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骑士[西幻]》 1、第 1 章 雪下得很大。 像是要把世界遮个没完。 佑莉合目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修女。 修女将她从已经死亡的北国枫琴中护送出来,独自一人跨越被暴雪淹没的世界。 “求求你,救救她……”她说,“她是……神的孩子,是我们的……” 希望。 这是佑莉进入已经衰微的家族,成为公爵女儿的开始。 也是她以平民之躯,撒下弥天大谎,篡夺帝国赫翠亚王位的开始。 * “真冷啊。” 小队里有人这样说道。 “这样的天气叫我们下山,还真是看不起我们的命。” 是啊。 骑士小队的队长——帕茜·赖勒尼在心里附和道。 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诺特的天气太恶劣,和帝国那种春暖花香的地方没法比。如今这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过原本也要下山。”帕茜轻勒缰绳,让马走得慢一点,“就少抱怨两句吧。” 暴雪持续太久,对拉普托尔很不利,家族里虽然还有些余粮,但养着的人太多,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耗。 也幸好今日老天赏脸,让雪短暂停了一段时间。 今年暴雪接连下了小半年,如今还不见停,要是选择一直待在宅邸里偷闲,那物资问题就迟迟得不到解决。 不久前帕茜和骑士长埃格尼斯汇报过这件事。经过商议,骑士队决定过段时间外出狩猎。 那时她们组织了一队人准备一周后下山,想避过开春前雪下得最大的这段时间。 但可伦那王城那边临时寄来了信。 车队停在山下,叫送信的雪鸮往山上传了一张随手写的字条,不知又要她们家公爵去干什么。 驻守在北境的拉普托尔公爵无法拒绝王室的指令。她必须走这一遭。 帕西厌恶极了,她见不得那些恶心人的嘴脸。 要是能一剑砍了那才省事。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在帕茜看来,不管是王都来的使者还是国王本人,都应要拿实力说话。 他们喜欢随便叫几个随从,在马车上刻个王室的徽章,就当自己是神了,切。 没人敢在北境对拉普托尔这么做。 比起赫翠亚帝国那些泡在温水里的,帕茜更偏爱枫琴。 她不相信那群常年待在王城保护中,喜欢和贵族虚与委蛇的皇室有什么本事,这样弱小又胆怯的人她根本不愿意侍奉,也懒得听他们的废话。 但公爵好像不这么认为。 赫碧昂大人理应是这座府——不,这整片土地上最恨王城那群人的。 帕茜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七年前的那个冬天记忆深刻。 那是一个痛苦和耻辱的冬季。 七年前,赫碧昂大人代替前家主——也就是她的长姐海赫·郎布尔帝,受封成为北境的公爵后,郎布尔帝就被迫改了姓氏。 她的长姐海赫受到王族的传召,离开什诺特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那年冬天罕见地没下什么雪,像是被母神再度庇护了一般。 所以大家都以为,离开的人会理所应当地回归。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她们骑士队都习惯了赫碧昂的命令,习惯事事过问她才行动后,海赫也仍旧没个下落。 所有人好像都接受了拉普托尔这个名字。 赫碧昂·拉普托尔也“心安理得”的成了赫翠亚帝国的北境大公。 遗忘了仇恨一般,所有人在这片土地上粉饰太平地生活着。 只有今日早晨接到王室传信的那瞬,帕茜才从赫碧昂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符合她年龄的情绪。 她比她的姐姐年轻六岁,喜怒本来都放在表面,赫毕昂这个人很简单,一下就能读懂,她性子更急躁,眼里更揉不下沙子,帕茜知道,赫碧昂一点都不想听那群人的命令。 所以她想不明白。 赫碧昂为什么现在主动下令,不顾骑士队成员的安危,在这片大雪中冒险下山? 帕茜·赖勒尼曾起誓,作为赫碧昂公爵的骑士、拉普托尔家族的守护者,无论家族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她都会忠心地站在家主的那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侮辱似的,强迫公爵屈尊接信一事不会频繁地发生在她们身上。 王城的人大概也不喜欢穷乡僻壤里生活的人,只有在每年的春天来临之际,才懒懒散散地坐着马匹,从已经回暖的南方沿着化冻的河流一路向北。 应付他们这种事,每年一次只有一次。 这对赫毕昂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帕茜骑马顺着清理出来的小路下山,风好像也知道她们郁闷。 待在一旁老人一样叹息着。 树上有雪,将化未化,即使天空干净,骑士们也没法完全放心地前进。 路过一棵高的树,骑队的马抬两下腿给地面踏上两蹄子,不幸的骑士就算走在另一边,脑袋上也有机会中奖。 但这都是些家常便饭了。 帕茜现在只想快一点抵达山下,把事情办完,然后甩脸走人。 不过母神好像不会一直眷顾她们。 ——“你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照顾信鸮的酒馆老板,恩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想留下他们,但那些人态度实在强硬。” 帕茜气不打一处来。 她双掌重重地拍在吧台上:“所以他们就这么走了?!” 连赫碧昂大人的面·都·不·见?就这么潇·洒·地走人了?! 王城的家伙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帕茜。” 一道熟悉,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帕茜缩了缩脖子,她回头一看,赫碧昂站在一边,正在翻阅那些人留下的信件。 酒馆老板将这些东西打包好,本来是想方便她们带回去再看。 但公爵就在这里将它们拆开,丝毫不回避周遭围观的群众。 跟随她一同来到村里的骑士们正在整理自己的装备,有些人还在同周围的村民攀谈,问今年的收成和矿山的情况。矿山停摆多年,只有一些小的矿洞还在运作。 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一个寒冷一个温暖,一个丰饶一个苦困。 若不是塞拉山的关隘需要人看守,那住山下绝对更好。 帕茜脱力地趴在吧台上叹气,她瞥见老板恩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赫碧昂的神情。 发现没有什么异样后,恩缇轻声对赫碧昂道:“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再开始下,听说赫毕昂大人会来,我们提前准备了一点东西。” 赫碧昂从那堆装饰华美的信件中抬头。她向来没什么表情,这里的人习惯了她这副作风,也不觉得那张冰块脸会有什么奇怪的。 “多谢。” 恩缇一下子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来找帕茜:“能麻烦队长带人去拿东西吗?虽然不多,但是也挺沉的。” 帕茜:“……” 帕茜:“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她敢打赌,如果换一个大贵族站在这里,这酒馆小老板绝对不敢用这种口气和对方说话。 呵。 帕茜暗嗤一声,站直身子,拿上佩剑,假意朝对方行了个花里胡哨的骑士礼。 帕茜:“乐意为您效劳。” 她叫人与她一道前往酒馆后方的仓库,牵过马匹装好包裹,她从仓库狭窄的门缝中挤出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风哨声。 有人大喊,公爵大人,骑士大人。 下雪了。 …… “快、赶在雪下大之前!” 她们需要在赶在风暴重临什诺特之前回到宅邸。 这里气候不同赫翠亚的其她地方,它更偏北,原先被划分在已亡故的枫琴国中。 枫琴灭亡后,什诺特的人们独自成立辖区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来才归到接壤的帝国赫翠亚中管理。 春天来临前漫长的暴雪期里,只会有短暂几天风雪停息,随后又是漫无天日大雪。 什诺特本就气温偏低,塞拉山顶上更甚,即便到了夏天山上的雪也很难融化,这让高山上的土地板结,形成厚厚的冻土层。即使种下植物,它们的根系也难以存活。 而平原上人们的生活就好过得多。 帕茜顶着风暴将队伍聚拢在一起,她年轻,体力好,骑术一流,所以这一次骑士长才肯让她领队。 大雪间歇地刮来,不知来向是左还是右,它覆盖掉眼前的山路,没人知道前方是沟渠还是悬崖。 一声尖锐嘶哑的马鸣忽然将众人的行进打断——队伍前面有人突然拉了缰绳! 帕茜看见一丝银光,视线一扫,见那人高高地仰起,像一张弓,束在皮袄铠甲中的长发顷刻倾洒而出,随后勒着马朝另一边跑去。 帕茜抬手让队伍停下。 看起来是出了什么意外。 赫碧昂视力很好,又敏锐,多半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那个方向看过去,帕茜能瞥见一条红色,像是血一样的长条状的旗帜蜿蜒埋在厚雪下。她先看到赤红色的痕迹,随后才看见被埋在雪中的褐色马车。 马车车身歪倒在隐蔽的山坡背面,白雪的丝绒把车轮盖住一半,暴雪还在接连下。 帕茜判断它已经翻了一段时间。 赫碧昂率先跃下,帕茜见状,让骑士们立即下马搜查救人,帕茜将缰绳交给随行的侍从,握紧佩剑,朝赫碧昂的方向跑去。 帕茜张口,“赫碧昂大人”几个字还没吐出来,赫碧昂已经停在了翻倒的马车边。 她蹲下身,细细看着马车从中断开的轮毂。 帕茜走上前,正好看见一行字,“criot。” 帕茜猜那应该是“chariot”。 它被刻在车体外表面,像是某个家族的名字,只不过中间的那个字母被剑斩断,少了一笔,才变成现在这样。 “没有活着的人吗。”赫碧昂问道。 帕茜环视一圈,回答:“现在还没有——” “有个孩子还活着!” 赫碧昂好像猛地从某个世界中惊醒,她站在原地,胸口不住地起伏。 “帕茜。” “我在。” 赫碧昂的视线黏在车轮的断痕上,她拨开还未压实的雪,把那道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的车轮露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身边的护卫队长下令:“统计人数,身份,能找到的所有信息都别放过。这种天气来翻什诺特的山脉,嗤,……还有那个活人。” 帕茜的视线随她一起扫过雪地中的尸体,骑士们把他们翻出来,又扔回雪里。 赫碧昂:“和这些消息一并带回去。” 死亡人数一共二十二名,除去一名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女孩,这车队的所有人都没能幸免,全部丧命于塞拉山的暴雪中。 这种车队不罕见,从外面来的黑商人要越过王城关口运送什么东西,就会打起什诺特的主意。 帕茜跳上马,她看了一眼怀里被队员们扔过来的赤发女孩,眼皮莫名跳个不停。 这就是那个幸存者,被骑士队发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昏迷,只是失温地靠在树上。 等人来救她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还能转。 帕茜回想起刚才,她听从赫碧昂的命令去抱这个女孩上马。 她赶到这个孩子身边,下午的最后一束阳光从西边的山脉上垂下,照到这人的眼睛里。 在那一瞬间,帕茜好像看见了一条收缩的竖瞳。 那双眼睛像龙。 虽然说龙这东西在什诺特只能算得上是传说,但她们不约而同地这样想,“那就是龙的眼睛”。 在帕茜短暂的呆愣后,那条竖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视她的一双普通的金瞳。 一双像野兽一样的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睛。 帕茜走过去拍掉她身上的雪,将她送到自己的马上。 也就是在这个动作之后,帕茜·赖勒尼,这拉普托尔公爵的骑士队副队长确认了一件事。 她不是个普通的遇难者,或者换一个说法。 帕茜认为她是这趟车队最重要的“货物”。 2、第 2 章 风雪会将这座山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掩盖,雪把一切东西吸收,狂风给其她的声音作掩饰。 在队伍行进时,只有死死地跟着前面的人才不会掉队。 穿过一层又一层加厚的消音雪层,拉普托尔家族旧宅所驻的山顶总算近了。 沉重的呼吸声好像从雪中传来,它笼罩帕茜的所有感官,将未知和恐惧拉得无限长,在这场看不见人和物的雪里,好像永远都在和巨大的怪物擦肩而过。 帕茜抬头,一座城堡在白色的风暴中若隐若现。 呼啸的风声越发小了。 她知道,快回家了。 她们带回了一点物资,赫碧昂也很平安。虽说这一次的旅程不算顺利,王城那些家伙惹人生气,但总得说来也算不赖。 遗憾的是路上没有碰到什么动物,她们没法将猎物带回去。不过想也知道,在这种恶劣天气里谁都想窝在自己的巢穴里。 只有迫不得已的骑士会走出来,去接什么劳什子的传令。 啊,不过这下的话后面的牧圈又得减员。 果妮那家伙又得找她们骑士队的事了。 帕茜郁闷又埋怨地想。 那丫头——就算这和她没关系,她也愿意为了牧娘将她们说一顿! 果妮可没少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和她吵架。 队伍里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帕茜仔细听了听,发现她们在谈论赫碧昂的“女儿”。 那也是她侍奉的小姐。虽然帕茜和小姐并不熟悉,但不可否认,她是位很可爱,也很懂得体恤下人的小姐。 “佑莉小姐现在一定在门口等急了。” 有人轻笑道。 “不会又像上一次那样絮絮叨叨地念‘怎么还不回来’、‘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然后一直等在门口吧?” 帕茜收回视线,思绪却像风吹的草那样飘出去。 它早她们一步回到拉普托尔的家中,推开那扇灰色的大铁门,提前见到她们的小姐。 那个金子造的女孩。 骑士队的大家平日最多和拉普托尔家族的侍从们打打交道,没什么能接触到佑莉小姐的机会,更别提她常年身体抱恙,受不了塞拉山的风雪,几乎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 对骑士们来说,只有一个机会能见到她,那就是当她们外出执行任务后,安全回到宅邸的那刻,拥有像阳光那般耀眼金发的佑莉安娜小姐会走出房间,和侍女长一同庆祝她们的凯旋。 帕茜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那座灰白色的堡垒更加近了,久违得像是仙境中古宅。 她其实很冷,常年未被修缮,每年都会有人被冻死冻伤,每一天都有可能会有人离去。 什诺特不算个好地方。 塞拉山太过靠近北方极地,西北土地的边界是一片大到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汪洋冰海。这里气候恶劣,没有丰富的植被,活动的生物也少得可怜。 它在其她人眼中不一定值得托付。 但帕茜一直很珍惜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浮现起无数的场景,每一次靠近城堡,幸存的愉快和后知后觉升起的恐惧总是能完全操控她的情绪。 在这种重叠的,像是幻象的情绪中,或许还藏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待。 “那里面有什么?” 一道突兀的,略带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畅想。 帕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坐在她身前的赤发女孩转过头,帕茜看见她吓人的金色双瞳,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她没有说话,帕茜只好再次问她,“什么有什么?” 女孩的头发很短,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生拽着用带锈的刀刃割过一般。 和她很像。 刚进入骑士队的时候,帕茜曾经试过自己剪头发,头发得利落,整齐,还方便清洗。 她当时失败了,不过看上去没有这红色脑袋遭。 女孩似乎是意识到帕茜的不自在,她垂下眼睛,又把头转到前面去。 “我想问你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那边有什么?” 她的声音比一开始温和不少,语速也慢了下去。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帕茜甚至产生出一种这家伙是在哄自己的错觉。 帕茜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压下去。骑士们开始爬上最后的一段路。 从这里开始,就正式进入了拉普托尔家族属地,也是塞拉山的最内圈。 她们能看到远处的房屋连廊的轮廓,看到雪的光折射在空中,朦胧的光晕不再只是幻想。 在这轮光晕中,那扇布满尖刺的灰色大铁门终于再一次清晰可见起来。 帕茜对她解释道:“那是拉普托尔家的宅邸。” “拉普托尔家的宅邸?” “对。” “它对你来说很不一样?” “当然。” “为什么?”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帕茜想。 这是她的家族,是她侍奉的地方,是个物资贫穷,精神又富足的地方。这座山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塞拉山顶没有什么特产,一百年后这座宅邸或许会成为古董也说不定,但现在—— 帕茜无法对她解释这里为什么重要。 帕茜想了想,随后只对她说:“这里有不一样的人。” 女孩:“……” 帕茜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或许你不相信。”她呛了一口冷风,咳了两声,“在我们拉普托尔家,有一个像是天使一样的小姐,她有个别名,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别名是怎么来的,但我敢保证——” 有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女孩还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帕茜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她们说,赫碧昂大人的女儿,是神的女儿,”像是炫耀一般,帕茜伸手按住她的头顶,让她朝宅邸那边看,“这可是只有在什诺特的塞拉山上才能见到人。” 神的女儿。 赤发女孩将视线从远方收回。 大雪的泡沫擦过她的脸颊,在她的眼睑底下留下一抹逐渐晕开的红痕。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东西。 有形之物者的神早就死了。如果真要说谁是神的后代,谁是神本身,那还真是不经之谈。 这样的想法在她脑内转了一圈,随后又被另一个想法压了下去。 她金色的瞳孔一寸寸吞噬过这座山野,她看清了每一分支,把难以摸透的路径全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视线最后落在越发接近的那扇大门上。 只要等雪停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雪是对她而言唯一的阻碍。 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 “那是?”一道声音问帕茜。 帕茜有些意外地低头,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正呆呆地看着宅邸前面。 她们早在进入拉普托尔家大门时就下了马,让侍从将这些伙计都牵回后面去。 帕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捕捉到那抹金色。 “我刚才说的那位,拉普托尔家现如今的珍宝,也是我们侍奉的小主人。” “那个什么,的女儿?” 帕茜压低声音,避过赫碧昂公爵,俯身说:“公爵的女儿。” 不是这个。 她心道。 是神的女儿。 她顾不上自己的计划,此刻也想不起来不久之前自己是如何在内心评判这一行人的,她想,这种装备简陋,全是女人组建的骑士队在别处可不多见。 很难想象会在雪山中遇到她们这样的人,除了领头的银发女比较危险,其她的人都像是最普通的战士。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在这样凶险的山中,唯一值得信任的只有自己,所以她早早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只等待最后逃脱出这里。 但是为什么。 视线黏在她的身上,脱不下来。 那人散发着光芒,金色又柔软的发丝团在厚实的皮袄当中,她围着暖和的围巾,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严实。 交错的人影挡在她的面前,但她从缝隙中看到了她的眼睛。 如湖水般,在雪的颗粒下,缓缓地闪动。 她很干净,也很漂亮,弱小、无助,又令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危机感。 还没等她再多看一眼,危险的银发女人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啧。 听那个粗心骑士的意思,这人就是这里的主人,也是所谓的赫翠亚帝国“驻守”在北境的公爵。 “欢迎你回家——!” 金发小姐扑到拉普托尔公爵的怀里,公爵的身体一僵,然后在旁人欣慰的眼神中将她小心地抱起来。 “等久了吧,下次我会早点回来的。” 她在仆人的簇拥下走进屋内。 殊不知另一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 “我看到了一个没见过的人。”佑莉小声地附在赫碧昂耳边说,“是你们带回来的吗?” 赫碧昂:“返程的时候正好碰见了。” “这次出去还顺利吗?我好担心,刚过中午就开始下雪,玛丽还安慰我说即使今天回不来,第二天也能再见到你的。” “事实如此,她没说错。”赫碧昂走进屋里,第一时间来到壁炉旁,她让侍从关上房门,将佑莉从自己怀中放下来,“你今天也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佑莉取下脑袋上已经乱掉的围巾。拉普托尔家中常年烧炭火,她们在房间中修建了暗孔透气,也加厚了墙壁,即使如此也很难避免温度的流失。 佑莉来到这里之前拉普托尔家中时常是冷的,大家只在各自的房间中备点炭火,再额外把被子加厚。 这些方法阻隔不了寒意,每一个冬季都让她们分外难熬。 “这次没有了,”像是邀功一般,佑莉踮起脚去帮赫碧昂拍身上的雪,“玛丽让我好好待在房间里面,如果你们回来了,就派侍女来叫我。” 侍女走来,将佑莉身上厚重的皮袄取下,换上更轻便保暖的皮草。她站在火炉前面,身后是被围住的火苗。 赫碧昂看到她眼中略带担忧的目光,最后还是俯身,蹲在她面前。 她把这个糯米团子脸上乱掉的头发整理好。 赫毕昂:“从可伦那那边送来了新的信件。” 佑莉迟疑了片刻,小声问她:“是有关皇室的吗?” 每一次出去,佑莉都会像这样担心,一开始她还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最近她几乎每一次都在大厅内等上很久。 赫碧昂知道自己不怕雪,塞拉山的女儿们都不怕,她们在雪中长大,生和死都会在雪里。 但佑莉还太小。 不管是风雪还是南方的帝国,对她来说都太过遥远。 赫碧昂没有告诉她那封信的内容,只说:“或许我要借用一下玛丽。” 3、第 3 章 赫毕昂:“有些事我得和她商量。” 佑莉直爽道:“当然可以,她是你的女仆长,你想什么时候和她谈话都没问题。” 在这句话结束后,赫碧昂果然露出了“还好还好”的表情。 要让北境的公爵为你长舒一口气可不容易。 不过对于佑莉来说,这几乎是她的日常。 赫碧昂不擅长应付她这个女儿,也不擅长和其她人相处,她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提前给她找好台阶下。 赫毕昂是个嘴笨又心软的家伙,一点也不像是别人口中所说是什么北境荒山上的野蛮人。 这一点佑莉比谁都清楚。 与这位公爵比起来,玛丽更像是她的母亲。 和对外公开的一样,自异乡来的伯爵小姐,玛丽·朵莱尼只能是她的教母。 佑莉不会怨赫碧昂抢走了自己的教母,她对这个公事加身的可怜人挥了挥手,目送她拿着信。 赫毕昂身上挂着还未化雪的铠甲,从另一边上了楼。 无论是在枫琴还昌盛的那个过去、还是已逐渐没落的现在,拉普托尔都不太喜欢所谓的赫翠亚王室。 佑莉住在这里的时间里常常听到她们这么说。 她们认为那群懦弱的人住在可伦那王宫中,没有经受风暴洗礼,不过是一群仗着手下掌握了军队,就为非作歹的假贵族,世代镇守关隘的拉普托尔就不一样。 赫碧昂离开大厅后,侍女们又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在这个略微有些特殊的日子里,佑莉的日常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她如往常一样,在侍女的陪同下进食,听她们聊起一些自己不常接触到事。 像是如何更好地清理厨房的污垢,修补破损的墙角和炉灶里的残灰。 佑莉曾在其她的地方学过类似的技能,不过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侍女不知道这一点,只把她当做普通的孩子看待。 拉普托尔家的侍从都可怜她,她们的小姐身子比常人更加虚弱,每年碰上这寒风呼啸的时节,都要令她们紧张好一阵。 毕竟现在的什诺特不比以前。 可伦那王都曾经送来过一些能用魔法晶石,俗称龙血石的宝矿激活的仪器,他们在信中说,这装置能够用来取暖,刚好能赠送给北部受极寒困扰的拉普托尔使用。 但在什诺特的低温中,它们能起到的作用也很小,听在这里工作的侍女说,那玩意儿完全比不了北国塔。 不过现在北国塔也倒塌了。 北国塔还存在的时候,什诺特其实并没有这么寒冷。 那里的圣职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热意从唯一的高塔送往每家每户。 什诺特的人们猜想,每座偏远的村落里都会修建的小塔或许是北国塔的分身。 它们不高,也不像原版的北国塔那样有数百名的修士守护供奉,可这座小小的塔是一整个村落的生命之源,村民像供奉自己的母亲一般供奉这座塔。 即使外面再如何下着雪,回到她庇护的土地也依旧能享受宁静的温暖。 枫琴人一直信仰母神塞拉,被大雪吞噬整座王国之前,她们都像这样相信着: “北国塔供养着能够庇护大地子民的神,即使狂风如何呼啸,天如何黑变,冰冷的雪花也不会在神的国都侵害臣民的生命。 “温暖如母神,世世代代保护臣子的命运。” “北国塔的热可比火炉舒服很多,”有一名年纪稍大的侍女说道,“只可惜现在已经供奉不了了。” “要是现在也——小姐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佑莉听着她们的讨论,少见得没有投去视线。 这种受神赐的神奇技术也随着枫琴国败亡而消失,风雪将整座王国覆盖的那天,北国塔还亮着。 在她怀抱中汲取热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那大雪将一座又一座的村庄掩埋,静默地吞噬所有的生命。 塞拉山站在枫琴边际线上,投去悲怜的视线,她始终看着,直到北国塔上最后一道光熄灭,枫琴似乎都没有找到任何能与自然抗衡的方法。 