轻气盛,争执起来哪还有理智可言?吵到激烈处,昭宁一怒之下,扬手给了陆绥一巴掌。
此后本就形同陌路的夫妻,再见已是剑拔弩张的仇敌。
饶是如此,陆绥听闻她坠江的噩耗,还是第一时间率领心腹从军营赶过来,暴雨寒江里不眠不休,捞了她三天三夜,为她血刃仇敌,给了她死后的尊荣与体面。
如今,她竟然又回到这个糟糕的节骨眼……
事情太过离奇,昭宁有点懵,心里也乱糟糟的,整个人都陷在死后重生的纷乱思绪里。
眼看她突然从激烈的争吵安静下来,陆绥也静了一瞬,余光注意到长乐殿走出来赏月的一群人,以宣德帝与永庆公主赵皇后为首,王孙贵族文武大臣随后。
陆绥剑眉微蹙,垂眸看了眼呆怔的昭宁。他行事向来果决,眼下却有片刻迟疑,但片刻之后,明知会惹来昭宁的厌恶,还是伸手拉住了她。
陆绥自幼习武,臂膀健硕有力,掌心也布满粗粝的茧子,此刻因料想到昭宁心生抗拒,会再度大闹动手,钳制的力道比寻常还要重三分。
但这一次很奇怪,昭宁回过神,既没有挣扎抗拒,也没有凶巴巴的斥责。她只是略有些茫然地仰头看他一眼,声音很轻地抱怨了句:“好疼……”
陆绥眸底划过一抹异样,紧攥住她的掌心蓦然一松,却也没有完全放开,他拉着她转身,她竟不问也不疑,就这么乖乖地跟着。
陆绥眸光又暗了暗,径直拉昭宁步入假山。
嶙峋山石很快将她们的身影完全遮掩。
宣德帝一行人正是此时走到木樨园。
永庆公主盯着山石嘀咕:“我方才好像看见昭宁和陆世子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又吵什么。”
提起这二位,人群就神色各异了。
其中尤属定远侯脸色最难看——他儿子三岁习武,七岁将兵书倒背如流,及至十五参加武举,破了他的先例在严苛残酷的比试里夺得头筹,成为大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武状元,十六便已是边关破阵杀敌战功显赫的少将军了,如此天之骄子,偏偏猪油蒙了心,千方百计,不择手段,非要娶那个刁蛮娇纵的昭宁公主!
一个京都多少端庄淑贤的名门贵女尚且高攀不上的铮铮儿郎啊,竟被公主嫌恶得连地上最低贱的尘土也不如,简直叫他这个父亲抬不起头来!
永庆见状却是乐了,肚子里憋着坏水,脚步轻快地绕到假山后,势必要叫死对头昭宁在文武众臣面前出一回丑!
可她绕过来,附近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身后的宣德帝皱了眉,沉声道:“昭宁身体不适,早就回府休歇了,你此话是何居心啊?”
永庆正欲叫人提宫灯来仔细照一照那山石暗处,闻言霎时止住脚步,变了脸色。
……
窄小的山洞里,月光透过奇石缝隙倾洒,映照出一双相对无言的璧人。
昭宁贴着陆绥而立,秋风拂来,腰间桃粉的宫绦不听话地缠住他袍角,她不自在地想拽回来,谁知风倏而变得又急又冷,反将丝绦吹得凌乱飞舞,余光里,木犀树小小的花瓣也被打落,枯黄叶片打着转儿飘零到地上。
昭宁拉拽宫绦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不知怎的,想起了前世定远侯府凄冷的灵堂。
也是这样的中秋,祭奠的纸钱就是落叶枯黄的颜色,夜风一阵又一阵,吹得林立白幡簌簌作响,吹得火盆里堆满的灰烬溢出纷飞,更吹得,满堂的纸扎人似要泣泪般哀婉沉寂。
那时陆绥提着淌血的长剑,如修罗恶煞,掩映在跳跃火光里的面庞却是苍白憔悴,双目通红,再不复往昔的意气风发。
昭宁忽然觉得鼻子很酸,咬唇强咽下酸楚,但双眸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两汪水盈盈的泪光。
——“啪嗒。”
陆绥一怔,眼睫轻垂,入目即是昭宁泛红的眼,晶莹的泪,咬肿的唇……仿若一朵晨间含苞待放的娇芙蓉在疾风骤雨里,摇曳无依。
硕大的泪珠不断砸在他手背,冰凉入骨,他心口跟着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昭宁公主向来高傲娇纵,像个小凤凰,每每见了他,都要昂首挺胸,摆足了公主高不可攀的冷淡姿态,这还是头一回,她头一回在他跟前示弱地掉了泪。
可在温辞玉面前,她曾无数次这般哽咽软语地诉说委屈和难过。
今夜他拦了她去往温府的路,她为病重闲赋的温辞玉委屈得哪怕在他面前落泪示弱也不在乎了,是吗?
嫉妒和不甘如同墨水打翻在心上,等陆绥反应过来,他的手却已经情不自禁伸到昭宁面前,心疼地想要为她拭去脸颊的泪水。
意识在这一刻清醒,陆绥猛地收回手,负在身后攥紧成拳。
外边皇帝一行人已经走远,他艰难地挪开视线,语气严肃,对昭宁说道理。
“暂避于此不过权宜之法,今夜满朝文武重臣,皇亲贵戚皆在,若瞧见你我这般失了分寸的大吵大闹,被有心之人利用挑唆,麻烦只多不少。”
陆绥也不想再听父亲抱怨这桩婚事是多么不合适与不应该,只是此话没对昭宁说,他顿了顿,继续道:“再则,如今温辞玉已是安王的眼中钉,病重不过是以退为进的借口。今夜你前脚登门,后脚就有赵皇后及永庆差人写上几道折子,即便清白,言官的嘴也能给你罗列无数污名,毁你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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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万分窘迫地别开脸,抬袖揉了揉眼睛,蹭去面颊湿润,没吭声。
前世还真是这样。
他们吵得天翻地裂,什么都顾不上了,正叫永庆得了时机,于是本该赏月的众人意外看了一出怨偶决裂的大戏。
赐下这门婚事的宣德帝脸上挂不住。
赵皇后幸灾乐祸的拱火。
位高权重的定远侯瞧着儿子脸上的巴掌印,脸色黑如锅底。
翌日早朝,言官一连五道折子,痛批昭宁公主娇纵跋扈,肆意妄为,侯府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又掌兵权,根基深厚,附庸者众,连带着,又扯出定王及立储一事。
总之这事既害她出了丑,又受了好一通奚落。
话落半响,陆绥见昭宁没有回应,不知听没听进去,又或是还惦记着昔日竹马,他眉眼染了一层冰霜,加重语气冷冰冰道:“楚令仪,你已经嫁给我了!”
昭宁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听这话,吓一跳,回神后蹙眉抬起头——敢这么连名带姓唤她,陆绥是第一个。
这话他一年也说过好几次,无外乎警告她,别坏了侯府和他陆世子的名声。
可她是公主,自幼便是宣德帝的掌上明珠,娇宠长大,哪怕出嫁仍旧代表皇家的“君”,侯府再权势滔天也是臣,遑论公主不是“嫁”,是他这个臣子有幸尚公主,凭什么他每次都板着脸,语气居高临下又冷冰冰地凶她?
就不能好好说嘛!
昭宁垮着张脸,不高兴地呛道:“随便别人怎么说,谣传而已,本公主不在乎!”
陆绥看她这副倔强执拗的模样,便知不管说再多也无用,他抿唇沉默下来,一颗心像是被烈火烹过又被无情地丢进冰川里,既恼怒悲怆又心寒无力。
她们已经成亲了,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过去,回头看看他?
两厢沉默。
昭宁不想吵架,刚重生回来心里正乱着,只想回府静静。她用力地从陆绥掌心抽回手,拨开他走出山洞。
岂料没两步,身子忽然一轻,视线天旋地转,她居然像只小猫一样被陆绥轻而易举的抗了起来!
昭宁:“……诶???”
昭宁拍了拍陆绥宽阔的背:“你做什么?我会自己走。”
走?走去哪?温府吗?
陆绥薄唇压成一道冰冷的直线,一言不发。
但昭宁明显感觉眼下光景飞快变换,好似下一瞬就要飞起来,她脑袋晕乎乎的,柔软的腰腹被陆绥硬邦邦的肩头顶着,陌生的颠簸疼感令她既羞恼又不适,使劲儿拍打着陆绥,叫他快放自己下来。
可那点挠痒痒的力道除了把自己折腾得够呛,根本无法撼动体魄过于健硕挺拔的男人。
陆绥眉眼冷厉,充耳不闻,她挣扎得越激烈,他脸色就越阴沉,脚步也越快,扛着她径直来到含元殿前停放车马的厩库。
昭宁公主四驾并驱的华盖香车十分醒目,他走过去,靠在车旁打盹的大太监映竹瞧见这架势几乎一愣,反应过来赶忙拉开车帘。
陆绥一手护着昭宁的头,避免她被车顶磕到,另一手则抱着她放进车里。盛怒过后,他一双深不见底的漆眸异常幽冷,定定看着气得美目瞪圆雪颊通红的公主。
她的手气势汹汹地抬起来,陆绥脸色微沉,却不躲不避,狭长凤眸无可奈何地阖上。
就在他以为又有一个巴掌要落在脸上,她打完解了气,还是要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奔向心心念念的竹马时——
昭宁抬起的手飞快扶住了发髻上快要掉下来的华冠与金簪,又压住被揉皱得露出一片雪肤的衣襟,气鼓鼓地控诉道:
“陆绥!你这个粗鲁的莽夫!你大胆!居然敢像扛麻袋一样扛本公主!!”
陆绥猛地睁眼,眸底翻涌着惊诧和意外。
昭宁还在整理皱巴巴的裙摆,没注意到男人异样的脸色,越控诉就越郁闷:“现在好了,本公主的衣裙被你弄乱了,发髻松散了……如此不雅,如此狼狈!这一路不知有多少来往的宫人与官宦贵眷瞧见,你方才不是还言之凿凿说什么大庭广众下吵闹有失颜面,哼!你的颜面要紧,那本公主就不要面子了吗?”
说着才发现,居然连珍珠绣鞋都蹬掉了一只!
昭宁顿时恼得抬眸瞪了陆绥一眼。
却见黯淡月光下,男人眉骨冷硬,轮廓深邃,那双黑曜石般乌灵的漆眸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幽深似海。
昭宁没有防备,险些被吞没进去,心跳都漏了一拍,同时又情不自禁想起,就是这个冷得跟冰块石头一样的凶男人,不管不顾地在寒江捞她三天三夜。
心酸了下,蓦地软下来。
羞恼也似泄了气的皮球。
罢了罢了,公主不计莽夫过。
昭宁抿抿唇,不自在地别开脸,在陆绥探究又古怪的眼神里,嗡声吩咐映竹:“回府!”
3. 古怪
第三章
回,回公主府?
陆绥牢牢掌在车辕的力道莫名一松,隐在暗影里的冷峻脸庞带了几分莫测。
就连映竹都愣了下才回过神,忙应声。
其实赴宴前公主的交代是提前离席,去澄庆坊探望温郎君,但眼下驸马高高大大地立在一旁,长眉如剑锐眸似锋,跟个修罗武神似的。
映竹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多吱声,匆匆朝陆绥作揖一礼,又给近身随侍公主的双灵双慧两个丫头递个眼神,让二双上车,这才跳上车辕,攥着缰绳驱车掉头。
宣德帝一行还在赏月,长乐殿宴席亦未结束,出宫一路尤为清冷。
马车辘辘行至宫门,后头却有一个小太监追上来,连声喊:“映竹公公留步!”
映竹“吁”一声勒停骏马。
车厢内刚饮下两大盏凉茶降火的昭宁听着那声音耳熟,也挑开车帘,认出那面容清秀的小太监是近身伺候定王起居的,名映山。
昭宁神色一紧,忙问:“可是……”一句定王就要脱口而出时,猛地想起此时弟弟还未封王,她顿了顿,“可是四皇子身体有异?”
映山气喘吁吁地停在马车旁,朝她拱手见礼,摇头说不是,又从身后同伴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恭敬奉上,解释道:“殿下服药便安歇了,嘱咐奴婢给您送中秋贺礼呢。”
昭宁松了一口气,想起前世确实有这么一回,只是那时她同陆绥闹得正凶,后又去温府走了趟,翌日才拆了锦盒,她记得好像是座嫦娥奔月的玉雕?
适时随从接过锦盒呈上来。
昭宁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嫦娥奔向的月亮,这竟是一颗硕大夺目的夜明珠!
夜明珠于昭宁而言虽不是稀罕物,但如此巧思,实在令人称奇,明珠璀璨的光泽与质地顶尖的羊脂白玉相得益彰,映衬出栩栩如生的仙女嫦娥,纹路细腻而莹润,没有几十年功底的老师傅怕是雕不出,便是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这样大的玉雕也得精心刻上三五月吧?
想来弟弟为这份礼物花了不少心思。
可他重病,每日清醒至多两个时辰而已……
昭宁那股堵在胸口的烦闷,就这么在明珠与玉石交相辉映的光泽里,化作了蚀骨钻心的哀伤与愧疚。
犹记前世离开江州时,因常年病弱而身形过分单薄的青年坚持送她到渡口。
湿寒的江风一吹,他脸色愈显苍白,却笑容满面,像个兄长一样叮嘱她:“令令,你安心回京,与陆世子的夫妻情缘也不必强求,过好你的日子便是了,不要总跟他吵架置气,气多伤身,我这儿什么都妥当,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她眼眶发热,鼻尖酸楚,最终还是笑着应好,在心里暗暗保证,等她回京都,一定叫父皇派更多的人去找仙草灵药。
谁知,她那么突然地死在了寒沧江,死在了那个暴雨夜,再也回不到父皇身边了。
她的死讯传到江洲,甚至连他也一并带走。
他自娘胎里带的弱症,也是因为她。
她……实在对不住这个一母同胞仅差一个时辰的弟弟。
双灵双慧原本一个在给公主梳理发髻和首饰,一个从箱笼里取了双云锦绣鞋为公主换上,不想公主忽地低声抽噎了下,二人脸色微变,忙拥过来宽慰道:“您别难过,前些日子皇上不是派了许多暗卫去寻陈院首的师父,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等神医进京,殿下的身体一准就好了!”
提起神医,昭宁纤长的羽睫微微一颤,片刻却低垂下来,在泛红的眼尾落下一道化不开的阴霾。
陈院首的师父茂老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不假,可茂老志在尝百草,编医书,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加之赵皇后与安王一党暗中阻扰,以至父皇的心腹屡受误导。
再一则也是因为尝百草,药效各异,茂老面容与陈院首记忆中判若两人,前世好一番曲折才寻到人,茂老进宫已是次年冬末了。
那时茂老把过弟弟的脉,直摇头:“若能早些,还有希望,如今……哪怕有不死仙草入药,殿下这身子也勉强支撑几年光景罢了。”
早些,若能早些。上苍开眼,叫她重活一世,岂不正是扭转乾坤的良机?
昭宁心神一振,飞快揉去眼角的湿润,再珍重地合上锦盒,交给双灵妥善放置在一旁,吩咐双慧取纸笔研墨。
双慧闻言,麻利地将紫檀小案挪至主位正中,打开柜阁取出文房四宝陈列其上。
双灵放好锦盒,无需公主吩咐,回头新点两盏灯,添上灯罩,一面掀帘让映竹驱车再稳当些。
“好嘞。”映竹应声缓了车速。
实则昭宁公主的马车用料上乘,构造精良,并驾的四匹宝驹再温良不过,即使在道上急驰,也是坚实稳当的。
此刻明烛如昼,不偏不倚,照亮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落于宣纸上的笔画娴熟而流畅。
二双素来知晓她们公主的书画师承裴家外祖老肃国公,尤擅花鸟山水自然之景,平时公主也常说,作画可静心。
可这会子两人凑过来一看,公主却画了个老头!
长脸小眼,面颊瘦削生斑,留着一把山羊胡,十分潦草。
待绘出最后一笔,昭宁略停,执起宣纸交给双慧晾干墨迹,并不解释什么,便继续蘸取墨水,在下一张空白宣纸上勾勒出一株三羽叶片形同翡翠的草植,下书娟秀灵巧的三字——
不死草。
笔墨晾干后,两张宣纸被昭宁折叠装进信封。她思索片刻,撩开一侧车帘,马车后随行护卫的两列队伍里立刻有一骑在马上的年轻侍卫上前。
来人身形高挑,腰胯横刀,俊俏面容乍一看像个玉面书生,实则身怀绝技,武功高强,正是昭宁的侍卫长,淩霜。
前世回京那时,淩霜与一众精锐被昭宁派去为定王寻找续命灵药了,若淩霜在船上,她或许不会丧命寒江,但重来一回,昭宁还是决定把寻找神医的重任交托给他。
淩霜神情肃然,领命接下信封,拱手退下。
约莫两刻钟后,昭宁的马车停在一座恢宏华丽的府邸前。因是中秋,屋檐廊下各处都挂着羊角琉璃灯,灯光璀璨绚丽,煞是好看,映照出朱漆大门正中那块匾额,上书烫金飘逸的两字——“芙园”。
正是昭宁的公主府。
角门开了一侧,留候府中的杜嬷嬷和玉娘并两个小婢在木樨树下的石凳聊天,突然听见车声,几人回头,见是公主回了,具是惊讶,匆匆迎上来,簇拥着公主下车。
杜嬷嬷不禁问:“您不是特地准备了礼物,说要去澄庆坊探望温郎君,怎的回这样早?连鞋都换了双!”
这一路上,昭宁捋清思绪,正为重活一世而感到庆幸,生出几分好心情,刚下车那瞬看到阔别一世生死的心腹们也是十分想念,不料骤然听得一个“温”字,秀眉顿时拧紧,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眸一冷,便有一股子滔天火气自眼底迸出来。
知情的映竹赶忙给杜嬷嬷使眼色。
杜嬷嬷一脸费解,又看向双灵双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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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询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二双支支吾吾,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示意身后。
身后是空旷寂寥的长街,那自枣红马翻身而下的挺拔郎君便格外夺目。
只见他一袭海青色锦袍掩映在浓稠夜色里,长腿阔步,愈发衬得身形伟岸,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西北悍将威严冷肃的气质,更别提那双清凌锐利的眸子,真似一柄利剑直直朝她们公主刺来!
杜嬷嬷瞧见这位恶煞般的驸马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二位祖宗一定是又在宫宴吵起来了!瞧这架势,该是闹得很凶!
不然公主怎么气得咬牙切齿?
气氛就此沉寂,苍穹间浓云遮月,一片阴沉沉的夜色如泼墨般笼罩在众人头顶,一时皆是噤声不敢多言。
陆绥将缰绳在掌心缠绕几圈,牵马行至距院墙十步的距离。
他是昭宁的夫君,却无权靠近她的公主府。
十步,是她定的规矩。
方才在含元殿外,见她怒火莫名消失,又反常地改变心意吩咐回府,他心中闪过几分诧异,眼下见此,总算明了。
女为悦己者容,她又是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每根针脚纹样的挑剔性子,被他弄乱了衣裙妆发,可不得急急赶回来,换一身更漂亮得体的,好去私会心心念念的竹马么?
说不准临去前还要再肆意辱骂他一番泄气!
陆绥攥着缰绳,微微阖眸,强压下眉眼间那股子翻涌的燥郁和阴鸷。
怎料这回更奇怪,他阻拦劝解的话语还未出口,先听一道打破凝滞气息的冷哼,预想之中变着花样的谩骂嘲讽并没有传来。
昭宁双手叉腰,确实气鼓鼓的,却说出一句叫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本公主为何要去探望温辞玉?”
昭宁永远也忘不了温辞玉害她惨死寒江,她尸骨未寒,他却在灵堂大笑,冷血刻薄地说着她听闻噩耗猝死的弟弟、承受不住一双儿女相继离开而暴病薨逝的父亲。
她们六岁相识,同窗整整十年啊!甚至她出嫁后,他还当众立下此生不娶的誓言,惹得京都万千闺阁少女将其奉为良人典范。
谁知,他竟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何其可恶!何其阴险!
只稍一想,她就觉得胸口有股翻涌升腾的热血要怄出来。
温辞玉这个心怀不轨的敌国奸佞,她眼下不冲去温府杀了他泄愤,就已是仅剩的最后一分理智在维持。
至于登门探望,给他送药?
“随他病死最好!”
昭宁咬牙切齿地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回府,斜插云髻的青鸾点翠步摇随着她气哼哼的步伐晃出一道轻波,可她是公主,优雅和端庄自幼就刻在骨子里,再愤怒,仪态也从未有失。
偏偏就是这一道轻得不能再轻的波浪,隔着夜色与秋风,悠悠晃到了陆绥沉寂的心,如石投入一汪死水,霎那掀起惊涛巨浪。
他狠狠怔在原地,表情怪异地看着杜嬷嬷等一众心腹簇拥哄着昭宁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余下侍卫驾车从角门进。
很快,府门大阖,周遭陷入寂静,独他孑然一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心里细细回味着昭宁那句,“随温辞玉病死最好”。
秋风拂来,阴云散去,重现的月光如薄雾般温柔洒落,他含怒的冷硬面庞也似霜雪消融般,透出一抹微不可察的愉悦来。
须臾,剑眉又不禁轻蹙。
今夜的令令,为何如此古怪?
4. 生气
第四章
芙园的对门,一街之隔,便是定远侯府。
侯府庄严肃穆,与张灯结彩的芙园不同,朱漆大门前只有两座雄伟威严的麒麟神兽静矗,檐下两盏明角灯还是今岁除夕挂的,昏黄灯纸经过大半年的风吹雨打,有些褪色了,倒不是侯府势衰,相反,正是因为侯府如日中天,权势鼎盛,才不作高调奢华之举。
加之侯夫人容氏久郁成病,不理中馈,定远侯又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素来不在意这些花里胡哨的细枝末节。
今夜中秋,守门的小厮只有两个,不过得了双倍赏钱,倒也精神抖擞,听见外头的动静知是世子爷也回了,一人开门迎出来。
陆绥回神转身间,面色恢复一如既往的沉静。缰绳交给小厮后,他从马鞍套索取下一个雕花食盒,边回府边问:“母亲呢?”
小厮牵马走在他身后,闻言面色讪讪:“夫人天没黑就歇了,特意交代等您和侯爷回府,不必往她那儿去,省得搅扰清净。”
陆绥迈步上阶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将手中食盒递过去,低沉嗓音听不出异常:“送去母亲院里。”
食盒上下两层,一层装着六枚酥黄流心月饼,一层是桂花白玉团,都是容氏素来喜爱的,宫廷御膳房的师傅们手艺也比府上的厨子精巧,他离席前吩咐宫婢装了些捎带回来。
小厮却不敢接,一味把头埋得低低的,“夫人还说,吃食更不必往她那儿送,免得作呕……”
此话落下,周遭气息瞬间凝滞了片刻。
但小厮也没办法,这是侯夫人的原话,好在还有一桩要事,他不等世子爷开口,急忙说:“方才李郎中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这位李郎中是库部司的主事,李重。
库部司隶属兵部,掌管兵器甲胄一类事宜,两年前西北战事平定,陆绥凯旋受封威远大将军,当时兵部左侍郎一职空缺已久,宣德帝道是无战时文武兼修,方不辱没他一身惊才绝艳的本领,便将这职位交给了他,分管库部司与职方司两大要部。
是以陆绥是李重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若非事出有因,李重不会漏夜前来。
既母亲已言明其意,中秋夜也格外特殊,陆绥不再多说什么,问小厮得知李重在东院前厅候着,便径直过去了。
小厮顿时松口气,可一想待会侯爷回来,这话还要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又感头皮发麻。
那李重心里头揣着事,在前厅也是坐立难安,几次想先斩后奏,这会子总算远远地瞧见一道英武如山的身影掠过花圃树影走来,忙拄着拐杖迎出去。
李重自知中秋夜登门已是冒昧叨扰,抱拳一礼便要先请罪,岂料抬眸那瞬间,张着嘴,硬是愣住了。
陆绥已阔步行至前厅,厅内灯芒明亮,映照出他侧脸的巴掌印,如美玉生瑕,异常突兀,任谁瞧了也要一惊,想,究竟谁敢在这样一张俊美凌厉惊为天人的脸上动手?
陆绥对上李重怪异又惊诧的眼神,神色却无波无澜,抬手将食盒放在一旁,示意李重落座,又斟了两杯茶,“出了何事?”
李重回神,连忙收回探究的目光,接过茶盏道谢,一面落座将事情道来:“申时初,军器监的线人来报,说收到上峰指令,要将工坊一批矿渣拉去外头处理掉。可今儿是中秋大节气,各部衙署尚在休沐,区区矿渣,按惯例无非筑路填地、转手窑子制砖瓦,何故赶着入夜处理?”
