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觊觎美貌万人迷》 1、退休返聘 霓虹光下,喧闹繁华,夜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混沌的暗橘色。 落叶随风而起,连绵的炎热天气终于酝酿出厚重的阴云,风雨欲来。 在走廊中,立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昂贵的定制西服在腰身收束出一截漂亮的弧度,他抬手看了看腕表,秒针已经停止。 随着垂眸的动作,眉眼间显露出一点倦意,使得那张如墨描摹的面孔鲜活起来。 “你来干什么?” 没让他等太久,或者说,潜藏在身边的某个物体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的发问。 几乎是在卿安声音落下的同时,电子音响起: 【系统001号竭诚为您服务】 【好久不见,长虞】 这道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尤为突兀,卿安的反应却极为平淡,没有半分惊讶。 硬要说有什么情绪,大概是淡淡的厌倦。 任谁离职后被前司纠缠,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长虞”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称呼。 卿安从小体质特殊,常常吸引到各式各样的追求者,造成的麻烦不计其数。 直到有天,一个自称系统的人和他达成交易,他去修真世界完成任务,系统则给他现实世界透明人buff作为奖励。 距离卿安完成任务,回归现实世界,已经过去了五年。 按照两个世界的流速计算,修真界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再有什么问题,也不该找五十年前的员工? 没有搭理脑海中的声音,修长的手在密码锁上点击着。 滴滴声响过,卿安打开门。 门内是一派古色古香的置景,金丝软塌、竹椅雕窗,长剑如雪,静静地安置在桌上,等待着它的主人。 无尘洞天,卿安在修真界的住处。 …… 砰一声关上门,他揉了揉眉头: “强买强卖?” 美人蹙眉,端的是赏心悦目,扶在眉头的手也修长洁净,造物主未免在他身上花费了太多精力。 系统001的声音一顿,默不作声将卿安的神态存进数据,随后才开始辩解: 【001号世界对宿主产生强烈偏好,并倾向与现实世界融合,需要宿主修复该世界自主性】 【任务奖励“平淡是真”buff失效中】 【请宿主尽快接取新任务】 001号世界在卿安脱离后产生了极大的不良反应,现在已经找到了现实世界,并试图吞并。 难怪这两天回家,自己总是能发现一些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东西:丹药、灵石、符纸……昨天还在茶几上发现了他曾经的佩剑拭雪。 原本任务的奖励,也在两个世界的接触中消弭。 今天卿安深夜才到家,就是遭到了同事的疯狂纠缠。他迫不得已把人打晕,这才脱身。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许多倍,渐渐回到原来的程度。那些极端的,或痴迷或怨毒的目光,总让卿安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原来是系统buff开始失效了。 如果卿安不去帮助001号世界恢复自主性,他的世界将永无宁日。 相当于是强逼人去办事了。 卿安靠在墙上,垂下眼睫,摆了摆手: “白打工呢?不去。” 灯光将他半靠着墙的身形打得单薄,一副懒洋洋的姿态。 【系统奖励:灵泉x1】 【系统奖励:绝境雪莲x9】 【系统奖励:还魂丹x99】 【系统奖励:灵石x9999】 【系统奖励:……】 叮叮咚咚的声音一股脑地响起,没到两分钟,宿主仓库竟然堆满了。系统显出一团乱码来,似乎在埋怨仓库的储备量竟如此之小。 卿安本来也没想坑系统多少东西,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这玩意。 真正让他顾虑的是—— “我在那个世界里早就死了吧?” 不仅死了,还死得透透的。为了彻底脱离世界,卿安选择了那种经脉寸断血流如注身首分离的惨烈死法。 【宿主的身体会同化为原有巅峰状态】 得到了系统的承诺,卿安见好就收地退出系统仓库,在面板中接取了任务。 【接取任务:修复001号世界自主性】 【任务生成中】 【主线任务:气运之子成长计划(已接取)】 【祝您一切顺利】 卿安再次打开了眼前的房门。 日光穿竹翠玲珑,温风习习,却隐约窥见属于修真界的血腥与刀光。 卿安回顾了下这难得宁静的五年,同平淡如白开的生活作别。 门分两界,随着落门声响起,门内变回了原本的现代装潢,它的主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滴—— 系统001号默默扫描过这间房,做了备份。 —— 日光透过窗棂,将屋中白衣美人的面孔照亮,如玉像生辉。 随着狭长的双眼睁开,日光将瞳孔照射出琥珀一般的透亮,顿时如玉生花,显露出十足的姝色。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卿安在系统辅助下梳理了前生的经历。 卿安,字长虞,曾号褫月仙尊,为太清宗门天骄,后堕入魔教,在九大宗门的围剿中身死道消。 在修真界的记载与系统的任务规划里,是这么回事。 更多的细节……也只有当事众人心知了。 卿安当年的任务,是检验001号初始世界的因果线是否运行顺利,因果线万万千千,牵扯到的人和事不计其数。 招惹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麻烦。没来由的爱意、没来由的恨意,扭曲成一股系着卿长虞脖颈的绳索,势要让他坠至尘埃。 最后,在九大宗门见证下,自断经脉、自刎而死。 卿安略显冷淡地勾了勾唇。 他隐约知道那些人并不真的想要他死,但依旧选择了自尽。 他想走,那就谁也拦不了。毕竟卿安从不管旁人感受。 说到底,相互扶持的友人、一手带大的弟子们,齐齐举剑相向的场面,还是有些招人笑话的。 卿安走向熟悉的软塌,盘腿打坐,像身为卿长虞的自己千百次做过的那样。 在他运转功力之时,屋外的地上冒出嫩笋鲜草,生机盈然。修真者耳聪目明,卿长虞甚至能够听见细微的破芽声。 与此同时,外界四野震动、剑冢嗡鸣、灵泉飞瀑皆出现灵力涌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庆贺卿长虞的复归,又按捺住不敢太过放肆。 云霞漫天,仙鹤鸣啼,修真界众人不由驻足,纷纷猜测是何方大能突破了境界。 「卿长虞,回来了」 曾经随着某人逝去而万里荒寂的埋骨之地,感应到了这一讯息。此刻枯木抽枝,灵鸟重回,久久盘桓不去。 经历过一次失去,【祂】将加倍珍重这一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不会让他有机会离开。 灵力盈润肺腑,桌上的拭雪剑感应到熟悉的灵力波动,发出一声嗡鸣,提示着卿长虞它的存在。 拭雪剑,天上地下唯此一刃,除了卿长虞无人可驾驭。 按理来说,法器失去主人,应该归于剑冢。 没想到它不肯回剑冢等待新主,反倒劈开世界壁垒,找去了现实世界。 原因仅仅是,拭雪剑无法接受主人会将就拿起别的武器来。 那会脏了卿长虞的手。 卿长虞拔出剑身两寸,银白冷光一闪,照亮如玉面孔。 卿长虞与拭雪剑,是美人配宝剑。 长剑轻挥,冷霜飞冰袭去半个山头,地上裂开深深沟壑。 更是强者配宝剑。 仙尊风采一如当年,而它此生只认一主。 卿长虞收起剑来。 现在的实力,果真与巅峰时期别无二致,曾经中毒受伤后的沉疴痼疾尽数消失。 可称一代宗师,当世最强。 按理来说,前世的卿长虞怎样也沦落不到身死道消的地步。 为了尽快杀青,早日退休,他积极中计中毒受伤,迎各种阴谋而上,狠狠折腾了一番。 这次任务总不至于那样费事? 似乎在回应他的想法,系统发出了叮咚声,卿长虞点开了任务面板。 【主线任务:气运之子成长计划(已接取)】 【任务引导:请前往宝经阁,绑定任务目标:施青厌】 嚯,还真是养孩子? 卿长虞向系统问道: “这施青厌,是怎样人?” 系统终于被卿长虞允了交流,激动地闪了一秒的乱码,随后回答道: 【施青厌,此世界新生气运之子,出身修真权贵之家,有天骄之姿】 【需要宿主协助其成长为真正的气运之子,判定标准为此世第一】 “明白了。” 卿长虞一边应下,一边用红绸将长发束起,以免御剑时发丝纷乱,遮挡视线。 天下第一,听起来不是很麻烦。 大不了到最后,他亲自替人将全修真界的人都揍趴下。 系统适时补充道: 【需要是客观上的第一,不需要宿主帮助也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那种】 “噢。”卿长虞有些失望。 也明白系统为何会找上他了。 卿长虞人在修真界三百年,为第一强者,也曾无敌寂寞。 麾下弟子皆人间翘楚,实力非凡。 不过……也全都是一等一的白眼狼,可见他养孩子实在不擅长。 这系统和世界意识,确定要把气运之子给他带着吗? 2、气运之子 宝经阁,兜售万物,奇珍异兽、仙草法宝,无奇不有。 自然也包括人。 头上插着草标的人们如同牲畜一般被圈在围栏中,此时纷纷昂着头,看向看台。 这里是罪奴圈,下首的皆非善类。 他们脸上烙印着罪文,目光沉沉,血丝遍布,皆非善类。 看台上的仙师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高挑绰约,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清艳脱俗。怎么看也是正经的仙门大宗的师长,轮不到在这最低等的罪奴圈里挑仆从。 底层的罪奴鼻翼翕动着,试图捕捉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清香。 明知道这样级别的仙师,来这里挑人恐怕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被挑中。 希冀的、下流的、痴迷的目光,齐齐向上望去。 卿长虞手指轻轻敲了敲拭雪剑的剑柄,这把剑颤抖着想把四周目光猥琐的人都剜眼,被卿长虞制住。 忽略四周的肮脏气味和纷乱的目光,卿长虞只带着些许疑惑,认真地向系统确认: “气运之子?” ——草垛里那个,病恹恹脏兮兮的、被人揍得连呼吸都快停了的少年? 【检测到目标人物:施青厌】 【请宿主完成绑定】 卿长虞的嘴角抽了抽,这个世界意识,也就是此间人所说的天道——对祂的天命之子是不是太差了些? 【磨练心性嘛】系统这么说。 为了磨练心性,就让一个孩子家破人亡、沦为罪奴吗? 不愧是天道,个人的喜怒哀乐,祂根本不在意。 或许正因为此,无法受其掌控的卿长虞,才会受到额外的青睐。 只是卿长虞本人并不受宠若惊。 一个快死的罪奴少年,一块灵石就买下了。 卖家心道,没想到这样的赔钱货还能卖得出去,早知如此,先前就该给这他吃点菜糠,以免刚脱手就死在这里。 混浊的眼一刻不停地盯着卿长虞,咽了咽口水。 在卿长虞将走时,觊觎已久的卖家忍不住探手,想要去摸那一截藕白细腻的手腕。 “这一块灵石,小人也可以不要,只要……” 下一刻,卖家猥琐的面容陡然惨白,只一瞬间,粗粝圆顿的手便只剩下一截齐整的断面。 在他惊恐瞪大眼后,断面上才有血淅淅沥沥滴下。 “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卖家的惨叫,数十个金丹修士从四面八方涌出,护在卖家身前。 ——却连一点影子也瞧不见。 卿长虞来得及时,施青厌的脸上还没有被印上罪奴的刺秦。 又或许是看他快死了,卖家根本懒得浪费这一番功夫。 总之,卿长虞拨开他遮脸的发丝时,看见了一张精致有余的脸蛋。 从这张脸上,倒还能看出点世界意识的偏爱。 说是孩子,是卿长虞按照二人的年龄差而言的。实际上,施青厌看着也有个十六七的模样。 卿长虞给他喂下丹药时,这孩子已经烧迷糊了,发着抖,浑浑噩噩地留下一滴眼泪来,看起来怪可怜的。 卿长虞伸手一探,嚯,周身灵脉滞涩,内府空虚,腹部还有个血窟窿——这孩子金丹被挖了。 若放任不管,要不了三天就死了。 下手之人实在心地狠辣。 也就是卿长虞这乱七八糟的灵丹妙药一大堆,才能吊住命。 叮咚的提示音传来,系统刷新了任务。 【前置任务:绑定目标人物:施青厌(已完成)】 【开启任务一:洗筋伐髓,重新修炼】 【开始任务二:家破人亡之谜(进度0%)】 【请宿主积极探索,助力气运之子成长】 卿长虞算是知道,这次任务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了。 亏得自己上辈子什么伤都受过一遍,比常人经验更丰,才能稳住这孩子性命。 施青厌的神智恢复了三分,眼尚不能全睁开,只能看见眼前人一截冷白莹润的脖颈,衣袖抚过时有幽幽冷香,似乎有镇痛的功效,使他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他下意识抓住了这截衣袖,张开嘴唇。 此时疼痛的腹部已然麻木,只剩下本能的痉挛,施青厌感受到有滚热的水珠从自己的眼角滑落,这使他感到一阵疲惫的耻辱。 三岁开蒙、九岁筑基、十六金丹,旷世奇才。 他曾是天之骄子,亲人、天资、财富、权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什么都没了。 见到了仙人,也算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吗? 如果真的有仙人,那…… “救,救救我。” 他要活下来。 他想报仇。 温凉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的脸上,轻轻擦去了脸侧泪水。 他听见仙人叹了一声道: “你先松手。” 空气中是袅袅雾气,夹杂着草药的气味。 施青厌甫一睁开眼,就看呆了。 那仙人不是他濒死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 仙人眉目生得极为昳丽,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享人艳羡,似琉璃映宝月,在雾气中显得更加缥缈而不真实。 施青厌的目光呆呆地移动,这才注意到仙人的衣袍被自己弄上了血渍,袖口处还有自己手指紧攥时留下的黑灰。 他因失礼而露出悔恨的神色,竟然开始痛恨自己。 曾经的施家钱财万贯,施青厌随口吩咐,便可为仙人寻来新的昂贵法衣,而今只能黯淡地垂下双眸。 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些故意留他一口气、把他卖到罪奴圈里的人,只是想看曾经的天之骄子在痛苦狼狈中死去,满足恶趣味罢了。 那群人也肯定想不到,那个曾经骄纵蛮横的少爷,竟然真的会低到尘埃里,却不是因为疼痛折磨。 施青厌跪倒地上,不顾身上的伤口,深深伏了下去: “晚辈施青厌,愿以此生报答仙师,求仙师收我为徒!” 无论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救下自己,施青厌都甘愿为其驱使。 卿长虞被这少年咕噜噜一通动作吓了一跳,看着那颗低低伏下的头,愣了片刻,在脑海中对系统道: “选的确实是个好孩子。” 系统不忿道: 【他只是想跟你学本事报仇】 卿长虞道: “所以我才说他是个好孩子。” 卿长虞曾经也救过家破人亡的孩子,有的人天生心性不坚,别说报仇了,一点血也见不得——当然,不妨碍之后围剿的时候,把剑掏出来对准卿长虞。 有时候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心寒的。 他先后也收了不少弟子,不说尽心尽力,也算不上苛待。到头来没有一个站到他身边的。 卿长虞归结于自己没有徒弟缘。 素白的衣摆在施青厌眼前停下,随后,那修长微凉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痒意从接触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施青厌全身都僵硬了,木木地抬眼,对上卿长虞的脸。 “我不收徒弟,但修炼之事会教导你。要报仇,就要完全听我的话,知道吗?” 施青厌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茫然,瞳孔里印着卿长虞的脸,竟是因为凑得太近,看呆了。 过了半晌,施青厌才磕磕绊绊道: “晓、晚生晓得了。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卿长虞直起身,估摸着这五十年来,自己的名声不知又黑了几分。 但仍旧道: “卿安,卿长虞。” 没有前缀,也没什么名号。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响亮了。 果不其然,施青厌猛地睁大了眼,无比震惊地看过来。 修真界叫这个名,这个字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眼前这位仙人,竟是五十年前,被九大宗门联合绞杀的大魔头卿长虞! 他竟没有死! 也是前几日经历了灭门之痛,这样重磅的消息,施青厌也能以极快的速度咽下。 “那,长……长虞哥哥,”少年膝行了两步,拉住了白色衣角,仰头看着卿长虞,“可以这样叫您吗?” 【他在套近乎,长虞】 系统的电子音酸味扑鼻,就差指着施青厌的鼻子说他心机深沉了。 卿长虞挑了挑眉,对001道:“天道指定的气运之子,你还不喜欢上了?” 虽说这声哥哥是在不太合适,卿长虞在修真界的年龄当他爷爷的爷爷都行,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称呼。 左右不过是个叫法。 “去药桶里泡够两个时辰,有助你恢复经脉。” 要重塑经脉,修理内府,需要忍受断骨抽筋一般的疼痛,有时重塑比毁灭还要折磨人。 施青厌曾经确实是天纵奇才,十六岁金丹,这世间少有人能做到,曾经的卿长虞也是十六岁结丹。 但施青厌那一身修为,托了不少家中丹药灵草的福,修为堆上去了,实力却不足。因此在灭门之夜,才显得那样无力。 重来修炼一遭,也未尝不是幸事。 但若是坚持不了洗筋伐髓之痛,那卿长虞也帮不了没骨头的人。 施青厌闻言点头,乖顺地将自己浸没进药桶中,坚持着不吭一声。 从前乖戾娇气的小少爷,此时显得乖顺而沉默,身体尚未重塑,心性却已截然不同。 系统任务开始读条了: 【任务一:洗筋伐髓,重新修炼(1%……5%……12%……)】 卿长虞收回看向药桶的视线,眸光转凉。 对于系统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体,卿长虞更希望它能够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 这个名叫001的家伙,卿长虞总是怀疑它是否是个理智的伙伴,若不是之前携手在修真界待了百年,卿长虞还真想把它换掉。 卿长虞道: “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假装熟络,你觉得呢?” 按理来说,作为一团数据,系统不应该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此刻却觉得自己的数据流速陡然加快,仿佛人类痛苦的呼吸。 它察觉到,在某一瞬间,卿长虞想要将它更换掉。 滋滋的电流声擦过耳畔,电子音毫无波动: 【收到,宿主】 卿长虞总是这样,看起来可以轻易靠近,又总是轻而易举与人划清界限,有时候只是因为心情不快。 系统的数据流一时混乱,狼狈地计算着,认为长虞是今天有些累了才会这样。 在卿长虞看不见的地方,字符组成密密麻麻的文字。 【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 3、同乘一剑 浴桶中,施青厌按捺住周身剧烈的疼痛,挨到这一桶水变得完全浑浊,才敢撑着边缘站起身来。 重塑经脉,如同剥皮抽筋,又将筋贯入四肢百骸,此间痛楚非常人可忍受。 施青厌环住肩膀颤抖着,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又因那人的存在,莫名笃信自己一定不会有事。 就好像……那人天然有种让人虔诚信服的魔力。 药浴需要的材料放在了浴桶旁,卿长虞告诉施青厌每两个时辰自行更换。 即使知道重塑经脉并非易事,施青厌在更换药材时,还是被那一筐稀世名品仙草震惊了。 他出生于修仙世家,自然有辨别好东西的能力,只一眼便认出手中的药材不仅有极难抓捕的草蜈蚣,还有雪域禁地的九转冰莲、有价无市的还魂草…… 施青厌不由得抬头看向那人的方向。 两间房并不是完全分开的,中间有蚕丝屏风遮挡。 那上面绣的是副梨花图,透过屏风能隐约看见卿长虞那一身白衣。 救他的人,果然是那个卿长虞。 那个曾将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天才……有关他的故事数不胜数,即使在众人口中沦为魔头,却仍有无数的风花雪月与他有关。 为什么,他要救自己呢? 周身疼痛如虫蚁啃食,施青厌将全身再次浸没,新一轮的折磨又开始了。 他并不敢多看卿长虞,怕惊扰仙人修炼,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将目光投向屏风。 最终,他只能强迫自己略略低下头,注视着屏风上那枝斜插半开的梨花。 模糊看去,花影与仙人盘腿而坐的身影重叠,朦胧清艳。 【任务一:洗筋伐髓,重新修炼(82%……100%)】 【任务一:洗筋伐髓,重新修炼(已完成)奖励已到账】 翌日清晨,施青厌已药浴三回。 身为气运之子,施青厌的恢复能力确实非常人能比。 忍痛能力也很强,卿长虞在房中打坐,没有听见一声惨叫。 心性不错。 温暖轻柔如水流一般的灵力,注入施青厌的身体,于经脉间游走。卿长虞开始为施青厌梳理经脉。 忍耐另一人的灵力在自己体内转悠,需要极大的信任。 施青厌尚未有这样的体验,只能尽力放松身体,以免毁于一旦。 让他想不到的是,卿长虞虽威名在外,灵力却极为醇厚温柔,和他疏离超然的气质并不相符。 梳理一通后,洗筋伐髓的任务便彻底完成。 “你的身体需要温养几日,并不宜立即修炼。” 卿长虞打断了这位小少爷想立刻引气入体的动作,又道,不宜立即修炼,并不意味着无事可做。 趁此时间,可以补些经文典籍、功法图谱。 施青厌曾出生在修真权贵之家,寻常的图书自然唾手可得,他三岁启蒙,寻常典籍自然是看了不少。 既然要看,就要让他看些寻常人接触不到的秘籍。 要说卿长虞认识的大能修士,怕是数也数不过来。但此时此刻,问他究竟能去见谁,却只有一个选项。 上一世,他曾有一好友,爱好收集各类藏书。卿长虞学过的功法,十之八九都囤在他那处。 友人在的地方名为九重楼,位于东境半空之上。 施青厌年纪尚小,筋脉有损,并不适合单独御剑。 卿长虞将施青厌拎上拭雪剑,示意施青厌抱住自己的腰。 施青厌显然没有与人同乘的经验,有些慌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露出窘迫的表情,比起先前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终于有了点符合年纪的稚嫩。 “抱紧些,别掉下剑去。” 卿长虞没有掐诀的那只手按住了施青厌的后脑,让他和自己贴得更近些。 满鼻都是清冽的冷香,又带有一丝甘甜。 施青厌的心猛烈跳着,连带着双手也不自觉微微发着抖。 系统在卿长虞的脑中不断刷着好脏快让他滚开长虞别让他碰之类的话,卿长虞有些烦了,直接关了系统的闲聊权限。 施青厌抱着卿长虞的腰,仰头小声问道: “长虞哥哥,我们去哪?” 卿长虞道: “九重楼。” 世事有十斛,九重居高楼。 九重楼凭借贩卖情报、兜售藏书而闻名天下,是当世九大宗门之一。 九重楼位于东境高空之上,其主人从不公开露面,只有极少的人见过其真容。 东境高空上,矗立着金檐玉瓦的庞大塔身,云雾缭绕,仙鹤啼鸣,宛如神仙居所。 拭雪剑停在了巍峨高塔第九重上,这层楼与下面八层有着断层的拔高,向下望去是一片飘渺白雾。 如果人站在第一层,抬头望也望不见第九重的高度。 第九重高塔,才是真正的九重楼。 寻常人根本来不了此处,层层禁制感应到陌生来客,纷纷开始运转。 施青厌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僵硬地立在剑上。卿长虞丢来一个抵抗灵压的护罩,这才好了些。 卿长虞向塔身走去。 重重禁制不近他身,只晕开一道道金色的波纹。 围绕九重楼而飞的看守仙鹤施施然鸣叫着,没有展露一丝攻击意愿。卿长虞顺手摸了摸仙鹤羽背,似乎和它是旧相识。 他轻车熟路地踩过琉璃瓦,屈指叩了叩窗,琉璃窗棂发出一两声清响。 “门主怎么不开窗透透风?” 窗户从里面猛地打开,药香飘动,随即爆发出了连绵的咳嗽声。 卿长虞伸手进去,摸了摸里面人,似是安抚,手法又像在摸宠物: “我还想,总不会是生我气吧?” 里面的人不再咳嗽,紧紧抓住卿长虞的手,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 “卿,长,虞。” 卿长虞笑眯眯道: “是在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卿长虞的性格其实算不得好,他总是凭借心情决定待人接物的方式,往往惹得人爱恨交织。 九重楼门主岁间玉,是卿长虞难得交上的好友。 性格平淡,还天生病体,动不了一点粗,弱弱的很安心。 不用担心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拔刀玩生死恋什么的。 