通往北国大教堂的通路断了,靠近塞拉山的村子活了下来。她们失去了其她村落的消息,再度看见白昼的阳光时,更北的山区已然化作了一片死海。 它是永动的冰窖,是生命的禁区,是存活下来的、再也无法以枫琴子民自称的人的暗夜。 她们以为北国塔还能保存下来。 那塔应是最后一座神庙,本该永远屹立在塞拉山永远能眺望到的位置。 “好可惜啊。”有一个侍女说。 “是啊,”另外的人附和她,“好可惜啊。” 那座塔倒塌了,真的是很可惜的事情。 只是这样说,好像不能表达她们的悲哀,但越来越多的什诺特人没有见过北国塔,故国也只是一个记在书中和长辈记忆里的影。 她们没有受过神的庇佑,自然对那宽容温和的塑像没什么感觉。 为什么她倒塌了? 金发的女孩握着汤匙,一勺一勺,往自己的口中送去浓汤。 因为神已经死了。 已死的神像受不起信徒的供奉,于是在一个午夜从祭坛上坠落。名为枫琴的古国失去她的故都,遥远的,顶着塞拉山的圣诺特也逐渐趋于平凡。 供奉北国塔的最后一名修女的爬上最后的塞拉山,在她死去之前,将一个孩子送到这个古老的家族中。 她们说这修女抱来了北国塔的女儿,那是神的女儿。 可那是谎言。 为了让她活下来的谎言。 * 在这个夜晚,玛丽将佑莉抱在怀里,她守着火焰,等佑莉睡下之后再将它带走。 在拉普托尔公爵女儿的卧室里,她的教母如往常一样轻声哄着她,轻拍她的背。 歌谣声在这座为了保温而建得狭小的卧室中,轻柔得像是摇动的烛火。 再如何坚固的门窗中,也会漏出一丝冷风,玛丽害怕在某个夜晚这窗户就会被吹开,所以叫侍女守在门外,整晚都要注意。 在轮班之前,她会代替需要休息的侍从先待在这里,即使佑莉已多次和她强调,她长大了,不需要玛丽夫人如此细致地守着她过每个夜晚。 “可现在还很冷,”玛丽朝她眨了下眼,“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害怕你不安的母亲——如何?” 佑莉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玛丽的请求。 就像是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她的身体不好,待在公爵府的这两年也给玛丽和赫碧昂添了很多麻烦。 在什诺特漫长的冬天当中,存在这样难以外出的寒潮雪期。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被称为永冻之地的什诺特的最高山脉——塞拉山上本不应该有任何活动的生命。 拉普托尔的存在是一个奇迹。 玛丽脑中回想起今天和公爵谈话时对方的声音,那张不知道还能否更加冰冷的脸对她说, “赫翠亚又是同往常一样送来令人愤怒的信函,所说的东西与去年没什么差别。” 赫碧昂不会因此生气,只是心情不太美妙。 令公爵和玛丽都有些沉重的是另一件事。 玛丽呼了一口气,她想,在佑莉面前不应该还在考虑难过的事。 而且这次出行,赫碧昂还带回了……一个孩子。 一个从死都走来的车队里唯一生还的孩子。 在赫毕昂的书房里,玛丽接过赫碧昂递过来的拓印纸,她一瞧就明白赫碧昂为何会是如此的反应。 果不其然,她听见对方说,“这是从帕图西亚来的商队。” “帕图西亚……” 那座已经被毁灭的黄金之乡。 如果没有那场灾难,那她如今也应该是这片土地上最繁华富庶的地方。 “那里现在不应该有人居住,也不存在来往的车队才是。” “但她现在出现了。”公爵说,“还带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您打算怎么做?”玛丽问她。 “我不会让她留在什诺特。” ——“她会没事吗。” 怀里金发的小人这么问她。 玛丽忽然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告诉了佑莉有关这个女孩子的事。 现在正值雪期,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在失去意识之前幸运地被拉普托尔的骑士队发现。 她被走私的黑商队带到这座雪山,要不是运气够好,不是成了山里的冰雕,就是被卖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做奴隶。 如果玛丽没猜错的话,这些人是想绕过王室的视线将人和货物运送至另一个地方,不是东都就是异国。他们在追猎逃窜途中不得已闯进山中,却不知为何遭遇了早已停息的暴雪。 不通山路,又没有经验,最后只好就这样被埋在雪里。 玛丽想,那女孩儿的年岁和佑莉看起来差不多大,说不定能做个玩伴,只是赫碧昂的心意有些决绝,没有什么游说的空间。 她担心这孩子的来历会给拉普托尔家带来麻烦,不过玛丽的担忧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这其中的缘由要让佑莉理解还是有些太早了。 “她会没事的,”玛丽说,“你要是实在担心,明天一早就能去看她。” 佑莉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她从玛丽的怀中钻出:“真的?!” 玛丽看着她,说:“真的。” 佑莉安娜:“那——” “但是现在,我的女孩,你应该睡觉了。”玛丽笑道,“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入睡的。” 她会想办法在之后的时间里向佑莉解释清楚,佑莉不像那些任性的贵族孩子,她很聪明,拥有让玛丽都惊讶的智慧。 贵族没有办法容下异族者的道理,大概最后还是会明白。 她用手指将女孩的发丝撩开,揉着她的眉心。 佑莉看上去很开心。 这让玛丽没法开口。 第二天清晨,佑莉几乎是在睡醒之后就问自己的侍女苏瑟,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在哪里,叫什么。 苏瑟会在午夜前接过玛丽的班,负责在守夜,如果小姐出了什么事,她也会及时的去叫医生和随从。 这是两年下来的习惯,也让她养成了一种惯性——只要是佑莉安娜小姐提出的要求,全部无条件执行。 所以就算是问一个带回来的陌生小孩的名字这种小事,她也本该提前就考虑到,然后在小姐提问的时候就奉上答案。 这是侍女的职责。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苏瑟颔首转述:“她还没有名字。” 来自骑士队的帕茜是这么回答的。从那个小孩被带回家族开始,就一直是帕茜在负责。 佑莉顶着苏瑟早晨编好的头发,换上暖和的衣服,站在房间的露台上。 从这里刚好能看见下面的草坪,要是天气暖和起来,景色会更好。 这个小小的“广场”刚好和后面的练武场相通,苏瑟叫来帕茜,让她在这里等待小姐的接见。 说是接见,其实就是让无所事事的家伙来这里和小姐说上两句话,连玛丽侍女长那里都不用提前报备。 想再确认一次的佑莉趴在露台上,看着下面的帕茜,疑惑地歪头:“那你们平时怎么叫她。” 帕茜挠了挠头:“就‘喂’,这样。” 佑莉:“好没有礼貌。” 帕茜:“……我很抱歉。” 佑莉略带失望,但也不勉强帕茜,“你不用和我道歉,如果她真的没有名字,你们这么做也没什么错。” 帕茜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那你要为她起一个名字吗?” 4、第 4 章 佑莉像是被这个提议吓到了一样,眼睛忽然睁得很大。 “我吗?”她指了指自己,“帕茜,你是在逗我,对吧?” 帕茜有些好笑道:“当然不是。” 这里能对她们下令的除了赫碧昂,就是佑莉和玛丽夫人。 玛丽·朵莱尼很少在外面表现出她对别人的不认同,这位身份显赫的伯爵很注重礼仪。所以对侍从们来说,佑莉的意志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家主。 目前家族没有别的继承人,只要佑莉还留在这片土地上,侍从们就会像尊敬赫碧昂那样尊重她的女儿。 改名这种小事,她当然能决定。 佑莉小声问她:“这样是不是不太正式?” 把权利交给一个小孩子,拉普托尔家也太溺爱她了吧? 帕茜:“这就是贵族的权利,我们是属于您的。” 帕茜拥有和公爵很像的发色,却更苍白。 她们一个像剑一个像雪。 佑莉不讨厌帕茜,在这群有些鲁莽、不守规矩的骑士中,她最亲近帕茜。 “更何况,只是为仆从起名字这种小事而已。”帕茜顿了片刻,对她说,“虽然不该由我来说这句话,但是佑莉小姐,你迟早会接手拉普托尔家族。在赫碧昂大人卸任后,我们注定会服从你的支配。” 佑莉:“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帕茜:“这是贵族的权利,也是——” 佑莉打断她:“义务。” 帕茜露出无奈的表情,佑莉不知道这份无奈从何而来。 她能猜到,帕茜的无奈一部分源于她的任性,但佑莉也难以确认,这份无奈中是否包含着另一种可怜。 本该玩耍的年纪要被灌输这样的理念,这很可怜。 但贵族家的孩子就是这样。 她听玛丽说过很多次这话了,贵族理应负起责任。她们享受子民的供奉,拥有土地,享受权利,也在领地被入侵时承担义务,驱逐敌人。 大多数的贵族只顾自己的田地和资产,但拉普托尔和那些贵族不同,她们自古骁勇善战,也体恤仆从,她们身体里流淌的是塞拉山的血。 玛丽说,主人的仁慈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这样他们就能减少自己的税,也能过更好的生活,不用上交那么多的财产,也能在诉讼时拥有一个公正的裁决。 “但我又不是贵族。”佑莉嘟囔道,“我不喜欢这样。” 但她总是会遇到,一件事摆在她面前,等待她裁决。权利的斧柄握在她的手中,即使她只有七岁。 七岁,甚至不能像帕茜那样随意地提起一柄剑,只因为她是贵族家的孩子,就无须忧虑衣食,将他人的生杀荣辱掌握在手中。 佑莉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 帕茜见她不高兴,说:“要不然,您问问她?” 佑莉:“问什么?” 帕茜:“要不要让您为她起一个名字。” 佑莉挥挥手,拒绝了这个提议。 当一个拥有权利的贵族,和让另一个人做自己的侍从有很大的区别。 佑莉想,听帕茜的意思,虽然骑士队将这个小孩给捡了回来,但没有人问出她的来历,她或许不会留在这里。要是她想离开,那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风雪停止之后,向赫碧昂转达自己的意思。 她做不了那么多事,也不想去干涉。 佑莉自以为不是什么好的接班人,也不适合做一个要统领部下、侍从的贵族。她躲回自己的房间里,一天的时间中,她只会在回避其他人这一点上充分使用自己的权利。 但相遇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更没道理,更不可思议。 那个人站在她房间外露台之下,在一个月夜一般的白昼抬眸,佑莉不知道是因为这天临近极昼,还是世界本就如此。 这个白昼没有银色的积雪,但天空上好像点着星星一般的雪花。佑莉看见她眼下新鲜的还在渗血的伤疤,心里好奇又难过。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就是帕茜说的“喂”。赤红色的头发,长了一双金瞳,脸很凶,没什么表情。只会盯着猎物看,又不说话。 她穿着骑士队里最普通的那种布衣,好像不怕冷似得在手腕脚踝缠了几圈布条,和她相比,佑莉就像是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圆球。 “你有名字吗?”佑莉问,“她们说你叫‘喂’。” 没有回应。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以后就是家族的骑士了吗?” 没有声音。 “脸上的伤口不痛吗?”她问。 拉普托尔家没有什么和她年纪相近的孩子,最小的也有十三岁,足够在后厨当侍从。 那人直直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让佑莉觉得直接又冒犯。 这不会是个哑巴吧。 佑莉在内心吐槽道。 光盯着别人,也不张嘴。 “你是塞拉山的孩子吗?像苏瑟一样,从山下来的?” “……” “怎么都不说话。”佑莉有些生气了,“就算这些都不知道,你也得回答我吧!” “抱歉。” 露台的风吹得她发晕,佑莉正想扭头就走,忽然听到下面传来这么一句话。 她扶着栏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鼻子也酸酸的。 低头一看,那人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原来那个表情,站在那个地方。 就好像没有说过什么一样。 佑莉的心脏刺着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面对这个人,她好像比平常更容易生气了。 佑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脾气不好,自己原本还想多体谅体谅一下她。 ……但!是! 佑莉做了一个决定。 在今天之内,她都不要和这家伙再说话了!她求自己也不行! 就算年纪相近,也不是必须要她做玩伴! 佑莉气呼呼地往房间里走,推门的最后一瞬,心里还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她来和自己搭话,也不是不可以理一下她。 但在她回头的那刻,那个冰块脸还是一脸无所谓地扬着头看着自己。 佑莉一把将门推开,冷风把她裹回房间里面,壁炉又冒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在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佑莉一屁股坐在床上。 侍女问:“小姐,你怎么了?” 佑莉一下子轻松了。 “没事,只是有点冷。”她卸下斗篷,让侍女帮她脱掉难穿的外套,“坐一会儿就好了。” 佑莉看着窗外,想,她刚才那么做果然是对的。她不需要什么玩伴。也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答案。 那谁要走或者留,和她没有关系。她的善意应该留给有价值的人。 佑莉和“喂”的第二次对话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 彼时拉普托尔家的小姐正用完自己的午餐,准备在午后的时间去庭院中看仆人们扫雪。 过了一整夜的塞拉山已然又是一副白茫茫的模样,在雪季要是三两天不打扫,这座不太会被风雪光顾的山头都会被整个埋起来,她们自然也就没有地方可以活动了。 佑莉从骑士队的其他人那里听说,找到“喂”的那辆马车上刻着一行念做“凯洛特”的字。 佑莉不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只是骑士队的人好像渐渐偏向于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凯洛特总会比“喂”要好一点。 佑莉劝自己别想太多,但是这个名字在她脑袋里打转。她想,凯洛特这词听起来就很能打。除此之外,好像还有点潇洒忠诚的感觉。 如今此时此刻的佑莉,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自己的想法。 作为被讨论的“喂”本人,看起来丝毫不在乎别人是用什么称呼自己。她对名字没有什么归属感,是“喂”还是马车,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帕图西亚的人常常会用“石头”来形容一个出身平凡的人,相比于宝石和黄金,路边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存在。 踢上一脚,骂上两句,像石头一样的家伙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习惯了在充斥着他人鄙夷视线的环境中工作,无论是搬运巨大而沉重的石料,还是帮贵族的车队将货物运上马车。 帕图西亚的人常常这样说:目光会让心的重量改变。 她不太理解这类似的谚语,在和佑莉安娜相遇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还有谁能让自己停下。 劳作,进食,休息。 然后是第二天的劳作。 这就是她的日常。 在帕图西亚,开采金矿的奴役们被命名为“查瑞特”。这个词就是他们的用途。在古老的神话中,它是一辆随时会散架的石头做的马车。 这样的车坏了又会换另一辆,一辆紧接一辆地从山口开出,然后将车身中载着的金矿送到富人清洗处置石料的工厂里。 但是北境的什诺特没有石车。 训练场短暂的休息时间中,她听到侍女苏瑟和帕茜副队长的闲谈。 “佑莉小姐在书房泡了一下午,不知道在查什么。” “她开始对那些没用的书感兴趣了?” “这也算是长大了……吧?” “谁知道。”帕茜挠了挠头,“不过玛丽夫人这下应该挺高兴的,她一直想将小姐培养成合格的赫翠亚贵族。” 苏瑟理解:“对她来说和使用书籍是最基本的技能。” “另外,有关带回来的那个人……” 两道视线撇过来,没过一会儿又隐蔽地收回去。 她们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即使是这样的音量,在平地中也相当刺耳。 “赫碧昂很难允许她留在家里。”苏瑟说,“你们别对她太上心了。” 书中大概查不到帕图西亚奴役的俗名。 她想。 小姐应该不会知道。 “等到雪停之后,就将她送下山吧。” 雪期很漫长。 又在此刻显得有些短暂。 赫翠亚的春天已经到了,穿过山脉冰冻的河流也从末端开始逐渐融化。 暖风总有一天会回到塞拉山上。 她擦干净剑,避过众人的视线再一次来到那露台下。 她其实没有期望什么,没有期望能再次见到骑士们宝贵的小姐,没有期望见到自己昨天惹生气的对象。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离开是正确的。 拉普托尔家主的决策应该很难违抗,和在帕图西亚的时候不同,那座充斥着火山灰和瘴气的城市在幸存者的重建下苟活下来,如今却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好不容易逃出那里,逃进塞拉山里。 可是又是暴雪。 一块小小的衣角从露台后的门中挤出来,裹在靴子里的双足踩过大理石瓷砖。 停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走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开口:“……没有。” 因为太久没说话,那声音还有些沙哑。 佑莉安娜金色的发丝被风卷出来,她站在栏杆边,撑着自己的脸。 她看见她湖蓝色的眼睛。 “说谎。”她轻笑道,“好狡猾。你知道吗,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你了。” 不再……理我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我只打开了一本书,你就闯进来。” 那声音说。 “如果你接受这个名字,我就原谅你一小会儿。” “凯洛特是武神的名字。如果你没有名字,就拿这个作代号,日后有想换的,就告诉我。” 5、第 5 章 佑莉当然不会知道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只为自己扳回了一局而高兴。 这下骑士们不会拿“凯洛特”这个名字欺负她。自己也夺回了主动权,再也不用为了她不理自己生气了。 一举两得。 佑莉告诉苏瑟,自己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苏瑟蹲下身,认真地看着佑莉。 “我给我的骑士起了名字,我叫她凯洛特。”她说,“这下没人是‘喂’了。” 这起名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拉普托尔家都知道了。 这晚赫碧昂少见地抛开自己堆积如山的工作,来到餐厅和佑莉一起用餐。 佑莉意外,她瞥见门口站着的苏瑟,在椅子上坐得更端正了。 刀叉交错碰撞,佑莉数着这声音,将面包和汤送进嘴里。 赫碧昂好不容易在晚餐结束之前开口:“听说你给新来的——呃,骑士,起了名字?” 佑莉点头。 赫碧昂:“有谁让你这么做吗?” 佑莉:“没有。” 赫碧昂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的解释。 佑莉将刀叉放下:“我只是觉得,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很可怜。” 赫碧昂沉默,没有说话。 佑莉:“我的名字是您和玛丽夫人起的。苏瑟的名字是她的姐姐起的。我问其他骑士,她叫什么名字,说是没有。” “所以你这么做了。” 佑莉说:“其实我是害怕别人起一些奇怪的名字给她。” “比如说?” 佑莉看着被收下去的餐碟,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说:“我害怕她们管她叫‘查瑞特’。” 赫碧昂愣了好一会儿,她听见佑莉的声音,很小,但是清晰:“那是奴隶的名字,不是骑士的。” 赫碧昂想起一个雪夜,佑莉来到家族的第一天。 “尤利”这词语属于肮脏的、无尽的沼泽。在还未灭亡前的枫琴人的眼中,每当寒流离开大陆,冰雪下覆盖的深渊就会在疯长的野草下露出它发出臭味的、黏腻的一面。 她们管没人养的小孩叫尤力贡涩。从腐烂的土地和弱小病躯中诞生,很快就会死去。但佑莉活了下来。 她承了别人的情,才能活到现在。玛丽说,要给她改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她说安娜在赫翠亚的意思是优雅、高贵。 于是佑莉从可怜的孤儿变成了优雅的小姐。 她知道被人嘲笑名字是什么滋味,所以才不想别人也经受这种痛苦。 赫碧昂没有斥责她,她让佑莉早点回到房间里面休息。 后来又是一连好几天恐怖的寒流,山下南部已经开始回温,但北面不是,据玛丽估算,还要一段时间,春天才会爬上塞拉山。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替这里的人祈祷。 佑莉听着她的祷告声,靠在她腰间入睡。玛丽手中厚重的书脊上缝着深蓝色的皮,上面压着金色的字。 这是玛丽从赫翠亚带来的。 听玛丽说,这是她受洗的时候从修女手中接来的圣书。她将这书从赫翠亚的东都带到什诺特,如今为佑莉当睡前故事念。 “【……而第五位圣女说,她要领来神的光辉,照耀赫翠亚的每个角落,】”她顿了下,手指轻抚身旁女孩的脸庞,“【神明会带给他们出路,即使疾病已经吞没她的躯壳。】” “【圣女佑莉也为赫翠亚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佑莉已经睡了。 玛丽合上书,盯着闪烁的烛火,摇曳的烛影中,窗外的寒风仍肆虐着。 …… 在风雪封住门窗的第五个寒夜,佑莉在寂静的黑暗中睁开眼睛。烛火在门外亮着,苏瑟守在那里。大概是临近日出,她等待前来交班的侍女,等到犯了瞌睡。 一树的雪花在月光下闪着光,佑莉撩开被子,裹着皮袄,戴上毛茸茸的兜帽,踩出去。 漫漫的雪中,所有的人都在沉睡。 她像往常一样顺着楼梯来到大厅,溜进厨房,抽掉后门的插销。 就这么跳进雪里,比谁都轻。 雪是孤独小孩最好的玩伴。 佑莉还记得来到这里的第一年,所有人对她都是冷眼相向。她知道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这样,没有办法互相信任,所以她一直都很小心翼翼。 不触犯到别人的死线,不做惹人生气的事。 每到夜晚,她就会期待这样的时刻,风雪将所有的声音压过去,而她能够从令人窒息的房间中跑出来,再一次和雪花待在一起。 虽然现在赫碧昂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家族中的侍女们也很喜欢她,但佑莉还是会有些担心。某一天一切会不会像崩塌的北国塔那样,转瞬变回原样。 她踩在雪上,旋转着跳舞。 佑莉心想,要赶在下雪之前回到屋里,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时间很宝贵。 她喜欢雪,雪很冷,对饿肚子的人也不宽容,可它总是平等地落下来,只要自己伸手,就能接住雪花。 就在佑莉以为今晚会和以前一样,谁都不会碰见的时候,一个红色的身影突然在她视野中闪过。 佑莉一愣,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后面的练武场。而面前站着一个打扮随意的赤发“骑士”。 练武场中间没少留她的脚印,佑莉还没开口责问,这家伙反而一脸讶异,“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上去真的很吃惊。 佑莉想。 看上去不是玛丽安排来堵她的。 “太安静了,醒过来了而已。”佑莉转头,把脚尖的雪甩出去。 她还算听玛丽话,没有赤着脚就从房间中跑出来。不然按照她的性子,每个下雪的晚上都会跑出来踩雪,不被雪淹没前都不会回到家里。 可是玛丽她们太紧张她的身体了,即使她解释了很多遍,生病不是着凉导致的,她们也不听。 凯洛特抬头,看了一眼她已经开始发红的鼻尖,又把头垂下去。 佑莉靠在一边,用手指敲结冰的树叶。 她上半身上披着真皮做的袄,看上去不会太冷,在那件厚实的皮袄下面,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裙,脚掌藏在软和的拖鞋中,小腿肚暴露在空气中,裙摆裹在她的膝头,在风中露出一个白色的角。 凯洛特看了一会儿,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半蹲在她的身前。 佑莉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你在做什么?” 一件外衣裹在她的腿上,好像要将她困在原地。 佑莉:…… 她尝试了一下,想把自己的腿拔出来,奈何这个红头发的家伙力气实在大,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又让她动不了,又没让她疼。 “松手。” 那人不动。不仅不动,还在尝试如何给外衣打结,好让它稳稳地待在佑莉腿上。 “真是个怪人。”佑莉还是没忍住,“不让我赶快回房间,反倒在这里裹我的腿。” 凯洛特茫然地抬头,月亮刚躲进一层云,又被风吹出来,佑莉看见她那双深邃的金眸,可惜的是,这双漂亮眼睛里装着土气的茫然,既不知道她的无语,也不知道她的生气。 把气氛全破坏了。 “抱歉。”凯洛特斟酌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佑莉不喜欢别人在她问问题的时候装死,“我只是觉得您会冷。” 佑莉借着这月光,看见她脸上的伤疤,只是这玩意儿挪了位置,显然和前两天的不是同一道伤了。 佑莉问她:“你现在在帕茜的骑士队?” “是的。” “日后打算去哪里?” 凯洛特再一次茫然地看着她:“您想让我离开这里吗?” “我不会这样想的。”佑莉站在原地,“我只是不知道你的想法。” 哪知道凯洛特再一次将头垂了下去。 “我没有什么想法。”她平静道。 佑莉问她:“你有没有想实现的未来,或者愿望?” 蹲着的人不说话。 佑莉俯身,伸手,将那件衣服从自己脚上挪走。 那双手轻飘飘的,好像在把人往更远的地方推。 她像是对面前的人说,又像对自己说,“人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来处,无法忘记自己是谁,所以只有改变自己的未来。” “这样才能真正逃离鸟笼,在哪里都自由。” * 佑莉起床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苏瑟问她,是不是昨晚太冷,半夜失了眠。 佑莉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苏瑟托着下巴,有些担忧:“或许该让玛丽夫人再拿一些安神的东西来……” “不用了!苏瑟!”佑莉连忙制止她。 那东西又贵数量又少,本来就没几支,现在全用在她身上,还让她半夜跑不出去。 这可得了! 况且在宅子里真的很无聊,白天除了在屋子里面看书,偷看骑士队练武,去厨房偷吃,真没什么可干的! 而现在更让佑莉难过的是,从前段时间开始,玛丽总算决定每个下午抽时间给她上课。