李重觉着不对,当即乔装去了趟,“到了方知,陆陆续续的竟有十车拉出来,首尾四车是矿渣无疑,但中间六车可是万里挑一的精铁!俺的娘嘞!他们真是狗胆包天啊!眼下就差您一道命令了,今夜非得将那群狂徒连人带货摁住,砍了他们狗头!”
说罢豪饮一口茶水降心火。
陆绥摩挲着拇指上玉扳指细腻的纹路,并不急于下令,而是回到李重说的第一句话,沉声问:“那位上峰是?”
“监正王荣。”
区区监正,不过一八品小职罢了。
陆绥哂笑一声。
李重见他反应如此风平浪静,不免心急起身,“世子,兵贵神速的道理您不是不知,待他们偷运走远,恐怕脱离掌控。那样大的量,那样好的成色,可制上千弓弩箭矢,不管流入何方,于我们上阵杀敌的战士都是隐患啊!”
陆绥神情不变,执起青釉竹节炳壶往他杯里续了一盏茶,幽幽道:“你忘了漓东一战的教训了么?”
此话一出,李重只觉被炮火轰炸过的残腿又泛起锥心剧痛来!
五年前,戎狄举兵进犯西北边关,打头阵的先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抬出大晋特制的弩炮,炮火连天,炸得同袍血肉模糊,更打了定远军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偏那时正值隆冬,塞外鹅毛大雪,凛冽冰寒,定远侯双膝旧疾复发,疼痛难忍以至无法站立。
若非世子奔袭千里远赴边关,率五百轻骑孤军深入敌军腹地百里,生擒戎狄第一猛将回营,定了军心,鼓舞士气,随后接下侯爷帅旗与重担,调整进击策略,率精锐二进敌军大营,捣毁后方武库,落了下风的战局这才扭转回来,此后有世子在,便如有神助,捷报频传。
可鏖战三年,纵是得胜回京,弩炮一事不管怎么查,还是断了线索,宣德帝为了给几十万将士一个交代,不得不严厉问责军器监及兵部,撤了几人职位,到底还是不痛不痒。
今夜呢,不过是发现几车尚未制成军械的精铁,铁矿开采运送到工坊,又涉及工部,用途繁多,便是当场人赃并获,幕后主使也有诸多推脱之法,退一步说,对方逼那小小监正背下黑锅,他们又能奈何?
李重反应慢半拍地想明白这层弯弯绕绕,猛拍大腿,扼腕一叹:“侯爷没说错,俺真是个性情急躁的莽夫!”
某位刚被公主嗔骂的“莽夫”不免嘴角微抽,脸色倏地冷下来。
李重讪讪,刚要请罪,但仅是片刻,陆绥就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问:“你的人可还跟着?”
李重忙点头:“两年前您说要留意军器监,俺就安插了线人,今夜他正是运送工匠之一。”
军器监隶属少府监,并不归兵部管,按职权其长官还要比库部司高上一阶,但各地甲胄武器军械的用量样式等皆是库部司制定下发,军器监自生产到出库还要由库部司审核验收,因而库部司有监察之权,两部相互制衡,来往紧密,但这里头关系千丝万缕,也常有矛盾,不好直接插手。
陆绥接任兵部侍郎这两年,早将两部历年来的军械进出账目彻查了遍,可惜前人做得干净,如今露出的这个马脚,其实不算坏事。
“今夜切勿打草惊蛇,探清这批铁石的去向便足矣。”
李重定了定心神,当即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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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皆说他们世子狂妄肆意,行事张扬不计后果,但他深知世子凡事沉稳有方,胸藏沟壑,惯来谋定而后动。
这厢既已拿定主意,李重便要拄杖告退了。
陆绥将桌上食盒一并给他,道如若不嫌,带回去给妻女。左不过放在这也无人享用。
提及妻女,李重粗犷的面庞多了分温情,哪里会嫌,几番道谢方收下。
陆绥在庭院静默地目送往日健步如飞的虎将一瘸一拐地慢步离去,直至夜幕雨丝倾斜,方才拾起眼底黯然,回了书房。
他的书房位于侯府西北角,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三层阁楼,琉璃碧瓦,丹楹刻桷,掩映在一片葱茏古树间,明明是两年前新建而成,却因过分的清幽而显得冷寂。
一楼是处理公务及会见要客下属的地方,布置得端庄大气又不失肃穆,二楼作日常起居休歇所用。
陆绥踩着木梯掠过这两层,径直来到三楼。
此间盈满温软绵长的花香,入内点灯,只见一幅幅保存良好的山水花鸟画作装裱在四周墙壁上,画技由青涩到精湛,四时风景如身临其境,栩栩如生。
至东西两面,有两座与人齐高的博古架,上置清一色的人偶娃娃,由玉或陶瓷或良木精雕细琢而成,眉眼五官出奇的精致漂亮。
陆绥的目光缓缓睃巡过这些,眉眼间疲惫稍缓,天生显得冷峻凉薄的脸庞也随之柔和几分。
北面是一临窗而置的紫檀长案,案上整齐陈设一套刀具、一支笔架、一摞蓝皮封面的书籍,上书遒劲有力的三字——《撼昆仑》
陆绥落座于案后圈椅,先拉开长案下的柜阁将怀中捡回来的绣鞋放进锦盒,这才如往常那般,推开案前的方格纹窗棂,漆眸凝神看向芙园方向。
距此十余丈的一处院落清晰入目。
已近子时,夜色迷蒙,往日早该漆黑一片的地方,此刻却灯火通明。
纤薄窗棂透出一道窈窕身影,时不时起身来回踱步,手里还似拿了柄菱花小铜镜,一照,便微微耷拉了脑袋,长长一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如此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陆绥刚舒展的眉宇渐渐紧蹙。
那满室灯烛亮了一夜,他也一夜未眠,至卯初,才放下纂刻小刀与初具模型的玉雕娃娃,如常换了身武袍下楼晨练。
这日是八月十六,各部官员尚在中秋休期,心腹江平照例捧来各地传回的邸报与军务册子,到了演武场,看着手握长枪招式凶猛的主子,禀道:“世子,公主昨夜应是烦心多思以至不寐,太医瞧过,并无大碍。一刻钟前,公主去护国寺了。”
先皇后在护国寺供有长明灯,昭宁公主自小就常去给母亲上香祭拜,说说体己话。
这原本没什么,但江平还有一句没说完,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才继续说:“澄庆坊来信,温郎君也——”
“铮!”
话未说完,只见他们世子爷掌中的长.枪以一道威猛不可阻挡之势刺.入假山。
顷刻,山石四分五裂,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群乱惊飞,饶是见惯了此等惨况的江平,也不禁在心里暗暗道一句:幸好躲得快!
陆绥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随着长枪失控刺出,他手背青筋虬结凸起,狰狞蜿蜒至线条明显的小臂,寒潭般的漆眸无声垂下来,一股阴鸷沉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5. 红痣
第五章
秋晨微凉,霜染红叶。
坐落于天墉山的护国寺被一片雾霭缭绕着,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层叠交错的庑殿顶上却有数道飞檐翘角探出云雾绿茵,迎着朝霞,碧瓦生辉,衬得整座寺阁如仙境琼楼,灵秀出世。
宏伟的寺门前亦是清幽,零星几个小沙弥正洒扫落叶,浇花弄草。
须臾,不远处传来车轮滚过青石路面的粼粼声,伴着几道金铃轻晃的脆响入耳。
原是一辆四驾并驱的华盖马车迎面驶来,车后跟随两列着甲胄配横刀的卫兵,观之阵仗非凡,及至车架在广坪停下,黛紫门帘掀开,先有两个模样秀气的绿衣宫婢下来,一左一右接住车内伸出来的一双纤长玉手。
玉手的主人穿着一袭素雅的雪色宫装,外罩一件水云色披风,身姿绰约,清致无双,就这么步履优雅而端庄地踏着熹微薄雾而来,旭日金光倾洒在她身上,恍惚间如九天云庭的仙子,叫人想一窥其真容是何等风华。
可惜,覆于云髻间的幂篱轻纱将那方面容衬得朦胧迷离。
闻声抬头的小沙弥正疑惑这是哪位贵人大驾光临,寺门内便匆匆走出了个身着金襕衣、手持佛珠的老衲,老衲身后跟随几位着青袍的高僧,几人径直朝那幂篱覆面的贵人行去,垂首行礼,尤为恭敬:“见过昭宁公主。”
来人正是一夜辗转难眠的昭宁。
她上前两步,对跟前这老衲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悟善大师快请起。”
悟善年过古稀,曾官居二品重臣,是宣德帝的夫子之一,后因亲人相继离世,看破红尘,遂辞官入佛,钻研经法,这些年来,先皇后的祝祷颂法也都是他亲力亲为,因而昭宁待其十分敬重。
悟善却从不以这份敬重而自傲失礼,起身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世事的眼睛复又看了看公主殿下极少佩戴的幂篱,心下有所思量,也不在此多问,转身行在一侧,领昭宁入寺内静室说话。
至静室,檀香袅袅,心腹随从掩门退至门外,昭宁落座长叹一声,熬了彻夜的嗓音终于透出几分沙哑,苦恼道:“我今日急急前来,实是因一桩怪事,请大师看看。”
说着,她取下覆面的幂篱,一张未施粉黛的面颊映在秋晨和煦的日光下,眉裁春山,眼横秋水,雪肌玉肤,吹弹可破,哪怕彻夜不眠在眼下泛起的两团淡青也丝毫不能影响其绝色风华。
但这一切都只是寻常,毕竟俗世也流传着一句:昭宁公主天生丽质,姿容倾城。
异常的是,她眉心竟生了颗原本没有的朱砂痣!
只有丁点儿小,却艳若桃李,攥人心神,使得那张本就出尘脱俗的精致面孔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悟善定睛一瞧,心中微惊,为免乌龙,谨慎问了句:“您惯来喜欢描的花钿可褪干净了?”
提起这个,昭宁就苦恼一叹。
昨夜进宫赴宴,她眉心确实描着华丽的花钿,也正是因此,才一时不察生此异象,待回院里沐浴梳洗,双灵双慧最先发现,当时也疑是花钿未褪干净,反复擦拭清洗,哪知眉心搓红了,这颗红痣反倒愈显靡艳。
杜嬷嬷又疑是她身体不适,匆匆叫了府上的太医来看诊,熟料也并无异常。
于是昭宁一下想起死而复生这桩匪夷所思的事,那会子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既怕如今一切是黄粱一梦,又怕突生的红痣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因而一夜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挨到天灰蒙蒙亮,立即赶来护国寺。
当下她将此种种换了个说法,委婉地与悟善大师道来,才压住心慌,冷静问:“大师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什么说法?”
悟善捻着佛珠陷入沉思,忽然间想起老师祖传下来的一道神庙禁术,曰之做法可求来轮回转世。
但此法需两道万分难得的引子入阵,且他是半路出家,不曾亲自聆听师祖传授,百年间,也从未有师兄们将这个秘术灵活施用,一无佐证,二来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对面这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片刻的思量便叫悟善打消这个念头。
又思忖片刻,悟善起身取来签桶和茭杯,“请公主先抽签。”
昭宁只好依言抽了三签,又投了茭杯,万分忐忑紧张地等大师解签。
好在,悟善于此一道很是精通,看那签象不多会便展露出笑容,“此乃上上签,逢凶化吉之兆,公主多行善事本就积了无量福德,有上苍庇佑,得此机缘实是常理之中,不必太过忧虑。”
言罢又宽慰:“红痣亦不是灾邪异像,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是也有之?经书有云,经神佛点化者、未了前世缘分者,皆会留此印记。”
昭宁有些怔住,未了的缘分……和陆绥么?
那张冷漠又凌厉的脸庞不期然浮现在眼前,她心尖忽地一颤,思绪不免复杂。
上辈子陆绥给她捞了尸首,报了血仇,她对他有震惊、诧异,也有感激,这辈子会对他好一点,再也不同他争吵。
但这不代表喜欢。
眼下于情爱一事,昭宁也无心多想,既然卦象好,她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定下来,想起另一要紧事,闲谈般问道:“听闻大师早年在扬州任过州牧,不知可还记得温老一双子女被海匪劫杀一事?”
悟善捻着珠串的动作稍稍一顿,那遍布皱纹的沧桑面容难得露出几分哀叹来,语气惋惜:“记得,怎会不记得。”
“当年老衲与他是同僚,一主一副,共同治理漕运海患,那回正逢新春,他一双儿女各携家眷前来扬州探亲,不想被海贼绑了去,要他以十船茶叶、海产、白银来换,他为官清廉,短短时日上哪筹来这些?老衲和他想法子,从四大富商那借,以此设计欲将贼寇一网打尽,谁知人货交换时,他看见那贼子船底还关押着上百个拐来的幼孩,心生不忍,竟大义灭亲,先换回了无辜性命,待官兵按计划赶到,一片混战,他的儿女及尚在襁褓里的幼孙错失救援良机,齐齐坠海……”
这些,昭宁也曾听温辞玉粗略说过,那时她怜惜他父母双亡,身世坎坷,从不多问这些伤心往事,如今得知他真面目,不得不多想。
犹记前世,温辞玉自诩要报亡国之恨,然而他是温老唯一的孙子,温老出身寒门,是正儿八经科举考上来的,为官几十年,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被世人赞为文臣典范,深受宣德帝器重,晚年间又著书立说无数,是当之无愧的大儒,如今哪怕致仕归隐,登门求问的学子依旧络绎不绝。
甚至昭宁也十分仰慕温老才学。
偏偏,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与温辞玉一脉,竟是潜伏朝中,主导叛国阴谋的奸佞!
只怕是有确凿实证摆出去,文武百官乃至天下学子都不敢信。
遑论昭宁一无所有,更不敢贸然对父皇提起,此事只能慢慢查探,谋定而后动。
她面上不显,只是叹道:“如今温老隐居深山,他唯一的孙儿却因吾弟遭受排挤,病重闲赋,实在可怜。”
悟善一心钻研佛法,两耳不闻朝事,闻言也只能尽心宽慰一二,不过提及温老那个孙子,不由感慨:“温家小郎君是个命大的,当年派出去搜寻的无数官兵整整一年,连老温儿女的尸骨都没寻着,后来老衲调任回京,又过五年,他竟带孙子回京了,说是孙儿顺水飘到一处村落被渔夫捡到,这才奇迹生还,他视宝贝孙儿为命根子,昔日同僚想抱抱小娃娃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悟善似觉有趣,摇头笑笑。
昭宁却秀眉微挑,不禁追问:“大师可还记得那处村落在何地?”
时隔二十年,悟善倒是记不清楚了,回忆一番才道:“扬州治下,海陵县,老衲隐约记得叫甚什么大渔村?”
昭宁心里有数,这便记下,今日来此的两件要事都已解决,她起身向大师道谢罢,不再多打扰大师清修,只戴上幂篱离去前,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悟善。
悟善世事通达,岂不知公主殿下的忧虑,何况公主待他有大恩,今日事哪怕公主不提点,他也明白旁人问起该怎么说。
“先皇后托梦于您,定是还挂怀这世间事,您放心,老衲会多多祈福诵经的。”
*
时已巳正,晨露褪去,外边灿日当空。
昭宁自静室出来,便觉出一股闷热。
双灵立即为她解下披风挽在臂弯,双慧则是撑起一柄烟霞色绣鸾鸟的罗伞,斜斜遮住灼灼日光,边问道:“公主,方才小芙园的关嬷嬷来了,想是有事要禀,您要见吗?”
一夜焦灼不安,清早又食欲不振,舟车劳顿,实则昭宁有些头晕,更感体力不济,但小芙园是她的心血,上辈子她死的那么突兀,还不知那儿会变成什么惨况,眼下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遂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往西殿供奉母后长明灯与灵位的往生堂去上了三炷香。
思索片刻,又叫双慧在此重新给她描上一道花钿遮掩了眉心痣,而后不再佩戴幂篱。
主仆几个相伴下山,谁知刚行至长阶寺门前,就见前方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华发老妇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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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妇身着青碧色织金交错绣有宝相花纹的广袖宽袍,华发盘成高髻,虽只簪了根翠玉簪,然体态雍容,气度华贵,眉眼间尽显长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老妇身侧,有一二九年华的妍丽女郎挽臂搀扶着,但见那女郎穿着一身时兴的赤红色圆领袍,玉簪束发,环佩叮当,虽未全然作男装打扮,然身形高挑纤细,端的是英姿飒爽,明媚张扬。
一老一少说笑间,姿态分外亲昵。
双灵暗道不好:“怎么太后和永庆公主也来了!”
要知晓,太后向来不喜欢公主,永庆公主又是她们公主的死对头,偏今儿不巧,一下撞见俩!
双慧亦担忧地看向主子,如今皇上在宫里,鞭长莫及,正想提议要不先退避静室,等太后一行走过了再下山,昭宁轻轻掠来的一眼却已经将这个“馊主意”给否了。
她那华美无二的座驾正停在寺外呢,太后和永庆又不是瞎的!
再者,这节骨眼太后来护国寺,明面说是宫里待得乏闷积郁,要来寺庙修身养性,实则不满父皇迟迟不立继后赵皇后所出的安王为储,借此向父皇施压。
今儿她躲避一时容易,明儿难免落下个不孝不敬的话柄,岂不叫父皇为难?
须臾间,昭宁就已敛下一应心思,如常提步下阶,二双见状忙收伞跟上。
那厢,太后自然也瞧见了她们,缓缓停下步伐。
太后见这个孙女施施然停下雅步在跟前行礼问安,虽仪态端庄,挑不出丝毫错处,但笑容还是收了,几十年岁月沧桑在面颊留下的皱纹沟壑并没有令这位皇祖母彰显出和蔼可亲,只冷淡一应,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满。
昭宁习以为常,太后不待见她,她还不喜欢这个势利刻薄的老太太呢,不过是做做面子功夫罢了。
起身抬眸,昭宁对永庆一礼,笑盈盈地唤了声:“皇姐安好。”
永庆重重一哼,那嘴巴撅得能挂俩桶水,她可一点也不好!昨夜要抓昭宁把柄不成反被父皇教训一通,这会子见到死对头,满肚子的气哪里还忍得住!
“妹妹昨夜被世子强掳上马车,想必闹得不轻,可见日久生厌,两相怨怼,抢了不该是你的东西,迟早自食恶果!”
昭宁:“……”
又提这茬,又提这茬!
没完了是吧?
心里无语,面上仍是笑:“皇姐这是又听谁乱嚼舌根?昨夜我早早回府休歇,一夜无眠到天亮呢。”
永庆盯着昭宁眼下两抹淡青,暗骂她可真能装!怕不是夫妻俩在宫里大吵一架,回府后又大干一场吧!
永庆紧挽着老靠山,马上扭脸告状:“皇祖母,您看看昭宁,伶牙俐齿的,完全不把我这个皇姐放在眼里!”
按往常,昭宁指定要还一句“皇姐自甘轻贱,关我何事?”好叫永庆知晓什么才是伶牙俐齿,但现在死过一回,方知人生若白驹过隙,她不想在跟永庆针锋相对上花太多心思,遂低眸敛目,端出一派无辜。
大庭广众,诸位德高望重的方丈都在场,太后是何等在意皇家颜面的性子,怎会发作?
果然,太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好了,走罢!”
永庆愣住,满脸不敢置信,可太后发话,不得不跟上,与昭宁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了昭宁一眼。
昭宁没忍住,凶巴巴地回瞪过去。
讨厌的永庆!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匆匆行礼罢,一溜烟跟着太后走了。
待走远了,依稀还能听见太后一改冷淡,慈祥又溺爱地哄着永庆,说着佛门清净之地,何必置一时之气而失了体面,等下回给她做主的好话儿。
昭宁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自个儿是聋子,面无表情地出了寺门。
这一小插曲她并未往心里去,只想着,待会见完关嬷嬷,到小芙园看看孩子们,得回去好生补一觉——
“公主!昨夜他怎么你了?”
一道焦急担忧,却又万分温柔,如同潺潺春水流淌而过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传来。
昭宁思绪戛然而止,猛地抬眸,青年那温雅俊美好似谪仙的面庞就这么映入眼帘。
一袭白袍胜雪,身姿秀挺清隽,真真是道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不为过。
昭宁耳畔却“嗡”地一下,惨死的那个暴雨夜里所有的惊雷电闪好似又在脑海轰然炸开,以至浑身绷紧,怒火中烧,瞬息之间,滔天恨意并厌恶打心底里蹿了上来。
该死的温辞玉!!
6. 窥视
第六章
昭宁这一怒,急火攻心,竟两眼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温辞玉还未从她突然变得疏离又愤怒的态度里回过神,见她娇弱之身摇摇欲坠,本能地伸出手臂欲扶住她。
却不及双灵双慧动作敏捷。
“公主!”
眨眼间,不远处的映竹也带领一众侍卫撞开温辞玉飞奔过来。
寺门前的树荫下有石凳,众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昭宁垫着软绒坐下。
映竹情急顾不上太多,正要去掐她的人中,不妨被她虚虚抬手一拦。
“……无事。”
昭宁缓过那阵子不适,发黑的视线已经恢复清明,只一想到自个儿竟险些被温辞玉气昏倒,心头就多了股无名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双慧递来的茶水抿了口,极力压下情绪,方才抬眸。
映竹注意到公主的目光,忙示意团团围在公主身侧的侍卫们分立两旁。
温辞玉这才得以上前,他手里握着柄烟霞色的罗伞,应是方才双慧急着去扶昭宁而落下的,被他细心捡起了。
他快步来到距昭宁三步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将伞交还双慧,仔细地打量一遍昭宁,满目担忧:“如何?可还有什么不适?”
昭宁敏锐地从这份“关心”里看出几分隐晦的探究。
依理智而言,她不该对温辞玉露出任何一丝愤怒的情绪,以免温辞玉生疑,将两年后的死局提前。
但夺命杀父杀弟之仇不共戴天啊!理智也有被情绪打败的时候。
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却也不会因此去懊悔,去责怪自己,更不会立刻对温辞玉露出以往的依赖和亲近。
要不是这个心怀鬼胎的伪君子藏得太深,害她太惨,她又怎会克制不住怒火呢?
几息之间,昭宁就已经在心里罗列出好几条温辞玉惹她生气的理由。
这不,视线才落到他身上,撇开方才琢磨的不提,已明晃晃有一条。
温辞玉虽是书生文臣,身量清瘦,远远不及武将的高大伟岸,但仍可道一句挺拔若竹。
她坐着看他,竟需要抬头仰视!
岂有公主仰视臣下的规矩?
念头刚起,便见那神清骨秀的白衣青年掀袍上前一步,端方而不失恭敬地屈膝跪下来。
昭宁心下微微一惊,暗叹到底是相识数十年的竹马,只一个眼神,他竟就明白她因何不悦了。
这也是上辈子昭宁格外偏爱温辞玉的缘由。
一个儒雅俊美风度翩翩诗词歌赋信手捏来、且凡事都顺她心意哄着她捧着她的状元郎,与一个杀伐果决只会舞刀弄剑,又总是冷冰冰肃着脸的恶煞夫君,任谁也喜爱前者。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昭宁愈发谨慎对待。
只见她不动声色敛下思绪,冷眼扫过温辞玉,语气十分不满:“太后和永庆刚进寺,你就这般大庭广众地拦下我,是想叫她们抓住我把柄好诋毁我声誉吗?”
温辞玉讶然,挪动双膝往前跪了一步,俊秀的眉眼透出急切:“我绝非此意!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哼。”昭宁抱臂别开脸,讥讽道,“你倒是说得好听,真担心我也不会装病躲在府里,任由朝堂那群老头儿高高捧着安王却把我弟弟贬到泥尘里,真担心我也不会等我受尽欺负才姗姗来迟!”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不想听!”
昭宁一把拍开温辞玉伸过来的手,生气起身离去。
双灵双慧等人忙忧心跟着。
等温辞玉追过去,她已上了马车,映竹“驾”一声利落驱车,两列侍卫紧随,他只好也上了自己的青棚马车,远远地跟在后边。
昭宁不用掀帘看也知道。
温辞玉了解她,她何尝不了解温辞玉呢。
质问这么一场,起先忍不住愤怒而露出的反常,至少能打消他八分疑心。
因先前应了关嬷嬷要去小芙园一趟,公主没有发话改变心意,映竹便还是驾车往小芙园方向去。
说来也近,护国寺在半山腰,小芙园在山脚下。
马车将要在一座别院停下时,那院门口早已站了个身着褐色宽袍的老嬷嬷,左右整整齐齐地跟着十几个快到她腰身的小姑娘。
老老少少眼巴巴地候着,待马车停稳,昭宁由双慧搀扶下来,一声声欢欣雀跃的“宁姐姐”争相入耳。
昭宁心软了又软,什么怒气都抛到一边了。
她身后,温辞玉跟着下车走来。
眼看着她被一群孩子簇拥环绕着,叽叽喳喳地问她怎么好久不来,她在外人眼中是多么高高在上矜贵娇纵的昭宁公主,可面对这群或痴傻或残疾,或丑陋或重病,再或是单纯因为生而为女就被家人抛弃的可怜孩子,她有无限的耐心和好脾气。
温辞玉心里忽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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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过一丝异样。
说到底,昭宁也只是一个刚出生就差点被太后丢去护国寺摔死的可怜姑娘罢了。
别人不懂她,一味地指责她仗着皇帝宠爱刁蛮任性,动不动就耍性子、发脾气,可他还不懂吗?