像这样死死拉着他的手,双目红着叫他名字的场景,怕是岁间玉此生最激动的时刻了。 这种人逗着玩最有趣。 卿长虞故意探了半身进窗,凑近道: “想我啊?” 又伸手要替他拢起垂落的外衫,道: “怎么还瘦了些……” “卿长虞……!”岁间玉死死拉着他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又道,“卿长虞……” 五十余年未见,这人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提一点前尘往事? 就好像,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岁间玉按捺住心中冲撞的情绪,几乎咬牙切齿道: “卿长虞,你是不是要逼得我和那些人一样发疯?” 他几乎以为卿长虞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在卿长虞最后一面时,这人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死。 春去冬来,五十载春秋,杳无音信。岁间玉起卦推演,怎么算,都是身死道消,再无一丝魂魄。 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岁间玉的手渐渐收紧,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样情绪,只觉胸口阵阵发麻,后知后觉地荡起酸楚来。 他又何尝不是只与一人相熟。 九重楼的门主岁间玉天生体弱,在重重禁制保护的高楼中生活了十余年,除开楼中门人,没有外人能接近他。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卿长虞。 数百年前一个平常的日子,一袭红衣踏云而来。 此人破开重重禁制,费大功夫敲开他的窗,却只随意丢来几本绝迹了的古书图谱,笑道: “看门主总是一个人,要不要同我作个伴?” 没有人能拒绝他,岁间玉几乎以为是上苍眷顾。 但苍天又如此仓促地收回了这一馈赠。 五十年前,卿长虞一身红衣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地沿着琉璃瓦下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 藕白如玉的肌肤上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卿长虞伸出胳膊来,利落地又划了道口,笑道: “有人想要我的血,倒不如给你喝了。” 灵血佑长生,注定他此后的人生由卿长虞构成。 粘稠的血液、诡异的香气、湿热的温度,弥漫在暴雨来临前的午后。 定格成岁间玉对卿长虞最后的记忆。 【激活人物:岁间玉 好感值:100】 高楼风过,吹起卿长虞束发的红色缎带,几缕墨丝挣脱,轻柔地扫过他的锁骨。美人面一如当年,往日磋磨未妨碍他半分潇洒。 卿长虞侧身,露出拭雪剑上的人影,对岁间玉道: “新捡个小孩,行个方便?” 施青厌适时上前问候岁间玉,而后微微靠近卿长虞,似乎有些不安。 岁间玉拢起垂落的外衫,冷笑道: “你倒是又发了善心。” 九重楼门主,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他又怎么看不出来,这孩子是本该已死的施家公子,施青厌。 卿长虞啊卿长虞,怎么总爱找些麻烦人,做些麻烦事? 卿长虞摊了摊手,悠悠道: “没办法,太善良。” 九重楼晓天下事,第九重里别有洞天,书架上放置着无数秘籍功法。任何一本放在外界,都是千金难求。 卿长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隔空摇摇一点,各种密不外传绝版藏书便从架上飞来,数十本齐整地堆叠在地上。 问施青厌: “这些背下来,要多久?” 施青厌道: “十月足以。” 卿长虞道: “三月。” 岁间玉闻声侧目。 要说记性,世间唯一与岁间玉不分伯仲的,就是卿长虞。 三个月,卿长虞能将第九重所有的书籍经文全都几下来,分毫不差。 比岁间玉更强的是,卿长虞的修炼天分高到发指。凡是背下的功法,不多时便真正参悟,学以致用了。 有时候,他过分的天赋会让人产生惶恐。好像一只羽翼溢彩、凤尾流光的飞鸟,生得漂亮只是为了让世人纷纷注意到它,却没有一人可以独占这份光彩。 卿长虞不容置疑道: “三月后开始正式修炼,三年后,有报仇之机。” 仇就要利落地还,什么十年不晚都是窝囊废。 施青厌自觉羞愧,低头道: “是。晚辈会做到的。” 岁间玉这处位置隐蔽,生活待遇好,还有一堆密而不传的经文图谱,简直是完美的气运之子托儿所。 摇铃声响起,九重楼门人已收拾房间,带着施青厌与数十本书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二人。 茶叶在茗中舒展,茶香顺着水雾在空气中弥漫,和卿长虞身上的香气混合,让人心神俱宁。 卿长虞微微垂首,吹动茶叶。此时微风正好,好像五十年撕心裂肺都是一场梦。 岁间玉有万语千言哽在喉头,最终只闲聊道: “还是红衣适合你。” 卿长虞穿艳丽张扬的衣服正合适,现在这件素衣放在他的身上,倒看起来十足正经,让人有高不可攀之感,很有从前仙尊时的气质。 卿长虞原本眯着眼,任窗外细风吹拂,闻言摊出手来。 示意要是爱看,就给自己拿一件来。 岁间玉对他这副大不要脸的模样颇为熟悉,直到这时,才有此人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卿长虞就这样,顺杆爬,心情好的时候爱捉弄人。 “你从前的法衣可不在我这里。” 卿长虞啧了一声: “小气。” 岁间玉笑了一声,连带着眉梢眼角的病气都消散不少: “那件赤色织金云饕衣不在,另有旁的法衣备着,也免得你被易忘尘认出来捉了去。” 卿长虞点点头,问道: “……谁来着?” 岁间玉一愣,随后竟是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枉自他追着你为难了那么些年,又费心费力找了那么些人来逼你去死,到头来你连他名姓都不记得——实在好笑。” 话到最后,心里又冒出来些感同身受的酸。 卿长虞这人,还真是是谁也不在乎。 在岁间玉的话语中,卿长虞知道了,这易忘尘乃当世第一,修无情道,嫉恶如仇。 他按了按剑,倒是很想去切磋一二。 系统音立刻响起: 【警告:当世第一应由气运之子施青厌击败,宿主不可干涉】 啧。 卿长虞撇了撇嘴,没劲。 他将茶盏放下,青瓷落桌咔哒一声响,显然对品茗没什么耐心: “替我看着施青厌,我之后再来取。” 俨然将九重楼当成了寄存处。 “你放心,少不了他一根头发。” 卿长虞闻言,善解人意道: “其实,要背书么,少点头发也很正常。” 岁间玉被他噎了噎,心中难言的酸涩竟消散了不少,气笑道: “谁要同你打趣?你又要去折腾什么?” 卿长虞弹了弹拭雪剑身,也笑了: “当然是给人找把好剑,砍人才更利落呀。” 4、剑名伏风 无垠剑冢,名器埋身之地,是全修真界的武器库。 无数法宝半埋于地中,器灵呼啸争鸣,只待有缘人。 近年来,此处逐渐被九大宗门把持,非九大宗门修士不得入。 太清门弟子陈小根,此时正叼着狗尾草,百无聊赖地等待师父探路回来。 他身着褐色短打,头发因练功疏忽砍去了大半,潦草地在头顶扎了个丸子。 剑冢中阵法万千,对他这种刚刚筑基的菜鸟来说可谓危机四伏。只能等师父将前路摸清,才好启程。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陈小根不由得起身,疏通筋骨。 余光瞥见似乎有人影,步履轻浅,近乎无声,像极了师门独有的掠影步法,还以为是师父回来了,不由叫道: “在这哩!” 错落的乱石堆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修士。 那人身穿藏蓝色法衣,墨发低低束着,随动作隐约露出衣袍下暗红色的内衬,露出来的皮肤冷白一片,仿佛从中透出香气来。 再怎样看,也和陈小根那老头师父搭不上边。 对上那人的脸,不知是气恼还是羞了,陈小根的脸陡然红了起来: “你…你是哪来的嫩葱?” 嫩葱兄被他吼得看过来,却没有搭理陈小根,径直朝另一侧走去,看起来轻车熟路。 陈小根拦住他,道: “看你不像是九大宗门里的人,怕是混进来的吧?不怕发现了被关进地牢里去?” 又道: “实话跟你说,我是太清门的第四十三代亲传弟子陈小根!这里可是九大宗的地方,我劝你乖乖从了我,否则……”陈小根摸着下巴笑的时候,头顶稻草似的头发跟着颤悠悠。 此言大有效用,那美人果真停住了脚步。 陈小根继续道: “你知道易忘尘是我谁吗?你又知——”他压低声音,“卿长虞是我谁吗?” 美人很配合,侧耳道: “谁?” 陈小根被他微微倾来的动作激得脑袋发晕,如同倒豆子般道: “当世第一的易仙师是我的太师叔祖,你若是跟了我,我还能保住你性命!” 罢了又压低声音,暗含恐吓道, “而卿长虞,此人正是我的太师祖——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畏惧吧!颤抖吧!” 然后他看见,那美人缓缓闭上双眼,似乎真的怕了。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有点心里发怵呢? 卿长虞确实需要缓一会。 ……大概知道自己名声如此恶劣的一部分原因了。 没想到短短几十年,太清门竟没落至此。 这小子根骨平平,品德更是难以评价,放在从前只能做外门弟子,没想到现在都能当上亲传。 同为太清门出身,已经很丢人了。 更让人眼前一黑的是,这人算起来……竟是自己的嫡传。 这实在是卿长虞回修真界来听闻的第一噩耗。 而一旁的陈小根浑然不觉,只直直盯着卿长虞,咽了咽口水。 纵使在修真界天天与俊男靓女打交道,也从未见过眼前此等绝色,陈小根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求偶欲,跟蚱蜢似的跳来跳去。 他又作势欲拔剑来唬唬美人,却猛然顿住了。 陈小根心凉半截。 他的剑,拔不出来。 他又不信邪地抽了抽剑柄,宗门素剑宛如鹌鹑一般缩在鞘中。 武器拔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比他强=他惹上麻烦了。 还没等他磕头道歉,那美人腰间的剑陡然飞来,啪啪两下,剑柄带着红穗飞扬。 陈小根只觉一阵天昏地暗,双颊火辣辣地肿痛,竟趴在地上吐出一颗牙来。 陈小根呜呜地哭了。 这人听见他的名号不是愣住了吗?按理来说应当是被震撼了才对!怎么是个高手啊! “美人,不,大人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我,我立马滚蛋——” 在拭雪剑入鞘的刹那,眼泪鼻血糊一脸的陈小根飞驰而去,变调的尾声遥遥飘来, “师父!师父!这有个人打我,还说我们太清门的人都是废物!” 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太能作死了,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卿长虞被叫得有些头疼,伸手撑了撑额头,再次向系统表达了施青厌确实是个好孩子的看法。 要是施青厌也跟这完蛋玩意一样又吵又废的,卿长虞怕是当场就放弃任务了。 卿长虞没再管那人,只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深入。 期间零零散散遇见了几个修士,鬼鬼祟祟跟在身后,卿长虞不得不用轻功加快步伐,将人群甩开。 对于躲避跟踪这种事,卿长虞也算轻车熟路了,还颇有心得地发明了一套轻功步法。 毕竟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修真界,卿长虞身边都免不了出现尾随跟踪的人。 此次来无垠剑冢,是为了给施青厌寻把好剑。 卿长虞曾经也有不少徒弟习剑,但能传承他剑法的人极少。 于是不信邪地研究了许久,最后整理出十八册《明公剑谱》,供弟子学习,这才把剑术传了下去。 气运之子天赋点理应拉满,卿长虞心想着,总该会省心些? 卿长虞慢慢深入剑冢,拭雪尚未明白他的意愿,有些不安地发出剑鸣。 微微发凉的指尖在剑鞘上点了两下,以示安抚,也作警示。 两百年前,拭雪剑只是剑冢中的一把无名小剑,与那些旧主名声赫赫的名剑比起来,几乎无人问津。 那时候,卿长虞刚来修真界,即使仅仅三年筑基,也只是太清门一个平平无奇的亲传弟子。 这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纵使听得一声声少年英才,也没有特别到哪去。 一朝剑出风云涌,斩尽十殿阎罗。卿长虞做了天下第一,拭雪从此成为名剑榜榜首。 卿长虞以自身灵血锻剑,将剑灵养得杀气腾腾。因拭雪剑天生剑质纯粹,才没有半分邪气。 要换成旁的剑,或承受不住而自断了之,或哺育出杀性过重的剑灵反噬其主,得不偿失。 当年卿长虞觉得一把剑足矣,但在拭雪剑的藏身洞窟,还有一把可用之剑。 与拭雪埋在同一洞窟,可谓双生灵剑。 时隔多年,曾经无人问津的深处洞窟,现在竟然连土都被踩实了,看来有无数人曾来到这里。 修士们怀揣着可笑的幻想,试图拔起名剑榜榜首拭雪的双生剑,试图与某个不可言说的人物并肩…… 然而,地上层层叠叠的脚印同样证明,百年过去,仍旧没有人能把另一把剑拔起来。 通道越深,光线越黯淡,直至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千百剑身插在偌大洞窟岩壁上,气势恢宏,随生人靠近而齐齐发出低鸣,千百剑鸣有排山倒海龙吟之味。 卿长虞走近,看见了重重锁链,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权力,能将修真界公有的武器库用锁链围住,独自占有? 锁链围绕的中心地带留着一道深深的裂隙,那是拭雪剑被拔起的地方。 裂隙旁还埋着一把剑,剑身流光溢彩,随着卿长虞的靠近发出嗡鸣。 就在卿长虞踏入洞窟的刹那,洞窟壁上累累的刀剑都开始震动起来,为了吸引注意,发出低频又细碎的声响。 挂在腰间的拭雪发出一声长鸣,如凤啼清亮,又带着不由分说的肃杀威严之气。 遂众剑安宁。 卿长虞又敲了敲剑柄: “别大叫,没素质。” 拭雪不再作响了。 重重锁链在卿长虞面前如废铁一般,轻而易举便作飞灰。 卿长虞伸手,轻松拔起了地上插着的长剑,横在眼前细细端详。 他也有些疑惑,这剑怎么像是主动送上来似的,一点拔起的阻力也没有。 事实上,如果没有剑冢的禁制限制,此剑早就迫不及待飞入卿长虞手中了。 两百年时光里,伏风剑每日都在悔当初自己不该拿乔装矜持——它单知道沉默比较有逼格,不知道爱叫的孩子有糖吃。 当年应该和拭雪拼着叫一叫的,恨! 没有剑不想认强者作主人,更何况是卿长虞这种有着绝对实力的。 修士与剑并非单纯的驱使与被使用的关系,好的主人可以反哺剑身,使其越来越强悍。 名剑多是老剑,都是一代代修士养出来的。 伏风当日拿乔是装足了面子,虽然光速后悔,但总觉得世间未必只能出一个卿长虞。 谁知此后百余年,也没见到一个能比上卿长虞一根手指头的年轻修士! 前段时间,约莫五十年前起,洞窟里骤然多了人。 有一两个看着实力不错的,身上邪性深重,把它一个剑都熏得柄发昏。 还好那几个修士只把它围起来看,并没有拔剑的想法。 伏风剑就这样又沉寂了许久。 从埋藏之日算起,伏风剑在此地总共近千年,属实憋闷。 此时剑身环绕着流风,将卿长虞的发丝衣摆层层漾开,彰示着剑灵十分愉悦。 卿长虞垂眸看向伏风,指尖轻抚过剑身,道: “是把好剑。” 腰间的拭雪都呆了,还没积攒好信心来乱叫以示不满,就被接下来的话迅速安抚: “我给你寻个新主人,可愿跟我走?” 这招未免有仙人跳之嫌,但来都来了,伏风剑也不想被插回地里再困几百年。 要是新主人天赋平平,也拿不起使不得它。 拭雪再不乐意卿长虞拿别的剑,也只能识趣地在卿长虞腰间待着,十足的乖巧安静。 ——毕竟有把旗鼓相当的剑正虎视眈眈觊觎它的位置。 呵,伏风永远也比不上它。 它不仅离卿长虞更近,还非卿长虞不可! 百年前,卿长虞甫一踏进剑冢,隔着重重土堆岩壁,拭雪老远就在鸣叫呼唤他。 那时的拭雪埋没已久,露出的剑身越来越短,还在风沙之下包上了一层土,有不长眼的弟子路过被绊倒,还要骂一句“臭石头!”。 只有卿长虞,用漂亮的手指拨开泥土,轻轻松松把它从禁锢千百年的禁制之地拔出,轻轻笑着,说道:“好吵的家伙。” 若今日被说“给你找个新主人”云云的是拭雪,它宁肯把自己插回泥巴里。 它只要卿长虞。 其他的谁都不行。 它什么都不怕,哪里都能陪卿长虞去,甚至能划开世界壁垒,找到现实世界的卿长虞。 但它只害怕主人不要它。 拭雪剑灵不像真的人类一样,总有完整的逻辑链,它只有混沌直率的情感。 然后,它突然感受到,主人的声音秘密传来,声音低低如私语: “闹脾气了?你是我用血养出来的,天上地下惟此一把,怎么会丢下你。” 一旁的伏风只感觉身边逼人的剑压骤然弱了不少,一定是卿长虞同拭雪交流了些什么。 虽说剑忠于主人天经地义,但它的这位犟石头老友,是怎么才区区两百年,就被驯服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的…… 伏风有些想不通,到想到它的主人是卿长虞,又有些想通了。 原本渐渐归于宁静的洞窟,骤然被一声怒喝打破: “贼人!你竟然毁了我宗门灵锁,私自拔剑!把剑交出来,老夫倒能饶你条命来!” 怒喝一层层回荡,显得极有压迫感,飞来的老者声如洪钟,字句中蕴含着阵阵威压。 身后还追着个形容狼狈的尾巴,喘着粗气,指着卿长虞就道: “师父,就是他!” 洞窟中,立在半空中的男子闻声回身,手中长剑随之一转,还没有持剑发力,洞窟墙壁就被回风割裂出一道深痕。 剑风凛冽,伏风以此对下首的废物道:你也配? 暗红发带早在拔剑时就已被吹散,卿长虞周身如墨的长发垂着,更加衬得肤色冷白,在光线昏暗、仅凭烛火与剑光照明的洞窟中,竟如同鬼魅妖魔般摄人心魂。 那老者原本积攒的一堆话卡在了喉咙,双目圆瞪着,像活见鬼一般。 “师父你说句话啊!”陈小根急了。 老者张着口啊啊半天,看起来遭到了极大的冲击,费好大劲终于道: “你——你是何人!” 5、残魂一缕 “难道是……难道是师祖仙魂显灵!” 大能陨落后,往往会有一两缕魂魄残存在世间。 这些残魂有的留有神智,还能交流,有的只是一段留影。 五十年前卿长虞身死后,修真界内凡是他去过的地方,悉数被各方管控起来。 无垠剑冢正是其中一处。 毕竟谁都知道,卿长虞的佩剑是从剑冢拔出的。 如今的正道魁首,仙尊易忘尘下令,以灵锁封印拔剑洞窟,只准九大宗宗门子弟进入。 只是,无垠剑冢毕竟长期是公有的武器库,一时要阻拦所有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五十年来仍有无数或仰慕、或好奇的修士来此洞窟,就是为了看能否偶遇曾经修真界第一美人、第一强者的残魂一缕。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修真界各处。 但没有一人发现过卿长虞残留的魂魄。 有人说,卿长虞修魔修鬼,叛逆不训,为天地不容,因此身死魂消,半点留影也不会有! 而此时此地,洞窟之中,二人身前。 位于半空的修士目光微微垂下,似有千斤加诸人身。 太清门长老阵阵发麻,只觉心脏在这道目光下剧烈颤动着。 这张面孔,同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已垂垂老矣,而孩童时代惊鸿一瞥的仙人,竟还是当面模样。 太清门的小弟子平日里是见不到师祖的。 一是卿长虞并不常在宗门,总是去各处游览。 二是能见的时候,往往卿长虞身边已围了一大堆弟子,闹哄哄争着要看仙尊,瓜果盈车不外如是。 因此,他实在只见过师祖一面。 只一面,此生难忘。 那是他拜入宗门,向师尊、师祖敬茶的时候。 他的师尊,乃是当时的太清门掌门易谏云,也是卿长虞的小徒弟。 师尊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在当日却是温声细语,对上首之人照顾万分。 连他递给师祖的茶,也被师尊截走,看温度合适才递上去。 师祖坐在上首,身着太清门制式华衣,红绸束腰,从高处微微垂眼看下来。 纵使有万千华光加身,也不及此时这一道目光。 饮茶前,师祖对易谏云道: “牛小春这个名字不妥,谏云,给他新取个名字罢。” 仅仅是因为师祖开口了这么一句,师尊对他多了不少耐心。 师尊临终之时,还让他当了宗门长老。这样即使修为没有那么突出,也可享一生无忧。 百年前那轻飘飘一瞥的刹那,与此时此刻蓦然重合。 错不了。 师祖的风华气度,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 “苍天啊,师祖显灵了——” 牛致闲的脸色五彩缤纷,最终定格在惶恐上,转身狠狠敲了陈小根的脑袋: “不成器的东西,快向师祖磕头!” 亲娘嘞,原来眼前这这这,这竟是传闻中的第一美人卿长虞! 天杀的,传闻里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谁知道竟然长得这样柔弱? 陈小根人已经傻了,知道自己摊上了大事,顶着头顶新增的大包,鼻青脸肿惶恐不安。 唯唯诺诺的,看起来还以为是哪家老鼠成精了。 卿长虞手下一痒,差点没忍住替易谏云清理师门。 真是呆傻师父带弱智徒弟,蠢一块去。 他不动声色地将扶风剑收入锦囊,免得节外生枝。 几乎不用想,也能猜得出来: “你是易谏云门下弟子?” 也只有自己那不成器的小徒弟易谏云,能一脉传一脉地扒拉出这么俩完蛋玩意。 易谏云的天赋颇强,长得又讨巧,就是性格骄纵,有些粘人。 卿长虞疑心自己师门有什么痴傻药,不然好好的一个苗子,怎么教着教着就成了白眼狼? 白眼狼徒弟又收一群蠢货弟子,蠢货徒孙又收猥琐炮灰弟子……如此循环,太清门果真撑不过三届。 想到这,卿长虞不由感慨,昨日没有收施青厌作弟子,果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没想到师祖竟然记得自己,牛致闲简直受宠若惊。 “正是,”老人撩开衣摆,向卿长虞深深叩首: “师尊曾说,若有一日能见到师祖残魂,一定要告诉师祖,他错了悔了,虽万死也不能偿还十一。黄泉之下无论怎样惩戒,也心甘情愿。” 老人声音带着几分隐痛,“……五十年前,师尊也自绝经脉,随您仙去了。” 易谏云死前,双目圆睁,对牛致闲道:此话若不能带到师尊面前,为师便永世不得阖眼。 洞窟中恰有回风,似哭声,吹得人皮肤微凉。 卿长虞一时想起那位整日殷勤的小徒弟,即使修士不惧冷热,也总是唠唠叨叨的,为他加衣吹茶,像不知疲倦的麻雀。 先师的遗憾近在眼前,容不得牛致闲吞吐,他接着道: “先师还叮嘱致闲,太清门是卿师祖看重的,定要护好。” “只是致闲无能,易师叔祖带着宗门弟子另建门派,太清门如今已大不如前了。” 卿长虞确实曾经当过太清门的掌门,但只有短短几月。 那时众弟子中,易谏云最为吵闹,整日里央求卿长虞不管去哪都要带上他。 卿长虞被吵得受不住,就把掌门之位丢给小徒弟,表示看好他,要替自己好好守着太清门云云。 然后云游去也。 只是没想到易谏云这小子,不仅眼力向来不佳,智力也不详。 不然不至于三两句就让别人挑拨了,也不至于自愧而死。 卿长虞初入修真界时,在太清门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光。从外门弟子,到宗主亲传,再到掌门尊位。 太清门,曾经或许真的对他很重要。 但这些人怎么会觉得,一个被万剑齐指、千人唾骂的叛道者,会对曾经的师门情义深重? 当时将自己逐出太清门的时候,可没有人跟自己谈感情。 卿长虞的手不自觉敲了敲剑柄,最终归于冷淡: “我已非太清门中人,你们也不必称我师祖。” 前世闹腾着将他逐出宗门的人,不少都是他名下弟子。 而最终通过这决议的人,正是彼时的掌门易谏云。 这些人,卿长虞是一个也不愿再认。 只是没想到易谏云会死得这样早。 修士的寿命会随着修炼而延长,易谏云天资卓绝,活上数百年也是常理之中。 用性命来赔罪?这世上的债不是这样轻易清算的。 【是他活该,你别难过】001忍不住出声。 卿长虞的心绪很难被检测到,或许是他天生擅长伪装,常常十分的难过也只露出来一两分。 卿长虞挑了挑眉道: “你哪里见我伤神了?” 001看着后台那突兀降下的数值,仅仅一瞬间便已正常,不由得怀疑是后台数据出错了。 “今日教你二人最后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从今往后,你们只认易谏云,不必再提起我。” 师祖这是不再认易谏云为徒的意思了。 连带着,也不再认太清门所有门生了。 牛致闲无言片刻,深深顿首,行大礼道: “晚辈受教了。” 师徒二人伏在地上,再抬首时,洞窟中一片空荡,唯有淡淡余香。 陈小根扯了扯还在出神的牛致闲,憨厚道: “师祖他老人家下次显灵,能把剑还回来吗?” ? 什么剑? 牛致闲的脑中空白片刻,突然想起什么。 ……不对! 6、全不设防 九重楼上,岁间玉倚窗而坐。 他习惯临窗远眺,观层层叠叠的云雾霞霭,等一个行踪飘渺的人。 仙鹤衔来金玉卷轴,岁间玉展开,是有关无垠剑冢的最新讯息: 伏风剑已出,拔剑者非九宗之人。 虽未言明是谁,岁间玉却已知晓。 百年前,也是这个人,将天下诸界搅得天翻地覆,飞信卷轴如雪花般送到九重楼。一日十二金玉卷轴,卷卷有其名。 忽有回风,岁间玉心有所感地抬头。 卷轴所言拔剑之人,此时正好归来。 高处的云雾在御剑时润湿了卿长虞的发梢,如墨长发披散在藏蓝色的法衣上,发尾堪堪扫过细腰。 门外的光打进来,衬得他瘦削单薄,身如鹤立。 “我正收到消息呢,你就到了。”岁间玉冲他扬手,手中是九重楼密文撰写的金玉卷轴。 卿长虞正将外袍交给侍者,闻言瞥了眼他手中的金玉卷轴,随后伸手来拢了拢岁间玉肩头的披衣。 “你们九重楼还真是一点消息也不放过。” 