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妾》 第一章夜 这是一处浅窄的小巷,屋檐房瓦之间长方方一线天,漏下几许清冷月色。疏忽有些鸡鸣犬吠之声,由远及近,裹挟着散乱的脚步一路跑进这里,发出空旷的回响。 女孩儿喘息着,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凉的砖墙,那一头追来个提棍的妇人,一把将棍子扔向女孩儿,插起腰来急喘着咬牙切齿。 她上前去把女孩儿拎出来,劈头盖脸便是两个耳光,打的女孩儿脑子里嗡嗡作响。 “还想自梳?你是个什么东西?上赶着的贱货,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人家会织布,你会个甚?吃!” 那个人家门前挑了一只橙黄书灯笼,没精打采的静静地摇晃着。 女孩儿捂着脸咬紧自己的牙,觑着机会扭着身子要跑,被巷子口赶来个更壮的身影就手一推,把她推个正着,电光火石间,她看见这人身后那些男人脸上分明带着笑。 女孩儿挣扎着爬起来,手心挫到青石板,淋淋漓漓淌下几滴血,脸上火辣辣的,但她还是没有哭,眼中血丝红的仿佛也要淌下血来。盯着那为首的妇人。 妇人向着女孩走了几步,身上肥肉颤了又颤:“这个死样子,分明就是来讨债的,现在什么年景?给你找见这样的好亲事费了多少力?”接着捻手一指“不知足!” 女孩随着妇人伸手的动作猛地一抖,不知足?她连水都喝不足!明明是贪人家那八两银子要把她卖给富户家的傻小子,怎么算是嫁过去,那就是个牵过去的牲口! “是呀二丫,你家把你养这么大,你吃了多少米?” “我是吃了米,但我也做活了!家里每一样活都是我做的,我没有贪心!” 妇人咬牙在她细瘦的胳臂上面掐了一把,指甲抠进肉里,掐的她一声尖叫。 “还敢胡咧?烂穿肚肠的东西,叫阎王爷把你撕成两半!要不是看你生的好,早就把你卖进楼子里了!” “你又不是没卖过?要不是躲出去我早就死了!” “娘!你不是在卖吗?一个人卖不够还要拉着女儿一起卖?”女孩指着拐过巷子的那个背影大声质问:“他是谁的种你说不说的清?” 二丫面上一片滚烫,却不是痛,也不是泪,而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兴奋,还有些隐秘的不值一提的心酸。 她指了指巷口挤挤挨挨的几个男子,问道:“是他?是他?还是他?” 在他们正上方那只纸糊的灯笼哗啦哗啦的响,里面烛光摇曳,明灭不稳。 妇人的脸上猛然间变得又红又白,看了看跟着来的人,一口牙咬的咯咯作响,扬了手便要打下去。 “行了。”这群人之外,有个苍老佝偻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抽着烟带,脏细的辫子像一条萎缩的蛇。 妇人的手颓然的垂下。 “行了,二丫。”男子对着墙角磕了磕烟灰:“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生恩养恩都是恩,你也该还家里。” 他干涸的嘴角一咧,跑出来一缕青黄的烟,混浊双目盯紧了石板地上的青苔,然后,这天地之间就在没有了声音,只有二丫头顶上的灯笼咯吱咯吱的摇晃着,在地上投出一块橙黄的光斑。 爹说了话,这事儿便算是了了,毕竟她们只算是他的所有物,他对她们有绝对的支配权。 “姐姐!”人群后方传来一声稚嫩的叫喊,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角落钻出来,一把抓住了二丫的小辫,使力一拉,拉的她身上一晃几乎摔倒。 那男童见状连连拍手,妇人急忙把他拉走,他扒着妇人的裤子扣出来一文钱,蹦跳的跑远。 二丫心里一抽一抽细细碎碎的疼,细枝末节的委屈猛然间聚集在一起,这一刻,她再也不想管什么一家人的事情。 二丫深深的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继续发疯。 “你都说了我是你养的!你敢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告诉别人吗?你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你还算是人吗?” 面对父亲,她声音有些微弱,随着心中的怒火变成了凄厉的哭喊。 “你又要娘卖,又要打娘,你算是个人吗?” 二丫的身上很脏,双手还有赤裸的双脚都像在泥里泡过,指缝处还嘀嗒的流着血,身上的衣裳头发全被扯的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她的身体颤抖着,渐渐说不出话来,只仰着头嘶哑的哭喊,渐渐的愈发凄厉,甚至不像人声,可这么多人中却没有一个动容的,就算是被她吼破了这样的丑事,也还是无人动容的。 这样的世道,谁又比谁体面呢?雨滴淅淅沥沥的落下来,狭窄的小巷里空气霎时间变得更加湿浊,天上突然打了一个雷,吓到了别人,也惊醒了她。 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辈子毁了,不如死在这儿的干净。 她收歇了哭声,苍白的抿了抿嘴角,发热的两颊零星觉出一点凉意。 又是一道炸雷,银白的闪电,惊叫的人们,墙上的血迹,还有倒在地上的无力身影。 人们还没来得及抽气,那盏激烈摇晃的灯笼下面,新漆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叫人推开。 男人穿着白色的袍子,细细敛着眉,从门里缓步走出来,他看看躺在地上的女孩儿,看看堵在门口的那群人,摇了摇头,眼中是一片澄澈的怜悯。 干净慈悲的与这群人格格不入。 他顿了顿脚,让出身后小心提着灯笼的书童,那书童一挥手,一只青色的钱袋落在乌白的石板路上。 “这是十两,这个人我买下了。” 女孩儿猛然间松下一口气,紧接着心里面燃起一团火,眼中耳中除了这个人,这句话,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 那群人细细俣俣的说了一会儿小话,捡起钱袋子腆着脸便走了。 一口气卸下,二丫浑身的力气就像是猛然被抽离出来,她眼前模糊一片,不知是雨势渐大还是泪水滂沱,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看见洁白的鞋底青色的鞋面,一点一点向她走来。 ‘唰’雨势更大了。 第二章鸡皮酸笋汤 很久以后,当枳实再回想起那一天的场景,爹娘的脸是模糊的,但她的记忆深处,尤其热烈尤其令她刻骨铭心的,便是傅瑾年向她走来的那一幕。 干净的鞋底,青色的鞋面,地面湿滑,却沾染不上一丝泥点。 枳实是傅瑾年给他取的名字,原本听说他叫二丫,还取笑过要将名字改成尔雅,等诨叫了几天发觉枳实并不是一个‘尔雅’之人,才又将名字改成枳实这两个字。 陈三往小碳炉里面加一块儿碳,看着枳实出神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拿手肘碰碰她,将她碰的一惊。 陈三见状又叹一声:“你这汤,火小了。” 枳实面上一红,夺过他手中的竹夹子将炭火拨旺,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 “怎的?听说要回本家?乐的不成了?” 本家是指傅瑾年的家,傅府,亲眷家人都在的地方,这是枳实伺候在傅瑾年身边半年多才知道的事,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原来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陈三错了措手,那袖子垫着手指头将汤盅的盖碗掀起来看,奶白的汤上飘着朱红的红枣枸杞,拿汤勺子一搅,酸笋鸡皮一齐翻上来,炖的一点油花都不见,温香的热气扑面打在鼻子上,闻着就口齿生津。 他咽了咽口水把盖子盖回去,蹲在地上拿袖子扇火道:“我娘说已经在收拾少爷的屋子了,炉灶都是新起的,但没理丫鬟的屋子。” 枳实从水盆中捞出一把鲜灵灵的小葱,拍到案板上铛铛铛切起来,闻言身形一顿,那便是说,她大约不能跟着少爷伺候了。 她抿抿嘴,旋即又继续动起来,半晌才‘嗯’了一声。 陈三缩缩脖子,在枳实瘦的不像十二岁的后背上打了一个转儿,抿抿嘴道:“不如你去求求少爷,他一定放你出去。” 枳实动作没停,鲜绿的葱叶细碎碎码在刀面上,闷闷反问:“我能去哪儿?” 也是,这样的世道,她孤零零一个女儿家又能去哪儿?有家还不如没家,她那个弟弟天天在门口堵着她要钱,除了跟着少爷,她去哪儿都是一样的下场。 都逃不过一个死。 陈三含着舌头吞一回气,回身取了个汤碗,满当当盛了一碗,枳实抓一把碎葱花往鲜汤上头一洒,红绿交映的更加鲜活。 二人对视一眼,枳实提着一口气,端了碗打帘子出去。 傅瑾年正挑灯夜读,油灯上火苗跳跃,映照的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柔和。 枳实白着一张脸,把汤碗搁在桌子边上,盖碗一掀,傅瑾年嘴角一勾就转过头来。 她原本满心里都装着事儿,但见他这么一笑,不知怎的突然心中就松快了。 “三月初咱们自家腌的新笋,鸡皮是先焯过用凉水浸过的,既鲜口又脆呢,少爷尝尝。” 傅瑾年慢条斯理将书放在书案上,仍正襟危坐着,含着笑拢拢袖子拿汤勺先舀酸笋吃,鲜灵灵的葱花浮在汤上头,叫热气熏得蔫儿了。 枳实将汤碗往里头推一推,面上笑着,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傅瑾年用了酸笋又用鸡皮,抿抿嘴道:“明儿回府去,我那儿不方便进女孩儿,我同我妹妹说,叫你去她身边伺候了。” 枳实掖着手,身上猛地一僵,看着他脖颈处那颗火红的小痣,心里面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心中对他那些隐秘的感情,依稀仿佛的她自己都看不清,更不用说他们俩之间分明是云与泥。 傅瑾年用一口汤,转过头来看她,肩窄而单薄,身量瞧着还是不足,眉目间含着些愁绪,但分明已经看得出美貌了,十二岁的女孩儿像是娇嫩嫩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派天然。 不知不觉,已经养了她两年了。 想到这儿他便是一笑,拢拢袖子道:“我瞧着你这一向都皱着眉,可是有什么担心的?” 枳实心中一紧,敛下眉眼露出个笑来,像这样问奴才心里面想法的主子,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傅瑾年微微一笑,仿佛窥见枳实心里面的小心思。 “我的胃口都叫你给养的刁了,这日日一盅汤喝下来,冷不丁离了你我也不大习惯的,若是哪一日我馋吃你的鸡皮酸笋,可得找我妹妹借人了。” 这话说得枳实一笑,她知道傅瑾年有一个日日挂在嘴边的妹妹,也知道他对他的善意包容不过就是对弱龄小妹的悌爱之心,可这对她却是永生都不可得的温暖。 她不知怎么的,眼眶有的发热,心里的大石扑通一声落地了。 傅府占着城中最大的一块地,后门倚靠着街市,隔一条巷子住的是县里的官员。 枳实紧紧的抓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摇晃的马车上,绷着背来到了傅府的大门。 傅瑾年已经先一步进去了,他同陈三坐的是运货的车,他们来的时候得了吩咐不必耽搁,由陈三将枳实直接送到大姑娘的院子里面,就算是完了。 是以枳实的心里,无论如何都没有底。 陈三轻车熟路,跟门上的婆子打了招呼,没有绕过照壁,提点着枳实猫着腰直接往东走,枳实握着包袱的手心里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弯着腰低着头过了一道一道的门,走的脚底微微发酸才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前。 陈三跟门上的婆子说了两句话,点头赔笑的塞了东西,那婆子拿挑剔的眼睛上上下下的将枳实打量一番,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点了点头掖着手站了。 枳实心头一紧,她惯会瞧人脸色,这婆子的样子分明是看轻她,这一瞬间,她的脑子里转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日后的日子会不会不好过。 陈三带着笑回转过身来,跟枳实点了点头,伸手塞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到枳实的手上。 枳实微微一顿,那拳头攥起来觉出一大一小两块银子。 陈三干巴巴笑道:“这银子是少爷给你的,怕你以后有个不凑手的地方,到了这人以后咱们就不能再见了,小的是我给你的。” 陈三咽了一口口水,脸上讪讪的,终于不在笑了:“多笑笑,主子们喜欢看着喜气的丫头,大姑娘院子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第三章鱼肉虾仁儿丸子汤 枳实弯腰理行李。 一套半旧的被褥起了些毛边,石青色的被面一角两只泛黄的小蝶儿。 窗角漏进来那缕阳光里面纤尘做舞,等在一旁的小丫鬟翻个白眼,拿帕子打自己身上的灰打的啪啪响。 “本来就没多大地方,又塞进一个人,翻个身就要睡墙里了。” 枳实手上动作不停,嘴角抿抿,把这句话努力从脑子里面挤出去,转过身拘起一个笑来,腼腆道:“原就是我的不是,初来乍到没什么给姐姐的,我叫枳实,姐姐叫什么名儿呢?” 枳实自来不是爱笑的性子,嘴角发硬,笑起来也显得不从心。 那小丫头不搭腔,只拿鼻子喷气,不阴不阳开口:“看你这身衣裳,从乡下来的吧?进来前洗过澡没有?”那丫鬟说着就睨了睨枳实,高声道:“怎么总觉得一股味儿呢?” 这句话说得枳实面上发烫,难为情的垂下眼睛,贴着裤线的拳头握了握,依旧笑着道:“洗过了,回头再洗一回,姐姐劳烦帮我通告一声,合该给姑娘磕个头呢。” 小丫鬟冷笑一声,正要再说,枳实眼尖瞧见窗外闪过一角翠绿,随即一管骄矜鲜嫩的声音隔着窗子问道:“新来的那个呢?姑娘点了要见的。” 原还阴阳怪气的小丫鬟闻声连忙就笑开了,转过身殷勤备至的奔门口去,枳实知道应该做什么,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小丫头身后,那丫头开了门便拍手,喜到:“葡萄姐姐来了?有什么事儿呢?” 枳实没忍住一闭眼,心中为日后天天都要相处的小丫头捏了一把汗。方才话都说明了,又待再问,真是耳朵长在脑子里面了。 果然,葡萄有些不耐道,没搭理小丫鬟,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枳实,点点头道:“走吧,姑娘等着呢。” 站在枳实身边那小丫头笑声一滞,枳实低下头,跟在葡萄后面谨谨慎慎的走了。 石榴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倒是从枳实住的矮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碰见的小丫鬟都殷勤的跟她行礼。 石榴也不是每个人都应,枳实心中暗暗揣测,石榴应是姑娘身边得脸的丫鬟。 一路上没敢抬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走了一小会儿,石榴便住了脚,枳实抬头一瞥,原是到了门口。 不知名但是锈样花团锦簇的帘子一打,从里面出来个瞧着更年长些的丫鬟,那丫鬟跟石榴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转身又进了屋子,枳实知意,攥了攥拳头,抹了抹鼻尖上的汗跟着她迈步进去。 兹一打开帘子,便是一股清淡但幽雅的香气,一个跟枳实身量差不多的丫鬟,手里面挑着个生烟的金香球熏屋子,这满室的香便是从这里来的。 那年长些的丫鬟脚上不停,领着枳实拨开珠帘,进了西侧的内室。 开口便是脆生生一个笑:“姑娘瞧,人领来了。” 枳实暗暗提一口气,眼角瞟到满屋子里唯一坐着的女孩儿,跪下便磕了一个头。 她闭着眼等着回音,可却没人理会她,便只好一直跪着。 半晌才听见一声咳嗽。 “姑娘可要用些丸子汤,庄头进上来新鲜的黄鱼,拿鱼腹打了细绒,再裹上虾仁儿攥的丸子,虾子每个都有指头大,汤底儿是拿干贝海带起的,可鲜呢。” 枳实一动都不敢动,听见个格外清越的声音回答道:“哥哥那里可送去了?” 那脆声答道:“送过去了,姑娘有什么东西不想着大少爷,咱们哪儿能忘了大少爷那边儿呢?” “哼。”傅瑾容带着笑哼了一声。 这便是允了。 那大丫鬟笑吟吟的越过枳实走出去,俄顷便有打帘子的声音。 鲜甜的香气裹挟着一点酸,刹那间侵袭了这间屋子,枳实只听到钗环碰撞的脆响,而后便是砂锅盖子打开的声音。 就譬如爆炸,这些温鲜的香气充斥了满室,枳实肚子空着,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傅瑾容浅尝辄止,意不在这锅汤上,汤匙动了两下便放下了,斜挑一双美目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小身影上打了一个转儿,拿帕子抹了抹嘴角,漫不经心问道:“叫什么名字?” 枳实闻着鲜汤的香气正神往,没能立时就答上,迟疑了一瞬才道:“我叫枳实。” 傅瑾容细细拧了眉毛,石榴知意,立时接话道:“应自称奴婢才算是规矩。” 枳实贴在勾金地毯上的双手一紧,连忙道:“奴婢枳实。” 她半爬伏在地上,腰杆也是硬邦邦的笔直,她自来看不上这些自命不凡的奴婢,主子面前傲气,这便是不规矩。心中一动,想起来亲哥哥跟她提起要她照看这小丫头时嘴角的笑意,心中一阵烦躁。 这样不规矩,不知揣着什么心思在哥哥身边伺候的两年。 眼仁儿一瞬,便冷冷笑道:“既不规矩,重新学来了便是,领下去细细教过再领上来。” 石榴看着自己姑娘无意翘起来的小指便会意,笑道:“很是,奴婢定会好好教导。” 枳实闻言心中便是一紧,手腕上一阵剧痛,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叫一个力壮的婆子从地上提了起来,就同提一个小鸡崽子也似,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明白自己在这些人面前还不如一个玩意儿。 便不多言,咬了牙叫那婆子提出去,一路拖回她住的那一溜矮房子前,推在了墙上。 枳实虽在傅瑾年身边养了两年,可身上还是瘦,肩胛磕在砖墙上就是一阵剧痛,这痛还没缓过去一点,她就明白自个儿大约是触了傅瑾容的霉头,胸口砰砰跳个不住,掖着手站的纹丝不动。 石榴心中快意,双眼在枳实身上一寸一寸的打量,就像要在她身上割下几片肉,旋即轻轻哼一声,故意扬着声音道:“真是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手段钻进姑娘的院子里,姑娘是娇客,好心好意带你在身边提点,你这蹄子不知好意竟敢出言冒犯!掂量着还想回大少爷身边呢?也不想想,凭你也配在大少爷身边伺候!” 枳实心中一紧,想不明白自己才说了八个字,怎么就冒犯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这时便听石榴道:“不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样,我便帮你打一盆水,今儿下午,你就在这儿拿大顶,好好照照你这幅穷酸样子!” 第四章虾蟹秋油拌面 日头一会儿较一会儿更烈,就是墙根底下也没有一点阴影,偏偏这一天没有一丝风。 枳实交握在一处的双手一紧,心里面依稀明白,石榴说了这么大一堆话,只有‘也配在大少爷身边伺候’这一句是她发怒的根源。 仿佛隐秘的心事被捅破,心中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难堪。 小房子门前又一口天井,旁边放着一只湿津津的木桶,那婆子闻言立马利落的打了一桶水,‘哗’一声倒进边上洗衣的大盆里,拍拍手把这盆水搬到枳实面前。 枳实心里一顿,她应该知道了拿大顶是什么意思了。 石榴本有五分美貌,穿衣打扮又将她提到了六分,唯一不衬意就是皮子太黑,本来跟旁人比不觉得,乍来了个枳实,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少爷举荐,又生的皮子雪白眉目清冷,自然扎了她的眼。 得意的在心里冷哼,面上露出讥讽,仗着比枳实高半个头,很是居高临下的得意。 甩手笑道:“把盆子举起来。” 枳实握紧拳头,慢吞吞蹲下身,把这盆十分分量的水端在胸前。 石榴得意一笑,给旁边的婆子使一个眼色,那婆子点了头上手便掐枳实胳膊上的肉,枳实吃痛,可还是手稳的端住了这盆水。 那婆子啧啧道:“倒是机灵的,若是洒了咱们可提不起第二桶水了。”说着拿拇指上头的硬指甲捅捅枳实正在发育刺痛的前胸,看着枳实白了脸,咬牙道;“你是死的?姑娘叫你举起来,又没叫你端着!” 枳实咬紧了牙,依言把这盆水摇摇晃晃的举过头顶,看着婆子又要来掐的动作伸直了胳膊,可石榴却不愿意见她机灵,瞧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一抬手把那盆水掀翻,直接扣到枳实的头顶。 虽是三伏天,可刚打上的井水却依旧是冷的,又身热隐忍着一腔委屈,叫这盆水一激,头上叫木盆锁边的铁片一磕,打着寒颤从发间淌出一条血痕。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们身边来回往来的丫鬟频频侧目,将刀子一样的眼睛往枳实身上扫。 枳实抬眼,直直望向葡萄一张淡黄的脸,将石榴看的脸上笑容一滞。 等她回过神来,又不免为自己一闪而过的胆怯气恼,动动嘴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恼羞成怒转身就走了。 那婆子静默了半晌,看着枳实拿袖子抹尽了额角淌下来的血,嗫嚅了几下虎着脸道:“看什么看,赶紧打水,姑娘吩咐了拿大顶。” 枳实凉飕飕看一眼婆子腆起来的老脸,挽挽袖子去井边重新打了一盆水,依言双臂笔直的举过头顶。 那婆子脸上有些讪讪的,她担心的自然不是枳实,而是自己有没有得罪石榴姑娘。 想了想到底还是要去献殷勤,恶狠狠撂下两句话,忙不迭的奔着石榴离开的方向去了。 枳实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隐约间似是起了点风了,但却还是没有清凉下来,日光既厚且烈,透过薄薄的鞋底,枳实甚至觉得理石地砖有些烫脚,但又拿不准这异样的感觉到底是站久了麻的还是叫石砖烫的。 双臂酸涨涨的痛,脑子一阵一阵的眩晕,枳实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遍,瞧见没有人在,便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把木盆靠在墙面上借了点力,刚觉得手臂稍稍舒缓,就见一个脑袋从正对着她的那扇窗户里伸出来,而后那个她一开始见到的那个小丫头快步走了出来,虎着脸凑到她的面前,那指头指着她的鼻子尖。 “你当我是瞎子不成,石榴姐姐叫你拿大顶,你还敢靠墙?你给我站过来!”说着,她竟然拽着枳实的襟口将她往前拉。 枳实眼前霎时间黑了一阵,又被拽的难受,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借着往前倾把一盆水全都泼到那小丫头的身上。 小丫头尖叫一声,拿手帕子胡乱擦着自己身上流下的水,枳实懒得理她,捡起盆子往井边去。 小丫头怒问:“你竟敢泼我!干什么去?” 已经是这个样子,枳实也不耐烦再跟她扯皮,她被那个婆子抓着手一路拖过来,一路上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她若是不硬气一些,岂不是连比她小的小丫头子都会来欺负她。 索性一言不发,重新打了一盆水,借机活动活动手脚,洗一把脸,不理小丫头,依旧回原来的地方‘拿大顶’。 小丫头见她这样子气不过,但又不能动手打她,只能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难听话,跺跺脚回屋子里面换衣裳了。 