再没有人比他懂昭宁说要给天下所有被抛弃的女孩子们一个家的单纯和善良。
再没有人比他懂昭宁在四皇子屡次病重昏迷时痛恨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儿,痛恨重病的为什么不是她的脆弱和无助。
今日委实怪不得她发火,先皇后母族后辈无能,若无皇帝提携,早已走下坡路,这世间她还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可他方才竟因为身不由己的苦衷而怀疑她!
他可真该死啊!
怎么就没想,若非陆绥那偷妻贼挑拨离间,昭宁怎会与他有嫌隙?
好在他最擅长哄公主高兴。
温辞玉迅速收拾好情绪,先上前帮昭宁给孩子们解惑。
往常昭宁不便出宫时,小芙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是他代为打理的,孩子们认识他,也喜欢他。
关嬷嬷见状心下为难地思忖一番,笑着对昭宁说:“前几天山里蹿出来两头大老虎,可把咱们吓坏了,幸亏温郎君及时带人来赶走。”
昭宁这才挑剔地瞥了眼温辞玉,好似有所动容消气的模样。
温辞玉看了一阵心安,奈何孩子们热情似火,一时抽不出功夫单独同昭宁说话。
好不容易等到午膳时分,关嬷嬷带孩子们去用膳,四周清静下来,温辞玉来到昭宁身边,还没开口,院外又有长随匆匆赶来。
“公子,祝大人有要事需立即见您!”
温辞玉高中状元后便在翰林院任七品编修,今岁刚擢升从五品试讲学士,祝大人是他顶头上司,也是温老的学生。
眼下传话来,想必是前一阵被安王一党弹劾停职的事情有转圜了。
如此,温辞玉满腹的情话便不好再说,郑重向昭宁承诺道:“你放心,四皇子的事,我责无旁贷。”
言罢作揖离去。
别院门开,昭宁回眸看了眼,手心攥成邦硬的拳头,杀意一点点涌上来,倏地却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院外,明明温辞玉的马车已扬长而去,怎么好似……还有道隐秘又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朝自己投来?
似豺狼虎豹睁着幽绿的眼睛窥视猎物,瘆得慌!
7. 检查
第七章
双慧见公主望着院外出神,不由得好奇地跟着看了眼,却不觉异常,问道:“公主,午膳备好了,您是到膳厅和孩子们一起用,还是在院里凉亭摆食案?”
昭宁后怕地收回视线,道了句“去膳厅吧”便往回走了。
今日关嬷嬷求见,一是孩子们太想她了,二是在林子里新捡到两个尚在襁褓的女婴,三则是上一季账本请她过目。
时已中秋,往后天气就冷了,去膳厅路上,昭宁吩咐双慧安排绣娘给孩子们再裁两套秋衣,冬衣、厚实被褥、炭火等也要提前备起来,再有山林猛禽出没多,看家护院的强壮守卫务必得多请几个。
指不定方才那股异样就是山上窜出来的野狼和老虎!
事无巨细,双慧一一记下。
说话间,转角过月门就是膳厅。
“嬷嬷,那两头要吃人的大老虎明明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陆将军擒住的,我瞧见他手臂被划了好大一道口子,您为什么骗宁姐姐说是温大人赶走的?”
问话的姑娘已经十一岁,早早用完膳,正帮关嬷嬷照顾小妹妹们。
昭宁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而后她听到关嬷嬷难为情的解释。
“温大人确实也派了人来,不算骗,最重要的是,你们宁姐姐很讨厌陆将军,万万不能提。而且陆将军也说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嬷嬷要考考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夫子刚教过,我知道!”
*
“公主,关嬷嬷人情练达,处事圆滑,对您却绝无二心,此番想来是为三头不得罪。您若不喜,回头可要奴婢敲打一二?”
主仆一行自小芙园回到公主府,已是酉时,双慧领着两个小婢捧来洒了新鲜玫瑰花瓣的香汤、巾帕为昭宁净手。思及方才偶然听到那话后公主良久的沉默,双慧如是问道。
昭宁轻轻叹了声,“不必了。”
她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讨厌极了陆绥,说话办事自然有所顾忌,免得触霉头。
但现在她不讨厌他了,久而久之,底下人也会从她的态度里看明白,无需特意告知。
她想起小姑娘说陆绥被划伤的手臂,心中闪过几分纠结。
定远军中有特制的金疮药,如今好几日过去,只怕伤口已经愈合,但她既然得知,就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你去取两瓶止痒祛疤的膏药来吧。”
双慧领命而去,等走一半才后知后觉,公主没受伤,所以这药是给驸马爷?一时表情震惊又稀奇,脚步都快了些,恨不得马上跟双灵说!
内室里,小婢们手捧金盆等物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昭宁有些困乏,身子慵懒地卧在贵妃椅上小憩。此时外间传来珠帘轻晃的微声,她以为是双慧回来了,睁眸却看到是王英。
此乃昭宁机缘巧合下收在身边的,其人机灵,家世干净,最重要的是会些拳脚功夫。自双月双芝到年纪由她做主出嫁归乡后,她近身随侍的一等宫女只剩双灵双慧,得预备着提两个上来补齐四位的规制,王英就是她看好的人选之一。
王英进来后福身一礼,如往常那般,在窗下长案的缠枝牡丹翠叶香炉里添香料,边扭头笑问:“奴婢给您按摩按摩松松筋骨吧?”
昭宁“嗯”了声,困怏怏地阖上眼,不多会,双肩传来轻柔舒适的力道。
香炉内缕缕烟雾沿着孔缝袅娜升起,幽香很快盈满内室每个角落。
昭宁闻着,不知是身体累极还是怎么,倦意浪潮般席卷而来,不知不觉,竟沉甸甸地睡了过去,连王英是何时退下的也毫无知觉。
一道高大的黑影正是此时从后窗无声无息地掠进来。
陆绥脚步极轻,绕过彩漆象牙雕牡丹插屏径直停驻贵妃椅旁,狭长风眸微微垂着,在眼睑下投落一道阴影,比这道阴影更浓更黯的,是他无声笼罩住昭宁的目光。
酉末时分,天际最后一缕彩霞与暮色昏黄的光晕穿透半开窗墉,在昭宁脸上交织出一片绮色,映得她肤若凝脂,皎如日月,格外明媚动人。
他在她身旁缓缓蹲下来,宽大干燥的手掌轻抚上她脸庞。
她睡着时,对他没有厌恶,没有躲闪,没有防备,这样难得的恬静美好令他眸光微动,呼吸也轻了,似乎生怕惊扰,指腹挪移至她潋滟饱满的双唇,力道却倏地失了控。
——这个狡猾的骗子!
昨夜种种反常,故意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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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些恨不得温辞玉病死的谎话,实则以退为进,为情郎一夜难眠,卯初就赶着出城相见!!
楚令仪,温辞玉。
她们连名字都是那么般配。
今日在小芙园,关起门来整整一个时辰,一对情意绵绵却被迫分离的青梅竹马,做了什么?
连温辞玉离去,她都依依不舍地看了那样久!
她就那么依恋,那么离不开温辞玉吗?
不能深想,二人亲昵相拥相吻相缠的画面已尽数浮现眼前,直逼得他胸腔里的气血海浪般剧烈地翻滚起来,心肺好似要被那股子嫉妒搅碎成一摊烂泥。
犹记新婚夜,他只是轻轻地碰到了她曳地的裙摆,她就恼得飞快躲到十步外,重声呵斥叫他“滚开”,仿佛他是要吃人的洪水猛兽。
知她厌恶,他不会碰她。
夫妻成婚至今已有一年,也不曾圆房。
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地看她把心给温辞玉,连身子也——
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温辞玉那个贱人凭什么!
男人灼热的鼻息再也抑制不住地喷洒在昭宁的发顶、眉心,琼鼻,嘴唇……一寸寸地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也落在了宫装繁复的襟扣上。
每颤着解开一颗,手背青筋便不受控制地暴起一分,似一张紧绷拉到极致的劲弓,骨子里锁着快要破笼而出的肆虐野兽。
直至层层裙裳褪去,一片欺霜赛雪的莹润白皙映入眼帘。
美玉般夺人心魂。
只一眼,陆绥紧绷的额角突然坠落一颗滚烫的汗珠。
他强抑着变得粗重的呼吸,从那修长的颈,精致的锁骨,到玲珑起伏的玉山,不盈一握的腰肢,再从笔直匀称的腿,到不足他手巴掌大的足……
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
然而意料中令人睚眦欲裂的、与旁人欢好缠绵过的气息乃至痕迹,一丝也无。
唯一的靡丽艳色,竟是那——
犹如雪中娇梅,诱人采撷。
陆绥胸腔里鼓噪沸腾如雷鸣般的心跳有一瞬失序,嘴角忍不住翘起来的同时,耳根子红透,近乎艰难而克制地挪开烈焰般滚烫的目光。
8. 送药
第八章
夜幕轻垂,万籁俱寂。
昭宁醒来的时候,内室只有两盏鎏金莲花灯亮着,昏黄灯芒与如水月华交相辉映,衬得眼前一切像是笼罩在薄雾般的朦胧迷离,如梦似幻。
她茫然地坐起来,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是人还是飘荡在人世的游魂,习惯使然,下意识伸手摇了铃。
守夜的王英立马跑进来,动作利落地点燃小几上的灯盏,再掀开缦帐用玉钩挂起,光芒倾斜入内,只见那金丝楠木嵌百宝的雕花架子床上,公主一袭藕荷色寝衣,如绸缎般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张白皙胜雪的脸。
不施粉黛,瑰丽清绝,只黛眉微微蹙着,眼横秋水,流转间露出几分无处安放的慌乱和迷惘。
王英看得心一动,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您醒啦!已是卯初了。”
昭宁看到王英笑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目光往帐外移去,一应熟悉的布置很快带来亲切感,飘忽思绪方缓缓回笼,忆起傍晚在贵妃椅小憩,不想竟睡了这样久!
神思清醒,身体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下地才注意到贴身衣物换了,也沐浴过了,隐约有种异样感萦绕在心头,但又找不出是什么,只以为是睡迷糊了,没有多问。
外间闻铃知是公主起身,立时点灯忙活起来,有小婢捧来金盆巾帕等服侍公主漱口梳洗,接着孟司衣领人呈上二十套提前熏过香熨烫齐整的衣裙供公主挑选,赵司容则紧跟着领人呈上与衣裙相衬的珠宝头面首饰。
公主府上上下下共三百号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待昭宁梳洗着装毕,已是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于司食估摸准时间,恰好摆上精美的早膳。
睡足了,胃口便好。
昭宁乘坐马车抵达皇宫时,可谓容光焕发,精神饱满。
这时辰父皇还在上早朝,她自然先去宸安殿看弟弟。临去前列了条目给双慧去藏书阁取相应的书籍,想了想,还是嘱咐双慧等下朝后再跑一趟,把那药膏交给陆绥。
双慧领命退下,悄悄看到公主一瞬即逝的纠结,猜想公主许是抹不开颜面亲自给驸马送药?毕竟中秋夜闹得那么凶。
宸安殿。
四皇子楚承稷病重,汤药比膳食用得勤,尚在殿外就能闻到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
昭宁踏进来,更是止不住的心酸,心疼。
殿内静悄悄的,庭院枣树下摆了张躺椅,椅上铺着西北进贡的开司米山羊绒毯,厚实柔软,身着青衫的少年懒洋洋地侧躺其上浅寐,手边搁着本她送他的武侠小说《撼昆仑》。
昭宁放轻了脚步近前,见其盖在身上的衾被踢掉了一角到地上,不免蹙眉。
秋晨凉,体弱之人本就畏冷,最不能受寒。
她俯身提起来,触手的瞬间发觉被子里侧有种特殊的毛绒感,似想起什么,翻开一看。
果然,里边缝了一张上好的虎皮。①
不,观其厚度与宽度,应是两张。
昭宁思绪一晃,有片刻出神。
上辈子,她没有意外听到关嬷嬷和小姑娘的话,只知小芙园的老虎是温辞玉带人处理的,后来在弟弟这里看到虎皮,自然而然就认为是温辞玉特地送来,回赠谢礼时温辞玉没有否认,她不作另想。
如今才发觉,温辞玉顺水推舟,真正出力受伤的陆绥,却无声淹没在她固执的偏见和长久以来的厌恶里。
“唉哟,你要喜欢,只管拿去。”那浅寐的羸弱少年已悠悠转醒,见姐姐望着自个儿的被子出神,轻“啧”一声,好笑打趣。
昭宁回了神,轻嗔他一眼,嘟囔道:“谁要你盖过的!”说着仔仔细细地替他掩好被角,又问,“今日如何?早上的药可喝了?”
“好着呢!”楚承稷扬扬下巴,示意她看一旁小几上空了的药碗。
昭宁放心下来,在楚承稷身边的锦杌坐下,看他面容虽苍白憔悴,好在神清目明,有兴致开玩笑看书,想来心态一如既往的开朗,等淩霜带神医进京后——
“哎哎哎!”楚承稷忽伸出手,一脸不满地在昭宁眼前晃了晃,“我又不是快死了,以后见不着了,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作甚?”
昭宁听这话,鼻子忽然酸得厉害,眼前浮现上辈子他噩耗传来的惊绝悲痛,泪水就再也抑不住地涌上来了。
她一把抱住了瘦弱单薄的少年,哽咽不已:“不许胡说!”
楚承稷眉眼间的玩笑霎时消失个干净,几度启唇,竟不知说什么,好半响后,只好颓然抬手,拍了拍昭宁微微颤抖的背脊。
其实他是快死了。
前一阵吐血后昏迷不醒,近几日却夜夜难寐,神思亢奋,太医开不出药方,个个挠着愁得快掉光头发的脑袋长吁短叹,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指不定哪日就突然断了气。
但他怕太突然,会吓到她,也希望她别太惦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所以开个小玩笑。
熟料,她连小玩笑都承受不住。
唉。
楚承稷轻轻一叹。
昭宁抬袖蹭去眼角湿润,松开他,看着他来不及躲闪而流露出哀伤不舍的眼睛,正色道:“你想死了好去和母后团聚?做梦呢!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找到茂神医了,最迟月底进京。”
楚承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或许是姐姐为了安他的心。
少年仍是弯唇笑了笑,长大后与昭宁只还有七分相似的脸庞映在清晨细碎的金芒里,也发出熠熠光彩来。
姐弟二人相伴叙话,随侍宫人自觉忙活去了。
至巳时,忽有一阵清脆雀跃的鸟叫声由远及近。
昭宁回眸便瞧见个清秀的小太监提溜着金笼走进来,笼里装着的五彩凤鸟看见昭宁,扑棱着翅膀叫得更欢。
怨不得小五忽然激动,它本就是昭宁养大的凤雏,因昭宁怕楚承稷时常闷在宫里枯燥无趣,出嫁后便将爱宠留在了宸安殿,只不过小五的脾气随了主人,娇纵挑剔得不行,早上务必要去御花园溜达一圈才肯安生。
昭宁颇为怀念地接过鸟笼,打开笼门,小五高兴得绕着她叽叽喳喳地转圈圈。
楚承稷瞥了眼耷眉臊脸立在一旁的映山,“这是被谁欺负了?”
映山郁闷别开脸,起先还不说,等主子皱眉,不得不咬牙切齿道:“我回来路上听见散朝去衙署的大人们议论,那陈御史又参了咱们公主一本,说什么行径骄横形同悍妇——”
“……我?悍妇??”
昭宁正逗鸟呢,冷不丁地听见这话,诧异得瞪圆了眼眸,一脸不敢置信。
楚承稷猛一拍桌,气得要起身理论:“他们可道姐姐是少妇、美妇,唯独悍妇荒诞!咳咳,世上岂有如此仙姿玉貌又娇柔矜贵的悍妇啊!”
昭宁虽然也气,但看到弟弟怒得直咳嗽,忙又扶着他坐下,叫他别急,身子为重,“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被告状,待会去上书房问父皇便知。”
“家长里短,无伤大雅。”
随着一道雄浑不失宠溺的嗓音响起,身穿朝服的宣德帝只带了大监轻简而来,宸安殿侍奉左右的宫婢太监们跪了一地问安。
“父皇!”
昭宁欣喜迎上去,要行礼但被宣德帝拦了拦,她只好挽住父皇手臂,有点心虚地问:“是不是中秋夜女儿打他耳光的事?”
宣德帝无奈地笑了,点点她额头道:“你呀,驸马那么高大一个郎君,又是皮糙肉厚的武将,你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也不怕打疼手?”
昭宁心说要是能重回早一点,她指定不那样。
但往事不可追,不必过于纠结懊悔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
如今眼看着活生生的父皇就在跟前,一颦一笑都是那么亲切动人,哪怕陈御史弹劾她给父皇添了麻烦,父皇也只是用宠溺的语气担心她打疼手,她怎么舍得让这样好的父皇操心呢。
“我昨夜糊涂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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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驸马那儿,回头我会向他赔个不是,免得落人话柄,令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功臣将士们寒心。”
宣德帝惊奇地“哎哟”一声。
他知道,因为赐婚这事女儿与他有了隔阂,父女相处都生分了。
按往常,女儿早该嘟着嘴喋喋不休地向他数落驸马是如何惹她生气,嫌弃驸马只会打打杀杀,既不懂吟诗作对,也不擅琴棋书画,她简直无法想象怎么拉着驸马那蒲扇大的手巴掌、对着他老树皮一样粗糙黝黑的脸庞、以及在他浑身臭汗和酒味铺天盖地地熏过来时,做夫妻间亲昵的事。
总归,都是抱怨这桩婚事是多么令人烦闷,她意图和离的心思又是多么强烈、迫切。
今儿倒是怪了。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宣德帝向儿子投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边示意儿子无需起身见礼。
楚承稷摊手,回以父皇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不仅皇帝父子俩觉着奇怪,自永和殿回兵部衙署的宫道上,陆绥看着双慧毕恭毕敬呈上来的锦盒,也沉默了良久。
打虎这事儿要搁从前被昭宁晓得了,那漂亮的眼眸一准小刀似的气咻咻瞪过来,嫌弃他多管闲事。
嗔些诸如“当本公主的侍卫都是白养的、吃干饭的吗?”
又比如“真是显着你了,不愧是一战成名威风八面的少将军呢!”
她向来避他如蛇蝎猛兽,看他哪里都不顺眼,自然厌恶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好似那样就会玷污她的清白。
如今,非但没有埋怨,反而派了身边最得脸最看重的丫头来送药,谢他仗义之举。
若她是因为早朝陈御史的一番言辞而被皇帝催着有所表示,以免给侯府难堪,尚能理解,可双慧早早等在这,药也只说是祛疤止痒助于伤口恢复的,显然她吩咐时还不知早朝的事。
驸马爷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着实冷酷,双慧托举锦盒的双手有些发僵,脸也吓得惨白,好在这时,驸马终于收下了锦盒,还道了句“多谢公主。”
双慧如蒙大赦,立马行礼告退。
江平伸长脖子瞅着,觉着事情不简单,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直往世子爷手里的锦盒打转:“您不打开看看?”
陆绥没应声,握着锦盒继续往兵部衙署走。
江平忍不住愤愤说:“大婚前公主倒是给您送过一次礼物,可里头装着只癞.□□!那是为了戏弄折辱您!为了逼您找皇上退婚,万一这次也……回到衙署叫您那些同僚瞧见,岂不更丢脸?不妨还是由属下先检查……”
激昂话语在对上陆绥冷冰冰瞥来的一眼时,逐渐转弱至无声。
甚至无需言语警告,江平就自知触了主子逆鳞,不由垂下眼,拱手抱拳:“李大人刚递来那批铁石的去向舆图,属下这就出宫查看。”
说罢逃似的退下。
陆绥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戏弄如何?折辱又如何?
只要她还肯为他花心思,总比日复一日无穷无尽的疏离忽视躲避来得好。
陆绥所任的兵部左侍郎乃三品官职,自然有单独的办公署房,只不过平常若无机密要务商议,他向来不会闭门。
今儿回去后,却无视左右同僚下属看过来的或好奇或打量的复杂目光,严密合上门,支摘窗也“啪”一声落下来。
顿了顿,陆绥摘下官帽放置案上,又从存放案牍的柜阁后取出一方锻造兵器所用来掩面的布罩和皮手套戴上,而后才打开锦盒,只见里边静静地躺着两个白瓷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谨慎地取出瓷瓶,打开,正当脑海里预测着会不会有一条毒蛇或蜘蛛蜈蚣突然窜出来、又或是瓶子里装着气味剧毒叫人一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的毒药时——
一股独属于珍稀灵药研磨制成的清香扑鼻而来。
甜沁沁的,像春日枝头妍妍绽放的花苞,更像,她身上的气息。
9. 桀骜
第九章
秋后白昼渐短,一场绵绵细雨自晌午下到酉时,天地间笼上一片雾蒙蒙的黯色。巍峨宫墙下,终于结束一日繁忙公务的官员们撑着伞,三三俩俩的结伴出宫。
陆绥亦行在其间,只并未撑伞,毛毛雨丝自他肃整的官帽,斜飞拂过凌厉的眉眼,还未落到衣袍,那修长的双腿已迈出数步,袍角因疾行而随风曳起一道落拓不羁的弧度,叫人远远瞧着,只觉一股无可比拟的将帅风范扑面而来,仿佛再多加一柄伞,都是阻碍他步伐的麻烦。
这不,那“麻烦”撑在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内侍头顶。
小内侍名唤映礼,机敏识字,是宫中分派给陆绥做些伺候笔墨整理案牍或跑腿等杂活的,此刻捧着一个装满尚未处理完的案牍的匣子,腋下还夹着一套蓑衣,几次欲将伞柄举高,虽然世子在军中待惯了,体魄英武强健,丝毫不在意这毛毛雨,但总不好叫旁人瞧着做奴才的打伞,主子淋雨,传出去不得扣他一个怠慢的罪名?奈何世子龙行虎步,他光是跟着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陆绥似也才想起什么,停步回眸一瞥,微皱的眉宇压下几分不耐烦的嫌弃。
映礼顿时如临大敌,两股战战,好不容易追上来,就见世子长臂一伸,径直抽走匣子,留下一句“自明日起按军中规制练练你那身板”便扬长而去。
不妨这时,身后忽然掠来一道力度迅猛的雨线。
映礼还愣在那毫无所觉,陆绥的脚步却已轻盈一错,微微侧身让开那凛冽拳风,甚至连头也没回,单掌抬起往后一攥,便轻而易举地截下来人的偷袭,顺带着将人拽上前来。
随着一声略显夸张的惨痛嚎叫,一位身着浅青官袍、面容太过俊秀以至显得恣意风流的俏郎君映入眼帘。
只见他捂着被那一掌只用了三成内力就震得发麻的手腕,佯装怒道:“好啊!陆世子心里不痛快,就拿咱们出气,映礼你说是不是?”
映礼忙作揖见礼,惶恐道:“牧小公子真是折煞奴才了!”
牧野活动着手腕嘀咕两声,递个眼神示意映礼退下。接着,他稀奇地举高伞柄,恨不能立马提盏灯来,细细打量一遍好友据说被昭宁公主揍得青紫发肿的脸庞。
然而不知是雨点太密,天色太暗,还是“传闻”太浮夸,牧野只从好友面无表情的脸上探出几分自讨没趣。
不过今儿这事闹得,确实丢面。
牧野同情地宽慰:“也就是陈伯忠那个糟老头子油盐不进,连公主都敢告。些许闲言碎语,你别往心里去,我在望月楼定了一桌下酒菜,今晚不醉不归啊!”
陆绥瞥他一眼,将他搭上肩膀的手臂拨下来,顾自掸了掸衣袖,“你都知是闲言碎语,我又怎会上心?喝酒就不必了。”
牧野还当好友抹不开面,毕竟那望月楼是达官显贵小聚的头号场所,雅座常年被预订,供不应求,万一被同僚瞧见,说不准回头就说他为公主所伤借酒消愁呢?