这些东西被赫碧昂戏称作“赫翠亚的精英教育”。 佑莉只从名字上理解它,想这或许是一种贵族小孩都会学习的东西。她没想到的是,玛丽竟然会说赫碧昂的评价是在赌气。 “我和公爵商量了很多次,她才允许我从现在开始为您上课。”玛丽看上去生着闷气,“我说这是赫翠亚的孩子们都会进行的课程,她反驳我,说‘拉普托尔不需要这些’——天呐,您真的想不到,堂堂公爵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佑莉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她知道玛丽的那一句话又要来了。 “我向我的神明起誓,这个家族中需要接受教育的另有其人。” 6、第 6 章 每当她们的意见发生分歧,或者又在什么小事上吵了一架的时候,玛丽就会对她说这些话。 佑莉没往心里去,但时间长了,她免不了也会记得很清楚,玛丽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从小及时教育,未来会比其他家族的继承人拥有更高的成就。 “玛丽为什么会这么看中我呢?”佑莉小心地问,“是因为预言吗?” 通常在这种时候,她的教母就会轻轻地走一会儿神,而后摸摸佑莉的头顶。 “并不是因为预言,而是因为你是拉普托尔家的孩子,是即将并进赫翠亚的家族的继承人。” 玛丽一直将她当做拉普托尔的下一任家主,也就是下一任的公爵来培养。 但佑莉对此没有什么信心。 仅仅让玛丽来负责这些显然不够,她也曾抓狂地问赫碧昂,你们家的其他教师长辈去哪儿了? 赫碧昂说,都死了。 大雪会埋没掉很多的生命,塞拉山上很少见到长者,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寒冷的高原,贫瘠的土地,这种绝境一般的地方能够孕育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她们能够将家族延续至现在,仅是生存就已经耗光了力气。 属于极地人的文化、历史和记录封存在北国塔中。若是从前,她们会将随身的侍从和自家的孩子一同送往北国塔。但现在没有替她们教导孩子的北国塔,也没有侍奉北国的修女了。 后来给她上了一段时间课后,玛丽就很少抱怨这些事情了。她大多只是说一说赫碧昂这个固执的家主如何听不进她的建议,在这些课程结束之后,她就会离开佑莉,直到夜晚,佑莉入睡前,她才会回到这个房间。 作为小姐的教母,玛丽·朵莱尼会看一看小姐的壁炉,重新点起入梦的烛火。 为她念睡前的诗。 试问上课和读书哪个更无聊? 佑莉选不出来,她认为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在玛丽的课上,她只要一打瞌睡,就会被对方关心是不是昨晚被冷醒,或者做了噩梦。 佑莉不喜欢上课,这下倒好,本来就悬着一颗心,这下直接惊醒,疲倦兴奋混在一起,让她的脸胀成了红色。担心过度的玛丽后来意识到,佑莉只是不喜欢上课而已。 这一点倒是和赫翠亚其他的贵族孩子很相似。 玛丽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戳穿佑莉,只是告诉她,今年的寒流已经逐渐退去了。 玛丽:“很快就可以下山,今年或许能带你去镇上看看。” “真的?” 玛丽看着兴奋的佑莉,笑着点头,“真的。” 寒流退去后,什诺特今年的冰冻就会结束,塞拉山在暖流下经历短暂的转变,生命从山脉中复苏,重回到这座山最美的丰水期。 除去北面土地中因地势诞生的永冻地带,山上其他的地方都会变得奇妙、富有生机。这是塞拉山的馈赠。 今年赫碧昂准备再多下几次山,她要去塞拉山南部的村庄和小镇。前些日子她就是在这里收到的补给。一旦风雪停息,被困在山中的豺狼猛兽就会逐渐苏醒,饿了一整个冬季的兽群不知什么时候会下山。 不知道哪里会被它们袭击,所以只好先做好准备。 镇民们凭借自己,虽然也能抵御猛兽,但她们没有像拉普托尔家的骑士那样经历过统一的训练,应对起来自然是有些费力。 她们大多把心思放在种植、畜牧和贸易上,山一旦解冻,随着猛兽的出现,骑士们也会在山下扎营。 拉普托尔的骑士不怕这些,她们自幼骁勇善战,在与猛兽的搏斗之中长大。说她们担心冬季缺粮,或许还有人应个两声。一旦质疑骑士们的勇敢,不但会收到她们毫不在意的白眼,运气好了,还能收到比试的挑衅。 在这个季节,从赫翠亚前来的商队就会变多,冰封住什诺特的结界一解开,他们比饿了一整个冬季猛兽们还要更加凶恶。 比起猛兽,赫碧昂更头疼这些人。 前来结交的家族也因为什诺特的回归逐渐增多。在过去的两年中,玛丽不知代替赫碧昂处理了多少类似的社交请帖。 有的想和拉普托尔做生意,有的想抢先一步,在拉普托尔之前占据南下的商路。她大多数也就回个“已阅”,没有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也不说去他们那里坐坐。 要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会不会受到顶头上司的审判,对此,拉普托尔的公爵只有一个回答—— “我没空。” 她忙着农业,忙着守护土地,忙着开拓矿山,忙着和山里即将苏醒的野兽搏斗。 没有空用来交际。 于是玛丽的时间就用来和这些人周旋,她整天处理公文,又期待塞拉山的丰水期,又害怕塞拉山的丰水期。 苏瑟向她建议,将小姐每日的课程时间减少,这样佑莉能开心些,而玛丽也不用那么劳累。 玛丽不知道是不是佑莉让她来说服自己的,不过这个提议也让她有些心动。 拉普托尔家识字的人不多,负责管理厨房和仓库的果妮算是一个。 她和其他仆从不同,不是什诺特人,也并非来自灭亡的北国。比起其他人,或许玛丽理应和她更亲近。 在真正见到这位厨娘前,玛丽·朵莱尼还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这么说。 果妮·吉罗恩长着一张圆脸,眉毛细长,颧骨明显。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褐色的。单看她的眼睛,会觉得暗、深邃,白天里受了光,又会偏折出漂亮的绿色。 这是信尼尔人的典型长相。 玛丽很喜欢这位同乡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年,她曾请教果妮:脆弱的信尼尔人要如何度过什诺特的冬天。 闻此,站在厨房里的果妮·吉罗恩放下刨了一半皮的土豆,向玛丽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那时的她眼神柔和,已经三十多岁,脸颊上还带肉。她说你真的很不容易,独自一人远离温暖舒适的信尼尔走到什诺特。 她谈起自己的经历,说,出生的时候,家乡爆发蝗灾,粮食被吞噬一空,作物全部毁坏。她的家人一路北上,穿过山脉和峡谷,终于在帕图西亚定了居。 然而造化总是弄人。 玛丽不知如何劝慰她,但果妮像是对这段经历毫无感受了一般,她洗净手,拉着玛丽来到自己的房间,将一个多余的暖炉给了玛丽,果妮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让她帮忙。 玛丽从果妮这里学到很多东西,两人年龄相仿,关系很快就变得不错。 玛丽逐渐了解到,在拉普托尔家,果妮同骑士队的帕茜副队长关系最好,听说她们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帕茜比果妮还要小上几岁。 现在已经成了骑士队举重若轻的人物。 借着果妮的关系,玛丽才在侍女中站稳脚跟。 然而那也是接近两年前的事了。 最近一段时间,佑莉每次上完课之后就会疯跑出去。玛丽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那个人来到拉普托尔之后,塞拉山的风雪就越发地小了。她没有理由将佑莉再关在屋子里。 玛丽知道佑莉对骑士们的剑和甲胄有天然的向往,她好像曾经日日夜夜与这种东西待在一起。 贵族的小姐们钟爱刺绣、茶具、鲜花,还有在什诺特很难见到的漂亮的衣服,但佑莉对那些都不感兴趣。 她喜欢风雪,喜欢自然的树木,喜欢从塞拉山的雪顶化下的溪水,喜欢溪水穿过的整片土地。 喜欢土地上肆意蹦跑的马儿,喜欢马儿上裹着铠甲、潇洒的骑手和剑士。 思考良久后,玛丽终于来到后厨,向果妮交待了自己的想法。 果妮想了一会儿,才对玛丽说,“你是听她们说起之后才来问我的,是吗?” 玛丽没说不是。 她知道果妮是赫翠亚人,逃难来到什诺特,被前任公爵带回来后一直养到现在。前任公爵也一直拿果妮当亲生女儿抚养,她很受对方的宠爱。 现在的公爵赫碧昂比果妮小上几岁。果妮受前任公爵教导,那个人对她的影响颇深。 其他侍从忍受不了山顶的风雪,走的走、换的换,只有她一人,三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里。 她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接手这个家族继承人的教育。如果不是赫碧昂继位,中途又插进来一个玛丽,说不定现在果妮才是那个“侍女长”。 对此,玛丽一直有些愧疚。但果妮却毫不在意。 “我在什诺特长大,这里已经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果妮毫不掩饰道,“公爵收养了我,而我的愿望就是把这里变得和帝国东都一样富庶。” 玛丽暗中呼了口气,她笑着,不得不称赞果妮的愿望十分伟大。 东都信尼尔是整个帝国最繁华的地方。它的富饶维持了数百年,直到西北部矿脉,也就是帕图西亚的出现,才打破它的统治。 果妮是那里的子民,她在信尼尔最富饶的土地上出生,是名为“吉罗恩”家族的骄傲的女儿,后来家族迁移她原本要在帕图西亚扎根。 直到六岁那年亲历它的灭亡。 她历经两地、两个家族、两种产业的空前繁华和突兀衰亡。如今蜗居在拉普托尔家小小的后方厨房里,玛丽不知道她要如何接受这种现实。 7、第 7 章 “吉罗恩是一种只能在东都生长的果实,它的生命力很顽强,在寒冷的地带也能生长,但一旦开花结果后很快就会死去。” 如果没有合适的土壤,这个族群很快就会灭亡。 她的一生都在孕育一种富饶,无论是子嗣,还是培育一个家族。以“吉罗恩”为名的那个村庄就像这样,好像没有什么能打败她们,一直播种,一直迁徙,一直繁育着。 玛丽问她:“既然如此,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否替我教小姐识字?” “小姐的水平比我高得多。”果妮委婉拒绝道,“我没有什么能教她的。” 玛丽轻轻摇头:“她还是个孩子,即使是贵族,也有难读懂的东西。你是家族重要的一员,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让我信任——我想不到其他能代替你的人。” 果妮看着她。 她看见玛丽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听到她装着温柔的请求。玛丽说:“拜托你,果妮。” 果妮·吉罗恩回想起那天,玛丽第一天到拉普托尔,她没什么经验,一没有带够衣服,二没有防风的东西。她被人送到山上,还没进宅邸,就晕倒在门口。 再后来又险些因风寒导致的高烧丧命。 那时还是自己救的她。 想到这里,果妮微微叹了口气。 拉普托尔家不喜欢赫翠亚的贵族,玛丽也吃了不少苦,自己虽然没有多余的善心,但好巧不巧看到了她的脸,又好巧不巧得知了她的名字。 玛丽拥有一个她羡慕不已的姓氏,这名字如雷贯耳,在果妮的世界里就像是拉普托尔之于什诺特。“朵莱尼”,这三个字一时给想要忘记赫翠亚的果妮来了一记重击。 玛丽·朵莱尼,她的家族统治着赫翠亚最繁华的东都,被誉为“冶炼之都”的信尼尔掌握着赫翠亚大半个区域的军械制造。而这人,朵莱尼家族的长女,本应代替弟弟接手家族的她,最后又突然地去和帝国最富庶的那赫那斯家族联姻。 她是贵族圈里的传奇,在听闻她的全名之前,果妮无法理解赫碧昂怎么会让一个毫无关系赫翠亚人进入拉普托尔的大门,还让她就这么留在了这里。 她手上甚至没有王室的令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就敢孤身一人到异国的土地,大放厥词,直言要做别人家族的教母。 放在以前,果妮是一点也不敢想象,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然而,在得知她的姓氏后,果妮的疑惑发生了转变。这个资产丰厚、身份尊贵的女人为什么要到鸟不拉屎的拉普托尔来? 是东都的风不够温和,所以想体验格外刺骨的冷意,再在这种冰冻中感受暖风吗?果妮实在想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她如今都很难违背作为侍女长的玛丽。 “好吧,既然是您的请求。”果妮叹了口气,“每天上午,陪小姐读两个小时的书,我只能做这么多。” 玛丽高兴地握住她的手,“当然,谢谢你,果妮!” 当天早晨,玛丽就带着还没处理完午餐食材的果妮来到佑莉安娜小姐的书房门前。 这里离公爵的书房很近,办公的地方就在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果妮从来没来过这儿。她跟随着玛丽踩上华丽的地毯,学着她的样子,停留在书房门前。 果妮劝自己深呼吸,不要感到太紧张。 “叩叩。” “!!” 右侧响起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玛丽在敲门。她微笑着问,“我亲爱的佑莉,你已经在里面了吗?” 果妮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年幼时还懵懂无知,跟着父母逃离信尼尔的她没有这么紧张; 后来定居帕图西亚,家中刚赚完第一桶金,准备迁居回到信尼尔,却又意外遭遇火山喷发的她没有这么紧张; 她其实差点死在漫天的火山灰里。 那时果妮还不到六岁。唯一的记忆来自夜空中的熔浆,漫天的,像是巨大的蘑菇一样的灰云压下来。她们不争气地逃跑,背后有人躲进屋子里,有人在抢救自己的财物。 有人说,没那么严重,黄金乡不会就此陨落。 可是她们都被灰埋住了。 果妮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好像昏倒在路上,又好像是被缓慢降临的、滚烫的灰烬掩埋。 醒来时,果妮才知道她被名为拉普托尔的贵族救了,那位容貌冷峻,年纪偏大的异国公爵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带回了永冻的塞拉山上。 那时她知道,自己多半要当一辈子下人,才能将救命之恩回报给她。 那时的果妮·吉罗恩都没有这么紧张。 而此刻,她捏紧自己的裙边,想到自己帽子缝隙里藏着油污,想到自己深色的、不好看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和玛丽不一样,她没有办法像玛丽一样自如地踩上仆人们清洗的地毯。 即使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十年。 她忽然意识到,她再也不是吉罗恩家的小姐,也不是帕图西亚的采金人,她已经被命运变成了别人家的仆从。 如果没有意外,这命运将会一直延续下去。 书房大门悄然开启,一道亮色的身影闯进她的视野,果妮一愣,回过神来,佑莉正站在她身前,抬头看着她。 “玛丽说今天有新老师来教我,”她看上去很高兴,“原来是果妮呀!” 佑莉的金发很柔软,原本干瘪的脸蛋也逐渐被家族喂胖。 她现在看起来很可爱。 不知为何,果妮突然舒了口气。那颗不听话的、紧张的心脏也在此刻重新跳回了正常的频率。 教学很顺利,佑莉是很安静的学生,她不常吵,也不会和老师过多地撒娇。她不会提出让人为难的请求,也不会在自己不想上课时自顾自地离开。 能看出来,拉普托尔家的小姐被玛丽教得非常守规矩。比起信尼尔那帮看上去正经,实则傲慢又擅长惹人厌的人来说,佑莉小姐真的非常优秀。 果妮想,她其实不应该感到厌恶。她本来就无法比玛丽做得更好,如今,玛丽给了她这个机会。无论是给小姐念书,还是其他的事,她都应该比现在做的更好。 待在厨房里可没有这种机会。 “果妮。” 甜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果妮知道,佑莉小姐这是累了,所以在朝她撒娇。 果妮侧头看向一边。佑莉趴在桌上,她面前摊开一大本《圣诺特编年史》。果妮知道这东西没什么意思,于是答应她明天来的时候,要瞒着玛丽读《歌力诺传说》。 一只手顺着桌面蹭过来,在果妮的视线下明目张胆地扯她的袖子。 “明天就不用读这本了。”果妮俯下身子,小声地告诉佑莉。 “不是这个。”佑莉摇头,“我明天……” 果妮疑惑地重复道:“明天?” 她的脸往下垂了一半,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地抬起来,果妮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小姐想要拜托她的是另一件事。 佑莉:“我明天想吃曲奇饼!” 佑莉不仅不喜欢读书,还很馋甜食。 果妮把视线挪走,急得佑莉连忙拉她的袖子,让她答应自己,好在难熬的课堂时间给嘴巴一点安慰。 “会吃坏牙齿。”果妮拒绝道。 但是妥协就像是她起伏的命运一样,有一就有二,一周后,果妮再一次遵循玛丽侍女长的请求,来到佑莉安娜小姐的书房前,她准备好早餐,揣好曲奇饼干。这已经变成了她们的日常。 佑莉喜欢她这个不严肃的老师,而果妮也能借此机会脱离厨房一段时间。 小姐的书房比起烧火的地方舒服很多,它暖和、安全,放着豪华的包边软垫座椅。 而自己的房间里就只有一把老木匠打的凳子,还是来了很久之后朝别人讨要的。 果妮沉默了一会儿,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她本以为,今天会如往常一样,和佑莉安娜小姐度过一段日常后再返回厨房。 果妮在门口碰见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脸上带着怒气,沾了血的银色甲胄截断熹微的晨光,一束束折射到她的脸上。 果妮忽然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了。 “这是谁带来的?”那人的声音很冰冷。 这么多年过去,果妮当然知道这声音属于谁,但是果妮不明白她尊敬的主人在生什么气。 赫碧昂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连血都来不及擦干净。 果妮视线垂下去,看清她手上被揉皱的信时,心里忽然打了个颤。接着,她的视线越过书房大门,看到了屋内打开的那部《歌力诺传说》,以及扔在一旁的金色封蜡。 赫碧昂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是谁带来的?”她问,“是你,还是玛丽——朵莱尼。” 这句责问自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复,果妮一直在沉默,她被暴怒下的赫碧昂公爵送进阁楼,不久之后,另一个人也来到这里。 “果妮……你没事吧。” 这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果妮·吉罗恩突然觉得快意。她想,拉普托尔果然是野蛮的种族。她们从来都比不上赫翠亚,更别提她出生的——赫翠亚最繁华、最富饶的家乡。 * 在还没有被火山灰压倒前,帕图西亚一直是一块未被开发的“炼金之地”。 从塞拉山流出的泉水汇成一条蜿蜒纤长的河流,她浸没山脚下的村庄,流过帕图西亚的河床,最后从赫翠亚的心脏——可伦那之下奔腾而过。 这条河流以女神歌力诺为名,几乎贯穿赫翠亚的整片国土。 女神歌力诺强大、美丽,一直以来都是赫翠亚神话中常驻的永恒女神。相传是因为她,赫翠亚才能免于神明责难,在灭世之灾中幸存下来。 人们沿着这条女神之河开辟建造自己的家园。被掩盖在高山阴影下的帕图西亚也终于在历史中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金云。 从炼金厂中升起的烟雾和高山的云烟一起笼罩这座宝山。无数的生命汇聚在帕图西亚脚下,向她俯首称臣般匍匐着。 而在她的北方,有另一座相距不远的神山,她立在北国边际,常年被视作母神立下的自然界碑。 赫碧昂就在这里长大。 她的家族和这里的所有子民都将塞拉山视作自己的母亲,在这北境极地,有一座神山将寒流遮挡在家乡之外。 她们修建稳固的城墙,搭建起一座属于她们的城堡,这就是拉普托尔的宅邸。在风雪无法摧毁的堡垒之中,赫碧昂的家族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在赫翠亚——这座以翠石命名的国家尚未派兵攻打旧枫琴国,并扬言要收回塞拉山和帕图西亚之前,她们一直是这里的战士。赫碧昂的家族是旧枫琴国最强大、富有的家族,它叫“郎布尔帝”,意为神圣的骁鹰。 赫碧昂从长姐手中接过家族传世信物时,曾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在她眼里,姐姐海赫是仅次于母亲的人,她温柔、多智,骁勇善战,即使是在寒潮来临前也有能够独自一人在森林和暴雪中穿梭的能力。 她是天生的猎手,是不容质疑的家主。赫碧昂相信,郎布尔帝能在她的带领下变得更好,甚至能重获以前的荣光。 直到她交过那柄又重又长的剑。那剑从未开刃,历代家主仅仅拿它做信物。接下剑就意味着余生要用一切守护这个家族。 “哈薇。”她对年仅十五岁的妹妹说,“接下来我要到可伦那去。” 可伦那? 赫碧昂怔愣迟缓地从她手中拿过长剑。 那是赫翠亚帝国的国王居住的地方,二十年前她们甚至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她们是北部最强盛的家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担任着守护枫琴南疆边界的重任。在她记忆中,即使是家族最衰弱的时期,那些弱贼都不敢来犯。 但世代的变化比她们的想象来得更快。赫碧昂出生前,枫琴国就缓慢地步入一种死亡,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发生,或许来自一种诅咒,或许来自邻国的谋害。 就像象征着枫琴生命的北国塔,也终有一日会熄灭一样。 赫碧昂最后一次从姐姐口中听见她念自己的乳名,是她在同自己告别。 无论如何,她们如今都需要去一块陌生的土地,去向自己的仇人面圣。 “或许我会被当做俘虏斩首。” 那声音传到她的脑海里,像是一场梦魇。 “而你,我的妹妹,你要守护好我们的家族,你是塞拉山的女儿,我会要我们的神山为你加冕,好让这整片的领土都认你做主人,我的妹妹,我的哈微。” 赫碧昂没有看见海赫的眼泪。 这是她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有一封信从赫翠亚寄来,赫碧昂其实想把它整封都扔进火中烧掉,那上面盖了赫翠亚王室的漆印,让她看了想吐。 但她心里怀着一种难以察觉的侥幸。 她想,万一这是姐姐寄来的,那这就会是姐姐手写的信,是她写来报平安的信。万一可伦那的该死的主人大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善心,真的将敌国的血脉就这么留了下来。 万一呢? ……那是一封判罪函。 它从遥远的国土寄来,告诉年轻的家主,你们派来的使者已经领了国王降下的刑罚,去了要她去的地狱。 它要她们改作与野蛮人相配的名字,要她们将尊贵与荣光从家族的姓氏中去除。 8、第 8 章 那封信中大言不惭地写道:【我授予你们“拉普托尔”这一名字,从此以后,这是你们在我的国土、任何领域、任何时刻,唯一能够使用的名字。】 赫碧昂成为家主的第一年,枫琴彻底从历史中消失。伴随它而生的北国塔也终究在同一时刻在最后的坚守中崩塌。 一位自称受任信徒的伯爵夫人从赫翠亚东都赶来,扬言要在拉普托尔加入赫翠亚的第一年住在什诺特,做她们家族名义上的教母。 赫碧昂·拉普托尔成为家主的第二年,什诺特遭遇了经年不遇的特大风雪,四成以上的活物死亡,整个风雪期长达九个月零二十一天。 她不曾外出寻找长姐的踪迹,也一直告诉自己,其实还未曾收到任何对方死亡的确切消息。 哈薇或许还活着,她这么告诉自己。 赫碧昂·拉普托尔成为家主的第三年,从赫翠亚南部赶来的商队和贵族停靠在赛拉山脚下,面对仅有的矿山建立起营地。 不远处的帕图西亚传来矿脉复活的消息,混乱、罪恶、欲望,好像要再一次在她的生命中复刻。 …… 赫碧昂·拉普托尔成为家主的第五年,一名修女攀着祈祷日最后一丝日光,从主堡下的小径一路爬行而上。 她倒在门前,额上的血渗了满地。在漫漫的、泼洒的大雪中,赫碧昂看见她的生命逐渐流逝。 那修女说,你要救救这孩子。 赫碧昂赶到的时候,她快没了气息。 “你要救她,”她抬起头,涣散的瞳孔注视着她,“救她。” 赫碧昂看着她:“她是希望?” 修女听不见她的话,只好一遍遍地重复,“她是、神的女儿,是降临的,神的女儿。” “我不信神。”她靠近对方,配剑撞到什么东西,发出轻巧的响,“祂没救过我。”凭什么现在要我救祂的女儿。 北国的雪从来都下不干净,它像是一种哀悼的眼泪,从生灵诞生之始就开始哭泣。 赫碧昂厌恶这种眼泪。 她厌恶自己的软弱、无力,手握重剑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的无能。她厌恶自己无法去面见神,无法虔诚信仰任何神灵,生命中也没有希望的软弱灵魂。她厌恶自己面对长姐死讯时残存的侥幸,厌恶过去,厌恶苦痛,厌恶分离。 赫碧昂成为家主之前,被火山灰掩埋的帕图西亚隔断了南向的道路。枫琴被塞拉山和西北面的巨大冰洋夹在广袤又狭小的土地之中。在最后的三十年中,走向缓慢的死亡。 帕图西亚阻断了救援,阻断了物资,但它竟然先圣诺特一步,成了所有人向往的圣地。它抢走塞拉山脚下的人,要他们都成了采金的“查瑞特”,成为他人欲望的奴隶。 它吞噬掉所有的生命,让枫琴的复兴变得困难无比。 她无法越过帕图西亚那座大山,去为海赫向赫翠亚讨个说法;她无法越过帕图西亚那座山,变得比它更加富庶;她无法越过那座山,拯救北国已枯死的命运。 大雪会掩埋一切。所有肮脏的、罪恶的、悲哀的、痛苦的,不可见人的,最后都会被掩埋在白茫茫一片的大雪之下。北境里,这样的雪像是永远不会化开一样,它们下落,将赫碧昂·拉普托尔变成一座僵硬的雕塑。 修女怀里抱着瘦小的孩童,赫碧昂看不清那孩子的样子,她被修女压在怀里,埋在雪下,连最后的微弱的呼吸都难以听见。 赫碧昂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最后只让人将修女的尸体翻开,从她的衣服上赫碧昂认出她的来处。 北国大教堂。北国极地最后一座教堂。她在那里做修女。 赫碧昂想,如果神真的要她的女儿降临,又怎么会把婴孩放在如此绝望的土地之上? 赫碧昂不相信神明存在。她的命运之中有太多的苦痛,这些苦痛化作利刃,如雪国的风一样,将所有温情都分割吞噬。 可她又想起谁在说,生命没有罪孽。即使婴儿伴随北国的灭亡诞生,赫碧昂也不想将自己的仇恨加在无辜的她身上。 就好像她对自己做的那样。 她清楚自己没有罪,但赫碧昂讨厌无法拯救姐姐、亦无法拯救家族的自己。 赫碧昂无法停止厌恶自己,但她更清楚的是,因为自己无能迁怒一个孩子,这并不公平。 玛丽迟迟赶到,她从侍从的手中抢过女孩,脸上满是心疼。那孩子很小,抱起来都占不满玛丽的一个怀抱。 拉普托尔的家主背着风对她说:“你是为她来的。” 玛丽·朵莱尼不说话,她把孩子抱进屋内,嘱托让侍女好好照顾。这些人虽然不爱听她的话,却也不至于虐待孩童。 她看着侍从把那个孩子照顾好,折返回去,赫碧昂还站在外面。 玛丽:“你应该让人好好埋葬她的尸体,然后回去处理公事,或者看看你的孩子。” 赫碧昂僵硬地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会是的。”玛丽语气温和坚定,“你会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佑莉,与一位圣女同名。” 赫碧昂僵住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从遥远的土地赶来,只是为了给你带来这个消息。她会改名为佑莉安娜——安娜是赫翠亚人会为孩子起的名字,她象征美好和优雅,这是很好的祝福。” “拉普托尔的孩子不需要这种祝福。”赫碧昂扭头回到屋中,“野蛮人的家族不需要这些。” “这一次你应该听我的。”