这话说的,好像他只是出门溜达一趟,而不是取走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名剑伏风。 卿长虞的手有些凉,肌肤相触之时,像一块需要人捂热的冷玉。 岁间玉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触及清瘦骨节,用掌心裹住。 “此行分明顺利,怎么看起来却不太高兴?” 岁间玉这人太过心细,每次都能注意到卿长虞隐藏在细枝末节中的异样,但卿长虞并不喜欢大谈心绪。 屋中常年熏暖香,卿长虞的手被他握住,迟缓地发现自己有点冷。 “唉,” 卿长虞垂下眼,像没骨头似的,径直钻进了岁间玉的怀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都怪门主养的仙鹤太坏,把我头发啄乱了,惹得我心情不快。” 经他一抱,岁间玉果然不再言语了。 耳畔清净,脑中却仍杂念纷繁。卿长虞翻了两页岁间玉案头的书,又合上。 回到修真界后,那些已经远去的喧嚣,正一点点从他记忆深处浮出。 回顾记忆是一回事,但情感复苏又是另一回事。 之前的卿长虞只是浏览过系统中存储的记忆,以防疏漏。刚才剑冢一遭,却牵连勾引出他往日的心痛来。 卿长虞闭上眼,岁间玉身上的安神药香让人渐渐镇定下来。 背叛抑或伤害,本就是家常便饭。承受得住万千爱羡,也就拥有承受无数仇恨的韧性。 只是前生最后一日,那万万千千的刀光剑芒,冷得刺目,竟让他有些目眩。 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时今日先且睡一觉。 卿长虞身上天然的香气裹挟着云雾的湿冷气息,甫一入怀,岁间玉就愣住了。 他低头,卿长虞已顺手拿了本桌上的书来看。 卿长虞睫羽纤长浓密,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目光认真落在图册上,不带一丝旖旎,却天然让人心思浮动。 卿长虞此人,似乎天然没什么边界思想。推拒旁人只是怕惹上麻烦,但岁间玉占着个难得的知己名头,自然无须特意疏远。 不见伊人五十年,岁间玉在这处窗口枯坐等待了数个春秋,此刻格外贪恋只有两人的时间,将发丝捏在手中,舍不得束起。 卿长虞的头发比寻常男子要长些,是极深的墨色,非常柔顺,在他的的手下格外听话。 岁间玉抬起他一缕发丝。 他行动十分谨慎,一低头却发现卿长虞这人已阖眼睡去了。 眉目松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 一个人人口中防备心极重、高傲冷性的人,此时就这样全然放松地赖在他怀中,让人如何能认为自己不是个特殊的存在? 似满天烟霞忽入我怀。 唇下是发丝柔软顺滑的触感,独特的香气蓦地深入鼻腔,勾得人心剧烈跳动,叫嚣着不知名的欲望。 岁间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卿长虞这人,怎么能这样。 施青厌隔着门缝,看见卿长虞安稳地睡在他人怀中。 岁间玉喜穿裘衣,蓬松厚重的衣服盖在卿长虞身上,如被雪般将人裹住。卿长虞原本身量也算高挑,此时微微蜷着,显得人格外纤巧。 施青厌从未见过这样的卿长虞。 他与卿长虞仅仅相处了两日,只觉他天性疏离,没有那么可亲。 施青厌沉默掩门,把这一幕深深埋在心底。 岁间玉冷冷瞥了眼阖上的门,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 要是卿长虞能够永远这样安宁地,在他怀里就好了。 可惜的是,他这样一动,卿长虞便醒了。 醒来第一句便是: “我那天托你照看的孩子,看起来怎么样?” 岁间玉的手还绕着玩他的发尾,手指带着浸润病气的苍白,像一条痴缠的蛇。 “才两日,我能看出什么?” 卿长虞好奇道: “你不是会摸骨看相望气么?依你看来,他是不是有些特别?” 气运之子嘛,会不会在岁间玉眼里头上顶个七彩光圈啥的? 呀……岁间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卿长虞摸不准哪句话刺激了九重楼这位长发公主病西施,凑近与他对视,仔细看他眉眼: “我也没有欺负你,哪里惹得你这样不快?” 莫非是气运之子的命运太过深奥,涉及到了世界运行的深层法则。测算命理的人难以窥探,强行来只会折寿伤神。 遂了然道: “我晓得了,天气不可泄露。我自不会逼你折寿,你且安心。” 岁间玉神色几番变化,原想生气,对着卿长虞凑近的脸又生不起一点气,自己反倒被他那双眼盯得脑中乱七八糟,最后只能咬牙切齿道: “谁跟你计较这个了?” 卿长虞很少去揣测旁人心思,也就是岁间玉这位知己好友能让他琢磨一番了。 他回想了下,明白恐怕是岁间玉不喜欢自己今日在他身上睡觉。 没成想自己也有被嫌弃的一日,卿长虞颇为感慨。看来五十年不见,还是生了隔阂。下次可不能和以前一样,仗着知己身份在岁大门主身上撒欢了。 卿长虞心叹口气,道: “今后再不会这样了。” 卿长虞竟然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岁间玉咂摸出些不对劲,问道: “不会怎样?” 卿长虞道: “当然是不会再在你这处睡觉了。” 岁间玉听罢仿若气绝。 7、世界意识 夜色下,九重楼延伸出的高台上,施青厌不厌其烦地练习着卿长虞传授的剑术法诀。 他尚不能拿起伏风剑,现在用的只是普通木剑。 即便如此,仍有剑风凌冽之感,不难看出其后必成大器。 回身刺剑之际,施青厌看见殿前白色夹竹桃花树下,长身玉立着的修士身影,不知已看了自己多久,惊喜道: “长虞哥哥!” 卿长虞从树下走出,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掠过,而后月辉轻洒,面似冷玉,眉眼如墨,在月色下显得更加姝丽。 正欲开口,又因这声招呼顿住了。 每每听见施青厌这么脆生生的喊,卿长虞都有些许汗颜。 即使过去了三年,施青厌也不过近二十岁。 自己在修真界的年龄,当一个十九岁少年的一声“哥哥”,实在是有些不要脸了。 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称呼替代。 施青厌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了亲人,叫自己哥哥也是一时无助。自己脸皮子厚点,应下了也不会掉块肉。 想也想通了,卿长虞开口问道: “当年害你之人,你可有推断?” 算来时间已过去三年,正是卿长虞曾经说过的“报仇之机”。 施青厌被卿长虞买回来的时候,一身经脉尽数断裂、金丹被剖,非深仇大恨不能做到。 三年时间过去,施青厌原本雌雄莫辨的长相已经长开,此时眉眼间压抑着仇恨,竟隐隐有些压迫感: “毁我金丹、断我经脉者名叫戚长风,是无极宗灵隐修者的亲传弟子,一直忌恨我频频胜他。但屠我满门的缘由……我也不知。” 彼时的施家,是有名的修真权贵之家。 灭门之祸仅仅源于小辈之间的龃龉?不太可能。 这三年来九重楼也为他透露了不少修真界的秘卷,亦没有突破口。 卿长虞抬眼看了下天空,天道那自以为是的掌控欲下,世间众生只是祂排练悲剧戏码的木偶人。 施青厌的灭族之痛,在祂看来只是磨砺心志的一环,施青厌还应感恩戴德。 这一次,又要指引祂的气运之子走向何方? 原本月明星稀的天空,骤然出现了一团阴云,朗月遮盖,隐隐雷声自其中传出。 这世界意识这样小气,心里说祂两句,难不成还要用雷劈自己? 他已掐了避雷诀,却见一两滴冰凉潮湿的雨珠落在了平台上。看来是要在气运之子想起灭门之痛的时候,来点降雨渲染氛围。 遂改为避水决,将这处高台罩了起来。 【任务二:家破人亡之谜(进度5%)】 卿长虞抬手,一把古朴肃杀的长剑横躺手中。 风声回转呼啸,施青厌看着剑微微睁大眼,立刻认出来这正是剑谱中记载的名剑伏风。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卿长虞腰间,红穗银身的长剑。 传闻拭雪与伏风,乃双生灵剑。 他亦有所听闻,三年前卿长虞独自去剑冢取剑的事情……竟然是为自己取剑? 他本来应该狂喜,却从鼻腔中生出酸涩,眼下一热,生生哽在喉头,只能略略侧过头,好不让卿长虞看见自己的表情。 “玉龙台斗法会,可全你复仇之心。你若能举起伏风,我便允你参加。” 玉龙台斗法由九大宗坐庄,天下修士皆可参加。 比试按修炼等级划分,金丹对金丹,筑基对筑基。 若自愿签订生死状,低阶也可挑战高阶。 戚长风这一类心高气傲的年轻修士,就盼着能在玉龙台斗法上大秀身手,借此机会名声大噪。 玉龙台斗法,死生不论,还有天下修者作见证。 施青厌要报仇,这就是个上好的机会。 只有被剑灵认可的修士,才能举起剑来。 伏风剑在卿长虞手中轻盈无比,在寻常修士手中却有千钧重,奋尽全力也无法拔起。 施青厌以灵力护手,三年来稳扎稳打,重塑金丹,他的灵力精纯,再不似从前虚浮。 手与剑接触之时,以二人为中心,身边陡然掀起狂风,围绕二人猎猎作响。 施青厌坚定无比地,握住了剑身。 剑脊嗡鸣,以作回应。 施青厌握住了这世间难得的宝剑,第一反应却不是细细看剑,而是抬头看向卿长虞。 少年心中有百般心绪被压制着,却从眼中冒出来,亮晶晶的,这会看着倒有符合他年龄的活人气。 卿长虞有些不明所以,但按照以往带小辈的经验,给了一个略带赞许的目光。 ——然后被施青厌抱住了。 抱得紧紧的,使得卿长虞分神庆幸自己比较耐勒。 卿长虞的身上很香,是他自己闻不见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越靠越近,最好整个埋进他怀里,像醉酒一般沉浸其中。 和施青厌还没亲昵到这个地步,卿长虞不由皱了皱眉。幸而施青厌很快便放开,俯身告罪,自请受罚。 卿长虞见他眼下湿润,也只能叹一口气,让人继续练上一时辰剑法。 系统音响起: 【支线任务:玉龙台斗法(已接取) 预估奖励:气运之子声望值+1000】 声望值? 【声望值:气运之子的结算时的数值之一】 【声望值提升,则追随者增加】 【声望值降低,则贬低者增加】 要养个气运之子还真不容易,卿长虞当年做任务的时候哪有这些条件? 不过,经系统提示一提醒,卿长虞倒是想起了被自己屏蔽了三年聊天功能的系统。 虽然这东西总在他脑中装熟卖痴,但偶尔也是有点用处的。 解除了屏蔽的聊天界面弹出来满屏的【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 …… 要不还是关掉聊天功能吧。 卿长虞冷漠想到。 【系统奖励:还魂丹x99】 【系统奖励:天阶墨蚕丝缎x99】 【系统奖励:隐身符烈火符天雷符x99】 【系统奖励:灵石x521】 …… 一连串的叮咚声响起,原本三年间消耗了一些的仓库,此时的存储量又变成了9999。 卿长虞的手从屏蔽键上移开。系统没有心脏,也不需要呼吸,此刻竟然体会到人类松了口气的感受。 卿长虞问道: “施青厌现在的声望值是多少?” 001: 【声望值:03】 【施青厌在大众眼中已经死亡,声望值较低】 卿长虞顺口道: “那我死了有五十年,如果有这种数据,岂不是比03还要低?” 不过他并非此界中人,只是一个外来者,不会有这样的评判标准。 001沉默了。 如果量化卿长虞的声望值,怕是会在+-∞反复横跳…… 卿长虞没有继续追问001,他看着施青厌,想的是三年来这孩子似乎从未过过生辰。 算来今年应当二十岁。 男子二十及冠,代表成人,须由家中长辈主持生辰之礼。 卿长虞的及冠礼在太清门,同时宣布了他以后会是下一届太清门掌门人。 长虞二字也是他在二十岁时取的,在此之前,一直以本名卿安行事。 如今施青厌家中再无长辈,自然也不会有及冠礼。说来也是悲惨。 卿长虞问001: 【施青厌的生辰是多久?】 001道: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施家满门被屠时】 灭门之时,正是施青厌的生日宴。 …… 卿长虞抬头看了眼天空,忍了又忍道: “……这**世界有什么恶趣味。” 天边忽然雷声阵阵,系统界面的数据被揉成了一团皱巴巴的乱流抖动着,竟然连地面也在微微震动。 过了半晌,001才上线。 卿长虞问道: “祂找你了?” 001道: 【长虞在担心我吗】 卿长虞冷酷道: “并不。” 【嘤】 “祂想警告我?” 【非也】 【祂说你好辣】 卿长虞面如冰霜,几乎按剑。 8、藏严实些 卿长虞让施青厌回房好好休息,自己则去找岁间玉辞行。 玉龙台斗法,九大宗门的内门弟子皆可直接可参加,其余修士则要经过层层选拔。 九重楼正是九大宗门之一,是以施青厌以九重楼门人的身份参加,可免去诸多麻烦。 烟丝袅袅,不请自来地绕上卿长虞的指骨,又忽地散开,晕染在空气中。 “又要去玉龙台砸场子?” 岁间玉半倚在塌上,放下手中卷轴,听罢他来意后,讶异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会让他自个去。”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气运之子要是刚刚出世就死了,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任务者很不敬业? 卿长虞在门口去了外衫,坐到岁间玉身侧,又道:“砸场子?哪有的事。” 岁间玉垂眼,茶雾氤氲,遮盖他眼中隐含的妒意。余光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少年衣袖,岁间玉冷哼一声道: “二三〇年前,玉龙台斗法,你有个同门师弟被欺负了,你把会场搅得天翻地覆。打到对面魔气泄露身败名裂,非要把名次和奖励还到你师弟头上,才肯罢休。” 卿长虞闻言,在脑中搜寻一番,只有些模糊的记忆。 这件事实在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卿长虞也只记得自己还是太清门弟子时,曾经参加过几次玉龙台斗法。 因为名次皆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因此并没有太大印象。 他只记得自己在玉龙台上突破金丹。至于其他的,卿长虞做事向来随心,也向来不放在心上。 岁间玉这人,记忆力是不是太好了些? 卿长虞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 “你能不能别把我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怪奇怪的。” 藏蓝色的外衣已脱去,卿长虞此时只穿着红色的单衣,露出似薄瓷一般的锁骨,随着抬手的动作,又露出一截骨肉匀亭的手臂。还好他比例上佳,看起来并不过分瘦弱。 有丝丝缕缕缠绵的冷香,透过冷白皮肉,自他骨中散发出来。 视线由卿长虞的身上落到手中端着的瓷盏上,岁间玉轻轻刮了刮茶沫子,饮一口茶道: “不能。” 卿长虞啧了一声: “记这种无聊的东西做什么?” 岁间玉就跟那什么公主似的,在高塔上永生永世不得出,卿长虞曾给他建议留长点头发从塔上溜下去,被坚定否决了。 卿长虞从怀里掏出来一叠精巧的雀状传讯符,都是活灵活现的鸟儿模样,只是眼睛一片空白,等待点睛。 这是卿长虞结合传统的千里传音符自己做出来的,无视空间束缚的传讯符。只要给纸雀点睛,就可传声千里之外。 “你要是实在无聊了,可以用它找我。”记得岁间玉以前说过,他讨厌等待的滋味,但残破的身体又让他不得不只能做那个等待的人。 这副模样实在是像哄世家小姐欢心的小情郎,尤其是卿长虞带笑的眼睛,在夜晚稍微黯淡的烛火中,显得那样轻柔又明亮。 岁间玉原本心生的郁闷,此刻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情绪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但仍然珍之重之地,把这一堆纸质小鸟收进了七宝琉璃匣中。 他其实没有那么讨厌等待,只是担心卿长虞有一天再也不回来罢了。 但还是不免,自心底蔓延出不甘的怨怼。 卿长虞越好……越显得自己贪心太多,太过。 卿长虞,总是喜欢玩弄人的情绪,把人撩拨到失去所有的尊严,再轻轻抛下。也难怪会被如此多的人恨上。 “……收了你的礼,我可提醒你一句”岁间玉将七宝匣收入储物戒中,抬眼看向卿长虞, “想过安生日子,就把你自己给藏严实些。” “卿长虞,恨你的人,可不少。” 他没说的是,爱他的人,有时也同样危险。 —— 十年一度的玉龙台斗法,向来是最受修真界关注的。 这是无数修真者初露头角的地方,也是各大宗门的较量场,无数双眼睛都指向玉龙台。 比试将持续整整半月,从筑基期弟子到金丹为主体,偶尔也会有几个元婴期的修士友好切磋。 修为再往上的修士,要么独自闭关修炼,要么已经坐在观赏席上了。 半空中九大宗的席位上,属于九重楼的位置依旧空着。 九重楼向来不参与比武,就算有弟子在场,也是为了记录比赛情况,好将情报抄送去九重楼。 但稀奇的是,今年的报名表上,九重楼下赫然有一弟子。 该修士修为是金丹初期,名叫:施青厌。 这可不得了! 谁人不知,三年前震惊修真界的施家灭门惨案。从前那名声赫赫的天之骄子、施家独子,也叫作施青厌。 【声望值+10】 在众修者的目光注视下,青年修士一步步走进会场,身边陪同着的修士以长纱斗笠遮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即使三年过去,少年成长抽条,那一张曾经被比作彩凤流霞、雌雄莫辨的脸庞,仍然可以让人轻易认出——这就是施家独子,施青厌。 【声望值:+10】【声望值:+10】【声望值:+10】 【气运之子声望值已到达阶段:小有名气】 人群中,有一名年轻修士惊疑不定。 “师父!施青厌还活着,这不可能啊!” 他当时虽然留了施青厌一条命,但那是在施青厌全身经脉寸断、金丹捣毁的情况下,给他卖到罪奴圈里让人不许给他吃喝,让他像猪狗一样狼狈去死的!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他! 灵隐修者同样难掩惊讶,但盯着施青厌的背影,随即露出了更加阴狠的表情: “长风乖徒,你就是太过心软,难成大事!这小子倒是命大。不过,也就活到今日了!” 戚长风迫不及待道: “师父,何不在玉龙台就地解决他!” 若是能在众多修士的见证下,打败往昔天才施青厌。那自己一定会声名大噪! 他们的对话无比清晰地传入卿长虞耳中,逗得他不禁勾起唇角。 蠢人总是能蠢得别出心裁。接下来,就看施青厌如何解决了。 玉龙台上,且见分晓。 9、玉龙台斗法 卿长虞环视一周,全是修真界每十年一拨的新苗子。 弟子们以宗门服饰作区分,看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九大宗门,席位却变成了十个。 施青厌道,太清门中的易仙尊带着一众弟子另立宗门,曰无极宗。 无极宗已是天下第一宗门,又是从太清门中分出的,因此也算在九大宗之中。 卿长虞点点头,这太清门实在可怜。曾经的第一大宗门,现在能派的出来的弟子寥寥无几,竟然还包括陈小根这完蛋玩意,一轮游后便哭着去找师傅牛致闲了。 金丹初期的比试一共有三场,施青厌尚未动用伏风,便都轻松战胜,赢得喝彩声阵阵。 与喧嚷喝彩着的人群不同,高处属于九宗的席位此时安静无比。 往年这个时候,九宗话事人聚在一起,大家不免闲谈几句,点评一下诸位年轻修士。 但今日,位于最上首的仙尊易忘尘散发着淡淡的威压,无人敢说话,一时沉默着。 仙尊自修无情道开始,越来越强悍,也越来越具有压迫感了。 他们顺着易忘尘的目光看去,那是玉龙台上一个一胜再胜、稳坐擂台的少年。 少年身上是九重楼门人服饰,白底水墨纹,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看起来是标准的少年英才。 此时少年正以掌化刃,四两拨千斤,轻松击败同级的选手。 易忘尘开口,声音如冰似霜,隐隐如擂鼓般敲打在众修士心头: “此子功法——师从何人?” “这是施家的孩子吧?应当是施家的功法。”一尊者答道。 易忘尘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灰青色如无机质琉璃的眼珠微转,落在了人群之外,闲适坐着的人身上。 此人全身被大帷帽遮盖,显得怪里怪气,正向上抛着押注赢来的灵石。 虽然体态风流不羁,看似只是瞧热闹的看客。 但台上少年每赢一局,便情不自禁看向此人,显然二人关系匪浅。 金丹初期的比试到了最后一场,落败的修士起身,向施青厌一拱拳道: “不愧是施家天才,素日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在下输得心甘情愿。” 在人群的喝彩声中,作为裁判的执事修者宣布施青厌为最终胜者。 接下来,作为擂主,没有报上名的散修可以向他挑战。 放在前几届,或多或少都会有人来挑战。但今日众人都看见了,那施家天才连剑都没有拔出来,实力远远不止于此,何苦自讨没趣! 正在执事修者即将宣布结果时,一名修士飞身上台。 此修士身着无极门中等修士服,向执事修者点头,又向施青厌抱拳,笑道: “在下戚长风。早闻施家天才风姿,今日不如与我切磋切磋,也让我长长见识?” 人群一时沉默了。 打擂都默认以小博大,如筑基挑战金丹。修为低者还需要自愿签订生死状,死生不论。 也正因此,擂主不可拒绝任何打擂需求。 而这飞身上台的修者,他身上的铭牌看来分明是无极宗中等修士,最低也是金丹中期。 以高压低,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卿长虞啧啧两声,这戚长风还真是上赶着挨揍。 原本还担心,要是戚长风当不了金丹后期的擂主,施青厌想给他下战书会有些麻烦。 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地在金丹初期的擂台上下战帖。 忽地,卿长虞隔着青色帷纱望向高空。 有人在看他。 冰凉的如影随形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啧,没见过时髦装扮? 卿长虞擅长忽略各种目光,他抛了抛押注赢来的灵石,灵石在空中闪烁一道亮光,又沉甸甸落到手心。 他不缺灵石,只是觉得押宝的感觉挺好玩的。 现在台下又开了一场,赌施青厌赢,还是戚长风赢。 虽然戚长风此举实在不要脸,但境界的压制是绝对的,众人纷纷将宝压在戚长风的身上,毫无悬念。 二人开启对决,众人发现这戚长风竟然不仅仅是金丹后期,他已经是金丹大圆满了! 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随着戚长风凛冽狠毒的杀招使出,压注戚长风的灵石与铜钱几乎堆成了山。 啪嗒。 一袋鼓鼓囊囊、装满灵石的锦囊被掷到施青厌那一侧,在少得可怜的钱币中显得尤为突出。 玉龙台上峥然一响,与锦囊落桌的声音几乎同步。 众人看向台上,纷纷一愣。 风云变幻,灵力涌动,一股不凡的气势席卷整个玉龙台,局势为之一转。 伏风剑,出鞘了。 原来,三年前剑冢之中拔出伏风剑的,竟是这位天才吗!? 【声望+100】【声望+200】 戚长风本就吃力压制着施青厌,此时被剑风震得吐了一口血,神色越发阴鹜。 “你怎么能用伏风剑!三年前你不是个……”废物吗! 施青厌周身回风急转,化作风刃。他抚了抚兴奋的剑身,道: “当然是重要的人给我的。” 这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他施青厌凭什么出身好天赋好样样都好!凭什么金丹没了筋脉断了还能修炼!凭什么有人给他天材地宝灵丹宝剑!这不公平! 戚长风目眦尽裂。 二人长剑相接,剑招不断变化,而戚长风的本命剑已出现了阵阵裂痕。 落在卿长虞身上的那道不知名目光越发锋利,几乎是紧逼着他,任谁也无法在这样的视线下神色安然。 卿长虞偏偏能。 他甚至怡然自得地抛了抛手中剩余的铜币,一副闲散姿态。 台上的局势越发紧张起来,灵力形成的罡风摧折了边缘立着的彩旗旗杆,双剑交接的响声接连响起。 直到一声脆响,戚长风在地上滚了几圈,吐了口血,剑已断作两节。 胜负已分。 施青厌眯了眯眼,似乎有所预感,猛地看向地上的戚长风。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枚泛着冷光的毒针便从戚长风袖口而出,直击面门而来。 铛—— 众人只见二人间有刺目的光亮一闪,三枚银针反向刺入戚长风额门、咽喉、心口。 戚长风目光圆瞪,三处伤口溢出黑血,动弹不得。 他还来不及惊恐,就见极快的剑光一闪,一阵天旋地转。 临死前,戚长风的目光也还死死定格在施青厌的身上,嘴角挂着未褪去的凶狠快意。 扶风剑入鞘。 与此同时,三枚铜板自半空叮铃落下。 无极宗的长老亲传弟子,连遗言都没有交代,就此失去生息。 一时寂静。 没人想到这么快就见了血,死的还是无极宗的弟子。 “长风吾徒——!” 灵隐修者心痛嘶吼的声音传来,很快便转为愤怒,眼中尽是阴毒, “我的苦命的徒儿啊……你这阴险小儿,竟敢用毒针害我徒儿,还不为我徒儿偿命!” 蕴含元婴期全力的一击带着澎湃的灵力,势不可挡地朝施青厌冲去。 在强大的威压面前,元婴期以下的修士都面露痛苦之色,难以动弹。 众人纷纷不忍闭目。 可惜了这少年英才,才刚在玉龙台崭露头角,就要命殒于此…… 即使知道灵隐修者在胡说八道,但其背后倚仗的可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大宗:无极宗。 无极宗的第一尊者,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易忘尘,正在高处看着这一切—— 谁敢阻拦! “诶——”青色帷帽遮盖全身的修士立在二人中间,只一根手指,便抵住千钧力道,“且慢。” 装扮怪异的修士声音也经过了特殊的遮盖,呈现出中性的特质。 施青厌身上沉重的威压骤然解开,他抬头看向立在自己身前的人,克制又委屈地喊了一声: “哥哥……” 因着岁间玉的要求,施青厌隐去了长虞二字,把卿长虞叫得只想逃开,老了听不得这些。 【死装】 卿长虞在脑中对系统道: “年轻人,爱撒娇点没什么错。” 