牧野对此不以为然:“你就当陪我消解苦闷还不成?”
说着叹了声,“唉,老头子给我娶回来的那位真是母老虎啊!没日没夜地盯着我读书上进,我不读,她就告状!害得老头子一怒之下断了我的财路,又把我丢来这宫里当什么不入流的小小编纂官,看那一堆被虫啃烂的古董我就头疼!眼睛疼!恨不能一把火通通烧了去!”
牧野是真觉得自个儿憋屈!
他们这一对难兄难弟,也不知是不是把天宫上的月老给得罪了?
谁知这话将将落下,身后陡然传来一道高呼。
“牧二少请慎言!”
这震如洪钟的嘹亮嗓音!
牧野头皮一麻。
陆绥亦微微蹙了眉,回身。
那几步疾奔到他二人跟前的白胡子老头,不是今早刚状告昭宁公主“悍妇”的陈御史又是哪个?
陈伯忠年过花甲,精神矍铄,如斯疾奔都不带大喘气的,一双微微凹陷的犀利眸子直盯向牧二少,“汝父长平侯,乃平叛征西的大功臣,怎么就生出你——唔!”
牧野眼疾手快地捂住陈老头的嘴,驾起老头子一边胳膊,右侧,陆绥头疼但熟练地驾起另一边。
真叫小老头当街慷慨怒斥,他们的脸也不必要了。
有官员好奇地看过来,被牧野笑嘻嘻地用“有要事相谈”给打发走了。
这二位爷是出了名的狂傲,尤其陆世子,一般人也不敢惹。
陈伯忠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奈何,三两下功夫就被俩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请”到了僻静处的宫门屋檐下。
牧野仍是好脾气地笑着,边放开捂住小老头嘴巴的手,边拍拍小老头气得起伏不定的背,顺便将那被小老头呜呜骂得全是口水的手心嫌弃蹭干净,关切道:“您老一把年纪,可别气坏了身子!晚辈方才是忙昏头了,说了胡话,岂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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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嘴滑舌!”
陈伯忠重重哼一声,扭头别开脸,也就看到了面若冰霜的陆世子。对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眉峰微挑,散漫的语调却透出冷沉,“公主那一耳光,我这个当丈夫的都没说什么,你个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老头子跳出来做甚?莫不是你孙儿无缘迎娶公主,你怀恨在心?”
“你,你……胡言乱语!本官这是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陈伯忠愤怒别开脸,宁愿对着牧野那张虚伪带笑的脸。
原因无他,这位陆世子更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
与一事无成的纨绔牧二少截然相反,陆世子是个稀世罕见的武学奇才,策论兵法实战,样样出类拔萃,偏偏这样好的苗子,却是个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狂徒!
当年刚武举夺魁,此子就敢向圣上请要游街恩典,且不说武举开辟以来从未有此先例,要首开也得文武百官朝议仔细商定,他竟还大言不惭地提出,非得游在科举状元郎的前头不可!
也就是宣德帝格外赏识,四大以军功起家的侯爵世族同气连枝,鼎力支持,加上高中状元的温辞玉谦逊不争,才叫他如愿穿上一身织金绣彩凰神兽的御赐绯袍,头簪双金花,高坐汗血宝马,大摇大摆地游了街。
那阵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呼朋引伴,大开筵席,请帖都发到皇宫里,好似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晓。
可世子世子,那是肩负重任,来日是要掌舵几十万兵马上阵杀敌的大将,一旦养成骄横爱出风头的陋习,还了得?
那时候,为顾忌少年郎的骄傲和颜面,陈伯忠规劝的态度也算委婉:“世子请借一步说话。”他定了个清幽的雅间,欲促膝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少年却抱臂挑眉,漫不经心的语调吐出再无礼不过的二字:“不借。”
如此狂放不羁!气得陈伯忠顿足捶胸,立马向圣上告一状,又连夜去找定远侯说理。
原想着定远侯治军严明,睿智豁达,平日除了喜欢到处搜罗些奇珍异宝哄夫人高兴,再无骄奢逾矩之处,应是个通情达理的。
熟料上门禀明来意,对方竟唉声叹气起来。
“我儿自学走路就会扎马步了啊,小小的娃娃,烈夏不惧暴晒,凛冬不畏严寒,十几年如一日地勤学苦练,掌心磨出的茧子比城墙还厚……难道连此等小小殊荣也不配?”
得,配!您那宝贝儿子配极了!
10. 般配
第十章
这之后叫陈伯忠既哑口无言又无限忧虑的是塞北一战,陆世子狂是狂,可确实有狂妄的资本,打起仗来英勇无畏,如有神助,叫人没有二话说。
怎料一得胜回京,此子又开始四处招摇炫耀了!好似恨不能所有人都知晓他在西北是何等英勇何等意气风发!
于是陈伯忠第二回当众将人拦下,开门见山地直言,翌日数道折子递到圣上案前,当晚回府却从门房那得知,新封的威远将军、兵部左侍郎大人、定远侯府世子陆绥,特送来一株千年老参,吃了可保长命百岁。
陈伯忠直接气得病了一场。
圣上给他监察百官之权,就是为了吏治清明江山永固,眼下世族子弟一个比一个出格,等老一辈去了,这朝堂该如何是好?
他决心与这群勋贵子弟抗争到底!
唯独没想到,圣上神来一笔,那不可一世的陆世子娶了最任性娇蛮的昭宁公主,竟弄巧成拙,一应高调张扬的做派在日复一日的吵闹里,通通被公主给磨平了。
如今不是兵部上值,就是军营练兵,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虽言行举止仍有其锐利锋芒,但比之从前,已算万分沉稳!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所以陈伯忠很公平,陆世子改邪归正,他不再揪着不放,公主有错,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谁知此子非但不感恩,反倒胡乱攀扯起来!陈伯忠拼了一把老骨头,试图从两只铁掌里挣脱出来,岂料陆绥牧野同时将力道一卸,陈伯忠一个不防,猛力还没收回,眼瞧着就要狼狈地踉跄跌倒。
陆绥“好心”地扶他一把,换来一记愤怒的眼刀。
“明日本官必参你们一本!”陈伯忠勉强扶墙站稳,说罢便扭头回衙署,那架势是要连夜写弹劾奏折。
牧野傻了眼,都是半截埋进黄土的老头了,非那么较真做甚?他只怕不等明日收到申饬就得先被自家老头子打断腿啊!
陆绥没所谓地摊摊手,也懒得去拦那老顽固,递给牧野一个同情的眼神便走了。
牧野叫苦连天地跟上去。
殿前停放车马的厩库里,带着各官员府上印记的马车一辆辆驶出来,不论大小好赖,皆是整齐有序。
映竹驱车并入队列,眼尖地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勒住缰绳缓下车速,回身问道:“公主,您瞧那淋雨的,是不是驸马爷?”
车内正倚着金丝迎枕看书的昭宁闻声,皱皱眉支起身子,撩开车帘往外一看。
天际昏暗,雨雾迷蒙。
明明广场处三三俩俩分散的官员那么多,偏她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道挺拔出众的身影,眸光在触及对方一丝不苟的深绯色圆领官袍时,蓦地亮起一抹被惊艳的光芒来。
我朝文臣武将的官服以颜色区分,文臣着鲜亮,自品阶高低依次是紫、绯、绿、青,武将则着暗色系以示战场上威严肃杀,也可依次分为玄黑、烟墨、花青、靛蓝等,其中又可依颜色深浅细分官阶及资历。
在昭宁印象里,陆绥总是一身黑,给人一股冷漠阴沉的感觉,不想他穿上这一袭鲜亮夺目的深绯,宽肩窄腰,如松如竹,竟也恰到好处,衬得他越发英俊潇洒,行走间真真像极了腹有诗书儒雅端方的谦逊文臣。
但视线移至他身旁那并肩走来的浅青身影,昭宁眼里的亮光又淡了下来。
长平侯的次子牧野乃是京都纨绔之首,吃酒招妓,浪荡放纵。
而陆绥与他是好友,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非性情相近,二人又怎能自小就玩到一处?
昭宁“哗”一声放下车帘,连带着对陆绥又嫌弃起来,隐约还听见外边那纨绔在问陆绥:“一桌好菜好酒呢!就差你了!”
手心平整的书页被她揪出一道皱巴巴的折痕,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听外边动静。
可惜过了半响,什么也没听到。
那二人必定是扬长而去了!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在无数下值的文武百官面前,是故意挑衅她,让她在其他已出嫁且夫妻和睦的公主面前丢脸?还是为了报复那一巴掌带来的耻辱?
昭宁气鼓鼓地掀开车帘。
雨幕里却只有陆绥牵马踽踽独行的背影,雨势渐大,夜色渐深,他连件蓑衣都没有,宽肩早已被雨水洇湿一片。
心忽然就软了一下。
罢了罢了,公主要有公主的雅量。
“陆绥!”
这清脆的一声唤,顿时引得四周官员好奇地望过来。
其实早在瞧见公主车架时他们就按耐不住了,想着这二位碰面,会不会又吵起来?不想只是一对两看生厌的怨偶,迎面遇上了都没有半句问候。
谁又能料到,公主会突然出声!
陆绥同样没料到,那清甜温软的尾音似一把小钩子钻进他心里,挠得他平静无波的心泛起酥麻的痒意,疾行的步伐也猛地一顿,短暂的诧异后,不受控制地牵马走了回来。
方才他目睹那双美眸亮起又黯淡,接着车帘垂落,便知她生气不想见到自己,他也不会去惹她的恼,再次婉拒牧野后便想趁着雨势不大骑快马回府。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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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与他眉宇几乎持平的那车窗露出来的一张小脸,皎白如玉,没有气恼也没有嫌恶,反倒罕见地有几分少女不自在的忸怩。
昭宁只随意瞥了眼陆绥就收回目光,语带骄矜:“你上来。”
上……她那连他的马都不准靠近十步以内的华盖香车?
陆绥敛下心底怪异,依言把缰绳马鞭交给映竹后便踩上了木凳,只是垂眸瞥见自己粘着污水痕迹的袍角和乌皮六合靴,顿了顿。
车厢里,昭宁已经正襟危坐,几乎潜意识地摆出端庄优雅的公主仪态来,不想等了又等,不见人进来,她秀气的远山眉又蹙起来,忍不住起身打开车墉,结果却看到陆绥冷冰冰地要下去!
好啊!她第一次主动邀请他,他居然当众无情撂下她的颜面!
昭宁不高兴地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故作此等犹豫不决之态,是想叫外边文武百官瞧了,以为本公主又欺负你吗?”
陆绥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就她这娇娇弱弱的身板,风一吹就倒了,还能怎么欺负他?
可她凶巴巴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牵绊,他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她气咻咻的样子居然也很可爱的错觉。
或许今日错过她心血来潮的主动,再没有下次了。
于是陆绥大步垮进去。
昭宁猝不及防,只觉一道压迫感十足的阴影铺天盖地地朝自己笼罩而来,险些被他高大凶悍的身子逼得倒退不稳。
适时腰间揽过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过分的亲近,那野蛮又邦硬的力道简直箍得她细腰发颤!却没有任何难闻的汗臭味或是酒味。
他身上只有一股清冽好闻的药香。
昭宁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绥单手抱着,好好地坐在了软垫上。
陆绥很快收回手,掌心微阖试图留住那抹温软和细腻。
但此举冒犯,他猜想她或许要怪他大胆粗鲁且无礼,不料只是见她飞快别开脸,近乎呢喃的小小声嘟囔:“这样才对!免得明儿个陈老头又告我悍妇!真是岂有此理!”
陆绥唇角微微一勾,眸底流露出几分微不可察的愉悦来。
昭宁那小刀似的眼风立马犀利地飞过来:“你笑话我?”
语气满是不敢置信:“你胆敢笑话本公主!!”
陆绥皱眉,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顷刻压下来,又是往昔那副板着脸异常严肃的模样,“并未。”
他只是突然想到,悍妇也有一点好。
她是悍妇,她说他是莽夫,那她们岂不是注定天生一对?
11. 两清
第十一章
倘若这套“悍妇莽夫天生一对”的怪论被昭宁公主知晓,指定要小猫炸毛似的恼羞成怒起来。
但熟悉的冷峻脸庞映入眼帘,昭宁又觉得自己方才许是看错了。
这样既严肃又凶悍的男人,怎么会笑呢?
她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借着壁灯光芒打量一遍陆绥的侧脸,没看见哪有巴掌印,但还是掏出了一罐玫瑰花露膏脂。
前后两辈子都是千娇百宠被人捧着的公主,尤其对着陆绥那张冷脸,她说不出“对不住”这样的话,这膏脂就算她向父皇允诺的“赔不是”了。
“喏,这是消肿养颜的。”昭宁微微扬起的尾音有些小自得,忍不住想陆绥知道这个怎么用么?得她教他吧?那她可有好些独门秘笈!
又怎知,陆绥在心里复念一遍这话,眸底那丝堪称细微的愉悦,彻底消失不见。
她果然十分介意“悍妇”一说,从前也……也总嫌弃他糙如老树皮。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他生在定远侯府,注定是上阵杀敌的武将,一辈子都无法像温辞玉那般保养出一张比女子还要润白如玉的脸。
所以这罐小小的膏脂,又何尝不是一道将她们隔阂开、彰显她们天差地别永远都不可能被外人道一句般配的沟壑呢?
怀里揣着的那两瓶午间送来的药膏,也是为了彻底划清界限,不欠他人情吧。
想的可真美!
陆绥脸色沉下来,颇为冷淡地道:“不必。”
“……嗯?”
昭宁还沉浸在该从哪儿教起好呢,冷不丁地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她赏赐出去的东西还从未有人拒绝的!
而且这膏脂乃是御颜坊耗尽珍稀材料秘制而成,多少贵女千金都求不来一小罐呢!
但她不想表露出来,绷着小脸“哦”了声,不以为然道:“这是前前年研制的,眼看快要失效,本公主用不上才给你,你不要就算了!”
说罢就一脸嫌弃地往外丢。
不料陶瓷罐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眼看就要从车窗飞出去的时候,又稳稳落进了陆绥宽大的掌心。
昭宁愣了下,压住微微翘起的唇角,歪头打量他:“不是说不必?”
陆绥握着尚有余温的瓷罐,语调却波澜不惊,甚至堪称严肃正经:“瓷罐易碎,残片锋利,雨夜恐扎伤过往官员及宫人。”
昭宁:“……”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话!不是暗指她任性胡来么?
再听听他那勉为其难的语气!她眼巴巴地求他要了么?
她唇角翘不起来了,冷哼一声伸出摊开的手心:“那你还我,我拿去荒郊野岭没人的地方丢。”
陆绥修长的指节情不自禁收拢起来,淡青色的筋脉寸寸凸现,紧攥瓷罐的力道渐大。
他不作声,昭宁就气鼓鼓地催:“你还我,快还我呀!”
陆绥听了这似撒娇般的轻软调子,鼻尖不断萦绕着那股独属于她的甜沁沁的气息,喉结不禁上下滚了滚。
昭宁正气恼呢,哪里晓得他顶着张冷肃锋利的脸庞,心里却想那些。
他不还是吧,她干脆自个儿去拿!
熟料陆绥跟护食的虎狼似的,手握瓷罐的臂膀本能往旁处一抬,她扑了个空,若不是纤柔的手腕被一只宽厚的大掌稳稳扶着,险些就要摔到他怀里!
他肯定是故意的!
昭宁羞恼地瞪过去,索性不拿了,他爱要不要吧,她坐正身子整理衣裙,冷傲地将脸扭到一边。
陆绥看昭宁那气哼哼的模样,眉眼几分无措几分无奈,再开口时,低沉嗓音不禁含了抹妥协般的暗哑:“丢了可惜,公主所赐,却之不恭。”
纵然这是她为划清界限的东西,可到底也是她头一回亲自送他。
她们今日清了,不是还有明日、后日、往后数不尽的年年岁岁么?
陆绥将瓷罐收进了旁侧的匣子。
昭宁不经意地回眸瞄了眼,脸色这才好看许多,暗道他就是嘴硬!其实心里很想要的吧?
哼!
只是这话一落,昭宁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一对除了吵架就是冷战的怨偶,连送瓶膏脂都险些动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不懂。
武功兵器,战场厮杀,她不懂。
与其没话硬说,徒惹争执,不如两厢无言。
昭宁索性重新拾起紫檀小案上翻了几页的前朝史书,尽力忽视掉这道存在感极强的身影,继续看。
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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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华丽的车厢就此沉默下来,外头传来车轮滚过青石板路面的粼粼声混杂着雨珠拍打车蓬的啪啪声,雨势渐大。
陆绥人高腿也长,体型比寻常男儿还要英武几分,此刻双腿微岔姿态颇有些拘束地坐在靠近车门的次座,袍角雨水一滴一滴地淌到繁花锦簇图案的云锦地衣,很快洇湿一片。
双灵双慧两个丫头见他上车,早就同映竹挤到车辕外坐着,他不便开门拧干水渍,见昭宁沉心在古籍,便将袍角翻卷上来,让积水回侵到衣料里。
本是无声且细微的动作,他余光却看到,那张被泛黄书籍遮掩了一半的芙蓉面,微微皱起了眉。
陆绥翻卷衣袍的动作跟着停下,擦干净掌心的水渍,不动声色地从匣子里取出一叠公文。
这时,昭宁忽然“啪”一声放下手中书籍,小脸皱着露出几分明晃晃的烦躁。
陆绥捏着案牍薄薄的纸张,力道一紧,边缘顷刻多了几道褶皱。
终于忍受不了他的粗鄙和肮脏,要赶他下马车了是吗?
未料抬眸却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她眼里闪烁的,似是惊讶和欣赏?
陆绥不禁一怔。
昭宁心烦是为另一桩事,双慧从藏书阁取来的前朝史记竟都是零散不全的内容,根本无法得到一丝与温辞玉叛国有牵连的线索。她放下籍册,目光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陆绥身上。
见他哪怕穿着一身湿透的官袍,哪怕坐在下值回府的马车上,依旧正襟危坐批阅公文,足见对公务用心之深诚,那低垂下来严谨认真的眉眼被昏黄烛光一衬,简直俊雅又斯文,连带着在她看来过于庞大的身形也变得柔和无害。
谦谦君子,端方持重,不外乎如是了。
昭宁爱美,自然也爱美男子,只是陆绥气质太冷太凶,那原本俊美无俦的五官也变得锋锐凌厉,此刻在光影映衬下却刚刚好,她忍不住用稀奇又陌生的目光多看了几眼。
在陆绥抬起眼眸时,又若无其事地拿起另本史书翻看,比往时抬高些许的书籍巧妙遮掩了她面上的不自在。
真是可恶!这是她最熟悉的车架,是她的地盘,居然会感到不自在!?
陆绥不明所以,在这股似恼又似羞的微妙氛围里,悄无声息地把拿倒了的公文转正回来。
12. 心痒
第十二章
一路无言,至公主府。
下车后,映竹打量着他们公主的神色,不像是不悦,便体贴地给陆绥送了柄备用的罗伞。
昭宁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简单道别便在杜嬷嬷等人的热情簇拥下进了门。
陆绥撑伞立在夜雨里,形单影只,无声目送她身影直至朱漆大门从里合上,再也看不见。
廊檐下,成排的琉璃灯随风飘摇,忽明忽暗的光影裹挟冰冷雨丝,将他面庞映得深邃莫测,那久久收不回的目光,也多了分落寞萧索。
不想就在这时,却见那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门扉里露出一道亮眼的胭脂色。
两道目光在淅沥夜雨里碰撞,具是一怔,又一惊。
昭宁手撑着兽首门环,望向雨里那道孑然独立的身影,语气讶异:“你还没回去?”
陆绥身形微僵,薄唇轻启却说不出话。
但昭宁只是脱口而出的一问,隔着夜幕她并没有注意到陆绥的异样,也不等他答话,因为他在这里正正好,她有些忸怩道出折返的目的:“方才我忘了问,明日戌时,你有空否?”
陆绥默了一下,声音发沉:“何事?”
若谈和离,他自然没空。
昭宁没得到“有”或“无”的直接答案,秀眉微蹙起来,心想总不能说上辈子你给本公主捞了尸首,本公主欲请你过府用膳答谢一番吧?
她想了想其实这事也不急,毕竟陆绥在车上还批阅公文,可见政务繁忙,便含糊说:“你若得空,就过来用膳,不得空便罢了。”
话落昭宁静等片刻,对方没有回复,她咬咬唇,忽然觉得好没面子。
这才只是片刻呢,想来从前她总给陆绥甩脸子、使小性子,动不动就让他滚开别靠近她,那陆绥也是个受人追捧的天之骄子,心里得多难受?
这回可不得让她也坐坐冷板凳么?
“明日你差人来回个话便是。”昭宁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寻常语气说罢,有点心虚地转身回了。
侍卫们重新关门上闩。
陆绥不由自主往前迈出的一步,就硬是顿在那里,万千思绪闪过心头,最终只剩惊诧和迟疑。
令令真是越来越古怪了,竟请他,去她那自成婚后就不准他靠近十步以内的公主府,用晚膳?
难不成温辞玉那个贱男人又给她支了新招数来对付他?
“瞧瞧你那不值钱的样!”
身后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嘲讽。
陆绥猛地回神转身,只见侯府门前,不知在暗影里看了多久的定远侯显露出身形。
陆准今年四十有九,因常年同将士们一起操练,旁人这个年纪都发福了,唯独他身材保持得最好,腰腹一丝赘肉也无,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纵是眼角有了皱纹,两鬓有了银丝,也不难看出昔日秣兵历马的悍将风范。
陆绥那比之还要俊美几分的好皮囊便是承自这位父亲。
他神色如常地扫了眼陆准被雨水淋湿透的衣袍,提步拾级而上,在廊下收伞抖了抖雨珠,略过那话问:“夜深雨急,父亲何故赶着回府。”
陆准叉腰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当我远在郊营就不知道早朝的事是吧?那巴掌落在你身上,丢的是老子的脸!”
定远侯一怒,自带雷霆威压,下去给世子牵马的小厮不禁抖了抖肩膀,垂着头屏着息,愈发小心谨慎。
陆绥却只是一副“就这?”的表情。
旁人都以为他脸色铁青地与昭宁争执不休、上朝时神情不虞,是因为那一巴掌羞辱了他身为男子的尊严和体面,实则不然。
公主的巴掌是香的,软的,比巴掌先落在他脸上的,是她身上似花香又似自带浑然天成的甜沁沁的气息。
他不疼,只怕打疼了她的手。
他怒,他气,只是气那贼心不死的温辞玉而已。
知子莫若父,陆准瞧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这般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股心火直蹿了上来,恨铁不成钢地斥道:
“昭宁公主打小就避你如蛇蝎,弃你如敝履,如今略略给你两个眼神,你就全忘了?她朝三暮四,心性不定,还有四皇子那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拖累着,绝非你良配!此番还不知和心头好打的什么坏主意等着你往里栽呢!”
“隔墙有耳,父亲慎言。”陆绥眉宇深皱,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公主单纯善良,不谙世事,若非外头的野男人太会魅惑人心,她岂会迷失受骗?”
“哈?”陆准气笑了,越笑越怒,胸脯剧烈起伏,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拿起藤条狠狠给儿子揍一顿,揍到清醒知错为止!
可儿子长大了,眼瞧着身量比他还要高,身板比他还要硬,真打起来说不定谁赢!
“逆子!你简直无药可救!”
怒气冲冲的定远侯撂下这么一句,便拂袖而去。
陆绥习以为常,甚至寡淡的神色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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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波澜,静等着身后的脚步声靠近,问:“如何?”
“那批铁石藏在北郊大杨村的废弃窑洞,一直没动过,洞里乃至方圆五十里都不具备锻造兵器的条件。”江平身着的蓑衣正嘀嗒往下坠着雨水,怀里还抱着一套干净的蓑衣,显然是一路跟着公主的车架回的,许是上午刚遭了世子冷眼,所以学聪明了,特意跟得远,不敢打搅主子“好事”。
陆绥自是知晓,闻言思忖片刻,似想到什么,眉头一跳:“给使团塑造佛祖菩萨像的窑窟,也在那附近吧?”