枳实闭上双眼,将木盆一部分靠在墙上,但就算是稍微借力,举着双手也依旧不好受。 她是不能着暑气的,看这样子若是她生病了满院子人都巴望着她病死的好,于是默默的感应着,手上受不住了或者觉得过分热,便佯装举不动木盆泼自己一回,竟也叫她捱到了日头西沉,金灿灿红彤彤的日光洒下来,铺陈的半边天都是绯色。 手臂已经硬硬的没有了知觉,枳实把整个后背都靠在墙上。 矮屋子是进不了姑娘身边伺候的小丫鬟们住的,面对着大丫鬟们住的房子的后墙,两个房子中间夹着一个小屋,枳实闻见生火的味道方知道这是厨房。 满院子里连鸟叫都没有,枳实浑浑噩噩的听见两个声音交谈着。 “陈金嫂子,今儿做什么呀?” “姑娘今儿去老太太院子里用,咱们凑合一口就成。” 话没多说,不一时就一股咸香从小厨房飘出来,枳实几乎一整日水米未尽,一天折腾下来倒不觉得饿,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虚,闻见这味儿,立马想到秋油。 拿早春的小虾子小蟹熬成酱,里头金黄的熟油浸透炒的干脆的青豆,存到夏日再添上更肥一些的蟹脚,几场雨过后连存秋油的小坛子都鲜香。 枳实咽了口口水。 ‘呲’一阵水声过后传来些面香,枳实津液更加旺盛。 秋油拌面。 白生生带着点黄的切面,浓油赤酱浸到面条里,上头盖上一层满满的蟹脚虾子,虾子蟹脚上还带着些鲜肉的红,绿的是青豆香葱,香的是热油浇的红辣子,汤上飘着一层红油…… 枳实深深吸一口气,把这碗色香味俱全的拌面赶出脑子去,却突然听见小厨房里乘着风隐约传来的一句话。 “可怜见的,也不知惹着哪个了,留一碗给她。” 第五章川贝梨水 回去还是不回去,这是一个问题。 若是叫石榴或者葡萄撞见,再或者叫那叫做小喜儿的丫鬟跑去投机告状,她会不会被惩罚的更厉害?小丫头们到了休息的时候,将枳实当做笑话看,细细俣俣的在窗口很是说了一会儿话,苍蝇一样的嗡嗡,叫枳实想起来傅瑾年窗下听见的一个词儿:蝇营狗苟。 枳实动动脚,等着这阵麻劲儿过去,脚上还没松快,就听见一声笑。 枳实张开眼,正是石榴。 石榴志得意满的抱着肩,看发丝散乱身形狼狈的枳实好不痛快。 “你不是张狂吗?不是眼睛里长刀子吗?落在我手里,把你这张皮子掀起来,叫你张狂不起来!” 枳实敛下眉眼,假做自己是木头雕的小人儿,将这句话当成耳旁风。 石榴却不衬意,她很期盼着看这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姑娘哭,可她却连求饶都没有,一句话扔出去,譬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枳实实实在在的站了一个下午,日头这样烈,一日晒下来却不见半点黑,皮子透着红,粉嫩嫩像是花馅的汤圆,睫毛漆黑眼睑狭长,口小横眉,还是一个小美人坯子。 嫉妒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石榴忍不得一刻,撂下脸伸手,先去掀枳实手上的木盆,在甩手打她一个耳光。 枳实先是觉得手上一轻,接着脸上一麻。 一盆水哗的一声泼在地上,肩头襟口淋淋漓漓淌下水,木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在理石地砖上打了一个转儿。 屋子里面说小话的声音都没有了。石榴得意冷笑,看着枳实脸上两道血痕,在手心里攥攥长指甲。 枳实脸上一片茫然,抬手触上火辣辣的脸,手拿下来又见了血,一颗心倏忽就被苦汁子浸满。 石榴笑吟吟:“一日不知道泼了多少的水,弄脏了姑娘院子里的地,今儿晚上不必睡了,将地砖擦一遍,明儿姑娘起来,若不问我落没落雨,你就不必吃饭,一直擦到姑娘问我为止。” 枳实咬住舌尖,把一阵一阵滚烫的泪意忍回去,在心里把那个白色温吞的身影描摹一遍,闷闷应了一声是。 石榴满意离开,枳实站了半晌,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里,听着自己对面那面窗子里面传来的一阵欢声,究竟没忍住,脸颊一烫。 可她自小便没少吃过苦啊,这样的打骂还有恶语,她不是没有听过的。小时候就浸在黄连汁子里面长起来,难不成在傅瑾年身边尝了蜜糖滋味,连这点苦也咽不下了?这是大少爷的好意。 枳实在心中告诉自己,指尖捏紧袖口,抬手抹抹那两滴眼泪,把袖子挽起来又重打一盆水。 小桶一日里不停的泡着水,此刻拿起来更加重,枳实眼前一片模糊,咬着牙把水倒进盆子里,进屋子找抹布。 枳实一进屋子,满屋子的说话声就平息下来,这样的氛围,枳实纵是再钝些也觉出不对。 但人在屋檐下,还是要开口问,于是讷讷问道:“可有抹布吗?” 可想而知,并没有人肯搭理她,只有那小喜儿瞪她一眼,转过身跟旁的人攀谈起来。 找不见抹布,便只能想别的办法,枳实咬咬唇瓣,转身离开了屋子。 干活也有章程,要想落姑娘的眼,只能在她能看见的一亩三分地下苦工。 带来的比甲有两件,枳实想了想,脱了身上这件葱绿的,沾了水往窗下擦。 肩膀手臂酸的直发抖,脚上也钝疼,只能跪在地上一块一块石板抹下去。 此时已经掌灯了,傅瑾容能看见的地界叫灯光标记出来,到省了枳实不少心思。 久不下雨,院子里面那颗小梧桐叶子都干干的,枳实一边擦一边想,明儿赶着姑娘起身的时候把树叶子擦一遍,掸上水,再把砖地拿水殷湿,不信姑娘不问。 屋子里面还点着灯,昏黄一片的光照在窗下,格子窗上投下来一条婀娜的剪影,身段窈窕,发型繁复,一看就是傅瑾容。 “石榴,什么时辰了?” 石榴道:“姑娘,戌时了。” 枳实抹一把汗,听见傅瑾容咳嗽一声。 “叫小厨房炖一盅川贝梨水,我不喝蜜卤子。” 石榴领命出来,枳实连忙缩到窗下叫石榴看不见自己。 亏了她长得小,天又黑,不扎人眼,石榴此时大概也不大有空理她。 枳实松了一口气,又擦起地砖来,听见傅瑾容叹了一口气,里头响起来大概是葡萄的声音。 “姑娘别锈了,仔细伤眼睛呢。” 傅瑾容道:“不成,这个扇套现在赶已经晚了,必要赶紧送给哥哥。” 石榴道:“姑娘心疼大少爷,大少爷也顾念姑娘呢。” 傅瑾容闻言不以为意的哼笑,但言语还是透出喜意:“那是自然。” 石榴没有去的太久,几句话的功夫就回来了,枳实正擦到灯光正中央,这一回避无可避,停下手里的动作规规矩矩的跪好,等着石榴瞪够她回屋子去,才松下一口气。 “姑娘稍等一会儿,厨房常备着的中午给大少爷送了去,现下刚起锅,那东西炖起来费功夫呢。” 枳实喘两口气,终于擦到梧桐树下,靠着小树坐下去,屁股刚挨到地,就见回廊口探出来半个身子,瞧着是个婆子的身影。 枳实吓了一跳,正挣扎着往起坐,就见那婆子冲他招手:“你来,吃口面条再擦。” 枳实看那婆子一会儿,瞧见她漏出来的半张脸上尽是小心又和蔼的笑意,才慢慢站起身,轻巧巧走过去。 婆子没用那种院子里人人都会的挑剔目光打量她,嘴角含笑,亲热又有些腼腆。 “大姑娘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她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枳实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有什么好说的,便只能笑一下意思意思。 说话间就进了厨房。 一股暖烘烘的肉香扑面打在枳实的脸上,打的她一阵恍惚。 按照婆子的示意,枳实坐在油滋滋的小板凳上,婆子自己坐在小炉子边上,先塞给枳实一把筷子汤匙,再把一个小汤盅放到枳实脚底下,而后就背过身拿蒲扇扇火。 “原本姑娘去跟老太太吃饭,我防备着她晚上饿,就拿鸡汤煮了银丝面。可姑娘点了川贝梨水,这面就没人吃,正好给你。” 枳实原本就饿极了,手都搭在了盅盖上,听见这面原是给傅瑾容准备的,便不大乐意动。 她拿眼睛去看那婆子。 小炉子暖烘烘的烧着碳,火上坐着一个汤盅,炉子边上还有一枚新鲜的梨核。 枳实想,盅里头炖的应该就是傅瑾容要的川贝梨水。 婆子一边扇风一边道:“姑娘是金贵人,只吃挖空的鹅梨中间川贝煮化的一口水儿。” 婆子笑笑道:“我是少爷身边小三子的娘,他跟我说叫我照顾照顾你。” 枳实点点头,闻见这浓郁的鸡汤味儿,腹中绞了一下,叫了一声。 陈婆子,应该就是今天她听见的那个陈金嫂子,院子里总算有一个肯跟她好好说话的人,她攥着筷子没有由来的放松了一瞬。 第六章鸡汤银丝面 鸡汤是庄头上送来本年的三黄鸡,拿枸杞红枣当归煮的一点油花都不见,银丝面是手抻的,不知煮了多久,一瞧着就是软烂好克化又养胃的东西。 红枣跟红枸杞飘在汤上打了一个转儿,红的更加鲜活。 枳实那筷子从锅底翻出来半个鸡腿,鸡皮煮的像是脂膏,吃进嘴里不用嚼就滑进喉咙里。 吃完鸡肉再喝汤,咸淡正好的汤底一口下去熨帖到心里,通身三百六十个毛孔都舒张开,叫枳实叹出一口气。 陈金婆子笑眯眯:“饿坏了?” 枳实面上一红,闷闷嗯了一声,拿筷子挑面条吃。 顺滑滑软烂烂,半锅面吃下去再喝汤,手脚都暖起来,身上却越发的乏,眼皮都开始打架。 陈金婆子掀开小盅子看了看,一股温润的清甜。 枳实有些困,但却不能睡觉,那样多的活只干了一个角,做不完这些东西明儿不知道又要得什么官司。 想到这儿,枳实站起来,跟陈婆子诚恳一笑,吃了她的照顾,有些不自在,手脚都不晓得要往哪里放。 陈婆子看她一眼,一侧身从小蓝里掏出来个小芋头塞进碳里,同她道:“吃好了便去干活吧,芋头给你烘着留着你明儿早上吃,大姑娘这儿不好过,眼下也没有别的章程,你就多忍着点儿吧。” 枳实原本心中是茫然,来到院子里脚底下都没站稳,吃了这样大的欺负,好似悬在空中,惶恐着没有一点力好借,如今听了陈婆子这句话,好似突然间便有了着落,一个念头霎时间在她脑子里闪过,她想起石榴的话,心口突然间着起了点火星,慢慢烧起一团火。 想到这儿,枳实浑身仿佛就有使不完的力,笑眯眯跟陈婆子道了谢快步走出去,借着手脚上的暖意,撸起袖子跪在地上又擦起来,细细擦过了前院,矮屋子前索性就用流水冲,再拿笤帚扫。 左右屋子里的小姑娘也不待见他,枳实并不在意她们再仇视她一点。 大院子小院子抄手回廊都擦过一遍,枳实便开始做最细致的活,擦树叶。 树叶子上并没有多少灰,也十分不用没一片叶子都抹过。 只把面对着傅瑾容那一面的叶子擦洗干净,枳实看着渐渐泛白的天色,往树上掸了些水,又拿盆子细细往砖地上浇上水。 干完了这一切,枳实喘一口气,大约擦洗一下,停下来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院子里只有小丫头起来了,打着哈欠拎着扫帚诨不知道要往哪儿落脚。 枳实心中暗暗有了些底气,捋捋头发往墙边站了,等着大姑娘起身。 她须得亲耳听见大姑娘问可落雨这句话,防备石榴在言语上头弄鬼,或者拦着根本不叫大姑娘出门开窗。 日头渐渐的升起来,地砖上多余的水紧紧渗下去一些,丝丝的水汽肉眼可见的从地上冒出来。 葡萄从大丫鬟的房子里出来,脚踏在地上的时候顿了一下,先看了看那色差明显的梧桐,眼睛在枳实身上打量一下,转过身分派一早站在廊间的小丫头们拿巾打水。 姑娘们身边配大丫鬟两个,房中伺候盥洗的丫鬟两个,粗使丫头四个,婆子两个。加上枳实,减去上夜的石榴,院子里一共站了十个人。 两个房中丫鬟拿铜盆使玫瑰花汁子调的温水,一人端着盆巾,另一人端着净口的香露马毛刷子还有小痰盂。 葡萄略点了点人,神情一肃接着就是一松,整整领口去敲傅瑾容的门。 “姑娘,起了吗?” 等了一小会儿,里头传来石榴的声音:“起了,传水吧。” 两个粗使丫鬟里有两个是专管打帘子的,闻声开开格子扇门,掀起帘子来让一群人鱼贯进去。 枳实紧紧的握着拳头,僵着嘴角也带着些笑意,胸口砰砰一直跳,很是拿不准葡萄看她的那个眼神。 眼睛盯着关的紧紧的两扇窗,突然,窗子开了,里头露出葡萄半个身子。 枳实心中一紧,屏住呼吸,听见葡萄笑盈盈道:“怎么这样干净,到像是落雨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就让开身子去,露出身后傅瑾容一张玉白的脸。 石榴正给她梳头发,脸色看着有些僵,傅瑾容美目流转,往外头看了一眼,问道:“石榴,我昨夜里睡得沉,可是落雨了吗?” 出口了!枳实喜不自胜,恨不得跳起来挥两下拳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来她的主意真的是可行的! 心中想一回,也不理这一院子的人,跑到厨房门口,张了张陈金正背对着她收拾东西,悄咪咪从炉子里掏出那枚芋头。 回到屋子里往床沿上一坐,将还温手的芋头掰成两半,往白生生的芋头上头狠狠咬两口,甜的眯起了眼睛。 三两口吃完这枚拳头大的芋头,枳实又灌了一口冷茶,对着镜子拿梳子抿抿头发,看见自己脸上两道血印子笑容一滞。 原本那些喜意潮水一般的退下去,她的心又变的沉重了一些。 她毁容了。 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是委屈也不尽然,愤怒也不纯粹,只是觉得委屈。 这些委屈像是针,对着她的心一下一下的刺进去,刺的她喘不过气来。 枳实呆呆的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木然的换了一身衣裳,把散乱的辫子拆开重新打一回,又沉着脸回到了她刚才站过的地方。 一步一步踏过去没有一点脏,她心中终于有了些许安慰。 至少这件事做的还成,总算把头一件事对付过去了。 一阵环佩叮叮当当的响,香风款款吹过来,枳实神色一凛,料想是大姑娘出来了。 弯了腰正要行礼,不想这个大姑娘人还没到,又冷哼了一声。 枳实一颗心凉到了底,手足无措的弯腰也不是跪下也不是。 石榴又同昨日一般凑到她身边来,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指甲锋利的手指指着她的鼻子:“脸上挂了彩也敢往主子身边凑,好大的脸,给我扒了裤子打板子!” 枳实脸上一白,倏忽抬头,心中觉得不可思议。 当着这么多人要扒裤子打板子,这是明着把她往死路上逼! 第七章炸麻雀 枳实眼睛一热,唰的流下两行泪来,接着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从她到傅瑾年身边,她便再没哭过,傅瑾年宽容待下,更何况枳实对他还有些隐秘的想法。 这样的委屈,她好久不曾受过,而且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跪着领受。 傅瑾容挑挑指甲,眼睛在枳实身上扫过,轻蔑的拿鼻子尖儿冷哼一声。 昨日瞧着是个机灵的,没成想是真个傻,这样的时候连求饶都不晓得。 一个眼神飞给石榴,自己目下无尘的拿指甲理理鬓角。 石榴笑道:“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呐?还不赶紧领下去打板子。” 像这样的吩咐,傅家自来都不曾有过,老太太积善一辈子,从来没打骂过下人,满院子女人眼睛飞来飞去,倒有些吃不准这是个什么章程了。 可小喜儿并不这样想,闻言转转眼睛,飞快的走上去捏了枳实的胳膊,葡萄看的皱眉毛。 枳实原本还愣神,叫这一掐猛然间醒悟过来。 别人要她死,可她可却能听天由命,挣开了小喜儿的手,猛然跪到地上,额头贴在砖地上。 心里面飞快的把所有能为她说情的人过了一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傅瑾年,可满院子都是傅瑾容的鼻子眼睛,她就算胁下生翼也仍旧飞不出这张大网去,接着想到的就是陈三的娘,陈金。 眼睛往回廊的那个转角瞟一瞟,心中歇下这个心思。 若当真能够帮的到她,昨日拿大顶的时候她也不必拿那样久了。 再说,为她说了话就会开罪主子这件事是明摆着的,若是被撸了差事,她以后又要往哪儿去呢? 枳实抿唇,就算是为了从昨天晚上一直捂到早上的那个芋头,枳实也不会坑那样和蔼的人。 想到这里,竟是连一个能帮她说说好话的人都没有,枳实猛地一抖,满心里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枳实跪坐在地上,一张脸上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凉意从心口泛出来,可容是这般,她对傅瑾年也还是埋怨不起来。 这许多的心电转闪,也不过是她挣脱小喜儿跪下这一片刻的事。 石榴春风得意,看着小喜儿都愈发顺眼,见她跪下服软,有意走到枳实的面前,故意让别个觉着枳实是对自己求饶。 葡萄扶着傅瑾容的胳膊,在心里头大大翻了一个白眼,她顶看不上石榴这个样子,打量着谁不知道她心里头肖想大少爷,嫉妒枳实在傅瑾年身边伺候两年的事儿?别个不知道,她可知道。 每一回大少爷过来用饭,她准保要换一身鲜亮点的衣裳,再找她借两只镯子套上。要掐的细细的,跟个野鸡崽子似的艳俗。 想到这儿,她便皱皱眉,看着枳实颤抖单薄的双肩,再看一回小喜儿不老实的笑容,手指头动动便开了口。 “姑娘快说说石榴,这样大的气性,何必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莫不是上回大少爷来没夸她的汤?” 傅瑾容闻言眉头细细一皱,心里头转过一个念头,串一串立时就把石榴那些殷勤串成一件事。 谁也想不到葡萄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事情来,一时间满院子里鸦雀无声,只余下树叶子瑟瑟摆动的动静。 石榴叫戳破了心事,猛地转过身来,瞪着眼睛看葡萄,不敢置信她竟然在这许多人面前给她难堪,心虚的看看姑娘,触到姑娘挑剔厌恶的眼,方才还张狂得意的滚烫的手掌变得冰凉。 难堪的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葡萄是老太太那边调过来‘教养’大姑娘的,她撼动不得,一腔怒火被冰盆浇了个干净。 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替姑娘心疼大少爷。” 傅瑾容眼睛眯起来看她,拿帕子遮了遮嘴角,开口道:“你的心意很好,哥哥不日就要去书院进学,那墨斗还劳烦你替我填满了。” 石榴瞠目结舌,眼睛里泛出泪花,磨墨洗笔那是小丫头干的活儿,姑娘让她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她不顾体面了吗?“姑娘!”尖厉又不可置信的叫声从葡萄嘴里跑出来,傅瑾容不悦,拍拍葡萄的手,有些话是姑娘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葡萄道:“这是姑娘心疼你,还不赶紧去换一身耐脏的衣裳。” 傅瑾容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转过身不紧不慢款款的回屋去,葡萄点了枳实:“你擦了一宿地,今儿就歇着。” 枳实身上又是一抖,心头蓦然一松,想不到这件事儿到这儿就完了。 那口气一松,再也跪不住,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石榴红着眼睛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小丫头们也陆续散了,小喜儿跺跺脚也跟着同她一般大的小丫头子离开,一时间院子里只留下枳实一个瘫坐着。 她浑身都湿了,后怕的手都在抖,心里头依稀明白自己能得救是多亏两个大丫头别苗头。 急急喘了两声,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回房间里去,握紧了拳头觉得还是此地不宜久留。 小喜儿她们叽叽喳喳的在窗下洗被子,枳实浑身失力躺在床上,扯开自己的襟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小喜儿听见声儿不以为意,以为她哭了,故意高声刺她:“我娘是花房里干活的,废了老大力才把我塞进大姑娘的院子呢。” 另一个小丫头搭话:“我娘是大厨房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进来的。” 两个丫头有了默契,对视一眼,声气愈发的大:“若是在府里没有根,叫人扒了裤子打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到时候尸体就扔到乱葬岗去喂狗。贱民就是贱民,死了就配喂狗,还得是野狗,贱命连狗都不如!” 枳实虽说躺在床上缓着,可耳朵一直捉着话,闻言一掀被子把自己蒙住。 累得狠了,闭上眼睛一觉睡过去,再睁开就是饿醒的。 像是炸雀儿肉,隔着被子也能闻到油香味儿。 小丫头子咬了一口酥,填满满一口饭,满足的叹一口气道:“可算吃上了扎麻雀了!” 第八章红扒肘子 枳实躺在被窝里,听见小丫头们都睡的实了,细细索索打开被子,趿着鞋子轻巧巧走出去。 怀里揣着一大一小两块银子,把小的那一块摸出来,偷偷敲了厨房的门。 陈婆子刚送走来要汤的石榴,躺在里屋床上刚解开被子,听见声音连忙披衣下床。 月色冷清,照见枳实苍白的小脸,眼睛里面亮晶晶的,装满了刚强。 陈金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 今日大姑娘发落枳实的时候她就在墙后听着,分明瞧见了枳实扫过来的眼神,可她没有露头。 陈婆子叹气,语气较昨日更加软和。 “进来吧,我下把面条给你吃。” 枳实没应也没拒,依言闪身进了厨房,看着陈婆子的背影,咬咬嘴唇开了口。 “陈妈妈。” 这大概是枳实跟陈婆子说的第一句话,陈婆子也颇为意外,她的声音并不像寻常小姑娘一样娇嫩尖细,反而有些雌雄莫辩的低沉沙哑,楞了一下连忙应下。 枳实紧紧手里的银角子,捉过陈婆子的手把东西搁到她的手里头,陈婆子兹一接过来就觉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嘴角一僵,连笑都僵在脸上。 “这是做什么?”陈婆子推拒,叫枳实抓住手。 她看着枳实,枳实也看着她。 枳实道:“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陈婆子闻言大惊,慌张的连忙打断枳实的话。 “好孩子,你是大少爷买来的奴婢,你要是跑了就算是逃奴,追回来是要去官府吃板子的!” 枳实不是这个意思,但还是楞了一下。 陈婆子安抚道:“明儿我把小三子叫过来,让他求求大少爷跟大姑娘把你要回去,好孩子,你别做傻事啊!” 枳实心头一热,忍下鼻根的酸意,难得放柔了声气,安抚道:“陈妈妈放心,我不是要求这个。” 这句话说完,陈金方才松下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就看着枳实咬了咬唇道:“大姑娘是不是日日都要给大少爷送一盏梨水?” 陈婆子闻言,胸口砰砰跳,握着枳实冰凉的指尖,讷讷的点了点头。 “日日午间还要送去一道菜。” 枳实心头一喜,道:“劳烦陈妈妈,明儿给大少爷送的菜,让我来做罢。” 陈婆子一噎,觉得难以应下:“姑娘少爷入口的东西精细,你做出来的怕是不肯吃。” 枳实心里头想怕是这府里的人都吃的精细,傅瑾年才偏爱那浓油赤酱的。偏生大家都不知道。 下定了决心,便求到:“妈妈还请帮帮我罢。” 陈金心头不定,寻思着大少爷的脾气温吞,若是一日送去的菜不合口,也不会发落厨房。 想一回儿子再捏捏手里面的银角子,闭着眼睛应下了。 得了这样的答应,枳实心里面大定,当夜说定了要用的肘子,调好调味料心满意足的回去睡了。 走过的时候看见大丫头的房子里面还有灯火,绕过去看见一条倩影正在磨墨,更加放轻了手脚,回到屋子里去。 蒙着被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昨日里刚刚经受了一场狂风暴雨,第二天难得的有了点平静。 枳实洗漱的很干净,到了早饭的时辰还分到了一点米汤喝,吃完饭收拾了东西便开始了洒扫的工作。 小丫头们纵使嘴上再不老实,白天干活的时候也不敢多口多舌,只是拿着笤帚意思了两下子,转过身回屋去,小喜儿叫剩下的全都让枳实一个人扫。 这却正和枳实的意。 大略略的扫了一遍落叶尘土,砖地上掸了一圈水,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她一闪身钻进厨房里。 陈金已然在做着小菜,只是傅家一向惯常吃清淡,大姑娘尤甚,鲜炒的菜蔬只拿淡鸡汤调了一下味儿。 枳实跟陈婆子点点头,陈婆子从灶台后面拎出来水桶,提出里面泡的肘子。 枳实接过来看看肥瘦,满意的点了点头。 