玛丽夫人却从来不怵她,“相信我,她会给你带来很多好处。” 赫碧昂嗤道:“谁会从小孩子身上讨要好处?” 玛丽不说话,她看着赫碧昂,她知道这个人最终会服软,那颗心脏还不像塞拉山的雪,坚硬得永久不化。 赫碧昂其实没有义务接受这个孩子。即便如此,她也听从了玛丽的意见。 进屋后,她僵硬地从玛丽手中接过被裹成一团的“小怪物”。她从未碰过这种东西,就算是山里的棕熊,也比这小未知生物的出现更令她安心。 玛丽在她身边大呼小叫,好像害怕她弄疼了佑莉一样:“放松、放松下来,我的天呐——” 在玛丽吵嚷的声音中,女孩缓缓睁眼。带着浅色的蓝色眼瞳醒来,她的头发在人间的这段日子里稍微长了,团在被褥中,揉成一团。 赫碧昂皱了皱眉头。在她已经死亡的内心,一道机械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许久未能运转的齿轮。 她想,修女应该给她的圣女整理好头发。 它看来像是耀光下的黄金。 她是歌力诺神话中的“佑莉安娜”。是歌力诺女神赐给这片大地的女儿,北国之始的圣女。 神话中,她从一片荒原中诞生,脚踩的大地能生出新芽,手捧的花朵能结出果实。她令生灵复苏,要万物中无休止的轮回中获得解脱。 * …… “……在她降临之前,什诺特还不曾下过雪。” “神为了悼念她的衰亡,在这片大地上撒下雪花,那时北国塔还没有被一片白色的冰雪长河淹没。而这片土地上,除了朝圣的修女,竟从来不曾建立起一个国家。” 佑莉听着果妮毫无情感的声音,垂头看着手里厚厚的书籍,在荒谬、震惊、疑惑和越来越膨胀的吐槽欲中,选择了闭嘴。 这是在什诺特地区、或者说塞拉山的拉普托尔家族中流传下来的“历史”。 在佑莉看来,这更像是神话。 但是果妮的叙述还没有结束,“她来到这片土地,带来春天和丰收,她在遥远的平原上奔跑,与爱人同游,直到生命结束,步入死亡。” 佑莉忍无可忍:“果妮。” 果妮适时地停下来。 佑莉:“你能告诉我,这里写着的、被纪念的圣女是?” 果妮翻过两页:“是圣女佑莉。” “佑莉?”她歪歪头,指了指自己,“我名字这个佑莉?” 果妮抬起头,看了看自家小姐,“是的。” 佑莉:“为什么?” 果妮也感到奇怪:“什么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会和这个圣女重名?”佑莉把自己的头发抓起来,好像那是两只角,“为什么刚好是历史里面记载的这个圣女啊!” 果妮·吉罗恩反应了片刻,“与历史上的圣人同名是很荣幸的事。” 不,这不对吧。 佑莉心里冷静地吐槽道。 她知道果妮没办法理解自己的疑惑,佑莉只是觉得很不对劲。先不说给自己改名字的信徒玛丽,就连赫碧昂都对她这个大逆不道的名字没有意见吗? 佑莉有点郁闷。先前还以为修女亲热地叫自己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多想。 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得太少了。 修女不会真的以为她是什么圣女转世吧?! “小姐或许再长大几岁,就不会对这种事感到奇怪了。”果妮的声音插进来,“届时会有很多赫翠亚的使者来到什诺特,赫碧昂大人也会去可伦那面见国王,到那个时候,小姐会见到各种人。” “见到各式各样的‘名人’?” “是的。” 佑莉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也有第二个、第三个佑莉?” 果妮卡了一下,她茫然地看向小姐:“或许是的?” 佑莉呼出一大口气。 “那就好!”她举起双手欢呼,“这样就不会被抓走了!” 果妮笑出声,“作为拉普托尔家的继承人,没有人能抓走佑莉小姐的。” “只是担心而已,”佑莉挥挥手,“如果这件事很常见,那我就不用害怕了!” 吓死了,她还以为自己以后出去家族,会被以为是什么圣女转世!然后就这样那样被几个修女或者是信徒严密保护起来,免得在成年之前夭折了呢! 还好只是名人效应,这下她可以安心了! 9、第 9 章 佑莉的高兴还没维持多长的时间,翘掉训练的帕茜又来告诉她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 凯洛特能待在山上接受训练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 “赫碧昂要我把她送回帕图西亚。” 佑莉愣了一会儿:“什么时候?” 帕茜说:“如果快的话,可能两天。” 佑莉一下子懵了,她的肩膀垮下来,发丝也不像之前那样精神。 两天。 这时间太短了,就算真要告别,对她而言也不足够。 “我要去找她!” 帕茜宕机两秒:“找谁?” 她这话还没飘到佑莉耳朵里,金发的小姐就已经拔腿跑开了。帕茜只看到佑莉最后的影子,速度快地让她惊讶。 “小姐身体不是不好吗?”她拖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怎么看起来还挺矫健的?” 帕茜没想到佑莉会直接跑到演武场去找凯洛特。 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佑莉对这个预备役野生骑士很上心,但帕茜没想到是这种程度的上心。 这一点让她们也有些难办。 赫碧昂的命令下来之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队长埃格尼斯。 她首先知会了平日暗地里照顾凯洛特的几个人,这之中就包含帕茜。 虽说这件事很早之前就决定了,但帕茜还是不太忍心。 她们本来是让凯洛特知难而退,不要让佑莉小姐难过。 但是困难也困难在这里。 凯洛特比她看上去的更有天赋,体力训练和一对一的练习她都发挥得很好,在这个基础上她们又多加了些任务刁难她,可她依旧没有怨言。 无论是心性还是身体的素质,都太好了,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她无比适合做一位骑士。 然而,越是拥有天赋,越是受人喜爱,就越是招致妒忌。资历深的骑士通常会对这类受到主人青睐的“异类”多加照顾。 帕茜没少听到其他人提醒她,对凯洛特应该多提点、多指导一下“规矩”。 让对方每天劈柴送水都算是小事,暴雪天上屋顶铲雪,去满是积雪的树林里搜集厨房要用的树种。帕茜不太想回忆这些杂事。因为她没有阻止这样的“规矩”发生。 虽心有不忍,但对凯洛特来说,经历这些,并且顺利加入骑士队是她唯一的选择。 以绝对的优势让她们接纳你,或者顺从旧的制度规矩。 帕茜选择了后者,她也经历过相同的事。 一开始帕茜还心怀侥幸,她想,见识到对方天赋后,赫碧昂说不定会改变想法。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还在担心凯洛特能不能承受这一切。 惜才的帕茜开始了自己的观察生活,每天偷偷在训练时间结束以后跑到练武场,旁观凯洛特加训。 她被队长埃格尼斯抓到不少次,对方说,你这是在发泄无处可去的怜爱之心。 帕茜不吭声。 她透过高高的树木,让枝干遮住自己的身影,然后看到另一道熟悉的影子。她在日光下挥出一剑又一剑,她的动作比任何人都稳,比任何人都快。 帕茜没见过其他任何骑士像她那样。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突然回想起那双金色的眼睛,以及那个下午做出“怪物”判断的自己。 帕茜认为凯洛特是被交易的怪物,她的身体为战斗而生,每一根肌肉的纤维都在持剑中叫嚣,她的血为此沸腾。 她有些羡慕拥有这样一具身体的凯洛特。 可其他不了解她的人,却只说她是帕图西亚的奴隶。 …… 帕茜暗自打了个寒战,她察觉到一道视线,扭头,发现那视线来自小姐贴身的侍女苏瑟。 苏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啊,她大概是为了小姐而来的。 帕茜心想。 家族的继承人周围总是会被家主安插监视的仆从,苏瑟的位置本该属于赫碧昂的亲信,可苏瑟比她想象中更亲近小姐,甚至能说是家族里的“小姐派”。 这种规则在下人之间不是秘密,比起有些过于拘谨严肃的现任家主,侍者更愿意去亲近还没成长起来心思单纯的继承人。 这一派为首的人大多也看好如今的侍女长,从外部进入家族的赫翠亚贵族,玛丽·朵莱尼伯爵。 她们的想法不难琢磨。 拉普托尔至今已是强弩之末,赫碧昂看上去没有延续家族的欲望,人们本来能够以侍从的身份老去,得到家族照顾善终。 如今家族失势,她们终其一生在这里耕耘,本想得到的东西眼见要落空,自己也要失去容身之所。很多的仆从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离开家族。 赫碧昂也没有挽留。 还有一些坚持但内心摇摆的侍从在玛丽加入后,似乎看到了新希望。 她们说,玛丽是代表善意的一派,赫翠亚境内也不完全是坏人。 她们相信玛丽能够帮她们,以佑莉安娜的出现为契机,未来的拉普托尔会重新成为强盛的贵族。 即使拉普托尔的复兴失败了,来历不一般的玛丽那里也会有一条退路。 苏瑟就是在这种情况上被提拔上来的,她在拉普托尔家的时间不长,几乎和玛丽前后脚来到拉普托尔。 她看起来对这里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也第一批亲近玛丽的人。 帕茜对苏瑟有些抵触,这种心情大于对她处境和选择的理解,在她和对方谈话时站了上风。 她不太喜欢苏瑟,帕茜认为自己是更加传统的骑士,遵从主人的命令,谁执掌家族,她便向谁效忠。 她一直以为苏瑟这种人就是见风使舵的势利眼,但令她不解的是,越接触苏瑟,帕茜越觉得这人很擅长看透人心。 苏瑟说赫碧昂是独自撑着的木头,稍有不慎就会折断;说玛丽欲心深沉,不可全信,但眼光和选择确实正确合适,所以她会帮助玛丽。 帕茜常会在这种视线下败下阵来。 就像现在,片刻之后,苏瑟说:“她的剑还使得不错?” 帕茜没敢接话。 苏瑟的视线在她身上晃悠了一圈,最终落在她外套下缠了绷带的左臂上。 帕瑟只好把那只手又往后藏了一些。 “前几天都还只有凯洛特受伤的份。”苏瑟继续道,“现在连你都要被她揍了。” 帕茜恼羞成怒:“我只是不小心!!” 苏瑟又一副我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轻巧地把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从练武场边传来明亮的哨声。 帕茜该回去了。 她看了一眼苏瑟,想,对方应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了。 就算有,她也不想听。 就在她即将走出这个小小的谈话花园时,苏瑟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那像是呢喃,又或者只是感叹。 “好可怜。”她说,“这里只有凯洛特能理解佑莉。” 帕茜在内心否定了她的话。 凯洛特是个倔强的石头脑袋,虽然身体好有天赋,但她看上去就是不够机灵。 佑莉小姐想倾诉的时候,无论何时都会有人听从。 * 凯洛特这名字是佑莉起的。帕茜觉得那家伙配不上。骑士队的其他人也这么想。 “一个来历不明的查瑞特,哪有本事担这个名字。”这是其他人的说法。 即使相处了快要一个月,大家都还对她抱有警戒之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凯洛特和帕图西亚脱不开干系。她身上有很重的“黄金乡”的气味,出身塞拉山的大家都能闻到。 在她拥有这名字之前,大家也只是开开玩笑说她是帕图西亚的遗孤。但是主人家的亲睐会带来偏见嫉妒。 用武神的名字给她命名,替她撑腰,这重视显而易见。佑莉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她只会提出一些很小的要求,对侍从和骑士从来不会颐指气使。 这还是她第一次利用自己的权利真正做什么。 为什么? 其他人想。 就因为这个家伙和小姐同年岁,所以就可以接受偏爱? 这样的机会是其他骑士从来没有的。 太过年轻本就只能成为骑士里的弱势项,到她身上怎么反而还变样了? 凯洛特站在这样的嫉妒之心中,打直脊背。骑士们列的阵中没有她的位置,她站在队伍的最后,目光直直地朝队长看去。 队伍里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朝她投来奇怪的视线,埃格尼斯队长看着她,眼中满是审视。 这种对峙只维持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就被哨声打断。 “自由练习,两小时,结束后回来列队。” 埃格尼斯盯着凯洛特,等到周围的骑士全都散开了,才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还不等凯洛特回答,埃格尼斯就把佩剑扔回给了她。 这是她在昨天的练习后收缴的真剑,原本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交给见习骑士。但没想到凯洛特私自从其他骑士那里“借来”了这把练习的佩剑。 虽然是她们个人的赌局,但埃格尼斯一向不喜欢出格的成员,她在昨天缴了这把剑,还想着要是凯洛特能留,就让她从自己手上把这把剑夺回去。 可惜没有这时间了。 赫碧昂的命令大于天,即使是她,也没有权利和家主抗衡。 话在嘴里转了很多道弯,最后说出口却变了味。 “不要让小姐久等。”身手日渐迟钝的老队长说,“去吧。” 凯洛特握着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这位黑发的骑士队长一向以“剑士”自称,而非骑士。她说自己不曾效忠,也总会有人取代她。 “没有人喜欢一位上不了马的骑士。”她自嘲着,总在下雪天说这样的话。 埃格尼斯骑术不好,每年也只在丰水期后下山看看村子。她不在雪里带队,在什诺特,这样的骑士等同于废物。 但家族里几乎所有骑士的剑术都是她教的。如何握剑,怎么练习,每日不能过度苛待自己的身体。 要珍惜手腕和脚踝,不要浪费自己的膝盖,刺出时要灵活,不要用脊背当做武器。 这些都是她教给凯洛特的。 她不善言辞,情感却很鲜明。 凯洛特看着她,回答是。 10、第 10 章 一旁的灌木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金色的脑袋以为别人看不见她,想方设法地一边伪装一边探出头来。 埃格尼斯的视线停在那边,凯洛特跑过去,停在佑莉面前。 脑袋安静了两秒,然后小心地扬起来,有点尴尬地道:“能看见啊?” 凯洛特盯着她被灌木秃掉的树枝挂住的头发,想了想该怎么把这句话带过去。 “没有。”她说,“藏得很好。” 其实整个骑士队都看见了,大家都好奇小姐为什么要过来。 佑莉不信:“那你怎么发现的?” 凯洛特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有感应。” 佑莉:“……” 她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服,故作镇静,“你这感应能随时随地找到我?” 凯洛特点头。 佑莉:“哪有这么神奇的事。” 佑莉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说谎的痕迹,没想到凯洛特的表情太清澈,让她一时都有些语塞。 对着这张脸,她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像春天刚到,雪刚化,找不到食物的仓鼠。’佑莉心想。 凯洛特的头发是很少见的红,这家里什么颜色都有,公爵脑袋上像雪,帕茜脑袋上像冰,果妮和玛丽都是烤糊的面包的颜色。 家里深的浅的都有,反倒是她自己,这一头金毛,没有谁和她一样。 凯洛特虽然不是金毛,但她在骑士的队伍里一站,比谁都显眼。 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普通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的事?” 凯洛特本来还很轻松地盯着佑莉看。 这句话一出,她握在剑柄上的手立马收紧了。 佑莉不意外她的反应,她只是想从凯洛特的表情中知道她愿不愿意留下。 对她来说,其他的都不重要。 人类的嘴巴不诚实,但眼睛很少骗人。 就像赫碧昂总是说自己要忙工作,但每一次都是在逃避。 佑莉问她:“你想不想留下来?” 凯洛特只是看着她。她的手紧张得发白,口中说不出一句话。 “我站在这里等你回答。”佑莉不知道自己的手也有点发抖,她觉得今天的风有点冷,索性把手往后藏。 手心里攥得都是汗,佑莉安慰自己,说就算她不愿意留在这里也没关系的。 大家都会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凯洛特对拉普托尔没有任何归属感,也很正常。 就像她其实也没有办法把这里完全当成自己的家,只是修女告诉她,这是唯一能够容纳她的地方。 所以佑莉就来了。 “我……”凯洛特的声音响起。 佑莉闭上眼,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她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佩剑碰撞出轻轻的响,佑莉对这种声音很熟悉。赫碧昂每一次回来,都会把这种声音带回来。 这声音一直让她感觉紧张又安全。 此时此刻更是如此。 “我想留在这里。” 佑莉“刷”地抬头,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只好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常。 “你说你愿意留下?”她向对方确认道,“这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是其他人逼迫你做出的选择吧?” “不是,”凯洛特说,“我想留在这里。” 一颗心缓缓地落下来,安心之余,一种后知后觉的委屈浮现出来。她以为这个人就这么讨厌这里,讨厌到不想和自己说话,也不愿意交待自己的名字。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要交个朋友而已。 “什么嘛。”佑莉把有些哽咽的声音吞下去,“原来不是不想。” 冷静许多之后,她对凯洛特道:“我去和赫碧昂大人说。” 拉普托尔家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小的骑士。 佑莉:“我去让你留下来。” 可惜的是,佑莉还没冲到公爵的书房去实现她的豪言壮志,这行动就被打断了。 她从帕茜那里得知,在自己得知这件事之前,凯洛特已经努力了很多次。骑士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去处,凯洛特对拉普托尔家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成为骑士。 用武力和天赋征服赫碧昂,是唯一让她松口的办法。 然而,赫碧昂在这段时间,完全不听关于这小见习骑士的任何声音。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何和帕图西亚相关的信息都不想看见。 所以即使凯洛特想到了办法,也无从实施。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有些失望,最后任由帕茜将这件事告诉佑莉——她不得不接受,她想要证明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眼里毫无价值。 只要别人一句“拉普托尔家不缺骑士”,就可以把她打发走。回到帕图西亚也好,去赫翠亚流浪也罢。 赫碧昂不在乎这一切。 玛丽安慰佑莉,说,赫碧昂只是太难过了,她使性子也不止这一次,你是知道的。 是啊,她知道的。 每年这个时候,赫碧昂都会回想起她的姐姐,家族里的仆人们对此保持缄默,谁也不敢提起来。唯一一个资历比较老道的人不是什诺特人,整天在后厨工作。这里的人没一个能够帮上忙。 佑莉有些气馁。她想,自己明明告诉凯洛特,想要换名字可以找她,自己明明这样说过了。 她以为自己拥有让人留下来的权利。 没想到还是自以为是。 “……玛丽。” “嗯?” 佑莉不敢把头抬起来,她的脸上全是眼泪,下半张脸还糊着鼻涕。 她为自己的自大和狂妄哭泣,一边难过,一边却还期望赫碧昂会因为自己改变想法。 “她为什么讨厌帕图西亚。” 玛丽坐在她的床边,用手帕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和鼻涕。 “有很多原因,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全部告诉你。”玛丽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即使是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了解的。” 但佑莉实在哭得她心碎。玛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想了一会儿,对她说。 “帕图西亚是西北领土上仅次于塞拉山的第二座高山,在金云之城这名字还没落到她头上的时候,这片大陆上只有塞拉山一座神山。” “她原本归属拉普托尔家族管理,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意外,或许枫琴还有救。” 佑莉问她:“是因为黄金吗。” 玛丽点头,把手帕放在一边,“相比于北原的枫琴,帕图西亚人选择了更富裕、商路更广阔,贵族势力更多的赫翠亚。对枫琴人来说,帕图西亚背叛了枫琴。” 如果没有塞拉山,那帕图西亚如今也是雪原。 如果没有塞拉山,在帕图西亚的火山喷发后,终年不散的阴云和海风将会让整座城市都化作生命的禁区。 如果没有塞拉山,富饶将永远不会沿着歌力诺长河降临赫翠亚。 但自然和土地上的事,谁说得清楚。 玛丽垂下眼睛,她看着在怀里打瞌睡的佑莉,合上手中的圣书。 佑莉被她说的东西念得睡着了,玛丽从床头柜上拿来圣书,也借此平复住了内心杂乱的思绪。 她搞不懂枫琴国的旧账,也想不明白赫碧昂的家族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帕图西亚独立出去。 世代和自然都很难猜测,与它们相比,赫碧昂的事或许还能用两个字解释。 “仇恨。”她呢喃道。 赫碧昂·拉普托尔恨帕图西亚。 第二天一大早,佑莉没在自己的书房里等到果妮,玛丽也不在这里。 除了一本被打开的《歌力诺传说》,好像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她问侍女,往日里对她很好的人们面面相觑,都选择了沉默。 “玛丽在哪儿?”佑莉问她们,“果妮呢?” 没人回复她,无论她问几遍,侍从们只有一个反应,她们沉默着垂着眼睛,或者移开视线。 佑莉的声音有点抖,好像逐渐确认了某个猜想一般,发了疯一样往下跑,穿过走廊,大厅,被蜘蛛网覆盖的地窖大门。 下面是充满细菌和污水的地牢。 玛丽和果妮都不在里面。 佑莉稍微冷静了下来,没把她们关在这里,就说明赫碧昂还没有发那么大的火。 玛丽昨晚告诉她,赫碧昂明天一早就会下山去,她这趟出门是为了帕图西亚。 上一次出行时,暴风雪还未停息,她们在山里发现了一辆从帕图西亚开来的黑马车,在那辆马车附近捡到了凯洛特。 而这一次,佑莉不知道她又带了什么回来。 然而,此刻侍从们的表现让佑莉明白,这件事开始变得复杂了。她或许无法承担其中的后果。 但是…… “得先找到果妮和玛丽。” 佑莉回头,一个穿着黑色工作服,套着袖套的女人站在那里。 是苏瑟。 苏瑟平静地看着她,她手里拿着什么,见佑莉跑出来,立马俯身扶住她。 “请不要在屋子里奔跑,”苏瑟道,“会摔跤。” 她大概是才补完觉,凌晨四点换班睡到现在,也才刚过几个小时。 佑莉知道自己最好别太和苏瑟耍性子,可是现在—— “玛丽和果妮都不见了,”佑莉抓住她的裙摆,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些,她向苏瑟哭诉道,“我问其他侍女,都不愿意说她们在哪儿。” 苏瑟拍了拍她的后背,让佑莉冷静下来。 她蹲在佑莉面前,看着这个满脸眼泪的女孩,迟疑片刻,“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佑莉:“……为什么,玛丽她们做错了什么?” 是家族内的事情没有安排好,还是忘记削中午的土豆? 苏瑟摇摇头,把手里的信交给佑莉。 佑莉低头,接过那封盖着金黄色封戳已被打开过的信。 这下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她问。 苏瑟说:“两年前。” 两年前。 佑莉将信封打开的地方撑开,里面的信件已经被取走了。 这封信,并没有在信封上标注留下的时间,但是苏瑟两年前就在这里,她或许知道一些什么,但是无法告诉自己。 “这种信,”佑莉顿了一下,“这些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如果只是从两年前的话,玛丽和果妮都有可能。 但如果时间更早。 “这一点我并不清楚,所以赫碧昂大人的意思是,将两位分开管束,”苏瑟轻轻地抱了下佑莉,留下一句话后,起身,“直到找到与帕图西亚私下联络的人为止,她们都无法自由行动。” 佑莉望着苏瑟,她的手没有离开对方的裙摆,“她们还安全吗?” “玛丽小姐的话,现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很安全。” 说的也是。 佑莉松开手。 玛丽的身份不一般,就算赫碧昂动怒了,一时之下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现在佑莉开始有些担心果妮,她没什么身份,在家族里的存在感也不高。 “我要去找一趟帕茜。”佑莉说,“她或许也知道点什么。” “帕茜?” 佑莉点头,“上一次赫碧昂出去就是和她一起的,今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临时返回,说不定骑士队里会有人知道。”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 佑莉心里这么想着。 帕茜和果妮的关系很好,听说自从帕茜很早来到家族时,就和果妮是朋友了。 她的整个见习骑士生涯,乃至以后的骑士之路都是和果妮一起度过的。 苏瑟来到家族内的时间还太短,有关果妮的事,她也只是知道一星半点儿。 如果家族内真的有人如公爵猜测那样,直到现在都还和帕图西亚有关系,那么帕茜应该多多少少会有所察觉。 11、第 11 章 另一边,凯洛特的骑士之路也并不顺利。 她几乎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了,帕茜问她,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你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她回答,“或许沿着这座山脉,翻到山的另一边去。” 帕茜有些惊奇地看过去:“你要去枫琴?” 凯洛特疑惑道:“枫琴是哪儿?” “喏。”帕茜伸出手,往她所说的山的另一面指,“那边就是枫琴。” 凯洛特朝她手指向的方向看去,一片白茫茫的雪好像要化,但那片雪原一直是这样。 在她短暂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去了就是死。”有人说,“那里已经变成这样的地方了。” 帕茜以为她听了这话会害怕,没想到凯洛特反而没有什么反应。 好吧。 帕茜叹了口气,“如果这里剩下两天给你,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这种问题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应该说,留在拉普托尔的这段时间就像是虚幻的梦境。而梦中的时间一向过得很快。 凯洛特很少拥有自己的时间,在她为数不多能够自由活动的时候,她总是在想怎么逃走,怎么活命。 而现在,她居然有时间来想,剩下的两天要怎么度过。 “如果可以的话。” 想多看两眼佑莉。 ——“所以,你们这两位偷懒的骑士、就这样把我晾在一边吗?” 她的声音飘在快要停息的风中,让凯洛特险些以为这是一场梦。 