系统叽叽咕咕乱码一片。 台下众人看着这一指挡元婴修士的一幕,都惊呆了。 天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修为高深的修士?莫非是隐士散修? 刚才在台下还未察觉,这人站在台上竟有种浑然天成的强者感,即使只伸出一根手指,也非常夺人眼球。让人的目光不自觉从被手臂分开半寸的帷帽边缘探去,试图看清里面藏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就好像,他天生就拥有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能力。 卿长虞的指尖轻轻一推,灵隐修者便在空中连翻几遭,狼狈地跌在了戚长风的尸体旁,咳血不止。 “倚强凌弱,这不太合适吧?”卿长虞的语气淡淡, “生死状已签,这位尊者记性不好,怎么眼神也不好,不知道刚才的毒针,是出此你的好徒儿之手?” “可惜啊,这世界上不是谁的眼神都不好的…”卿长虞向前两步,停在二人面前,用只有台上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就譬如说,老天有眼,总是让人自食其果,血债血偿。” 即使隔着帷纱,灵隐修者却感觉周身有毛骨悚然的冰冷,似乎被十殿阎罗注视,要在顷刻间收他性命。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半分力气反抗。刚才此人仅仅一击,他便感觉自己体内的经脉被激烈的灵力冲撞,纷纷崩裂,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这个周身看不出一点特征的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从未见过! 这人难道不知道,他是无极宗的小长老吗? 莫非,莫非自己竟要死了……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无限的恐惧,不由地将目光投向天际,空中有他无极宗的掌门,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来自无极宗的五位长老从半空中飞来,站在了灵隐修者身前。 台下的众人纷纷张大了眼,这次玉龙台比试来得可太不亏了,平时哪里能见到如此多的高阶修士? 寻常宗门能有个元婴坐镇已经很了不得了,而面前,是五个合体期的修士!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无极宗啊。 这五位修士的面容极为和善,对身掩帷帽的修士一拱手,说出来的话却是在递战帖: “不若由道友做这擂台的新擂主,与我等切磋一二?若道友胜了,灵隐修者即任由道友处置,与戚长风之死一并不做追究。” 灵隐修者闻言抽动嘴角,想说些什么,但此时此地哪有他说话的份。 台下私语声阵阵。 这可是五个合体期的修士……无极宗的长老集体行动,那必然是听了掌门易忘尘的号令。 本来挤在玉龙台边观战的修士不由得退后,空出一段距离来。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热闹不看可惜,看了……有可能小命不保啊! 从天而降一方屏障,将所有观战的修士笼住。这是防御度极强的高阶护罩,圆球罩住了所有的修士,其上隐隐有金色流光闪过。 从里面摸去,如水流一般柔软,从外面却怎么也打不破它。 水金双灵根的大能——众人顿时抬头,齐齐道谢,声浪此起彼伏。 “多谢仙尊。” 卿长虞看向高空中坐着的一圈人,微微眯了眯眼。 即使距离遥远,卿长虞也能将每个人看得清楚。只有一个在最高位的修士,面容模糊不清,看来和自己的修为差不了多少。 保护的屏障只笼住了观战的众人,偏偏漏了才刚打金丹中期、尚被灵隐修者灵压伤到肺腑的施青厌。 真是好不经意。 卿长虞一挥手,给施青厌身上也罩了一个牢牢的防护罩。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岁间玉的话——“又要去玉龙台砸场子?”。 脑中蓦地闪过一些久远的记忆。 不由感慨,看来这玉龙台实在是个打架的好地方啊。 卿长虞转身,向五位长老伸出一只手来,是请战的姿势。 轻笑道: “并无不可。” 10、玉龙台斗法(二) 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金丹初期修士能插手的了。 施青厌站在卿长虞身后,双手死死攥着扶风剑,神色晦暗不明。 不论他有多不甘,却也知道自己能帮到卿长虞的,唯有顾好自己。 以及,卿长虞告诫他的…… 他的目光对着卿长虞移开的身体而变得开阔,他在玉龙台上,是所有看众中,距离现场最近的一个。 “仔细看。” 施青厌屏住呼吸,凝视面前的一招一式,在脑中飞速拆解。 长枪当空一扫,寒芒毕露! 宿锋长老为冰灵根,以冰凌凝结法器,向卿长虞袭来。 太急躁,破绽太多。 卿长虞连续几个侧身,躲过长枪,长至腿弯的青色帷纱随之微动,露出一截腰线轮廓来,如杨柳般柔韧。 他伸出二指夹住枪刃,赞道: “天材地宝,最好是自然,以冰作枪,是上上功法。” 宿锋长老闻之,面部微微抽搐。 这人明面上是在夸自己,但在枪枪失手、连毫毛也没伤到对面的情况下——毫无疑问是在拐着弯自夸! 果然,卿长虞紧接着道: “枪杆不端、枪刃不稳,太心浮气躁。” 他屈指一弹,长枪被轻松弹开。 宿锋面色一沉。 好小子,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修,还指点上他这个修真老前辈了? 枪身一抖,夹杂着冰凌的雪风在枪身周围形成一阵旋风,枪头也层层加码,变得更加锋利。 大量的冰元素灵力凝结起来,在四周形成大范围的风雪,刮得人脸生疼。 宿锋曾经凭借这一招斩下十阶妖兽的脑袋,说不上名扬天下,但也算是赫赫威名了。 台下的众弟子纷纷躁动起来,即使有护盾保护,也不由得心擂如鼓。 还好这里是玉龙台,要换成别的地方,高低得轰掉一个山头。 这可是无极宗宿锋长老的绝技,不管对面是怎样角色,这一招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那无名修士跟泥鳅似的,只躲不攻,像逗人玩一样。 这下总不得不出手了吧? …… 巨大的呼啸声后,尘土飞扬,浓烟四起。 烟雾散去,那修士站立的地方却没有半点人影。 哒。 像猫一样的,脚尖轻轻落在了冰凝枪杆上。淡青色的帷纱随风轻动,如风过垂杨,人却遮得严实。 四周一阵缄默。 谁也没想到,这蓄力一击也落了空。 台下骤然沸腾起来。 “这人简直是油做的!” “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功法啊?这么挑衅!” “这人到底是谁?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身法!” 宿锋长老还没从蓄力一击中缓过呼吸,再一看,对面已稳稳地跳立在他伸出去的长枪枪杆上。 甫一对上视线,对方道: “得罪咯?” 他心下不妙,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就见那人修长有力的双腿一抬,脚背一转,那长枪杆子陡然逆转。脚踢枪尾,反道而行,尖锐的枪头飞速朝他面门而来。 长老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轰出巨大灵力。本命长枪在对冲中碎成了一段段,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他的枪由冰凝成,不论折断成什么样都能复原,此刻却连掐几个诀也召不回。 兵无战意,是已经废了。 宿锋面色惨白地退后。 他甚至连对面的灵根属性都探不出来。 怎会如此…… 偏偏对面还不慌不忙地给身上掸掸灰,看起来分毫未伤。 卿长虞当然不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那目光快透过帷帽把自己盯穿了都。 此战说来挫败人,但并非没有缘由。 修士越修炼到后期,越发注重修心修神,对于身法便没有那么看重,甚至于腾挪转动还不如从前勤修苦练的自己,也并不少见。 毕竟他们仅凭威压就能压制掉大部分人。 作为合体期修士,宿锋更是已经许久没有尝到过挫败的滋味了。 而卿长虞,偏偏是那么一个喜欢研究各种武器功法、又修为高到可以无视对面威压的存在。 在对面轻视的情况下,借力打力,速战速决,就能做到不用自己一丝灵力。 这一战对对面来说也不全是坏事,正好可以戒骄戒躁,诚心钻研。要是借此感悟了,还得来感谢自己不是? 如果一次落败就道心破碎,那也只能证明他心性不坚。 底下一阵喧嚷,卿长虞只觉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伸手稳稳抓住。 人群里,有人大叫道: “道友可有婚配?我万剑宗随时欢迎!” 另一人补充道: “男的女的我们都有!” 台下无极宗的弟子脸都绿了,这群慕强的傻叉,平日里都跟在无极宗屁股后面,现在看着有人击败了宿锋长老,就迫不及待舔上去了。 卿长虞看向手中接到的物什。 一个绣球? ……万剑宗怎么还是老样子,看谁赢了就抛绣球。 施青厌微微睁大眼,没想到还能有这处,在卿长虞身后欲言又止。 安分了好几天的系统开始在他脑子里叫: 【丢回去!】 【长虞,丢回去】 【丢掉丢掉丢掉丢掉丢掉】 卿长虞听着脑中吵闹的声音,啧了一声。 他颠了颠绣球,上面系着的流苏随之晃动。 转而对台下的万剑宗弟子拱了拱手: “哎呀呀,多谢抬爱——” 简直气死001不偿命。 另一边的合欢宗弟子不满了: “这平时都是咱们合欢宗的活,怎么还能让人抢了去?” “这人指节分明、手指修长白皙,决计干活很舒服!” “这人腰肢细软,柔韧度高,绝对什么姿势都可以!” “这人精通武艺,身姿轻盈,想必能做持久型床伴!” 合欢宗弟子们的声音闹哄哄的,叽叽喳喳如同鸟雀一般。 台上的卿长虞听了,脚底一滑,差点没栽倒。 这么多年不见,合欢宗还是这么豪放。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他只是烦了系统在脑子里叽叽喳喳叫,没想到下面这群合欢宗弟子吵嚷起来更让人头疼,说的话还一个比一个羞耻。 卿长虞想起前生某个合欢修士追了自己十条街的记忆,不由得虚空擦擦汗。 还好今日出门将自己捂得严实。 身后的施青厌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无端烦躁,视线又不由得随着这些胡言乱语而移动……可长虞哥哥,分明裹得严严实实的。 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合体期修士袭来,亮出武器。 玉龙台有控制威压与灵力的作用,限制了伤害的范围,让修士可以尽兴切磋。 卿长虞许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对决,此刻压制了修为,竟然打得无比痛快。 起初还记着要放水,到后面玩尽兴了,越战越酣。 掩在纱下的漂亮眼睛都闪着兴奋的亮光。 作为他的对手,可就没有那么痛快了。 几个身处第一大宗,已为尊者、四处受人尊敬的老前辈,此刻被一个不明来路的修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简直丢人得不能再丢人了。 更过分的是,此人以帷纱遮挡全身,到现在还没一人见其真面目。 此人身姿轻邈,神韵灵巧,在打斗中不断接住人群里抛来的绣球、丝帕、花簪、香囊……气定神闲,游刃有余,衬得对手格外狼狈。 虽说原本也不打算争个你死我活,仍旧不免有被戏耍的感觉。 底下观望的一众修者,不知是该感慨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一个宗门竟能有这么多的合体期修士;还是该感慨这些世俗意义上的天才,此刻竟全都败于一个闻所未闻的散修之手。 台下众人已不知不觉分为几类。 剑修们聚在一起,探讨此人功法师承。 合欢宗目不转睛,窥探此人纱下面貌。 好事者开桌下注,打赌此人能赢几局。 九重楼派来的人员专门负责抄送记录,向来沉默寡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这些人的记忆力极佳,沧海桑田不过一瞬,自然也记得曾几何时,玉龙台也有过这样热闹的场面。 “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明明已经死去多年,成为所有人三缄其口的存在,却在每个见过他的人心中留下无比清晰的印迹。 曾几何时,修真界谁人不识卿长虞。 11、玉龙台斗法(三) 但所有的感慨,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此时此刻,在空中观战的九宗掌门,也想到了同一个人,同一件往事。 不过谁也不敢提。 毕竟当年那日的另一位当事人,此刻就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如冰,威压凛然。 易忘尘,嫉恶如仇,修无情道,尤为痛恨叛道的旧师兄卿长虞。 谁敢在仙尊面前提起“卿长虞”这三个字,是不想活了不成? 易忘尘冰凉如琉璃的眼珠微动,注视着那一抹青色的点。 看此人丹田内的气息,也不过是元婴而已,却能稳稳当当、半分衣袖未脏的赢过合体期修士,可见其功底深厚。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刻,使他耳畔响起百年前的故人之声。 那段记忆天然带着疼痛,仅仅只是回忆,也觉得骨头生疼,好像全身都被疼痛接管,要汩汩地向外淌血。 两百多年前,玉龙台上。少年人声音清冽,打断了周遭所有的嘘声与嘲笑: “把师弟的东西还来。” 八岁的易忘尘的肋骨腿骨俱断,只能伏在地上,艰难地仰头,凝视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衣师兄。 易忘尘的父亲是太清门的掌门,因此自小便被赋予重望。 在玉龙台上,被金丹修士打得还手不能的时候,易忘尘对上了台下父亲的目光。 那道目光极为复杂,冷漠、失望、嫌弃、厌恶……独独没有心疼,好像他死在这里也比败了要好。 易忘尘心中一空。 长剑破空而来,在离他面门三寸的时候,他听见刀刃插进血肉中的声音。 师兄的手卡住剑刃,握得鲜血淋漓,厉声道: “我说了,要打和我打!” 他的师兄,名叫卿安,十六岁。 师兄皮相已有十分,平日里总有宗门弟子谈论他,或暧昧或爱羡。 当他一身血衣,皱眉冷冽的时候,那副精致的皮相陡然变得气势锋利,轻而易举夺人心魄。 易忘尘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这位师兄,好像真的很不一般。 玉龙台比武,生死不论。 师兄与他同是筑基,同样也打不赢对面实力异常的金丹修士。 八岁的易忘尘含着眼泪,忍住剧痛,吃力地撑起身体,要与师兄同战。 在他站起身的一刹,只听见所有人的惊呼。 原来是卿安突破了。 易忘尘的只记得当时骨头嗡然发疼的感觉。 他不再是同辈中修为最高的了,这比死在玉龙台更让他窒息。 久战不虞,玉龙台每场比试的三炷香期限即将结束。 金丹修士没想到这半路杀来的小子竟然如此难缠,猛地掐诀,想要自爆同归于尽。 易忘尘木然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卿安紧紧抱在怀中。 他听见轻微的咔嚓声,那是卿安新生的金丹被震出来一道裂缝。 一缕魔气从自爆的修士体内溢出,自此,卿安成了慧眼识魔修、十六结金丹的天才。 卿安的天赋、他的外貌、他的魄力,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人人都说他有个好师兄。也说倘若不是师兄突破,这筑基期的胜者还轮不到他。 一阵止疼的麻醉感,连带脑中所有的情绪一同压制抽离,使得一切都蒙上时光的厚重纱布,显得尤为朦胧。 易忘尘只记得那白玉般的手指,带着药碗瓷壁上的潮热,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道: “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 玉龙台下,年纪稚嫩的九重楼小弟子随师长出来长见识,见几位前辈口中语焉不详,好奇问道: “师叔们在聊什么?” 有关某人的存在被刻意抹掉,那一年的玉龙台斗法卷宗也被秘藏,是以新弟子们并不知晓。 修士捻抚了抚髯须,极为克制道: “二三〇年前,也曾有一位修士,大闹玉龙台。不过,当日可没有今日这般平和。” 另一人搭腔道: “那可是血腥遍地,生死之搏!” “谁能想到,曾经击杀魔修的少年天才也能……” “嘘——此事可没什么好说道的。” 几人目及台上,骤然收束了话题。 在他们噤声后,玉龙台彻底没了声响,一阵静默。 几位长老身后,有一人走到了前方。 台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个人。 此人周身素白,头戴着帷帽,白色帷纱从头一直遮到腿弯,不见半分皮肤。 他就在台上,身量也极高,明明应当是极为显眼的,却没有一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实在可怕。 几位长老对他似乎异常敬重,纷纷对应站立,使其从中间通过。 无极宗弟子小声同人解释,道此人正是仙尊易忘尘的分身,挂了长老之名行事。 修为过于高强的大能一出手便会引得天地动荡,因此常常以分身代为行事。 像现在台上这位,就是容纳了易忘尘三成实力的分身,相当于元婴修士,实力却并非寻常元婴可比。 台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候声,道尊者大人功德千载。 原来这就是当世第一人,仙尊易忘尘。 好大的架子。 卿长虞在心中啧啧,也从众拱手道: “仙尊大人,功德千载呀……?” 卿长虞自顾自起身抬头,把对面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扫了一遭,直到与刺破帷纱的冰冷目光对上。 随后,挑了挑眉。 干嘛用怎么冷的眼光看自己,不喜欢撞衫? 12、玉龙台斗法(终) 二人分别立于玉龙台两侧,皆身着帷纱,一白一青,如太极两仪,极为对称。 一侧站着无极宗的众门人,另一侧,是卿长虞与施青厌。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白衣修士横握一剑,语义精简: “来。” 卿长虞歪了歪头,长长的青纱晃动: “我?” “只有你够格。” 还是比武,还是在玉龙台。 气氛却隐隐与之前不同。 玉龙台侧的桃花树受灵力感召而簌簌飞花,一截花枝断裂,飞至卿长虞手中。 正正好,是一把剑该有的长度。 卿长虞颠了颠手中的桃枝,随手一划,破空声十分清晰。 不错,玉龙台旁边的桃树依旧如此能造。 对面都那样说了,自己也得认真些不是? 见卿长虞眼中展现出罕见的兴味,001问道: 【你认出他了?】 卿长虞: “他谁?” 【你的故人。真没认出来?】 卿长虞懒得听系统卖关子,草草道: “哦,难怪呢,我说他这么懂我的穿搭。” 001发出哔哔啵啵冒泡泡的声音,似乎因他的回答很是愉悦。 认不出,说明在长虞心里这个人根本不重要,这很好!再好不过! 卿长虞回以白衣人同样的姿势,将桃枝横握在身前。 碧纱桃花,从袖口中露出一抹白皙肤色,看起来颇为养眼。 一阵细风兼过二人帷纱,如阴云之下池塘中泛起的一圈涟漪。 狂风骤雨,一触即发。 热衷往台上丢东西的合欢宗弟子这次老实了,转而贴着身边的剑修求讲解。 剑修弟子们终于有了可以侃侃而谈的机会,只几息便认出了二人的剑法,拍掌兴奋道: “是明公剑法!” “二位大能用的是同一套剑法,不分伯仲啊!” 旁边不太明白的合欢弟子问道: “那能明白这位师承哪派了么?” 剑修弟子挠了挠头,为难道: “那是每个剑修必看的剑谱,不少宗门都拿前几卷来启蒙,要认出是哪派,还真不行。” 明公剑法,由前前任太清门掌门编撰,吸收了三教十八流的剑谱,归于一十八册。 剑法能够广泛传播,得益于其完整可行的修炼逻辑,精练清晰的修炼要领,以及可攻可守的招式技巧,并不意味着这是一套简单无杀伤力的剑法。 具体例证可见此时台上的二位大能。 平日里也天天练此剑法的弟子们更是傻了。都是明公剑式,怎么台上的这么杀气腾腾,和他们每日晨练的真是同一套吗! 玉龙台上,一人用宗门基础的素剑,另一人用的现场取的桃枝,从武器上来看,这只是一场简单友善的切磋。 招式上来看,却是攻挡迅猛、出招凌厉,破空声阵阵。 稍有不慎,便是死路一条。 单从视觉角度上来看,实在是酣畅淋漓。 一青一白如游鱼、似灵珠,在场中碰撞交击。明公剑法攻守兼备的特性,使得二人仿佛在上演一场教科书似的对决。 白衣者攻,青衣修士便向后斜躺,只用双脚稳住身形,如一枝斜生的玉兰。剑尖点地,撑身而起,一脚踢来,白衣只得以剑作挡。 桃枝上的花作片片飞红,随二人相击的动作而簌簌掉落,又随灵力起舞翻腾,洋洋洒洒。 卿长虞没想到竟能有人出招与自己如此相似,血液好战的因子一再复苏,烧得眼睛发亮,像正在捕猎的猫科动物,漂亮又危险。 为了避免修士们打起来没完没了,玉龙台的比试限最多三炷香内完成。 等到香即将燃尽的时候,台下的修士看得越发仔细,都强撑着不敢眨眼。 锵—— 咚—— 金属相击的声音,与标志比试结束的钟声同时响起。 易忘尘垂眸看向手中一截黑润的发丝。 他面前的白纱则被斩落半截,露出半张冷白的面孔。薄唇颜色浅淡,嘴角天然向下,看起来无端冷漠。 剑锋停在他的脖颈前一寸。 只差一点就见了红。 卿长虞吹了吹桃枝上仅剩的一片花瓣,欠欠地弯腰,去看易忘尘的脸。 即使自己顶着个大帷帽,隔着青色帷纱并看不见对面的全脸,也啧啧道: “哎呀,公子真是好颜色啊~” 又道: “我的头发是不是挺好摸?” 发丝从手中落下,散了一地。 白衣修士微微抬起下巴,垂眼看向卿长虞,声如寒冰: “你这种人,果然都没有规矩。” 他的声音同样经过特殊的处理,是一道没有特征的男声。 卿长虞在帷纱下皱了皱脸。 什么叫他这种人,他怎么了? 这人怎么这般死板无趣,亏得他以为此人与自己品味相投呢。 【他发疯呢,长虞别理】 卿长虞手里还拿着半块白纱,对着对面摇了摇: “无极宗乃名门大宗,一诺千金。戚长风及其师父灵隐修者,就请交来吧?” 易忘尘的目光凉凉得落在他手中晃动的白纱上,好像在看拿着别人肚兜招摇的浪荡子。 他的声音冷淡: “你想做什么?” 施青厌闻言,起身上前。他的身上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却仍礼数周全地抱拳道: “禀尊者,灵隐及其弟子戚长风害我施家满门,将我金丹剖出、经脉毁坏,此仇不共戴天。请尊者明鉴,以告慰施家八十口冤魂!” 易忘尘的目光依旧无悲无喜,落在施青厌身上,连目光好像也有千斤重,又移到卿长虞身上。 凝视,沉默的凝视,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 “……系统,他卡了?” 直到卿长虞疑惑这分身是不是延迟卡顿了,才见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戚长风与灵隐长老。 戚长风已成一具尸体,都凉透了。 灵隐长老一身经脉断的七七八八,看着越走越近的仙尊分身,心中陡然一股不祥之感,忍痛向后爬着。 嘴里颤道: “尊者大人,我可是……” 白衣尊者伸出一只手,灵隐便不可控地朝他飞来,跪在地上。 天灵盖正正落在易忘尘手下,挣脱不得。 “啊啊啊——!” 灵隐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从喉头发出惨叫声。 卿长虞眯了眯眼,对施青厌道: “他在用搜魂术。” 施青厌闻言,睁大了眼。他乐得见灵隐痛苦,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对同宗门的人用这样残酷的术法。 使用搜魂术强行打开修者的识海,搜寻记忆,会对修士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严重者甚至会神智全失。 此人是在用搜魂术验查事情的真相。 不仅表明此人实力非常,还意味着他要让灵隐赤裸地袒露罪恶,毫无尊严地死去,没有念及半点同门下属情谊。 这易忘尘,还真是如传闻一般,眼里一点沙子也容不得。 卿长虞神思飘忽,想起岁间玉说此人尤为记恨自己……刚才自己是不是又把人得罪了?还好遮住了脸,没教他认出来。 这种一根筋的、做事不留余地的老派修士,最难应付了! 台下众人一声也不敢吭,只是觉得今天的热闹是不是太大了些,信息量似乎有些太多了。 片刻之后,灵隐是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了,呼吸衰弱、冷汗涔涔,毕竟他遭遇的是对修士最惨痛的刑罚之一。 白衣尊者转身不再看他狼狈的模样,从袖口中取出丝帕,缓慢地擦过手心与指节,丢在了地上。 白梅暗纹的银色丝帕甫一触地,就化作了一小滩清水。 在他身后的灵隐修者则突然弹起,以极其痛苦的姿态扭曲着,自头盖骨开始,一点点融化,连带着骨头一起,化作一滩血水。 一缕魔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溢出,顷刻消散。 白衣尊者亦在台上消失,自半空中传来带着威压的男声: “灵隐修者与魔修苟且,残害施家八十口,已于今日做出裁决。” 九重楼的人依言记录,将今日之事加急抄送回九重楼。 台下一时哗然。 “是魔气!灵隐修者竟然和魔修有勾结!” “施家灭门果然跟魔教脱不了干系,多少年了,魔修还是这样残忍!” “要我说,就该把魔修全杀了!” “就得把魔修全杀光!” 