猪肘是今日一早新杀了送过来的,先用火将上头留下的毛一燎,烧的闻得见焦香,再拿大火烧滚水焯,将血水撇净,捞出来沥干净水,再用浓油炒的酱涂满肉皮,腌满半个时辰。 下油锅炸的两面金黄,满屋尽是油脂香,热油炒葱姜蒜香叶花椒桂皮小茴香,加上水盐,把炸好的肘子放进汤里面煮,大火烧开再拿出来换成小汤锅。 不仅要换锅,连汤也要再换一样。 热油炒化冰糖,小火慢炖成一片枣红,混进方才留下的肘汤,再拿大火烧开倾到小汤盅,盖上盖子炖上整整一炷香的时候,炖的酱汁都浸到猪骨里面,闻起来都觉着浓烂醇香,这道菜才算是成了。 枳实做完一道菜,额头上去全都是汗,叫热气熏得脑子迷迷蒙蒙,合上小锅盖才坐在板凳上休息一会儿。 枳实并不常做肉菜,这菜也是她自个儿摸索出来的,不成想这样的野路子到得了傅瑾年的青眼,他竟爱浓油赤酱这一口。 她露了这一手,把陈婆子看的愣了,虽说她这道菜做的乱七八糟毫无战法,但这味道却是她不曾想过的香。 连着看枳实的眼神都不一样。 枳实缓过一口气,对上陈婆子的目光,闻着肉香觉得腹饿如绞。 有些羞赧的问:“有米饭吗?” 她只有在这间小厨房里,听着红泥炉子里头火苗呼呼着着的声儿,才能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陈婆子脚下动了动,转过身拿了个二大碗,里头实实在在盛上米饭,再淋上满满一勺子虾蟹秋油,递给枳实叫她捧在手里面吃。 枳实心头感念,拿了筷子大口大口的扒起饭来。 陈婆子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叫枳实吃的痛快一点,刚把手里的银角子塞进枕头下,就听见木们被破开的声儿。 她心头一滞,连忙跑出去就见石榴青紫交加一张脸,连体面都不顾,一只脚踏在白饭上,把枳实推了个倒。 小喜儿缩着肩膀躲在门后看好戏,枳实瞪大眼睛愣怔着。 石榴看见她探出身子来,伸出长指头指着她咬牙切齿。 “你怎么看的厨房?竟叫人偷东西吃!” 第九章云片糕 陈婆子一惊,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把着裙子边儿紧紧攥起来,不知应不应当说话。 枳实口中还含着一口饭,石榴抹抹手上的墨渍,皮笑肉皮不笑道:“既然吃了这么些的饭,今儿就把院子里的砖地再擦一遍。” 小炉子上头座的汤盅咕噜咕噜的沸腾着,枳实一颗心好似沉进水里。 石榴眼中一片赤红,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要疯魔了,可这样的疯魔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明晃晃的为难一个十一二的小丫头,失了她大丫头的身份,又叫她觉得难堪,又叫她觉得痛快。 就像心中这许多年的爱恋都有了着落,双脚踏在云上也似,轻飘飘如痴如醉。 石榴顾不得自己一晚没睡困到大中午的口气,吐沫星子崩到枳实的脸上,心里还觉得不解气,欺身上去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大耳帖子。 尖利道:“你是死的?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还不快去擦地!” 枳实原是站起身听训的,叫这两个耳光给打的脑子嗡嗡响,就连耳旁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但还是七手八脚的赶紧跑出去,免得自己再捱更重的打。 陈婆子屏着气,叫石榴唬的愣住,石榴却没把怒火烧到她的身上,快意一笑,揉揉发红的手掌趾高气昂的吩咐:“今儿大少爷那的菜我去送,赶紧收拾收拾装起来,我去换件衣裳即刻就要走。” 说罢,脸上飞起来一片红云,眼睛亮的吓人,拢了拢头发娉娉婷婷的离开。 小喜儿吐了吐舌头,眼珠转转,也跟着厉声道:“你是死的?没听见石榴姐姐的吩咐?还不快装盘?” 陈金早已经从愣怔中缓过来,对石榴这般作态皱了眉头,却没把小喜儿看在眼里。 乡下也有跟在大狗身边舔烂肉的癞巴狗。 心里头却为了枳实忧心,越过小喜儿往院子里面张了张。 来时候还干干净净的小丫头,瘦虽瘦些,到底是有精神,叫一屋子女孩儿给磨搓了两日一夜,脸色青白,发丝散乱,脸上是红色的掌印,提着木桶手上还是抖的。 那样狼狈,好在神态间还算是从容。 陈金暗暗骂造孽,便慢吞吞开始神思不属的开锅装盘,锅盖掀开闻见那咸香的味儿,心里头叹气。 枳实真是可惜了了,若是能跟在她身边学厨…… 石榴觉得身上烧起了一团火,周身滚烫,胸口砰砰跳了不住。 原本藏着掖着,这样隐秘的情感憋在心里头要把她憋疯,既然如今大姑娘都知道了,她倒是觉得有盼头起来。 换下一身柳绿色的半旧衫子,挑一件樱桃红满绣缠枝花的对襟纱衣,腰上系一条湛蓝色素裙子,再压上碧青色腰带,深深提一口气,把紧窄窄腰身束出来。 揽镜自照,这样的身条连她自己都爱的不成,不信大少爷不动心。 咬着唇儿把那个月白的身影想一回,脸上更热几分。 多少回他都冲他笑,好声好气的待她,说不定这样的心意他也是一样的。 淡扫峨眉,脸上细细敷一层茉莉粉,挑了胭脂拿茶水化开抹在眼睛上,嘴上薄薄也上一层,拿小篦子抿抿头发,挑挑拣拣加上一支钗。 正头夫人轮不到她,她必要成为少爷第一个,把牢了少爷的心,争在前头生下一个哥儿来,等后面的进门,再是正头娘子也还是要敬她几分。 石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不定他不能看着她叫别人欺负! 转身回头,练了练走路说话,一拍巴掌想起来大少爷不能吃冷食,偷开了葡萄的匣子套上两个碧青镯子,风风火火的走出去,撞见枳实猫着腰擦栏杆。 翻翻白眼不理她,拿了陈婆子装好的食盒子脚下生风,一路上分花拂柳,走的额上微微见汗,才站在大少爷院子门前。 门口看门的婆子正打哈欠,闻见一阵香风赶紧站起来迎,硬生生把哈欠忍回去,拿手背抹抹泪花,问道。 “石榴姑娘来了?今儿做的是甚样的菜呀?” 石榴已经‘想开’了,这样的事情背不了人,说不得过几日她就要大张旗鼓的搬来,一个屋檐下哪日不见面?想到这儿,对着平日里有些看不上的婆子很有两分好颜色。 “红扒肘子,刚出锅呢。” 婆子先看她眼皮上那层淡红色,猜出来是拿胭脂画上去的肿眼泡,嘴一抿忍住了笑,心里边把石榴看成了跳马戏红腮帮子的猴子,这样的打扮,她们年轻的时候都不做。 但还是没露出来,接话道:“姑娘快进去吧,大厨房的刚走,肉菜正好上桌。” 石榴闻言忙不迭的踩着碎步进院子,撞见个猴样的小厮就皱眉头,日后这样的人得撵出去,教唆的大少爷不学好,她家里的兄弟,样样都拿得出手。 陈三没瞧见谁来,闻着味儿先打了一个喷嚏,抹抹鼻子没抬头,开了门把人放进去。 石榴一进门就看见傅瑾年了,一颗心早早就飞了过去,脚下却像缠着线似的,迈不开步子,七八步的地界走了好半天,没行礼没说话,俏没声的走过去,把食盒搁在桌子上头。 傅瑾年正看书,嘴里含着云片糕想着枳实的酱鸭子,被石榴吓了一跳。 石榴靠近,闻见他身上松针的香气先自软了半边身子,香馥馥软踏踏靠过去,想瞧瞧少爷看的是什么书。 傅瑾年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粉白透黑一张方脸,眼皮上活似被谁打了一拳,身上不知道散发着什么味儿,似是熏屋子的香球里掺杂着汗馊,呛得他连云片糕的味儿都尝不出来。 血红大口越凑越近,傅瑾年差一点跳起来躲开。 握着拳头告诉自己这是瑾容的人不能失礼,只好闭上眼咳嗽一声。 葡萄噗嗤一笑,口水喷到傅瑾年的脸上,傅瑾年扒着桌子站起来,掩饰着拿袖子抹抹脸。 “可有什么事儿吗?” 石榴羞不自胜,捏着嗓子挤出嫩生生的声音道:“灶上刚炖出来的红扒肘子,奴特意送来给大少爷尝尝呢。” 傅瑾年皱眉。 第十章鸡丝粥 傅瑾年眉头一皱,接着就是一松。 瑾容什么都想着他。 既然是妹妹小婢,旁的话也不便多说,傅瑾年安慰自己,许是妹妹自己喜欢这个调调呢。 石榴身上都是软的,柔夷一样的双手拢了拢袖子,露出来青玉镯子,两枚细镯子一碰,叮当一声脆响,翘起小指把那盘肘子端出来,搁在桌上,素手执黑筷,递到傅瑾年手上。 傅瑾年挽挽袖子,翻出来袖口三叶竹子叶,闻见肘子味嘴角就是一翘。 他闻的出来枳实的手艺。 肘子炖的软烂,还冒着热气,拿筷子一拨,皮肉软烂烂塌下来,剥下来一块,浓烂醇香,肥而不腻,当真是入口即化。 傅瑾年一向在吃食上贪心,尝见了肉滋味急急吃了几口,烫的不住往出吐白气,大夏天吃的鼻尖儿上冒汗。 石榴心上一动,攥了攥手上那条锈了打籽石榴的帕子,觑着想递上去,就见傅瑾年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条石青色锈竹子的帕子,抬起头来问他道:“有没有饭,给我盛一碗。” 石榴一怔,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她在意的不是傅瑾年吩咐他盛饭,而是他的帕子。 傅瑾年的帕子都是傅瑾容那里做的,傅瑾容做这样的事情不要别人沾手半分,也就是她回回趁着来往便利往一匣子手绢里头塞上几条自己绣的,可这条,无论是针脚还是样式,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石榴心里好似打翻了醋坛子,上前去夺下傅瑾年手里的帕子抖开来细看,这哪里是绣的,原来是画上去的。 拿指甲扣一扣图案,她松下一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大少爷自己画着玩儿的,可心里面酸溜溜的又想起来枳实那张粗苯的脸。 傅瑾年正等着香甜软糯的米饭,不意这奴才竟然上来便夺了他手里的东西,碰的他手上一抖,酱汁沾到了手上。 这一回,纵使他再好的脾气也忍耐不得,眯眼睛把筷子‘啪’一声拍在桌面上。 石榴分明不惧。如今她跟大少爷的事情板上钉钉,便不用再受这些闲气。 于是矮身往凳子上一坐,看了看傅瑾年手上的肉汁把自己的手帕扔给他,翘了二郎腿道:“那小丫头叫枳实罢?” 傅瑾年眯着眼睛看他,拿自己的袖口擦了擦手,正要发怒,就听石榴嗤笑一声,酸泱泱捏着嗓子说:“那丫头不老实,我不高兴见她,已经回了姑娘发作了她。” 傅瑾年皱眉不悦,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石榴志得意满转转手上的镯子,娇滴滴半是撒娇的道:“姑娘也不愿意看着什么人都往大少爷身边凑,那丫头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那样看人!” 石榴明面上没看傅瑾年,实则眼角一直扫着他的举动,说完这句话数着数正等着傅瑾年哄她,不成想他嗖的一声站起来,一声不响气势汹汹的往外走。 石榴傻了眼,捏着帕子愣了半晌,等傅瑾年的人影只剩下一片衣角才忙不迭的追上去。 傅瑾年顶着大太阳一边走一边觉得心绪难平。 枳实老老实实的姑娘,从来不敢跟她多说半句话,他本来想找自己嫡嫡亲亲的亲妹妹好好照料她,再不济给她一片树荫乘凉,没成想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叫人家污蔑成这样!他哪里是帮她,分明是害了她! 心里头堵着气,脚底下走的就更快,不一时就到了妹妹傅瑾容的院子里,兹一迈进门,就瞧见枳实跪在地上竟然在擦地上的青砖! 脸上惨白一片,双颊上触目惊心的手指印子,肿起来老高,头发都叫汗水浸湿了,而她手里面拿着擦地的东西,竟然是她的一件衣裳!旁边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小丫头正拿着柳条一下一下的抽她,她微微蹙着眉头,手上都在抖。 傅瑾年自认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看见这样的场景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堵,话都没说上前去一脚把那又要打人的小丫头踹翻在地,扯着枳实的细胳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才张口正要说话,就见枳实缩着脖子紧紧闭着眼睛,双睫颤抖着好像雨里头挣扎的蝶。 他这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枳实屏着呼吸等了半天的打没有落在身上,忍不住挣开了眼,当他看到抓着他的胳膊的人是傅瑾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鼻子一酸,半张着嘴,颊上两道凉线划下来。 她看了傅瑾年半晌才颤巍巍叫一句:“少爷。” “少爷!”更加尖利可怖的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过来,枳实循声望过去,便见石榴形容可怖的站在门口,那张脸黑黑红红,棱角分明,额角青筋暴起,汗珠子沾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腰间被勒出来两条肉圈。 她两只手把着门框,眼里含着热泪,手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身子也摇摇欲坠。但还是挣扎着走到她俩面前,用了死力气把他俩碰在一处的手分开。 然后哭叫着把枳实推在地上,居高临下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下打的狠,枳实捂住脸颊,觉得可能要落下疤。 石榴撕心裂肺的喊:“你们一定有私对不对?” 这样大的声响自然瞒不住人,傅瑾容正用着饭,说着晚上要给哥哥送一碗鸡丝粥,听见动静带着人出来,等看见形容疯魔的石榴,还有面色铁青的哥哥站在院子里,心口停了一瞬。 傅瑾年没有理会石榴,约过她把枳实从地上扶起来,冷冷的转过头,刀子一样的目光直接射在傅瑾容的脸上。 “瑾容,这许多年算是当哥哥的看错了你!你真是好狠毒的心!” 说罢,拎着枳实的手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枳实刚挨了一顿打,脑子还是蒙的,突然被傅瑾年拽走,走的又急又快,还没回过神就好多次险些摔倒。 她咬着牙挺了一会儿刚要开口提醒,傅瑾年似有知觉,放慢了脚步,柔柔的看向了她。 第十一章石榴 这一年都少有雨,入了秋连夹道两边的秋菊都干巴巴的凋零了叶子。 傅瑾年细细的呼出一口气,适应着他的步调一点一点的挪,看着她缓过这口气来心中更觉得歉疚。 闷闷道:“对不住你,我叫你受委屈了。” 枳实喘的不成,边上路过的丫头婆子们都侧头看她,看得她芒刺在背,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得心里面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一个口子宣泄,就好像是河坝子决堤了一般,胸中怀着热意,看着傅瑾年线条硬朗的侧脸,眼泪不住的流。 但傅瑾年觉得心里面闷闷的不痛快,强忍着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决定要再回去一趟。 伸手叫了两个力壮的婆子,将枳实小心交到婆子的手上,吩咐道:“送她去我的院子去。” 而后同枳实道:“你回去找陈三,到我的房里呆着,我去去就回来。” 枳实咬了咬唇,只觉得膝盖一阵一阵的发软,那两个婆子恭恭敬敬扶着她胳膊的力道十分的轻。 傅瑾年面上带着笑,但到底还是蹙着眉。 她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说的好,于是点了点头,强撑着跟傅瑾年行了礼,倚靠着婆子的身子,缓步走了。 傅瑾年目送枳实细瘦的背影踉跄的拐过宝瓶口,脸上那点笑意一下子消失,甩甩袖子沿着来时的路又去了傅瑾容的院子。 傅瑾容气得发抖,在院子里搬了椅子,拿手撑着头靠在葡萄身上,指甲掐着葡萄的胳膊掐出两个血印子。 石榴叫看门的婆子压在地下,披头撒发,脸上精心描画的水粉胭脂糊成一团,眼睛红的活似出了血,形容可怖,两个碧玉镯子磕碎了一只,仍旧扯着脖子喊。 “姑娘也不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回头姑娘出嫁了,若是生不出来,能靠的不就只有大少爷!我如今成了大少爷心尖尖上的人,成了姨娘生下男孩儿,你日后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 傅瑾容闻言脸上一白,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玉管似的指甲磕碎了一个,石榴皱眉呵斥:“禁声!” 石榴边吼着便哭了起来:“姑娘是金贵人儿,何苦拆散姻缘!我与大少爷两情相悦,您若是毁了我,触怒了大少爷不算,日后下了地狱,那得叫阎王爷投下油锅!” 傅瑾容猛的心口一疼,把小丫头要递上来的茶盏子夺过来,奔着石榴劈头盖脸的扔过去,瓷杯子落在地上一声脆响,里头的滚顺全都泼到石榴的脸上,她顾着呼痛才算是说不出来话了。 按理说,姑娘家都是娇客,口不吐恶言,更不能出手,就连是要发落丫鬟都要借别人的口说出来才算是规矩体统,可如今,她若是在不出手,石榴恐怕就要把她说成吃人的妖魔了。 原本没有的事情,叫石榴这样一说,连傅瑾容都差一点当了真,哥哥那样的人,自小到大温声好气的教导她,怎么能叫一个粗鄙的奴婢就这样污了去! 再也管不得什么规矩,红着眼睛上前去给了石榴两个大耳刮子,才觉得解气。 石榴叫打的愣在当场,其余的丫头缩着脖子装鹌鹑,傅瑾容拢了拢袖子,同那看门的婆子道:“这样不规矩,不能在我身边伺候了,不必回了祖母,把她拖下去,寻个没人的地儿,捂上嘴扒了裤子狠狠的打六十板子,没死就扔出去,要是死了就拖出去找个地方喂狗!” 石榴愣怔着,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尖声质问:“姑娘!” 傅瑾容皱眉,气红了脸,沉声道:“还不快去!” 看门的婆子先看一眼葡萄,见她点头才低着头应下,从袖子里掏出来抹鼻涕的粗布手帕,塞进石榴的口里,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架出去,一边呵斥一边撸下来她手上戴的戒指镯子。 傅瑾容怒气冲冲的回过身,大步回到屋子里去,关上了门在屋子越待越闷,索性扒着床嘤嘤哭了起来。 都是那个枳实,刚进院子几天,哥哥竟然当着这许多奴才的面骂她!说不得就是九条尾巴的狐狸转世! 越想越像,想的肩都抖了,指甲把被面儿上的织金挑坏了,终于忍不住大喊:“葡萄!你去回了祖母,那个枳实,把她给我卖出去!你给我看着卖!不许卖到干净地方去!” 傅瑾年便是这时候进了院子,葡萄黑着脸托着手帕,里头放着两段摔碎的玉镯,正指挥小丫头们扫地搬椅子,见了大少爷背着手站在门口,脸色愈发的差了。 傅瑾年挑了挑眉,越过她直接进了屋子,看见自己的妹妹猛地坐起身来,脸上还带着没收起的怒容,心头火起,竟是气得笑了。 “瑾容,你如今的脾气是愈发的大了!” 傅瑾容脸色一白,傅瑾年原来还以为是石榴教唆的妹妹言语失状,没成想竟然叫他撞见了真相。 于是皱眉道:“咱们家书香门第,事代积善,怎么就教养出来你这样下流狠毒的性子!” 闻言,傅瑾容面色更白了几分,盈盈一双杏眼一瞬,流下两行泪水,沾在脸颊上,梨花带雨的凄清。 “你竟然说我下流?你怎么能!我是你的亲妹妹呀,她不过是一个泥腿子小丫头,哥哥到底是喝了什么迷魂汤?我做错了什么?作甚要这样骂我!” 傅瑾年皱眉:“她是什么人又怎么样?因为她的出身你就要欺负她不给她活路走吗?因为你出身高贵,你叫谁死谁就要死吗?她才十二岁!同你无缘无故无仇无怨,你怎么也下得去手!” 傅瑾容不听便罢,听了这话支撑着站起来,身子还瑟瑟发抖,心中却冷静了很多,泠泠冷笑。 “哥哥!你是什么人?她又是哪个?你凭什么这么为她说话?就因为你是她的主子?一个玩意儿罢了,能教唆的哥哥跟我吵一场架,当着这许多的奴才下了我的脸面,这样的事情放到哪儿去都是不规矩!咱们家书香门第,腌臜事情摆在眼前,我不过就是把她料理了!就算是哥哥如今喝了迷魂汤要护她,我问你你能护住她多久?你还能娶她一个贱籍的奴才吗?” 傅瑾年皱眉,早知道这个妹妹娇惯,甚至连他寻常都一向同家里一齐娇惯着,如今再看看,原来是从根本上就歪了。 自己家家风清净仁慈,到了这个妹妹这里却是不可理喻,又是欺凌下人,又是口出恶言的振振有词,听得他额角一阵一阵的跳。 “老太太来了!” 第十二章黄连蜜 大姑娘院子里先是发落了一个贴身服侍的一等丫头,又是大少爷同大姑娘兄妹俩吵了一架,紧接着又惊动了老太太,这样大的事情,几乎是顷刻间就传进了枳实的耳朵。 陈三耷拉着一张脸,跟枳实两个隔着距离,坐在傅瑾年书房里的桌子前。 窗子外头那个来报信的小子把头压得低沁沁的,枳实瞧那小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甩了甩发木的手,同他招手道:“你来,我给你抓一把糖吃。” 那小子喜洋洋的进来,枳实把半碟子玫瑰糖都倒进那小子的手里。 小子欢天喜地的走了,陈三吸溜吸溜的嘬牙花子。 枳实拿手背触触茶盏,觉得有些发凉了才端起来,细细的吹凉了,一点一点的喝。 陈三看了看枳实这不动声色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发了声。 “你还有心思喝茶?这样大的事情出来了,你也不知道急一急。咱们老太太虽慈悲,但对少爷姑娘身上的事情那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枳实看陈三这个猴样,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牵动口中的燎泡,脸上僵了僵。 她身上受的伤只是看着重,实则并没有大碍的。不过是挨了几巴掌脸上又叫太阳晒得有些伤,显得狼狈一点,脸上那个血痕她方才已经看了,顶多日后留下头发丝那样粗的白印子,她脸上身上,好好洗洗干净,实在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唯一令她有些糟心的就是燎泡。 这还是她知道了要回府里之后上了火,从胡同口那个小宅里带来的。这几天吃饭吃的急了,加上又少有水喝,咬破的地方就化作了口疮。 陈三见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反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半晌无奈道:“你可真是个傻大胆。” 枳实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实不是我胆大,你不用担心才是!大少爷同大姑娘吵架,就算是为了一盆花都不应该是为了我!再说了,我前面还有一个呢,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石榴走的时候到底还是没有老实,把她心里头那些一日都要臆想八万回的无中生有的‘美妙恋情’,嚷的满院子都听见了,丫头婆子这许多,流言早就跟见了风的草一样,长到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陈三先时还愣,闻言半晌才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叹息道:“实在是高。” 枳实不做声,瞧着陈三这叹息的样子同陈婆子如出一辙,却是越看越觉得顺眼,笑盈盈道:“还得谢谢你娘。” 陈三抬眼看他,眨眨眼睛有些羞赧,随后双手往袖子里头一插,满不在乎道:“咱们在一块儿多少年了,给你口饭吃怎么了?” 枳实眉头一挑,这还是跟傅瑾年学的,心里头的念头千回百转的想了想,还是把道歉的话说出了口:“不过这一回倒是连累你娘了,叫她这么大岁数还被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 陈三抿抿嘴,这整个宅子里头,也就枳实一个人把丫鬟婆子都当成常人看了。 枳实笑了笑,扯动口疮一阵撕裂的疼,流出来一点口水,叫她滋溜一下又吸回去,看的陈三直皱眉。 “挺大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喜欢玩这东西?” 枳实作势要打他,陈三笑了笑缩着脖子从凳子上跳下去,甩着袖子跑了。 