凯洛特很少在她脸上看见这种接近高傲的表情,明明眼角都好像哭过,有点发红,却还摆正脸,让自己看起来对所有事都应对自如。 “你在看什么,”那位小姐皱眉,“表情好奇怪。” 诞生在白日的幻境看起来总是像这样。美好,惑人,带着一些让人无法相信的圣洁,以为这是神迹。 后来冷静下来,凯洛特才发现这不是幻境。 佑莉确实在她面前。 她一脸无语鄙夷地看着凯洛特,好像在说——不,她真的在说,“就你这样还想留在拉普托尔家当骑士啊?” 凯洛特把剑收起来,似乎是完全没有受到这句话的影响,就在帕茜都以为,她要因为佑莉的口不择言生气时,这位平时看上去就十分冷酷不近人情的预备骑士反而神情软和了下来。 变脸快得令带教的帕茜都惊奇。 凯洛特:“你怎么有空过来这里了?” “因为我的老师被训了。”佑莉叹气,在这两个人面前换了个说法。 佑莉:“赫碧昂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今天一大早就在我的书房面前生气。我还想说过来问问帕茜,是不是出门打猎的时候撞见了什么东西,惹得她不开心。” 帕茜指了下自己:“啊?我?” 佑莉点头:“上次出去,她不就是和你一起的吗?” 帕茜挠挠头:“我也不是能一直当赫碧昂大人的护卫的,一般是由埃格尼斯队长来。” 虽然队长骑术不好,但现在不是暴风雪时期了。这段时间她的骑术完全能应付外出,护卫工作还是交给埃格尼斯担任的。 而且赫碧昂身边也有她们见不到的亲卫,或者说隐藏起来的暗卫? 帕茜知道她们的存在,只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些人。 佑莉沉默片刻:“我没胆子找她。” 帕茜表示理解。不是谁都有胆量和那位看上去脾气很坏、心情就差的大骑士说话。 佑莉话锋一转:“她回来了吗?” 帕茜摇头:“没有,但是赫碧昂大人返程是肯定会有一位骑士随行,虽然会比大人晚上一些。” 但不可能让她独自穿越风雪。 “那骑士说什么了吗?下山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帕茜回忆片刻:“现在风雪渐小,要不了多久,丰水期就回到。赫碧昂大人今日本来是打算去镇里,半路却又遇到一只车队。” 佑莉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道,是又“杀”了一只车队吧。 赫碧昂向来对闯入塞拉山又不交拜帖的商队没什么好脸色。他们一般干的都不是什么干净的活路,又犯了拉普托尔家对外立下的禁忌。 这山对外部是禁山,枫琴也是禁区。 但还是有被利益驱使的好事之徒每年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不怕死也不怕事。 有这下场,也怪他们自己时运不济。 不过赫碧昂也不是每次都会像今日这样处理,她虽然会有些小脾气,但日常还是表现得很像一位仁慈的“贵族”。上次送回来一只凯洛特,这次除了铠甲上的血,什么都没带回家里。 不过,除了随行骑士,跟随她一起下山的其余骑士们都还没有回来。 她大概不是因为路过的商队折返,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所以要快点回到家里。 这一点让佑莉有些紧张。 况且,最近进到山里来的车辆越来越多,佑莉察觉有什么正在暗中发酵。但她想不明白关键。 “这件事就到这里,如果有其他人问起来,先别说我找过你。”佑莉顿了顿,“你今天看到果妮没有?” 帕茜看上去毫不知情,她只说,“果妮不应该早上在和你上课吗?” 她果然不知道。玛丽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只有果妮不知踪迹。 佑莉叹了口气,随口说:“最近送到的信呢?” “信不多,您也知道的。塞拉山上通讯十分闭塞,一直也只有雪鸮来往。”帕茜摸了摸下巴,“不过那几只平时也是果妮在喂,最近没听到她说信的事,大概也不太多吧。” * 佑莉顶着侍从们的视线,爬着楼梯走到赫碧昂的书房前时,骑士们已经开始上午的练习了。 她本来想早点向赫碧昂说清她的心意,告诉赫碧昂她想让凯洛特留下来。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她如今行动的重点了。 书房的门紧闭着,佑莉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站在走廊末端的侍女看她站在书房面前,面露不忍。 佑莉似乎就打算站在这里,这个上午都不会离开了。 “小姐。”侍女开口,“请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赫碧昂大人发话,今天谁都不会见的。” “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待一会儿。”佑莉对她说,“我会一直等到她从里面出来的。” 不是的,小姐。 侍女好几次想要开口。 即使是你,她也不会见的。 但佑莉看上去还是不打算离开,她先是站着,后来腿酸了,又蹲下。 屋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您这样会着凉的。” “没关系。”说着,佑莉打了个喷嚏。 她捂住自己的鼻子,看上去有些无措。 侍女站在走廊末端,抿着唇,过了一会儿,佑莉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您还好吗?” 佑莉立马摇头:“我没事!” 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侍女想。 她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赫碧昂说今天不要让任何人见她,尤其是埃格尼斯,但佑莉小姐的话……应该算是了例外吧? 毕竟玛丽侍女长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现在小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带着她们所有的侍从都很紧张。 起先赫碧昂好像不太在意佑莉,所以她们这些人也就拿她当普通的小孩对待。后来赫碧昂自己的态度也变了。 要是能有一个人改变这个局面,或许她们也能早点放松下来。 想到这里,她像是总算过了自己心里的那关,挪动脚步,站在佑莉身边。 看着抬起头,鼻子都憋红的女孩,从兜里拿出手帕,“请让我看一下……” 果然是有点流鼻涕了。 手很冷,今天这个天气,身上穿这种衣服,虽然可爱漂亮,但完全不保暖。 也不知道她的侍女是怎么照顾她的—— 擦完佑莉手上最后一点水渍,侍女突然想起来,苏瑟昨晚守夜,今天早晨负责佑莉的两个侍女都是平时不熟悉事的人。 加上赫碧昂大发雷霆,她们估计也有些蹑手蹑脚,因此对小姐怠慢了。 她想让小姐放弃找公爵,回自己的房间,一对上视线,就看到她亮晶晶的蓝色眼睛。 “谢谢你,露缇雅。” “……” 露缇雅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佑莉的脸颊。 她还记得这个孩子刚来到拉普托尔的时候,玛丽已经在这里当了四年有余的教母,虽然赫碧昂不承认自己是她的教女,但玛丽一直坚持说赫碧昂会有孩子。 她把赫碧昂气得够呛,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在玛丽来到这里的第五年,真的有一个小孩被送到家族当中。 那修女还没把事情交待完就死了,露缇雅当时跟着公爵一起出去,冒着雪,顶着风,看到一地的血。 她想,这修女怎么这么笨。 弄丢了自己的命,也保护不好自己怀里的孩子。 死了就没有任何人能看管佑莉,死了就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她在拉普托尔家得到应有的待遇。 死了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所有人都认为,这里的一切都由赫碧昂公爵一人说了算,佑莉是个外来的家伙,但只要赫碧昂喜欢,那她就是拉普托尔家族的小姐。 将一个孩子就这么塞给贵族的家主,随后在冻土上死掉。太疯狂、太糊涂了。 那晚露缇雅对修女抱着鄙夷的情绪,处理了她的尸体。要是没有玛丽,说不定佑莉现在还在后厨和果妮一起削土豆皮。 她想说,你遇到了对你很好的玛丽,遇到了还能心软的赫碧昂大人,遇到了还不算残忍的拉普托尔家族。 你真的很好命。 最后露缇雅什么话都没说,她站起来,轻飘飘地微笑道:“原来您记得我的名字啊。” 她以为这就是句场面话,小姐们对侍从都是这样,有时候记一两个名字,反正叫人来干活的时候,只要出声就会有人答应。 只要她们想要,让露缇雅立马改命叫西帕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现在在练武场的帕茜骑士会不答应。 谁知小小的佑莉跟着她一起站起来,她微笑着回答她,看起来无比真诚,“嗯,我记得每个人的名字。” 她说:“你们的,骑士们的,还有果妮养的传信雪鸮。” 12、第 12 章 露缇雅心里刺痛了下,她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一双手向她伸来。 “露缇雅,”佑莉对她说,“手帕。” 虽然不解,但露缇雅还是将手帕放到了她的手上。 佑莉把它好好收起来,“我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露缇雅吓了一大跳:“请不用这样,这种事交给我们来就好!” 佑莉朝后一躲:“这不行。” “佑莉小姐?” “你是赫碧昂的侍女,但不是为我工作的侍女。这手帕是我借用的,”她眯着眼睛,好像在希望着什么发生一样,“如果你想为我做些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她的去处吧?” 佑莉转头看着书房:“她在里面,对吧?” * “我先说好,”露缇雅在书房内站定,她靠着最内侧的墙,俯身对佑莉嘱咐,“如果赫碧昂大人在发火,一定要尽快出来,千万不可以在她身边逗留,您听明白了吗?” 佑莉还是第一次进到赫碧昂的书房。以往只有在玛丽要离开她的时候,她才能在解释的话里听到这个地方。 赫碧昂其实也不常待在书房。一旦她不见了,不是在练武场,就是在马厩。 她不爱处理公文,所以对佑莉来说,宅邸三楼的书房是一个相当神秘的魔法屋。只要进了这个屋子,里面发生的一切协商和谈话,都要保密。 除此之外,她还不知道在书房里还有一个房间。 “这是赫碧昂大人平时休息的地方,饭后她不会回卧室,这里其他人也很难进来,所以能算得上宅邸中最安全的地方。” 露缇雅视线扫过褐色的墙面,窗帘将一半的光线都阻挡在外,只有她面前这一小块的地方是明亮的。 在阴影中的墙面之上,挂着历代家主传下来的甲胄和佩剑,此外,门边还立着一把黑铁打的重剑。 除了赫碧昂和她的长姐,海赫·拉普托尔,其他骑士都无法举起这把重剑。就连平时打扫卫生时需要搬动,都得找四人来合抬。 也是这东西平时能给赫碧昂很大的安全感。所以一有事,她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像现在这样。 她发起疯来一向不管对面那人是谁,所以露缇雅才会尤为担心。佑莉不像其他骑士,她只有那么小。 露缇雅要佑莉将自己刚才告知的事再重复一遍。 “里面是全封闭的,只有大门一个出口,一旦赫碧昂大人有大发雷霆的迹象,就要赶快出来。”佑莉看着露缇雅的眼睛,张了张嘴,说出最后一句话。 “墙面上有很多小机关,都很危险,但只要不触碰就没关系。” 露缇雅纠正她的说法:“是一定不能触碰。” 佑莉讪讪地重复道:“一·定、不能触碰!” 露缇雅的神色缓和下来,她的视线落到门后的房间中。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钥匙,放进锁孔中。佑莉听到她放轻了声音。像是咒语,又像是安抚。 伴随锁扣的一声轻响,露缇雅的手推了推她的后背,“好了,现在能进去了。” 露缇雅没有骗她。 佑莉看到暗室的第一个想法是,赫碧昂果然在里面。 身后的门轻轻虚掩上,露缇雅告诉佑莉,自己会在外面等待她回来。 没关系的,佑莉。 她给自己打气。 一旦有什么万一,就赶快往外面跑——赫碧昂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她的猜想没有出错,赫碧昂的确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她的情况看上去真的很糟糕。 佑莉从来没有见过状态这么差的赫碧昂·拉普托尔公爵。 暗室里几乎没有光,贴着地板的墙面上偶尔会嵌着一两个发光的夜明石,但这东西不算多,所以也照不到赫碧昂的身上。它们贴着地面,显出一圈轮廓,像一圈依偎的火虫,延伸到一角的人的身边。 她靠在一整面的书墙上,腿上挂了一条毯子,手搭在旁边,掌心下面就是一把剑。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她还维持着打猎时穿戴的装束,只把腿上的装甲卸了下来,胸背的护心还戴着。 即使是小憩,也睡得极不安稳。 佑莉没有想到她就这么坐在书房暗室的地上,即使赫碧昂不像玛丽那样注重自己的礼仪,但她也不曾露出这样失态的样子。 刚才佑莉在脑中构建了很多种可能性,她想赫碧昂可能会在自己的领地上大发雷霆,又或者深沉地站在某个角落,等到她出现之后,神秘地告诉她,一切都是为了测试某人而搭建的游戏。 但她没有想过公爵会坐在这个角落里。 睡觉。 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赫碧昂看上去更像是累倒了,她在极不安稳的状态下,决定休息一会儿,结果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晕了过去。 佑莉小心地走到她身边,在赫碧昂手边,油灯的烛火还在摇晃地亮着。 那火看上去很微弱,马上就要熄灭了。 佑莉第一次学着其他人对她那样蹲下来,蹲在赫碧昂公爵的身边。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但赫碧昂好像醒了。她的衣服和甲胄在昏暗中碰出奇怪的声音,她的嗓子微哑,好像还在梦里。 即使如此,她还是认出了佑莉的影子,“佑莉……?” 那声音缓缓确认:“你是、来找玛丽的?” 佑莉摇头,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声音锁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她只好靠在对方身上,在心里想,我是来找你的,赫碧昂。 她让佑莉想起去年大雪封住塞拉山的时候。那时赫碧昂和自己的关系还不好,她们在大厅里烧火,骑士们顶着头顶压下来的雪,把所有的烟囱清理出来。赫碧昂坐在她身边,代替染上风寒的玛丽给她讲睡前故事。 佑莉记得那一天自己的脸在发烫,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和玛丽一样发烧了,所以赫碧昂会这么温柔地对待她。 赫碧昂告诉佑莉,在这样的大雪里狩猎,有时能进入一种猎人们一直都在追求的心流状态中。猎人们的心跳会和猎物逐渐一致,在平静的呼吸中,在风雪压过一切感官的信息里,猎人能感受到猎物的想法。 佑莉忽然就想起这件事了。她想,那赫碧昂现在会是什么样?她在想什么。 如果心脏离得够近,她说不定也会像那样听见她的声音。 赫碧昂的心跳声很慢,像是久经风霜的车轮,驶过干涸河滩,她的内心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佑莉问。 她听到这个问题,好像是醒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移到佑莉身上。 “我会让她们出来的。”她说,“很快。” 她说,“很快,找到这封信来的地方,我就会让她们出来。” 佑莉被她轻轻地推开,赫碧昂看上去不太正常,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就连平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如今都显得有些暗淡。 赫碧昂平时不会这样的,她虽然是公爵,但更像一位不懂如何和其他人相处的骑士。她从来没用过严厉的言辞对佑莉,也从不打骂。 佑莉感觉有点难过,赫碧昂好像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她不擅长惩罚别人,她只更擅长用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 她不是温柔的母亲,却已经在自己能力中做到最好了。 佑莉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对她来说,还不认为自己能在赫碧昂心中到达那个高度。 她或许没那么重要,对家族而言,也不是必须的。 她或许是累赘的。 可是赫碧昂还是会用以前那样温柔的态度对她。 “我来帮你吧。”她对赫碧昂说,“现在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帮你了。” 我来帮你弄清楚这些东西,不管是帕图西亚,还是有关玛丽、果妮的其他麻烦事—— “……” 佑莉想了很久,依旧是没能把那个称呼说出口。 这身份对她来说甜蜜又沉重,她坐在赫碧昂面前,看着她重新沉入梦乡。她把毯子盖回赫碧昂的身上,最后捡起手边还发亮的提灯。 地板上散落着所有她找来的信件,从赫翠亚来的,从帕图西亚来的。 佑莉开始庆幸自己在玛丽的课上学着认了很多字。她把所有这些收集起来,出了暗室,要露缇雅照顾好赫碧昂。 …… 其中一封信的背面引起了她的注意,佑莉把提灯放到一边,丝毫没注意到露缇雅把它拿走去补了灯油。 那封信上写着一个署名k,同时也注明了它的来处,确实是帕图西亚。 她还未长大的手掌盖在那份信上,忽然理解了赫碧昂的力不从心。 不是其他人仿造的信戳,也不是有心之人用来挑起矛盾的武器。 背叛就在她们之中。确有其事。 这个家族中有人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给家族的“宿敌”通风报信。赫碧昂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也不知道对方已经知晓了这个家族的多少内情。 佑莉虽还不完全了解帕图西亚,但她知道,这地方满载着命运、争端和悲痛。一个理应成为西北储金地,为贫瘠的土地输送资源,可以培养成经济要地的地方,却以三十年前火山爆发为因,引动了当时正在开采的矿脉坍塌。 灰烬、碎石,一万七千公顷的矿区,四万余公顷的村庄、农田被全部摧毁。 本应受到重建的帕图西亚却被闻讯而来的猎金者抢先独占了。他们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公会,聚集在一起,让整座北原都因这黑色禁区,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他们势单力薄,又难以攻陷,赫翠亚想要收回帕图西亚,却不想和对方合作。 想要吞并的人,独占利益的人,寻找出路的人。还有站在更高的山上,加入这场争夺的人。 佑莉冷静地把所有信放在一起,她把所有的信息装进自己的大脑。 现在知道为什么赫碧昂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她在害怕。” 佑莉的呢喃落进一旁等待着的露缇雅的耳中。 赫碧昂害怕自己信赖、托付真心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 13、第 13 章 想到这里,佑莉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无法被现在的拉普托尔家族解决的事,她们无法将任何一个人逐出塞拉山。 玛丽来自赫翠亚权势强盛的传统贵族家族,她本身就象征着权利、血脉和机遇,她能帮拉普托尔家走出现在的困境。是家族有力的同盟。 果妮作为上一任家主留下来的侍从,侍奉家族二十余年,基本等同于赫碧昂的玩伴,她陪伴家族困难的二十年。是赫碧昂忠心的同伴。 她们一个见证家族的“新生”,将陪伴家族走向加入赫翠亚帝国的未来;一个背负“过去”,一直追随着拉普托尔的来路。 赫碧昂不想怀疑任何一方,对她来说,这两人都是难以割舍的。然而事实正是——她们任意一方都有和帕图西亚合作的可能。 赫碧昂大概是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在这封信刚一出现时就有这么多的资料。 她必定要以拉普托尔家族家主的身份作出决定。 去掉潜在的危险,剔除对家族不利的部分。 她作为家主,享受家族权利、侍者侍奉、骑士保护的同时,必定要承受这些痛苦。 她必须接受其中的一人将会离开、或在她手中死去这事实。 佑莉感受到和她一样的无助。 权力唤起赫碧昂心底的痛苦面。她要手刃自己亲近的属下、朋友,她要接受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的,这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令她难受。 赫碧昂在权力和无力当中挣扎,长期紧绷的情绪在高压下错位,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佑莉不忍看着这一切发生。她想,现在还不能向背叛者问罪。至少在拉普托尔家族强大起来之前,都不能向她问罪。不能将事情堂而皇之地公布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什诺特人讨厌帕图西亚。 一旦这件事暴露,那么赫碧昂必然会面对这样一个困境:她会听到这片土地上民众的声音,同属于家族的侍者们或许也会对她产生质疑。 她不想让这个人离开,但对她的宽容恰好彰显了家主的无能,这代表她在容忍仇恨。 赫碧昂是继承了家族的血脉,才成为了如今的拉普托尔公爵。但现在北国已经灭亡了,公爵爵位也随着国家的消失,成为了一个空头的名号。 如今她还能站在这里,全部都是依靠着属地的人信赖她,她不可能随意把这份信任埋葬。 佑莉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那想法的声音逐渐变大,最后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 握在她和赫碧昂手中的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个一旦失败、就会将她们,将家族和外来者全部毁灭的魔鬼之匣。 她喃喃道:“要先把她放出来。” 在赫碧昂亲自下令取消她的禁闭之前,让自己的“特权”越过赫碧昂下的禁令。在表面上和平地解决冲突。 这是唯一既能规避在当下就要审判罪人的压力、又给家族成员喘息时间,并且在剩下的时间内掌握主动权的方法。 至于实施禁令的地点。佑莉能回忆起一个地方。 如今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个空间适合藏人关禁闭。其他人都不常去那儿,不知道它的功能。 幸运的是,她知道在哪里。 …… 塞拉山不适合居住。 这话其他人不知对她说过多少遍。 有人说过去的枫琴比塞拉山要暖和很多,即使下雪,也不会被整日整夜地把大地掩埋。虽然这多多少少有北国神塔的功绩。神塔倒了,条件自然差了。 塞拉山是很高、很冷的地方,大雪飞到这里,还不等凝结成冰,就已经被其他的雪盖住了。 修女对她说,你接下来的时间会过得很艰难。 佑莉宽慰她,没关系的,我能够忍受。 话虽这么说,心里也做足了准备,但不得不承认,她的意志在自然的伟力下不堪一击。 佑莉到拉普托尔以后,在这里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冰冻、寒冷,身边的人也像雕塑一样日日夜夜僵着脸。 于是她又听到侍者们告诉她,塞拉山是不适合生存的地方。你应该回你的教堂里去。 但赫碧昂从未开口让她离开。 佑莉知道,家族里的其他人告诉她这一点,不止是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同样也是为了让她记住,这些人为了让她活下来做了多少的努力。 佑莉的病奇怪,她不是单纯的体弱,也不是容易染上风寒。有时天气好上一些,她反倒开始发烧。 这情况持续了一年,在佑莉来到拉普托尔的第二个冬天,总算比之前好上了一些。 这段时间里玛丽对她百般呵护,什么事都尽心尽力,无论是守夜还是喂药,找能够医治身体的办法,所有的她都试过。 佑莉容易在夜里惊厥,她就一整夜地看着。治病的药草托人去换,真金白银也全从她的口袋里出。 所以她和玛丽的关系是最先变好的。和玛丽相比,赫碧昂更像是一个冷漠的房东。即使玛丽一直告诉她,赫碧昂才是修女让她认的母亲,佑莉也一直无法以这身份自居。 佑莉害怕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女人,她身上配着剑,爱好粗鲁又危险。她没有玛丽博识,说着话的口音也没有玛丽温柔。 她总是冷冰冰的,眼神也不柔和。 但佑莉喜欢她的头发。 银色的,每一次练剑骑马时都会飞起来。 佑莉在门厅等她回来,总是会在雪中先找到她头发的影子。还有她的坐骑,她说那才是她的女儿,一匹年岁不小,但身体依然强健壮硕的棕马。 那似乎是很值得纪念的东西,但是佑莉不知道它的来处。 总之,赫碧昂是个她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亲近的对象。 在玛丽告诉她必须认赫碧昂做母亲后,佑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接受。她更喜欢玛丽,而不是看上去有点凶巴巴的赫碧昂。 她对玛丽道,“我讨厌权力,也不想变成下一任拉普托尔公爵。” ——所以,能不能就让你做我的母亲? 玛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那是佑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意,也是玛丽第一次向她黑脸。玛丽说,这是你的命,神赐的命。 佑莉知道她信神,这神是她的家乡东都信尼尔的教堂里的神。 但佑莉不是。 佑莉不知道自己出身的枫琴教堂和邻国的赫翠亚是不是跪拜的同一尊神像,但她不喜欢玛丽和她说这样的话。 渐渐地,她也不和玛丽提起这件事了。 到第二年,赫碧昂一连小半年都被大雪封在屋子里,佑莉再怎么不想和赫碧昂接触,不想接近她的“命运”,她俩也难免有碰头的时候。 那时,这位二十多岁,对公务还不熟练的年轻家主对上她的视线时,露出明显慌张的神色。 “嘘——”她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终还是像和小孩玩游戏那样,悄声蹲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玛丽呢?” 佑莉告诉赫碧昂:“我在躲她。” 赫碧昂小心地打量她,像看着一个玩具。 她的个子比佑莉大得多,蹲在佑莉面前像一只雪狼。 虽然赫翠亚的人唾弃拉普托尔家的继承人是“没长齐毛的雪鸮”,但佑莉觉得赫碧昂更像是狼。 或者狐狸。 这只雪狼睁着她漂亮的眼睛,有些意外。 “我也在躲她。”她说,“看来我们臭味相投。” 佑莉被她逗笑了,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赫碧昂其实和她一样,还是个小孩子,一点都没有长大。那个时候,赫碧昂就带她来了这个阁楼。 它在屋子的一角,而非正中,倾斜的楼顶压下来,让成年人要弯着腰才能走到边缘。 这里即使是小孩子也可以不用木梯就能爬上去。 “姐姐在我犯错后就会把我关在这儿。”赫碧昂对她这么说,“后来,这里就变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它不是监牢。只是一个狭窄的房间。用来安放不听话的小孩。 …… 佑莉找到果妮的时候,她正蜷曲在这个狭小的阁楼里。佑莉不知道她在里面待了多久,冷不冷,痛不痛。 关心的话还没说出口,果妮那双黑暗里的眼睛率先看了过来。佑莉以为她是高兴自己终于被找到了,于是有些兴奋地对她说:“果妮,你没事吧!” 