在鼎沸人声中,卿长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瞥了一眼左侧的施青厌,少年的眼中并无大仇得报的畅快,而升腾起了更多的不甘和仇恨。 像天道垂下一根胡萝卜给他,告诉他:不够的,你的实力远远不够,要变得更强,更强,否则你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报不了仇的软弱懦夫! 卿长虞看得明白。 ——把气运之子当驴吊呢? 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音响起: 【任务二:家破人亡之谜(进度60%)】 【支线任务:玉龙台斗法(已完成)气运之子威望值+2600】 【任务三:正魔不两立(已触发)】 易忘尘杀人杀得太干净利落,他倒是轻轻松松断了案,但这灵隐修者和徒儿戚长风究竟是怎么杀了修仙世家的八十口人的?不知道。 为什么杀,也不知道。 很显然,施青厌这孩子也不甘心。 卿长虞传音给施青厌: “青厌。” 施青厌似乎被吓了一跳,像被从什么梦魇中唤醒,随后那双颇亮的眼睛看过来,听卿长虞给他讲悄悄话。 “去把戚长风的尸体收进储物戒里,再取一瓶灵隐的血水。” 活人没了,还有死人。 卿长虞眉目微凝。 到底有什么门道,他要亲自审问。 戚长风的尸体无人认领,众人也都默认施青厌拥有鞭尸的权利,因此要到尸体并不困难。 还有人特意劝慰这小少年,只是安慰许久后来了一句你旁边那位修士可有婚配,被施青厌阴沉的面色吓退。 施青厌俯身,想将卿长虞被斩断的那缕头发收起来,却见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水,连根发丝也见不着。 奇了怪了。 —— 茶盏已凉,易忘尘看向手中那一截发丝。 上面有熟悉的灵力,但不可能是他。 卿长虞已经死了。 他的血浸透了九邙山的土地,连通着赤红烟霞,身首两断,狼狈惨烈。 易忘尘亲手捧回他的头颅,让鲜血在手心凉透。他抵着卿长虞的额头,确认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人世间总有他的踪影。 世人总提起他,语气渐渐变作惋惜;他的招式法术被人整理传播,新生弟子于剑道丹道符道…无不修习。 今日此人的剑法与行事,与他如出一辙,不知又是他从前收的哪个徒子徒孙。 师兄啊,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13、招魂秘术 玉龙台的比试一连十数日,各地的商贩也聚集于此,好不热闹。 方才的比试经过很快流传开来,为施青厌又加了一波声望值。 施青厌身为气运之子,加上一张俊秀小脸和凄苦跌宕的身世,很讨人喜欢,一路上都是热情的修士。 人们见到施青厌本人,无不赞道: 施家少爷果真是少年英才,天资卓绝,英俊非凡! 只是这旁边,怎么跟着个从头用青纱裹到脚的家伙? 此人装扮甚是奇怪,但总让人忍不住想知道那道纱下究竟长着个什么模样…… 人潮拥挤,有个年轻修士被推搡着,撞到了那人身上。 施青厌眼疾手快,扯着衣领把人拎了出来。只见那修士已是满脸通红,一副呆样,头脑连带身体都晕晕乎乎的发着热。 惊鸿一瞥,如临仙境。 观此佳人,死而无憾。 施青厌那张俊朗的面孔此刻阴云遍布,凑近路人耳畔,声音泛着寒意: “下次再不长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这位施家大少爷在从前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冷下脸来非常能唬人。 吓得人面色惨白才作罢。 偏偏那青纱覆面的修士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又把人的色魂勾了出来。 路人修士在施青厌的手下哆哆嗦嗦,眼还痴痴看着青衣修士: “您,您还缺小犬——”吗 话未尽,被施青厌拎着衣领丢得远远的。 【你笑什么】001疑心卿长虞那时不时想勾人的毛病又犯了。 卿长虞道: “我看施青厌这样凶巴巴的,有点好玩。” 001开始悔恨自己在卿长虞面前已失去了所有尊严,装凶只会被卿长虞拉屏蔽。 终于行至客栈,店小二给二人记了住房,又端来花生茶水一类消遣。 店小二目光不断瞥向卿长虞,见人久久不肯摘下帷帽,而施家公子脸色阴沉可怖,这才悻悻关上了门。 小二走后,施青厌从储物戒中取出上好的天蚕丝被套,把客栈里的被褥换了一换。手摸上去是柔软舒适的触感,这才放下心。 转身见卿长虞正取下帷帽,露出脸来,不由得怔了怔,唤道: “长虞哥哥。” 青色帷帽被摘下,露出一张芙蓉玉面,在窗纱透光下显得尤为洁净。 卿长虞眉微微歪头: “嗯?” 施青厌原本还因自己太过废物,连累卿长虞在玉龙台上与几人连战而愧疚难言。 此时见卿长虞的神色,不确定地推测着,他此时心情不错,似乎是喜欢和人斗法的? 施青厌年纪尚小,并不知道当年卿长虞之所以能被称为当世第一,正是提着剑一个山头接一个洞府地打过去的。 或许连卿长虞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自己显然对打架兴致勃勃。 不知施青厌为何叫了自己又不言语,卿长虞问道: “怎么了?” 施青厌垂下眼,有些赧然: “只是觉得此处实在是委屈了您。” 这样的客栈,放在从前,施大公子连瞧也不会瞧上一眼。 施家是修真大族,产业也异常丰厚,自然眼界不同。从前出行,哪次不是极尽奢华? 在他眼里,卿长虞来到这样的小地方屈尊,全是为了将就自己。 即使已经是上好厢房,但卿长虞理应住在更奢靡舒适的地方,被当成玉像供起来,不染半分尘埃。 因此不免有些羞愧。 【他说的不错,就是委屈了长虞】 001表达了对旁人为数不多的赞同。 此时正是黄昏交界,光线分外柔和,将施青厌那一张脸映得分外讨巧。 卿长虞看着他那张乖脸,对001感慨道: “这孩子,他孝啊。” 【……】 这施青厌在世间已无长辈,自己虽无师父之名,却实打实地教导了施青厌功法,故而施青厌将拳拳孝心转移到自己身上,也是情有可原。 卿长虞道: “把戚长风尸身及灵隐之血拿出来,我来为你招魂。” 总不能白受人孝心不做事。 即使猜到卿长虞要做什么,施青厌也不由得为之一惊。 招魂术,极少修士能够修习而成。这种东西看的是天赋,比卜卦算天还要难,是以他也只是听说有此秘法,并没有亲眼见过。 却见卿长虞云淡风轻,开坛设阵。 此处是戚长风及灵隐二人身死之地,亡魂未散,还有神智,很方便使用招魂之术。 卿长虞给整间房套了个护罩,避免有人窥探。 亡魂脆弱,稍不注意就魂飞魄散无影踪。 卿长虞道: “我在旁守着,你来问。” 悠悠冥火在他指尖轻绕,瞳孔颜色愈来愈深,让人遍体生凉,如见艳鬼。 数十张齐整的灵符悬于空中,有红线穿过灵符与尸体血液,空气中凭空出现诡谲字符。 招魂术算不得邪门歪道,但卿长虞和正派教授的步骤完全不同。 简单来说,正派的招魂术是请魂,不一定能请来,还容易请错魂。而卿长虞的招魂术,是通过因果线,直接精准找到鬼魂。 人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的。当年他就是因为这招魂术,被扣上了炼鬼作恶的帽子。 “起——” 敕令既出,尸身一颤,白色雾气在其上渐渐凝实,血瓶外也一点点凝出人形白雾。 戚长风的魂魄甫一苏醒,就摸了摸自己断裂的脖颈。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瞪大双眼无比惊恐地看着两人: “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我乃无极宗内门弟子,是长老首徒,无极宗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师父——” “你师父?” 戚长风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声清雅,语调却带笑。卿长虞抬手,冲他晃了晃血水瓶子。 “——在这呢。” 瓶子旁的雾状魂魄也露出了面容,正是灵隐修者。 灵隐的魂魄阿巴阿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搜魂术令人神智尽失,易忘尘的力量极为霸道,导致灵隐的魂魄是回来了,却已然失智。 “你,你……”戚长风终于撑不下去,露出了彻头彻尾的恐惧,这人貌若天仙,分明是穷凶极恶之徒! 身为鬼魂的他更能感受得到,这个男人身上的威压强得可怕,甚至只需抬抬手,就能让自己「彻底消失」。 戚长风打了个寒颤,竟然慌不择路地转而向施青厌求救: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青厌,我们儿时也是一同玩耍的情谊,你别——” 但见少年眼中跳跃着汹涌恶意,如鬼火盏盏,罗刹森森。 戚长风突然想起来,这施青厌从前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天性桀骜,从不把人放在眼里。 完了。 眼前分明是对阴毒恶人! 施青厌逼近他,问道: “当年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长风刚动了扯谎的念头,便周身剧痛,只能不管不顾倒豆子一样说出来: “不是我!是灵隐师父带我去的,说有大人物需要大量的血来炼功……修为越高越好,人越多越好!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挖了你金丹,把你卖去宝经阁,但杀你满门这件事真的不是我主动想的!” “再说了,如果不是我,你哪能活下去!当时要是把你杀了,你还能有今日吗?” 这副涕泗横流、强词夺理的模样,激不起半分同情。 施青厌的脸上是由深切恨意熏陶出的漠然。 施家灭门一事果真有隐情。 戚长风原以为可以自己能够逃过一劫,就此安息了,却见施青厌抽出来雪白森森的长剑。 伏风剑,不仅可以斩活人,还能斩鬼魂。 尤其是,本就死在伏风剑下的人。 这一剑,可就是魂飞魄散。 戚长风面部抽搐着,比玉龙台上还要惊恐百倍。在剑高高举起的时候,那股惊恐终于转作了澎湃的愤怒,不管不顾倾泻而出: “施青厌,你可别忘了!我们为什么去施府?” 他的声音低下去,显得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还不都是为了给你这个大少爷贺生辰,啊?” 戚长风大笑起来,神色愈发癫狂,拍手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克死人的扫把星,把你全家害死了,还要来继续害人,一辈子都是个害人精!该死,真该死啊!” 施青厌冷冷地看着戚长风,一双瞳孔深黑,比戚长风这个真鬼都要渗人。 戚长风越发不管不顾,叫骂着,要把所有恶毒的字眼都凿进他的脑中。 一只手盖在了施青厌握剑的手背上,触感柔软,莹白温润如冷玉一般。 施青厌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陡然多了几分清明。 持剑的手被带着,一点点,坚定地,将戚长风的魂魄从头到脚劈开。 卿长虞的声音淡淡: “一派胡言,劈了便是。” 灵隐的魂魄在旁边看了全程,此时神魂俱颤,看向卿长虞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他不断向后退,又被自己的血拉扯着回到原地,此时的神色竟比玉龙台上被卿长虞打断经脉还要惊恐: “别…别杀我,让我帮您做事吧!”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是一问三不知,混乱的语言表明他已经彻底失去神智。 卿长虞让施青厌将灵隐的血收好,留备以后。 从戚长风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窥见施家灭门案并非简单的私人恩怨。 卿长虞看他面色不佳,给了他一瓶丹药,让他好好调息。 玉龙台上,施青厌恐怕受了些内伤。 卿长虞亦打坐,掐诀引天地灵力来,在体内转了一个小周天。 招魂术需要大量的灵力作引,就算是卿长虞也得喘喘气。 连带着眼尾颊边都飞上薄红,给那张玉白的脸着了色,端的是活色生香。 还好这俩人才死不久,要是招些过了头七的人魂,可就要自己的寿命做抵押了。 再耐活的修士,抵出去几十年阳寿,也得虚弱一段时间。 卿长虞平复下来,看向一旁桌上花花绿绿的物什。 玉龙台上那群修士抛来的小玩意,现在成堆的积攒在桌上。 卿长虞看见其中一个绣球发着光,展开来竟是一页红叶笺。 信纸上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文字: “公子可有婚配” 卿长虞就着客栈备的笔,提笔写道: “已婚有孩,多谢抬爱” 罢了焚尽红叶笺,留下一些绯红粉末。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 卿长虞本就是胡诌玩的,顺口道: “001小宝贝?” 好像前段时间给001禁言了三年的人不是卿长虞一样。 【qwq¥%¥……#…(#】 试图分析卿长虞的001又坏成了一堆乱码。 乘它晕乎乎,卿长虞问道: “世界意识发布任务的根据是什么?祂给气运之子设计的「命运」?” 上一世做任务的时候,内容主要是检查因果线运行是否流畅。 现在由一个个任务串联起所谓“主线”,卿长虞猜测,应该也是由因果线编织的,密密麻麻的“命运”。 【x】 【宿主并无访问权限】 卿长虞无视了系统自动提示的弹出,戳了戳聊天框。 “001,你来说。” 【001号世界需要一个新的支柱,也就是气运之子】 【世界意识为他编织可通往顶峰的路,但因果线万万千千,并不能保证它们完美执行】 【所以才找到了你】 相当于让卿长虞将“气运之子”的零件摁进一个名叫“命运”的机器,机器启动、零件与模具渐渐融合,最终流畅运作,打造出一个“新世界支柱”。 卿长虞点开任务面板问道: “那这个任务三,是要他自己触发?” 【任务三:正魔不两立(未触发)】 001有问必答: 【可以用游戏来理解】 【通常情况下,玩家在完成新手教学任务后,会进入大世界探索阶段,积累经验、技能、人脉,并在探索中触发新任务】 任务三要求施青厌自行探索,就是在验证这个零件能不能自行运作,走上天道制定的轨道。 如果走偏了,卿长虞这个任务者可以及时纠正。 还真是没有人情味。 卿长虞在心中啧了一声。 连气运之子都没有受到偏爱,可见这天地着实无情。 玉龙台地界的空中骤然一声雷响,又噼里啪啦地开始落雨。 …… 在心里说也能听见? 他可没说坏话,大道无情,才是自然。这世界意识也忒小气了。 卿长虞起身关上窗,隔绝吵闹的雨声。 施青厌正在塌上宁神打坐,卿长虞开眼,观其经脉内灵力流动。 今日一战,看起来伤重,但施青厌恢复得极快。 有气运之子buff加持,又有灵泉仙草重塑的一身强健经脉。 还不错,挺耐打。 不用担心这孩子放外面动不动被人打死了。 【施青厌十九了,不是什么孩子】 001补充道, 【也不是什么乖宝宝】 卿长虞道: “你说得对,是该给他过个生辰。” 八月十五是施青厌的生辰,过了那日便二十岁,是个大人了。 001:…… 它不是这个意思。 14、敛骨吹魂 三年前,施家为爱子青厌大办寿宴,满门被屠。 滚热的血洇湿重重纱幔,堂前散落断肢一地,惨痛的呼声经久不息。 三年来,午夜梦回,施青厌总是惊悸难平。 今日以戚长风及灵隐的鲜血,告慰已故亲人,施青厌终于暂且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的面孔在三年来日夜不息的恨意下显得有些阴郁,眼底带着点青,嘴角即使是睡去也微微抿着。 梦中却不是祥和景象。 一开始是逝去的亲人为他唱歌逗他开心,有丝竹鼓乐作配,一派欢喜。歌声飘荡着忽而转作悲风,在层层叠叠的哭喊声中,戚长风狰狞的吼声如此清晰: “都是你害的!”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进的施家吗?你这个少爷大办生日,害死了你全家!” “都是你的错!”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施青厌的身体颤抖着,眉头紧皱着,体温低得吓人。 【开启魔修支线(已自动接取)】 卿长虞坐在桌边,目光触及梦魇中的施青厌,眉眼冷下来。 声音微微发凉: “你们家气运之子,还兴入魔这套?” 【滴——气运之子的最终评判标准是「当世第一」,系统会根据天道实时规划新支线,即展现不同可能性,尊重个性化需求】 这种可能性的出现,证明天道和系统已经为他铺好了修魔的全剧情,哪怕只有1%的可性,存在就是存在,就有可能变成真实。 卿长虞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淡淡道: “你出来。” 空中浮现出一团由无数数据流组成的光团,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试图卖萌,反倒显得聒噪。 卿长虞摸了摸,好,有触觉,是实体。 他面无表情一挥手。 啪——轰隆隆—— 光团嵌进远山岩壁之中,发出轰隆巨响,引得路人议论纷纷,都以为是地龙翻身。 001闪现回来,发出一点可怜巴巴的吱吱声。 卿长虞甩了甩手,道: “删了。” 001抽抽搭搭的,先是用数据备份了刚才的触感,又着手删除这一条因果线。 【滴——魔修if线已删除】 【残留数据请宿主自行清除】 梦中浓郁的血腥被极为清雅的香气替代,咒骂呐喊声一空。 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童年时期长辈诓睡一样,轻柔有节奏,让紧绷的呼吸渐渐平缓。 少年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已经冰凉的泪水从他的眼窝滚下。 像孩子一样,安稳睡去。 直到天光刺破梦境,施青厌才醒来。 天边已大白,他环顾四周,不见卿长虞。心中泛起阵阵不安。 施青厌起身,仍旧四处寻不见人。 卿长虞不在房内。 桌上有焚烧后留下的点点绯红粉末,施青厌见之,面色一白。 红叶笺是由宝经阁出品,用于善男信女姻缘连线之信纸,依靠焚烧来传递消息。 烧后是特殊的绯红粉末,正是这般,不会有错。 施青厌的声音有些发颤: “长虞哥哥?” 无人回应。 被抛弃的恐慌感裹挟了施青厌全身,他穿上外袍,仓皇地推开房门,便要离开客栈去找人。 甫一推开门,便听见楼下大堂的哄然热闹。店家白日请了说书先生来引客,此时正讲到精彩桥段,人群一会笑一会唏嘘。 听下面的人闲聊,今日是八月十五,玉龙台斗法暂停一日,诸事后调,因此周边聚集了大量清闲的修士。 施青厌下了楼,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这里的人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散修,也不知为何对这种痴男怨女的故事情有独钟。 这是一出《有男夜奔》的经典爱情故事,讲的是有位宗门天骄为魔修妖男背叛宗门,妖男亦为女子自废经脉,二人虐恋情深之事。 说书人捏着嗓子道: “管他正道魔道,我只要我的郎君。一刻也离不得。” 又粗着嗓子道: “你真是魔怔了,那野狼哪有那么好?论美貌能比得上卿明公吗?” 细嗓道: “虽然不及卿明公,但卿明公来了也不换!我就要去找他嘛!” 台下一阵哄笑。 施青厌终于挤了出去,皱眉看了眼身后人群,疑心半条街的人都挤了进来。 他一腔迫切慌张的心,被硬生生挤得慢下来,立在人潮纷涌的街头。 他开始想自己为何如此慌张。 明明卿长虞此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可是他明明死过一次,不是吗? 五十年前,施青厌还没有出生,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卿长虞已死,却是家中长辈提到过的,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这里发什么愣?” 青年的声音泠泠如琴声,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无比清晰。 施青厌猛抬头,卿长虞正站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看他。 卿长虞立于长街花红柳绿之中,如一尊玉像,连洒在他身上的光也分外柔和。 实在太扎眼了。 施青厌第一反应却是慌张,左右看道: “哥哥,你的脸……” 卿长虞道: “只有你能看清。” 模糊容貌的小法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无法记住他的脸。 昨日是因为有易忘尘在,恐生变数,今日就不必再用帷帽从头裹到脚了。 卿长虞看了看客栈里攒动的人群,要回去也是麻烦。 施青厌的身上罕见地乱着,像匆忙出门的模样。他一向有着世家公子的素养,衣服向来穿戴齐整,现在却任腰带松垮,彩线翻乱。 幸好纳物的芥子锦囊还挂在腰上。 卿长虞伸手,将施青厌的腰带理好、系齐整。抬头对上施青厌赧然发红的面孔,道: “不必再回客栈了,且随我来。” 卿长虞是着实想了一会,该如何给施青厌过生辰的。 今日上午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这件事极易触碰到他的疼痛之处,但施青厌不能够永远将自己困在那一日,该被折磨的人不应该是他。 二人来到中境之洲,此处是正魔两道的分界线,一半归魔界管辖,另一半则归正派。 正魔关系紧张不止一两天,加之中境之洲气场紊乱,并不利于修行,因此人烟稀少。 靛青色的小花丛生,花心有明灭荧光,花海中的空气温度格外低。 施青厌低头看去,才发现这些花没有根茎,只是低低地浮在地面上。 二人从玉龙台向此处赶来,路途遥远,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傍晚。 天空中的太阳尚未落下,另一头的月亮已隐隐现了轮廓。 天分两半,正好一侧魔教地盘,一侧正派地盘。 “认识这些花吗?”卿长虞问道。 曾经在九重楼背过的书起了作用,施青厌稍加思索便道: “中境之洲,有花名浮屠。无根无叶,终年不败。” 卿长虞点点头道: “还记得这些,不错。” 他伸出手,一朵浮屠花便从地上飞来,落在他掌心。 “昨日戚长风所说的,你认为如何?” 施青厌面色骤白,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无法回答。 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在生辰宴上被屠满门,偏偏他活了下来。 一个人苟活下来,总会觉得一切错都在自己。要把自己贬到尘埃里,才能面对自己的生。 经戚长风一咒骂,这一切便明晃晃摆在面上。 卿长虞也会觉得自己是不详,要丢掉自己吗? 卿长虞又道: “人有三魂,死后两魂归于天地,人魂以三年之期,转世投胎。” 浮屠花落在他指缝,留下发着莹润光泽的蓝色花粉,卿长虞撤开手,花粉仍停留的半空中,似点点星光。 “你尚有亲人徘徊世间不愿离去。今日是第三年,最后一日。你要见见他们吗?” 施青厌的嘴唇颤了颤,只是转过头,呆呆看着卿长虞。 “我……”他喉头哽咽,发不出声音,“我,我要……” “我要妈妈。还有父亲,杨阿婆、姨母、阿贵……” 他扑到卿长虞的怀中,哆哆嗦嗦的,泪如雨下。 他的心,其实一直停留在灭门之日,当思念破土而出之时,他就会变回当初那个痛苦无助的孩子。 无数符纸自卿长虞袖口中飞出,擦过浮屠花海,掀起阵阵波浪,无数花粉升在半空中,似万千星光。 隐形的因果线从施青厌的心口延伸出来,牵向四面八方,花粉围绕着因果线渐渐凝聚起来。 施青厌日思夜想的人们,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施青厌的脸上还泪痕斑斑,看着眼前的母父亲人,不知该如何是好,露出来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唯有眼眶中有泪水不断涌出。 经年累月的压抑在此时短暂消失,他的面容神态贴近着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怕让亲人发现自己如今的面目狰狞。 阿婆抱住他,心疼地抚过他的脸,道:“青儿,青儿,苦了你……” 母亲比划了下他的身高,用手绢掩住脸,极为隐忍地啜泣着。 这些魂魄身上都有死时的特征,在施青厌父亲的身上尤为明显,他的魂魄也是处处刀伤,此时微微背过身。 姨母劝了劝,过来道: “你父亲怕他的模样吓到你。青厌,别怕我们。”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柔柔的似一阵风, “阿贵还给你做了糖,说要给弟弟吃。” 堂哥手心里攥着几块糖,临到头了,突然想起这糖也是阴间魂魄化形,阳间的人是吃不得的,只能苦笑着,摸摸施青厌的头。 施青厌,本是施家万千宠爱的孩子。 施青厌哭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过生辰,你们就不会死……” “说的哪样傻话!”施父威严的声音响起,“活着是好事,不许自怨自艾!” 母亲道: “青儿忍得了重塑金丹的苦,我们再不能担心他了。” “对啊,再不能担心你了。” “青儿,你要好好地活。” “见你这样争气,我们安心地去了……” 鬼魂渐渐消散,即将重入轮回。 世间只余施青厌一人。 卿长虞听见鬼魂们悄声对他道: “仙尊大恩大德,来世不忘。” “青儿,就托付给您了。他性子骄纵,若有哪里不对,还请教训他……” 涓涓絮语,悠悠苦心。 001不知道卿长虞怎会做这样的闲事,明明招魂需要花费大量的灵力,这种已过头七的魂魄更为艰难,即使有浮屠花作辅助,也会损耗施术者寿数。 