枳实目送陈三跑开,不知为何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的腿早已经跪了没有知觉了,歇息了这许多时候,只有膝盖略有些发麻,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尝试着看看她能不能好好走。 咬着唇扶着凳子站直了腰,闭闭眼往前一迈,没成想膝盖一软。 枳实闭着眼睛等着疼痛的到来,等了半天没觉得疼,反而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她张开眼,瞧见一袭白衣发丝乌青的傅瑾年,唬的连忙往后躲去,撞到凳子上头坐稳了。 她脸上猛地烧起来,闻见好闻的松针香气,张张口正要说什么,傅瑾年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由着她坐正了,才咳嗽一声。 枳实疑惑,看见陈三端着茶碗走进来,俏没声的放在桌子上头,趁着抬头跟她挤眉弄眼,连忙缩着脖子把嘴闭严了。 外头空旷的院子里传来婆子叫骂的动静。 奴才是不能骂主子的,只能骂奴才,主子犯了错,奴才受命来训诫,训诫的也是主子身边的奴才,不能粘上主子一个不字,这才是宅门里的规矩。 傅瑾年耸耸肩膀,等着那婆子草草的骂完走了,有些讪讪的笑了笑。 同枳实道:“吓着你了?没事儿了,要说什么话就说吧。” 枳实规规矩矩的站起身,傅瑾年见状就坐下,端起来那甜瓷的茶盏子,掀开了盖子正要喝,陈三赶紧一把夺过来,道:“少爷,你不能喝,这是黄连蜜,枳实患了口疮拿来给他下火的,这东西苦着呢。” 傅瑾年闻言皱了皱眉头,把茶盏子撂在桌子上面,道:“我怕你娘在姑娘哪儿想你,跟老太太回了,把你娘调来咱们院子里,你也别闲着了,赶紧着人给娘理屋子罢。” 陈三抢过了茶碗,欢天喜地跑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傅瑾年还有枳实两个人了。 枳实有些羞,傅瑾年却是傻大方,面上仍旧端着谦谦君子的笑意,嘴上道:“日后你就在陈三他娘身边伺候着,在我这儿也不扎眼了。” 枳实心里头猛地一暖,好像被什么填满了,炙热的就要溢出来,甜甜的笑了笑,跟傅瑾年福了福身,一瘸一拐的退出去。 刚退后两步,就又叫傅瑾年给叫住了。 “你的黄连蜜。” 枳实面上一红,从少爷身边拿东西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硬着头皮‘光明磊落’的拿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道了谢。 “多谢少爷。” 傅瑾年很会就坡下驴,道:“你先下去歇两天,身上好了再往我这儿伺候,缺什么就找陈三要,我这儿再没有那么大的规矩的。” 这些话当年她道他的身边他就说过一遍,如今再说一遍,竟然一字不差。 枳实心中一暖,算算,他已经救了她两次了。 第十三章杏仁儿汤 傅瑾容站在老太太身后,手帕子塞进镯子里,给老太太捏肩。 小桌上放的碧蓝色珐琅掐丝缠枝花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萦绕的满屋子都是梅花饼子的香气,连看人也是云里雾里,好似仙境。 老太太头发花白一半,眯着眼睛带着笑叫孙女捏肩膀。 丫头们都推倒门口房外,傅瑾容睨一眼老太太的脸色,转转眼珠,咬着唇儿说道:“祖母心疼哥哥,怎么不疼我?” 老太太闻言,笑出了声来,摇摇头捉住了傅瑾容脂膏一样软团团香哄哄的小手,把她从自己身后拉到面前,安抚的拍一拍手背。 “你呀,又是哪儿来的这些挑理的小话?可是看你哥哥有什么,你没有?想要什么吃的玩儿的吩咐下头的人去办,咱们家再没有那些讲究的。” 傅瑾容随着老太太的额动作坐到老太太坐的小塌的脚台上,微微蹙着眉娇滴滴轻哼一声,拉长了声道:“祖母,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要那些吃的玩儿的。” 傅老太太向来喜欢小姑娘娇,见傅瑾容发小姑娘脾气,面上便带出来喜意。 “我们容儿不要吃的玩儿的,那你说说要什么?祖母都给你办。” 傅瑾容甜蜜蜜的笑,道:“哥哥这一向在外头读书,回来时候带回家个小丫头子,那小丫头极是不老实,见缝插针,挑拨的哥哥对我都没有好颜色,寻常擦地还要叹辛苦,无处不显示激灵,叫哥哥觉得我欺负她,我说什么哥哥都不听,祖母,我再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把那小丫头子打发了出去罢!” 傅老太太心中一奇,傅瑾容小院子里石榴的事情她是才知道的,那样的奴才言语无状没有规矩,污了家里娇客的眼睛,心这样大,打发出去也就罢了,可没成想竟然还有一个。 她看着傅瑾容的面色不大像是做伪,心中也是不大信的。 于是道:“成,回头祖母同你哥哥说,叫把那小丫头打出去。” 傅瑾容得意一笑,又是站起来给傅老太太揉肩凑趣,直到老太太午睡了,才理了衣裳出来。 葡萄跟着傅瑾容身边伺候着,把傅瑾容在室里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暗暗皱眉。不成想刚刚迈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傅瑾容原还笑眯眯一张脸猛地就耷拉了下来。 手指甲掐在她手心的软肉上,掐的她倒抽凉气。 傅瑾容凉飕飕看她一眼,恨声道:“走,往哥哥院子里去。” 她自己也知道,祖母这样许下的话不过是哄着她玩儿,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她在祖母的眼睛里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只能听得进去一半。 她须得自己抓住这小丫头的把柄,行事才算是便宜。 虎着一张脸,穿过小花园子,一路上分花拂柳,抄了近路走的香汗淋漓才到了傅瑾年的院子。 门上的小厮瞧见大姑娘来了,头立马低下去,恭恭敬敬道:“大姑娘安,大少爷这会儿不在家,一早出去拜会同窗了。要黄昏时分才能回家呢。” 傅瑾容皱眉,拿轻纱帕子抹一抹额上的汗,想了想道:“不碍的,我去哥哥的书房里找一本书看。” 说着就要迈动腿脚,那小厮低着头躲在一边去,把傅瑾容让进院子里,不想她刚行过门口,竟从远处匆忙忙跑来了个婆子。 那婆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没见傅瑾容的人,同门上的小厮很是客气道:“小哥,枳实姑娘可在么?门上来了一个说是枳实的老子,想要求见一回枳实姑娘呢。” 傅瑾容听着就挑眉,脚上动作停下来,施施然转过身,将身形隐在门口几杆翠绿竹子后面,听那婆子说话。 那小厮一早就得了大少爷吩咐,若是姑娘来了一定不能提枳实,没成想叫个婆子机缘巧合的这时候来巴结上。 于是硬着头皮道:“枳实的事情你怎的报道这儿来了,你问清楚了没有啊?没准儿就是街上闲汉听了名字,跑来讹诈的。” 那婆子闻言有些不乐意,枳实是大少爷心尖上的人这件事,满院子里现在谁不知道?不过在身边伺候了两年,年纪又这么小便这样有本事,说不得日后就有大造化!若是成了姨娘那还不尽早巴结? 于是有些不乐意的掖掖手:“枳实姑娘的事儿我再没有不经心的,那小子我细细问过,能说出来吧大少爷原本住的地方,像是常来常往的,若不然我怎敢报给小哥呀?” 那小厮听着衣裳摩擦的声儿,恨不能上去捂了那婆子的嘴,一下子好话赖话说这许多,当着姑娘呢!大少爷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罚他! 他急得冒汗,双手紧着划拉,示意婆子闭嘴,可婆子却偏偏不懂。 还奇道:“怎的小哥,你胳膊麻了?” 小厮气得闭上眼睛,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听见一管清越的声儿道:“哥哥不在,枳实歇着呢,我跟你去一趟罢。” 那婆子常年在门上呆着,一向少见到大姑娘,一间这神仙一样的人心里面爱的不成,腆着脸凑上去巴结。 “大姑娘可真疼枳实姑娘,枳实姑娘知道了只有高兴的!” 傅瑾容几不可查的往后退一步,拉开自个儿跟着婆子的距离,笑吟吟暗自道:可不是她知道了只有高兴的。 跟着那婆子去到门房,刚一迈进门槛儿,就见个破烂衣衫的泥腿老汉蹲在地上抽烟。 傅瑾容再来没曾闻过烟味,叫呛得咳嗽起来。 那婆子见状赶紧呵斥道:“不是告诉你不能在这儿吃烟?当这姑娘的面冲撞着姑娘了!” 那老汉面上不动,很有些蛮不讲理的又狠狠吃了一口,借着烟雾吞吐,拿眼睛上上下下把傅瑾容打量了一遍,那目光赤裸裸的叫人难受,葡萄皱皱眉,欺身上去把姑娘严严实实的挡住了。 傅瑾容却不惧这些个,反倒往后推了推葡萄,弹弹织金衣裳上头的灰,同那婆子道:“你去往大厨房叫一碗杏仁汤,要甜的,招待招待枳实姑娘的爹。” 第十四章松仁儿卷 调走了那多事的婆子,傅瑾容理了理衣裳,找了一个地儿坐。 枳实的爹倒有些惧这个姑娘,满眼都扎进这姑娘手上的金镯子,身上穿的金线绣的兰花儿上头,拔也拔不出来。 心里头啧啧嘴,觉着二丫掉进了富贵窝。 原本那门上婆子穿戴说话已经叫他很是有些咋舌,等见了这姑娘,玉兰花一样的脸,就像是见了神仙一样的惶恐。 等想起方才那个婆子说的话,咽下一口吐沫,觉得这样的富贵她赵狗儿也该享用享用,便咧开一口黄牙,笑出了声来。 傅瑾容心头冷哼,恨不能立时就走,但还是捏捏拳头,忍下了。 笑吟吟道:“您如今多少春秋?” 那赵狗儿愣了半天,半晌才咂咂嘴道:“四十多。” 傅瑾容皱了眉,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黑黄褶皱的脸色忍下笑意,继续问道:“这么远的来找枳实,可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了?” 赵狗儿磕磕眼袋,吐出一口黄痰,吐到地上,再拿布底儿的鞋子踩一脚。 “今年田里收成不好,过不下去,找她拿点钱。” “哟!”傅瑾容给葡萄一个眼神,葡萄道:“枳实大概也没有钱。” 赵狗儿拿鼻子喷气,看一回那大概是丫鬟头上金灿灿的金簪,数一数插了七八个!心里头把枳实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诚然,也当真骂出来了。 “怎么没钱?她是掉进了富贵窝了,头上拔下来个插得戴的,换了铜板够家里开销多少年?哪里没钱?就是破烂货没良心,如今要做了大少奶奶了,整个府都是她的!贴补亲爹怎么了?到时候几个弟妹爹娘一人给盖一个宅子都是该的!要我说就该把一家子都搬进来! 赵狗儿说的涂抹飞溅,傅瑾容拿帕子捂着口鼻,看着他的样子,再听着他的话恶心劲儿止不住泛上来。 所幸这时候那个婆子回来了,臂上挎了一个食盒,腆着脸笑道:“枳实的爹,来的时候没吃口东西,奴才就做主要了一碗饭。” 说完就把食盒撂到地上,拿出来杏仁儿甜汤,又端出来一碟子松仁卷,最后一层是白花花一大碗米饭,上头摆的鸭头鸡颈子,油花花大白肉,淋上些酱油。 傅瑾容拿手帕掩上口鼻,厌恶的别过身子去。 那婆子等了半天不见赏,掖着手推出去,赵狗儿看了看葡萄,见葡萄点头,把烟袋磕一磕,端了杏仁汤一口喝到碗底儿,连煮烂的杏仁儿都囫囵吞下,搁下碗又拿起筷子,先夹一块白花花大肉,嚼的满嘴油。 傅瑾容皱眉,看着他饿死鬼一般三两口扒完了饭,又把丫鬟里都无人肯吃的丫头鸭颈子吮的滋滋作响,心里头厌烦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耐着性子等着赵狗儿吃完了饭又舔干净碗,拿了松仁卷嚼的咔咔作响,她才开口继续说话,连语气都与方才不同。 “枳实要做少奶奶,可这大宅门却不是你们家人能进的,她就算嫁给大少爷也只是个妾,你们不能算是府上的正经亲戚,别说走动了,就是连见她的面都不容易。” 赵狗儿一愣,手里捏着的半块卷子叫他捏掉了渣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嫁了人还不能贴补娘家!她养了她这么大,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自己钻进金山银山,看着家里三四口人住一个破房子。 嘴里头砸吧一回那精米大肉的滋味,他在家过年都不定能吃上一回,还有鸭头,那般好味,女儿是不是在宅子里头日日都能吃上一碗!家里人日日喝粥,再没有开销就要揭树皮吃了!想着想着,更加心头火起,把半块香甜的卷子往嘴里一塞,拍拍大掌就要出门去打人。 却叫傅瑾容给叫住了。 “你若是想要荣华富贵,穿我这样的衣裳,日日都有肉吃,你就听我说。” 赵狗儿脚下一顿,皱着眉头看傅瑾容,傅瑾容懒怠同他再有好颜色,便道:“你带着家眷来我们府上闹一闹,就说是枳实的娘家人,要替她撑腰,求一求明媒正娶的恩典,日后,说不得你们也能住上这样的屋子。” 说完话,她一眼都没有多看赵狗儿,挑挑指甲头都没回的走了。 赵狗儿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着明亮的窗子,摆设的更加是没见过,若是日后他也发迹,有了钱盖一间这样的屋子,他也能使唤奴才,翘了脚当老太爷!说不得还有年轻的小娘子嫁给他!到时候娶一个满人尝尝滋味都成!心里越想越是觉得脑袋发热,磕磕烟袋背了手要往出走,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把那半碟子松仁卷揣进怀里,打开门出去,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恨不能脚下生风,一路跑回家里去。 看门的婆子同他撞了个正着,叫他一把推开去,浑身好像烧了火,脑子里一直想着日后呼奴使婢的风光,云里雾里如痴如醉,还没回过神,就到了家。 土泥垒的房子,西边屋子顶上还漏了一个洞,下雨天屋子里尽是黄泥水,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门口那颗大柳树蔫嗒嗒的泛着黄,他咳嗽一声,竟凭白的生出了一点留恋。 拍了拍手往进了院子门,门口妻子衣衫不整正跟个汉子香着嘴,啃得难舍难分,胸脯露出来一小块儿,看得他徒觉苦闷。 心里头告诉自己等得了大宅子就把这贱女人卖了,等着那男的掏出钱来把铜板搁到妻子手上才进院子。 那男的一见男人回来了忙不迭的跑了,妻子拉拉襟口,把铜板数一数,足足十个,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抬头就看见自家男人不善的脸色。 “怎么回来这么早,你再晚一会儿说不得再摸两个。” 赵狗儿冷哼,问道:“怎么才十个?” 女人道:“钱寡妇也接了,她年轻,我争不过她。” 赵狗儿不再言语,跟着那女人进了屋子,女人把钱往怀里一揣,掀开锅盖,露出一盘青青黄黄的野菜团子,看的赵狗儿厌恶的皱眉。 从怀里掏出来松仁卷儿来递给妻子,看着妻子两眼放光的吃了,才露出点笑来。 “咱们家二丫,有大造化!” 第十五章豆花 枳实这几日又过上了原来的日子,干干净净的收拾,寡言少语的伺候,只有一样与过去不同,便是陈金娘子同大少爷说好了在她身边学厨。 虽日日不能见着大少爷,但总能借着在厨房伸懒腰的时候往窗外望一望。 反倒是同陈三两个熟识起来了。 枳实拜了陈金当师父,听她讲古才知道,原来陈家祖上是出过御厨的!这一下枳实心中对陈金娘子更敬,把她当成正经师傅伺候,这番动作,在陈三看来就像是多了一个小妹似的。心里头觉得有趣,一日三回过来看自己的小妹。 这一日,傅瑾年在书房看书,陈三躲懒来厨房吃烤红薯,枳实正练着切萝卜。 陈金娘子说枳实在吃食上头是很有点机灵劲儿的,不过路子太野,做法又十分胡乱,口上吃着虽爽口,但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要想跟她学厨,就要把原本那些都舍了,从切菜烧火开始一点一点的学。 先切萝卜,首先要刀工整齐大小匀称,到最后才越切越细,还得做到一边跟人扯皮一边上案,且切出来的萝卜丝,还要根根都能穿过绣花针。 这还不算完,切完萝卜还有好些东西要切,各种各样的形状都是难关,最后一关就是豆腐,一共要切满六百三十刀,一整块豆腐搁到水里不散,摇晃摇晃开的像是朵花似的,这才算是刀工能拿得出手了。 陈三没学厨就是因为这些功夫实在是太磨人,但枳实很有干劲,这不仅对她来说是唯一的出路,自赎其身不求,起码她凭着厨艺能继续跟在傅瑾年身边。 想到傅瑾年枳实不由得想起来那个阴差阳错的拥抱,脸上一热难免便有些走神。 陈金娘子插着腰,见她刀锋一歪,颠了颠手里的细竹片,‘啪’一下打在枳实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走神了!” 枳实放下菜刀摸摸手背,陈金原本还肃着脸,见她这可怜样子又软下心肠,叹道:“得了,你身上还没好,坐下来歇一会子罢。” 枳实一笑,陈三看着就啧嘴,把自己吃的红薯掰一半给枳实,枳实接过来,跟陈三并着排坐在门坎子上头。 陈金把竹片放下,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回过身去从木桶里舀了一碗嫩豆花,切了肉糜起锅烧油,大开大合的炒起肉卤子来。 木柴大火烧的热油滋滋作响,直炒得精肉糜变色,加上酱油又勾芡,最后抓一把切得碎碎的木耳香菜蛋皮,再铲上三两下就拿大铜勺子舀起来。趁着滚热的劲儿,满满一勺子浇在嫩豆花上,这一碗豆花立时活色生香。 枳实吸吸鼻子,猜出那肉糜是事先腌过的,刚闻出来一味肉桂,就听见大门外一声叫。 “枳实姑娘可在吗?” 枳实手上一抖,烤的芯子起沙黄里透红的红薯差一点掉在地上,陈三伸手一接,陈金娘子差一点砸了手上的碗。 枳实僵着脸一笑,同陈金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抿着嘴拍拍手上的渣子。 “在呢!”说着话整整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迈出去,就见一个很是体面的婆子拢着手在门口站着。 恰逢傅瑾年出来,她都只是嘴角扯扯对傅瑾年行了个半礼,吊梢眼往枳实身上一扫,又是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太传唤,请枳实姑娘跟我走一趟罢。” 枳实脚下一顿,脸色立时煞白,这些日子,她受的磨搓也不少了,刚安定了几日,怎么老太太又传…… 呼出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傅瑾年一把把她拉住了,同那婆子道:“正好,我也要往祖母那请安。” 赵狗儿携妻带子跪在地上,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他也算是府上大少爷的丈人,怎的要给亲家下跪,不愿意跪还不成,他是叫婆子给按在地上的。 举起烟袋想找个火,那婆子又咳嗽,只好把烟袋搁在地上。 老太太眯着眼睛,手上不知道把玩着个什么东西,黄橙橙冒着光,没准儿是金的,他看了看,认不出来,眼睛又往桌子上摆的玉打的盆景上看,正看得出神,老太太便道:“你们说,要跟我家结亲?” 赵狗儿叫老婆一碰,转着眼睛应下,学着记忆中最体面的样子,摆出里长的谱来。 “我女儿也算是清白人家出来的,不能不明不白的跟了你们哥儿,聘礼好歹是要给的。” 他这话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原本他在外头说的更直白“我们女儿当了大少奶奶了,整个府都是她的,怎么半点没贴补回来!定是叫你们这些奴才给扣下了,我得跟你们老太太说!” 话是那么说,可如今他是见了老太太,没想这老太太跟个菩萨似的,他很是发憷,才改的客气了。 老太太皱眉,她上了年纪,眼睛是很不好的,但话音儿还是能听得出来,这一家子分明就是滚刀肉,如今不知得了谁的点拨,是来讹诈的。 心里头把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丫鬟往奸猾上头一想,手指甲磕在蜜蜡佛手上一阵疼。 “老太太,枳实带来了。” 老太太理理心绪,往门口一看,先进来的是自己的孙子,长身玉立意气风发的样子看得她十分安慰,紧接着心里一滞,连孙子都过来了,说不定同那叫枳实的小丫头真有什么。 拢一拢暗八仙纹的袖子,若是真有什么又要怎办? 紧接着进来的就是枳实,老太太一见倒有些疑惑。 冷冷清清一张脸,瞧着八九岁的样子,身上带进来一股子油烟味,瞧着打扮也并没有不合规矩,俨然不是一副很受宠的样子。 心里面暗暗挑眉,若是真有什么,八九岁的年纪,那也不应该啊。 赵狗儿一见枳实,眼睛里都在闪光,却没有预想中那样一只手戴上七八只金镯子的样子,心里头也是错愕。 难不成那门上的婆子是诓他的?傅瑾年同老太太行了礼,找了地方就坐下了,枳实有人撑腰,心里底气很足,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太磕了头,腰背挺得直直的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天还没叫起,枳实的娘猛的一下就往枳实身上扑了过去,水缸一样粗的妇人,身上肥肉颤动着,嘴里杀猪一样的嚎叫,把枳实扑的直接扒到了地上。 “我的女儿呀,你可过了好日子了!家里屋子都要倒了,半个月没有米下锅,你奶奶差点叫你爹给卖了!” 她干嚎了两声,却是哭不出来,一路上开了眼界连忍笑都忍不住,便下了狠心往自己大腿里子上狠掐一记,才算是掐出点泪花。 枳实的弟弟见自己娘哭起来,也不在怯生生的跪在地上,况且他一看见枳实就手痒,又一向不会看人眼色,瞧着娘都似寻常撒泼,爬起来尖叫着就拽了枳实的头发,嘻嘻哈哈的一脚踢在枳实的头上。 便是这时候,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报:“大姑娘来了!” 赵狗儿眼睛一闪。 第十六章蜜裹砒霜 傅老太太叫这女人突然一嗓子给唬了一跳,没听清门上小丫头说了什么。 等傅瑾容满身清爽的一进门,就被这景象给吓住了。 一个面目粗苯的小儿,顽劣的如同小鬼一般,打完了人就满屋子跑,一手抓了香糖果子便往嘴里塞,瞧见她立在门口眼睛直闪光,却被个果子给噎住了,噎的直往起跳。 地上趴着个一滩肥油似的女人,喉咙里又是哭又是笑的叫的杀猪也似,又是拍手又是捶地,三个婆子上去拉都没拉起来,又过去两个大丫鬟,才把被砸的就剩下一个头的枳实给露出来。 那噎住的小子狠锤了胸口缓过一口气,回过身见枳实往起爬,上去叫骂着赔钱货又要去踢,叫傅瑾年站起身来一脚给踹的扒在地上,当即大哭起来,两个婆子拉完了女人又拉这孩子,上去捂着嘴才算拉出屋子去。 屋子里乱的像是着了火,丫鬟婆子团团转。 傅瑾容心里乐开了花,面上皱着眉,扶着葡萄的手腰肢款摆的往老太太身边走,假做被吓着了的样子怯怯的立住了看好戏。 傅瑾年面沉如水的扶起枳实,看见她脸都憋得紫了眉头皱的更深。 可恨今日是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她若是十分护了枳实,到时候恐怕枳实的‘罪名’就开脱不了了,眼睛刀子一样往那瘫在地上哭着的女人身上一扫,小心翼翼把枳实交给小丫头子扶着。 枳实一身是汗,心里面一片酸涩,却不是因为这样的母亲弟弟,而是因为傅瑾年,她最狼狈的样子竟然被他给看进了眼里,她觉得自己头都抬不起来,眼睛又酸又热,咬紧了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却咬到了方才磕出来的伤口,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老太太心里头一片乱,看一看那分明带笑还要装哭的女人,再看看只盯着玉石盆景的男人,看看满地叫方才那小子顷刻间给闹出来的一片狼藉,最后把目光放到枳实身上。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受了委屈连哭都不晓得哭一声。叫个八岁的小姑娘扶着,眼瞧着比那小姑娘还瘦一圈,身上不住的抖,头发散乱着发梢还有一段是枯黄的。 心里头叹一口气,哪里是这小丫头不规矩,分明就是叫家人给坑了,父母兄弟没一个把她当成人看,恨不得趴在她身上吸血。 眉头一蹙,便问起了话来,却不是问别人,但问的枳实:“枳实,你是什么时候跟着大少爷的?” 