上半年,边塞以北被定远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几个小国,牵着牛羊马匹带着香料宝石,千里迢迢来到京都,求见宣德帝,并央求赐教佛法经文。
宣德帝想着,这些异域蛮夷就是没读书,不懂礼,才那般残暴无良,多学学佛法也好,于是大手一挥允了,还派人造佛像给他们带回去供着。
但这种需长途运送的佛像首要考虑轻便不易开裂,是以一般用夹纻法,先雕出木胎,外边糊上麻布和漆灰,待其晾干后再将木胎内里掏空,最后佛身贴上一层金箔。
几乎是陆绥话音落下,曾百思不得其解的江平心头大震,顿悟过来其中猫腻!当即抱拳:“属下这就加派人手盯着。”
陆绥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提步进门,因父亲回了,便没去母亲院里请安,径直回了书房。
书房负责伺候起居的小厮跟在他身后,接过官帽、笏板及匣子等物,罕见地瞧着世子手里竟拿了柄伞,正欲一起接过安放,不料世子动作细致地将还嘀嗒雨珠的伞撑在了书架后的空旷处。
小厮也是极懂察言观色的,见状不敢乱碰,只问道:“您淋了雨,可要抬姜汤热水来驱驱寒?”
陆绥随意默许了,边将药膏和玫瑰花露膏脂放进多宝阁,脱下湿水后沉甸甸的官袍,单薄中衣紧贴在胸膛映出壁垒分明的健硕轮廓。
他垂眸,不知怎的,又忆起单臂圈抱昭宁落座时扑鼻而来的软香、掌心划过的细腻和绵软,眼前又似闪过那通体如美玉的莹白,不由呼吸一重,浑身泛起令人烦扰又心痒的燥热,微黯的嗓音也染了几分湿意,“备冷水吧。”
刚出门的小厮闻得此话立马应下来,只是暗自嘀咕着:世子爷昨夜刚洗两回冷水澡,今夜淋雨了还洗,这得是多大的火气?
缘由除了陆绥,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不知过了多久,秋风习习,吹不散浴室里氤氲弥漫的浓郁石楠花气息。
13. 论述
第十三章
人定时分,夜雨初歇,公主府一片祥和静谧。
昭宁回来后用膳沐浴毕,由双慧烘干如墨长发,便躺上了柔软馨香的床榻,只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打了好几个喷嚏。
杜嬷嬷立即去煮了碗姜汤端来,“老奴瞧着驸马浑身湿透,他身强体壮的不打紧,就怕那雨水寒气过到你身上着凉。”
昭宁无奈一笑,车厢宽敞,容纳十人也绰绰有余,她和陆绥又不是贴着抱着,怎么会过寒气呢?
但杜嬷嬷那一脸忧色,令她忆起母后早已模糊的面庞,心中感伤,还是捏着鼻子忍着姜的辣气,乖乖地喝完了,“嬷嬷今夜陪我睡吧?”
杜嬷嬷自然无有不应,忙道了句“老奴去梳洗换身干净衣裳便来。”
她原是先皇后裴氏的心腹,从前坤宁宫的掌事姑姑,裴氏故去后,就来到年仅五岁的小公主身边,这一待便是十二年,伴着公主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可以说,公主与亲生的父皇母后相处的时日都没她这位嬷嬷多,主仆情谊自然非比寻常。
杜嬷嬷动作利索,没多会就回来了。
昭宁放下手头史籍往里睡了些,让杜嬷嬷上来,边问她内容残缺不全的事儿。
杜嬷嬷在宫里待的时日久,稍稍一回忆,还真想起来一桩事:“先帝为贤太妃大办四十整寿时,阖宫上下皆放祈福孔明灯,不料遇上大风,将灯吹落,以至藏书阁起了一场不小的火,好些古籍被损毁,又都是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孤本,要弥补便格外费时费力,但若肯用心,不拘时日,也不是难事,只是圣上喜爱吟诗颂词,志不在此,编纂官为讨圣上欢心,自然投其所好——”
杜嬷嬷忽然一顿,紧抿的双唇有些发白,目光下意识往四周扫去。
昭宁不以为然地揉揉她严肃又有些惶色的脸,附耳道:“咱们说悄悄话,不必多虑。”
杜嬷嬷这才笑了。
昭宁又何尝不知她父皇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皇帝呢?
宣德帝不光自己酷爱写诗作赋,将作品刊印成册,广传民间,每月还要求大臣们写三篇交上来,作为政绩考核,由此没少惹太后不满,文武百官私底下也多有非议。
但宣德帝不在乎,旁人越有非议,他越将不被理解的苦闷倾诉于诗词,久而久之,众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不就是写几首诗么?总比前朝昏君大兴土木广纳美人偏信奸佞来的好。
昭宁在这位父皇的耳濡目染下,也格外喜好文雅书画,更无法去评判父皇的是非对错,不过杜嬷嬷说的那场火却是她不知晓的。
想来,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借机蓄意为之,想毁灭什么证据。
但粗略翻看完两本史书,她心中也打了个结。
前朝灭亡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其间历经四位楚氏帝王,按说前朝余孽早剿灭干净了,纵使有一二旁系远亲侥幸逃脱,值此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际,不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得是多大的仇,多浓的恨才能支撑百年,不惧生死行谋逆之事?
再或许,温辞玉要复的国,并非前朝。
可这也说不通。
因为宣德帝最大的野心就是有朝一日诗文能流传至天下诸国,至于开疆拓土?定远侯父子倒是屡次上奏请求,但宣德帝嫌管太多了疲累,每次派兵征战都是为了驱逐进犯边关的蛮夷、贼寇,对方递上降书俯首称臣,也就不再赶尽杀绝。
况且与大晋东西南北相邻的国家各有其体征特色,温辞玉祖孙俩的五官肤色乃至瞳色就是土生土长的大晋人,血脉模样总做不得假。
想到此处,昭宁竟感觉自己像走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雾里,前路迷茫,令她无措,眉眼间愁思愈重。
杜嬷嬷心疼地揽她进怀里,虽不明白她们公主这两日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行事诸多反常,但杜嬷嬷见不得公主烦闷,像儿时那样轻轻抚着她的背,哄道:“您是天家公主,金枝玉叶,不值当为些小事发愁不寐。不就是几本史传,明儿老奴去找那几个底蕴深厚的世家问问,他们必有祖上传下来的孤本,公主要,岂敢不给?”
昭宁不禁失笑,亲昵地靠在嬷嬷怀里摇了摇头,也不多解释什么,只喃喃道:“此事不宜宣扬,改日去探望外祖父时,我再问他老人家要。”
世家不比皇宫里非有令牌不得入的藏书阁,她叫双慧取书尚且没留记录,若大张旗鼓的去那十家就有六家公子师承温老的大族索要孤本,且指名要前朝的,说不准当夜就传到温辞玉耳里,岂不打草惊蛇?
此事急不来,若最后还是无法抓住温家祖孙的把柄,将这二人钉死在叛国奸佞的耻辱柱上斩首示众,她也还有最坏的办法——不惜任何手段,杀之而后快。
只是此招太险,一个不慎,就要身败名裂,给父皇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会断了承稷的储君路。
这一夜,昭宁翻来覆去都没能睡着。
翌日辰时,她兴致恹恹地在花厅用早膳,一碗煨得浓郁飘香的银耳鸡丝粥只喝了两口便搁下玉勺。
“公主!”
游廊那忽然传来一道嘹亮的高呼。
昭宁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捂着受惊后有些慌慌的心口抬头,就见王英抱着一摞厚厚的籍册飞奔到跟前。
双慧忙起身帮着分担几本,皱眉责怪道:“冒冒失失的,是什么事?”
王英歉意地朝双慧眨眨眼,然后把籍册捧到公主面前,献宝似的放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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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瞧这是什么?”
昭宁好奇看过去,只见最顶上的蓝皮封写着《大余史》三字,封皮褪色泛了黄,纸张边缘也有不少磨损,像是存放多年的古籍,翻开扉页,一股沉馥木质香扑鼻而来。
昭宁惊讶又惊喜,忙翻了翻底下几本,竟全是前朝史传,还有重大时政变革乃至关于举足轻重的大臣篇章,不知想起什么,她神色又变得凝重,问王英:“这是哪儿来的?”
“四皇子派人给您送来的。”
“当真?”
王英连忙比比划划地描述方才宸安殿来人的情景,又说:“四皇子昨儿听见双慧姐姐跟您说话,便留了意。他那有夫子布置下的课业,正是有关王朝兴衰的,可因病重,一应供作参考的书籍都没来得及看,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您。”
昭宁见王英说到急处额头直冒汗,心疼地拉人坐下来,她也不是责怪,而是担忧此事外泄带来麻烦,既是弟弟送来,想必书乃夫子所借,自然不疑有他。
王英终于松口气。
昭宁没胃口,叫她和双慧将早膳分着吃去,待宫婢们撤下碟碗筷箸,便从那摞古籍里抽出前朝末代昏君的卷宗来仔细翻阅。
这里头的内容真真是连贯而详细,既罗列了那昏君登基前后的重大事件,也有数位辅臣姓名及事迹。
其中一个被称为闻三郎的人物令昭宁深深皱眉。
此人祖籍岭南,早些年深得君主信赖,几度提拔,官至右相,可惜赏识他的明君至晚年昏庸无道,加上朝廷积弊已久,民不聊生,自然走向衰亡,但闻三对君主一片赤城真心,宁死不从大势所归的楚氏,还趁乱带走了小太子,但最终被追杀至崂山坠崖而亡。
闻,温。
温老正是祖籍岭南,科举入仕!
昭宁迫切翻下一页,试图查阅更多史证,然而下页除了夹着一张陈旧的竹纸,纸后已是新篇。
她不免失望,但很快,注意力又情不自禁被那竹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所吸引。
观之墨迹黯沉,显然有些年头了,然豪放的笔锋如铁画银钩,走势矫健,挥洒自如,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叫人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张冷峻脸庞。
这是一篇针对前朝覆灭根源所写的论述,涉及民生、军事、经济等诸多方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句铿锵,言之有物,见地不凡,饶是昭宁这样从不过问政事的姑娘,也不由为之一震,细细看到末尾,还有两行小字——
【夫子所问,绥皆已述于此篇。】
绥?
陆绥!
这两个字眼刚冒出来,昭宁就觉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这竟是他亲笔写的论述!!
14. 惊艳
第十四章
想来,十六岁就敢在边关危难之际接下定远侯重担,无惧无畏,杀进敌营,刀光剑影里率领几十万兵马击退蛮夷的人物,又怎会是行事鲁莽性情粗躁的匹夫呢?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①
既是一战成名的少将军,自然熟读兵法史书,智勇双全。
昭宁怀着一种既亏欠又惊艳的复杂心情,将这篇论述看了又看。
正此时,双灵前来禀道:“公主,驸马差人回话说,今夜戌时会准时赴约。”
昭宁眼眸一弯绽出笑,“那就备我那套冰绿秘色瓷的茶具来煎顾渚紫笋茶饼,食具用父皇新送来的那套白釉粉彩的,再叫于司食过来一趟。”
双灵领命立即去了,一路上脚步轻快,按耐不住惊讶。这些个精致的茶具餐具全是公主平日都少用的宝贝呢!
雨过天晴,灿日当空。
与此同时的城北郊林,却是剑拔弩张。
炙热日光穿透枝叶繁茂的树木,在列队齐整的皇家羽.林.卫方阵投下细碎斑驳的阴影,只见他们个个绷着脸,掌心按剑,簇拥在高坐骏马的安王身侧,再往后,则是十余座捆绑得异常严实的佛祖菩萨雕塑,雕塑庞大,佛善菩萨慈,镇守两旁的数位异域面庞却是目露凶恶。
“陆世子,本王再问你一遍,你此行当真不是来护送使团离京?”
安王是宣德帝的皇长子,自生母赵氏封后,朝堂簇拥者众,又有军功卓著的舅舅平南侯鼎力相助,接待使团这体面又能彰显地位的差事自然落在他头上。
岂料今儿满面春风地送使团携佛像经书返程,刚出了城门,就被那修罗恶煞般的陆绥率一队人马拦截,这不是当众打他安王的脸面么?
别听安王这话问得温文尔雅,实则语调里笃定的上位者威严已是扑面而来。
奈何立在他对面十步开外空旷处的冷面男人,闻言只是蹙眉,语气多了分不耐:“殿下不必再问。臣今日来此是得到密报,疑这批佛像有异,若盘查无误,自是随殿下早早离去。”
安王攥着缰绳的力道紧了,驾马前行几步来到陆绥身前,仍是忍着怒,好脾气道:“绥弟,纵使你与永庆婚事不成,但你我仍是同窗十年的挚友,情同手足。我不管你查什么走失的铁还是金银,等出了这片林子,我与使团告别回了宫,随便你截下他们细细查,可行?”
安王不在乎这批佛像是否藏有东西,只要事情没砸在他手上,不影响他在文武百官心中英明神武无可挑剔的储君形象,管它有什么呢?
陆绥听这话,似觉好笑,唇畔扬起一道讥讽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臣不敢与殿下称兄道弟,不过既是同窗听学,莫非殿下忘了夫子所授,公是公,私是私,岂可混淆?”
“呵!”安王冷笑一声,怒火到底没绷住,“说起公私分明,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敢对天起誓,今日拦住本王不是为了帮昭宁和四弟?四弟药石无医,大限将至,本王劝你给自己,也是给侯府留条退路!要知晓,你父亲定远侯尚且对本王恭恭敬敬、与本王舅父称兄道弟!”
而他区区侯府世子,竟也敢疾言厉色地说教当朝皇子,真是好大的派头啊!安王气不过,手中马鞭直指陆绥,重声诘问:“你有什么资格拦本王?啊?”
话音甫落,一道刺目冷光忽而闪到面前,伴随着众羽.林.卫抱拳跪地的“刷刷”铿锵声。
安王不敢置信,待定睛一看,霎时脸色大变。
陆绥手持纂刻天子印信的令牌,一副“被逼无奈”的神色。
见此牌,如见君。
敢有不从,罪同忤逆!
安王比谁都清楚此等后果,当时就咬紧了后槽牙,他是父皇的亲儿子,却没有这张令牌,陆绥一个外姓女婿竟能一声不吭就掏出来!
难不成父皇想扶持昭宁那个弱不禁风的娇娇女当皇太女吗?
陆绥自不去管安王作何想,径直迈步掠过,边抬手示意部下上前拆解马车上的佛像。
不妨那些异域面孔里跳出来一个身高九尺异常粗壮的褐衣男子,用不太利索的大晋官话喊道:“你们的大师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对神佛不敬者必有恶报?想必拆了佛像,是天大的不敬吧!”
众人闻言,上前的脚步不禁一顿,互换个眼神,又不约而同露出畏缩迟疑,下意识看向他们陆世子——还真有这个说法。
陆绥却挑眉冷嗤一声,随手从身侧人的腰间抽.出一柄横刀,长臂一挥,马车上捆绑严实的麻绳瞬间一分两散。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语调却再寻常不过:“我佛慈悲,自有宽宏大量。”
当然,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
神佛之说飘渺不定,求仙问卜烧香拜佛皆不如自己做主,陆绥向来不信,言罢,折射冷光的锋利剑刃再不停留地逼近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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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谁知那褐衣男见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老虎似的,双拳一紧,竟猛地提起两个重达百斤的流星锤朝陆绥当面劈砸而去!
这一切不过瞬息,羽.林.卫纷纷拔剑出鞘,拱卫着安王退后避险。
陆绥瞧都没回头瞧一眼,横臂一刀将双锤牢牢格挡在半空。
霎时,流星锤尖锐的棱角与横刀利刃碰撞出灼人的火星子。
褐衣男力大无穷,眼看刀刃磕碰出一道缺口,嘴角一咧暴喝一声,再次蓄力,大有想要一锤子将陆绥砸扁成肉饼的狠辣。
被团团掩护到树林后的安王倒吸一口冷气,攥得死紧的拳头尤发抖,心里却隐隐酣畅——最好这个未教化的蛮夷狠狠给陆绥一个教训!否则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却不料,仅在重锤落下的刹那,陆绥轻盈侧身一让,他动作是那样迅疾,仿佛不到眨眼的瞬间,脚尖已一跃而上,势若千钧般踩在了褐衣男的双肩,迫使褐衣男双膝跪地,破了缺口的横刀被他嫌弃地往外一丢,铁掌下压,在褐衣男怒火中烧地将流星锤往上劈来时,以一道近乎诡谲的巧力扭住褐衣男手腕,借力一掼。
安王乃至一众堪称精锐的羽.林.卫便眼睁睁看着,那威猛无比的流星锤“砰”地巨响一声,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佛脚!
四下倏地一窒,风停了,落叶也好似悬在半空,打破这死寂的是“咔嚓”一声,只见描了金箔的佛像泥塑裂开缝隙,镂空的内里隐约露出来独属于精铁的亮光。
褐衣男望着眼前一幕,双眼瞪得铜铃大,待回过神,怒吼着张开五爪往肩上抓握,那里却已空空如也。
陆绥轻功了得,起时轻如飞羽,落时稳若磐石,那双黑黢黢的爪子除了抓破自个儿衣裳露出皮肉,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能摸到。
“欺人太甚!大晋,欺人太甚啊!”
使团里不知谁胡乱嚎了声,人群里就叽叽喳喳地传来激烈的异国话,片刻后,有个面黑如炭的卷毛壮汉扛着大砍刀出列,指着陆绥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聒噪。”
陆绥眉眼冷傲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日头已渐渐偏西,温柔橘光落在他刀削般深邃的侧脸,映照出一抹耐心耗尽的烦躁:“某今日只为查探铁石,若有不服,再敢生事阻扰——”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朝那群蠢蠢欲动、兵器奇形怪状的异域大汉勾勾手。
“一起上吧。”
15. 落空
第十五章
“什么?他竟放此狂言?!”
公主府东厨前的葡萄架下,映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昭宁禀报这桩刚发生在北郊的大事,说到驸马赤手空拳地朝一群凶神恶煞的蛮夷勾手时,昭宁惊讶得折断了手里脆嫩的青莲蓬,尾音扬起发出一声叹。
“报信的内应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映竹一击掌,额头汗珠就跟着坠下来,“那群蛮夷不容小觑,进京时给皇上耍那一通宝,个个兵器古怪凶残,且他们力大无穷,体格雄伟得跟野熊似的,三十几个人同时扑上去缠斗,驸马没带趁手的兵器,便是再强的武功也寡不敌众啊!”
昭宁一颗心沉下来,既气恼,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陆绥这,这……他跟一群不要命的蛮夷较什么真呢!
说是使团来访,实则那就是来大晋打秋风的饿鬼!全因她父皇仁慈宽厚,才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们几月,现今又厚礼相送,以示泱泱大国的气量与威严。
岂料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敢跟当朝驸马叫上板了!
昭宁气鼓鼓地叉腰站起身,一副立马就要进宫让父皇派兵把这群蛮夷通通抓起来的架势。
熟料映竹话峰一转——
“然而就在安王等人盼着驸马狼狈落败时,驸马凌空一跃而起,叫那群蛮夷自己人先撞个鼻青脸肿,破口大骂,这时驸马不知随手勾起哪个的流星锤,出招迅猛身手敏捷,总之一锤一个,风卷残云似的,连着揍倒一片…………如此交锋两个来回,短短一刻钟,只见地上全是捂着胳膊腿儿吱哇乱叫喊疼的。混战里,安王还不知被谁投掷到脚尖的长枪惊着,脸色又青又紫,可叫羽.林.卫们好一阵慌张。最后驸马毫发无伤地立在一旁,掸了掸衣袖袍角,轻飘飘问:‘还打么?’,野熊们跟锯嘴葫芦似的,忙不迭摇头,直待大理寺军器监及临安县衙来人——”
映竹一口气说到此,气息没喘匀,口干舌燥得直咳嗽,杜嬷嬷忙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茶水递过去。
而才刚满腹气恼的昭宁公主,此刻妆容精致的小脸上除了震惊错愕,顷刻多了几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似后怕,又似庆幸。
仿佛对陆绥的武力在这一刻有了更真切的实感。
……以后再也不能冲动地甩他耳光了,否则他只是轻轻伸手一推,她便要重重摔在地上起不来吧?
那惨烈的画面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昭宁莫名打了个冷颤,忙将其挥出去。
她可是公主!
但……再威风得宠的公主也是个身量娇弱的女郎。
中秋夜那回不就是,陆绥扛起她,易如反掌,疾步如飞,她丁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幸而陆绥是个再动怒也不会丧失理智的男人,否则从前他们吵那么多次,她哪次不是一生气就极尽嘲讽,恶语相向?但凡陆绥有一次朝她挥拳动手,她怕是想躲开、想叫侍卫、想跟父皇告状,都得先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毒打再说。
这给身体乃至心理带来的巨大伤害,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公主?您脸色怎么这样差劲?”
昭宁慢吞吞回过神,见映竹等人都忧心地看向她,摇头闷闷说:“没什么。”
思绪回到今日这事,不由得一默。
尽管上辈子的昭宁不关注陆绥的任何事,但二人再形同陌路,也是夫妻,他那边有什么大动静,多少会传到她耳里,何况是单挑使团众蛮夷此等壮举。
可惜任凭昭宁怎么回想,对此竟都毫无印象。
只记得那时安王春风得意地送使团出京,朝野上下对其赞不绝口,连民间歌谣也在称颂安王的威武神姿,她弟弟的身体却日益羸弱,昏厥不醒,险些被群臣以不详天象拿命相逼,迫使远离京都。
幸而随后不久的一桩铁器走失案牵扯到安王,安王官司缠身,她们才得以松缓片刻。
今生同样是铁器,起因走向却截然不同。
那茂神医的轨迹,是不是也早就变了?
否则淩霜离京至今,为何未有丝毫音讯传回?
一股寒意就这么自脚底飞蹿上来,攀爬至膝盖,裹缠住背脊,短短一瞬就将昭宁面颊上的血色吞噬殆尽,她攥着沁出冷汗的手心,心头惴惴,生出迷茫。
若伴随她重生,周遭一切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她又该如何在劣势自救,救命在旦夕的弟弟,免去父皇因痛失一双儿女伤心过度而亡的悲惨命运?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想到了陆绥,想起他孤身在寒江捞她尸首的毅然和决绝,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彻底否了。
定远侯与平南侯是结拜兄弟,本就是支持安王的派系,是父皇突如其来的一纸婚书,才令定远侯府陷入如今这等尴尬境地,定远侯心有埋怨,敢怒不敢言,态度也明确——既不会去帮衬一个病弱得宠的皇子,也不会得罪极有可能荣登大宝的安王。
今日事看似是陆绥牵制了安王,实则纯属巧合罢了!
要知晓,铁石与兵器息息相关,兵器又是军队将士们在战场上杀敌取胜的关键,陆绥职责所在,怎能不秉公上心?
偏她有个瞬间,竟糊涂得误以为陆绥会忤逆他的父亲、背弃他的家族,帮她和承稷给安王制造一点乱子,借以缓和愈演愈烈的立储之争!
何其荒唐!
陆绥连在小芙园打虎,连送承稷虎皮,都是悄无声息不留姓名的,此举不正是忧安王一党知晓后会对侯府生疑,以至来日登基不予重用吗?
她们立场不同,目下时局也不定,大家世族身负百年兴衰荣辱,自然权衡利弊,趋利避害,这无可厚非,若易地处之,昭宁也会做出相同选择。
这节骨眼更不是胡思乱想、迷惘踌躇的时候。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不管日后发生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没什么好惶恐的!
昭宁迅速稳住心神,脑海里浮现上辈子铁器一事后,陈御史意外溺毙护城河的惨案!顿时眉心一跳,匆匆吩咐道:“清点侍卫,套马备车!”
骏马嘶鸣,蹄声阵阵。
与此同时的定远侯府,北面高墙落入一道如鹰似燕的敏捷身影。
陆绥抄近道归家,回书房便命小厮焚香备水,其间他伏案提笔,将今日原委尽数书于纸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飘逸若行云流水,很快被折叠装进信封,由另一位长随即刻送进皇宫呈于宣德帝。
江平见同伴行步匆匆,嗅到博山炉烟雾袅袅的兰草气息,又听浴室里哗啦啦的声响,水换了一桶又一桶,忍不住暗暗嘀咕:不就是场鸿门宴,指不定暗含什么阴谋诡计呢!高傲如世子,何至于如此上心啊!
没见一年前公主请客那时和小情郎指着他冷嘲热讽,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连一口好菜好酒都没吃上吗?
“嘀咕什么呢?”
陆绥自浴室出来,身上水汽未散,尤带澡豆的清香,冷冷瞥了江平一眼。
江平神情讪讪,忙挥手叫小厮们抬来绣娘新裁的锦袍,崭新鲜亮地撑在云雷纹黑漆衣架上,一溜烟展开,足足三十余套,将诺大书房衬得逼冗。
陆绥摆摆手示意一行人出去,目光将衣袍一一扫过,玄黑、石青、烟墨……须臾,剑眉皱了起来。
怎么都是黑黢黢又显老的暗色调?