招来这些魂魄后,卿长虞的面色明显白了许多。 只是为了气运之子的心理健康吗?这灵力用的也太奢侈了些。 001试图分析,又自我纠结成一团乱码。 子时,一切散去,空中符纸顿作灰飞。 「我」本来自天地,终将归于天地,除了自我,皆是外物。 人皆如此。 人终将踽踽独行,人世是一场恒古孤独。 施青厌回过神,看向卿长虞的背影。 他只在别人口中听过有关卿长虞的风花雪月、纷纷扰扰,好像卿长虞从来不缺爱慕者,只需要勾勾手,自有无数人拥趸。 此刻却自那道清瘦身影上,浮现出一瞬的,旷远深邃的落寞。 好像卿长虞来这世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15、少年卿安 【滴——】 【我是001号系统,请问您有什么烦恼吗】 电子音突兀响起。 身穿校服的少年歪了歪头,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 他的模样带着尚未长开的稚嫩,随着歪头的动作,有窗外暖光照进眼底,透出些若隐若现的琥珀棕,漂亮得尤为引人注目。 淡樱色的嘴唇启合,系统001一瞬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忙着用数据记录下他的神态。 “我叫卿安,”少年说道,“一定要在盥洗室问我这种问题吗?” 额前碎发随着卿安撩发的动作被水打湿,露出饱满的额头。 001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有一片被砸伤的红印,有丝丝缕缕的血从里面渗出来。 据卿安所说,最近他时常被一些朋友之间的争斗误伤,如果可以的话,帮忙解决掉那些人好了。 001用好感度系统检测一番,发现整个片区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点。 ……真的只是“一些”吗? ……真的只是“朋友”吗? “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到的话,还是不要找我交易好了。” 这个时候的卿安,眉眼还带着点娇气,拧着眉头的样子也很好看。 就差对001说,废物就别找我好了。 娇气,自负,脾气差。 001如此定论。 但它为什么在看见卿安的第一眼,就确定他是自己未来的主人了? 也许因为系统没有情绪,所以有个坏脾气的宿主正正好。互补。 以「透明人buff」作为完成任务的奖励,卿安与系统001号签订契约。 每个世界都有万千因果线,交织形成万事万物的命运,001号世界也不例外。 任务是检查该世界的运行状态,宿主作为一个旁观者,不沾染半分因果。 卿安做事非常妥当,不仅很快融入这个世界,还顺利检测了多个点位。 有趣的是,随着年岁增长,卿长虞身上到处竖起来的尖刺反倒消失了,有时还能被师兄师姐捏脸蛋不生气。 ……虽然面对001时还是总会显露坏脾气。 卿安,好像天生就该在这个世界。 直到第五年,那次本不该发生的变故。 因果线上写着: 金丹魔修伪装正派修士,在玉龙台斗法时杀害太清门门主之子,引发大战。 玉龙台上,卿安以手握刃,挡在了那孩子身前。 【因果线不可更改】电子音透露出不可违背的威严。 卿安躺在床上,伤口好不容易才止住血,惹得替他上药的医修姐姐落了好几滴泪。 卿安勾了勾嘴角: “这不是改了吗?” 001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 【金丹魔修死了,需要人来承接他的因果线】 【你会成为那个罪人】 卿安闻言,撇了撇嘴,以袖掩面呜呜道: “那怎么办,001,我会死吗?” 假哭得毫无含金量。 罢了又放下手,毫无波澜道: “死了就死了吧。” 001的主板烧得滋滋冒烟,断断续续的,神似人类的结巴: 【不…不…不会】 【你不会死的】 它语义未尽,就被清晰的敲门声打断。 被卿安救下的小孩站在门口,面色苍白,手里提着一筐灵果: “师兄……” 按照因果线来说,这个孩子在这时候已经死了,并成为两界开战的导火索。 卿安全身被缠了大把的纱布,只能瘫在床上,尽力抬抬手道: “是你啊?快进来。” 小孩走近,僵了半天,没有道谢,反倒憋出来一句: “师兄,我会比你更强的。” 卿安噗嗤一笑。 【连句道谢也没有,你救他干嘛?】001无语。 他原本要喝汤药,此时将碗搁到一边,伸手摸了摸那孩子面无表情的小脸,道: “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又这么有趣。 怎么忍心看他死。 太清门掌门的独子易承,八岁的孩子,数九严寒也在外面扎马步练功,雪没膝盖,不动半寸。 卿安见了,还以为是这小孩受了欺负。 一旁的师姐说,掌门之子自小被赋予厚望,是心甘情愿受这份苦的。 001则在他脑中补充道【此子短命,八岁横死】 卿安向来做事随心,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善人。 他原本应该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但看见那金丹修士先是折断小孩腿骨,又踢断他肋骨,将孩子小小的头颅踩在脚下大肆羞辱。他看见那个孩子通红的眼中流出的绝望……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接下了一刀。 作为一个现代人,谁能看睁睁一个小学生被虐杀?他做不到。 001被他惊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让卿安快下台去。 卿安与人拼死相搏,还有空吐口血,对001说一句: “你原来是真担心我啊?” 笑嘻嘻的语气,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001只觉数据倒流:【你快下去!】 真正棘手的并非对面的招式,而是由魔气催化的强大破坏力,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卿安骨碎呕血。 而后,即使是001,看着卿安越来越迅猛的攻势,也呆滞了。 卿安这家伙,让它看着一再降低的生命值担心不安,让台下的观众纷纷面露不忍,他反倒——越打越兴奋了? 竟然生生于绝境觅生机,结丹了。 此次战斗的后果也很明显,就是躺在塌上不能行动半个月。 每日给他换药的药修都长得不一样,据传药峰弟子都快为了给卿安换药的名额展开生死决斗了。 “嘶……”卿安拧了拧眉,头歪倒在枕上,乌黑的发丝披散着,像勾人情丝, “好姐姐,你轻些。” 他惯会卖乖,惹得药修妹子满面通红,又看着他浑身的伤憋出泪来。 卿安当时怀里抱着人,金丹修士自爆的伤害,全让他一个人扛了,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那群药修弟子既心疼他,又阴暗地盼着他的伤好得再慢些。 伤痕累累的,只能躺在床上的卿安,吸引力实在太强了。尤其是弄疼他的时候,总会露出些惹人疼爱的表情,像撒娇,又像勾引。 卿安听罢001的描述,挑了挑眉: “有吗?我看他们个个都挺温柔的。” 卿安趴在床沿探出脑袋,对新进门的药修少年道: “小大夫,我渴了。” 药修少年端来一杯水,用手端着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少年痴痴地盯着他啜水时探出来的红艳舌尖,看着看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小大夫发觉自己这样极为失礼,连连慌张地说抱歉抱歉,满脸通红。 卿安对系统道: “你看,多温柔。” 001无话可说。 对面都要立了你知道吗? —— 修真界的时间概念并没有现代世界那么清晰,但算来从卿安成长为卿长虞,也过了不短的时间。 年岁渐长,身边都是他东捡西捡来的后辈,卿长虞的性格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如果没有数据备份,001都快忘记初见面时卿安那副娇气得像布偶猫似的神色。 直到某个夜晚,月色下,卿长虞用溪水洗去手臂伤口渗出的血液,垂着眉眼,突然对001说道: “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让我回去吧,任务也完成了。” “我不喜欢这里。” 他拧着眉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外界传闻里大魔头的稳重深沉样。 就像在撒娇,对象是001。 真残忍,好像他明明知晓,它舍不得让他失望。 16、至交好友 不论灭门一事还有多少疑云,至少明面上,施家的仇人已被就地正法,世人也知施家有个天资非凡的后人,名叫施青厌。 施青厌身边还有个绝顶高手,能与仙尊的分身打平手,想必是有一番奇遇。 声望值随着传言而零零碎碎地增长,就在刚才,达到了整数。 【气运之子声望值:3000】 【奖励已到账】 声望值的提升,可以吸引更多人拥趸。 系统的提示音刚响起,来自九重楼的青鸟传讯符就来了。 施家的旧家臣们纷纷向九重楼传讯: 「我等家臣仍旧愿跟随施家家主,望早日联系」 施青厌方才从亲人的离去中走出,此时抓住信笺,心中渐渐有了规划。 只要他还在,施家便未亡。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羞愧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帮不到卿长虞半分。 无论是初见面时将卿长虞衣袖蹭脏时的窘迫,还是在客栈时心中的愧疚,都使施青厌迫切想改变现状。 在他心中,已将卿长虞当做了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想有一天能够成为卿长虞的倚仗。 遂向卿长虞请辞。 卿长虞拿出一叠青鸟传讯符,见施青厌抬手,正要将符递过去,却是被抱住了腰。 施青厌闷闷抱着他的腰,眼尾酸红。 “长虞哥哥,最多三月我便回来,一定会好好报答……” 卿长虞打断了他这如同立fg一般的话,就怕大恩如仇,之后某时某刻自己会被捅上一刀以作回报。 “别想太多,有事以此符传话。” 施青厌抽噎着,将脑袋埋在他胸口。 这施青厌也不是个爱哭的性子,怎么今天泪水涟涟的抓着自己抽抽搭搭这么久? 重塑经脉之时,施青厌肚子上还破了个大洞,药浴三次都没吭一声。 不过是短暂分别……怎么还能有眼泪出来的? 这小施也是性情中人啊。 卿长虞胸口被青年的呼吸和眼泪打得温热潮湿,开始思考自己一把推开是不是不太符合离别的气氛。 耳边传来系统哔哔叭叭发电报的声音,疑似讲话太脏被禁言了。 施青厌在他怀中深深吸了口气,松开怀抱: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卿长虞看他御剑离去,不免感慨。 这还真是主线喂到嘴边,硬走剧情啊。 不过,他这算是把气运之子教出新手村了,也挺好。 手中青鸟唧唧叫了两声,吸引回注意力。卿长虞刮了刮它的鸟喙: “还有话要说?” 青鸟歪了歪头,随即吐出熟悉的声音: “你去中境之洲做什么?” 岁间玉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估计今日刚离开玉龙台,就有人给他递消息了。 之前同岁间玉说过,要是无聊了,可以凭此青鸟传音。 卿长虞遂问: “你想我了?” 对面静默了半晌,随即是岁间玉恼怒的声音: “你又打浑!中境之洲多浮屠花,是不是又用你那招魂术去了?” 又冷笑道, “你卿长虞是厉害,多的是寿数挥霍!” 卿长虞捂了捂耳朵,有些怀念以前那个温和不刺激版本的好友。 偏偏岁间玉身体又不好,发起一通火来,自己兀自咳了半晌,搞得卿长虞自觉罪大恶极。 卿长虞小声道: “我又不会死的,你别着急。” 对面显然被他气的不轻,声线颤抖着,仿佛随时要倒下。 “你是不会死,你还要让我等几个五十年?” 卿长虞不说话了。 他低下身拨弄浮屠花的花瓣,弄了一手亮晶晶的荧蓝花粉。 没办法和岁间玉吵架,怕把这个病弱的好友气没了。 他就这么一个至交。 岁间玉在那边饮了茶润嗓,没有那股火气之后,声音一下平静了不少: “生气了?” 卿长虞道: “哪敢生门主的气。” 岁间玉熄火了,脑补出卿长虞可怜巴巴的神情,心里一阵发痛,道: “是我一时情急,我错了,不该吼你。” 卿长虞道: “那你学小鸟咕咕叫,我就原谅你。” …… 岁间玉道: “这次找你,实则为中境之洲流言一事。” 到底是谁爱转移话题啊! 卿长虞装模作样啜泣两声,道: “你莫非不是诚心给我道歉的?” …… 岁间玉道: “前段时间有流言说褫月仙尊于中境之洲复苏,咕咕,修士闻之前寻,皆有去无回。恐是有人在冒充你。” 卿长虞拊掌: “好,好!” 他言语间没忍住笑出声, “既如此,我现在就前去看看。” 一时笑罢,卿长虞回想了刚才的对话,补充道: “门主还有很多个五十年可活,别担心。” 青鸟低头梳理着羽毛,这意味着另一头的人正在沉默。 过了半晌,岁间玉道: “你救了我,本是不应该的。若有天谴,合该我来承受。” 一般的修士不会担心寿数,只要不断修炼,寿命会随修为而延长。如果天分有限,寿有尽时,也是尽了人事。 但岁间玉天生残缺,体无灵根。 出生之时,父母将他与九重楼命脉强行捆绑,延长寿命两百岁。 他这一生的寿数是因果线上写定的,不多不少,正正七万三千日。 这是命数。 五十年前,岁间玉已连后事都准备齐全了。 偏偏世上有一个卿长虞。 他带着一身的伤痕,在夏日狂风骤雨之中,敲响了岁间玉的窗户。 探进来一只划破的胳膊,将灵血源源不断喂进岁间玉口中。 灵血佑长生,岁间玉的生命力迅速开始恢复,卿长虞的面色则愈发苍白。 久虚大补,昏沉之间,岁间玉死死抓着卿长虞的手,血泪混合,得了卿长虞一句“我不会死”的承诺后,才合上眼。 三日后,卿长虞身死的消息传彻修真界。 岁间玉是一等一聪明的人,这辈子就被骗过这么一次。 他应该猜的到的,修改命数,就要承担业果。 该死的人其实是他。 卿长虞道: “你是我至交好友,我救你,是天经地义,心甘情愿。” 又道, “更何况,九重楼也帮了我不少。” 譬如三年前宝经阁一行,卿长虞断了那想揩油的商人一手,却至今没有通缉令传出,可见是九重楼压下了消息。 又譬如,玉龙台一行,是九重楼给的施青厌身份,不然要参加斗法还得费一番功夫。 岁间玉淡淡笑了笑: “那这样看来,我还是有点作用的。” 至交好友,托付死生,多么信任。 有用就好,这样,或许长虞不会痛快地丢下他。 卿长虞叹了口气,知道岁间玉又在妄自菲薄了。 “你的用处,就是你好好活着,陪我过一千年。” 他此时躺在浮屠花海之中,用手枕着脑袋,看花随风飞。 “懂了吗?懂了咕一声。” …… …… “咕咕。” 青鸟轻轻啄了一口卿长虞的手腕,随风而散。 17、狐狸求亲 中境之洲,灵气稀薄。 无人管辖,荒无人烟。 近日有传闻,有人曾在此地见到已身陨多年的褫月仙尊卿长虞。 一时间,修士纷纷前往。 然而,只见人往,不见人还。 渐渐的,传闻开始离谱起来,道仙尊于此地复活,需吸食活人生气来维持生机。 ——来此地的人竟更多了!? 褫月仙尊此人,有一群不辨善恶的疯狂信徒。 斯人已逝。如今这群人的狂热程度,比五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卿长虞根据九重楼给的消息,行至九邙山下密林中。 此处树木排布得尤其密实,只有一两点日光缝隙中透出来。光线形状清晰,撕裂了密不透风的阴绿色。 空地上,有两个灰头土脸的修士在互相埋怨。 听谈话,是一对师兄妹。 看衣服,是太清门弟子。 卿长虞尚未开口说话,就见那两弟子抬眼看来。不知二人在密林中遭遇了些什么,才有这样的警惕心。 女修道: “好……好眼熟,你……” 男修立时条件反射般大叫: “狐妖!你这狐妖!你还我师兄来——” 一方金丝编织的四方罗妖网展开,猛地朝卿长虞扑去。 女修来不及阻止,罗妖网已撒出了大渔网的架势,从四面八方而来,要将人裹住。 那貌美过头的陌生男子一伸手,金线竟悉数收归他手中。 本该锋利尖锐的丝线在他手中乖顺无比,成为从指缝中淌下的一片流金。 在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卿长虞将网丢了回去,想了想,还是道: “网坏了,记得拿去修修。” 女修转身怒道: “师兄,你做什么!这人也是修士啊!” 男修难堪道: “你说他眼熟,我以为是那个把陈师兄抓走的妖狐呢!”这人长得这样好看,第一反应就是狐狸变的…… 女修面上发红: “我,我说他眼熟,下一句难道不该是,是不是在哪见过,要不要给个通讯符?” …… 原来是一场乌龙。 在一声声的“前辈,冒犯了”的道歉声中,卿长虞弄明白了这两人的情况。 太清门弟子三人,接了门派任务,来此处除妖。 有个陈姓师兄一时莽撞,被妖狐引至树洞中,不见踪影。 卿长虞屈指叩了叩树壁,是实心的响声,树洞底部也没有任何通道。 看来没有妖狐引路,是进不去的。 女修士补充道,那狐妖尤其狡猾谨慎,又对修士怀有仇恨心理。如果不是陈师兄毁坏阵法激怒了它们,是不会现身的。 二人已经蹲在地上商量半晌,也还是不知怎样才能把那畜生引出来。 “前辈可有什么法子……” 二人又叨咕了半天,一回头,纷纷呆住。 但见树影下,青衣修士半跪在绿地上,怀中身边都围了一团毛茸茸的狐狸。 狐狸们正挤着往卿长虞手心钻,发出嘤嘤的争宠声。 …… 二人一时呆滞。 这对吗?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狐狸好色,也是出了名的……而眼前这位,着实是个毋庸置疑的、客观意义上的大美人。 卿长虞将一只巴掌大的幼狐举起,摸了摸它海胆似的发绒胎毛,道: “这是九邙山的山兽狐群,不是你们要找的妖狐。” 温驯亲人,招来问话是正合意。 女修道: “莫非这里还有别的狐狸?” 卿长虞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上。 嘘—— 日光偏爱美人,将他的发丝照出清晰的轮廓,睫羽忽闪,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阴影。 乌黑的凤眸微转,落定在树洞中心。 太清门的两个弟子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闭住呼吸,不敢惊动半分。从神色上不难看出来,这就是将他们师兄带走的妖狐。 卿长虞眯了眯眼。 这哪是狐妖?分明是只狐狸鬼。 幽蓝色的狐狸状鬼魂,试探着围绕卿长虞转圈。 原本在卿长虞怀中的山狐,此时纷纷缩到他身后,发着抖。 卿长虞仍旧跪坐在地上,任衣摆在地上随性摊开,看起来没有半分攻击性。 他伸出一只手,像唤小猫小狗: “嘬嘬嘬?” 日光被阴云遮蔽,密林陷入形同傍晚的昏暗中。 那狐鬼身上发着幽幽的光芒,从树洞中出来时,白光盈身,化作少年身。 身着白衣,墨发披散,周身淡光覆盖若透明魂魄,远远看去只见高挑鼻梁、精巧下颌。 伏在地上,举止如兽类。 一只惨白冰冷的手搭在卿长虞膝头,随后,整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 用鼻子嗅着卿长虞身上的香。 狐鬼直勾勾看着卿长虞,道: “你,好漂亮,我们,成亲?” 卿长虞摇了摇头: “不行哦。” 狐鬼立刻变脸,龇着牙,一字一句道: “人类修士,骗子。” 他的面部与卿长虞贴得极近,由于周身气质陡然不同,使人很难意识到,二者的五官面孔有七分相似。 卿长虞平白背了个名头,捏着狐狸的后颈将它从怀里提起: “我骗你什么了?” 狐鬼挣了挣,挣脱不得,执拗道: “漂亮修士,会骗狐。” ……这狐狸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狐鬼挣脱卿长虞的手,又扑进他怀中,鼻尖擦着卿长虞的面庞嗅闻,微微眯着眼,俨然已陶醉: “跟狐走,成亲。” 卿长虞向后躲了躲,即使知道是狐狸,也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触碰,不得已伸手捂住他的脸: “成亲不行,跟你走,可以。你得把那些修士都放出来。” 狐狸埋脸吸了吸他的手,点了点脑袋。 原本形容诡谲的狐狸被这么一蒙脸,竟然显出了几分诡异的乖巧。 人耳竖起来,化作了两对尖尖的大毛绒狐耳,看起来像个讨巧的妖宠。 卿长虞的手指修长纤白,指骨分明,像随时可供吹奏的某种笛箫类乐器,让人忍不住将唇贴上去,咬一咬,玩一玩。 狐爱美人,天性好色。 哪只狐能禁得住这种诱惑! 卿长虞手心一痒,被带着倒刺的狐狸舌头舔过。 …… 他本想忍的。 但腰间拭雪没忍住。 长剑出鞘,啪一声红穗飞扬,甩了这野狐狸一个大耳光。 “嘤!” 卿长虞以净水决自洁,而后将蠢蠢欲再出鞘的拭雪按了回去,道一声稍安勿躁。 对狐鬼道: “先把那些修士放出来。” 原本吸卿长虞吸得意乱情迷的狐鬼,被那一刮子打得老实。嘤嘤捂住脸颊,挥手将树洞中的传送通道打开。 一个又一个被捆绑晕厥的修士被传送到地上,皆是嘴角勾起,如享美梦。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太清门弟子陈小根。 这怨种被绑进去还不久,尚未彻底失去意识。此时半睁着眼,看见卿长虞不由痛哭流涕,哭喊道显灵了显灵了。 卿长虞难以直视地闭上眼。 ……怎么是这倒霉孩子。 女修一把将这丢人的陈师兄敲晕,和男修一同将这些修士运输出去。 回头一看,那位面容姣好的前辈正被狐狸叼着衣袍,向树洞引去。 女修担心道: “前辈你……”她看了眼狐鬼,小声传声道, “前辈真的要跟这个狐狸走吗?它今日还说要杀尽天下修士,看起来很危险!” 卿长虞对她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担心,他们将这些修士救出去要紧。 太清门二人也别无他法,只好照做。 只能先把人救出去,再向太清门的长老们求援了。 卿长虞跟狐鬼进了树洞,里面是一处狭小的通道,看大小只能通过两个成年人。 它松开叼着卿长虞衣袍的牙,口吐人言: “那些修士,原本是换我们的皮用的。” 狐狸的爪子在地上跑来又跳,发出哒哒的声音: “但我带了大美人回去,不要皮毛也可以!” 言谈之间,狐狸好色的本性还真是……死不悔改。 卿长虞问道: “你的皮在哪?又是谁教你化形成这副面孔的?” 狐鬼化作人形,摸了摸脸。 他的脸同卿长虞有七分相似,只是一看就不是本来的面目,有种灵魂与外貌匹配不上的违和感。 狐鬼道: “大家都想拿回自己的皮,但是……我们都不记得了。我们,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要用这张脸,来杀人。” 卿长虞的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敲打了一下拭雪的剑鞘,表面却越发平静下来。 狐鬼见美人不说话,自觉自己太笨没用处,垂下了狐狸脑袋。 二人走过狭窄的通道,前方豁然开朗。 暗红楼阁,碧绿荷池,朦胧云雾,一派暗调的仙境古意。 散落着的数十只狐狸鬼魂,一时齐齐朝入口处的卿长虞看来。 沉默片刻后,凶狐发出连绵不断的嘤嘤啼叫,看来很是激动。 这些狐狸,生前应当叫百色楚狐,是能通千变万化的聪敏灵兽。对人类面貌美丑也有更敏锐的认知。 如果它们还有皮毛,摸起来应该比山狐们手感更好。 在靠近卿长虞的时候,狐狸们纷纷变作人身。 有少年少女,也有成年男子女子。身形无一不是曼妙有致,只是脸看起来千奇百怪,还有索性没脸的。 看来这些都是被剥了皮,失去了本相。 这些狐狸的神智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一开始的那只狐鬼,竟然已经是最通人性的一个了。 其他的狐狸,要么嘤嘤嚎叫着往卿长虞手心拱,要么说不了两句话就痴痴地凑上来嗅他,剩下还有答非所问阿巴阿巴的。 卿长虞问道: “你们的皮毛是什么时候丢的?” 答回: “美人吸吸!” “嘤嘤!” “你好香嘤!” “我们可以双修吗?” “都让让!四十只狐狸没肉吃!” …… 卿长虞叹了口气,只能先从近的问起: “那些修士是怎么被你们控制住的?” 这些狐狸鬼看起来法力并不高,智商也不详,按理来说控制不住那么多修士。 有狐听懂了。 两只狐狸蹦跳翻找,拿出来一个紫金钵。 一只狐爪握大木棍,另一只狐双爪拿着钵。 拿棍子的无脸狐得意叫道: “桃花如意钵!” “神仙也醉去!” 叮—— 木棍敲击钵体,发出一声超越空间的清脆响声。 音浪如有实质地将现实的景色泛出阵阵波涛,如幻似梦。 卿长虞随声滚入一片黑暗。 长身玉立的美人,抚了抚额间,向下倒落,被众狐抢着接入怀中。 一时纷争起来,谁也不让谁。 叮叮当当。 繁复的翠石金链、珊瑚东珠,狐狸们接亲用的老婆本,此时纷纷取了出来。 赠君翘云篦,愿君常相思; 赠君绿如意,愿君长相忆; 赠君红珊瑚,愿君不相负; …… 狐狸们哼着娶亲歌,无数双柔荑争夺着将宝物挂在美人的身上发间,将他装饰得亮晶晶,处处闪着珠光火彩。 尤嫌不够,将美人安置进了百色楚狐的宝库之中,谁也不许捷足先登。等美人醒来,根据宝物来选个如意夫婿狐。 此处金银成山,空气中都是脂粉甜香,乌发雪肤的美人倚躺其中,将一切都变作陪衬。 他是最让人神魂颠倒的藏品。 18、魔界护法 桃花如意钵……好耳熟的名字。 似乎在哪里听过。 “001?” 罕见的,001没有回应。 竟然能有法器这样厉害,能够屏蔽系统的存在? 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让人陷入幻境的法器,通常会编织美梦幻像,让修士沉迷其中。但卿长虞却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只看得清自己。 他向前走着,任身体被黑暗包裹。 忽然,卿长虞觉得自己的腿脚被什么绊住,低头看去,是一根缠住脚腕的红绳。 挣不脱,斩不断,只能拖着它行走。 向前一步,又有一根红绳,绊住另一足。 卿长虞不再向前走,但身上的红绳不减反赠。 他的手腕、脖颈、腰腹处,都缠上了长长的红绳。 