枳实身上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恭敬道:“回……回老太太,奴婢伺候大少爷两年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初可是签了身契的?” 枳实点头,道:“当年爹娘要把枳实卖进不干净的地界,大少爷侠义心肠,花了十两纹银买下枳实,当日签字画押,买断终身,爹也是按了手印的。” 老太太见她说话有条理,还懂得把什么样的身契提出来,很是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嘉许自己孙子的善心,满意劲儿便带了出来。 “当日既然是画了押的,如今枳实跟你们家可没有关系了,身契一签,这人就算终身买断,是生是死跟你们家人都再没有瓜葛,你们敢来我们府上闹,这就算是擅闯民宅,我是要报官的!” 赵狗儿闻言却不以为意:“哪有这样的理,女儿是我生的,姓了赵,就是我们家的人,飞上了枝头也不晓得扶一扶家里,这就是不孝敬嘛!再说了,报什么官府吗?走亲家怎么能闹到官府去呢!” 他这话前头说的还很有底气,说到后面一侧头瞄到女儿的穿着连打门帘子的小丫鬟也不如,还有一股烟熏味,倒有些吃不准女儿到底搭没搭上那个大少爷。 他看见老太太看她,眼睛躲躲闪闪不晓得往哪儿搁,想要去去官府吃板子,傅家这样大的家财,进去了可不是一辈子出不来,眼睛一眯往个眼熟的姑娘家身上看住了。 本就不是他想来的,他的本意不过是来拿两个钱花,若是推个一干二净,说不得还能回去过他的日子。 说着舔了舔嘴皮,看了眼吓得梗住脖子的妻子,理直气壮道:“我们也没想女儿嫁给你们大少爷么,分明是别人告诉我,叫带着老婆孩子来闹的,告诉我来闹了就有大屋子住,顿顿都有大鱼大肉吃,还能娶小老婆使唤奴才,我才来的。” 赵狗儿这句话是当真理直气壮,比他细数自个儿对枳实的养育之恩还要有底气,看着微微皱眉的老太太,再看看上头那脸色有些不好的小娘子,伸出指头就指了她。 “我昨天来的,她告诉我来闹的。”赵狗儿见老太太面色一变,咬了咬牙,转着眼珠子狠狠回忆昨天的事儿,指着道:“昨天她穿的绿衣裳,花都是拿金子绣的,手上还戴个金镯子,还叫那甚个松仁卷给我吃哩!” 老天天原本只有半分意动,听着赵狗儿指认了孙女还没来得及出口呵斥,等到听他明白说出来昨日孙女穿的一身衣裳,心里面先自慌了。 眼睛扫给侍候着的大丫鬟,大丫鬟点了头,昨日大姑娘却是穿的绿裳戴金镯,同这人说的一点都没差的。 傅瑾年正皱着眉看枳实手上磕破的皮,闻言猛地一下看向傅瑾容。 见自己这个从来密团团的妹妹慌得不成样子,心中猛地燃气怒火,气得脸颊都烧起来。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怎么蛇蝎心肠!脸上笑眯眯,心里头都是些什么想法!分明就是个烂心的橄榄,蜜裹的砒霜! 老太太脸色连连变换,指甲扣在蜜蜡佛手上,把那层蜜蜡都扣出来一个白印子。 容儿这孩子怎的歪成这样子!因为个小丫头子闹得家里面子都不顾,叫这样的一家子闹上门来,若是旁的人家知道了可不得耻笑! 喉咙里好似堵了一口痰,挥了挥手大丫头奉了化痰的茶水上来,含了一回就着痰盂吐净了才觉着好一点儿。 傅瑾容唬的脸色煞白,两只手鸡爪子似的扯着手里的帕子,觉得祖母看自己的眼光活像看祖父那些年轻的妾,傅瑾容脚上一软,扶住了葡萄的手。 那些年轻的妾里,就没有能活个一个月的! 第十七章六安瓜片 老太太眯眯眼睛,见傅瑾容不争气的软了腿,心里面骂一句不中用,咳嗽一声开了腔。 “胡说!我怎的不知道我们姐儿还有件绿的衣裳!你道这是寻常丫鬟?这可是我们家嫡亲的大姐儿!” 眼睛往葡萄那一瞄,葡萄知机把傅瑾容一把扶住,傅瑾容就坡下驴装成害怕模样,老太太才挥挥手道:“成日介老有人闹,不成体统,把人拉下去!” 这个人说的自然不是傅瑾容,而是赵狗儿一家子。 赵狗儿却是心里松下一口气,哪里还敢想什么绿衣裳,老老实实的跟着围上来的几个婆子站起来。 往常他惯会做这些打蛇上棍的事,今日不知为着甚,心里平白多出来一股捡回一条命的感觉,一眼瞟了还要再闹的妻子,涣散的小眼瞄一眼‘不中用’的女儿,有些气急败坏的出去。 一路走还一路想,怎么这个女儿一点都不懂得上进?恁的好颜色,不就是小一点,只要想了办法扒上去,日后荣华富贵还能有少的?他活这么大岁数,眼睛一搭就知道那大少爷心就在女儿身上!老太太目送着这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走出了门,紧紧扣着的指节便松开了一点。 瞟一眼大丫鬟,那大丫鬟自然递话上来给她解围。 “真是的也不知说的什么疯话,咱们姐儿大家闺秀的姑娘,成日里出门都要遮着脸,哪儿能随便见一个外男呢?” 傅瑾容惨白着脸色笑不出来,动动嘴角不说话。 老太太冷笑一声,附和道:“可怜见的,吓坏了咱们姑娘,快送回院子里去,我这儿一向也不用来请安了,好好养养身子才是。” 言下之意便是禁足了。 傅瑾年还想说什么话,被葡萄一示意给堵了,只能可怜兮兮的回自己的院子去。 枳实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面尽是羞愧,旁的话一概哪儿能听得进去? 老太太看了看枳实,幽幽叹一口气,心里面可怜她,可跟亲孙女比又不算什么,只好把这点可怜放大些,柔柔问话。 “枳实啊,可怜孩子,今年几岁了?” 枳实抿了抿嘴,闷闷回答:“回老太太,奴婢今年十二了。” 十二岁,瞧着还没有个八九岁的长的壮实,老太太心里面把方才赵狗儿一家那个闹法想一回,觉得枳实几年前在家的时候还不定受的又是什么磨搓,额头一皱把话音儿放得更柔:“吓坏了罢?还叫你挨了一通打。” 傅瑾年眯眼,一掀袍子坐在椅子上,自有小丫头递上香茶,阖上半轮眼眸把茶盏子裂开一个小缝儿,用茶烟熏眼睛。耳朵却仍旧听着话。 枳实摇了摇头,鼻端萦绕着一缕茶香,依稀分辨出像是六安,便回道:“给老太太惹事儿了,奴婢也是该当的。” 老太太闻言点头,深觉这小丫头懂事诚恳,便问道:“如今在少爷哪儿做什么活呀?” 枳实一眼都没敢往傅瑾年身上瞄,恭恭敬敬弯腰道:“奴婢如今在灶下烧火,给烧灶的陈金娘子帮手。” 傅瑾年手上动作一顿,叫碧清的茶汤溅了几滴在手背上,不动声色抹下去,心里就像是塞了一块塞子似的。 她怎么不看他,是不是叫妹妹给闹的不敢?老太太抿着嘴笑。枳实答话说得明明白白,又不太傲又不太怯,就是摆在屋里头伺候回话也很是人才了。 心里面觉得有些可惜,摸一摸腕子上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道:“你来我这儿伺候可好啊?” 枳实心上一堵,飞快的瞄了一眼傅瑾年的衣角,犹豫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傅瑾年慢悠悠的替她说了话。 “怕是不能够呢祖母,枳实跟陈金娘子正学着厨,你若是要了她来,陈金娘子失了爱徒,恐怕孙子那儿日日都要吃的咸呢。” 傅瑾年甚少说笑,这句话一出来说的老太太开怀,把枳实的事儿放下不提,同孙子凑趣:“她领着工钱还敢亏待你不成?多来领盐祖母不给她不就是了。” 傅瑾年瞟一眼枳实,见她木愣愣楞傻呆呆的样子好笑,很有些神灵活现的摇着头做忍俊不禁道:“祖母想的差了,因由可不是出在盐上,怕是念着徒弟的泪水流进锅里,化成了苦口的盐。” 老太太开怀的笑,笑得眼角都泛出泪花来,拉着身旁伺候的大丫鬟要揉肚子,枳实规规矩矩的站着,站的脚都麻了,傅瑾年才带着她出门。 猛然从整个府里最大的一尊菩萨手底下出来,闻见屋子外头清爽的空气,从心底呼出一口浊气。 傅瑾年很得意,也学着他的样子吐出一口气,看枳实冷淡的脸上微微泛红,难得有些意气风发的感想。 “幸亏是我同你一块来了罢?否则你这小兔子的样儿还不叫人家给欺负死?” 枳实垂了眼睛,闹了一么一大通,心里面反倒对傅瑾年坦然了,难得坦率的同他交谈:“谁是小兔子?” 傅瑾年一笑,看了看枳实的脸,回到:“你啊,不是小兔子是什么?黄鼠狼?” 枳实一笑,配合着傅瑾年的步调落后半步的跟在他身边,傅瑾年瞄她一眼,忽然有些慌神儿。 她是真白,冷了也白,晒了太阳也白,哭的时候尤其显的白,面上一点声色都瞧不出来,就是眼睛总露馅儿。他还记得她刚到他身边的时候,隔着房子都能听见她夜夜都要做梦哭醒,第二天早上的给他送饭的时候眼底还有水渍,收拾得干干净净,但还是眼睛红,红的就像兔子似的。 尤其乌发乌眼,嘴角常年都没有一个笑模样,一哭比笑都显得更鲜艳。 脚上有些迈不动步,心里面也摸不准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院子里有几颗枫树,这时候更是一层一层的上色,每掉下来一层都比一层更红。 老太太过得雅致,吩咐落地枫叶不准奴才们扫,还日日都要来走上一回。 傅瑾年背在身后的手捉了自己的辫子梢,听着脚步踏在落叶上细细碎碎的响,依稀还有枳实沉稳的呼吸,只觉得心头宁静。 却又不知怎的,越听越觉得呼吸声大,耳边再也听不见落叶声,古怪的把枳实的呼吸声听的愈发清晰,觉得两个人越靠越近。 傅瑾年心有杂念,脖子根发烧。 以手做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轻飘飘同枳实道:“这下你总算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枳实猛地抬起头,心里一热。 第十八章酥炸黄鱼 春深日暖,冰河开化。早有一指长的猫儿鱼跳破冰面从水里蹦出来。 这时节的小鱼儿满腹里尽是籽,乡下人拿了鱼篓往溪边捞几把就捞满半篮子,带回家略剃剃鱼鳞,挤干净苦胆,不用十分收拾,下了锅只放些盐调调味,烹出来就是一餐好饭食。 大宅子里也吃这个,还有吃的更金贵些。 细吃是拿细银刀子剃下来鱼绒攥丸子熬粥,粗吃便是裹了生粉鸡蛋直接放进滚油里炸。 炸的小鱼儿一尾一尾都是弓着身子,相互一碰就能听见酥响,撒上辣椒胡椒再点了酱油,一咬便是一口酥。 傅瑾年最爱吃这个。 往年里到了这时候,傅瑾年隔一日就要点一回,可今年庄子上收成不好,加上去年后半年没落过雨,溪流浅细,这入了春半旬才送了半篓来。 枳实久不做小鱼儿,手都有些生,刚调了蛋糊甩甩手腕子,心里抱怨今年送来的小鱼儿太瘦。 她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学厨都有三年,虽说这三年时间多半是磨在刀工上,但寻常菜式陈金娘子偶尔也是许枳实上上手的。 可傅瑾年最爱的却不是枳实做的寻常小菜,而是这些带着烟火气的乡野饭食,且路子越野,他越是能多下筷。 这一点便是陈金娘子都恨铁不成钢。 蛋液用的不是寻常鸡蛋而是鹌鹑蛋,这个虽小,却较鸡蛋更补人,生粉选的是包谷粉,这东西算吃粗粮,吃下去脾胃舒服。 枳实拿长筷子试了油温,漆黑的筷子插在油锅里一连串儿的冒小泡,一盘子蘸好的小鱼儿倒下去,那油沸的滋滋响。 陈三扶着窗口探进脑袋来,手里头抓着个锦囊揣进怀里,瞧见枳实正炸小鱼喜的直搓手。 瞧见枳实沥干净油把一尾一尾金黄的小鱼倒在竹箅子上头,嘿嘿一笑泡进去,捏起条鱼就往嘴里送。 枳实‘哎哎’了好几声,‘啪’一下打在陈三的手背上,把那鱼打的掉回箅子上。 “作死啊你,今年送来的猫儿鱼就小半篓子,大少爷吃一顿就没了,下一顿还没有着落呢,你以为还像前年似的拿那个当咸菜腌着吃啊?” 陈三啧嘴,摸摸手背委屈道:“你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以前那闷声不说话的劲儿呢?三五年个子不见长脾气变得跟我娘似的。” 说着翻了翻白眼,伸手去勾灶台里头早上剩的紫薯丸子吃。 枳实懒得跟她废话,回身从架子上找了个描蓝花的小盘子把鱼儿撞上关进柜子里,留着午膳时候傅瑾年回来了,下锅再炸一遍正好吃。 陈三看着枳实关严柜子,还特意把个长把的汤匙摆个记号摇了摇头,嘴里头嚼的满口香甜,心里面有点唏嘘。 三年过去就长了一个头,别说身段了,就是脸上也看不出来一点女孩儿的样子,烟火气又是熏又是燎的没叫她俗下去,反而眉目间更加冷。陈三摸着下巴点头,只嘴角变得松了,时常带一点笑模样,手上却还是狠,一打就是一个红印子。 抚着手又摇了摇头,明儿就是这小姑娘及笄的日子,那可是十五了!这样子哪个敢娶回家?枳实只顾着抹桌子,哪里知道陈三这段漫长的心路历程,到底是陈金娘子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瞧见自己儿子挤眉弄眼做这怪样子,一手掌打在后脑勺上。 枳实闻声转过身,陈金哈欠打完了还没说出话,就听见个怒气冲冲的声儿从院子外头传进来。 “傅瑾年呢?傅瑾年你给我出来!” 枳实同陈三对视一眼,都是面有异色。 傅瑾年现下并不在院子里,就是在也不能叫别家的公子指名道姓这样喊,陈三到底还是经过点,抹抹嘴就跑出去,一见那气得乌眼鸡似的梗脖子叫人的公子,是一向同自家公子交好的王秀才,打个照面先露了笑脸。 “二少爷您安,咱们家大少爷没在,如今是往我们老太太屋子里请安了,您要不先请进来安坐,小的给您去请咱们家少爷。” 王秀才正是积蓄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陈三这张脸想起来曾经跟傅瑾年交好的种种来,一时悲从中来,竟然流了两行泪出来。 一把拉住了陈三的手,哀哀婉婉的哭了半晌,眼泪都流了几碗,陈三一再的问也问不出来,好在这时傅瑾年回来了。 傅瑾年看见来人颇觉得意外,面上还带着惊喜的笑意,负着一只手叫道:“诶?王兄?” 王秀才本来哭的不能自已的那个劲儿已经过去了,等看见傅瑾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是一口气没上来,嚎啕着捧住了傅瑾年的手,肯肯切切哭道:“傅兄!你真是糊涂啊!” 傅瑾年温润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吞吐问道:“王兄你这是怎……” 话还没问完,王秀才就仿佛是发了神经一样的捶胸顿足。 动静大的引得枳实都趴在窗口看,看着这斯斯文文的秀才哭的如丧考妣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 傅瑾年循声望过来,脸色有些难看,王秀才痛惜道:“年兄啊,你到底作甚要上这万人书?!纵使帝国大厦倾倒,何愁就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这世间博学广才之士何其多乎?多少才子声名赫赫一呼百应,你何苦要逞这个能?!你何苦要去蜉蝣撼树!” 王秀才一席话说完,傅瑾年一张脸白了个透,手上的温度几乎一瞬间就流失了掉,他想跑,但是他知道,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王秀才父亲是本县知府,消息到了他这里,官差上门的时候就不远了。 傅瑾年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听见的是尖利的盲音,他呆愣愣的看着王秀才哭的痛不欲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偏偏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深呼出一口气,笑得十分难看。 傅瑾年止住了王秀才的话,恳切道:“多谢你来告知我,如今我恐怕是要有点忙了,你先回吧,我许是招待不了你了。” 王秀才饱含着热泪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陈三悲痛的叫了一声少爷对着傅瑾年扑通一下跪下。 枳实跟陈金娘子急匆匆跑出来。 官兵呼呼喝喝的声音已经能隐约传进院子里来。 傅瑾年缓缓闭上眼睛,释然的松了一口气,扶起来陈三,然后从自己的袖口里掏出来一枚细银的簪子,拿手指摩挲一回上面精细的梅花纹样,捉过枳实的手,郑重的放在她的手掌中。 苍白笑道:“这是为你及笄备的簪子,我原还想着明儿亲手替你簪上,如今恐怕不能够了。” 枳实瞪着眼睛,牢牢的握住那枚簪子,攥的指尖发白的捧在胸口上,只觉得掌心滚烫。 傅瑾年同陈金道:“陈嫂子,这几年劳动你,日后枳实这丫头,就托给你了。” 说罢整整自己身上的袍子,细细的整了领口又整袖口,等到呼喝声传到小院门口来,有人问:“可是傅瑾年?” 他提起一口气,转过身骄傲道:“正是!” 第十九章烂面条 傅瑾年傅瑾容同老太太先被抓走,紧接着,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们,就像是过境的蝗虫一般,将府里洗劫一空,全都跑了个干净,就连池子里的鸭子都捉走,用板车麻袋装着,花瓶拿不走的都砸碎了。 内院老太太大姑娘的东西抢干净了,这起子人又把眼睛钉在了大少爷院子。 鸡飞狗跳了一夜,三个人连失意的时间都没有,所有蜡烛都拿出来点,点的灯火通明,坐在院子里拿菜刀守了一宿,等天亮了,所有的人都走干净,诺大一个傅府里,只留下枳实陈金娘子还有陈三三个活口。 陈金娘子哭的满面滩涂,襟口湿漉漉,眼睛肿的一指多高,一看陈三呆愣愣的成了个木头人,枳实虽面色苍白还冷静着,到了这般田地心里还是暗暗点头。 陈金一把拉住了枳实的手,把她颤抖冰凉的攥在一起的手掰开,瞧见虎口处一抹血色,上面印了个梅花印子,心头愁肠百蓄,狠狠叹了一口气。 “真是没良心的,老太太还家来呢,全都偷了东西跑,从前那些忠心也不知哪里去了,我就看老太太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枳实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想着傅瑾年在监里吃苦的样子,心口一阵一阵的钝疼。 他这样高傲的人,必定比她更痛苦罢。 陈金抹抹眼泪,拍一拍枳实的手:“如今不相干的人都走干净了,咱们的日子不能不过,收拾收拾吃点东西,等一会儿咱们去县衙活动活动给老天天大姑娘也送一口软和的。” 枳实点了点头,由着陈金拉着她两个人携手进厨房去,打了火洗了米,拿小砂锅煮了点米粥,就着昨日炸好的小鱼儿狠吃了一顿,又和面烙了肉饼,下了烂面条装进食盒里,捡了几件枳实的衣裳,三个人相携出了傅府。 傅家在吃穿上向来不苛待奴婢,枳实一向畏寒,虽已经暮春,但还是手脚冰冷,不出门在厨房里的时候穿的一向是半厚的夹袄,就连陈金娘子的衣裳都要更厚几分。 可出了府门,没了傅府高墙挡风,双脚迈进胡同里,才晓得春日阴潮,冷风透骨。 三个人相扶着,一路上抄着近道去了县衙,陈金腆了脸,给看门的舍了一块银角子才进了监狱的门。 狱卒那里不放行,眼睛瞄着枳实头上戴着细银簪子,枳实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分量差不多的银角子给他,那官差才冷笑着打开了狱门。 扑面而来便是一股酸腥。 平陵乡平日并没有什么官司,如今诺大一个狱里,也只住了傅家三个主子而已。 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 狱卒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几句快着些,垫了垫银子心里还是满意,关上大门守在门口,给三个人行了方便。 陈金轻声试探着叫了几声老太太,听见傅瑾容的声音从监狱最深处传出来,还没迈开腿去就先红了眼睛,抬起袖子把泪花抹了抹,领着枳实陈三快步往里边走去了。 越往里走越是不见阳光。 枳实胸口砰砰跳,喉咙口像是滞住了一般,一间一间囚室看,看的都瞧见最那头焊着铁栅栏的墙,听见一声咳嗽,一偏头才看见正襟危坐一身雪白的那个影子,枳实嗓子里那点酸涩忽然就化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道:“大少爷。” 傅瑾年没被拷打,相反,有王秀才私底下行方便,他盖的被子还更厚些。 不过也就是被子厚些,吃食上也还是干馒头凉井水,他身子一向都并不强建,昨晚上只吹了一夜冷风,就发起烧来。 靠着墙勉强坐着,迷迷蒙蒙的只看见门口一个纤细的影子,头上闪着银光,他半梦半醒的,心里希望是枳实。 隔着木围栏,枳实她们还是看出来傅瑾年生病了,枳实心里酸的直抽气,想跑出去找那个狱卒请他找个郎中,却被陈金一把拉住了。 “枳实别去,你若是去了咱们不及说话就得叫人家撵出来,老太太大姑娘不能不看啊!” 老太太闷闷的咳嗽声从拐角传来,大姑娘嘤嘤的哭着,枳实听见声猛地顿住脚,眼泪刷的一下打湿了脸颊,缓缓转过身,看呼吸急促的傅瑾年,觉得他也在看她。 陈金拉了枳实一把,枳实最后看了一眼傅瑾年,还是乖乖跟着陈金去看老太太了。 老太太真的没想到来看她的竟然是陈金。 她院子里的大丫鬟同她亲厚的如同亲祖孙,他早就想好了退路给几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听见叫声还以为是自个儿耳朵听岔了声,可万万没想,她们竟然来都没来!老太太惊愕了一霎,泛起两滴浑浊的泪花,但没叫孙女看进眼睛里,飞快的拿手背抹掉,心里面又是气又是觉得无助,看着陈金就譬如再造的菩萨。 她声音早就不似前几天那样温和,板板整整带着些生硬的冷意:“陈娘子,多谢你来看我,我有一句话叫你传,事成之后,我有重金谢你。” 陈金一愣,默默又要流出来的眼泪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老奴为老太太做什么都是该当的,先不说了,我下了软烂面条还有肉饼,快趁热吃一碗。我不能常常来,这肉饼委屈老太太省着点用……” 陈金一边把热热的面碗递给老太太一边喋喋不休,枳实冷着脸把另一碗面给傅瑾容,傅瑾容带着泪狠狠扒了几口面条,一块猪肉嚼了半晌舍不得咽下去。 老太太打断陈金的话,把面碗搁到地上一把拉住陈金的手,正色道:“如今我也不同你废话,我只告诉你,咱们家是不成了。” 傅瑾容正满口嚼着面条,闻言身子一僵,含着满嘴的东西,呜呜咽咽的哭出来,老太太没有多看她一眼,冷静道:“我昨日已经问了瑾年,如今这事并没曾触动上面,是此地太守的手笔,咱们家是被块铁板撞了。参与万人书署名的各家都已经陆续被抓了,全都在赶来的路上,此事干系很大,不好便是全家斩首,好了就是男丁流放,女眷沦为官奴。” 老太太说到这儿,眼睛暗了一瞬,同陈金接着道:“我老骨头一把就算了,只是瑾容她不成,趁着现在还没抄家,去账房领一注钱,越多越好,等着尘埃落定,把瑾容赎出来,你们好好过日子。” 她说完了这许多话,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笑意。 陈金却是越听越是泣不成声,抖着肩膀道:“老太太,奴婢无能为力了,府上的奴才们把府里搜刮的一干二净,账房里更不肖说,所有人,全都走了!” 第二十章酱肉饼 老太太一张还算是有血色的脸唰的一片白。 傅瑾容捧在手上的碗‘咔嚓’一声打在地上一声脆响,零星的一点汤底沾的瓷片上尽是油花。 傅瑾容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老太太,紧接着又瞪大眼睛望着陈金,伸出长指头尖声喊叫:“你胡说!我们家怎么可能没有钱?我祖父生前还能买那许多妓子瘦马,怎的买不了我?一定是你,是你把钱都给吞了!” 陈金痛心的垂下了头,傅瑾容面上怒气更盛,又指着枳实:“那就是你!你想嫁给哥哥不成,你就要我死!因为我三年前欺负你是不是?你记仇了是不是?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叫你死你死都是该当的,你竟敢记我的仇?你还不把银钱吐出来!” 傅瑾容发疯发的眼底赤红,骂完了一圈,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她也知道并不是枳实弄鬼,只是心里面不甘心,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竟然有一天真的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囫囵,就掩着面痛哭起来。 傅老太太如今却是心疼不上自己的孙女了,满心里只有满府的钱财富贵都叫一群奴才卷跑的事情,她脸色堵得通红,一掌狠狠的拍在地上,平日里和蔼的样子不见了,嗓子里‘嗬嗬’的堵了一口痰,咳了半晌才把这口痰吐出来。 她怔了半天,看了看枳实,看一看陈金,脸上升起诡异的笑来。 “好,好,好!你们三个是好的,那起子烂了心肝的东西就别想活!” 