果妮黑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微弱的呼吸替代了窗外吹打的寒风,浅浅的,让佑莉察觉到一丝不对。 不好的预感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佑莉下意识地想喊她的名字,在此之前,果妮动了。 “……小姐。”她伸长脖子,一下子撞到头顶的木板,倒吸了口气。 佑莉着急地看着她,果妮缓慢挪动身体,从阁楼里面出来。 这个阁楼的锁在外面,在里面的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佑莉不知道果妮被关了多久,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没有那么暖和了。 什诺特虽然已经回暖,但顶层阁楼的温度还是不算高。 就连现在,她晚上睡觉时的房间里都还点着火炉。 这里怎么会不冷呢,怎么会不让人害怕呢。 即使赫碧昂没有让她在这里死去的意思,但…… 一定很想逃出来吧。 “我来给你搭把手。” 她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掌。 在她的袖口边上,蹭上了一道陈旧的金色火漆印渍。 14、第 14 章 果妮的视线一下子就落到了上面。 佑莉知道,她已经看到了。 她维持着笑容,一直这样伸着。 果妮·吉罗恩很聪明,会审时度势,就算一时没能明白过来,回到侍者中去后,也很快就会得知她今天去找过赫碧昂。 佑莉将果妮带离这个狭小的阁楼,她领着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瑟等在那里,房间中准备了热水。 等果妮回过神来以后,苏瑟告诉她,今天不用去厨房了。 其他侍者已经分担了她的工作。 “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所以先做了这样的打算。”佑莉代苏瑟这样解释道,她握着果妮的手,学着她的教母那样宽慰果妮,“今天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果妮冻得不轻,看样子也是吓到了,脸色煞白,坐在她身边也在不停发抖。 “别害怕,果妮。” 送走她之后,佑莉告诉苏瑟,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只是这里她愿意苏瑟一起跟过来。 玛丽的房间在一楼正对着家主书房的位置,景色不差,夏季绿色成荫。 只是在冬天,这里算不上是什么暖和宝贵的位置。 佑莉敲响她的房门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一声爱搭不理的回音。 “不见。” “叩叩叩,”佑莉继续敲了三下,“玛丽!是我!” 里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很快,门就被打开了。玛丽平静地站在门口。在她面前,只有头发乱糟糟的佑莉安娜一个人站着。 “你是偷偷跑过来找我的吗?”她扶住门框,似乎在遮挡着什么,“赫碧昂还在生气,你不应该过来的。” “可是玛丽你明明不应该被关在这里。”佑莉伸手去扯她的衣袖,被她一下子抽开了手。 “听话,”玛丽的表情柔和下来,她的眼睛微微颤动,随后俯下身,“你是到哪里去蹭到这么多灰尘了?” 佑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的裙摆上多了一道突兀的痕迹。她想,大概是进到暗室之后蹭上的,那地方除了赫碧昂和她的贴身侍女露缇雅,平时进去的人很少。 ……还有阁楼。 “我去找了果妮,还有赫碧昂大人,”佑莉向她解释,“我只是觉得——” 玛丽的瞳孔中,仍能看见她平常一贯的温柔。 玛丽对佑莉说:“在没获得赫碧昂的准许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 “即使她只是在发火吗?”佑莉盯着她的眼睛,“我不喜欢随便发火的大人,为什么不是她听玛丽的话?” 玛丽对她摇头,她蹲下来,帮佑莉拍掉上面的灰,整理好裙子,“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吗,我之前教过你什么。在没有看见全局的情况下,不要妄下结论。” 她的手指细长,骨节稍显分明,那只手向上抬,轻轻抚住佑莉的脸。 将她的脸庞往上抬。 “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玛丽注视着她的双眼,这么说道,“赫碧昂有她自己的立场,所以不能随意行事,她性格直率,在你看来或许决策有些鲁莽,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会相信她吗?” 玛丽点头:“我会,至少在陪伴你的这段时间里,我会相信她的决策。” “那你更应该离开这里,”佑莉抬手,蹭着女人落下的一道发丝,合在她的手背上,“这样才能真正帮到拉普托尔公爵。” 玛丽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诧异,片刻后,她的神情冷下来,又在再一次审视佑莉时回过神来。 “是的,你在帮她。”玛丽喃喃道,随后不可遏制地笑起来。 佑莉等待她的回应,在这段时间里,她透过玛丽手臂下的空间,瞥见她桌上摊开的笔记。 和一张正待封装的纸信。 * 如她所料一般,玛丽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宅邸里,侍从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好像今天并不特别,这仍是一个落雪的日子。 审判叛徒一事暂时搁置了。 佑莉想。 雪要离开了,所以她们正在打扫走廊,更换地毯。再过几日就要把厚重的,难以看到顶的通天窗帘拆下来洗干净。 这窗帘高得能把人盖住,佑莉在玛丽之后回到大厅。她抬头,看见赫碧昂。银发的女人站在三楼的走廊末端,在和露缇雅交谈。 佑莉找到她的时候,她们刚结束自己的对话。露缇雅的脸色不算太好,但与赫碧昂比起来,那是好了不少。 佑莉跑过去,扑到赫碧昂的身上,一边撒娇,一边将从厨房带来的曲奇塞给赫碧昂。 赫碧昂为难道:“你找到她们了吗?” “当然,”她说,“这场躲猫猫是我赢了——你没有奖励给我吗?” 赫碧昂解开零食袋子,站在一旁的露缇雅表情惊讶,因为她正看见赫碧昂俯身,一勾,轻松地将佑莉一把抱起来。 她现在已经能够完全自然地和佑莉说话了。 赫碧昂顺手塞了块曲奇到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在嚼,就咕噜咕噜地冒出评价,“别人做的?” 佑莉想,‘她果然很在意。’ “对,这是其他姐姐帮忙做的。今天果妮陪我玩,就没有在厨房帮忙。”她笑着说,“赫碧昂大人喜欢果妮吗?” “不。”她下意识否认道,察觉自己说出口的话之后,又闭上眼。似乎是要压抑住自己别扭的情绪。 再睁眼之后,佑莉已经无法从她的脸上捕捉到更多的无措了。赫碧昂在短暂的时间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对佑莉说,“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突然无法改变,这很正常。 佑莉坐在赫碧昂的臂弯里,为了维持平衡,只好贴在她的身上。见赫碧昂已经没有异样,说,“今天只是出了点意外而已。往后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像过去一样。” 赫碧昂平静下来的眼中再次露出挣扎的神色。 …… “不可以逃避。” 赫碧昂一惊。 她的视线被这声音吓得飘忽了一瞬,又黏到怀里的孩子身上。 在她身边,佑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很多了。 她比之前看起来更大个,更挺拔,脸上神色更坚毅。 而且,她看上去决绝很多。 她已经是个充满勇气的孩子了。 佑莉看着自己。一切就像在阁楼前捉到她那天一样。 赫碧昂想说服自己相信佑莉像她所说,只是在玩一场捉迷藏,但又不得不想起今天她的眼神。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暴露的冷静的心跳声。 作为她的“女儿”,这身份是百试不爽的通行证。 任性也好,不满也好,欲望也好。 藏在身份下面,比任何遮掩都更具说服力。 佑莉把脑袋埋进赫碧昂的颈窝,她很少这样亲近她,也知道这位陌生的母亲从未习惯过比这更近的距离。 她的声音小而细微,像秋风后落雪前的蚊吟,隐隐浮在赫碧昂的耳朵里。 “不可以回避帕图西亚,不可以像处理一只苍蝇那样,将它赶出自己的视野,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它的卵,行走过的痕迹,一点一滴,都在暴露它存在过的事实。 “因为我们离得太近了,在很近的位置,即使捂住自己的眼睛,也能闻到它的气味。” 赫碧昂不由得问:“那要对过去既往不咎吗?” 佑莉摇头。 “也不可以那样做。”她从躲藏颈窝的黑暗中偷偷冒出个头,又把自己放回黑暗中。 赫碧昂笑着逗她,“如果她变本加厉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佑莉扶住她的肩膀,在她手臂上坐直,“那就是连我的力量都不够用的时候了!” 赫碧昂没有被她拙劣的演技逗笑。她的脸颊在刚在的笑容中渐渐变得僵硬。 赫碧昂仍然在紧张未来。 佑莉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没人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过,至少现在,一切还是和平的。 她朝赫碧昂眨眼:“别担心。这两个未来都不会成真的。” 人会为自己的欲望做出很多选择,有的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笑。她们总是有很多机会,相信自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变得更好。 但真正走上的路只有一条。 一旦做出了选择,其他的可能性都会消失。 不管是生还是死,富贵还是贫穷,繁荣或是毁灭。 在诞生的那刻,命运的句点就好像已经从天空落下。 今天她用自己身份的便利处理了这个小小的争端,为两方争取到时间喘息。 联络帕图西亚那人的目的尚未因此暴露。 欲望藏在雪原之下,无人知晓什么时候会再度膨胀。站在危险边缘,对此一无所知之人也不知何时会被一并拉入深渊。 但在未来的某一天,这魔盒仍然会被打开。被粉饰的太平也会如白蚁之穴,渐渐地,渐渐地,轰然倒坍。 …… 这天晚上,果妮·吉罗恩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之后,她的门被其他的人敲响。 迟疑片刻后,她一边揉着自己被挫伤的手腕,一边走到门前。 ——是谁,这句话还未问出,从门那边传来急切明亮的声音。 “果妮!你没有事吧?!” 帕茜。 果妮在门口呆呆站立了很久,久到门外的骑士以为她睡着了,哭晕了,出了意外,要踢门把她叫醒,才让果妮把门打开。 “——你!” 这声音停在门口那人的口中,果妮抬头,就能看见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已经。”她干巴巴地道,砸门的拳头悬在半空,迟迟收不回来。 “以为我死了?”果妮歪头。 她们相对地站着,受难的人反而更加平静。 帕茜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她声音喊得哑了,“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15、第 15 章 “没有,”果妮说,“赫毕昂大人没对我做什么。” “可是她们都说——” 果妮一口否定:“只是陪小姐玩了场游戏。” 帕茜看着她,“小姐今天早晨问过我。” 果妮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问我,你去哪儿了,还有,”帕茜迟疑片刻,说,“她还问了信。” “噢。”果妮应了一声,“可能是我整理的时候被她看到了。” “果妮!”帕茜焦急地抓住她的肩膀,被她一下挣开,“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果妮:“你相信我吗?”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帕茜气得眼泪打转,“但是你也知道,赫碧昂大人对帕图西亚是什么态度,拉普托尔的大家又是什么态度!你不可以被牵扯进去!” 果妮的心一直沉着,从今天看到赫碧昂的那刻起,她就知道有些事一定会暴露。 “不是我。”她说。 这话她可以无数遍和别人说。 但是帕茜…… 果妮的心往上跳起,又跳起一些。 她的眼睛开始变得雾蒙蒙的,那双总是和帕茜吵架、总是装着愤怒的眼睛突然变得哀切起来。 在帕茜呆愣的表情中,她颤抖着问:“你愿不愿意相信?” 帕茜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无力。 “我相信,”她说,“我当然愿意相信。” 果妮是个很要强的人。 帕茜是在塞拉山上出生的孩子,打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拉普托尔家里。 果妮比她大一些,一直都表现得很成熟。在什诺特,做侍从或者骑士的孩子年纪不会太小。 凯洛特是个例。帕茜打从见到果妮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果妮和她一样是个命运悲惨的人。 她的眼睛永远是黑洞洞的,像被帕图西亚的火焰灰连片地盖住一样。 帕茜第一次见她时,果妮正在山后面的河里洗衣服。 她薄薄的裙子被勾了一条裂痕,又整块地沾上煤灰,无论她怎么用力揉搓,都很难去除残留的颜色。 帕茜不在乎这些,她向来是喜欢在山里跑的,身上从来没有少过泥巴和水渍。 她站在一边,不小心出了声。 “脏了就脏了,不还一样能穿吗?” 谁知道这从不发脾气的人就这样扭过头来,死死地瞪了她一眼。 后来她才知道,这衣服被当时还没有融入家族的果妮一把火烧了。那是她最后一件从帕图西亚带回来的真丝睡衣,也是侍从堆里的最后一件。 在那之后,果妮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她也没有再和别人产生过矛盾。 那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帕茜记不住年岁,也不知道果妮现在还想不想洗干净那件衣服。 她觉得心痛。 再没有人说果妮不懂下人的规矩,拿鼻孔看人,也再没有人羡慕她漂亮的首饰,讽刺她当了仆从,还放不下上等人的架子。 现在她们只会说,果妮·吉罗恩是和其他赫翠亚人不同的,她很会做菜,烤曲奇的手艺也是一等的好。 她是最优秀的点心师,再也不担心自己粗糙的麻布裙子会不会洗不干净,再也不担心带着漂亮的手镯会被炭火烤黑。 帕茜没有办法不相信果妮。但在此刻,她不由得想起一件事。 吉罗恩是在寒冷的土地中,没有办法结出果实的植物。再如何看似鲜活茁壮地生长,也是在消耗自己本就不多的养分。 她一直在假装长大地枯萎着。 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 对玛丽·朵莱尼来说,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完全不如第二天佑莉赖床吵闹不想上课。 玛丽即使被关禁闭,也只会待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里。紧闭结束后出来她的身份不会有任何的变化。她还是拉普托尔家的二把手,即使这个家族和她没有血缘上的关联,她也能凭着自己的身份在这里获得一席之地。 一早上躲着她的侍女们也终于敢过来和她说话了,她们垂着头,和玛丽小姐交代今天的情况。 “……果妮的工作,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意思让人提前顶替上了,不会耽误今天准备晚餐。” “做得好。”她笑道,“看来你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 玛丽·朵莱尼一如既往地优雅、自恃地站在异国异族的家中。 即使没有侍女长,侍女们也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操持一个家族不一样。操持一个老旧的、笨拙的,不知道如何按照贵族行迹加入一个国家的家族更是不一样。 拉普托尔需要她,并且没有人比她更合适站在这里。 玛丽坚信这一点,从来不曾犹豫过。 …… 佑莉问赫碧昂,既然帕图西亚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么凯洛特的事情是不是也有得商量? 赫碧昂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她这么跑前跑后,最终目的竟然在这里。 “即使不费这些工夫,我也会听你说话的。”她无奈道。 佑莉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我看也真不一定。 以赫碧昂的性格,要是真让她胡乱冲撞上去,别说把凯洛特留下,倒时候连玛丽和果妮都会很危险。 虽然事情比她想象中进行得更顺利,但佑莉不得不担心,这只是建立在赫碧昂对她年龄的宽容上。如果换一个其他身份的人来与她交流,大概是早就被她赶出书房了。 至少现在凯洛特是真的安全了。 佑莉暗地里叹了口气。 不枉她一番苦心费力,还暴露了自己那么多小心思。 要不是已经确定赫碧昂不会像赶其他侍从一样将她从这里赶出去,她还真不敢用这个方法。 佑莉这么想着,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露出了一丝兴奋。 她的蓝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努力踮着脚趴在赫碧昂的书桌上,维持着这种姿势,注视赫碧昂。 看佑莉这种藏不住期待的模样,赫碧昂也明白过来。 她当然知道佑莉的顾虑,眼前的小孩虽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听话和人畜无害,但赫碧昂也心甘情愿对她的愿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别说,她这次还“救”了果妮和玛丽一命。 和一个小骑士比起来,显然是其他两位的份量更重一点。 想到这里,赫碧昂把再一次升起的自责和愤怒压下去。 她不想在刚协调好家族关系的佑莉面前露出丑陋可怖的神态。 赫碧昂托腮,她问佑莉:“你想怎么做?让凯洛特直接留下来?” “当然!不过,”佑莉眼珠子一转,冒出一个好点子,“你能不能把决定权交给我?” “你想怎么样都行。” 赫碧昂不置可否,看上去对这件事不是特别上心。 大概对她来说,一个学了一段时间耍剑的把式,被黑车运送的小孩,即使天赋异禀,她带来的威胁也远远比不上尚未暴露的叛徒。 但赫碧昂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她将处理这件事的权利完全交给了佑莉。 佑莉欢呼一声,谢过赫碧昂以后正要跑出书房。 她的脚步很快乐,像撒欢的马匹,终于能逃出气氛诡异的房间。 “对了,还有一件事。” 饲马人·赫碧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佑莉立马刹车。 “塞拉河开始化冻了,丰水期很快会到,到时候让帕茜带你下山。”她顿了顿,“给你的庄园快修好了。” 佑莉不敢置信地转过身去,她没想到这话能从赫碧昂嘴里说出来。 更令她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向来沉默严肃的家主正抓着一把公文立在面前,好让佑莉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快去吧,”她催促道,“和你的骑士去宣布这个好消息。” “她还不是我的骑士呢,”佑莉随口吐槽道,“要春天来了才算是。” * 一边,凯洛特并不知道自己命运在另外两人的商议下,已经轻飘飘地决定下来了。 她如同往常那样,在练武场挥剑,等到休息的时间就默默地往树丛里钻。 别的骑士会避过她的路线。她们自然也不会在一个终点汇合。当然,这很正常,毕竟除了凯洛特,没人喜欢往佑莉小姐的窗户底下钻。 就在凯洛特再一次望向窗户,做好了没有任何回音准备返回之时,一个人影走到窗前。将那扇门推开了。 “喂。” 她的声音很好辨认,像猫懒洋洋地趴在高处,对谁都不理睬,晃晃尾巴又要人不自觉地靠过去。 凯洛特刚要走,就听见这动静。她被声音吸引上前,却又被对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我可没有叫你,”窗边的人笑着,眼睛里满是得意,“你有没有名字?叫什么名字?” “我叫凯洛特,小姐。”她说。 “噢,凯洛特,”佑莉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头,仿佛又不知道是谁为她起的这名字了,“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凯洛特茫然地看着她,正当她皱着眉头,想找个理由出来回答她这“蛮横”的主人时,佑莉又一甩头,换了别的话题。 “你还有一天就要离开拉普托尔家了,”佑莉伸出手,好像要隔空捏皱她的眉毛,“有没有想完成的愿望,我来最后帮你一把。” “没有。”凯洛特看着她说。 “真的没有?”佑莉笑眯眯地问,过了一会儿,她见凯洛特没有反应,情绪也渐渐低落下来。 “你的情况比玛丽和果妮都麻烦一点,赫碧昂大人对她们有情,所以要保下来很容易。”佑莉的眼里挂着一点哀伤,“所以,你还有没有最后的愿望?” 凯洛特:“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在她露台下站立着的红发小人好像一点不见失落。她认真地问,似乎从来没怀疑过佑莉话中的真实性。 佑莉被她这一出问懵了,凯洛特好像没想过求情,勉强她再去做点什么。 凯洛特歪头:“能吗?” 佑莉板着脸:“今天可以。” “那明天呢?”凯洛特固执地要接着问下去。 佑莉实在忍不住笑了:“明天也可以。” 凯洛特愣了一秒,又听见她笑着说:“后天,明天的后天,再然后的后天都可以。” 16、第 16 章 红发小人的脸上多了一丝疑惑,又多了一份不可置信。 她还没发问,就被楼上的小姐堵了回去。 “看你这表情,该不会以为我要给你办个欢送会,再把你送走吧?” 凯洛特的表情好像在说:那有什么不对吗?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不用这么急着走,可以多留一段时间。”佑莉竖起食指,笑眯眯地告诉她,“坏消息是——” “因为你的身份不明,即使已经拥有成为骑士的资质,也不能在现在受封。” 凯洛特视线直直地看向她。她等待佑莉接下来的解释。 佑莉:“等到塞拉河的河水全部化冻,正式进入丰水期,那时家族会为骑士队选新的成员。你要和那批新骑士中训练成绩最优秀的人比试。如果胜了——” 凯洛特:“就留在你身边。” 佑莉觉得她的说法奇怪,也没有细想。 她只得意地认为,这下终于又将了凯洛特一军。 无论凯洛特之前是什么想法,想做什么,现在不也得听她的安排! 不愧是她,轻轻松松又拿下一局。 佑莉满意地点头,问凯洛特:“如何?” 凯洛特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终于能留下来了。 不过对于这场比试的条件,她看上去不是那么满意。 “让我和成年骑士现在对战都可以,”她说,“一定要等那么久吗?” “一定。”佑莉笑着说,“这是规定。” …… “家族里没有这种规定。” 这晚训练结束时,帕茜正嚼着果妮送来的饱腹点心,随口聊着这件事。 “家族对骑士的需求量不算少,这几年因为气候问题都没有怎么招新成员,所以今天我和埃格尼斯队长还在讨论这件事。” 她把手指上的点心屑卷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舔唇,“今年估计是招收量最多的一年,你运气不错。” ‘呃,这能说是不错吗。’ 帕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对凯洛特来说好像不是好事。 她扭头瞥了一眼。 凯洛特脸色好像有些沉重,就连心爱的剑都没有擦了,不知道心里是不是特别难过。 帕茜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别担心。 “你现在和我打都能偷几剑,更别提和那些菜鸡了。” 凯洛特:“我不担心这个。” 帕茜耸耸肩,不和她争谁更厉害这种事。 反正再过几年,大家的实力差距会更明显,到那时候不用争都知道。 帕茜对自己抱有无尽美好的幻想,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在凯洛特这个年纪连真剑都没有碰过。她那时还在用树枝玩骑士游戏。 至于凯洛特,她倒不是觉得其他的人会对她产生威胁。她对自己的实力有足够的自信。 她只是害怕夜长梦多。 新加入的骑士们要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训练期,然后才能决定她们是否能留在家族里。 加入这场训练的人年龄从6岁到26岁不等。拉普托尔家从来不收12岁以上的骑士。就像帕茜,她当时是卡着骑士的最大年龄进的队伍。其实已经错过了很长的训练期。 这段时间覆盖了什诺特完整的丰水期,整个夏天都在它的范围之内。什诺特对外的大路还没完全建成。现在的商队完全是在野路上行走。 所以对这里的人来说,很难从外部获得蔬果食物。整个丰水季都是家务农忙的季节。丰水期中暖和舒适的时间又只有四个月,过完这四个月,连绵的大雪又会袭来。 到那时,除了一些耐寒的作物,其他的植物都很难在雪季存活。所以丰水期一向是北部最重要的时期。 赫翠亚内部不算和平。各个家族都在想着怎么再多从对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前几年,什诺特还属于他们不屑一顾的地方。他们称呼这里为灭绝的荒原,把没露面的拉普托尔称作荒地的雪怪,说这些人是猛禽的孩子,而她们受到诅咒的家族。 赫翠亚人信仰女神歌力诺。他们认为昌盛的土地受到祝福,一同枯萎的西部荒漠格莱林也被他们同等唾弃着。 这厌恶不分国家,仅仅在各个家族内发生,却在同时心有灵犀地觊觎起尚未归属领地的黄金乡——帕图西亚来。 按照历史溯源,帕图西亚理应属于什诺特。它虽然宣扬自己已经独立出枫琴,却在正式建立自己的辖区之前失去了自我管理的能力。 在那场火山爆发后,帕图西亚本应逐渐恢复原来的生机,甚至更加繁荣。但与它相邻的南域流窜来的强盗占领了这里。 之后,帕图西亚失去了重建自己的机会,俨然成了歌力诺女神土地上的死亡三角洲。 “你觉得——歌力诺酒庄和塞拉庄园,这两个名字哪一个更好?” 家族恢复平静后的第一天,代玛丽授课的果妮老师正打着哈欠,揉自己肿红的眼圈。 她的脑子被昨天的眼泪浸泡过,现在还像被海水淹过的水母一样糊在一起。她什么都没准备好,脑子也不清醒,就听见一旁的小姐这么问道。 果妮的哈欠卡在喉咙里,出也出不来。 名字?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佑莉是在给庄园取名字。 果妮:“你是说,赫碧昂大人要在山下建的庄园快要修好了?” 佑莉拿着笔,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张什诺特地区的地图,她勾勾画画,又在塞拉山脚下打了个圆圈。 “大概没有那么快吧,”她回答道,“听帕茜的意思,是只才修好一栋小别馆呢。” 果妮愣愣道:“噢……” 片刻后,她小声问:“你什么时候问的她?” 佑莉一噎,含含糊糊道:“早晨。起床之后顺便聊了两句。” 果妮又愣愣地“噢”。 “果妮,你不要伤心。” 