红线或粗或细,方向来自四面八方,他伸手一扯,也扯不出什么东西。 卿长虞就着这周身的红绳,向颜色最鲜亮的左手边走去。 左侧红绳的尽头,系挂着一小方木牌,写着: 今世不负,先定之缘; 独我孑孓,乞君垂怜。 他又向右走去,尽头是一册书,红绳从书脊延伸出来,翻开的那页写道: 不求同死,但愿同生; 汝本君子,贪念煞人。 看来每一个根红线,背后都有不同批语。 卿长虞将其中一根拿至眼前,仔细看来。与其说是线,不如说是密密麻麻流淌着的细小符文。 他心中很快有了猜测。 这是……因果线。 他只是一个外来的任务者,怎么身上会有这么多的因果线? 卿长虞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这里不知何时也生长出来一条红线,颜色暗沉仿佛似心头血侵染。 他循着方向,向前直直走去。 在尽头处,卿长虞停住了脚步。 眼前人与他心口同线相连,全身上下裹满数不清的红线。红线织网,像蜘蛛捕获猎物一样,将他高高吊起。 此人墨发披散,四肢俱是鲜血,抬起头来,面容模糊不清。 但见一双凤眼失去神采,虚虚地看向前方。 下方有墨字: 作茧自缚,欲死还生。 □□■■,□□■■。 这八个墨字,和刚才看见的批语都不同。 卿长虞伸手,沾了沾那八个字,这才发现,下面的并非墨,而是干涸的血液。 他的指尖冰冷,只觉脑中嗡然炸响什么。 这字迹……是卿长虞自己的。 这个人,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毫无印象? 这里是哪里? 【长虞?】 【长虞!】 001的呼喊传来。 一刹那,卿长虞身上穿的衣服改变了。 不再是岁间玉为他准备的青衣,而是从前还是仙尊之时,一身繁复雅致的白色华袍。 四周的场景也在改变,束缚住他的红线悉数消失,变作了寻常的幻境之景。 无非是美景佳人,往日辉煌,让修士沉醉其中。 【长虞,你怎么了?】 001的声音传来。 看来刚才,连它也联系不上自己。 “没什么。”卿长虞垂下眼,掩去思绪, “这里就是如意钵的幻境?” 【是的】 那黑暗中的一系列事情,并不是法器如意钵做的。 那些见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尚未从刚才那一瞬的惊悚中回过神来,但见幻境中出现些面容模糊的旧人,正含笑如煦地想同他叙旧。 他对叙旧不感兴趣。 卿长虞抬手掐了个剑诀。 001道: 【这里是如意钵内部的幻境,别的法器是进不来的】 卿长虞道: “谁说我想让它进来了?” 【那你是在……】 巨大的撕拉声打断了系统音,一道剑光冰冷如雪,将幻境的天空划破。 卿长虞勾了勾嘴唇: “只是让它把幻境劈开罢了。” 拭雪剑,连世界壁垒都破得了,何惧区区如意钵。 只要卿长虞想,它就是世上斩尽一切,最锋利的刃。 等待幻境彻底消失的时间里,卿长虞望向坍塌的天空,眸光渐凉。 这个世界,到底隐瞒着他什么。 —— 百色楚狐们瑟瑟发着抖,伏在闯入的不速之客身前。 男声沉沉如冰冷金石相击,使人闻之遍体生寒: “谁允许你们用那张脸了?” 无形的压迫感,如冰似霜,重重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一众狐鬼伤的伤残的残,低头唯唯诺诺道: “护法大人,我们再不敢了……” 它们本是残缺的魂魄,神智不全,乖戾不驯,此时却无比整齐划一地挡在宝库前,乖乖俯首认错。 就好像……在隐藏着什么。 它们的身后,是百色楚狐的库房。 这群剥了皮失了智的狐鬼,还想贪恋人间什么宝贝不成? 两只狐狸在角落鬼鬼祟祟地举起紫金钵与木棍。 毛茸茸的爪子蠢蠢欲动。 桃花如意钵,可以将人被拉近幻境沉睡。 “嘤嘤——!” 在敲响钵身的前一秒,两只狐狸不受控制地被吸走,脖颈落进青年手中。 即使是魂魄,也有种要被拧断脖颈、无法呼吸的恐惧。 毕竟此人乃是魔界唯一护法,杀魔不眨眼的恶人,号曰“梅花煞”。 一头白发,杀人溅血如同雪上红梅,遂作此称。 魔君之位空悬百年,这护法与魔君,实则无甚差别。 青年的目光投向库房的门,勾起一个渗人的冷笑。 原本只是来清理下冒充“他”的野狐狸,现在倒是有些好奇,这群狐狸在捣什么鬼了。 他一挥手,堵在门口的狐狸跟泡沫似的被吹得四散,库房门重重打开,发出一声巨响。 金银财气,自带辉光,门开时的风带落几枚金元,发出伶仃的响动。 在堆积成山的珠宝上,是一张织工繁复的毛绒裘毯,毯子边缘,有乌黑润亮的长长发丝垂落。 一只玉白的手正垂到绿碧玺上,随着下撑的动作,腕骨轻薄,骨节分明。 美人起身,如同昙花夜间舒展花瓣,使人既渴望又惶恐,疑心此等美人不应在人间,会顿作灰飞。 卿长虞看向门口一派混乱的场景,挑了挑眉: “嚯…挺热闹啊?” 自己醒得好像正是时候。 有道让人难以忽视的陌生目光,炽热又沉郁。 卿长虞眯了眯眼,锁定来源。 是个打扮别致的青年。 一头白发,帝青色眼眸,用一根长红绳将头发束起,很符合魔族色彩丰富的刻板印象。 他的半边眼被挡住,另一只眼睛则盯着卿长虞,一眨不眨。 此人是谁?看狐狸们的反应,应当是个重要人物。卿长虞从未见过,看来是这五十年里新出来的。 卿长虞道: “这位小友,打个商量,这些狐狸归我可好?” 对面显然是想笑,但露出的表情格外渗人,像个不小心切到自己面部神经的蹩脚杀手。 有狐狸顶锅盖道: “护法大人,不通东境语!” 所谓东境,是人族修士的地盘,东境语也是整个世界的通用语。 这年头,不通东境语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妖族魔修的古语反倒少见。 连眼前的狐鬼们,互相都说的是东境语。 这青年魔修,莫非是那种自矜自傲的古板魔修? 砰—— 大门猛地关闭,凑在门口的狐鬼们都吃了一鼻子灰,只得小声又小声地嘤嘤。 青年走进,抬头看向卿长虞。 用东境语道: “长…长虞。” 又指着自己的胸口,道: “裴肃。” 裴肃? 卿长虞的嘴张了张,将这个名字在唇边念了念。 一个西域魔修,起了个东境风味的名字?倒是稀奇。 他们魔修上层不是最憎恶人类吗? 知道了名字,还是完全不认识。 不过这世界上,单方面认识卿长虞的人太多了,倒也正常。 卿长虞用妖族语道: “裴肃?我们认识吗?” 裴肃凑上来,头贴近着卿长虞自高处垂下的小腿。 他说妖族语言时,声音格外悦耳动听,完全没有说东境语时的呆板: “仙尊,” 露出的右眼弯起来,眼底情丝看起来缠绵又可怜, “奴是您前世养的炉鼎呀……” 要是让外面那群狐鬼见了他这副模样,怕是要直接吓死。 杀人魔就好好当杀人魔,抢它们狐狸的戏份算什么好汉! ……炉鼎? 目光游走,将青年从上往下,从里往外地打量。 五十年前,这魔修怕还没自己鞋码大。 “满口浑话的小子,” 卿长虞皮笑肉不笑,拍了拍他的脸, “你卿爷爷不好这口,哪凉快哪呆着去。” 19、真敢想啊 “仙尊好无情,竟然忘了奴。” 即使只露出一只眼,也见得青年有一副好样貌。面孔七分近妖,一头白发如银雪,与红色发绳对比鲜明,似雪地红梅。 卿长虞毫不受用: “本就不相识,何来忘记?” 又道: “在我面前勿要称奴,甚不顺耳。” 裴肃从善如流道: “那就是我倾慕仙尊已久,请仙尊垂怜。” …… 还真是没脸没皮,锲而不舍。 青年在西域的地位显然不低,来这小小妖狐洞窟,是否大材小用了些? 还是说,是为那桃花如意钵来的? 裴肃笑了,摇了摇头道: “我不吃斋,要钵何用?” …… 卿长虞无力纠正,那钵是法器,不是饭具。 裴肃接着道: “只是听闻中境之洲一群野狐狸,假借仙尊之名,装神弄鬼。我当然是要替仙尊清除这些畜生。” 分明他自己也是妖,却叫别的妖畜生,还真是稀奇。 卿长虞挑眉问道: “你又怎知我不是狐鬼幻化?” 裴肃道: “别人或许无法分辨,但我可以。因为我倾慕仙尊已久……” 卿长虞撑了撑脑袋,被一连串的仙尊叫得头晕,止住了用妖族语喋喋不休的青年: “别再这么叫我了。”跟念咒似的,他早不是什么仙尊了。 青年沉吟片刻,复刻道: “卿爷爷?” 卿长虞差点没从高处滚下来。 所以说语文很重要。 这小子上东境语课的时候是不是压根没听?谁要是教出来这样的徒弟,师父怕不是要拿个豆腐撞晕。 裴肃见卿长虞神色变换,改口道: “那我叫您阿弥吧,卿阿弥。” 以前某个族群的狼妖会这么叫受伤的虚弱同伴,后来逐渐演变成爱称,意思是,精致的、可怜的、脆弱的爱人。 卿长虞能说妖族语,但也有他不知道的小众秘语。 贴心的001译为【脆弱的小猫】,并加粗标红。 卿长虞笑了笑,对裴肃道: “你在挑衅我吗?” 裴肃刚启唇。 卿长虞秒拔剑: “我同意了。” 裴肃睁着帝青色的眼,已酝酿了眼泪在其中,像一汪盈盈的湖泊。 ……? 卿长虞用剑柄戳了戳他的脸: “…我没打呢,你哭什么?” 先前揍那群狐鬼的时候,这人不是挺能打挺装的吗? 裴肃颤声道: “真的是您……” …… 敢情这小子,在他抽剑的时候才确认他是本人? 之前是脾气太好,反而不像自己了是吗……卿长虞有些沉默。 长靴的鞋尖戳着魔修胸膛,将人推得远了些。 施青厌这样也就算了,这个陌生的魔族人也这样。 哭哭啼啼、黏黏糊糊的,他实在受用不得。 卿长虞心如磐石,泪滴不穿,梆硬。 只是,看这人刚才的神色,好像真的认识自己似的。 联系到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卿长虞问001: “系统给我的记忆,确认没有缺漏?” 001道: 【当然没有】 【怎么突然怎么问】 卿长虞认真道: “因为我知道,001是不会骗我的。” 他的目光如此认真动人,让统倾倒。001的频道上一串电流闪过,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 电子音道: 【我不会让你伤心的】 卿长虞没有回复。他歪了歪头,复将青年的模样仔细瞧了瞧,果然没一处亲切的。 只是青年有着偏瘦的下颌,鼻子高挺但形状秀致,看起来不是西域魔修狂野的画风,倒像是东境人修的长相。 使得陌生中,又透着一些熟悉。 卿长虞又问001: “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001大叫道: 【你还真想要他做炉鼎吗!?】 【你说了你不喜欢这款的ππ!】 【你说了你不喜欢的!!!】 这都哪跟哪…… 卿长虞被猛然炸开的声音震得有些头疼,轻车熟路地点了禁言。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既然记不起来,那就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 卿长虞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很快放过自己,着眼当下。 指了指库房的门,问裴肃道: “这些狐狸的事,你能否告诉我?” 那群狐鬼还不死心地徘徊在门外,间或发出挠爪子的可怜声。 嘤嘤狐语跟念咒似的: “老婆……” “娘子……” “我们的新娘子……” “嘤嘤妻子啊……” 卿长虞听不懂,裴肃倒是听得分明,面沉如水,眉梢眼角现点点杀机。 难怪这群癞蛤蟆狐狸,会把卿长虞关在库房里,原来是将他当成了未婚的娘子。 门外的狐群忽觉一阵寒意,好像自己这残魂被阎王爷盯上,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似的。 未婚娘子……?真敢想啊。 裴肃的面色愈发阴沉。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个什么废物丑东西,竟然敢肖想…… 卿长虞见裴肃那双原本冷漠的脸,现在如调色盘翻滚,还以为自己问到了什么魔族密辛。 转念一想,不对,魔族密辛哪有自己不知道的? 就听裴肃道: “百色楚狐精通变化之道,五十年前被剥皮灭族。因法器庇护,魂魄久久不散。最近日渐活跃,常常以仙……以卿仙师之貌,诓骗修士。” 这些狐狸借用法器,将人族修士们迷晕后收集起来,是打算换取自己的皮。 那么显而易见,剥了它们皮的,是正派修士了。 五十年前…… 又是五十年前。 正是自己身死之时。 卿长虞眯了眯眼,脑中闪过狐鬼的话: 「我们只知道,要用这张脸,来杀人。」 这群狐狸受人指使,究竟在五十年前用自己的脸做了些什么? 难怪当年一群人言之凿凿,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什么蠢事坏事都给他安上了。 卿长虞就是三头六臂日夜不停,也干不了那么多孬事。 他还以为那群人是信口雌黄,没成想,还真有误会在其中。 在卿长虞沉思之际,裴肃接着道: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敢奢想仙师……实在罪该万死!” 卿长虞自己都没关注到这诡异的点。 ……或许是对他来说,得人爱慕实在是自然而然、无须在意之事。 裴肃咬牙道: “它们怎配爱慕您…” …… 卿长虞抬手道: “爱我无罪。” 又补充道, “你不也…?” 他咂摸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好像有些自恋,却见对面脑回路清奇的魔修笑了。 这次笑得没有之前那么渗人,竟然有几分秀气清甜,宛如怀春少男: “是,我倾慕卿仙师已久。” 他这一笑,羞涩的模样让卿长虞有些发麻。这头皮麻发的身体感觉很是少有,不禁直接问道: “你说你认识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肃道: “我说过的,我是仙师上一世养的炉鼎呀,” 他委屈道, “仙师怎么就不信呢?” 因为只有一只眼能视物的缘故,他凑得离卿长虞近了些。 距离一近,就能闻见卿长虞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似兰如蜜,颠倒心神。 卿长虞也笑了。 偌大洞窟中,说出的话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我不喜欢魔修。” 美人笑时总让人浮想翩翩,要等人回过味来,才能发现他话语间锋利冰冷的刺,轻飘飘杀人封喉。 气氛陡然凝固。 裴肃一愣,低头笑笑,散落的白色鬓发随之轻晃: “仙师说话,还是这么伤人心。” 卿长虞摆摆手: “谬赞,谬赞。” 20、后悔了吗 “你今后,就叫裴肃吧。” 孩童产生意识,通常在某个平常的时候。 裴肃从一个四处乱爬的狼崽子,到有灵智的孩童,就是在这一刹那。 他双目具盲,两只手胡乱抓着,抓到了散落的长发。 带着阳光的温软,还有芳草清香。 “我是卿长虞,你的……” 被他抓住长发的人思忖片刻,道, “……算了。” 裴肃张嘴就是一声响亮的狼嚎。 对面沉默片刻,捏住了他的嘴巴。 砰一声,门被粗暴打开,一道冷淡的少年音传来: “师兄,你怎么还留着这孽胎?” 卿长虞回的什么,记不清了。 只听那少年冷冷道: “带回太清门?师兄,你会后悔的。” 裴肃的耳朵被捂住,那位坏脾气的师弟开门摔门都是一样的大声。 狼崽子天生皮实,他只感受到到卿长虞柔软的手心,抖了抖毛茸茸的狼耳。 卿长虞的手,带着一层薄薄的茧,修长、有力,总是能在裴肃胡乱摸索的时候,先一步将他从危险带离。 这双手带着他在蒙昧黑暗的世界里行走,构成裴肃最初的对「人」的认知。 裴肃无父无母,无所依靠。如果他后来长成了一棵树,那卿长虞就是他的根,是他一切认知、脾性的来源。 再之后的记忆,就有了画面。 因为裴肃有了一只天山青石做的眼睛。 那是卿长虞给他的十岁礼物。 他第一次见到阳光的颜色,看见自己的双手,身上白色的头发……还有,面前如玉雕般清丽的美人。 卿长虞一身白色华服,皮肤也极白,衬得长眉如墨,像数笔即成的留白画作。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能看见了吗?肃儿。” 裴肃弯弯眼笑了。 那只手抬起他的一缕头发,道:“白色。这是白色,是雪的颜色。” 裴肃抓住他的衣服: “白色,白色……长虞,也是白色的。” “啧,没大没小。” 裴肃听见卿长虞嘀嘀咕咕的,好像在跟空气争论什么。 然后,卿长虞把他拎起来左看右看,道: “我怎么看,这也变不成变成白眼狼啊?” 裴肃抱住卿长虞的手臂: “我会,好好报答,长虞!” 卿长虞叹道: “哇,好感动。” 裴肃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东西,他从小被狼群喂养长大,而后被卿长虞收养。 说出来的第一个词是长虞。脑子里一天天也只有卿长虞。 所以当太清门的小弟子们围着他,骂他是没爹没娘的畜生时,裴肃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没爹没娘,也确实是只狼。 他说: “可是我有卿长虞。” 他这一说,那几个弟子炸了锅,讥弄的话层出不穷,还起哄着恐吓裴肃,说要把他卖到花楼去。 弟子们打定主意羞辱他,扒开裴肃的衣服,看见他身上天生炉鼎的印记,瞬间像苍蝇一样爆发出嗡嗡的叫声。 杂乱、吵闹、推搡,裴肃开始听不懂了,他像一只误入海河的小鱼,只有头晕目眩的茫然。 真正生气的人是卿长虞。 他揍遍一十三峰,左手还一直牵着裴肃。 几个吐血的人指着裴肃道: “揍也揍了,这炉鼎总该交还给宗门保管吧?” “仙尊是想私藏炉鼎?是怎样享用的,告诉我们也成,” 他们说着露骨的话,眼神却全然粘着卿长虞,眼中全是贪婪与渴望, “或者把这畜牲杀了,这样我们就谁也不说出去。” 这些人嘴上说着卿长虞私藏炉鼎,眼里却都是对裴肃的深深嫉妒。 卿长虞气到极致,反而没动剑。俯身将腰间宗门牌取下,说此生不会再回来。 裴肃直觉得眼下一酸,那只坏掉的眼睛竟然也有流泪的冲动。 他也想和那些人一起,求求卿长虞别生气了。 裴肃什么也做不了,明明争执因他而起,他却无能为力。 自此,卿长虞带着他永别太清门。 卿长虞做事太随心而行,也太决绝。他可以为了别人做出惊天动地的举动,却也能随时将人抛弃。 裴肃看过太多人,被卿长虞丢弃后摇尾乞怜,尊严丧尽也换不来一丝怜悯。 卿长虞恐怕不知道,对谁都一样好,就是对谁都不够。 惹人爱恨交加,惹得诸罪加身。 刀枪斧钺伤不了他,就用流言,用毒药,用尽一切手段。万万千千想求他目光的可怜鬼聚在一起,就能干出惊天动地的蠢事。 —— 在裴肃眼中,卿长虞永远是被仰视的,强大、从容、永远噙着笑,天下公认的第一强者,第一美人。 裴肃几乎想不到他受伤会是什么样子。 直到卿长虞呕着血,躺在床上痉挛抽搐,涔涔冷汗在他面上如同珍珠粉末,苍白脸色衬得眼内血丝格外突兀,像一尊开裂的神像。 他竟然也会受伤,会疼痛。 十八岁的裴肃爬上他的床,哭得声音发抖: “仙尊,用我吧!” “把毒引到我身上,用我的修为吧!” “让我做您的炉鼎吧,我求求您,再这样您会死的……!” 他很早就知道了,他是天生炉鼎,是可遇不可求的修炼至宝,可以引渡修为,可以吸纳毒素。 曾经投向他的恶意目光中,带了多少的猜测与嫉妒。 天生炉鼎,生就该作为欢好的载体,修炼的器具。 那些人明面上讨伐卿长虞私藏炉鼎,其实,都在嫉妒他们自己不是那个对卿长虞有价值的人。 裴肃胡乱解着衣服,又伸手去碰卿长虞,手不自觉颤抖着,带着他不自知的隐秘渴望。 如果可以的话,为卿长虞而死,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如果可以的话,让他碰一碰,碰一碰也好…… 卿长虞本来应该没有力气的,但他竟咬牙,狠狠踹上了裴肃的心口: “你这,” 他的声音那么虚弱,那么清晰,那么狠戾, “你这畜生……” 裴肃呆住了。 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凤眼已虚弱得失焦,忽地燃起来憎恶的怒火: “滚!” 那是卿长虞唯一一次对他发了火,仪态尽失,没有个剑修的模样,而是胡乱拿起他能碰到的所有东西,丢到裴肃的身上。 嘴里反复叫着: “滚开!” “滚开!” 裴肃浑浑噩噩地起身,心猛地抽紧,即将要淌出血来。他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孽,足以让一个经年忍受流言蜚语的人崩溃。 因为卿长虞哭了。 21、狐狸娶亲 这个青年魔修显然是自己的旧相识,一只眼里仿若有万语千言,欲说还休。古怪复杂的情绪仿佛要从帝青色中溢出,将人淹没。 看来001也信不过啊。 卿长虞有些罕见地叹了口气,真是没一处省心的。 001这个夯货以后再收拾,现在要先把这些狐狸的事给解决了。 百色楚狐,在五十年前,用自己的脸四处作恶,栽赃陷害,而后被杀尽灭口,魂魄神智不全。 究竟是谁指使的这群狐狸? 卿长虞脑中转一圈。 ……仇家太多,一时拿不准。 总之是个正派人物,不然这些狐狸不会一心想着报复东境修士了。 要想它们恢复神智,得先把它们的皮毛找回来…… “仙师在想什么?”裴肃凑近,关切地问。 卿长虞实话实说道: “在想这些狐狸神智不全,问不出什么。” 裴肃笑道: “这好办,不急于一时。油锅烹炸,梯笼蒸煮,总有能想起来的。” 他白发白肤,模样生得洁净讨巧,话里全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刑罚。 此时库房门已大开,一众狐听了裴肃的话,大气也不敢出。 魔界护法裴肃大人,号曰「梅花煞」,早已在魔域凶名远扬。 像是被谁放到魔界的鞭子,惩戒起魔来毫不留情,搞得一众魔修五十年来老实得不行。 昨日还敲锣打鼓要娶新娘子,今日就差点全族出殡。大喜大悲,不外如是。 一群狐狸都被吓得要吃斋念佛、忏悔平生色戒,连魂魄都僵硬了—— 就见那美人修士忽地笑开: “哪有替外人惩戒自家妖众的道理?” 狐鬼们看也看呆了,脑中只剩下: 别管了,牡丹花下死,魂飞魄散也风流! ……不是外人,在他的一生中,只有卿长虞才是他最亲近的人才对。 裴肃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地动山摇,整个妖狐洞窟都震动起来,山壁簌簌飞沙。 卿长虞透过山壁看去,就知道定是那几个太清门弟子的请援到了。 有修士传音: “尔等妖鬼,作恶多端,今承仙尊敕令,立诛不逮!” 狐狸们龇牙咧嘴,又怕又急。 卿长虞感慨道: “这话说的,真有太监味啊。” 裴肃凑到他身边: “这是什么意思?” 卿长虞: “就是小跟班,听话狗。” 裴肃恍然大悟: “卿先生懂得还是这么多。其实从前,我也是你的太监。” “好了,”卿长虞伸手打住,欲言又止,“……你可以不用这么好学。” 他明白了,裴肃说的什么“上辈子是他养的炉鼎”,或许也不该按照常理来理解。 壁垒将破,卿长虞抛了抛手中的两方红盖头。 这是狐狸们准备的金丝红盖头,原本就放在他手边。仔细一看,图样还挺讲究。 卿长虞一手拿一个,问裴肃道: “是鸳鸯戏水好看,还是龙凤呈祥喜庆?” 狐狸们:? 这时候了,该思考这个吗? 等等,大美人和护法好像没有丢下它们的意思? 大腿先抱着,之后油锅烹煮狐也认了。 一群狐狸嘤嘤地躲进卿长虞身后。 ——不敢躲在裴肃身后,怕带回裴肃杀修士顺带也把狐狸串成串了。 竟然还准备了红盖头?裴肃眼睛微眯,压下对这群癞蛤蟆狐狸的杀意。 但卿长虞问了,他认真看了看,比了比,道: “鸳鸯戏水。” 卿长虞点点头: “那好。” 壁垒碎裂,洞窟敞亮于天光之中。持续已久的摇晃终于停止。 “狐鬼还不快束手就擒!” 噪杂声哄然,裴肃目光一滞,呆呆愣在原地,什么也听不见。 ——卿长虞将盖头搭在了头上。 卿长虞的手修长洁净,红与白对比分外鲜明,极为好看。 从前,这只手曾牵引着裴肃一步步向前走,现在,这只手将红绸锻递到了他的手中。 心如擂鼓,把外界一切的嘈杂都盖过了。裴肃不由得怀疑周遭一切乃是黄粱一梦,只能痴痴看着眼前人。 “为今之计,狐狸娶亲。” 卿长虞悠悠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 “我是狐狸。” 于是来清算旧账的众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白发魔修执一段红绸回身,面上只露出一只眼,勾唇一笑,煞气横生: “我娶亲,各位,也来喝喜酒?” 「梅花煞」! 顿时,四周皆是倒吸凉气的声音。修士们窃窃私语,显然对裴肃忌惮万分。 谁能想到这煞星会在这! 众人纷纷望向正中一位白袍修士。 一双凌厉冷漠的灰青色眼睛,弧度狭长,直直看向卿长虞,压迫感十足。 好熟悉的目光……这不就是玉龙台上那个—— 完了,想不起来。 001提醒道: 【易忘尘】 对,仙尊易忘尘的分身。 易忘尘的面容仍看不清。遮面营造神秘感,是某些大能塑造威严的惯用之举。 二人两度相遇,双双遮面,也是有趣。 “和狐成亲?”易忘尘的目光移向裴肃,淡淡道,“算是门当户对。” 言下之意,裴肃在他眼里还是畜生一个。 原来这两人认识?卿长虞的目光转了转,而且互相看不惯,有意思。 裴肃闻言,面上倒是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您也觉得般配?那再好不过。” 洞窟内灵压你来我往,产生阵阵气流。风吹盖头,卿长虞微微偏头,薄薄的红布上勾勒出他鼻背轮廓。 这风恼人,反正意思也做到了,卿长虞直接掀开了盖头。 如墨长眉,冷淡凤眼,风华容色,一如从前。 顿时抽气声阵阵。 “这……这狐狸活脱脱就是……” 这些找来算账的人,都是先前被狐鬼迷惑失踪,自觉丢面的修士。 原本就是卿长虞的极端信众。能为了一个缥缈传言不远万里赶来中境之洲的,看见卿长虞这张脸,气就消了一半。 卿长虞身死道消后,不留半点魂魄于天地。时隔五十年,他们还是第一次再见到这张脸。 即使是狐狸变的,也不忍再让他死一次了。 口风顿改,七嘴八舌唯唯诺诺道: “……其实,其实它们也没干什么。” “是啊是啊。正好几百年没睡过觉了,该好好休息一下。” “在下还做梦了,美美的。” ……能把被法器拖进幻境里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是很需要技巧了。 易忘尘的面色冰冷如霜: “禽兽狐鬼,邪魔外道,伤天害理,天理难容。” 好正经的一款传统修士。 只可惜来晚了。 眼前已是一群风一吹就散的若智鬼魂,要是早五十年给它们收了,他卿长虞还能少背点黑锅。 卿长虞问001: “你之前说这易忘尘是我的故人,我怎么想不起来?” 