她黄浊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扯着嘴角同枳实道:“你很好,你能成大事,我告诉你,府里奴才们的身契都叫我偷偷藏在花园子里一个假山的洞子里,原是防备着哪一天我不在了这起子奴才欺负我两个孙子,连贴身服侍我的大丫鬟都不知道,你的身契也在那里,是我朝瑾年要来的,你去,拿了东西,把陈金娘子陈三子还有你的留下,拿去官府消奴籍,剩下的,一把火,烧了!” 老太太说话时与枳实凑得极尽,说最末一句话时脖子猛地往前一递,唬的枳实一下子就回了神,胸口砰砰跳起来。 “他们还以为拿了钱财跑了就成了,我告诉你,奴籍一日不消,他们就还是傅家的人,你等着吧,他们这时候快意,回头死也要跟着我一起死!” 说着,把铺在面前的包袱皮一扯,摞在一起圆团团还透着酱色的肉饼滚了满地。 傅瑾容还嘤嘤的哭着,傅老太太面上是诡异的红,眼睛一眯开怀大笑起来。 枳实心上一慌,看了看愣神的陈金和刚给傅瑾年送完汤面走回来的陈三,正想说什么,监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狱卒的急促的脚步跑进来:“快走快走,来人了!快走!” 陈金跪在地上,双手扒着监牢的木门正哭老太太,枳实见那狱卒面色不对,恐他慌乱着一脚踢了陈金,连忙把陈金从地上架起来。 那狱卒咬牙切齿道:“快跑,来人了知道么,叫上头来的大老爷看见了不光是我,就是你们也得杀头,快走走走,同我走!” 说着伸手便拖枳实,枳实咬着唇给陈三使了一个眼色,陈三知意把陈金扶起来,两个人跟着狱卒的步伐走出去,一路胡乱跑起来。 傅瑾年听见嘈杂动静,眼睛睁开,看见枳实一个影子闪过去,朦朦胧胧又阖上了眼。 跑出了县衙,那狱卒啧了嘴,翻了个白眼把两扇木门‘啪’一声阖上,又按着原路跑回去。 枳实陈金还有陈三面面相觑,陈三道:“娘,这,这可怎么是好?” 陈金失魂落魄,嘴唇翕动了两下,面上是似哭似笑的神色,眼睛发直,僵着嘴角笑了笑,然后还是留下来两行泪来。 三个人无声的相对着,有些难堪,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府衙大门里传来一声惊叫:“来人!来人!傅家老太太自尽了!” 陈金身上猛地一抖,上去举起拳头便开始砸门,砸的‘哐哐’作响,枳实手脚冰凉,跟着上去撞起门来,撞了好半天,大门还是纹丝不动,三个人正使着力,陈金灵机一动,回转过身子往府衙正门口跑去,刚跑到大门口,摸到木漆大门的一个边,就听见里头又是一声高喊:“完了!老太太死了!” 枳实同陈三赶在后头赶上来,闻言也是脚下一顿。 陈金动作停下来,愣了半晌像条泥鳅一样软了一瞬连着退后三步,随后颤抖着转过身子,看了看木呆呆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又缓缓的转回身子,她抿了抿嘴,慢慢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半晌才嚎啕一声:“老太太!” 说完这句话,她扭着身子撞在了官府门前,一声钝响,府衙大门两块楠木柱子上一个碗口大的血印子,陈金像短线的风筝似的,从七八节台阶高的高台上摔下来。 “娘!”陈三慌忙跑过去,抱起已经气绝的陈金娘子,坐在地上,将陈金娘子半个身子放在自己腿上。 可陈金娘子进气出气都没有了,一双手软绵绵的搭在地上,陈三仰着脖子哭,泪水沾满前襟,枳实手脚发麻,脑子里一片天旋地转,看着穿着姜黄服色的官差挎着刀,面色不悦的跑出来,脚下就是迈不动地方。 为首那个服色同旁人有异的那个脸色尤其不好,大踏步迈出高门槛,小官差伏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领头的‘擦拉’拔出佩刀,道:“可是你们前来闹事?” 陈三答不出话,枳实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儿,大叫道:“不是!” 她知道,如果连他们也被抓进去,那所有人就都完了。 官差眼睛打量了一下那要板挺直的小女孩儿,接触到这女孩儿黝黑的眼眸,犹豫了一瞬道:“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陈金,枳实咬了咬牙道:“是她自己走路,磕到石头摔死了,同谁都没有干系。” 官差眯眼,冷哼一声道:“还不快滚!” 枳实没有答话,死命的上前去把陈金娘子从地上扶起来,咬着牙背在背上,陈三伤心欲绝要来推搡她,叫她一眼给瞪得立住了。 她倒出一只手,紧紧的抓住陈三的胳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快走,再不走连咱们两个都要白死了!” 陈金连忙收敛了哭声,咬着自己的袖口无声的流泪。 枳实摇摇晃晃的背着陈金,一步一步的往傅府的方向挪。 那为首的官差把刀插回鞘里头,不客气道:“站住!” 第二十一章毛栗子 枳实脚底下猛的一绊,陈金一只手荡出来,带的枳实险些站不稳脚。 陈三忙手忙脚的扶,却只晓得扶陈金。 那为首的差衙冷笑一声,道:“过两日便往你们府里去抄家,准备好了东西等着。” 枳实深深的看那人一眼,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的挪回回到傅府的路上去。 人往小院子里一搁,陈三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枳实却犯难。 那软巾子蘸水,细细擦去陈金额头上的血渍,趁着身子还热乎,去开了她的柜子,找出来一件新作的衣裳换上,可他们也只能做到这地步。 陈金娘子平日并没有相熟交好的婆子,丧事却是不能不办的,可却又不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够办的了的。 况且,他们也没有钱。 枳实看了看陈金哭的都有些涣散了的眼,咬了咬唇,缓缓的开了口。 “陈三,如今这样子,恐怕你娘的丧事咱们办不了了……” 陈三闻言,麻木的转过身子看枳实,闻言眼底闪过些惊愕,俄顷,又变作了悲凉。 “是,娘的丧事,咱们不必办了。” 二人看着陈金的尸身,触触她冰凉又逐渐僵硬下去的手,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枳实好半晌叹出一口气,道:“事不宜迟,还是尽早给她置一口薄棺,咱们也只能拿出这么多钱了。” 枳实回过身跑去厨房,看见灶上还没来得及盖上的锅盖,洗的干干净净晾起来还没干透的抹布,眼睛一热鼻根发酸,险些又要掉出泪来。 小炉子里还有灶上烧剩下的碳灰,烙肉饼剩下来的酱肉还摆在柜子上面,枳实抬起手抹一抹眼泪,去了搁置杂菜的里间,从摞起来老高的一箩子碳后面找出来一个瓦罐,抱在怀里头都不敢抬的跑出去,坐在陈三身边,把里面的钱都倒出来。 她做灶上丫鬟的月钱每个月都有两百文,她花的很省,一年能存下二两多银子,如今她做工五年,正好凑够了当时傅瑾年买她花的价格。 十两。 可这时候,一副好一点的棺木就要卖八九两动辄二十几两。 枳实想要陈金娘子睡得舒服,必须要舍了这十两。 枳实把铜钱全都推给陈三,把自己记得想法也都说给他听,陈三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心里面滞住的情感酸酸涩涩的流通起来,一把捉住了枳实的手,紧紧的额攥住道:“好枳实,这一回全都賴了你,只恨我平日里手脚松泛,不曾攒下钱来,又不知道娘的钱全都放在哪儿存着,我可真是无以为报。” 陈三肯肯切切的哭,哭的枳实心里面就像是被钝刀子活剐似的,想一想昨天她们还凑在一起说笑下厨,如今说的已经全都与生死挂上了勾。 再想一回傅瑾年,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出来昨日在监牢里大少爷的样子,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那一天她卧在烂泥里,他从天而降面目慈悲的风光霁月。 陈三也在那个场景里,低眉顺首的打着灯笼,眼中也满是怜悯。 枳实道:“无以为报便不用报,你娘亦是我的师父,算是我的干娘,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如今干娘去了,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不能连最后一点亲情都丢了!咱们俩还要好好活下去呢!” 枳实自打懂事以来就没曾说过这许多的话,如今一大堆话蹦豆子似的一把全都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陈三闻言深觉有理,点了点头,抓起这些大钱就往袖子里塞,一上手才发觉,原来这些钱全都拿线仔细的穿好了,一吊就是一百文,装进袖子里丁零当啷的响。 枳实目送着陈三抹了抹眼泪拢着袖子走了,缓缓的松下一口气。 从地上站起身转过去望这如昨日一般的院子。 春风愈发的湿暖,吹的房子高檐后头露出来的那块树冠青黄柔嫩,隐约透过树枝还能看得见花园里的假山流水,远处赏雪观星的高阁小亭,富贵气象还是往年的光景。 可光看这房檐一角,任谁能想到这傅府中已经家破人亡了呢?枳实面上一片冷冷清清,碧清眼眸里映照着整个府里连飞鸟都没有一只的景象,那份寂寥萧索,自然难以言说。 陈金娘子在时,纵使他同陈三年小,但在这世上还是有底气在,陈金娘子一走,这诺大世上,人情冷暖,陈三同枳实就变成了两个风雨里飘摇的浮萍,根须都没有,哪里还有落脚的地方? 陈三没有去多久就回来了,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两个抬棺的少年,一进府里面瞧见躺在院子里知道死的是个下人,又看傅府之中无人,起了轻慢心思,只放下棺木,把人往里面一抬,放下二尺白布一沓纸钱,拍拍手就走开了,陈三跟在后头‘哎哎’的追了一段路,拍着手叫骂了好几句,那两个男子像是长了两双铁打的耳朵,摇头晃脑的把大户人家的气派看了满眼,啧了嘴又是唏嘘又是满足的走了。 枳实看陈三要追出去,连忙上去把他叫住,两个人抹了抹眼泪,将棺材里铺的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出去重新花钱雇了两个闲汉,才算是把人抬走。 一路上那两个闲汉打听一番,倒是说了几句好话,还赞枳实陈三有情有义,找了一篇无主的坟地,挖了坑埋上土又立了快木板,由着枳实用头上的钗刻下慈母陈氏四个字,这件‘丧事’才算是了了。 那两个闲汉看见枳实还能识文断字更加觉得气象凄惨,从袖子里抓出一把毛栗子给枳实跟陈三吃,然后才慢慢的走了。 枳实把木板前面长得杂草拔干净,由着陈三跪着哭的都伏到地上,把满把还带着焦香的栗子放在墓碑前。 理理身上的重孝跪在陈三身边,掏出这一沓子薄薄的纸钱化了去。 看着飘得漫天都是的纸灰,只觉得心里面空的发慌。 自己好像成了一个木雕泥胎的人儿。 她紧了紧衣袖,同陈三道:“我不能叫干娘和老太太白死,不能叫大少爷蒙冤,我要告御状,一定要叫傅家沉冤昭雪!” 第二十二章蒲公英 春日里头一天比一天暖,就连仲春的水气也渐渐不见了,除却小风叫人觉着柔和,其余的干巴巴的叫人难受。 陈三跟枳实穿着孝,腰上还系着白腰带,拿着锄头光明正大的去了花园里,去找老太太说的那个装着满府奴才身契的坛子。 二人早上只用了一口薄粥,把前日里炸的鱼拿出来凉着吃了,陈三一边吃一边掉泪,嚼的满口是油。 枳实的手艺同陈金是有些相像的,油盐上头用的都是正正好,一顿饭吃下来,陈三哭的腹里绞痛,二人一进花园子,枳实就摘了一把蒲公英嫩叶给陈三嚼。 陈三历来爱吃甜的,平日里就算是嗑瓜子嗑着一粒臭的都吵着要饮蜜水,如今咬了满嘴的蒲公英眉都不皱,看的枳实纵是满心里都是事儿还是暗自叹息。 老太太说的地方并不好找。 说是假山洞子里头,但是傅家后花园里是有一片假山的,远近高低离远了看就是游记上的陡峭奇绝,离近了等真的要去攀爬,才知道更加不容易。 两个人钻进山洞里一处一处的游走,走的满身是汗,还是没有看见那传说中的小坛子。 枳实想一想老太太的话灵机一动,去了假山连片最高处,站起身来把眼睛往顶上一望,果然见个青色的小坛,半镶进石缝中。 枳实松一口气,骑着陈三的脖子把那坛子抱下来,拿锄头打碎了,从碎瓷片里范找出一沓子颜色都不同的纸来。 两个人里只有枳实顶用些,陈三虽是书童,但日日不上心,只略识得几个字,但好在自己跟母亲的名字他都认得,枳实先在后面几张崭新的上面找见了自己的,看着傅瑾年的字迹楞了一下神,接着就比着给陈三指了写名字的地方,一人分了一沓,找了半天才将陈金母子的找出来。 只是一看见那张写着陈金名字的纸上的字迹,枳实就一愣,笔走龙蛇,自有一番风骨在,不光是这张纸同别的材质不同,就连墨都不一样。 陈三瞧着枳实的样子惨淡一笑,道:“我娘是当年落难时被老太爷救了的,一开始只给老太爷一个做饭,后来老太爷故去,便被老太太调给了大姑娘。” 枳实点了点头,忍不住想,怪不得干娘这般有情有义,为了主子蒙冤身死,竟然敢当衙触柱,连亲生儿子都能抛下。 想了想心里满满又翻涌上来酸意,把三张纸胡乱的叠起来小心收进怀里,就在这个山洞里,打了火把一沓子纸给烧的干干净净。 枳实跟陈三收拾了东西,钻出去回到傅瑾年的院子略修整一番,锁上了门就去官府消奴籍。 去了官府难免又要走正门,陈三看着那还有血迹在的柱子不肯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堂堂县衙竟然放着染血的柱子不理!枳实也是面色不虞,上去拿袖子把已经干涸的血迹抹了半天才抹下去。 惊动了守门的官衙出来一瞧,瞧见是昨日死人的两个苦主,又仍旧打着哈欠回去,暗暗同同僚几个讥笑。 枳实不理会他们,一把拉了陈三的手,领着他去专管奴事的窗口门前敲了窗户,很快的从里面探出来一个头。 枳实心口一滞,原来是昨日那领头的捕头。 陈三紧了紧拉着枳实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枳实又把那三张纸拿出来递过去,由着陈三道:“劳烦官……官爷,我们是来消奴籍的。” 那捕头眼睛现在三张纸上面扫了一下,随后又赤裸裸的望到枳实的脸上,见枳实垂着眼睛不搭理他,那小子又是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啧啧嘴坐回原来的椅子上去。 身边的小捕快把头探出去,往枳实身上看一回,扭过头向领头的努努嘴,而后漫不经心坏笑道:“官……官爷没空搭理你们的破事,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陈三身子往前一挺,还是枳实一把把人拉住了,从陈三袖子里掏出来最后的十几个大钱,放在外头的窗台上,那捕快才伸了手,懒洋洋的把钱拿过去,然后才拿了身契。 拿了东西仍旧是交给捕头,自己点一点十几枚大钱有点不虞,道:“还有没有了?一人十文才行。” 枳实闷闷道:“刚办完丧事,实在没有了。” 那捕快闻言还要说话,叫捕头冷笑一声给盖过去,把三张纸翻了翻问道:“你叫二丫?” “噗嗤!”那捕头噗嗤完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得陈三满面青黑,枳实点了点头,就见那捕头同捕快道:“你去库里,把备案拿出来,这三个的身契交还给他们。” 那捕快连忙就不笑了,一路小跑着跑出去,没过一会儿隔了一面墙的屋子就叮当作响,那捕头眯着眼睛,把脚搭在内窗台上,好整以暇的看枳实。 枳实不惧看,却还是心里头不悦,深深吸一口气吐出去,问道:“我们能看看我们家少爷吗?” 那捕快挑了挑眉,道:“不能。” 然后眼睛转了转,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铁窗道:“看见那个窗子了吗?” 枳实一愣,点了点头,碰巧那个捕快拿了东西出来,隔着窗子递出来,陈三飞快的伸手接过来,确认了一下名字拉着枳实掉头就走。 枳实心里却还惦记着傅瑾年,正要挣脱陈三的手,就听身后那人道:“叫一声哥哥就让你看一眼。” 枳实面上猛地一黑,一股屈辱之感几乎要把她本来就自卑的一个人给淹没过去。 枳实咬着牙,由着陈三拉着她回到傅府大少爷的院子里,两人到书房坐下,才算是缓过这口气来。 陈三自来都没有这样沉默的时候,他向来不肯好好坐,就算在少爷面前也要架起腿来抖,可是如今,他只是将自己堆成一堆,连挺直腰杆都难了。 枳实看了看书房玻璃嵌屏上头绘制的大清帝国地图,把昨日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要告御状。” 陈三身上猛的一僵,抬起头对上枳实坚定的眼神一时间慌了起来,又胡乱狼狈的把视线别开。 “枳实,你别闹,咱俩现在不是奴身成了良民了,咱俩可以好好过日子,我娘生前给我……” 枳实咄咄逼人:“你怕了?” 陈三猛地身上一缩,叫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孩儿给说的抬不起头来。 枳实猛地一把拉住陈三的手,急切道:“大少爷对你那般好,你不想为大少爷伸冤吗?你怕死?” 陈三胸口砰砰跳,一下甩开了枳实的手,站起身来低着头要走,可枳实又把她叫住了:“成,你怕死,我跟娘不怕,你不去,我自己去!” 陈三咬牙道:“那你就自己去!” 第二十三章酥油饼 勉强为陈金娘子办完了事情,枳实多年积蓄尽数花用干净,摸摸口袋,连一文现钱都摸不出来了。 出行在外又不能没有依凭,枳实想了一回,理完了厚衣裳鞋底又开始撸起袖子烙饼。 干粮是必要的,且要走的路还很多,她需得从平陵乡先走到西安城府,再取大道沿官道入京。 枳实咬着指头想一回,走官道总比走小路要安生。 整的府里东西都叫搬空了,只有傅瑾年院子里这些东西,不过全都拿出来挑一回,玉米糯米白米白面,也只有一小袋子罢了。 枳实很有干劲,这些面全都倒进一个大盆里用温水和,再掺上猪油,包上红糖酱肉干,也做出了咸甜两个口味的饼,烙出来用油纸包上,足足也有八十多个,枳实动动酸的没力气的臂膀,突然就有底气了。 烙完了饼又去描傅瑾年书房里的地图,她出行在外十分用得上。 铺开傅瑾年寻常写字的纸,磨了墨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描画,还把每一个驿站都特别标出来,好半天才只画到西安府。 枳实又听见打帘子的声儿,啧了啧嘴,回头一看陈三又鬼鬼祟祟的倚着墙看她。 陈三依旧拉着脸,瞧见枳实看过来头一偏,抱着肩膀转到后面去,偷眼看见枳实甩了甩手又画起地图来,半晌才闷闷道:“你真要去?” 枳实没理他,用狼嚎上的小尖儿写下焦家巷三个字,转了转发涩的眼仁儿,摇摇头,想一回若是地图遗落了如何,看着嵌屏,往图纸上写上东北两个字,心里面告诉自己,往东北方向走准没有错。 做完这一切,把自己绘制的地图细细吹干,妥帖的收起来,看着那块嵌屏看了半天,搬起椅子来‘哐当’一下砸过去。 陈三瞠目结舌的看着枳实扔下椅子,转了转手腕去那堆玻璃片里翻找,找了半晌又遗憾的把玻璃碎片扔下。 陈三梗着脖子,下意识放低了声音道:“你疯了?” 枳实白眼飞给他,插着腰在书房里看一圈,又去傅瑾年屋子里转了转,把被子铺在地上,摆上摆件同贵重小物,小心的拉到院子里,一个一个沉进井水中。 陈三见状又是慌忙上来拉,枳实手里正握着平日里傅瑾年最爱把玩的老藤杯子,叫两个人一双手给握的老老实实的。 陈三皱眉道:“你疯了!这都是大少爷的爱物!” 枳实趁他不注意把被子一把夺过来,往井沿上一磕,低声道:“那捕头说了要抄家,大少爷流放了,这些东西就都归了衙门了,永不能返还,再说,就算那捕头是逗我,并不抄家,等我走了,谁能担保先走的那些人不会回来偷东西?” 枳实说着又举起手,留恋的看了一眼这茶杯上的纹路,‘噗通’一声沉进井里,细长手指搭在井沿上,无意的收紧了。 “扔下去多好,这许多贵重宝物掉进水里还听一个响,不算是白白失了,过几年再回来我也知道他们在哪儿。”说着把叫风吹散的发丝噎在耳朵后面,微笑着问陈三:“前有杜十娘,今又有我枳实,也不算白为大少爷走这一趟。” 陈三原本这些日子都觉得自己熬得不成了,一听这话却不知为何突然又释然了。 也许是枳实的苦中作乐破釜沉舟给了他勇气,也许是枳实不知道那句话把他给点开了,反倒叫他抿的紧紧的嘴角松开了。 陈三一笑,却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有些颓然的坐在井边,靠着坚硬的石头去往这一片蓝洼洼的天。 天空高远风轻云淡,日光厚而不烈,只是因着去年冬天没下雪,春回大地又无积雪好化,天气比往年要更加热一些。 陈三叹一口气,掰着指头一算原来今儿个都已经入夏了。 隔着襟口的布料把挂在脖子上那枚黄色的锦囊摸一回,咬住了牙告诫自己不再提这一茬,拍拍大腿侧过头去看枳实冷冷清清的笑脸。 真难啊。 他如今才明白什么叫难,在府里面做奴才,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世间顶不幸的人,可跟枳实一比,他的日子过得比她又不知道要好多少。 想想从前,纵使当书童,日子也是花团锦簇的,还能使性子耍脾气,但枳实却是没有的。 她是从小苦到大的。那样的家那样的爹娘,她都十五岁了还是干瘦干瘦,好不容易攒够了赎身的钱,主家又遭了难。 陈金眼睛一热,赶紧抬起头来把又要溢出来的泪水控回去。 同娘同自己的情分再多又有多些呢?出事那一天她就收拾了东西跑出去,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拿着十两银子不知道能过多少年。就是现在,把方才沉井的那些东西拿出去当一当,他当哥哥枳实当妹妹,依旧也能支撑着过好小日子。 可她偏偏有情有义,明知山有虎,还必要往虎山行。 枳实望着蓝湛湛的天,心思渐渐的沉静。 把这几年在傅瑾年身边的事情都想一回,还是捏不准大少爷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想头。 他还记得有一回爹娘找上来,她手掌擦破了皮,他不光送了药,还亲自擎着她的手给她细细的吹。 那样温情的眼神,她这辈子从来没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 伸手触触头上的银簪,手指描摹着梅花的纹样,想着前几天该是她及笄的时候他亲手给她插上的样子,心里面缺的那一块立刻不在忡忡。 那样意气风发风光霁月的一个人,把她从烂泥里拽出来,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她也该豁出名替他走一遭。 想到这儿,拍拍手站起来,一声不吭的回房去拿了包袱,满屋子转一转又往包袱里塞了个茶杯,袖子里掖了两块儿火石,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 心里面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的,就像是干娘一样单给傅瑾年一个人做饭,看着他娶妻生子,安家立业。 心里面苦涩着,但还是抖着嘴角笑起来。 可她却没想到,她这一去,一辈子都没再回来。 第二十四章煮草根 枳实跨进了包袱在小巷子里面走,见着几个闪闪躲躲的人影难免心虚起来,伸手把那银簪子拔下来拢在袖子里,把包袱朝前背着,低着头飞快的走起来。 她几乎是眯着眼睛屏着呼吸,耳朵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随时防备着从哪儿跳出来个人夺了她的东西。 枳实一边走,耳边一直留意着细小的声音,却突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之间还有细小的旁的足音。 心中有所想,胸口便是一滞,咬着牙脚上走的更快,却不想那声音也跟着倒腾起来,胶着的跟在他身后一定距离。 枳实咬了咬牙,一侧头看见一片青灰的衣角,心头大震,扭过头就跑了起来,这下那个人却不再遮掩,‘哐哐’的脚步声再也不借着枳实的掩饰,跟在他身后追命似的跑。 枳实扭着身子转了一个弯,却一头扎进了一条死胡同。 枳实猛地闭眼,心里暗骂自己运气坏,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在身上带一把刀。 在袖子里捏紧了簪子,用手指试了试簪子上的顿尖儿,打定主意等着那人来搭她的肩时,趁他出其不备。 