书房外,江平琢磨着世子爷打扮得光鲜亮丽,他这个近身随从若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岂不叫公主身边的侍卫太监们取笑?遂立马回院子好生洗去泥污脏垢,换上一套得体的靛蓝袍,再大步赶回时,正巧书房门开。
江平望着阔步而出的主子,却傻了眼。
只见陆绥穿着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深绯色圆领官袍,束发缠了根素纹玄丝绦,是再清简寻常不过的模样,但因他五官俊美,身姿英挺,如此简单却也丝毫不违和,举手投足间反倒有股与他本人气质毫不相干的斯文儒雅。
江平纳罕不已:那么多用料讲究的金贵锦袍,哪件不比这叫人一看就想起繁重公务和肃穆朝堂的官服强啊?
陆绥不是没察觉到江平欲言又止的眼神,只淡声道了句:“你倒是穿得鲜亮夺目。”
江平大窘,赶忙解释,随即又顿悟了——世子爷怕不是故意如此,好给公主一个下马威吧!
蠢笨如他!穿这身岂不是坏了爷的大计?
陆绥自不管江平在后头瞎琢磨什么,他脚步轻快地穿过林荫游廊,一路行至前后院分隔处的垂花门,门旁有颗与定远侯同岁的凤凰树。
凤凰花盛开于夏,时已仲秋,按说早过了花季,然他不经意间抬眸,竟见繁茂枝叶里仍有几簇花团妍妍绽放,那热烈如火的花朵缀在漫天霞光里,摇曳生姿,璀璨绚丽,不知不觉竟幻化成扬着小脸骄矜高贵的昭宁公主。
风吹枝摇,脚步一顿。
心弦也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下。
区区凤凰花,于她而言自然稀疏平常,但物以稀为贵,想必也能博她一笑罢?
心念刚起,陆绥便纵身一跃,身姿如风似云,眨眼间立在青灰色的瓦顶,那火红繁茂的花丛在他映衬下竟也黯然失色。
但身处其中的陆世子浑然不觉,他伸手拨开群叶,仔细挑挑选选,稍显严肃冷厉的神色好似批阅什么要紧军务,好半响才选出一束开得蓬勃明艳的花朵连枝摘下。
再落地时,脚步明显快了几分。
两府是对门,倒也十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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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侍卫早得了吩咐,见驸马龙行虎步地自对门而来,殷切开门相迎。
陆绥却在入门浮雕着千里江山图的琉璃影壁处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理正衣冠袍摆,负手将凤凰花置于身后,适才提步入内。
侍卫引他主仆二人行至一座三面环水荷花盛开的湖心亭时,方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绥微微颔首,观亭内各色布置精巧风雅,偏偏空无一人,不由眉心微蹙。
“戌时未至,咱们公主尚在梳妆,还请驸马稍坐片刻,吃些茶点。”杜嬷嬷领着几个手捧漆盘的宫婢上前,笑盈盈说道。
陆绥适才恍然,原是他来早了,遂落座不再多言。
杜嬷嬷亲手将漆盘上的糕点一一呈上八仙桌,有秋梨琥珀糕、玫瑰雪衣糕、板栗金团酥、樱桃毕罗、蜜饯海棠等七八样,待宫婢们摆放好茶具茶饼,又欲亲自煎茶,不妨被陆绥抬手拦了一拦。
“嬷嬷勿忙,我自取便是。”他哪能不知晓这位杜嬷嬷在昭宁身边的地位,待其自然多有敬意。
杜嬷嬷笑着,不再坚持,道了声“那老奴去看看公主如何”便福身退下了。
陆绥视线落在面前的茶具上,冰绿秘色瓷,华美剔透,乃瓷中上上品,茶饼嗅之醇厚芳香,约莫是湖州进贡给皇上的顾渚紫笋,亦是不可多得的极品。
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四下清宁,随着天边霞光寸寸散去,天幕挂上深蓝,及夜色轻垂,戌时终于如约而至。
有小太监前来掌灯、熏香,随即有二十余个宫婢手捧漆盘鱼贯而来,撤下糕点,将今夜佳肴美馔一一呈上,只见鸡鸭鱼羊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足足摆满了八仙桌。
然而邀约那人,却迟迟不见身影。
早有多年冷待与厌恶在前,陆绥压着心底翻涌的异样情绪,递给江平一个眼神。
江平会意当即退下。
杜嬷嬷正是与他擦肩而过,笑盈盈地来到陆绥身前,解释道:“公主有事耽搁了,特地嘱咐老奴伺候驸马先用膳。”
“哦?”陆绥扯唇笑了笑,语调冷下来:“公主设宴,岂有我先动筷的理?”
杜嬷嬷布菜的动作就这么顿住。
无边的夜,浓稠似墨。
陆绥说完那句,便一言不发地抿唇沉默下来。秋风吹动帷幔,灯苗摇摇晃晃,忽明忽暗,将他如松如山的挺括身影投映出一抹阴翳。
他双眸幽暗地视向面前的美味佳肴,分秒流逝的时辰在那消散于无形的热气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满桌盛宴,终是凉透、冷透,油汁汤汁凝成一道薄脂,挂在瓷盘边缘,鼻息间诱人的香味变得油腻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平终于一脸愤懑地跑回来,那蛮横的大体格气凶凶地挤开侍奉两侧的宫婢太监,又幽怨地看了眼杜嬷嬷。
杜嬷嬷一头雾水,侧身退开。
江平咬牙切齿地俯身向主子禀报:“前些日子姓温的小白脸被咱逼得走投无路,竟打起投靠安王的心思,可惜安王对他疑心深重,他正愁无计可施,刚巧又出今日这茬,得知机会来了,姓温的急忙跑去给安王献策解困,可公主……公主就在姓温的出府不久,也马不停蹄出门了!”
“咔嚓!”
在江平说第一句话时,陆绥掌心就已不受控制地攥紧,至得知昭宁早已出门,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掌中那只华美精巧的茶杯再难抵挡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力道,竟就这么碎裂成几瓣!
尖锐的碎瓷片划破指腹,血珠飞溅滚下来,嘀嗒一声轻响后,接连没入陆绥小心平放膝上的凤凰花。
那色泽鲜亮的凤凰花早已在漫无边际的等待里褪去华彩,花瓣萎靡地耷拉垂落,便是妖冶的血色也无法使其再焕发出分毫生机。
江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陆绥脸色铁青,周身气息迅速被冰冷阴鸷裹挟,大有雷电暴雨将至的阴霾黑暗之势。
温辞玉,温辞玉,温辞玉!
又是这个该死的贱男人!
一个心性不坚胆小怕事的孬货罢了!
一个为了前程毫不犹豫背叛她的小人罢了!
竟还值得她念念不忘,奋不顾身,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折辱他而去?
今夜这顿丰盛的晚膳,也是为了替那贱人通融说情才设吧!
陆绥无力又无可奈何地合了合眼眸,沉沉地,重重地,呼出一口窒于胸腔快要将五脏六腑生生绞裂的燥郁之气,复才缓缓起身,高大伟岸的身形步入黑暗后,只留下一道孤寂背影。
他早该知道的。
他早就不该,对她抱有任何期待了。
16. 禁锢
第十六章
黑云遮月,夜空昏暗。
一辆外观低调却不失奢华的朱漆马车自皇城疾驰而来,停在澄庆坊陈府门前的老槐树下。
昭宁一手半掀车帷,望着前去叩门的映竹,眉眼难掩愁绪。
秋夜里阵阵晚风已带了凉意,双慧从身后为她披来一件披风,宽慰道:“您别担心啦,点卯官都亲眼瞧见陈御史下值便早早归了家,今夜是他孙女生辰呢,阖家团聚,定然不会外出。”
“但愿吧。”昭宁轻声一叹。
陈御史在家自然是好,她问询到其去向还绕道过来一趟,一是求个安心,二则是想将前世危机委婉提醒陈御史一番,近日外出得多带家丁护卫,在家也需多注意,免得再无辜遭害。
为保万无一失,前世事发的护城河她也同样派了几个侍卫去查看。
望着浓浓夜色,昭宁又不免想起陆绥,也不知他可有赴约?可有在杜嬷嬷的侍奉下用了她精心准备的晚膳?
“公主!”
一道急呼骤然打破夜的寂静。
昭宁心里“咯噔”了下,抬眸便见映竹面色慌张地飞奔过来,她揪紧了缠绕在指尖的丝帕,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预兆。
果然,映竹来到窗下,一语如巨石投水——“陈御史去大泽湖畔钓鱼了!”
轰!昭宁闻言,简直耳边一炸,惊得大滴冷汗顺着瓷白的面颊簌簌滚下来。
变了,变了,都变了!
上辈子是护城河,这辈子竟是大泽湖!
这个老头子,深更半夜跑去钓什么鱼?
他命里是非有这道死劫不可吗?!
根本来不及多想,昭宁立即掏出令牌递给随身最近的侍卫,微微颤抖的声线是克制不住的紧张:“你们几个先骑快马前往!务必找到陈御史!”
侍卫们领命,策马飞驰而去,映竹也反应敏捷地跳上车辕,高扬马鞭“驾”一声驱车跟在后头。
一路尘土飞扬,蹄声如雷。
大泽湖位于城门往东十里地的阴山脚下,此行少说得半个时辰。
这样的路程无疑加剧了她心中的焦急和恐慌。
若说一开始想救陈御史,是出于私心,是为了利用使团出京却横生变故这一时机,使其上谏弹劾,牵制安王,安王有过失,朝中蜂蛹上奏请立他为储君的风向自然会有所减弱。
可眼下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或许就要消失,她揪心的就不只是自己和弟弟的处境。
陈御史刚正不阿,既不畏强权,也不惧豪族,哪怕皇帝有错,他也照样上劝谏折子,实乃朝中少之又少的纯臣、孤臣,这样的人物该善始善终,颐养天年,而不是莫名其妙的被人谋害丧命!
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颠簸疾驰赶到大泽湖,昭宁下车时脸蛋都白涔涔的,里衫乃至额边碎发早已被细汗濡湿。
留守在岸上的侍卫见公主到了,举着火把快步过来禀报:“我等赶来时只见岸边水桶打翻,木椅倒在草丛里,四周遍寻不得陈御史踪迹,现已遣人下水去寻,另再有一辆青棚马车底下发现两个已经断气的长随,应是陈府的人。”
昭宁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幸而双慧在旁及时扶住她,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问:“水下可有线索?四周可有凶手踪迹?”
“我等搜找至今,尚未寻到陈御史,岸边草丛有人疾行而过的痕迹,但因夜太深,湖畔茫茫,未敢擅自去追,请公主示下。”
这话刚落,就听湖中央翻滚的水浪里隐约传来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昭宁心神一振,顾不上太多,只吩咐那侍卫道:“救人要紧!”
“是!”侍卫当即取来长杆并绳索等物,大步奔去准备接应。
昭宁脚步虚软地跟在后头,及至岸边,才能借着火把随风摇晃的光晕,看到远处拖拽着陈御史奋力往回游的侍卫们。
距离那般远,这大泽湖又是那样的辽阔宽广,湖水涟漪圈圈荡开,一眼都望不到边际,哪怕是身强体壮的侍卫沉浮其中,也只剩下一小团黑影,时隐时现。
昭宁心急如焚地踱着步子,也不知怎的,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浑身冒冷汗,一股子扎根在骨子里的恐惧就像那藤蔓似的攀爬上来。
身后陡然传来的温润声线,更是让这股恐惧达到顶峰。
“公主?你怎么在这?”
昭宁动作僵硬地回身,只见夜色里一身白袍胜雪的温辞玉。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意识到什么,用力攥住了冰寒的手心才克制住愤怒,一字一句问:“你又怎会在此?”
温辞玉乌黑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仅是眨眼的一瞬,便连忙解释道:“前两日祝大人寻我去,是劝我先向安王服个软,我迫于局势只能给安王演一出‘弃暗投明’的戏码,但你放心,我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你这,此番假意投靠安王,也是为了帮四皇子扳回一局。今夜一得知他们要加害陈御史,我就急急赶来了。”
不!根本不是这样!
昭宁心里有道声音在呐喊。
他要投靠安王确实是假,因为他意在图谋毁掉大晋,自然要游走在两位皇子间挑拨离间,而今夜,陈御史的命,就是他给安王的投名状!
亏得前世她对他深信不疑,陈御史溺毙一案一出,矛头直指安王,她不便游走在朝廷重臣与各部衙署,凡事就托付给他去查,后一直未有线索,她还傻得反过来宽慰他,不想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先害死陈御史,又用同样的诡计叫她溺亡在寒沧江。
天灾,意外,多么完美无瑕的借口?
温辞玉见昭宁这般沉默不言,神情不由焦急,“公主,今日是我无能,我无颜奢求公主谅解,待我救上陈御史,定再跪下同你请罪!”
自责的口吻满是受伤,说罢就要跳下大泽湖。
昭宁厉声一喝:“既知无能就少去添乱!”
他哪是要救陈御史?他这是生怕陈御史被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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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要赶下去补刀子呢!顺便再向她表表忠心!
好一个一举两得!
她偏不叫他得逞,转眸便命王英上前,“把人给我拽回来!”
温辞玉愣了愣,只觉一股暖流淌过心间,紧绷的躯体被注入力量,公主如此关心他、如此在意他!可他身负血海深仇,身不由己,今夜只能辜负这一腔真心。
只迟疑一瞬,温辞玉就决绝收回目光。
王英早已“嗖”一下冲过去,心里本就为主子打抱不平,见这厮非得跳,抓住他手臂的力道,干脆一松。
然而从昭宁这角度看去,却是王英拦不住温辞玉,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的声响,她气得要炸,下意识伸手往前迈出一步。
不料腰间突然横来一只遒劲有力的臂膀,那野蛮的力道禁锢着将她提起,不由分说地往后带,纤弱的背脊就此贴靠上一道铜墙铁铸般的胸膛。
昭宁还没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是男人近乎低吼的怒声,如雷霆万钧般从发顶重重砸下来。
“楚令仪!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
昭宁被吓得一激灵,人都懵了,双肩微微颤着,以至反应慢了半拍地回眸,惊见陆绥那张怒不可遏的铁青面庞时,更是骇得呼吸一窒。
他本就是偏冷漠严厉的长相,不笑时凶狠而疏离,自带武将的威严肃杀,像一柄出鞘的宝剑,随时能割喉取命,如今动起怒来,那眼神真似寒潭又似火海而出,死死将她看住,压迫感比中秋夜那时还要强上几分,简直跟索魂的修罗恶煞一样!
昭宁嗓音都有些发抖:“谁不要命了?我那是急着救陈御史呢!你快快放我下来!”
陆绥却冷笑一声,横揽她腰肢的臂膀不松反紧,掩映在跳跃火光里的面庞也多了几分讽刺的嘲意——快马疾驰赶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是她奋不顾身地追随心头好跳湖而去。
事到如今,还在找借口哄骗他!
那个贱人就那么重要?
还是……她们早约好了今夜殉情?
陆绥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翻滚到心头的滔天怒火,眸光沉沉地看向怀里手脚并用挣扎不止的倔强少女,胸膛像被人剜了肉的疼,语气却因心慌,反常的缓和下来:“好,你要救陈御史,我的心腹早已过去相助,你安心在此处等候便是。”
“那你也得松开我!”
昭宁一夜提心吊胆,本就没什么力气,挣扎这一会早将自个儿累够呛,一张因为惊吓过度而惨白的小脸既着急又羞恼。
她的腰快被陆绥勒断了,她此时的仪态定然十分不雅!
偏偏陆绥稳如磐石,任她怎么挣扎都没有丝毫动作。
他绝情避开昭宁泛红的双眼,寒潭般的眸子越过暗夜径直望向湖畔,眼瞧那温辞玉在水里扑腾得欢快,神色阴鸷涌起嗜血杀欲。
王英遥遥往此一瞥,背脊一寒,忙一个猛子扎入湖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温辞玉刚浮出水面的脑袋瓜,往下一按!
17. 逃离
第十七章
正此时,灰蒙蒙的岸边不知谁大喊了句——
“陈御史捞上来了!”
闻得喜讯,昭宁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骤然一松,怎料随即而来的竟是两眼一黑,整个人也脱了力,软绵绵的直往下坠。
陆绥紧搂着她怎会没察觉到这异样,他忙松了松手臂,转为托着人屈膝蹲下,让她躺靠在他怀里,蹙眉将她上下检查一番,急掐她人中,一边动作熟练而敏捷地从衣襟内侧取出瓷瓶倒了粒小药丸喂她服下。
就连贴身伺候的双慧都没能插上手,只好捏着雪帕给昭宁擦拭额头、脸颊上的冷汗,连声唤:“公主,公主?”
那紧闭的纤长羽睫颤了颤,似初初破茧欲振翅的蝶儿,好一会才睁开,眩晕的视线从迷茫恢复清明,眨眨眼,慢吞吞扫过近在咫尺的冷峻脸庞。
陆绥不禁放轻了动作,小心扶昭宁坐起来,薄唇轻启正要问她还有哪处不适。
谁知下一瞬,那虚弱单薄的人突然搭上双慧手臂,蓄力站了起来,匆匆离去的脚步尚且有些虚浮不稳,却又急又忙,活似逃离蛇蝎猛兽!
陆绥僵在原地,本能伸出去拉昭宁的手,只够到了她一片衣角,柔软顺滑的布料转瞬就从掌心划走,如她人一般,永远留不住。
一得到时机,就会迫不及待的朝温辞玉奔去。
甚至方才连对他的怒意和厌恶已经跃上了眼角眉梢,都没有停驻片刻来折辱谩骂他。
如今她连吵架,也不愿同他吵了吗?
一片化不开的阴翳浮上他眼眸,陆绥身躯僵硬地站起来,仍是克制不住长腿阔步,疾行如豹,没两下就追上昭宁的步伐。
却见她连爬上岸边气喘吁吁的温辞玉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来到了陈御史身边。
沙哑的嗓音一叠声问:“如何?还有气么?能救活么?”
陆绥欲拉住她的手就顿在了半空,神情怔忡,莫名没了动作。
另一边,围拢在陈御史身边的侍卫们向两侧让开一条道,露出躺在地上咳嗽着吐水不止的陈御史。
老头子上了年纪,落水这一趟可遭了不少罪,等吐得差不多了,江平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映竹则在旁禀道:“回公主,陈御史性命无忧,但恐怕需要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了。”
“万幸万幸!”昭宁是溺过水的人,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与痛苦,她看陈御史浑身湿漉漉的,瘦巴巴的,原本想告诫及问询可还记得是何人推他下去的话,便不忍再说,也拦住他看清自己后满脸震惊要起身行礼道谢的动作。
“你身体正虚弱,不必——”
岂料话未说完,变故陡生。
陈伯忠混沌的双眼忽然瞪大,瞳孔震颤,倒映出一道迅猛逼来不断放大的箭光。
昭宁站在他对面,见状还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阵疾风裹挟水汽从耳畔飞驰掠过,待她意识到那是一支径直射向陈伯忠的冷箭时,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电光火石间,有一只遒劲宽厚的手掌从身后破空而出,将仅差一寸就要穿胸刺中陈伯忠的箭矢精准截了下来!
昭宁头一回亲身经历这样惊险的事,心跳倏然停了一息,回身都是怔吓的。
只见利箭被牢牢扼在陆绥掌中,尾端翎羽仍震颤不止,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瞬间打破夜的安宁。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纷纷拔剑布阵作防守状。
然四周山野幽旷,树影茂密,蛰伏于黑夜的箭矢射出一支不中后,便归于沉寂,肉眼根本无法判断方位及人数。
敌暗我明,情势不利。
陆绥将箭羽放到火把下细细看了眼,眸光渐沉,“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他转身,欲借机劝昭宁速速离开,谁知竟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美眸。
那眸中熠熠生辉的光彩好似万千星辰,璀璨夺目,闪烁着惊艳,闪烁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崇拜……崇拜?
陆绥微微一怔,表情有些古怪。
昭宁从这场惊变回过神,轻咳一声忙扭开脸,有点不自在。
在她看来徒手截下那闪电般破空而来的利箭简直不是人能办到的事情!
可转瞬一想,陆绥又不是文弱书生,或许此举在他们武将那儿,其实信手捏来?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淩霜若在,定然也是会的。
她这么大惊小怪,倒显得没见过世面一样!
于是昭宁公主绷着小脸,表情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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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若无其事,挥手叫映竹快带人把吓昏过去的陈御史抬上马车,再命双慧取套她的备用衣裙给王英先换上,免得受寒。
“父亲!父亲!!”
不远处突然传来两道急切高呼。
原来是陈御史的两个儿子闻讯赶来了。
映竹见状向公主投去一眼,见公主点头,便把昏迷不醒的老头子好生交由他二人。
兄弟两人见傍晚出门才中气十足的父亲变成这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皆自责恸哭不已,陈二郎先背父上自家马车安顿,那陈大郎抬袖抹了抹泪,匆匆来到昭宁面前,二话不说先跪下行叩拜大礼谢恩。
昭宁叫他起来,“陈御史乃父皇的心腹重臣,朝廷肱骨,今夜碰巧,救他也是本公主份内的事,万望陈大人回去后好生照料,以免寒气入体损伤汝父根基,日后也切莫准许他再独行夜钓了。”
陈大郎连声应是,起来后懊悔道:“今夜小女庆生,府中嘈杂,父亲被闹得不安宁,一时兴起就出了门,往昔他也常来此处夜钓,从未出过差池……”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短叙三两句,一行人各到自家马车,便止言归程。
昭宁点了大半侍卫跟在陈府马车两旁护送,让他们先行,她才上了马车,倏而间又想起温辞玉尚在岸边,若遗留什么罪证恐怕会被他清理干净,忙掀帘往湖畔遥遥一望。
视线却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往左边歪了歪头,马蹄踏踏,往前迈了两步,她皱眉往右边,那讨厌的大黑马又退后两步,总归跟她作对似的,就是挡住了她的视线!
昭宁有点幽怨地看了眼陆绥,他骑在这匹高头大马上,并排行在她的马车旁,他怕不是故意的吧!
但今夜是她失约在先,且万般危急的时候是陆绥救了陈御史一命,她恼不起来,只好吩咐映竹留两个侍卫过去察看,边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绥沉默片刻。
跟在一旁的江平撇嘴,阴阳怪气的嘀咕了句什么。
“嗯?”昭宁皱眉看去,但视线还是被陆绥那挺拔伟岸的身躯占满。
“有紧急军务,恰巧路过。”陆绥开了口,平静的语调无波无澜。
18. 拉手
第十八章
昭宁“哦”了声,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还穿着肃整的官袍,怕是从下午忙到现在,心里感慨真巧、就这么意外遇上的同时,不免多想一层:
既是紧急军务,想必与今日那桩使团藏匿铁石的大案脱不了关系,或许这儿也有人偷藏兵械欲图谋不轨?还是幕后真凶逃窜至此?
昭宁当即正襟危坐,不希望因为自己耽搁到军政大事,“你有要务便尽快去忙吧?我这有侍卫,宵小歹徒还不敢动公主的车架。”
焉知话落半响,无有回应。
昭宁困惑地看向陆绥,谁知对方冷幽幽地睨了她一眼,漠然吩咐映竹驾车启程。
昭宁:“……??”
好端端的,他竟敢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瞪她?
他竟在她的左右心腹面前如此冷落忽视她的话!
还当众命令起她的人!
简直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话到嘴边,又被昭宁咽下去,她只是不太高兴地重重放下车帘。
陆绥攥着缰绳的掌心骤然一紧,面色沉郁,凤眸晦暗,眉宇间浮上一抹无可奈何的愠怒。
默了两息,到底没克制住冷声提醒:“你不必费尽心思赶我。那温辞玉并非单纯善良之辈,今夜诱你来此不定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要为了他执迷不悟到毁了声誉,甚至弃性命于不顾?”
“谁赶你了?”垂落的车帘从里一撩,露出一张诧异不已的芙蓉面,昭宁忍下不悦,严肃纠正:“都说了我是为救陈御史而来。至于温——”
顿了顿,诸多考量闪过脑海,她只是说:“眼下三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反正我跟他势不两立。”
这是连敷衍也不愿了。陆绥朝身后折返向温辞玉奔去的俩侍卫投去一眼,唇角扯出讽刺的冷意:“楚令仪,你堂堂公主,金枝玉叶,何至于因一个孬货智昏乱行,遮三掩四?”
“你,你还知道我是公主呢?”昭宁听这话,却有点忍不住恼火了。
公主名讳在旁人那是提都不能随便提,否则要治个大不敬的罪名,陆绥倒好,一夜连着两回板着脸连名带姓叫她,听那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质问,再看那张锋锐凌厉的脸庞,便是他救了陈御史,她愿意忍让一二,他就能这么变本加厉地污蔑人吗?
还有先前他横腰勒得她险些喘不上气晕过去那岔,她都没跟他计较呢!越想越生气,“陆绥,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给公主摆脸色的吗?”