001检查了一遍数据库,确认易忘尘此人实在卿长虞的记忆之中,并未被隐藏。 也就是说,卿长虞纯粹是不在乎这个人,所以一时想不起,认不出。 遂提示道: 【忘尘,是他修无情道后起的字】 卿长虞咂摸咂摸,道: “这无情道给他修出家了?”起了个这么四大皆空的名字。 姓易的……那可海了去了! 易家和施家一样,都是修真大族。卿长虞拜入太清门时,掌门就姓易,师弟也姓易,后来他自己收了个徒弟,还姓易。简直数不可数。 裴肃易忘尘二人你来我往,互打机锋,卿长虞乐得清闲。 这二人一个代表东境,一个代表魔界。两方关系日益紧张,更要慎之又慎。 今天这群狐狸,死不了。 卿长虞正看着戏呢,忽然,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抓住。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出其不意地将他拉走。 砰一声,就这么直直撞进陌生的怀抱中。 “嘶……” 卿长虞下意识抽了口气。都说无情道是冰块,怎么是物理意义上的。 这人身上简直冷得不像话。 “这只狐狸本尊带走作质。你重选一个成亲。” 卿长虞身上用狐妖气息做了遮掩,但要是在易忘尘身边太久,难免会有些端倪。 虽然眼前这个只是分身,打起来没甚压力,但要把本体招来,也实是麻烦。 卿长虞在他怀里呵呵一声,道: “不行呢,我是那种比较特别的狐狸,” 易忘尘低头看来,卿长虞叹道, “特别的像,特别好看。仙尊觉得呢?” 他原本跟易忘尘差不多高,此刻被钳着手腕,姿势别扭,不得不抬头看人。 易忘尘盯着他的脸半天,把他丢开,冷漠道: “丑死了。” ? 喂,这里有人人身攻击,有没有人能管管? 有修士发出“咦”的声音,疑似怀疑易尊者审美。 裴肃不着痕迹地挡在卿长虞面前,脸色难看。 易忘尘叹道: “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同稚子一般,不识时务。” 裴肃冷脸道: “前辈说话太雅,我听不懂,” 两柄弯刀出现在他手心,闪着银白的冷光, “还有什么要求,和我的刀来说。” 这副动不动就要拔刀干起来的阵势,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易忘尘说话客气,却不见半点笑意: “做前辈的,怎会强人所爱。” 他的目光落在卿长虞的身上,实在不算和善。 卿长虞挑了挑眉:? 看见他这下意识的动作,易忘尘的目光停滞片刻,手下意识落在剑柄上,摩挲敲打。 有道本能的声音告诉他,应该把这只狐狸带走。 几经思索,终是没有和裴肃出手。 只是凑近卿长虞,近乎恐吓道: “否则,我必将你头颅斩下,祭于旗上,威慑四方作恶之人。” 这狐狸却并未出现他预料中惊慌失措的神色。 易忘尘眯了眯眼。 这样,就更像…… “呜哇!” 狐妖惊慌失措,缩到裴肃后面,抬起袖口遮脸,只露出几根葱白的手指, “好吓人!嘤嘤。” 多虑了……赝品终究是赝品。 易忘尘以白梅水帕擦过指尖,却仍觉得,手上、怀里、鼻尖,全是讨厌的香味。 裴肃也不见得是什么忠心的狗,还不是找了替代品? 他心中冷笑。 师兄,你真是失败透顶。 22、有了别人 修士们风来风往,剩一地狼藉。 洞窟已毁,这些狐狸暴露于人前,被剿灭也是迟早的事。 卿长虞将角落处的桃花如意钵捡起,塞入储物袋中。 【已拾取秘宝:桃花如意钵】 【桃花如意钵,合欢宗秘宝。有情人同时扣响钵体,可共入有情幻梦】 这东西竟出自合欢宗? 一回头,就见裴肃也将什么东西揣进怀中,领口处还露出来红艳艳的一角。 裴肃一见他回头,就眼巴巴凑上来: “卿仙师若要留这些狐狸,可看押在魔域。” 先前听狐狸议论,裴肃是魔界护法。 也不知道如今魔域是何光景了。 卿长虞问道: “如今魔界,可有魔君一类人物?” “并无。卿仙师从前同我说过,谁要当,就弄死谁,再把尸体挂在旗子上吹九天九夜,” 裴肃说话时露出一对尖尖的犬齿,赧然道, “后面一句是我自己加的。” 卿长虞:…… 加的恐怕不止一句吧。 这如同x社会一样的话真是自己说的?这小白毛魔修莫不是记劈叉了。 裴肃凑上来,小心翼翼道: “我以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仙师可以让我弥补一二吗?” 他还如同从前一般撒娇,也得亏一副好样貌,才不让人觉得违和,只是看得角落里的狐众一阵恶寒,只觉这修罗阎王是真被鬼上身。 卿长虞只道: “你说错话…倒是正常的。” 裴肃又眼巴巴道: “卿仙师的法衣还在我那处,已修补好了。” 卿长虞的法衣,名叫赤色云饕法衣。一品法器,不惧火烧雷劈,四季恒温。 这法衣后面跟着卿长虞又挨刀伤又受腐蚀的,受损程度太深频率太高,早就破破烂烂。 ……甚至他死时也穿着那身衣服。 饶是卿长虞,一时也有些惊讶: “那件衣服竟然还能修好?” 裴肃正想和卿长虞说,他这些年学了缝补之术,一点点把那件法衣给缝好了,看不出一点损伤。 他学起缝补来并不容易。只有一眼睛能视物,也就很难有空间的概念,常常把手指戳得四处流血。 卿长虞留给他的东西就这一件,他不得不小心谨慎,看准了再下针,慢慢地缝补。 每天都想着,如果卿长虞回来,一定要给他看自己修补好的法衣。 然后卿长虞会和以前一样,拍拍他的脑袋。 但是他终究是没说出口。 青鸟传讯,落在卿长虞指尖,一道青年男声传来: “长虞哥哥!” 而卿长虞低头看向手中的青鸟,眉目柔和,语气熟稔: “青厌?” 裴肃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哥、哥? 卿长虞不喜欢同人过分亲昵,他也从未叫过卿长虞这么亲密的称呼。这个人凭什么可以……! 远在千里之外的施青厌,听见卿长虞的声音后,心中那悬挂已久的石头终是落了地。 这两天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下不甚踏实。 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忍住打开了卿长虞给他的传讯符。 传讯符是让他有危险时时刻联系,可是他现下仅仅是……仅仅是凭自己的思念和不安,就去叨扰卿长虞,实在是太容易被厌烦了。 施青厌一时羞愧,但仍将这几天的近况同卿长虞说了。 左右不过是同施家旧门客相联系,以及收复施家产业。 施青厌从前是家中独子,打理家业的本事自小学起,加上他本身聪明谨慎,这一路上并未有太多麻烦。 施青厌话毕,系统的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 【支线任务:收服家业(已完成)】 【支线任务:征恶扬善(进度40%)】 【支线任务:组建团队(进度20%)】 哇,大世界探索就是丰富多彩。 “如此就好。”卿长虞大有吾家大儿初长成的欣慰。 施青厌话也说完了,却舍不得结束对话。 久而不见,忽闻其声,心中忽然一时冲动,似有万千情怀激荡,鬼使神差凑近那青鸟…… 青鸟歪头,发出一声:“嗯?” 卿长虞等他后文。 就听见对面慌乱到不行的一声:“没,没什么…” 卿长虞道:“既如此,我尚有事,不再多言。只是你在外行事,切记谨慎为上。” 施青厌连连称是。 传讯终了,卿长虞问道: “方才是要说什么?” 裴肃像朵蔫巴了的花,低着头,声音闷闷: “是要问那件旧衣,仙师还要吗?” 方才和易忘尘打嘴仗的劲消失了,在卿长虞面前,语气只剩下赤裸裸的可怜。 卿长虞想了想,总不能拂了别人的好意: “自然是要的。” “……”旧衣要,那他呢?卿长虞还要他吗。 卿长虞不知道他心中百转千回,只是在直觉牵引下,摸了摸这小白毛魔修的头: “多谢你为我缝补。” 这小魔修性格煞是古怪,头发倒很软,摸起来非常舒服。 卿长虞顺手多揉了两下。 裴肃苍白的脸色浮起一点红意,帝释青色的眼珠如水浸泡过般: “仙师要去魔域瞧一瞧吗?” 卿长虞上一世曾在魔域落脚,那时已是大名鼎鼎红衣魔头一个。 但严格说来,卿长虞并算不得魔修,他并未修习魔修功法。 在这个世界,普通修士修炼的灵气来自于天地之间,而魔修修炼使用的是魔域深渊中不知名的力量来源。 这股力量,也被称之为魔气。 魔气,代表了混乱、暴戾、毁灭。 要是魔域中出现了魔君魔尊一类的首领,则迟早会被深渊选中,而后体内魔气肆虐,失去理智,沦为杀戮的工具。 卿长虞以灵力之身,占着魔域首领的位置久久不放。深渊魔气完全无法选中,算是卡了bug。 但不妨碍他对魔域没什么好印象。 前生诸多事情都在此地发生,实在是……让人心情愉快不起来。 卿长虞道: “待东境事毕,我再来寻你。” 九重楼处讯息众多,或许能整理出这些狐狸曾经栽赃给他的事件。 裴肃点头道: “好。” 又淡淡笑着问道: “方才同仙师传讯的人,是?” 如果是熟悉裴肃的魔域众人,就知道裴肃这样笑起来,必有血泊成河,惨烈异常。 卿长虞倒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但施青厌与他……说是师徒,卿长虞已不收徒了。 遂选了个合适的,道: “他没有家人,是我前段时间收养照看的孩子。” 三言两语,如利刃穿喉。 卿长虞身边有了别的人,和他一样的家世,一样的位置。 好像在赤裸裸告诉他,他已经不被需要了。 可是…可是他不能没有—— 那个人有他有用吗?有他听话吗?有他明白卿长虞的心思吗? “啊……原来如此。” 只要卿长虞摸摸他的脑袋,其他的什么也不在乎。 这套在五十年前管用的说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卿长虞只是有事要做,要乖乖在魔域等他。和这五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裴肃在心里默念着,「不要给卿长虞添麻烦,不要让他讨厌自己……」念一遍,又一遍。 否则他要如何按捺住自己,不去做只面目狰狞的疯狗? 那只帝青色的眼乖乖地看向卿长虞,一如从前: “那我就在魔域,静待卿仙师了。” 23、赔我衣裳 卿长虞御剑于云雾中穿行,发梢微微浸润,更加乌黑如墨,似画中仙。 系统禁言已关闭,001却一反常态没有叽叽喳喳刷屏。 电子生物也会有心虚这种情绪吗? 卿长虞淡淡道: “现在不说,今后也永远不必再说了。” 【系统确实隐藏了一部分你的记忆】 “那还来。” 【……】 只有冷风呼啸之声。 卿长虞将剑停在半空,盘腿坐在拭雪之上,向下垂落一条腿,是打算和系统认真说话的意思: “我只问你,裴肃是谁。” 【长虞还肯信我吗】 卿长虞挑眉道: “你是想告诉我,你不值得信任吗?” 【……】 【我愿意告诉一切我能告诉的】 【你可以信任裴肃,可以利用裴肃,不要对他投入任何情感】 【裴肃是世界意识选定的反派,终将死于气运之子剑下】 此间生灵生老病死皆有天定,就算命运惨淡,也抵抗不了分毫。 一切皆在因果线中。 卿长虞想到黑暗之中,被因果线包裹着的自己……难道自己也无形之中,被祂控制着。 若真是这样,那五十年前自己死的时候,不知天道看戏还看得过瘾吗? 他闷闷笑了,听起来却尽是凉意。 是太喜欢了,所以召他重回此地,再来一场好戏么? 天空中的云逐渐朝卿长虞涌来,层层叠叠,如海浪翻涌。 剑破云去,留下绵长尾迹,谁都留不住他,只能任他离去。 【长虞,你不要你的记忆了?】 001不敢相信卿长虞会轻易揭过这个话题。 卿长虞道: “没有记忆又如何?我还是我。” 不管是001,还是裴肃,现在都还有用。老黄历没什么可回忆的,只是徒增伤感。 更何况,系统能够给的记忆,未必正确。 他不是会被回忆自困的人,这番折腾也只想知道,系统把自己引回001号世界,真的仅仅只是为了培养气运之子吗? 还是别有所图? 到达九重楼,卿长虞言明百色楚狐一事。 “五十年前的事情果真有猫腻。曾经的流言我早已命人整理。有一部分是从中境之洲流出的,多半就是狐狸作祟,” 岁间玉同他说着,忽地皱了皱眉, “你和魔修接触了?” 魔修身上煞气重,有血腥气,心细鼻尖的人嗅起来分外敏感。 “此去中境之洲,得了一魔修相助,” 卿长虞想了想,补充道, “那个人你约莫认识,他名叫裴肃。” 原本闲闲搭在卿长虞身上的手骤然收紧,裹住了他半个肩头。 岁间玉病气萦绕的眉头,此时压了下来,显得格外阴沉: “那个爬你床的畜生?” ——!? 卿长虞险些跌落下榻。 怎么还有这么一出呢? 卿长虞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轻咳道: “这种消息,你是怎么知晓的…” 九重楼的消息是灵通,但爬床这种私密性强的事情,九重楼的人是藏在他房屋床下听的吗? 岁间玉没有回答,只自顾自追问: “那小畜生落了几滴泪,向你求求同情心,你就又原谅他了?” 话语间,不自觉向卿长虞逼近,竟然有了几分审问的架势。 卿长虞后退两步,道: “我已不记得此人了,只是他替我做了件事,几日后还得去魔域寻他。” 岁间玉一愣,随机笑道: “不记得?那感情好!咳……咳咳……” 他苍白的面色咳出一片浮红, “我告诉你,此人乃禽兽畜生,待事情完成,尽快将他一刀捅死,他也算死得其所!” 他抬脚踹倒挡路的木偶侍从,一时层层叠叠的衣袍翻飞。 拉着卿长虞的手,半是强硬地将人带到了内室,有水声潺潺,是要他立即沐浴清洗的意思。 屋内熏着暖香,带着药香的手拨开他衣襟,又要来脱他内里白色中衣。 “这,这不用了罢?”一点点魔修的气息,竟然这样大动干戈。 岁间玉的洁癖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卿长虞也拿不准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刷新了对岁间玉的认知。 这人大部分时间都病歪歪躺倚在塌上,怎么力气倒是不见少? 岁间玉一遇上和卿长虞有关的事,就容易气急上头。忘了这里面的衣裳不是法衣,哪经得住这样推搡。 登时如月出云层,落得皎洁流光,飒飒一大片。 一时安静。 脑子里的001已经炸了。 卿长虞试图拢一拢身上的布料,但没太大的用处,仍是春光大泄。因为这个动作,头上束发的带子也散了,更加的不正经。 动作间垂落的乌发轻轻扫过裸露肌肤,就是一层轻搔的痒意。 卿长虞放弃挣扎: “这,洗也使得,你先出去。” 岁间玉却更进一步: “你我都是男人,有什么使不得的。” 这倒是有理。 但都是男人,何必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 卿长虞无奈下了水,听得水声轻潺,灵气充裕,原来是引的灵泉水,对修士大有好处,也就受着了。 岁间玉沉沉道: “裴肃此人,是晦气煞星,天生克亲,你因他一劫,毁了名誉,伤了心气,这辈子就离他远些罢。” 一想到卿长虞前世那副伤神样,顿觉心如刀割。 裴肃是卿长虞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事事维护、悉心教导。那孩子与他朝夕相处,竟然也能觉得卿长虞收养他,是为了今后留作炉鼎。 他还记得,卿长虞当时有多难过。 周边雾气缭绕,好歹是给了点遮挡。只能看见美人乌黑的发丝去绸缎般包裹身躯,带着水珠轻轻滑落。灵泉水晶莹剔透,偶有流光,照映如玉光泽。 岁间玉恍惚又见到从前阴雨之下,疲惫躺倒在地上的人。 天下第一,眼中却只剩木然,一任雨水摧折。 岁间玉离不开九重楼,只能透过金玉卷轴看着他。 任指骨攥紧捏碎,却连把他从地上搀起来都做不到。 让他背负骂名的裴肃缺席不出,自然一句话也没人替他辩解。 四周皆是修士,却都那样沉默地,看着中心倒下的人。 直到卿长虞自己抬起双手,又笑着道: “诸君既要押我待审,怎么还不动手?” 千里之外,九重楼内,岁间玉心如刀割。 …… 虽然岁间玉没有多说,但一听就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事。 岁间玉等着卿长虞继续问他,却见池中人伸出一只手来。 云雾缭绕,澄澈水珠闪着微光滑落,带着他身上天然的香味。 卿长虞声音可怜: “…你得赔我衣裳。” 好像比起前生委屈,此人更在乎现在没衣服穿。 24、同榻而眠 岁间玉绕开屏风,拿了一套洁白的中衣进来。 卿长虞还没开口,就听岁间玉道: “夜已深了,明日再命人送新的来。” 也是,晚上了,折腾别人也不好。 能随便驱使的木偶侍从,已经被岁间玉踢碎了,在地上散落一地。 卿长虞穿上衣服,尺码倒合适,只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药香。 他抬手闻了闻袖口,道: “这是你的衣服?” 沐浴过的头发柔顺地垂着,一双眼眸抬眼看人时弧度会圆润些许,没了平时的凌厉傲气,像只乖顺的狐狸。 岁间玉盯着他半晌,忽而笑了: “当然不,这是你从前落在我这里的衣裳。” 他的衣服,怎么会有岁间玉的气味……?莫不是被放进柜中,连同别的衣物一起熏了香。 久病之人肤色苍白,乍看来竟如同鬼魅,字句在岁间玉舌尖滚了一遍,像蛇吐信子: “好奇为什么有我的气味?因为我每晚都抱着它睡觉啊。” 卿长虞整个人僵住了。 他全身上下都被药香包裹,薄薄的布料落在肌肤上触感极轻,就好像他也和身上的衣服一样,被人裹进怀中,度过无数个寂寞夜晚…… “咳……我开玩笑的。你瞧你吓得,跟炸毛猫儿似的。”岁间玉一笑,就容易咳嗽,惨白的脸颊也就泛了点红。 卿长虞不自觉推后两步,又上前确认岁间玉没被夺舍。 “系统,我的朋友怎么今天有点怪……” 【他馋你身子,快跑】 卿长虞在心中干笑两声: “这不能吧,我不喜欢#男的。” 【……】 001一时竟无话可说。 岁间玉手持烛盏,一点点逼近卿长虞。烛火跳动,照得人轻微发热: “你我曾经同榻而眠,怎么现如今就不行了?” 岁间玉说的同榻而眠,是卿长虞前世解毒后昏迷,岁间玉日夜照看他的事情。 ——那能和现在一样吗!? 简直槽多无口。 001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见卿长虞竟然乖乖躺进了床榻里侧。乌发蜿蜒,面白如雪,在暖灯下像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都这样了你要和他困觉!】001尖叫。 卿长虞义正辞严道: “我是正人君子,不会对他做不好的事。” 问题应该不是你会不会对他做什么……001欲言又止。 岁间玉的体温是绵软的温热,长期保持着类似人类低烧的温度。 偏热的指尖落在卿长虞领口上,剥开洁白衣领,里面是细腻瓷白的皮肤。岁间玉低声道: “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红痣。” 卿长虞周身光洁白皙,如冷玉一般,只有胸口处有一个小而又小的红点,因为色彩突出而显得格外明晰。 岁间玉道: “这几日我看时兴话本,说人长出痣来,就是引诱旁人吻上去的。” 他说话时吐息缠绵,无端一股媚意,像一条蛇嘶嘶吐信子。 岁间玉的指尖能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原来是卿长虞觉得好笑: “那不行,要是趴在这舔,岂不是和小孩吃奶一样?” 他捉住岁间玉的手,拢住指尖放进被子里, “门主每日里就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快些睡了。” 岁间玉的喉结滚动,也沉沉笑了,声音比先前沙哑不少: “都听你的。” 岁间玉不能修炼,需要入睡。他睡颜安稳,五官看来十分端正。如果不是常年缠绵病榻,应该要俊朗许多。 卿长虞给他掖了掖被子,无意摸到了一方硬角。 没想到岁间玉还有睡觉也爱不释手的书?卿长虞好奇地翻看起来。 书中人双双,皆无面孔,姿势各异,似乎是修炼功法,非常考验柔韧度。直到某一页提了长长艳诗,卿长虞方才恍然大悟。 ——这原来是春宫图啊! 【再仔细看看】 在001的提醒下,卿长虞仔细一看,只见其中一人胸口处一点红。 卿长虞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话本。” 【……】 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岁间玉,卿长虞就会充满让统匪夷所思的钝感力,好像变成剑冢里风吹不懂的硬把子。 翌日清晨,风穿窗棂,吹散袅袅香雾。 岁间玉醒时,床榻里侧的被子空了,摸上去已经没了热度。桌上为卿长虞整理誊录的卷宗也被拿走了。 床头放着些东西,还有个纸条: “多谢门主相助,九转冰莲一株,三阳草一袋,权当作谢礼。”都是稀世难求的名品药材。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一人落寞,一室寂寥。 岁间玉拿着纸条,突然笑出声来,只觉自己无端像被睡了就跑,一弃了之的可怜虫。 —— 东境禹兰城中。 卿长虞不禁发出一声“都长这么高啦…”的长辈感慨。 施青厌小时候还会被认成过女娘,现在虽也俊俏,但任谁也不能指着一堵高挑的墙说是小姑娘了。 言谈举止,已有独当一面之风。 他从前带过的孩子里,很少有像施青厌这样令人宽慰的。 据系统所言,不久前禹兰城城主一家三十口暴毙而亡,一时人心惶惶。 城中修士属施青厌修为最高,今日来主持局面,涨了不少声望值。 向各宗门求援的信已发出,不日后便会有修士来协助,施青厌只需稳住局面。 此时的场面,曾作为大魔修的卿长虞就不适合出面了。 有人叫了声“施家主”,随后低语几句,施青厌面色一肃,去往城中最大的酒楼:聚和祥。 见他去往酒楼,躲在暗处的卿长虞安心离开,出城前往魔域去了。 —— 三刻钟前,聚和祥酒楼门口,小贩敲着铁板,一路发出叮叮的响声。 “诶,小老板且留步。” 原来是一衣衫破旧的老翁,须发尽白,叫槐花蜜饯六钱,白麻糖三两。 小贩收了钱,三白眼抬起来左右上下瞧了瞧,欺他老弱,掀开嘴皮子笑道:“你这老头,牙都快没有吧,能吃得了这些?这么多糖,得家里得有七八个小孩才吃得完!” “啐!”一道清脆呵声传来,聚和祥里走出来一明艳女子,骂骂咧咧道,“臭赖皮子阿三,你还欺负上人了?欠老娘的酒钱还没个数呢!” 她走下台阶,将糖和钱都拿进了手里:“钱没还够,不准在我门口做生意。” 小贩灰溜溜走远了,围观的人也散去。 女人将那两袋糖和钱都放进了老翁手里: “这家的糖是好,但有个赖皮小儿,老人家下次还是换一家吃吧。” 老翁的手如树皮一般,触感却一点不粗糙。 女人疑惑抬头,随即直直愣在了原地,伶牙俐齿的人头一回说不出话来。 “好姐姐心善,”障眼法消失,年轻美貌的郎君对他眨了眨眼,笑道,“多谢你了。” 入目是凤眼薄唇,天生含情,一副见之不忘的绝世好样貌。 修士她也见过不少,皆是人中龙风,模样脱俗。但能好看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一方纸包白麻糖放进她手中,在白麻糖甜腻的气味之下,隐隐有清淡幽香: “今日酒楼不宜迎客,还请姐姐传信施青厌道长来酒楼祛邪,方可继续生意。” 姐姐姐姐…她满脑子都是这两声。怎么声音也这么好听,该不会是妖精吧…? 女人只顾盯着人,连话也没听清楚就胡乱点头。 人如浮云,风流无踪,顷刻间便消失在街头巷尾。 禹兰城城主的尸体找到了,在酒楼包间之中。 往日热闹的酒楼,此时一片寂静,酒肉飘香化作尸臭熏天。 禹兰城城主满身刀伤,像泄愤所致,一身灵力抽干、经脉寸断。 施青厌翻尸查看,心下一冷。 事发七日以来,他已隐隐有预感,但心中总想,该不会如此巧合…… 这禹兰城城主,竟和他父亲的死相一模一样。 城主一家三十口俱灭,又和他施家八十口人灭门,何其相似! 真正的凶手,果真还在世间猖狂。 “尸体是如何发现的?”施青厌问。 酒楼老板是个模样明艳的女子,此时吓得脸色煞白,道: “有一……有一买糖老翁告诉妾身,要传信给施道长,来为酒楼祛邪。” “老翁?”施青厌抬眼,向一旁的侍者问询,“城中竟然还有别的修士?” 侍者也不知。 女人道: “那人模样甚是俊美,如天仙下凡一般……” 谁家老头像天仙下凡,这女人莫不是被吓傻了? “施家主!有个老头托信来,看信纸是九重楼那边的。” 能以九重楼名义给自己传信的只有一人,施青厌急切地拆开包袱。 一包白麻糖,一摞符纸,还有一则小纸条。 语义精简:旧事未尽,不便于人前。此符可逼出尸体魔气,防止尸变。 下面潦草地补了一个,似乎是临时写的:君幸食。 ——是长虞哥哥! 施青厌立即转身,疾步向城楼:“他人呢?” 传信人道: “那老头已出城楼,看样子往西去了。” 一出城门,就必定是追不上了。 施青厌望向天西,太阳正沉沉欲落,霞光漫天。 原来卿长虞从前教他使用符纸,是为了今日之用。 青年回头,指尖立起三张符纸,眉眼坚决: “诸君为我护法,今夜头七,设坛祛邪!” 傍晚,隐没在天光下的禹兰城忽地爆发出澎湃灵力,荡涤四方妖祟。 【任务二:家破人亡之谜(进度80%)】 【气运之子声望值:+800】 卿长虞收回目光,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欣慰笑了。 有种绝世高人,功成身退的成就感。 腰间两块裹着糖的袋子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甜腻香气。 想他五十年前来此地时,还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在卖糖,现在约莫已是那汉子的孙子了。 真是物是人非啊。 【剩下的给裴肃?】电子音很没眼色,打断了他为数不多的伤感。 “人家给我做事,总要带点东西,更何况是头一遭拜访。” 就听001幽怨道: 【怎么长虞人人都给了,就不给我】 卿长虞怪道:“你是系统,又吃不了东西。” 【001也想知道味道】 对电子生命体卖萌完全无感,卿长虞面无表情,001越来越来劲, 【好多人靠近你时,都在偷偷闻你身上的香气】它闻不见。 【施青厌岁间玉裴肃易忘尘…他们都贴着你嗅,像狗一样】憋屈的是,当狗都轮不到它。 简直没个谱,那个叫易忘尘的人,上次见面还说自己丑呢? 卿长虞屈指敲了敲聊天屏: “你该去检修了,有点像中病毒了。” 001委委屈屈地从屏幕里伸出电子触角,还没碰到卿长虞,就被关掉了对话框, “忘了说,我不喜欢软体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