下定了决心正暗暗蓄力,就听见一道粗重呼吸声在巷子口停了下来,枳实紧张起来,却不想那人一说话竟然是个熟悉的声音。 “枳实,你跑什么啊你?” 枳实紧绷着的一颗心倏忽就松了,转过身一看这跟他追逐了一路的冤大头陈三,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便问道:“你怎么来了啊?” 陈三不以为意的皱皱眉毛,插了腰还有些喘,闻言一个白眼儿翻给她,道;“这么远的路,我能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吗?” 枳实嘴角悄悄,看着陈三全副武装的样子暗暗摇头。 包袱里也不知道塞了些什么,长条状的都撑出棱角来,唯一可取的就是他还记得带了两把伞。 陈三见枳实打量自己,没好气儿的道:“你怎么走的这么快,我都差一点追不上你!平日里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怎么跟个老鼠似的,满街乱窜呢?” 枳实面上一红,走到陈三身边去,一把夺过一把伞,然后又转了出去。 陈三摇头:“一个人出门也不晓得走大道?小道上哪有正人君子,就算碰见当街行凶的叫人家抢了劫,你喊一嗓子高低也得有人看你一眼。若是在小巷里头,叫人打死了也没人发现你啊!” 陈三喋喋不休,枳实咬着嘴唇听着,加大了脚下的步幅,等看见了侧城门,指着门洞给陈三看:“我为了走侧门,这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省点力气嘛。” 说着也不等陈三回答她,赶紧跑上去同那守城的官兵点了点头,把包袱交上去给官兵看,官兵解开了她的包袱,只打开了油纸包,掰开一个肉饼,大口的咬了一个,又拿了三五只,才挥挥手让枳实过去。 枳实心疼的直抽气,连忙把包袱系的紧紧的,挎在胸前两只手抱着保护自己的口粮。 到了陈三那儿可就没有这么单纯了。 陈三的包袱一打开,里面去乱七八糟的东西滚了一桌子。 那官兵脸上一抽一抽的。 最厉害叼着饼,拿着剑柄翻看了一下那三只沾泥的鞋子,一套油污的衣裳,又捅一捅两根顶花带刺大黄瓜,还有那圆咚咚的萝卜,翻了翻白眼一挥手把人放过去。 枳实憋着笑,但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愁。 连收拾东西都不晓得,可怎么办好呢?等着陈三费力的把那几根萝卜黄瓜臭鞋烂衣服包起来,二人由着那官兵打开大门,相携着走出门洞,对视着正要说什么,枳实眼睛蓦然间就是一阵收缩!她从未想过城外竟是这般光景。 城门向西,南侧的那个枝叶稀疏的树林里,却坐卧仰躺了一大群人,看见从城门里出来人了,全都缓缓坐起身来,野狼似的眼睛紧盯着出来的人,那眼神木然无神,看在枳实陈三身上就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且并没有盯着他俩的脸看,盯着的是他俩的包袱!枳实吞了一口口水,手心出了一层虚汗。 她想起来了,去年秋天闹了蝗,冬日又没有下雪,春回地暖,花园里的土地上都有裂缝,就连院子里的井水,水面也比往年低的多。 她呆在傅府里并不知道,今年却是个大灾年。 那些一半身子隐在枯草后面的灾民面缓缓的额站起身子,枳实看见他们破烂斑驳的衣裳,身上还爬着的虫子,发丝都被泥水打成了绺,这样满身都是泥污的样子,他们偏偏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一群瘦的吓人的人跨着步,踏过那些枯草缓缓的往她和陈三的身边靠过来。 枳实下意识的抓住陈三的手,拉着她往自己的身后退去,眼看着那些灾民木呆呆的伸出满是泥污的手伸向他们,心口像是长了个兔子似的。 可那些灾民却没有摸他们的包,而是期翼的看着他们,用沙哑的嗓音哀求:“给点吃的吧,我们要饿死了。” 枳实身上一顿,紧了紧握着包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心里害怕,但是她也同样清楚,自己不是菩萨,不能救这些灾民,她包袱里的这些饼子,还要支持着她从这里走到京城,就算今天把这些都散尽了,她也不能改变什么,还会把自己弄得跟这些人一样,别说上京,根本就走不出西安府。 “救救我们吧,官差不肯开门,我们吃了好几天煮草根,我们要死了!给我们一点吃的吧!” 说话的是个看着大约五六岁的孩子,枳实退后两步,把自己的衣角从这孩子手里扯出来,然后给陈三使了一个眼色。 陈三知意,一把摘下了自己的包袱,放到地上蹲下身打开来,把两根黄瓜萝卜丢给他们,转过身抱着包袱拉着枳实就跑。 可枳实却遭了秧,不知道哪个拉住了她的包袱,里面饼子撒了一地,靠上来的人群惊天动地的惊呼起来,枳实惊叫一声,蹲下身要抢起来几个饼,叫这群人推搡着摔倒在地,慌乱中又是被人踩又是被人拉的只来得及抓了半个。 陈三怒骂一声,抢起来枳实的衣裳,拉着枳实死命的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 枳实跑了半天才也没回过神来,木木的站着,讷讷道:“完了,完了。” 第二十五章榆树钱 陈三背靠着大柳树,不停的喘,双手支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枳实。 枳实受了惊又遭了旁人欺负,慌乱间叫人踩了几脚,如今头发散乱着,脸上尽是灰土,衣裳上面还有一个鞋印子。 双眼发直的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出神,陈三叫了她几回她才回过神来,可一回过神,她先自打了一个寒颤。 她从未想过灾年饥荒是个什么样子,见到之后唯一想的就是保全自己,万不能沦落到同那些受灾民众一般样子,她还要想办法走到京城去,不能还没迈出家门口就折了保命的根本,可这样的念头,却偏偏没能实现。 她唯一的依仗,没有了。她还没走出去,就什么都没了。 陈三扶着枳实的肩膀,看着她逐渐变红的眼角温言道:“回去吧枳实,真的,咱们走不远了。” 枳实缓缓抬头,拿茫然怨恨的眼神看他,看得他一阵恍惚,不得已的收回了手,低下头叹息。 枳实也知道陈三说的没有错,真的,他们走不远了。 但是那恨意却偏偏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倾泻出来。怎的就这样恶?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她就是个小姑娘,大家为什么就不让她活?抢她的饼子还要打她! 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将眼睛上的热意也呼出来,理理鬓角道:“好,咱们回去想想办法,反正也赶不在大少爷之前到京城。” 枳实说完这话,低着头拍了拍身上的鞋印子,这一回留了一个心眼,把耳朵上的银棍也摘下来收起来,心里面狠狠发了一回愿,率先往回走。 陈三皱着眉头担忧的跟在后头,看着枳实负气的样子,想一想漫漫上京路,心里面觉得一点盼头都没又。 平陵乡还只是一个小城,灾民们就已经饿成这样了,要是再远一点的地方呢?别的不说,他前几日给娘预备棺木的时候就听说了,现在城里四门紧闭,不许进只许出,物价长得飞快,就连城里的东西也快要吃完了,到时候还有什么办法?城里城外都是灾民,消息闭塞着,城里的跑出来谋出路,到时候四面高墙围着的就只有县老爷一家人! 陈三晃晃脑袋,把这点荒唐又远的想法甩出去,看着枳实握紧的拳头绷紧的后背,心里面犹豫是不是要告诉她他们俩现在进不去城这件事。 陈三落后几步,把枳实的衣裳绑进自己的包袱里,瞧见里面还夹着一两张饼,倒油然有一种捡漏的感觉。 真难啊。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来就是软弱的人,若是没有枳实,心里面没有一个护好枳实的念头,他早就不知道消沉到哪个角落去了。 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把世情跟枳实说,过了好几天,也许同几日前不一样了呢?也许那官差吃了肉饼识得他们肯放他们进去呢? 陈三怀揣侥幸,看着又要倒那片榆树林,三两步上前去把枳实护在身后。 他们往前走,迎头撞见几个人走出来,打了个照面正好瞧见他们嘴里嚼着肉饼,看见枳实还朝她笑,陈三心里面酸涩气愤,往前一步想上去把饼子抢回来,叫枳实一拉。 枳实瞪了这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一眼,低声道:“不要生事,咱们两个打不过这许多人。” 陈三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气得脸都红了,但这只招来了那几个灾民的嘲笑。 口里把饼子嚼的滋滋作响,吧唧道:“小娘子,你这手艺不错,比铺子里卖的强多了,这般好手艺,我给你两个饼子你做我娘子好不好?” 枳实面色青白,一眼都没多看他们,扯着怒发冲冠的陈三就往前走,走着走着陈三却突然甩脱了她的手,枳实猛地回过头,正好见到陈三一拳打在那出言调戏的人的脸上。 将那瘦的身形佝偻的人给打倒在地,厉声道:“冒犯我妹妹,这就是下场!” 说罢也不等着枳实说话,拉着她的手顺着回来的路又折返回去,枳实心头发热,可还是不住的挣扎:“走错了,在这边,在这边!” 陈三不声不响的继续拽着她,枳实挣扎的愈发利害,弄得她心里就想是刀绞着似的。 猛然间停下脚步,转过身扳过枳实的肩膀,望住她的眼睛,同她道:“听着枳实,咱们不回去了。” 枳实一愣,带着笑道:“说什么呢,怎么能不回去?咱们没有吃的不就活不了!” 陈三闪躲着枳实的眼神,回过神从那颗青青黄黄的垂柳上头撸下来一把榆树钱,像是塞米饭一样塞进嘴里吃给她看:“怎么就不能活了,这个能吃,你看,实在不行还有草根,再不行还有树皮!嗯?咱们也能到京城的!” 枳实皱眉,唇色泛白着,半晌失笑道:“你,怎么了?” 陈三眼眶里都是泪水,看着枳实的样子一把把眼泪抹下去。 道:“我瞒了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咱们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枳实面色一白,讷讷问道:“什么回不去了?不就是进城吗?咱俩采买的时候咱们……” 陈三遥指着远处那群难民咄咄问:“那他们呢?他们怎么进不去?” 枳实吞了一口口水,闪烁道:“他们不是本城人!咱们刚出来是不一样的。” 陈三心里憋了一口气,拉着枳实往前走了一大段,指着一丛杂草后面奄奄一息的人给她看。 “你看那是谁?你能不能认得出来那是哪一个?” 枳实眯着眼睛,从污秽的脸头上还是看出来一点昔日十六大额影子。 她心头猛地一慌,陈三接着问道:“你别说你认不出来那是石榴,我还不知道你?你记一个人的仇就算过了十年八年都不会忘的,她当初那样欺负你,再说这才过去三年,她容貌如昔,你要是再看不出来我过去洗干净给你看。” 枳实阖了阖眼,有些颤抖的咬住嘴唇,半晌才暗哑问道:“陈三,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陈三深深吸一口气,真挚道:“枳实,我要让你相信,让你想明白,咱们真的回不去了!” 枳实身子一颤,知道陈三说的都是对了,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是要让她认清现实,不要再抱着什么美妙的幻想。 原因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年景,想的太美了,活不下去。 枳实捂住了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陈三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第二十六章草根 枳实跟在陈三后面走,接受了陈三告知自己的现实之后,她的心里反而轻松了。 可能是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新鲜感,也可能是逼到绝境之后心境也不一样了。 她想通了,自己这条命原本就是傅瑾年给的,她要去告御状,纵使前路再多艰难险阻,就算是死了粉身碎骨,也不是什么忠仆义主,只是把这条命还给傅瑾年罢了。 她可以狼狈一点,再狼狈一点,不用担心那些什么莫须有的体面,因为傅瑾年没在看。 枳实慢悠悠的走着,看着陈三气鼓鼓的样子心里反而有些想笑。 弯腰拔了一根草,嚼在嘴里尝柔嫩草根的鲜甜微苦,陈三不时皱眉,回过头来看她,枳实对他报以一笑。 道:“我终于知道咱们府里那些奴才为什么明知道奴籍未消还是要跑了,因为他们知道灾年里活下去就行。” 陈三皱着眉转过身,看着枳实问道:“你刚才说,奴才?” 枳实耸肩摊手,嘴角还衔着半截青草,脸上再也没有那样清冷隐忍的表情,反而变得柔和起来,一点锋芒都没有了。 “是呀,奴才,有什么问题吗?你也是奴才,我也是奴才,大家都是一样的贱命,有什么问题吗?” 陈三眉头皱的更紧,看着枳实这样子不像是说笑,心里面唰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办错事了。 枳实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是跟大少爷一样的人!她怎么能就这样不遮不掩的把真相劈头盖脸的砸到她的脸上?若是寻常倒也算了,他为什么要用那样恶毒的话说枳实呢?枳实想开了,也相岔了。 她接受了灾民的身份,可是却抛弃了自己的身份,是他说的太重了,把枳实砸晕了,就像是把她扔进了水流湍急的一条河,她挣扎着胡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把这根草当成了活命的依仗,把他的话奉为了伦音,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这根草可以救别人,却不能救她自己。 她眼瞧着是打起了精神,可实际上已经消沉了,消沉的就像是坠落了万丈深渊,钻进了牛角尖,破罐子破摔,走的极端。 但是这样子,陈三却生不起来她的气,心里面只觉得心疼。 他才是男人,枳实消沉与否都不应该这样担心,告御状救主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让枳实坚持。 他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在大少爷身边伺候着,不知道比枳实跟大少爷感情深厚多少,可是他却缩起来不敢动,由着枳实一个小姑娘牵着她拖着他走上这条荆棘遍布的小路,由着枳实想好退路披荆斩棘,自己缩着头跟在后面走。 陈三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闷闷道:“别这样说。” 枳实闻言只是多看他一眼,又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 他们走在这这片地上满是裂痕,从横交错着十分触目惊心,土皮都卷起来附在地上,枳实一脚踩碎一大片。 “你看着地干的,要是这两天下几场大雨,还能趁着入夏时候浅把庄家种起来,大家也不用当灾民了。” 说完了抬起头看看碧空万顷,又低下头笑了笑:“下雨也没有种子了吧,大家肯定把种子都吃了。” 说完这些看了看陈三,看着他低头赶路的样子存心逗一逗他:“你说是不是?要是你的话你吃不吃?” 陈三握了握拳,没有搭她的腔,有些不耐烦道:“我们去临镇看一眼,要是能进城的话咱们还有点机会,我记得老太太有一门亲在那儿开米店,也许能弄到一点,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一样进不了城咱们就不在这儿呆着了,咱们上京,地图还在吗?” 枳实笑眯眯道:“还在。” 说着展开地图,竟是不再走了原地跪下来,把图纸铺到地上抱着手看。 陈三额角突突跳,凑过去跟着枳实看。 对着太阳辨别完了方向,正要叫她起来,就见枳实伸出还带着泥污的细长手指,沿着图上的连线滑动着指给他看。 那是她标出来要走的路线。 “灾民们从这儿出发,走的也是这个线,小股汇成大股,最后都会上京的,京城为保治安,会将这些灾民赶出来,到时候大家盘踞在这里,就地取材揭竿起义,从灾民变成叛军,如果运气好可以推翻王朝,运气不好就都死了。” 陈三静默半晌,最后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枳实面上的笑意渐渐的淡下去,露出来本来就在她脸上的痛苦的表情。 她缓缓道:“别去临镇了,咱们回去跟着那些灾民走吧,反正大家都要入京的,等到了的时候,留两件干净衣裳,洗干净身体,悄悄掩人耳目的混进去,咱们就不是灾民了。” 陈三看着枳实的样子,心里极其不是滋味,有些痛苦的跟她说:“枳实,你不要这样。” 枳实跪坐起来看着他,跟他说:“临镇也肯定是一样的,西安府整个旱成这样,这处田地是咱们两个镇的交界,你看看这么一大片地上又一棵苗吗?有一棵草吗?咱们去了临镇,就算是进去了就怎么样,大家都自顾不暇,临镇不见得就有多的米给咱们吃,老太太跟她的大丫鬟那样要好,他们不还是带着东西跑了吗?要是他们不肯帮咱们,又把咱们赶出来怎么办呢?咱们别去碰壁吧,带着希望过去,又灰溜溜的赶回来,就像是……就像是狗一样……” 广阔的天地间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湿意,日光没有遮拦的晒下来,晒得人鼻尖上冒汗,嗓子干渴的像是裂开了一样,都已经入夏了树木才长出青黄的枝叶,那点零星的嫩叶也早就叫人撸了个干净,只剩下伶仃的满是裂口的树枝,静静的杵在那里,一丝生气也没有。 一点并不纯粹的绿意还是长在枯黄杂草间,树荫底下的干瘦小草。 再过不久,树皮也要被人啃干净了。 陈三抬头望望天,一点云都看不见,天上没水,地上没水,井水只剩下一点,再不下雨,谁都没有活路了。 他的嗓子突然间就堵住了,闷声不作响的走到枳实面前收起来那张地图,细心的折好,塞进枳实的手里。 枳实晃了晃神,觉得刚才好像有阵风吹过,站起身来拉住陈三的袖口。 “走罢,哥哥。” 第二十七章泥水 就像是一滴水投进了滚热的油锅里,庙里的人陆续的都站了起来,喜悦的跳将起来,有站在漏洞处的伸出双手接起来。 枳实往边上退了一步。 雨丝越来越眯,不一时还没等这些人欢呼起来,她脚下的地就湿了一大片。 有人惊喜叫道:“下雨了!我们有救了!太好了!下雨了!” “下雨了!” “有雨了!” “有活路了!” “观音娘娘!!” 枳实冷着脸吐出一口气,看着刚才那被她打了一石头的人也跳起来欢呼,心里面冷笑。 便是这时,又有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来:“可是这都几时了?下雨又有什么用?稻种都煮了吃了。” 一盆冷水,比雨水还冷,浇到所有人的头上,大家都诡异的静下来,面面相觑,各自消沉。 枳实闭闭眼睛,拉着陈三找了一个地方坐,大家也都纷纷的坐下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篝火渐渐的微弱下去,却没有人给里面添一根柴。 这一下也没有人再睡觉了,大家相互倚靠着坐在一处,有的人还不死心,期翼道:“官府,总会发放种子的,虽说入夏了,还能收一些……” “嘁,官府要真的管咱们咱们也不会睡在这儿了。” “别去京城了,回家种地吧……” “我入春就出来了,走了这许久,老婆孩子早就饿死了,回家?哪儿有家好回?” 说到这里,大家又是一阵寂静。 “噗呲”最后一点火苗被雨水浇灭了,整个破庙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一道银蛇游过天空,照见乌压压一片厚重的云,云缝里发出一声震天悍地的轰鸣,枳实缩了缩脖子。 雨线又细又密,这声雷响之后大雨倾盆的落下,人们又闹起来,纷纷找较干一些的地方坐,陈三却皱眉。 拉拉枳实冰凉的手,用力攥了两下,枳实抿抿嘴,露出点笑意来。 雨越下越大,庙里的地一时比一时更湿,枳实同陈三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靠着墙的地方要干一些,在庙中央的人有的上了摆着城隍像的桌子,有的便往他俩这边挤了过来。 枳实有意后退却退无可退,叫靠过来的人拿胳膊肘子碰了一下,不悦的‘嘶’一声,那人转过头来,头脸都要干净一些,见碰见了人,有些羞赧的笑了笑。 “对不住,我叫小山子,你叫什么?” 枳实见这人带着善意,动动嘴角刚要答他,陈三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我叫陈三,这是我妹妹陈四儿。” 那人神情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转过身去,不在同他们搭话。 枳实转过头看陈三,正要说话,就觉得脚尖儿一凉。 枳实低头一看,眉头皱起来。 黄色的泥汤已经没过了鞋面儿,她的鞋底要比寻常布鞋的底子要高一些,是陈金亲手做给她的,防备他体寒换季要生病,前面那人咕哝着:“倒水似的,天漏了?” 雨水的声音已经变的很大了,陈三面色有些不好看,摸了摸自己身后并不坚固的土墙,面色一变,低声同枳实道:“不成了,咱们出去。” 枳实点了点头,牵着陈三的手摸着墙往外走,陈三在身后不住的推她,枳实不知道怎么了,但本能的相信陈三,脚下使力跑起来,没跑几步,摸着墙的手上一空,一踏步迈进雨里,耳旁的声音一瞬间被大雨淹没。 这一回换成陈三拉着她,拉着她的手找了一个方向就跑,枳实不知道怎么了,尽力的跟着陈三,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不多时,陈三不再跑了,她一下撞在陈三身上,陈三一把把她扶住。 又是一道闪电,极长极快的划过天际,雨下的更大了,枳实大口的呼吸着,呛了几口雨水咳嗽起来,就见那间土砌的小庙在闪电之下轰然倒塌。 枳实猛地捂住了嘴。 暗夜里再也没有光亮,惨叫声穿透雨幕传进她的耳朵里,枳实猛的一阵恶心。 弯着腰干呕了两下,可惜胃里并没有东西好吐。 陈三抹一把脸,眼睛都睁不开,不敢拉着枳实胡乱走,揽过枳实的头,用手拢住嘴巴凑到她耳边大声道:“护着地图,千万别糊了!” 枳实摸一把湿淋淋的衣袖里面还有些坚硬的地图,使劲点了点头,又怕陈三听不见她说话,把袖子紧紧贴在身体上,也学着他的样子,垫着脚凑到她身边,一只手拢住他的耳朵道:“知道的!” 陈三点头,伸出大掌护在枳实的头顶,脑子里回想着上一回到这儿来的地方。 她上一回来还是跟大少爷一起,那一天大少爷心绪难平,策着马找了个方向就跑,一下扎到这里来,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他打着伞跟在后面看大少爷进了破庙随手扔了,在庙里胡乱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瞧见门口大树上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儿崽子,少爷还叹息,亲手把鸟儿给埋了。 陈三记得,离这处庙不远处,是有一个坟茔的。 地势很高,最高的那座依傍着一颗小柳树,还有个石头的罩。 雨太大,不知道有没有人跑出来,但他出来之后也叫了,可惜那些人没听见。 陈三吐一口进口的雨水,心里一点也不后悔,若是他一早说了,他们必定就要被踩死在里面了。 心里面念了一回阿弥陀佛,眯着眼睛辨认着隐约的城隍庙残骸,拉着枳实淌着滚滚泥水往那边走。 走过那堆残骸,天上又是一道闪电,枳实正好看见一只惨白细瘦的手。 看着像个孩子的,那一片雨水都是红的,四面八方还散乱的站的些人,木呆呆的,枳实忍住了微粒贷额翻腾,握紧了陈三的手,跟着他往密林小道里面走。 下雨打雷,按理说并不应该走树旁的,若是气运不济,要不被雷劈死,要么被雷批断的树砸死。 但好在树林里的地还算干,又有些发育不良的树叶子挡雨,他俩牵着手,跑的飞快。 枳实有些跑不动,但还是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拖陈三的后腿,咬着牙低着头吃力的跟着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气管都灼痛起来,好似跑出了树林,上了一个土坡,突然脚底下踏着的不是软绵绵的泥水,硬邦邦震得枳实脚下一麻。 