“我摆脸色?”陆绥冷笑一声,似乎不敢置信对方居然如此倒打一耙,转移重点。
昭宁闻言却是更气鼓鼓,忍不住扳着白皙纤细的手指头,一一数道:“你还敢反问本公主?岂不知你自以为是不听人言,不光三番两次地摆冷脸凶人,你还吼人,还拿那双铁臂勒着人不放,你自去外头打听打听,谁敢这么对本公主?”
陆绥一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是在控诉他强硬拦住她欲追随温辞玉跳湖那桩。
天知晓他当时有多急、有多慌、又有多怒!心跳都快停了,生怕迟了半步就要拦她不住,哪怕两年前在塞北杀敌时前头有千军万马冲过来,也不曾如此慌乱过。
那般情况还怎能克制语气和音量?
陆绥极力克制住心头的火气,试图同她说道理:“还请公主不要胡搅蛮缠,你可知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危险要命的事情?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胡搅蛮缠?交代?
昭宁愣住了,原来她的情绪和受惊吓的委屈在他那,是胡搅蛮缠,他是为了在父皇那有个交代,那上辈子去捞她尸首,也是为了不落口实保住侯府名声吧?
毕竟她也魂飞魄散了,怎么知道他没在她下葬后敲锣打鼓地迎娶永庆?
难怪他总冷着一张冰块脸对她呢!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昭宁愤愤别开脸,赌气呛道:“我又不是小孩,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父皇那不用你交代,也不用你管我!”
“你——”陆绥怒极而笑,垂眸却看到昭宁气得眼眶泛红,一点晶莹的泪花刚涌上来,就被她咬唇咽下去。
她宁愿将饱满水润的双唇咬到充血肿胀,也不肯在他面前掉一滴示弱的眼泪。
如斯倔强,如斯绝情,又是如斯叫人心软、心疼!
于是轻启的薄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昭宁抬袖蹭去眼角不争气的湿润,挺直腰板摆出公主的气势,凶巴巴瞪过去:“我什么?你说啊!”
这含着哭腔的沙哑质问,更是叫陆绥心头一梗,满腔怒火化作难以言喻的苦涩,缓慢无声地钻入身体每个角落,叫那些坚硬的、冰冷的、尖锐的所有,通通酸软下来。
吵来吵去,气来气去,不过是气她心有旁人,将他视为无物,为达目的随意欺骗折辱。
他早知,来之前也告诫自己,不必再抱有丝毫期待,如今这又是做什么呢?
陆绥自嘲地扯唇笑了声,再开口时,低沉的语调平静而寒凉:“好,今夜是我多管闲事,绝没有下次。”
说罢勒住缰绳迫使骏马停下来。
昭宁重重哼了声,“哗”一声放下车帘,吩咐映竹驱马跑快些!
马车飞驰离去,陆绥无可奈何地合了合眼。
……
回城一路平静无事。
昭宁确认陈御史被送回府就医后,才回了自个儿的府邸。
杜嬷嬷带着一众侍婢殷切候在门口,见公主一脸不虞地下马车,皆是一惊。小婢们在旁静默提灯,杜嬷嬷这个资历深厚地才敢跟在旁问:“这是怎么了?”
昭宁不吭声,疾行进门的脚步都是带着气的。
映竹忙使眼色。
杜嬷嬷就明白了,这二位祖宗又吵起来了!连忙宽慰道:“您消消气,驸马爷是行伍粗人,说话办事难免直来直去,加之孤坐等您许久……”
“他来过了?”昭宁脚步倏地一顿,“几时来的?”
杜嬷嬷跟着愣了下,点头如实道:“驸马爷酉时三刻就过来了,一直在湖心亭等到戌时,老奴看您没回来,就同他解释,伺候他用膳,他冷着脸不依,定要等到您,随后又有个常随气冲冲的跑来,也不知对驸马爷说了什么,驸马爷怒得‘咔嚓’一声捏碎杯盏,寞然离去。”
“还有这回事?”昭宁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原地沉默片刻,火气稍消,转向去湖心亭。
亭内一应布置还保留原样,残羹冷炙旁堆着几道碎瓷片,是她最喜爱的那套秘色瓷茶盏,但她莫名生不起气,望着秋风阵阵空荡荡的亭子,只觉有股凄凉和冷清扑面而来,仿若在某一刻体会到了那人在此孤坐两个时辰的心境。
她是最讨厌等人的,哪怕只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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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便会耐性耗尽、会生气,发誓下次再也不约此人。
可他来的那样早,必是一处置完使团的事情就快马加鞭从郊外赶回来了,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佳肴美馔也不肯吃,硬生生等了她两个时辰,又骑快马赶去大泽湖。
偏偏还说有紧急军务才路过,其实根本没有军务吧?
昭宁存着一股子闷气的心,突然酸了下。
陆绥那张凶冷严肃的脸再次浮现眼前,其实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
他直呼她名讳时,语气更多的似是急切和紧张,而不是令人气恼的挑衅和不尊。
昭宁乱糟糟的想着,忽而一抹黯淡的艳色映入眼帘,她俯身去看,没想到竟是一支已经凋零的凤凰花!
这时节哪来的凤凰花?
昭宁小心捡起来,蔫巴巴的花瓣垂在手心,不难看出盛放时的绚丽与夺目。
杜嬷嬷在旁解释道:“这是驸马爷带来的。”
他?他一个五大三粗常年打打杀杀的悍将,也会有摘花送人的细腻心思?
昭宁不敢置信,眼眸闪过几分讶异后,慢慢黯下来,心里酸酸软软,越发不是个滋味,无奈地叹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杜嬷嬷等人不明所以,赶忙提灯跟上去,生怕公主摔倒。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当紧闭的府门再次大开,那道孑然独立于空旷长街的深绯身影,几乎炽芒一般直直刺进昭宁心里。
她望着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男人,呆住了,喘息不匀地轻唤一声:“陆绥?”
却见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昭宁下意识追了几步,不妨太着急了,下台阶时一脚踩空。
“哎呀!”
陆绥迈开的阔步不禁猛地一顿。
他脸庞紧绷着,理智冰冷地警告:不必当那赖在人家门口赶不走的狗,自取其辱,招来她极尽嘲讽的取笑!
攥拳极力克制住的身体却与理智背道而驰。
只见那才在大泽湖说完“绝没有下次”的陆世子转身回来,大步来到昭宁身边,一把将她弯下的腰肢扶起来,交给慌里慌张的杜嬷嬷等人。
他漆黑的眸子也不去看她,确认她被仆妇们左拥右环,出不了岔子后,就立刻转身离去。
谁知长腿还没迈开,衣袖被什么轻轻一扯。
接着攥得硬邦邦的拳头覆来一抹温软。
似云似水,千缠万绕。
却蕴含莫大的力量,能顷刻击中他冰封的心。
陆绥愣在原地僵了僵,眸里震惊、诧异、古怪等情绪几经变幻,还没有个定论,漆眸已不自觉抬了起来。
只见清冷月下,一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雪白脸颊微微仰着朝他看来,她拉着他的手,轻柔的话语透着低头的忸怩,像一片羽毛在他冷硬的心头拂来弄去,以至他反应慢了半拍才听清她的话。
她说:“你弄坏了我的茶盏,那可是有市无价的秘色瓷,得赔。”
陆绥俊脸一黑。
他就知道这个骗子一改反常必有阴谋!
但他确实,把她的茶盏给捏碎了,他闭了闭眼,无可奈何地问:“怎么赔?”
赔一样的?还是置换金银?或是名贵珠宝?
却不料,对方缓缓平复了急促的喘息,温声软语说了句:“这得你跟我回府,详谈。”
19. 夫妻
第十九章
高大凶猛的陆世子就这么被昭宁拉进了公主府。
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昭宁完全没想到,看起来冰坨子一样冷漠刚毅转身就走的男人,居然这么好摆弄?
她反倒有点懵,其实那话只是为了面子脱口而出罢了,至于怎么个“详谈”法,她还没想好呢!
一只茶盏而已,虽漂亮珍贵,但库房多的是,再喜爱也不可能真的要他赔,显得好小气。
昭宁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咕噜”一声,她呆了呆,下意识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垂眸,紧接着又是“咕噜!”两声,确认是自己发出来的声响后,那雪白的脸颊“唰”一下染上两抹红晕,她窘迫得飞快丢开陆绥的大手,咬唇捂住了唱起空城计的肚子。
如此粗俗!如此失仪!
还是在陆绥跟前……
公主的体面和优雅何在啊!!
杜嬷嬷心疼又怜爱,立马打圆场道:“眼瞧着都亥末了,您从下午奔波到现在,粒米未进,便是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想必驸马爷也饿了吧?”
陆绥适时“嗯”了声。
昭宁微微松开咬紧的唇瓣,轻呼一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吩咐:“那便叫于司食备宵夜吧,丰盛些。”
“哎!”杜嬷嬷福身一礼,告退往东厨去了。
昭宁转身,一本正经地对陆绥说:“你就先‘赔’我吃宵夜吧。”
话刚落,她就注意到陆绥漆黑的眸子毫不避讳地朝她看来。
夜色迷蒙,男人低垂的目光愈发显得晦暗莫测,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人紧紧缠着,好似要越过衣裙穿透皮肉,直直看到她心里。
昭宁不喜欢这样赤裸裸的打量,下巴骄矜地往旁处一抬,看到青石板小道两旁的花花草草,顿时就想起什么。
她轻哼一声扭回脸,边将手心捏着的花束露出来,好整以暇地问:“这凤凰花倒是稀奇,你是从哪得来的?”
这回换陆绥冷峻的脸庞划过一抹不自在了,他顿了顿,视线微移,语气随意:“路边捡的。”
“哦?”昭宁微微扬起的尾音透着一抹明晃晃的不信,她仔细打量过花朵整齐修长的枝丫,花是蔫了,可枝丫绿生生的。再说,花瓣枯萎掉落怎么会连枝呢?
偏偏陆绥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十分严肃,说的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昭宁便顺着他那话问:“哪儿捡的?赶明我也叫人去捡几束回来。”
陆绥默了会,正当昭宁以为他答不上来,要承认时,听见他说:“侯府内院有颗凤凰树,公主若喜欢,差人过来说声便是。”
昭宁:“……”
他这嘴,他这石头嘴可真讨厌啊!
难不成说一句是特意摘来送她的,哄哄她,会要了他的命么?
半响前才令昭宁内心有所触动的凤凰花,这会子也变得格外讨人嫌,她气呼呼地丢去花圃。
谁稀罕呢!
陆绥不着痕迹地朝花圃投去一眼,那里修剪得体,栽种的全是贵重珍稀品种的牡丹,一束凋零枯萎的凤凰花掉在其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陆绥无声收回目光,就见昭宁问双慧要来一方帕子擦手,本就黯淡的眼眸沉了沉。
他手背甚至还残留她的柔软和温度,此刻她却开始仔仔细细地擦。
既然这么厌恶,为什么要拉他的手?
他就那么脏么?
“哎呀!”
昭宁忽然惊呼一声。
陆绥立即抬眸看去,不料微攥的手掌被昭宁急急捉了过去,他怔在那,蹙眉不解地看向她——欲借花嘲讽他东施效颦不成,这又是什么捉弄人的新把戏?
昭宁的心思都在自己指腹莫名多出的血迹上,压根没注意男人的异样,她拉着他来到悬挂琉璃灯的长廊下,灯色明亮,果然清晰看见他掌心被划破的伤口。
好长一道,还流着血呢!
一定是方才为救陈御史被利箭伤的!
“你……我还真当你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呢!”
昭宁着急地嘟囔了这么一句,就马上叫双慧去请太医拿伤药来,先前什么恼都撇到一边了,想着又问他:“你这一路握着缰绳骑马,就没觉着疼?”
陆绥怔怔垂眸,捕捉到她眉眼间前所未有的关切,不由神思一晃,表情古怪又诧异。
从前恨不得他早早死了好重新尚驸马的公主,竟然也会,也会关心他?
没得到回答的昭宁抬头,也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怔忡失神的陆绥,她话语更轻:“嗯?”
“初时不觉,这会子倒是有些疼。”陆绥听见自己拙劣的谎言不受控制地说出,说完却心生悔意,下意识去看昭宁。
昭宁叹了声,皎白如玉的面庞却并没有取笑或是嘲讽,她只是拉他在长廊两旁的美人靠坐下,喃喃道:“哪能不疼呢,以前我学女红被绣花针刺破手指,都得嚷嚷好一会。”
以前……
陆绥眸底闪过一片阴翳。
这事他知道,她粉白的指腹纤薄细嫩,那针尖轻轻一扎就冒出血珠子来,她惊呼疼,在旁复习功课的温辞玉立即放下书,捧住她的手,要不是他反应敏捷,一颗石子飞掷过去,她那出血的指腹就要被温辞玉含.入口中了!
沉默间,昭宁自然也想起这件事,心中除了厌恶憎恨外,却多了分感伤,曾经对她掏心掏肺细致入微的温辞玉,最后也狠心恶毒地谋害了她性命。
而身边这个看起来凶悍冷酷、不近人情的冷面夫君,宁肯在暴雨寒江里游走三天三夜,也要捞到她尸首,就算是为了给父皇一个交代,就算是为了侯府声名,也不必如此拼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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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宁轻声一叹,不欲再回想旧事,徒惹纷扰。
毕竟人都是要朝前看的。
“听说你在湖心亭等了很久,实在是陈御史事发突然,我始料未及。这样吧,晚膳改日再补一次。”
“为什么?”
昭宁愣了下,有些困惑地看向陆绥。
陆绥幽深的凤眸同样将她看住:“为什么请我过府用膳?”
昭宁错开视线,嘟囔道:“用膳还需要什么缘由,我想请就请!那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日三餐都是一起吃的呢,你若不得空,不来就是了。”
陆绥眉峰微挑,语气难掩诧异:“公主的意思,是要同我做寻常夫妻?”
这话可把昭宁问住了,方才她那么说,也就是打个比方而已。她们是父皇赐婚,三书六礼过了宗族皇祠的隆重联姻,这是家事更是国事,怎能当作寻常呢?
难不成陆绥另有所指?
昭宁懒得去猜别人的心思,直接把问题丢回去:“什么叫寻常夫妻?”
陆绥思忖片刻,言简意赅的话语难得迟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生儿育女?”
!!!
这糙得不能再糙的粗话入耳,昭宁简直心头一颤!果然是个打打杀杀没有情调的武将,这辈子是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了。
但……话糙理不糙。
眼下温辞玉成了死敌,外祖父日渐年迈,二舅舅又寸功未有,那国公府的名号就是个虚的,自打昭宁重生回来就定了主意,她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任性娇蛮,傻乎乎地跟陆绥闹,不管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定远侯府这门婚事不能离。
也甭管现在侯府立场如何,只要一日是姻亲,安王那边他们就投不了,先这么僵着吧,反正弟弟的身子她是肯定要找到神医治好的,来日她再和陆绥生下一儿半女,那定远侯就是铁石心肠,眼看孙儿绕膝,阖家团圆,也得豁出去了帮她们,几十万大军并麾下数位虎将呢,父皇的心也是向着她们姐弟的,何愁大业不成?
当然,话又说回来,要立刻当这种一起吃饭睡觉生娃娃的寻常夫妻,昭宁还没准备好呢!
陆绥生得高大威猛,光是那大体格压下来就能把她压扁,更别提他那家伙,跟巨蟒似的惊心动魄。
上辈子仅有的一回,还没全c入,她就被他弄得晕过去,丢了好大的脸!
醒来后夫妻俩自然是大吵一架。
其实昭宁心里是怕的,体型悬殊太大,若陆绥强来,她没有半点抗拒的力量,索性吵完就冷战,然后就应了父皇的提议,去江洲看弟弟,跑得远远地躲他。
不想这一躲,就是阴阳两隔的永别。
唉。
昭宁心里酸酸软软的,颇为感伤,柔声道:“用膳当然可以,但睡觉……等本公主召你吧!”
20. 宵夜
第二十章
陆绥意想不到,顿时惊诧看向昭宁,却见她羽睫低垂,朱唇微抿,仅露出的一方姣好侧颜被朦胧的光晕笼罩着,既有少女的忸怩,也有公主的矜贵,与平时没有差别。
可这实在太古怪了。
按往常,她早该气鼓鼓地一巴掌甩过来,再凶巴巴地大骂他癞ha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有多远滚多远罢!
反正,绝无可能给他肯定的回应。
如今哪怕她说的是“要等”,不是此刻,也没有一个等的具体期限,但她这么说了,至少表明不再排斥他,甚至愿意回首,给他一个靠近的机会。
太古怪了。
这时昭宁抬起一张泛红的小脸,似桃花落在初雪般,洁白剔透里一抹别样的粉,娇软惹人。
她似不经意地轻轻朝他望来一眼,那眸里暗含着因他沉默的不解和询问,很正经,很认真,却让人情不自禁想将她整个轻抚揉捏,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
意识到思绪走偏,陆绥猛地回神,按耐住心头燥热,艰难挪开视线,“嗯”了一声,又莫名补充一个“好。”
那低沉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昭宁哼了哼,心想这回他倒是不嘴硬了,也不板着脸凶人了,可见男人都是热衷床笫之欢的,只要给他,他爽快了,就有好脸色,不然哪来“耳旁风”的说法呢。
这令昭宁心里生出一丝不舒坦。
尤其是想起陆绥的冷漠和凶狠。
他到底不是她最初喜欢的温润君子模样,她们之间是不合适的,真正朝夕相处做寻常夫妻必然少不了矛盾,她又是个吃不得亏受不了委屈的性子,有些话就得现在说清楚。
昭宁想定,却发现陆绥有些出神,她轻咳一声,伸手戳戳他硬邦邦的臂膀,在对方讶异抬眸时,才肃着脸说:“但你日后不准再给我摆脸色,不准突然箍着人不放,更不准不经得我允许就将我扛起来,尤其在外边,我从来都没那么狼狈不雅过,简直丢死人了!”
陆绥心间荡起的那丝涟漪稍止,眉心微蹙,探究地看向昭宁,“事出有因——”
“我才不管!”昭宁双手叉腰,一副娇蛮公主的派头,振振有词道:“便是天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回府后慢慢说、缓和地说,你凶着脸,冷冰冰的,还动不动就钳制人,那高高在上的威严姿态像审犯人一样,我心里能乐意吗?我不乐意,自然忍不住跟你呛声吵架。”
陆绥幽怨地问:“可你从不准我靠近公主府,你也绝不会踏进侯府半步,怎么慢慢说?”
昭宁被反将一军,刚要生气,但好像真是这样……她便有点心虚,嗡声嘟囔道:“那是以前,现在你不是进来了吗?”
陆绥沉默了会。
昭宁顿时不满地嗔他一眼:“好啊,原来你是避重就轻!想来陆世子在军营威风八面惯了,为彰显男人尊严,凡事少不得压本公主一头,让外人瞧了也好赞你铮铮铁骨——”
“并不是!”陆绥脱口而出,语气难得有些急迫。
昭宁却慢悠悠叹了声,没所谓地说:“罢了,你不必勉强,反正外头多的是玉面郎君愿意变着花样哄本公主高兴。”
说着作势要走,不妨手腕被人猛地一攥。
那力气大得好似要捏碎她!
昭宁顷刻皱眉,恼了:“你看看,你总是这样!你又弄疼我了!”
陆绥倏地放开手,晦暗的眸光极快扫了昭宁一眼,声音沉下去:“是我的不是。”
其实昭宁根本没想走,只是试试他呢,见他这般,她揉了揉有些发麻的皓腕,重新坐下,语气也和缓下来,“那我们就说好了,这不光是为了我的体面,也是为了你,总在外边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平白叫旁人看笑话!”
陆绥顿了顿,不动声色问:“只是顾忌面子吗?”
昭宁奇怪:“那不然呢?本公主可是全天下的淑女典范!京都多少名门贵女都争相依着我的仪态学呢!”
陆绥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可爱到,唇角微翘,舒展的眉宇划过一抹与有荣焉的骄傲。
昭宁公主姿容绝美,仪态万千,每每开办诗会雅集,京都贵女才子争相赴宴,以此为荣,她们左右簇拥环绕着她,对诗作词,弹琴奏曲……喋喋不休的仿佛有说不完雅兴,以至于他想远远地看她一眼,都不能够。
甚至连她不满丢弃的书画纸笔,她们也要蜂蛹着抢走。
那份骄傲里便掺了几分不能言说的苦涩和嫉妒。
唇角也压下来。
这一幕落在昭宁眼里,却变了意味,“你不信?”音量陡然拔高,凶巴巴的,“你觉得我吹牛是不是!”
陆绥立即严肃地否认:“不是。公主很厉害,风靡追捧者众,我早有耳闻。”
昭宁这才弯唇笑了,“反正本公主不喜欢的,你通通要改,你要是再那么胆大包天,本公主就——”
只短短一瞬的停顿,陆绥的心就好似被什么高高提了起来,悬而不落的滋味像是被推上了刑场。
他面上却不显,冷冷清清的,仿若随意问:“就怎么?”
昭宁哼了声,眼角眉梢那甜沁沁的笑瞬间收了,就很烦闷啊!陆绥这厮果然不在意,也不肯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吧,可谁叫她是公主,他是驸马呢?
她学着他随意的语气,轻飘飘丢下一句:“就不召你侍寝咯。”
说着左右为难地思忖起来。
陆绥意识到她在琢磨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掌心的伤口就崩出血流嘀嗒滚下来。
他浑然不觉,满心只剩下一个阴暗的念头——她若是尝过了他,知晓他的好,外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里还看得上?
他也一定会,一定会把她c得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想外边的野男人!
昭宁对上陆绥幽暗得好似要吃人的眼神,登时唬一跳。
他面无表情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情绪,唯独那双深邃的凤眸,像一口没有尽头的古井,平时总是淡漠的,疏离的,此刻却似海浪般翻涌起不寻常的波涛,波涛之下,暗藏侵略性极强的危险欲望。
他就那么定定地朝她看来,严密地将她包围,而后深黯的眼神就变成他那蒲扇大的粗糙大手,来回反复抚在她身上,某刻突然蓄力,撕碎衣裙,蹂躏雪芙,单枪匹马勇猛闯入——
一阵莫名的酥麻从腿.心蹿上背脊,昭宁不免心惊肉跳,本能起身,才发觉腿有点软,但她的心是既慌又怕,不敢去看陆绥的眼睛,也不想再被他看。
她讨厌这种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感觉!
好在这时双慧终于带着太医来了。
昭宁绷着小脸丢下一句“本公主先去梳洗换衣”就快步离去。
陆绥从她翩跹如蝶的背影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欲追上去的步伐不由得一顿,她在害怕,她又在躲他,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世子?”
一道女声传来。
陆绥回过神,看到面前的太医是女医,宣德帝专门派给昭宁常住府上以便看诊的,他面庞恢复冷色,“药和纱布留着,你们下去吧。”
*
两刻钟后。
昭宁换了套月白色的洒金罗裙,繁复发髻和珠翠钗环都拆卸了,如瀑青丝只用一根精雕细琢成芙蓉纹样的玉簪挽在身后,她走进设宴的水云厅时,陆绥已处置好伤口落座。
见她这般不施粉黛,衣裙简约,陆绥惊诧之余,倒真有种寻常夫妻一起吃宵夜的随意亲昵感,他本以为她那么一逃,不会再来了。他起身,视线在昭宁眉心未褪的花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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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玉簪上停留几息。
这会子昭宁已收拾好心绪,神色如常,抬抬手让他坐下。
外边小婢们托着雕花黑漆盘鱼贯而入。
湖心亭时是八仙桌,各色佳肴美馔并不区分地摆在一起,如今她们面对分坐,面前各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长案,婢女们呈膳食也有讲究。
陆绥不动声色地看着昭宁面前那些没滋没味的羹饮、糕点、果蔬,样样精致小巧,起初他以为是开胃小食。
不料宫婢们来到他这边,呈上的却是炙全羊、炙鹅、炙鸭、鱼脍、驼蹄羹、葱醋鸡、狮子头、海参鲍鱼、烤猪蹄……香喷喷摆了满桌,还有酒。
陆绥眉心微蹙。
昭宁对此倒是很满意,微微一笑示意陆绥不必拘谨,各自开动吧,她着实饿了,也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陆绥便看她执筷慢条斯理地用膳,没有一点声响,那仪态优雅得般般可入画,每碟仅有七八块的糕点也只吃了三块,羹汤不过饮了三四口,一半都没到,就浅浅搁了筷匙。
再扫一圈她那弱柳扶风般纤细的身姿,陆绥微蹙的眉心越发紧了。
待昭宁腹中六七分饱,不经意间抬眸看到对面,也吃了一惊。
却不是陆绥吃相粗俗,食量巨大,而是他包裹纱布的手掌拿着她那些精致小巧的金玉碗碟,竟显得格格不入,桌案上的佳肴,也不见他吃多少。
而且,他那幽深的眼神总往她身上看什么呢?