她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伤心。” 她才不会伤心。 帕茜什么时候和别人先聊天,聊什么,和她一点关系也没。 哪知道佑莉对她说:“赫碧昂大人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还没到和大家说的时间。” 听完这话,果妮才反应过来,佑莉口中说的伤心和帕茜没有一点关系。 果妮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一边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些事,一边又总是想起佑莉说起的庄园。 赫碧昂修的庄园当然是给她的女儿用的,这和她也没关系。骑士们守护这个家族,守护家主,也守护她们的土地。她们当然该受到尊重的对待。 可是…… 佑莉安娜·拉普托尔。 佑莉。 这个从教堂里送来的孩子,明明和她一样,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玛丽,这位贵族多说了一句话。就能变成下一任的拉普托尔公爵。 好不公平。 果妮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她的拳头上合了一个小小的手掌,一个比她更加温暖,更加放松的手掌。 “不要难过。”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看上去好像要下雨,“不要难过,果妮。” 果妮忽然分不清佑莉话中的意思了,她以为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又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她想把手拿开,又如何都动不了。 “佑莉……小姐。” “嗯。” 她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咽进胃里。 你怎么能成为贵族的孩子?你怎么能成为贵族?你怎么能享受这么多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怎么能成为我的主人? 她问不出这些话。 但恨意一直在发酵,果妮知道自己不应该记恨眼前这个孩子。她应该快快乐乐地长大,应该在玛丽的爱,还有赫碧昂的庇佑下长大,变成一个优秀的贵族女人。 不是佑莉将自己推入目前的境地,也不是她让吉罗恩家族破败成如今的样子。 可还是好恨她。 可为什么她找到了。 为什么是她这个假贵族,而不是… * 今年的拉普托尔家族的骑士队招新,比往年举行得更早,规模也更大,帕茜被任命为此次招新管理的负责人,协助她的助手是一位刚满十七岁的年轻侍从,如今不在家族里。 鹿珊·法缇娜,姓氏不详,报给家族的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法缇娜意为正直的、戒律的,鹿珊似乎也是假名。 听别人说她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对方很早就离开了家,所以她对那位陌生的姐姐也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常对帕茜说,除了钱,姐姐没对家里做出任何的贡献。 帕茜也无法对她说任何劝诫的话,每次也只是沉默地听着。 鹿珊·法缇娜早该在去年刚被受封骑士,她四年前来到家族,从那时开始在埃格尼斯手下接受训练。 按理来说,她应该早早地就完成了仪礼、拿上俸禄,为家族效力。 但她没有。她现在还只是一个侍从。 鹿珊在家族训练了两年就下了山,不久之前才传回她的消息。 据帕茜所说,她离开家族的那段时间是去赡养年岁已大的父母,给他们送终。 等鹿珊想要返回家族时,漫天的大雪将山路封锁。她好不容易找到人给家族送信,告知自己的情况,却收到了埃格尼斯让她原地等待的命令。 按帕茜的说法,她是一位天赋不差的骑士,比凯洛特年纪要大,更高,力气和技巧更是不差。 “她也会在今年和新成员们一起训练,如果没有别的对手,或许会成为你最大的阻力。” 听到帕茜不怀好意的介绍,凯洛特只有一句冷淡的回应,“我会打赢她的。” 帕茜摊手:“你这人还真是没意思。” 凯洛特站在训练场中央,垂着眼擦剑。 这才又过了几日,她的手臂就已经比前几天多出了几分肌肉。帕茜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她就像只有骨头一样瘦。 但即便是那个时候,也能感受到她粘连在骨上的蛮劲与杀意。 17、第 17 章 是的,杀意。 凯洛特是个很神奇的人,即使帕茜再如何珍惜她的天赋,认可她的实力,也很难不承认自己直到今天也还对她保持着警惕。 凯洛特没有否认自己曾经做过帕图西亚的苦力,也从未和她们谈论过有关帕图西亚的任何事。 纵使帕茜有心套出点什么,有关凯洛特的身份、来历,还有那副天赋强到过头的身体,在凯洛特一视同仁的冷漠表情中,一切都无从问起。 她们可以忽略掉她的身份,却很难对她来时那辆马车置若罔闻。 帕图西亚、仅仅是说起这个名字,就会令如今的什诺特人痛心。帕图西亚原本属于枫琴,受到还是郎布尔帝大贵族时期的家族管理。 这片塞拉山脚下的大地顺着歌力诺河向南,在与赫翠亚的交界线上孕育出一片生机。帕图西亚有许多山脉,不如塞拉山高,却比塞拉山更加美丽、丰饶。 更直接地说,这里的山能开采出黄金。 随着外来者加入开垦,她逐渐成为了北方最繁华的一部分。 财富会带来欲望,亦会让有权者野心膨胀。 帕图西亚最终选择独立。 帕图西亚宣布与枫琴郎布尔帝家族划清界限的那天,尚且属于北境的骑士们正在翻过塞拉山,在更北部的枫琴国土地上开展救援。 北国塔在遥远的世界边境开始变得寂静,女神建立的塔正一座接一座地丧失温度回音。 寒潮席卷了枫琴的全部国土,除了一小部分的家族村庄,其他的土地几乎全部被掩埋。 这冷风无法越过塞拉山,无法到达更加遥远的帕图西亚。却因此令枫琴在可怖的风暴之下泯灭。 竭尽全力,几乎损失掉所有骑士的郎布尔帝公爵回到塞拉山。希望获得领地内富裕拾金人帮助的她,却收到了帕图西亚已经独立的消息。 作为那位老公爵——已经死去的最后一任郎布尔帝的女儿,赫碧昂从来没想过原谅。 帕图西亚也得到了她的果,几乎和枫琴以同一种命运死去。 人的力量比她想象的更加渺小。 但欲望一层一层地叠在她的面前。 即使赫碧昂想要忽视,帕图西亚这个词语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现。二十多年来未曾中断过。在她每一次想要遗忘的时候恬不知耻地出现。 帕图西亚不帮枫琴才是常理。 赫碧昂知道这个道理,但道理没有办法将她的恨洗干净。 帕茜想起几日之前。 赫碧昂让埃格尼斯队长与她一同下山,她们表面对外透露是为农忙的村庄和正在开辟的矿脉而去的,实际上,这次出行是为了再探查一次运送凯洛特来的那辆马车有没有留下其他的痕迹。 雪化开过后,土地才迟迟地暴露在她们面前。塞拉山夏季拥有的时间太短,温度太低,不足以让土层解冻。 虽然藏在冻土中的冰屑有好几米深,但雪总算离开了她们。 这下总算可以看到泥土上的信息了。 没白来。 赫碧昂找到了帕图西亚商队携带的密函。它从塞拉山山顶的宅邸中寄出,向隐瞒行踪的偷渡客透露了塞拉山的秘径。 这东西藏在尸体的口袋里,要用火烧才能显露出字迹,一不小心就会连着信纸一同烧掉。赫碧昂在翻倒已久的马车遗骸面前,读这封从自己家园中寄出的信。 她看到写信的人教偷渡客们如何走进这座山,又如何躲开骑士队的耳目,从另一条路离开塞拉山。 这条路的终点指向哪里她不知道,但她能认出上面写清的时间,能认出…… 她在告诉帕图西亚的人,要挑家族无法巡视的时间进山。 “在春雪落下之后,丰水期到来之前。你们只有两天时间。” “她”对一切都很清楚。 若不是从王城来了信,若不是那辆马车的车轮被折断。 或许神不知鬼不觉中,已经有人站在她的床边,对她举起剑——斩下她的头颅,烧毁她的家园。 这不是普通人能够了解到的东西,也不属于普通侍从能够接触到的范畴。信鸮在果妮的手里,她曾为帕图西亚工作过,家人死在那里;果妮受玛丽管理,她是朵莱尼的家主,是那赫那斯的女主人。 她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太多太多的想法,最后只留下一个念头。 唯有利益,能使一切面目全非; 唯有权力,能将一切就此终结。 …… 帕茜收回视线。 在拉普托尔家中长大的她何尝不明白其中缘由? 只是她比起赫碧昂多了太多的犹豫和胆怯。 她想,就算如此,也还没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切都可以再来。只要她们不再提起,就像佑莉这次做的那样。 就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帕茜!” 帕茜从失神中惊醒,她起了一背的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再看清那人的脸时,才发现那不是果妮。 埃格尼斯一脸疑惑地问:“现在集合,你发什么呆?” “没有,”她嗫嚅道,“抱歉!队长!” 帕茜朝队伍跑去。 队伍中,红发的女孩背影笔直地站着,她的头和脖颈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只要队长不下令,她就能一直这么站下去。 好像一辈子都不会作出背叛这种选择,始终把坚毅的一面展示给所有人。但帕茜知道,在马车翻滚在雪原的那天,她眼里载着的是警戒和恨。 帕茜不相信恨能如此迅速地转化为忠诚,就好像她不敢承认,多年的忠诚能在一瞬间露出地下的恨意来。 如今统治着帕图西亚的是南域来的一位神秘人。 而谈起南域,就不得不提及她如今的主人:赫翠亚新兴的家族,以一己之力抗衡其他贵族,逐渐成为如今南部最为权贵的,那赫那斯。 凯洛特记得这名字,它无数次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要提醒她就是这东西想统治黄金之乡,就是它想要进犯这片土地。 一个冠以那赫那斯之名的人如今正在这个家族。 玛丽·朵莱尼,与那赫那斯家联姻,成为他们异军突起的最后一股助力、也是最重要的助力的人。 可以说,没有玛丽·朵莱尼,就没有现在的那赫那斯,但站在外人的立场上,朵莱尼家族实属是走了狗屎运。 她们碰到了正在成长期,需要帮助的那赫那斯,正巧手里有那赫那斯需要的武器线,正好与对方合作,正好——女儿嫁去了那赫那斯。 他们成了牢不可摧的同盟。 如今的帕图西亚并没有贵族,也很难再诞生一个家族来管理。对玛丽来说,只有一条路能够让她的利益最大化。 那就是与最可能统治帕图西亚的家族结盟。 为此,她不惜以自己做局,把棋盘摆在明面上,大大方方地告诉拉普托尔,我要帕图西亚带来的利益。 一系列的人事物交杂在一起,让凯洛特心生烦躁,她认为今年的什诺特很难度过一个安稳的夏天。 三个月。 这三个月是既对战士的训练,也是一场试探。 在此之后雪季再临,什诺特虽会过得更困难,但也能多一段时间喘息。 “哈……”凯洛特叹了口气。 还是希望时间过得稍微快一点,这样才能早日拿下家族骑士的身份。那样她才能安心。 * “……小姐……” “…小姐!” 佑莉睡得正香,被苏瑟从梦中摇醒,她揉着眼睛,正想抱怨,忽然被一道阳光照到眼睛。 灿烂的、金色的,很久没有洒到屋子里的阳光,将她的困意一下驱散掉了。 哇…… 她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 云散开了。 “小姐!”苏瑟站在床边,正在系窗帘的绳结,“快来看!” 她看上去比佑莉兴奋很多,也难怪,苏瑟几乎是好几年没有下过山,即使到了丰水期,侍女们也很难像骑士那样在报备后就可以去山里“冒险”。 她们待在山里的时间比佑莉长得多,山下的风景虽然不敌山顶,但暖意比这里来得更简单。 佑莉十分理解她的心情,太阳把最简单的热量传递给人和植物,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阳光下舒展。 佑莉赤着脚跑出去,轻轻地碰到玻璃上。 山际线之外就是天空,无穷无尽的天空。她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风景,每一次都会觉得熟悉。 熟悉过后又感到非常难过,非常……痛惜。 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苏瑟,”她把酸涩的鼻音盖住,转头笑着问,“你会不会陪我下山?” 苏瑟愣了一下,她刚整理好窗帘,正准备给佑莉拿外套、铺床,被她这么一问,呆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苏瑟:“玛丽小姐会跟您一起去吗?” 佑莉摇头:“玛丽要呆在这里,处理公务。” 苏瑟:“赫碧昂大人呢?” 佑莉:“应该也留在这里。” 苏瑟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片刻,正想说,将机会留给其他的侍从。 又听见佑莉说:“其他侍女我都没有问。” 佑莉补上最后一句话:“果妮应该会跟着我一起去。” “我去。”苏瑟立马站直了身体,“我一定会去的。” 佑莉:“下山了就要负责骑士选拔的。” “这和我应该没多大关系,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小姐而已。”苏瑟马上说,“果妮为什么要一起?” “她会做好吃的饼干,而且,她现在负责带我识字。” 苏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其实我也可以……” 佑莉瑶瑶头:“这是玛丽交给她的工作。” “我知道了。”苏瑟轻叹一声,“我会尽快收拾您的行李。” “好。”佑莉的手碰在玻璃上,她侧着头,好像在听什么的声音。 “苏瑟。” “嗯?” 佑莉突然笑起来,像是抓到什么好玩的玩具一般,“你看。” 在视线勉强能抵达的土地上,太阳好像将表面的雪晒化了。它们像糖浆一样流开,在这逐渐露出本来面目的世界里,她们的骑士就像地里长出的蚂蚁。 “你说,帕茜的头发会不会化掉?” 苏瑟听到她的说法,还认真思考了一番:“她那头发直到老死都会是这个颜色。” 18、第 18 章 什诺特人就像她这样,全身都好像是白色,都从雪里长出来,是怎么都染不黑的冷娃娃。 “不过在太阳下面,还是有点不一样。”佑莉的手指在窗户上敲出响,“她还能看得清。” 苏瑟:“赫碧昂大人在阳光下更好认。” “哈哈哈哈、我不是那个意思,”佑莉转身向苏瑟解释,“虽然赫碧昂确实更加耀眼,但她们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苏瑟想了想,虽然一开始不理解,但她尝试在眼前复现了下两人同时在阳光下的模样。忽然认可了佑莉了说法。 帕茜面冷心热,虽然有些不可一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埃格尼斯队长常说,帕茜这个人心思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的经历还太少了”,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即使埃格尼斯把她当做下一任来培养,但帕茜的性格如此,难以担任队长一职。 赫碧昂和她本质上是相似的,她或许比帕茜更适合做骑士,而不是公爵。要是赫碧昂和她一样都是平民,或许她们俩会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妹。 佑莉穿上外套,换好鞋,等待苏瑟给她梳头。 在她窗外,依稀还能看见骑士们的练武场。 雪白的人在队伍中穿行,她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加潇洒,或许是因为夏天要来了,丰水期到了。她去掉碍事的防风外套,解开腿肚上绑住靴子的系带,在土地上肆意奔跑。 “锵!” 佑莉听到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帕茜不知怎么又惹上其他骑士,俩个人缠斗在一起,听铃铛啷地就干起架来。 埃格尼斯站在一边,也不阻止,抱着手臂,好像要和身后的大树融为一体。 佑莉尝试在这群人当中找到凯洛特。 她想,红色很容易被发现,一堆灰不隆冬的骑士里,凯洛特应该很显眼才是。 但是眼珠都快转酸了,凯洛特还是看不见。 “她今日在厨房当值。” 苏瑟的声音冷不丁吓了佑莉一跳,佑莉一动,发丝牵在苏瑟手里,扯得她发痛。 “抱歉小姐,”苏瑟连忙解开,她下意识揉了揉佑莉的脑袋,“没事吧?” “没事。”佑莉讪讪道。 谁让自己走了神。 “今天果妮应该不会来,玛丽小姐会在书房等您。” 佑莉应了一声。她想,苏瑟应该是在刚才出去的时间里得知的这件事。 她等苏瑟的手指重新理好她的头发,把它们变成整齐的样子。在她身边的侍女大多数都会帮她梳头,但是苏瑟是里面手艺最好的。 听她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帮别人整理头发,每一天都是如此。 “因为那个人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被问起时,苏瑟这样说,“她更擅长耍剑,就像赫碧昂一样。” … “好了。” 佑莉打了个哈欠。 她望向眼前的大化妆镜,苏瑟今天特别有干劲,不仅是提前把她一整套的衣服都挂在房间里,搭好漂亮的黄绿色系首饰,更在她的发型上下足了功夫。 两侧的头发被她扎成特别漂亮精致的发辫,从耳后绕上去。佑莉打量了很久,对着镜子左瞧右看,都没弄明白发型样式是什么构造。 “是因为今天出了大太阳吗?”佑莉回头问她,“还是因为丰水期要来了?” 苏瑟正在整理房间里其余的东西,床铺,首饰盒子,还有一些没有用掉的丝带。 “都不是,”她的笑意挂在脸上,让佑莉觉得有些奇怪,“大概,只是因为心情好吧。” “噢。”佑莉应道,“我该去上课了。” “等等小姐,带上这个——” “我——不——要——!” 佑莉侧身一躲,弯腰逃过苏瑟的魔爪,直接奔了出去。 她看见苏瑟手里那个黄花似的胸针,想想戴着这个东西,首饰一个撞着一个,今天一整天都会憋气,她干脆就直接跑出去了。 一打开门,眼前顿时刷新出一片红色,走廊中央,楼梯上面,还有—— 佑莉跑到楼梯旁,垂头往下看。 在整座宅邸中心大厅的位置,铺上用金线绣了家徽的巨型地毯。 佑莉的心脏越跳越快。 侍从们穿着方便行动的服装,在宅邸中活动,她们或是抱着将要铺上三楼的细绒地毯,或是正抱着水盆跑去。 她这才生出一种实感。 丰水期真的要来了。 “让一让、让一下!” 佑莉回头,几名侍女抱着一面巨大的画像从下面走上来,她们根本看不清另一边是什么人,只知道那里站着个什么东西。 挡路的佑莉连忙躲开,给她们让位置。 她目送几位将画像送上三楼。 这张画大概是原本挂在大厅的墙上的,不知为何在过去的几年里收了起来。 佑莉从来没见过,她好奇地探出头,去打量那上面的内容。 那张画像上是个和赫碧昂很像的女人,她的眉毛很细,又高,眼睛很深邃,在这幅画里像是能动一样。 作画的人大概是用了很多心思。 她的瞳孔、皮肤,服饰。在画前的表情,身体最后那一刻的动作。 每一寸都完美地拓印下来,就好像这人就活在画里,从来都没有离开。 佑莉想,站在这幅画面前,没人能不想起赫碧昂。 可是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她像是剑,又像是雪。白色的,晶莹剔透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很奇怪,她给人的感觉和赫碧昂不一样,她们是两种人,画上这个人更温柔,眼神也更坚定,她比赫碧昂看上去更加成熟一点,就像是长大的赫碧昂。 佑莉瞧了一会儿,赶在玛丽出门催她前想起了她像什么。 玻璃。 就好像是这座城堡里,随处可见,又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透光的玻璃。 玻璃很漂亮,却容易被摔碎;雪很漂亮,容易被晒化。 剑不漂亮,也不纤弱。 但也总会有生锈折断的一天。 拉普托尔家就像是这样。 佑莉收回视线,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侍从,在水盆溅起的水花里闻到皂粉的味道。 她的鞋子不经常弄脏,但她也会尽量避免踩到地上的水渍。 侍女会因此增加工作,而她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佑莉尽自己所能想要快一点到达书房。 因为玛丽总是会担心很多的事,像是她会不会摔倒,会不会睡过头,会不会吃坏肚子。 这都是没有必要的担心。 …… 而另一边更早一点的时间,不需要别人给自己盘发、也不贪睡的玛丽来到骑士们的练武场。 这个时间点,她们刚集合完,要开始上午的训练。 “埃格尼斯队长。”她深呼了口气,扬起笑容朝黑发的女人身边走去,“关于昨天和你提到的那件事……” 埃格尼斯注意到玛丽后,便意会到了她的目的。 玛丽是为了佑莉小姐下山一事来的。 埃格尼斯在心底叹了口气。 玛丽·朵莱尼作为佑莉小姐的教母,对小姐多关照一点也很正常。她不放心佑莉一个人下山待那么长的时间,于是提出由她陪同佑莉一起先到山脚下的塞拉镇,一同看看庄园的情况,再回到山上的拉普托尔宅邸中来。 但是她这想法被骑士队委婉拒绝了。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抱歉,玛丽小姐,”埃格尼斯队长面露难色,“事实上,这一次下山的护卫骑士已经是我们挑选后能凑出最多的了。” 进入丰水期后,山林中的动物野兽也会苏醒。今年她们收到赫翠亚的委托,家族也要完成他们的请求。 一边负责山上,一边还有镇子里的护卫工作,小姐还要去庄园,又要开始新一轮的骑士培养。 实在是空不出手来再护送一个公爵夫人回来。 在埃格尼斯眼中,玛丽不止是一个侍从主管,她的身份比小姐更敏感,一不注意就会造成三个家族纵横交错的矛盾。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一个小小的骑士队长可负不起责任。 要在这件事上做好护卫工作,实在是很麻烦。 “没关系的,请放心,帕茜会和小姐一起下山。”她宽慰对方,“而且据我们了解,苏瑟这位贴身侍女也是会和小姐一起下山的。有她在,日常的生活您就不用担心了。” 有她我才不放心呢。 玛丽嘴角抽了抽。 一个才加入家族几年的侍者,来到这里的时间基本和她一样长,却一下得到了赫碧昂的信任,只身成了小姐的贴身侍女。 虽然这其中也有自己协力的因素,但正是因为这样,玛丽才觉得奇怪。 她晋升得太快了。 苏瑟这人虽然敏锐,审时度势,但是态度模糊,令人丝毫看不出她的目的究竟在哪里。 自己几次三番多次试探她的来意,毕竟这个节骨眼上还逆流而上从外部进入塞拉山的人不多见,家族里的人也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苏瑟也直说自己是为了一份薪水来到家族任职,其他的也不多说。自己的来历、家乡,想在家族这里得到什么。 但事实上,她的表现和所说并不一致。 玛丽能肯定她不是单单为了这份薪水而工作。 最令人疑惑的一点,苏瑟似乎并不以赫碧昂的意志为准。 她有自己的行动目的。 这和其他骑士侍从都不一样。 玛丽回想起七年前,她来到家族后过了一段时间,某一天有人说来了一位客人。 浑身泥浆血迹,拖着最后一口气叫来了骑士。她告诉骑士,她要见家主。 具体的情况玛丽不算清楚,但她知道那个人就是苏瑟。 在玛丽表明自己的站队倾向前,苏瑟就已经看中还未出现的佑莉了。这让玛丽感到奇怪。 这种感觉在最近越来越清晰。她想,苏瑟或许知道点什么。但她没有问苏瑟。 玛丽在家族中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一种窥伺,就好像是一直以来都以操盘手自居的人,忽然变成了被人关注的猎物那样。 这种隐秘的、好像有谁在注视她的感觉,让玛丽有些不舒服。 于是玛丽一改之前对苏瑟的态度,反而从亲近变成了警惕。 苏瑟知道自己扶持佑莉不只是权宜之策。 苏瑟知道自己不是因为想要篡权、或者要控制拉普托尔才出现在这里。 玛丽想要的与那些无关。然而即使自己从未表露过,但苏瑟也知道。 不仅知道,她好像也和她的行动目标一致。 “在能保全家族的前提下,佑莉的安全更加重要”——苏瑟让玛丽对她产生了这样的解读。 仅仅是这一点就让玛丽万分不安了。 ‘圣灵在上。’ 玛丽在这一刻默默祈祷着。 这个人默默地从一名普通的侍女成为了佑莉的贴身侍从,在玛丽察觉到之前,她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转变。 可是玛丽完全不知道,苏瑟是如何获得信任,从赫碧昂那里拿到许可。 越过自己。 “我知道了。”玛丽看着埃格尼斯,露出善解人意的完美微笑,“我相信她能做到。” 19、第 19 章 只是,佑莉在她那里一定很安全,苏瑟不会害她。 这一点能够确定。 回到房间之后,如佑莉所想的那样,玛丽迟迟没有等到她来书房,于是越加心急如焚起来。 玛丽怕她出了意外,心不在焉地站在书房中间。 今天仆人很多,事情很杂,或许会多多少少地磕碰到小姐。 书房的门虚掩着,为了隔绝外部的噪音,玛丽让人将书桌换了一个位置。那边接近窗台,虽然会听到骑士们训练的声音,但也不会太明显。 她让人换了茶,加了点心,把窗户调整到舒适的开合角度。 但这些无法让她安心。 相比之下,仆人们说笑的躁动让她更加焦虑了。 她在书房中踱步,打开怀表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掐准时间后,她又安慰自己,佑莉不是婴儿,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那么担心…… 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不行,得去看看。 想到这里,玛丽立马朝门边走去,她来不及听见另一侧跑过来的小小的脚步声。 一打开门。 “哗!” 一只黄绿色的小胖鸟被吓得举起双手,站在她面前状似投降。 “我到了!玛丽!”她连忙说,“我没有迟到!” 黄色,绿色,白色。 蓬蓬裙,花边,丝带。 还有头上那个夸张的布艺假花。 玛丽凝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被装扮得过于……华丽的小东西是自家的小姐佑莉安娜。 她被冲击了片刻,终于腾出精神来问佑莉:“这衣服是?” 佑莉回答:“苏瑟搭的。” 玛丽又看向她的头上:“这些花是?” 佑莉:“饰品!” 玛丽露出难为情的样子。 佑莉:“……不好看吗?” 玛丽想,也不能直接告诉她不合适。 她委婉道:“因为你的头发是金色的,和衣服混在一起之后没有层次,如果穿这一套的是位银发的小姐——” 玛丽轻叹。 其实不说这些也可以。 只是这装扮放在可伦那,会被刻薄的小姐和在意冗节的少爷嘲笑。 但这里是拉普托尔,佑莉身边又是些观念老旧的善良孩子。 佑莉这里可以放放,她还不懂什么是服饰礼节。但是她得好好说一下苏瑟。 不可以把小姐当作换装娃娃。 这个样子不适合在家族里出现。 要是以后去可伦那这样的装束是要打回重做的! 想到这里,玛丽也算是和自己的冤气打成平手了。她伸手,让佑莉的手掌搭在她的手心中。 在佑莉的手腕上,一条黄绿相间的腕带露了出来,在白皙的皮肤上,这颜色就显得很漂亮。 玛丽在内心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将自己的猜测按下,微笑着望向佑莉。 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确实与这身打扮不配。 玛丽顺势把佑莉牵进房间,“刚才开门有没有吓到你?” “没关系。”佑莉又将话题拉回到衣服上,“如果不适合我,那家族里还有其他银发的小姐吗?” 玛丽沉吟片刻:“赫碧昂?” “她已经成年了。”佑莉为难,“而且她是我的‘母亲’,应该不能算小姐。” “赫碧昂只是继承了爵位,还未结婚。”玛丽松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坐到位置上,“按照帝国的法律,称呼小姐或是公爵都可以。” 那这位“小姐”就不会是家主了。 佑莉抬腕,看了看自己的袖边,又低头,摸了摸裙子。 她其实还挺喜欢这套衣服的,看上去不旧,如果不是给同龄的小姐准备的,那真的想不出来还有谁能穿。 “她肯定会喜欢公爵的。”