她是肉么?她能吃么?
他就不能先把睡觉的事情放放吗!
昭宁突然好后悔先前跟他说那种话!她极力撇下那茬,轻咳一声:“这些,不合你胃口?”
陆绥道“不是”,颇为复杂的神情有丝难以言喻。
不知怎的,昭宁心里突然“咯噔”了下,倏地想起别的什么。
一年前,她也是正儿八经地宴请过陆绥的,只是那时和温辞玉一起,一门心思地想逼陆绥去父皇那拒婚,席上她挑剔又冷傲,摆足了刁蛮公主的派头,对陆绥说尽难听话。
诸如“茹毛饮血像野兽,狼吞虎咽如猪嚼食,粗鄙不堪,贪得无厌……”
多的记不清了,但恶语伤人六月寒,她定是伤透了他的心,将他的尊严和骄傲折辱个彻底,以至于如今再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用膳,他也宁愿不去吃。
他一直看她,其实是谨慎地观察她的脸色吧?
想明白这层原委,昭宁心头顿时笼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心虚得别开视线,想着说点什么好。
正此时,杜嬷嬷带人端上两道刚炖出来的如意八宝羹。
总归往事是不好再提了,昭宁闻着八宝羹的清香,一时起意,就对陆绥介绍:“这八宝羹虽用物寻常,但武火换文火细细烹煮了两个时辰,最是软糯香甜,且有滋阴润燥、补益心脾之效,秋后饮之再好不过。我想着你或许吃不惯甜腻的,特地叫她们少调了桂花蜜,这莲子还是我一颗一颗亲手剥的呢,你尝尝吧?”
粉釉瓷碗中丝丝缕缕往上冒的热气模糊了陆绥面庞,他却清晰看见昭宁说这些话时,眸子亮晶晶的,满眼的期待,不由微微一怔,眸底划过的异样也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忍那份罕见的“期待”被打碎,依言应了声,接过玉匙特意舀了勺有莲子的羹汤尝了尝。
滋味果真格外的软糯香甜。
昭宁看他举止斯文儒雅地吃完了那碗八宝羹,心底略松口气,一时心生感慨。
从前她根本就没有好好了解过自个儿驸马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光有武将的盖世神功、果决英勇,还兼具文臣针砭时弊的独到与才华,尽管也有些令她不适的地方,但瑕不掩瑜,毕竟人无完人。
她很是错怪了人家!
唉,以后还是对他好些吧。
21. 疹子
第二十一章
宴毕已近子时,月上柳梢,星夜沉沉。
陆绥回到侯府,江平早惴惴不安地候着了。
不料他们世子爷拍拍他肩膀,笑了笑,异常温和地问:“吃宵夜了吗?”
江平“啊?”了声,愣愣地点头,下意识问:“世子可吃了?可要叫厨房备来?”
说完就恨不得咬断舌头,瞧他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爷在公主府肯定备受磋磨与折辱啊!气都气饱了,哪里吃得下?
熟料下瞬就听一道温和得堪称柔情的声音传来:“不必了,公主府的膳食一应俱全,兼之盛情难却,食了公主亲手剥的莲子熬的八宝羹,滋味甚佳,我已饱矣,恐再有佳肴美馔也无福消受了。”
啊???
江平震惊得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世子口中的还是那位高贵跋扈的昭宁公主吗?
不对,眼前这位还是他们那严苛冷肃惜字如金的世子爷么?
世子根本吃不得莲子啊!
公主怕不是使了美人计,意在投毒谋杀亲夫吧!
这念头刚起,江平就瞄见世子脖颈乃至下颚泛起了一片片可怖的红疹,偏偏世子浑然不觉,还好脾气地回身问:
“澄庆坊那位,如何了?”
江平清楚自个儿的主子是谁,万事都比不得主子的身体紧要,这节骨眼哪还有心思去说澄庆坊那个小白脸?
“世子,您食不得莲子,您脸上已起红疹了,待会恐怕要发热症,属下还是先叫医士过来开药吧?”
闻言,陆绥似乎才觉察出身体异样的滚烫和发痒,但他神清目明,眉宇疏朗,并不在乎地摆摆手,“无妨,书房有药膏。”
江平表情为难,欲言又止。
这哪是光擦药膏就能好的?
十年前那回世子误食莲子,反反复复烧了两日,身上的疹子六七日才尽消,医士说这症状着实罕见,开药都斟酌了好一会。
但江平知道,这奇怪的病症是随了侯夫人,侯夫人也吃不得莲子,但侯夫人不喜欢这个儿子,侯爷忙于军务,难免疏忽,江平作为最亲近世子的常随,这些事情就得牢牢记住,从旁提醒。
沉默间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过垂花门迈入后院,不等江平再劝说,就见前方一道魁梧身影负手立在凤凰树下。
江平只好低眉垂头,恭敬唤了声“侯爷”便先行退下了。
陆准转身过来,上下打量陆绥一眼,儿子那春风得意的模样看得他浓黑的眉头紧锁:“你这是又被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陆绥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止步,掠过那话里的不满,蹙眉问:“是平南侯请父亲吃的酒?”
陆准重重一哼,“你既知晓,就该猜到我为何在此处等你。使团这桩麻烦事,我不管你是职责所在,还是借机为昭宁姐弟筹谋,后续都必得抽身。”
“四皇子时日无多,安王如日中天,其余皇子小的小,傻的傻,这场夺嫡之争,我们陆家可以不站队,但绝不能站错队,你是世子,身上肩负着陆家阖族与定远军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和荣辱前程,万不能行差踏错!”
这番话,陆准从宣德帝赐婚那日说到现在,陆绥习以为常,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低沉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心里有数,父亲放心吧。”
陆准那心却是一点也放不了,“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数?”
陆绥:“今日这桩极有可能跟四年前的军械案有牵连,细细查明幕后主谋,方可给惨死边塞的亡魂一个交代,若安王清白,自也不怕查,若他有鬼,则德不配位,早日揭露示众于百姓于朝臣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善事。”
“你!”陆准怒得鼻孔出气,“你把老子说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并未。难道父亲希望豁出命追随的君主是个阴险狡诈只图谋权势的昏庸之辈吗?”
陆绥说完,看到陆准倏地一顿,而后长久沉默下来。
他才继续道,“儿子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既为侯府长盛不衰,也为四海升平,边塞再无战乱,这与昭宁乃至四皇子的前程并无冲突,父亲何必对自己的儿媳满满的敌意?需知她会是您未来孙儿的母亲。”
陆准“呵”一声冷笑起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指着陆绥没好气道:“你现在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说教起老子了!从前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着最瞧不上昭宁公主那等娇滴滴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庸脂俗粉!现在倒是眼巴巴的,人家压根瞧不上你呢!还孙儿?”
陆绥脸色一沉,薄唇紧抿起来。
“你醒醒,少做春秋大梦罢!”
陆准撂下这话,愤而离去。
江平等定远侯走远了,才现出身形,默默来到世子身后。
陆绥的语调冷了,沉声重复问:“澄庆坊那位,如何?”
江平没奈何,只好禀道:“温郎君自大泽湖回城,先遣人往公主府送了密信,而后去了安王府,安王正为今日这事恼火,没见他。依属下愚见,公主之所以急匆匆赶去大泽湖救人,应是温郎君传的信,他此番假意投诚安王,最终为的还是公主和四皇子吧?”
陆绥冷哼一声,心底那丝雀跃着、期待着的悸动,彻底消失不见。
对此他亦有同样猜测。
否则令令怎么会知道有人要加害那个老头子?
温辞玉那个贱人还是向着她的,她们没有龃龉,所以近日她对他的种种反常古怪,到底是为了什么?
秋风拂过凤凰树凋零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陆绥肩头,他沉默地僵立原地,凤眸轻阖,敛下一片晦涩。
*
翌日早朝,首桩要务便是使团队伍藏匿铁石的大案,诸位大臣们可谓争辩得热火朝天。
一则,这不仅是朝政内务,还涉及邻国邦交,一个不好是要发兵打仗的。
再有安王,文武百官都没想到这天大的差池竟然出在安王身上!于是又扯到立储,好在这回不是拥护早立安王为储了。
有不涉党争的孤臣直接出列,质疑安王是否有入主东宫的雄才大略!自然惹来安王一党的激烈反驳。
那陈伯忠交由长子呈上的一封弹劾折子,更是叫安王变成众矢之的。
同住一个京都,朝中同僚说不得就是左邻右舍,陈伯忠在大泽湖遭人谋害的消息,一早就传开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你说蹊跷不?
求学时深得温老赐教提携的几个臣子眼看着风向变了,也连忙出列,说起温辞玉被安王滥用职权,行打压停职的事。
宣德帝待众爱卿们抒完己见,先严厉斥责安王办事不利,德行有亏,又赞赏兵部左侍郎陆绥及时拦截,免去大患,乃功一件,顺便又命温辞玉官复原职,最后才道:“这一桩两桩,都要严查,待查个水落石出再议罢!”而后点了心腹臣子负责各项事宜。
朝议结束,已近午时。
宣德帝回御书房,遥遥就见那汉白玉台阶上翩然行来一抹胭脂色的娇俏身影。
不是他的宝贝女儿又是哪个?
“父皇!”
昭宁脚步轻快而不失优雅,来到宣德帝面前先福身一礼,笑容明媚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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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儿臣煮了一壶乌梅茶汤,最是润喉解渴,请父皇尝尝吧?”
“好好。”宣德帝眉眼间的疲色顿时被这贴心小棉袄驱散大半,议了一上午朝政,可不是口干舌燥么?
进了御书房,昭宁亲自给她父皇斟了晾得温热的茶汤,又绕到龙椅后给她父皇捶捶背捏捏肩,早朝的事情却是一个字没问,而是稀奇地说:“您猜猜儿臣昨晚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哦?”宣德帝饮了两口茶汤,酸甜的滋味很是可口,他慢悠悠地喝了半盏,才道,“莫不是跟驸马用膳,又斗嘴了?”
“哪有!”昭宁说完才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歪了歪脑袋:“您知道女儿宴请他?”
宣德帝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看桌案一封书信。
那信上的字迹十分眼熟,昭宁一目十行地看完,大窘——陆绥禀报公务也就罢了,还特地在末尾说应了她的邀约云云,这言外之意不是告诉父皇,您有事先别急,也别扰我,我得留出时间跟您女儿用膳呢!
就,就显得她好霸道,好不讲理!
羞窘之余心底也讶异,原来陆绥行事如此细致,他对她的邀约,显然很上心。
但昭宁要说的不是这茬,听父皇的语气,大概也知道了,她便不再卖关子,将救下陈御史的事半真半假的说了。
真的是人确实是她们救的,且凶险万分,里头大有阴谋,假的是她之所以在大泽湖,是凑巧留意到一些异动,至于怎么留意到的?
那自然是把温辞玉拉出来,一则让他脱不开关系,日后安王非但不会再信他,气恼起来极有可能对他动手泄愤,若能借刀除去温辞玉这个大患,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二则嘛,也确实是她圆不过来,重生一事说不得,那她一个娇纵跋扈的公主巧得刚好出现在大泽湖救人,万一安王反咬她一口,道这是她自导自演的阴谋,哪怕她清白,也惹一身麻烦。
果然,宣德帝听完,表情严肃,却先回身拍拍女儿手背,赞赏道:“陈御史前两日才状告你为悍妇,你却能不计前嫌救他性命,很好,不愧是父皇的女儿。”
看看,连她父皇都这样说!昭宁暗叹这回温辞玉可算有点用处了。
此时殿外有内侍进来,躬身询问宣德帝可要摆午膳,一边禀话:“永庆公主也来了,正候在偏殿。”
看看,一准是安王和赵皇后派永庆来的,其意昭然若揭啊!
宣德帝挥退了内侍,叫永庆等着,回首就见昭宁不知出神地想什么,不由起身道:“来,先跟父皇用午膳吧?”
昭宁点点头,她清晨进宫时楚承稷尚在昏睡,至今没有内侍前来传话,应是还未醒。
窗畔桂枝旁,宣德帝在宫人服侍下净了手,边拿锦帕擦着水渍,边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亲般唠叨道:“早朝我观驸马面有异样,像是起了疹子?你近日饮食也得多注意,切莫贪嘴多食海产一类,不然就成小花脸咯!”
昭宁打小就吃不得海产鲜食,偏偏有道蟹橙酿是她最爱,好在长大后在太医精心调理下,也能略吃一些而无异样。
偶尔贪嘴,就长疹子。
但陆绥……?
他昨夜可是在她府上用的膳食!
昭宁“哎呀”一声,忙对她父皇说:“儿臣得去看看驸马,改日再陪您用午膳吧!”
说着行礼告退,蝴蝶一样轻盈飞走了。
“哎——这孩子!”宣德帝无奈笑笑。
虽说往常他总劝女儿跟驸马好好过日子,可现在女儿真开始上心了,他心里怎么反倒有点空落落的?
22. 遵命
第二十二章
昭宁自御书房出来才感到一阵茫然,好歹也和陆绥做了几年夫妻,如今却连他这个时辰会去哪用膳或是休歇都不知道。
片刻后,映竹打听到消息,原来陆绥散朝后回了值房。
这值房建在衙署旁,是宫里划拨给具有一定品阶的官员中午歇晌或值宿所用,内外有别,昭宁是公主,自然不能轻易踏足。
轻则惹得朝臣私下非议,重则说不好被安王和永庆抓住把柄,明儿个又被御史当朝弹劾。
这回他们怕不得说她是野心勃勃意图参政的狂妇?
犹豫一番,昭宁非常善解人意地不叫陆绥出来见她了,她命映竹去太医院请了个太医,再传句话,让他下值后在含元殿前等她一起回府。
映竹领命离去,昭宁便准备回宸安殿,不想刚行过御花园东北角的月洞门,就听到一两声虚弱的咳嗽。
是个身着青袍的郎君弯腰立在桂树下,怀里捧着个瓷罐,正拾捡地上新鲜的桂花。
秋阳澄灿,光影灼灼,忽有暖风拂来,那枝叶繁茂的月桂树便纷纷扬扬落下碎金般的小花瓣,面如冠玉的美郎君置身其间,衣袂飘飘,风度翩然,好似画卷走出凡俗的谪仙。
昭宁却神情一冷,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走。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声线:“公主?”
就像是早知晓她会经过此地,特意等候,再不经意间制造一出“巧合”的戏码。
昭宁心寒地闭闭眼,顷刻想起从前无数次以为的“天赐良缘”,原来是这么刻意,这么拙劣!
温辞玉已追了过来,很有礼数地停在五步外,低低的嗓音尚带落水后感了风寒的浓重鼻音,“公主,微臣有一事,不得不同你说。”
似怕昭宁摆起公主的架子,不想听便一走了之,他紧接着急切道:“你身边那个名叫王英的婢女,我断定她是陆绥安插来行监探歹事的奸细!”
???
昭宁险些气笑了,王英憨厚耿直,办事尽心尽力,没想到有一日竟会被这个道貌岸然的真奸细胡乱攀扯!
她转身回来,却是震惊的,诧异问:“果真?”
温辞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确信昨夜是王英拽住我双腿拖入湖里,若不是陆绥的人,她怎敢忤逆你的意思?公主,此人留不得,否则日后还不知……咳咳…”
话太急,情绪太激动,他猛地咳起来,面色苍白无力,一副为昭宁穷思竭虑的模样,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陆绥早有除掉我的杀心,此前朝堂上种种针对我的刁难也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公主,他睚眦必报,腹黑阴险,这是想逼死你身边的每一个助力啊!”
换作从前,昭宁一听这话就得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召陆绥前来,质问他,他又是个桀骜的,夫妻俩争辩大吵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如今,这些话她是一句也不会信了,只心里冷笑着,看温辞玉在这装好人、扮柔弱,颠倒是非,挑拨离间。
实则依陆绥那个直来直去的冷傲作风,心里不爽都敢给她甩脸子说重话,有什么必要迂回曲折的报复她呢?
况且陆绥公务繁忙,连在马车上都还兢兢业业批阅公文,发热症起疹子也没有告哪怕是半日的假,如斯保家卫国恪尽职守的忠臣良将,怎么可能做那种阴暗上不得台面的龌蹉事!
昭宁都为他感到冤枉,如斯一对比,温辞玉这个假模假样的奸佞也越发恶心透顶。
怒火浮上眉眼,也无需克制,昭宁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本公主定要找‘他’算账!”
温辞玉勉强止住咳,连忙宽慰劝解她:“侯府势大,我们还需徐徐图之……”
都是些虚伪的陈腔滥调,昭宁听得心烦无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等温辞玉絮絮叨叨说完了,才叹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养身子吧,不然我以后还能指望谁呢?”
温辞玉当即郑重允诺,让她放心,而后侧身让开几步,昭宁便气鼓鼓地走了。
温辞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前浮现她与陆绥吵得面红耳赤的激烈模样,唇角微勾,阴霾眸底总算划过一抹快意。
陈御史一事失利,安王那处处受阻,好在,公主的心始终偏向他。
暗忖半响,温辞玉俯身继续拾捡花瓣,馥郁的桂香引来彩蝶环绕,有翩跹停在瓷罐边缘的,被他随意捻碎在指腹。
*
午后三刻,映竹回宸安殿回禀。
“驸马说疹子只是秋后气候干燥而起,热症也无碍,赏了碎银就叫太医回了,但有个名唤江平的常随,似乎对您很有怨言和怒怼,我一去就鼓着双牛眼瞪过来!”
刚昏睡醒来神志还不大清醒的楚承稷闻言,下意识蹙眉:“一个常随也敢对姐姐如此不敬,可见侯府平日是多么猖狂肆意。”
昭宁不以为然,扶他坐起身,边取了个软枕垫在他瘦削的背脊,语气轻松道:“你不要操心,回头我要他们好看呢!”
楚承稷这才笑了笑。
傍晚出宫时,昭宁却没有看见陆绥身后有什么胆大包天的常随。
左不过那话是说来哄弟弟宽心的,她也不在意这个,一双清亮的眸子先将陆绥仔仔细细地看了遍。
天边暮色暗沉,马车里点了壁灯,昏黄光影里,男人深邃立体的面庞只能看到几颗泛红的小点,不算很明显,但下颔至脖颈处的泛红则不同——
昭宁皱眉,不由得倾身过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这时陆绥却突然退了回去。
他一身深绯官袍肃然端坐于次座,高大的身躯微偏,避开昭宁打量的目光,语气硬邦邦的:“红疹与昨夜膳食无关,公主不必多疑。”
昭宁听出他话里的冷漠,倒是有点奇怪,谁又惹他了?
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不满轻哼:“无关就无关,我看看你,怎么了?有什么不给看的?”
陆绥猛地回身,眼神却幽幽的,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昭宁被盯得莫名心慌,面上却不显,镇定地拍拍身侧的位置,“你坐过来。”
陆绥抿唇沉默。
昭宁肃起脸,跟他较上劲儿了,抬脚踢踢他岔开的大长腿,“本公主命令你——”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有道庞大的身影铺天盖地的逼近、笼罩,如乌云蔽日般。
昭宁惊吓地往后躲了躲,一手撑着紫檀小案,背脊紧贴在金丝迎枕,然而眨眼间,阴影褪去,是陆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她身边。
昭宁轻呼一口气,忍不住嗔他一眼。
陆绥:“我不坐过来,公主生气,我坐过来,公主也要生气?”
昭宁:“……”
她哪有那么爱生气!
明明是他突然吓人!
但这计较起来有失公主风度,昭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摆,边淡声道:“你也别多想,我只是确认确认,免得闹了误会,叫定远侯以为我要谋害他亲儿子。”
陆绥脸色微沉,到底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看着她将胭脂色的裙摆理得一丝不苟,又特意收拢着不去碰到他。
可他们并排坐着,距离不过一个拳头,不管她怎么弄,那裙摆就跟长了脚似的与他的袍角勾缠、交叠,分离不开。
昭宁试了几遍无果,只好撇下这茬,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开始检查陆绥的疹子。
因过于亲近的距离,灯芒下,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薄薄的绒毛,高挺的鼻梁旁有颗小小的痣,他微垂的凤眸与剑眉之间,还有道浅淡疤痕,形同月牙儿,像是被什么划伤的。
目光下移,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颔线条、修长的脖颈,疹子也由疏转密,大片的泛红蔓延至官袍内交叠的中衣立领。
可想而知,衣袍之下只会是更严重的景象。
昭宁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不想指尖刚触碰到陆绥颈侧的肌肤,就被那滚烫的体温灼了一下,突然间,他粗.大的喉结也剧烈滚动起来。
很沉很重的一声,似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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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在她耳畔。
昭宁瞬间懵了下,无措地看着他下颚一寸寸绷紧,青色经脉微微鼓起跳动着,带来一股浓郁到令人无法忽视的雄性气息,几经克制仍极具侵略性的,几乎是喷.薄而出。
昭宁脸颊一烫,后知后觉回过神,慌忙收回手,藏进衣袖里攥紧,不适又匆忙地别开脸,心跳飞快,思绪乱糟糟:正儿八经地看疹子呢,都怪他忽然那样,害她莫名其妙脸红!
她努力冷静地扭脸回来,准备控诉他。
谁知对上陆绥微微低下的头,他挺翘的鼻尖羽毛似地蹭过她柔软的侧脸,气息也是灼热的、粗重的。
低醇的嗓音沉沉:“还要脱了衣裳给公主确认么?”
!!!
话音落下,他微微起身,又似不经意地蹭了蹭她烧红的脸颊。
昭宁心尖猛地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酥麻瞬间攀爬全身,下意识道:“不要!”
说着本能地往旁侧挪动身子,试图避开陆绥带来的异样感。
偏偏这一挪,正好坐到他宽厚粗糙的大手上。
起伏不定的坚.硬触感硌得她整个人更不好了!
原来陆绥遒劲坚实的双臂就撑在她左右,她不知不觉间早已被他逼到角落里,呼吸之间全是他那无孔不入的雄性气息。
拂得人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昭宁从没有这样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熟练地摆起公主的派头,气鼓鼓道:“好了,你坐回去吧!”
说罢凶狠瞪向陆绥,却发现他唇角上扬,凤眸弯出一道明媚的弧度,似春风融化了冰霜严寒,露出原本的俊美潇洒,这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九岁郎君本该有的爽朗肆意。
尽管他挑眉看过来时,眉宇间透出一丝极有兴味的稀奇、探究,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昭宁并没有觉得轻薄、讨厌。
她呆怔地看着这样耀眼而蓬勃的陆绥,看他漆黑的眸底如夜幕亮起星子,一时竟忘了去凶他,喃声道:“你这样笑,好看。”
陆绥不禁一怔,似乎没意识到,原来他笑了吗?
他只是惊奇,从前避他如蛇蝎猛兽多看他一眼都嫌烦的昭宁公主,居然也会因为他而脸红害羞。
为一个男人害羞,意味着什么?
陆绥不敢深想,稀罕地反复望着昭宁红透的脸颊,樱粉色的耳垂,声音都轻了:“有多好看?”
比温辞玉好看吗?
昭宁抿抿唇,轻哼一声:“你先告诉我,这疹子,还有热症,怎么来的?”
这一刻,尽管陆绥无比清楚,她收了温辞玉的密信,晌午刚见了温辞玉,不知又密谈了什么。她种种反常,或许只是为了把他推进一个天大的阴谋。
然而就像他没办法拒绝她满眼期待地送来那碗八宝羹,此刻他也无法抽离她因为自己害羞而带来的激荡情绪。
一个玉净花明姿容绝美的小娘子,平时是端方典雅,高贵冷傲的,难得这时候娇羞红了脸,说话声软声软气,哪个男人忍心冷脸对她?
陆绥轻拥着昭宁,避免她磕碰到车壁,他放纵自己沉溺到这一刻的美好和悸动,什么都不去考量,语气温和:“莲子。”
昭宁惊讶地“啊?”了声,没想到药食同源的莲子也有此等威力,“你既吃不得,为何不直言?”
陆绥顿了顿,“毕竟是公主亲手剥的。”
昭宁的心就软了,彻底没羞恼了,尤其想到他一开始轻描淡写说是气候干燥引起,是不是也因为那是她亲手剥的?不忍她失望落空?不愿她得知后难为情?
但其实她只是剥了三四颗而已!
昨晚那是心虚,说场面话呢!
可这话说出来不是打自个儿的脸么?
昭宁公主不会说,她还是以前那副骄矜的模样,凶巴巴威胁:“下次不准这样了,否则再也不和你用膳。”
陆绥轻笑一声,骨子里的桀骜冷硬无声化作绕指柔,没脾气地妥协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