佑莉说道,“不过,她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玛丽摇头,“但对家族来说,结婚绝对是列在第一位的,能孕育下一代才是重中之重——” 她猛地噤声。 玛丽似乎是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她教导的对象,也是赫碧昂在她的提议下才收养的养女。 对佑莉来说,赫碧昂不结婚才是最好的状态。 不会有竞争者,不会有烦恼,不会害怕其他人夺走自己的爵位,更不会担忧会不会在今天的晚餐中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毒杀。 “抱歉,佑莉,”玛丽收回刚才的话,“我有些欠考虑了。” “没关系,赫毕昂会不会结婚都是她的意志,我不会干扰她的选择。”佑莉翻开玛丽替她准备好的书,“而且,玛丽没有必要为事实道歉。” 即使她已经将这一茬揭过,玛丽看上去还是很在意。 看来对玛丽来说,家庭比她想象得更重要。 那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庭,不远万里来到什诺特呢。 虽然玛丽说是为了自己,但佑莉无法这样说服内心。 佑莉的视线落在今天的书籍目录上,按照前一周的进度,今天要学的内容是——赫翠亚的概况和历史。 佑莉垂下眼睛,有些不高兴地抿着嘴唇。 是让人无聊又发困的内容。 即使玛丽多次告诉她,这是她必须要读的,但佑莉还是觉得沉重。 好在玛丽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她是一位合格的老师,在佑莉真正感到无聊之前,她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玛丽的声音指导她翻到对应的页数,刷啦啦的纸张飞过,让佑莉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位感,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出生在枫琴的土地上——明明在自己出生的时候,枫琴还没有彻底灭国。 但为什么,她现在会在已经消失的国家土地上,成为已经灭亡的枫琴国的遗民,在一个被遗弃的家族中,学习如何并入另一个国家,读另一个国家的历史呢? 啊啊、赫翠亚,赫翠亚、赫翠亚。 明明身处枫琴,却整天念着赫翠亚。 这让她有些难过。 …… 枫琴是一座并不正规的城镇,最开始她只有一座山,后来变成一个村落,再后来成为城镇。 繁盛时期的枫琴拥有北部最大的港口,最北端的土地,以及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 枫琴国人擅长唱歌,也喜欢制琴,她们的国家以音乐闻名,也有许多神奇的传说。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国家却很年轻。 在北国塔建立之前,她们几乎只维持最低等的生活条件,没有更加先进的技术,没有更大的工厂,唯一能够提供矿物和能源的小镇在塞拉山的另一边。 那时的枫琴全仰赖已经成长起来的郎布尔帝家族。她们送塞拉山上运送物资,从另一片土地上得到技术,偶尔面临外敌的压力,但枫琴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国。 人们的愿望很淳朴,不受冻,不挨饿,和可怖但平静的大海为伴,就此度过一生。 北国塔改变了这一切,让她在短短的一百年间从小镇变成国家,从一无是处的极地成为了大陆向往的“魔法之都”。 但她们还没有等待魔法带来别的发展,这神赐的力量就消失了。 后来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 枫琴是一个极端的国家,她难以承受自然的压力,来到这里的人也几乎是无法在赫翠亚生活下去的逃民。 这是一个在赫翠亚国土边缘诞生出的枝桠,像一个孩子,赫翠亚人将其视为子嗣。 后来的枫琴又因帕图西亚闻名大陆,因帕图西亚站稳脚跟,最后也因帕图西亚灭亡。 而赫翠亚像是一名优雅的老者,她始终维持着自矜的面纱,只有在面对黄金乡时才略微露出动容的神色。 她要求帕图西亚归并,告知对方,如果肯被管理、收缴权利,那么枫琴不仅将会获得更广阔的版图,也会获得庇护。 赫翠亚与枫琴不同,在赫翠亚的历史上,毁灭数次经过她的家门,却未完全摧毁她。 瘟疫疾病,水涝旱灾,外族入侵。 她的稳定和强大似乎无法被撼动,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切按照她的心意发展下去。 就像收缴神的权利那样,她计划着再一次收缴商人的利益。 帕图西亚是一座典型的矿镇,在遥远的历史中,她并不生产黄金。 可伦那西北部边缘的帕图西亚地区处于群山的环绕之中,歌力诺的河流从她的狭缝中流淌过,冲刷出一片遗迹的河滩。 在赫翠亚寥寥几笔的记录中,这里曾经埋葬过西征修士,覆灭过数千人圣征救济团,曾有一位圣女带领队伍跨过这里,为了平复血雾病带来的暴乱,去往更远的西地格莱林。 她们抵达帕图西亚,出产治疗疾病材料的“圣地”。她们将这里的矿石带回王都,它像龙血一般漂亮,鲜红的仿佛能流淌下来的宝石中,带着灿烂的碎金。后来神的传音抵达教会,赫翠亚从衰败中起死回生。 她们将帕图西亚称作黄金乡。 千人换一物,醉金赐长生。 又有一吟游诗人将这故事传唱到这篇大陆的每个角落。 “巨龙团聚群山中。守护它的宝物。宝物名为黄金”。 时过境迁,这种矿石已经绝迹,但她伴生的矿物,被称作黄金的宝藏,为她带来了第二次的繁荣。 帕图西亚就像是过去的枫琴,没有守护自己的能力,背后是已经死亡、无法继续给她支持的魔法之国枫琴。 在她接壤的南端,是完全整合统治了花都,渴望进军王都替换老贵族的新兴家族那赫那斯。 在她的东部,矗立着整座赫翠亚的权利中心,王室所在的都市,被成为赫翠亚之心的可伦那王都。 她唯一能够喘息的方向,面对着一无所有的西部荒漠格莱林。 她无法寻得救援。 或许在这种不利的消耗战中,帕图西亚只能自投罗网,而与她相邻的家族拉普托尔在相同的困境中,也只有接受赫翠亚的橄榄枝。 20、第 20 章 但终究还是有人想要独吞这座黄金巨龙之乡。 “…直到三百年前,这个国家都还处于教会的阴影下。君主做出了改变,让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佑莉的视线在玛丽的声音中逐渐模糊。 “啪。” 佑莉猛地惊醒。她以自己的最快速度瞪大眼,绷紧嘴巴,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好了,”玛丽说,“可以休息了。” 佑莉:“……嗯、嗯,好。” 玛丽一脸奇怪:“怎么了?不想下课吗?” 佑莉猛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啧。 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课! 喜欢什么都不会喜欢上课! 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课的! 刚才的东西已经足够她今天一整天都昏昏欲睡脑袋胀痛视线模糊了! 再不给一点时间休息怎么行!人会学傻掉的! “行了,”玛丽起身,把写好的备注纸条放在书中夹好,“我要去找赫碧昂了。” 佑莉也连忙站起来,她整理好课本,跟着玛丽走出书房。离开之前,玛丽停在门口,佑莉一时不察,撞在她的裙子上。 玛丽转过身,俯身捧住她的脸。 佑莉知道自己没有撞疼,但她还是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头上的布艺花蹭着玛丽的脸,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丝香味。 玛丽的眼睛是深邃的绿色。像一颗永不坠落的绿宝石那般,嵌在她的眼眶里。 她如今注视着自己,佑莉光是看着就觉得她哀伤极了。 “你明天要下山。”她说,“会不会害怕?” “不会。”佑莉抬手,牵住她的手掌,“有帕茜在呢!” 眼看玛丽要变得更加难过,佑莉连忙说:“但是我会想玛丽。在下面呆够了,我会尽快回来!” 玛丽高兴起来,她知道佑莉这话只是哄哄自己,上不上山大概也不会听佑莉的。 玛丽轻轻揉了一把佑莉的脑袋:“这大概也很难由我们决定。” 佑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帕茜此次下山也不止负责她的安全,更主要的工作是给家族选新的骑士。 所以,大概她会在山下待上好几个月,直到冰雪开始从更北的海洋席卷大地,塞拉山开始变得寒冷,她才会回来。 这对佑莉来说会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会想你的,玛丽。”佑莉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我一定会的。” * “我们该启程了。”苏瑟站在佑莉的身边,有些为难地说。 “嗯、嗯。”佑莉系好自己的发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再等我一会儿。” 今天是她在丰水期后、下山前,最后一天待在山上。 她想在出发之前自己弄一个好看的发型——“怎么样?”,佑莉转头问苏瑟。 “还不错,”苏瑟朝她点头,“很稳固。” “你直说我打了个死结就好了。”佑莉有些泄气,但是这毫不妨碍她感到开心,“不过你会帮我解开的,对吧?” 苏瑟会一直在她身边。 至少这一整个丰水期,都是这样打算的。 “是的,小姐,”苏瑟神色温和下来,“走吧,帕茜她们该等急了。” 佑莉从板凳上跳下来,她昂着头,不在意地道:“时间刚刚好。帕茜就是太心急了。” “下山会需要一点时间……” “那——等我是她的义务。”佑莉厚着脸皮说,“谁让她需要叫我‘小姐’!” 她从房间中跳出去,皮鞋鞋底撞在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响起。 苏瑟知道她的心情很好,从昨天晚上开始佑莉就有些睡不着觉了。 佑莉从走廊一步步跳下去,又一路小跑向庭院,等在那里的人本来还在不停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表,这声音一出现,她立马抬头,随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小姐啊——!”帕茜有些崩溃地大喊,“您终于来了!” “我可是准时到的!”佑莉不服气道,“太阳都还没有升到头顶呢!” “太阳要是升到头顶了那还了得,”帕茜无语,“总之,您快来吧。” 什诺特的太阳从来没有办法升到头顶,要真成了那样,帕茜该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赫翠亚醒来了。 她转头问佑莉身后跟来的苏瑟,“需要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苏瑟:“都提前装上了马车。” “那就好。”帕茜回过头来,发现佑莉已经自觉地钻进马车车厢里。 帕茜沉吟片刻,走上前,趴在车窗上对里面的女孩说:“这次跟着您的侍从有苏瑟和果妮,她们会负责你的日常生活,然后山下的课程玛丽夫人也提前交代过了,会由果妮代她教授。” 佑莉在车厢内打量了一番,才侧过头来听车厢外的帕茜说话。 帕茜朝后面拴住的马屁股后面望了一眼,回头说:“跟着下山的骑士暂时只有我、欧提尼和——呃,凯洛特,您知道的,她还暂时只是学徒。” 佑莉看了一眼后方,凯洛特正站在另一辆马车前面,感受到她的视线之后,回望了过来。 “她会协助我们招收骑士工作,以及到了山下之后,鹿珊会带着另一队骑士和我们会和。” “鹿珊?”这名字让她有些陌生,“谁?” “马上要归队的队员,她几年前在这里担任护卫,后来回家去了——” “喂!帕茜!” 一声催促声打断了帕茜的话。 “应该是另外的车队。”帕茜结束了她短暂的嘱咐,朝那边跑了几步。 佑莉看见她在安抚完小小的骚乱过后走回来,让苏瑟先上车。 苏瑟和佑莉坐上了同一辆马车,她顺好裙摆,听见外面的帕茜叮嘱:“我们得启程了,要是山路颠簸,就抓好旁边的扶手。” “好。”佑莉抓紧身边的苏瑟,“我一定会抓好的。” “……不是让您抓着她,”帕茜挠挠头,“好吧,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加安全的话。” 佑莉眯着眼睛笑:“我们启程吧,赖勒尼骑士。” 帕茜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叮嘱苏瑟:“请一定看好小姐。”别让她在车上捣乱造成什么危险的事。 苏瑟笑道:“当然。” 帕茜还是不放心,苏瑟挑眉,而后伸手将车厢中的窗帘放下,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那道窗帘之后,还能听到她叮嘱的声音。 “小心安全”、“抓好扶手”,还有“不要在车厢里跳起来。” “究竟是谁会在车厢里跳啊?”佑莉不解地问苏瑟,“不会磕到脑袋吗?” 苏瑟:“或许是因为高兴忘记自己还在车厢里了吧。” 佑莉:“……帕茜这么做过?” 苏瑟没有继续回答。 马车缓缓行驶,在离开拉普托尔宅邸的范围后,开始加速跑动起来。佑莉坐在苏瑟身边,打开了自己这侧的窗帘,重重的山林在视野的边缘出现,她想,自己即将进入这广袤的森林。 这还是她第一次,意识清醒地经过这里。 现在还只是在丰水期的最开始,塞拉山的冰川刚刚解冻,她还尚未将整座山体浸润,枯萎的枝干也未能从冷冻中复苏。 但生命会比她们想象的更快复生。 树木就像是山上的刺一样,一簇一簇地长在灰褐色的土地上。 “我们会经过营地吗?”她问苏瑟。 苏瑟点头:“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看到了。” 为了防止偷渡客越过塞拉山前往枫琴,拉普托尔家的骑士在塞拉山中建立了驻地,在风雪不那么大的时候,每天都会安排人巡逻。 马蹄踏在土地上,让佑莉开始有些昏昏欲睡,进入树林后,很快这声音就变得更加沉闷。 正当她快要合上双眼时,苏瑟拍了拍她的肩膀。 “看。” 佑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 窗外树林中的一角里,她看见家族骑士在山里临时搭建的帐篷。 “这是最近的一个点,”苏瑟解释道,“不过现在没有人在这里。” “她们在哪儿?” “森林里,或者更远的营地,”苏瑟遗憾道,“如果帕茜在这儿,应该能给你更准确的回复。” 佑莉知道骑士们一到丰水期就会忙得团团转,但是她对这些工作还是没有什么概念。 “像这样的……据点?我们有多少个?” “现在的具体数目我不清楚,但是在以前,家族骑士队最多有六十余队,只负责山中的日常工作的就有这些。” 六十多队。 按照三人一支小队来算,也有两百多人了。 公爵的护卫往往更加夸张,更不要提长期驻守在镇子里的。 “原来曾经有这么多骑士啊。”佑莉感叹,“现在的家族骑士好像没有这么多了。” 苏瑟像是想说什么,佑莉看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最后她还是保持了沉默。 “日落之前能到庄园,”她换了个不那么令人难过的话题,“你想好要给它起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佑莉摇头,“我本来想带着名字去见它,后来想——” 她转头,面对着苏瑟。窗外的风把她的碎发吹得到处都是。 佑莉好像不在意似的,仍然笑得很快乐:“我还是先见到它,再起一个适合它的名字吧!” 苏瑟的预判很准确,说是日落之前能到庄园,果真在太阳即将消失之前抵达了塞拉镇外的这条溪边的别院。 这里位于塞拉山山脚,比小镇所处的地势还要更高一些,视野很好,空气也不赖,一旁先修了堤坝,也不怕丰水期最迅猛的时候决堤。 据帕茜透露,赫碧昂打算在河流上游修筑庄园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她的骑士。她打算把这里变成未来成员们的落脚点,这里毗邻塞拉镇,去矿区也很方便。 对赫碧昂·拉普托尔来说,家族不只是她的家,更是所有的骑士和侍从的家。 可惜的是,如今拥有贵族身份人只剩她一人了。雪山上的拉普托尔本就少子,现在又成了枫琴最后的血脉。 “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有人这样说。 拉普托尔家族向来只有女性诞生,男性角色只由外来者担任。 拉普托尔家最长寿的是女性,成为家主的也只有女性,甚至在漫长的时间过后,家族中的所有侍从、骑士都只剩下了女性。 更强壮的身体,更耐寒的体质,更加智慧的大脑和灵活的思维,足够她们把自己的血脉传递下去。 每一位拉普托尔都好像是上一辈拓印出的分身,好像更坐实了那条传闻。 “她们是山上的野兽,亦是北境的猛禽。她们以血和腐烂的食物为生,即使世界都因灾难毁灭,拉普托尔也能在塞拉山山巅继续存续下去。” 北境的人都知道这是污蔑,每当这样的传闻出现,她们都会反问:“如果我们真如它所说,现在又怎么只会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喘息呢?” 赫碧昂讨厌这样不实的传闻,却也没有心思和什么人约会延续后代。 对她来说,将家族的骑士们安顿好,守护好山下最后的镇民,就是她作为家主期间最重要的事务。 21、第 21 章 对佑莉来说,这些事还用不着她操心。 赫碧昂很年轻,果妮都比她大上不少,虽然玛丽在她耳边讲了很久“继承”、“家主”这样的话,但她确实没往心里去。 眼前更重要的是这栋庄园——好吧,这栋小楼! 去年开始计划建造的庄园今年已经初具雏形,最大的那栋主宅还在设计,但是属于佑莉的小楼已经建好了。 要是一年前,她估计都还会想,我真的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吗? 但是现在,她更关心骑士们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有,今天的晚餐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她首先见到了提前来到这里的侍从们。 “她们都是从塞拉镇选来的。”苏瑟向她介绍道,“都是和您差不多大的年纪。” 望着眼前几位个头参差不齐的少女们,佑莉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加快。 朋友!朋友!还是朋友! 不像凯洛特那样老是板着脸的正常同龄人!! 下山真是太对了!! 她乐开了花,美滋滋地做着开始在庄园里疯玩的梦。 苏瑟:“厨房应该提前准备了点心,你先休息一下。” 佑莉没听清苏瑟后来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在这栋别馆里喝了很香的安神花茶。后来又吃了很好吃的苹果派,还有一些肉汤,汤有点咸了,她才喝了两口,就被苏瑟拦着把汤撤了下去。 为了补偿她,睡前佑莉得到了一杯甜牛奶。 “这样今晚能睡个好觉。”苏瑟坐在她的床边,此时的佑莉已经两眼眼皮打架,恨不得能直接睡过去。 “我明天,”她才喝了一半,就以为自己已经全喝光了,“要去溪边。” “好。” “陪我去玩。” “会有人陪你去的。” “我要……” 手一滑。 苏瑟及时抓住她的杯子,却没能抓住她的睡意。 “诶、牛奶——” 疲倦席卷了她,在这场梦境中,她彻底忘记了跟随她提前来到庄园的骑士和侍女。什么帕茜啊、果妮啊、凯洛特啊,都被她软绵绵的梦境给一屁股挤开了。 苏瑟关上门之前,甚至还能听到她舒服的小呼噜声。 她给佑莉留了一盏灯,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一定要让佑莉好好刷牙。苏瑟这么想着,叫来一位年纪最大的侍女,告诉她守夜的事项。 “凌晨四点时,我会来换你,明天白天就不用当值了。” 侍女紧张地攥紧围裙:“我、我需要做什么?!” “别睡着就行。”苏瑟捏了捏鼻梁,深觉疲倦。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虽然不至于像佑莉那样马上进入梦乡,但身体也不会太轻松。 她将守夜的规矩一点点讲给侍女听,从塞拉镇找来的侍从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安排,听得两眼直冒金星。 苏瑟停下来,有些担忧道:“能记住吗。” “没问题的!”侍女向她保证,“这样的工作我曾经有做过!只是对其他的情况有点……” “总之,我就在那间房里,有什么事直接来叫醒我就行,我的门不会锁,这一点能记住吗。” “能!” “好。”苏瑟的眉头松开,“那就拜托你了。” 另一边,果妮正将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搬下来,虽然帕茜有帮她搬一些随身的厨具,但中途这位忙碌的骑士就被其他人给叫走了。 果妮站在别馆的门前,她的衣服上留着刚才进过厨房帮忙过后的食物香味,身后想要快点休息的车夫正在催促。 她抬头,僵硬的手臂抱着重量惊人的厨具。几个面容青涩的侍女躲在门后,偷偷地朝她这边瞥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这是理所当然的。’ 果妮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让心情不至于那么烦闷,‘毕竟我就是这样招人恨的人。’ 塞拉山的村民无知又可恶,他们最会用冷漠的言语和寡淡的态度对待外来者,就像是最开始加入家族时,其他人也接受不了她一样。 什诺特都是这样的人。 果妮抱紧怀里的包裹,昂起头,挺直腰。 用力地踩下去。 她想,她要把这地上狠狠踩出一个坑,最好有哪个不长眼的第二天来到这儿会因为偷懒不注意,摔上一跤,那样才最好。 她在黑夜完全降临之后才收拾好自己的房间。 在忙完这些事以后,果妮擦了擦汗,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什么动静,好像有人从另一端走来。 这人步子很沉稳,一下、一下,最后停在她的门前。 “叩叩。” 她的房门果然被敲响了。 果妮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她还来不及为自己悲惨的生活悼念,这栋房子里的麻烦事又找上门来。 她不悦地上前开门,在外面,还未更换服饰的苏瑟提着灯,见她开门,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下。 果妮:“什么事?” 苏瑟伸手将暖炉递给她。 果妮站在原地,迟迟没有接下。 “房间里有灯没有,”苏瑟问她,“有没有什么东西还没到的。” “……没有,”果妮说,“被子,枕头,都有。”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心里那口气又没那么恶浊了。 “这房间比我一开始住的屋子好多了,”果妮自嘲道,“我以为这里什么都要自己带,都做好今晚受凉的准备了。” “晚上气温是会低一点。”苏瑟视线扫了一圈,“有什么缺的及时和我说,这个拿着。” 果妮这才又把注意力拽回来,像是之前没有察觉到苏瑟手中的东西存在似的,“这什么?” “帕茜托我转交的,可不是我自作主张。”苏瑟解释说,“她连休息都来不及,还记得你怕冷。” “……噢。”果妮这才动起来,她挪动自己的手臂,像是接下了比今天自己抱进厨房更重的东西一样,缓慢将暖炉收进怀里。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早点休息。” “请等等!”果妮的话脱口而出,“我……谢谢。” 苏瑟平静地看着她,“份内之事罢了。毕竟教导小姐一事全权委托给你的,这些不能出差错,你不要受寒。” 她的神色缓和下来,终是不像最开始那样冰冷了:“晚安,果妮。” …… 阳光,小溪,流水! 随处可见的绿色植物,从地上反照来的暖意,照在叶子上金灿灿的光线! 山下真是太太太、太好了! 佑莉刚一睁眼就能看到这幅美景,它从不远处的窗户外透来,都不需要她伸手去掀开窗帘,这景色就像跳到她的面前一般—— 佑莉低头,看见自己踩在地上乱动的脚趾。 好吧,是自己太激动,直接从床上跳下来了。 昨天苏瑟还在问她,想要给这栋庄园起什么名字。佑莉抬头,一座通天的雪山自平崖上拔地而起。雪山兀自坐在这里,谁也不理。 她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音,那应该是条很大的河,像瀑布一样从塞拉山上扑下来,在离她们更近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延伸进塞拉山脚下的村庄里。 歌力诺河养育了这片土地,自然也成为了什诺特人最重要的一部分。 “就叫歌力诺庄园……”她暗暗给自己鼓劲,“大家也会喜欢这个名字的。” 佑莉跑回床边穿鞋,又想快点告诉苏瑟。打开门后,她才发现别馆里异常热闹。 二楼中间是她的房间,站在门口,能看到通往一楼的楼梯。一楼要用做宾客接待,餐桌也摆在这里,所以会比二楼多出来一大块的面积。 佑莉听到下面传来吵架的声音,她朝那边走了几步,声音更加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 这下她看见了。 大门一进来的前厅中,昨天送她们下山的马车夫正在她的餐桌边坐着,在这个人对面负责搬运的工人也大大咧咧地占据着主人的位置。 他们把自己的靴子脱在旁边,一边吃餐盘里准备好的面包,一边大声说笑。 佑莉不熟悉他们,在这里的侍女她也一个都不认识。 佑莉想先找到苏瑟,可惜的是,苏瑟并不像往常一样待在她身边。 新来的侍女抱着餐盘,茫然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 乱极了。 “喂,那边的!” 霸占在餐桌前的人发话:“愣着干什么,端上来啊?!” 侍女:“可是,这是小姐的……” “什么小姐,不过是一个没权力的臭贵族!”他脖子一转,忽然看到了二楼上露出的一个裙摆。 这话在他嘴里逐渐消减下去,但佑莉的存在显然没有让他明白自己应该在什么位置。 “给小姐吃的东西,给我们不也一样!”虽然自觉理亏,但他仍然大言不惭道,“我们可是昨天累了一整天呢!把这些矜贵的家伙送下来可不容易!” “可是……” “别在那可是了!”他一挥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撞到侍女面前,眼看就要伸手去抢,“连口吃的都不肯给,你们这些人真是没教养!” “啪!” 他的手瞬间被打到一边,一只精壮的小臂横在侍女面前。 车夫怒急,眼看要动手。 一柄闪着银光的刀尖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出去。” 一位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半挡在侍女身前,她腰间围着围裙,头发盘起,用发巾包好,几乎是不露一丝碎发。 这女人身材很结实,露出的手臂上附着肌肉,小臂晒黑了,此刻拿着刀的手腕稳稳地刺在空中。 她脸上不见其他任何表情,即使是下意识对其他侍女展露出来的笑容,也充斥着威胁的意思。 佑莉站在二楼楼梯拐角,本要下楼,见状停在原地。 果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就像帕茜一样,她只要认定了什么事,就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一步一步地去解决。厨房是她的地盘,照顾牲畜是她的工作。 在她掌握了某地后,很少有外人能违背她的意思。 面粉的含量,糖霜的分寸。手握刀柄的力量,还有切割分离的角度。果妮是厨房里当之无愧的专家,她的力量不只用在厨房。 “你们昨天晚上领了遣散金就应该走人了,今天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毫无畏惧地盯着眼前的人,“家族应该将佣金全部付给你们了。” “这不是因为——” “噢,我明白了,”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刀尖更近了一寸,“赏你们的鱼肉吃不饱肚子,现在改行抢小孩儿的零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