耳边的雨声渐渐变得小了,枳实听见陈三死命的喘息声。 陈三从袖子里找出火折子,吹亮了火,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拢了一堆树叶子木棍儿,点了一把火。 枳实也跟着坐起来,眼睛环绕了一下圆咚咚的四壁,就见陈三甩灭了火折子,然后伸手,露出来一把湿漉漉的叶子。 陈三急喘道:“嫩柳叶子,你吃不吃?” 第二十八章柳叶芽 陈三其实不想放弃,但他是在见不得枳实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闪闪躲躲还带着点哀求意味,从前的枳实并不会这样看任何人。 包括大少爷。 陈三深深的吸了一口热气,缓缓的吐出来,自己把自己这点不合时宜的侥幸给赶出去,小心翼翼摸了摸枳实的头顶,看着她面色有点不自然的样子,却反而有些放心了。 枳实还是枳实,青松一样,就算被积雪压弯枝条,风骨也还是依旧的。 陈三有些发蔫,抬头往远处望了望,对比着心中草木葳蕤的记忆辨认出方向,同枳实道:“走吧,往京城方向去,距此不远有个城隍庙,今儿晚上可以宿在那儿。” 枳实猛然间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又隐隐的为了自己的畏缩有些懊恼,便失落的点了点头,跟着陈三往他指的地方走去。 陈三防备着枳实走不动,把两个人的衣角系在一起,一边走又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块沾了灰的饼,拿袖子抹一抹道:“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也该尝尝味儿了。” 枳实心中一暖,把这块饼接过来,看着上面一个明显的脚印有些难以下口,抬头看了一眼陈三,把饼子掰开两半,一半塞进陈三的手心。 陈三接过饼子回过头对着枳实一笑,把饼子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尝出来是糖馅儿的,喜的眼睛都弯了。 枳实见他笑也想跟着笑,嘴角提一下却笑不出来,低着头看着今早才新鲜烙出来的糖饼,小心的把饼塞进怀里揣着。 陈三吃的开心,吃完了舔着嘴回味,一边叹息一边儿同枳实说笑:“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你看咱们一辈子,尤其是你个姑娘,怎么又机会能走这么远的路?你瞧。” 他说着,指着远处落日映着下头流云洒下的一片火红余晖,似模似样的感慨:“你看,咱们的人生真是波船壮阔!” 枳实噗嗤一笑,更正道:“波澜壮阔。” 陈三摸着脑袋哈哈一笑,摸到头顶上又冒出尖儿的青头茬,同枳实随口道:“明儿帮我剃剃头,要不回头我娘又要骂……” 他说到这儿,脚步停了一瞬,而后干笑了两声,落寞的把手从头顶上拿下来,有些闷闷的吸了吸鼻子,过一会儿哼起小曲来。 枳实抿着嘴,心里也酸涩着。 陈三的背影是有一些像陈金的,枳实过去在厨房里就是这样跟在陈金后面的,看着他的身影一阵恍惚,晃了晃头。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枳实这一天都好似踩在云上,也觉不出饿,静悄悄的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听着这个从没听过的小调走着神,等再回过神来天都已经黑了。 陈三指着远处还有几点火光的破败小庙,面上有些不悦,同枳实道:“没想到这样隐秘的风水宝地也有人占。”说着带着些唏嘘道:“咱们来晚了。” 枳实抿了抿嘴,握紧了两人衣摆交接着的那个扣,漆黑发丝被微风掀起,绕着白而薄的耳垂,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把随风缠上来的头发掖到耳朵后。 陈三带着枳实缓缓的走,二人一处走近那间小庙。 门口是两个破碎的石像,一个脑袋碎了一半,一个一只脚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卧在地下面朝着污秽的泥土。 陈三双手合十朝着那两个像胡乱拜了拜,领着枳实走进这间装满叹息的庙宇去。 里头卧满了衣不蔽体的人,大多襟口散开,瘦成鸡爪的手在前胸上挠着。 辫子与乱草滚在一起,额前已经长出来一指多长的碎发,看见两个干净体面的人走进来,尤其后面跟着那个白净的女孩,饿狼一样的眼睛贪婪地粘在她身上,拔都拔不出来。 枳实叫这些露骨的眼神给看的心里发毛,后脊背上也立起一行汗毛,打了一个激灵。 有的男人叽叽咕咕笑起来,古怪的桀桀声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的。 陈三不悦皱眉,一把拉过枳实,觉出两个人的衣角还系在一处,夺手便要解开,叫枳实一把攥住,朝他摇了摇头。 陈三的目光在躺在地上这些人的身上扫射着,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只有一堆一堆微弱的篝火映着这些人的脸。 火光明明灭灭,衬的他们的眼睛尤其的亮,陈三拿鼻子喷一口气,拉着枳实找了一个靠着门口的地方坐下了。 枳实肚子咕咕叫,摸一把揣在怀里的半块饼没敢拿出来,今天早上在城门口经历的事情已经好好给他上了一课,这时候拿吃的出来就像是直言叫人抢一样的明目张胆。 外头的风势渐渐的愈发的大了,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陈三打了个哆嗦,把包袱解下来,找出一件衣裳给枳实盖,又把里面稍微露出来一个边儿的饼胡乱塞进去。 昏暗黑夜里,细细索索的声音盖过了风声,他们脚边原本背对着他们抱着肩膀侧卧的人听见声音慢慢的转过来,面对他们,眼睛咕噜噜乱转,看着枳实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枳实皱眉,把脚收的离自己更近,陈三解开衣裳,把包袱贴着肉系紧,然后系上扣子,又裹上一件衣裳,瞧着那人看枳实闷哼一声,把枳实的手牢牢握住。 大手温暖干燥,枳实稍稍安心,拍拍他的手,学着陈三的样子把衣裳穿在身上,掖着手摸着里面那件衣裳袖带里银簪子的梅花纹路,闭上眼睛眯起来。 走了一天,早已经累的不行,靠着硬墙,听着呼呼风声,一时间到睡不着。 庙宇里头呼噜声响成一片,各种各样腥臊恶臭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枳实叹息一声,触了触鼻子尖儿。 夜渐渐的深了,初夏细小的蚊蝇嗡嗡作响,枳实冷静下来,渐渐觉出来饿来,越是想胃里就越像是火烧似的,连带着烧起心来。 想一回怀里揣着那块饼,咽一口口水,思想着趁众人睡觉吃一口。张开眼睛,却猛然看见一张凑在她的面前,鼻尖离他只有咫尺近,屏着呼吸瞪着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枳实吓了一跳,悍性上来了,拿起手边的一块石头对着这人的面门狠砸一计。 这人一声痛叫,捂着面门蜷缩着卧到地上去,陈三猛地醒转过来,一把抓住枳实的手,看着那呼痛的人眼睛一眯,扶着枳实站起来,一脚踢在那人头上。 枳实贴着墙站,手都颤抖着,看一眼那还带着血迹的半块石头上面一只慈悲的眼,把那块石头一下扔到地上。 庙里的人接二连三的醒了,不悦的怒骂嘟囔,有的坐起了身,有的躺回去继续睡了,突然一个嘶哑的带着诡异喜悦的声音迟疑道:“下雨了?” 枳实额头上一凉,伸手抹了一下,抬手一看,瞧见是滴泥水。 第二十九章梨 在这一间半包围的小空间里,枳实才算是放了点心。 这个小地方不大,只容人勉强站起来转个身。 枳实心跳还没有平复,陈三就把柳叶塞进了嘴里嚼,把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裳脱下来,用力拧出水,然后架在树杈上,放到火堆边上烤。 枳实愣了愣,照着陈三的意思办。 那半块饼子却是没有摸着,可能是在逃跑的时候遗失了,唬的枳实连忙摸自己的袖子,摸着簪子的轮廓才松下一口气。 陈三可以背过身去收拾散落在四周的树枝落叶,枳实冻得发抖,坐的尽量靠近火堆,把衣裳脱得就剩下一件里衣,然后拧干衣裳上的水,学着陈三住在墙上挂着。 外头还在哗哗的下着大雨,吹进来冷风叫枳实打了一个寒颤,枳实往避风出窜了窜。 “这地方地势高一点,加上方才那树林里树都生的高,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挡人视线,点火也不妨碍,没有人能找到这儿来。” 陈三拢了半天只拢到一小堆树枝,叹息着往火堆里填了一些,然后解开包袱,检查里面的东西。 里面只有三只布鞋,还都是他从府里带出来的,饼子全都被雨浇湿,轻轻一捏就碎下一个角,陈三赶紧小心的额放到火上烤。 那带出来换洗的衣裳已经穿在了他俩的身上,如今正在火堆边上烤着,枳实整理的那些行李全都在城门口失落了。 陈三想一回,还是觉得是石榴扯了枳实的包袱,心里面转一回难听的话,看了看枳实消沉的有些麻木的脸,还是压下去了没有提。 看了看枳实眉目之间不经意露出来的郁色,陈三又是觉得唏嘘,好好的一个人,腰杆子什么时候都挺得直直的,过去只觉得她刚强,却忘了她再刚强也是个女孩儿,在小院子里被人欺负还能忍住,世道如今变成这样,连对错都没有,就是连他自己也懵。 陈三摇一摇头,把娘曾跟他说过的话再想一回,枳实就是太刚强,忘了过刚易折的道理,凡事认死理,走不通人就废了。 如今,可不就是要废了。 枳实抿嘴,从袖子里面抽出来那张已经叫水渍沾湿的纸,对着火堆细心的吹了吹,看着上面虽然有些墨渍但还不影响看路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傅瑾年的墨好。 陈三站起身扭扭脚脖子,绕过这个坟包中间的那个石碑,借着火光看见上面写着张三之墓,还有几碟看起来刚有些干的贡品并半截蜡烛,赶紧捡起来,叫了枳实。 枳实正走着神,想着一回自己送饭去,恰逢大雨,而后在傅瑾年屋子里避雨的事情,就听见陈三激动叫她:“枳实快来。” 枳实扶着墙站起来,疑惑的挪过去,看见那青石墓碑台子上面一碟供饼两叠果子,看着还挺新鲜的样子,心中就是一喜。 那饼子瞧着像是菜团子,果子是青杏还有梨儿。 青杏只是摸着有些软,看着就很新鲜的样子,梨子个头都不大,有的已经褶皱萎黄,有的已经烂掉一半。 枳实掏出来袖子里的银簪子把烂的地方挖下去,递一个给正摸墓碑的陈三吃,陈三咬了满口梨汁,随口同枳实道:“要是我娘也有这样一个墓碑就好了。” 说完低下头就抓墓碑前的小香炉,把香灰磕出来,一边咬着梨一边道:“这东西好,当锅用,烧点热水煮树皮什么都好。” 枳实点了点头,没说话,把那一碟子饼子还有青梅给贴身收起来,也拿了一个梨在手上咬了一口,心里面惦记着陈三的话,发愿要为陈金娘子立一个一模一样的。 陈三狠狠咬一口梨肉,痛快的呼出一口气,叹道:“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酸辣汤,多放芫荽,抓一把葱花花生米,再佐点儿陈醋。”说着抓起一个梨儿又咬一口,一边摇头沉醉,一边随着枳实坐回火堆。 枳实历来不爱吃水果,可挨饿了这么久,再吃梨只觉得满口清甜,也顾不得干不干净,几口吃完一个又吃下一个。 里衣已经烤干了一面,她便转过身,脸冲着外面靠背面。 陈三跟她并肩坐着,拿外面的雨水洗刷香炉。 枳实叹气:“幸而今日我肚中饥饿没同你一道睡,不然便不知要如何了?” 陈三手上一顿,想起来方才在那城隍庙中的事情,不由得后怕的冷汗津津,心里面骂上百八十回,才开口道:“咱们不要跟这许多人一块儿走了,否则下一回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可真不知要怎办。” 枳实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测过身看陈三,觉得后背烤的干了,便仍旧面门对着火堆,往里面添了一把树叶几根柴。 道:“最好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咱们哪儿就能规避得了着许多人呢?白日里赶路就那几条道,晚上歇息也就那几个防风的屋檐,咱们不同那些人一处,那些人也要找来……” 陈三闻言,心里面活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把洗的干干净净的香炉甩一甩,再去外面接了些雨水,放到火堆上烧。 “烧些热水,也暖暖身子。” 枳实点头,去角落里把衣裳换了个面儿晾,然后靠着不算冰冷的墙眯着眼睛等着水开。 这小香炉是青铜的,不一时就有袅袅的热气冒出来,铲散叹一口气,把布鞋也放在火上烤。 枳实从袖子里拿出地图,看一回自己标注出来的那条线,有些犹豫起来。 踌躇满志的时候仿佛把天地都踩在脚下,眼睛望过去什么都不是事儿,可今早才出城,看见灾民光景才晓得什么是愚昧。 傅瑾年是一定要救的,枳实有些恍惚,自己真的能救大少爷吗?她连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西安府都说不准。抬头看了看陈三,这几日母亲刚去世,腰间系着的腰带还是白的,就要带着她往京城闯。 枳实想到这儿又有些懊恼,为着甚偏偏就要带着他呢?她当初真的不知外头的事情,更加没有打算要带着陈三保护自己,可是今日要不是他,自己就已经压死在了那间破庙里,或者更早,在城门口就要被那些灾民抢劫,然后沦为跟他们一样的人,每天卧在树林里的枯草丛中,看见来往的人都要把脸藏起来,防备着有人认出自己来。 可她已经把陈三拉进了泥潭,把他挡在身前当成挡箭牌,归根结底,她到底对不起陈金娘子,对不起陈三。 陈三摸摸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绳,顺着摸到贴肉佩着的那枚锦囊,紧接着摸了摸自己已经长出青头茬的额头。 “真是不体面。”他嘟囔着,然后用衣袖垫着那热水翻滚的小香炉,放到边上晾着。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无声的相对着,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等水温了,两个人分着喝完,各自睡了。 第三十章田猪肉 大雨下了半夜才渐渐的小了,到了早晨,阴云散去,又是阳光普照。 前一天刚下过大雨,泥土还都是软的,四处尽是浅浅的水洼,高处一脚踩下去,陷下去的脚印儿里都渗出泥水来。 枳实手里抱着那个四脚香炉,小心的跟在陈三后面走,手腕子上绑着陈三系在手上的白腰带,一边扶着树干一步一步的挪,防备着鞋子陷到泥里拔不出来,小心翼翼相互扶持着,两人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才有看到那城隍破庙的遗骸。 他们一步一步走的慢,太阳早已经升起来,炎热的阳光照在本就潮湿的地上,丝丝水汽跟小蛇似的从地里钻出来,天地间闷热的蒸笼一般。 枳实深吸一口气,仿佛闻见些血腥味,正想循着味道找过去,就被陈三按住了头。 “别看!” 陈三的脸色很不好,枳实的也是。 他说话动作都晚了,虽说低下了头,但枳实已经把该看的都看了。 几个人围坐在一堆火旁边,手里面抓着僵硬的胳膊在因为木柴潮湿而实在燃烧艰难的火上烤,面上皆是如饥似渴的表情,不远处另一堆人面上气愤着,防备的望着那些烤火的人。 枳实胃里面一阵翻腾,今天早上吃的半块干饼本来就是坚硬如石头一般的,喝了许多热水又穿上干爽的衣裳走了这许久才觉得好一些,可见了这样的场景,叫枳实怎样还能忍得住,弯着腰把肚子呕到了底。 陈三咬牙切齿的瞪了那群人一眼,拍枳实的背,可那几个人却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说着话。 “啧,这么大的雨下的真不是时候,要是早两个月是不是正好,妈的一点也不讨好!柴都湿了,这么小的火,什么时候能烤熟?” 另一个一边拿破烂的衣服袖子扇风一边道:“哎呀你抱怨什么呀?总会着的,都吃人肉了还差等这一会儿?哎对了,你说这人肉到底是什么味儿啊?” “嘿!”另一个人拿脚踹说话的人,鄙夷道:“粗俗,怎么能直接叫人肉,应该叫田猪。” “啧,这田猪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是啊!是我自己编的!那蛤蟆能叫田鸡,人怎的不能叫田猪了?再说我这是有理有据的!” 那人奇道:“什么理据?” 说话那人道:“田鸡长在田里,咱们这些庄稼人也长在田里,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劳作刨土,不是田猪是什么?” 他说完这些话,那一圈人都静了一瞬,接着便是一阵喝彩。 枳实不愿意在这处呆着,更不愿意听他们说话把自己吐出来的隐约能看见是粮食的东西狠狠踩进泥里,拉着陈三赶紧跑了。 二人走了很远,还是能听见那群人说话的动静,枳实脑子一片迷蒙,嗡嗡作响,在太阳底下低着头一个劲儿的走着,陈三也是这样,只不过他走着走着撞到树干上,回过了神,才如梦方醒的打了个寒噤,冷笑两声,侧过头看枳实一声不吭。 陈三整理整理自己的心绪,然后故意找话问她,她也却不说话,最后还是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抬起脸来脸色苍白,嘴唇泛着青色,眼下一片乌黑。 陈三看枳实是这样,枳实看陈三也是。 辫子蓬乱,额前碎头发茬长出来一片青茬子,袍角尽是泥水,鞋面儿背泥糊上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袖口挽着一块儿,露出来的胳膊叫腰带紧紧的系住,另一端绑的是自己。 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憔悴的好似个庄稼老农,枳实猛然间想起田猪的说法,又觉得恶心想要干呕。 枳实晃晃脑袋把这个想法摇出脑袋,从袖子取出妥善保存的地图来看,按着太阳的方向辫出方位,重新走到了大路上。 大路上要比小路上干爽整洁的多,因着人常常走,路上的水洼也多在道路最中间,连成一个线,上面零星的漂浮栖息着些什么虫子,不过所幸两边的地还是能走的。 陈三同枳实就跟过独木桥似的,陈三还捡了两根树枝给枳实,叫她支撑着防着摔倒了。 枳实有些口渴。 太阳像是火球一样的悬在天上,随时都要掉下来也似,晒得枳实额头上生疼。 索性还出了些汗,不似当年那般拿大顶干晒着。 枳实把汗水抹在额头,省的晒昏了脑袋,小心且迅速的跟在陈三后面,走的也算很快,但是问题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水能喝。 要说水,那真是到处都是,盛水的东西枳实的怀里也抱着一个,但凭他满地都是水,却生生没有一口能喝的。 枳实苦苦的撑了半天,瞧见旁边树林里没有人在了,才忍不住出声叫了陈三。 “哥哥,咱们歇一会儿吧,走了好久了。” 陈三仿佛后知后觉,脚步一顿,回头看看枳实娇喘微微,甚至看着都要提不起劲儿的样子,赶紧一拍脑门儿,拉着枳实往旁边树林里走。 走到树荫下面,靠着树蹲下凉快了半晌枳实才觉得好一些。 但是紧接着的,就是渴。 她看着地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水坑里面的水舔了舔嘴唇,努力的不去想这些东西,把陈三看的直皱眉,四周环绕了一下,拿了枳实抱在怀里的小鼎,找了一个垂下来的树枝,略一抖,叶子上面附着的水全都滴到鼎里面,依法炮制了十几回,直集了一个手指节那样高的水面。 陈三咽咽口水,把小鼎递给枳实,看着枳实捧着喝了,自己把穿在身上的额第二层衣裳脱了,一边解下包袱想把衣裳放进去一边说:“喝完了睡把外边的衣裳脱下来,现在就这样热,一会儿太阳劲儿上来了只怕要捂坏人,现在脱下来,等晚上睡觉时候再穿上,索性现在是夏天,刮风下雨少,热也不能热坏人,若是秋冬,这样赶路可就要死在路上了……” 陈三话说了一半,就见枳实把那个小鼎递给他,他随手把包袱递过去小鼎接过来,就见里面还有一半还要多的水在。 枳实一边脱衣裳一边道:“一口一口抿着喝,要不不解渴。” 陈三感动一笑,随后不以为意的一下把里面的水几口干了,同枳实道:“这值的什么?雨水也不要铜钱买,喝完了我再集一些便是了。” 说着就站起身来,转过去又开始抖动树枝。 枳实贴身背好了包袱,看着地上映照的影子自己揣着大肚子,‘噗嗤’一声笑了。 看着陈三还在抖动树枝的样子,凑过去刚想叫他一声,刚走到他身边就见他面色有些凝重的拉住了她的胳膊,两个人蹲下了。 陈三同枳实道:“石榴来了!” 第三十一章观音土 枳实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就听隐隐约约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我儿子五岁了,有二十斤呢。” “呸!你这婊子生出来的小野种我还没嫌脏,你却跟我讲价来了?再说了你这儿子哪儿像五岁?瘦的猴儿似的,肚子这么大,别是里面有石头!我拿我闺女换就换了,你就别饶我的水了,大不了生了火还一把火给你!” 枳实皱了眉小心翼翼的往那边看了去,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里面抱着一个肚子奇大的孩子,正在跟另一个同样抱着孩子的男子说话。 枳实一伙的看向陈三,陈三转过头来朝枳实做口型道:“石榴!” 石榴? 枳实皱眉,从她说话的神态依稀看出来有几分当年的样子,可心里面却不敢相信但年那个石榴会变成这个样子。 石榴扭了扭身子,把破衣烂衫下面的体态露出来给那男人看:“哥哥你就别为难奴家了,奴家置身一个人也不容易,你就饶奴家一点子水,再怎么着都成。” 那人闻言便‘呸’了一声,冷笑道:“可别这么说!我想怎么着啊?你想倒贴我还不愿意呢!就你这样的烂货,老子才不骑,快滚!” 说着一把夺过那个大肚子的孩子,把自己手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儿放下,跳着脚便走了。 石榴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男的快速的走远了,又有些怔怔的站了片刻,才走过去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叹口气走了。 刚下过雨,她失着神,没当心一下踩进水洼里,手上一抖把那个女孩子扔进水坑里,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没成想那女孩却闷闷的微弱咳嗽起来。 石榴心中一惊,连忙蹲下身把那孩子翻过来,那孩子呛了水咳嗽的声音还是微弱,眼睛都睁不开,细细的叫着爹。 石榴尖利的惊叫了一声,退后了好几步还是没有停住脚,坐到了另一个水坑里。 双手摸到湿滑的烂泥,眼泪汹涌的流出来。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当初傅家打了板子扔出来,拖着病体无处可去,便凭着记忆爬到了个人牙子家里,把自己贱卖给人家,凄凄惨惨的不知道哭了多少假做的身世,只不过为了能活一命?活到大少爷不忍她在外头凄惨,想起她的好来,不生她的气了来把她买走! 她被打的高烧不退,那家人牙子也不肯舍她几副汤药,就叫她吃了两三日,放她在屋子里面干挺着。 下不了床大的小的全都在被窝里方便,一日只有一碗稀的像是水一样的粥好喝。 多少次挺不过来了就在心里面念着他,没念一回身上就更有力一点,她在病中缠连着,心里面也早早想好了,到时候等大少爷把她买出来了,她就说服大少爷在外头典一间屋子住,舒舒服服的买两个仆人自己当家作主,她虽是外室,关起门来跟大少爷甜甜蜜蜜也是一对夫妻,可没想到卖了那么久,久的命都活下来了,寄人篱下的日子都过了好多天,那家人牙子却又要把她倒卖! 他苦苦的哀求,求得眼睛都苦肿了,没成想那家把她卖给寻常人家做丫鬟还不成,她竟然要被卖给个独眼的老头做小老婆!这样子怎么行?她可是大少爷的人了!除了大少爷不能有旁的男人! 她连哭带闹,明明还是清白的就喊破自己跟大少爷有首尾,心里觉得对不住大少爷但又觉得甜蜜,闹得嗓子都咳出血了,终于闹得那独眼儿的老头走了。 可是还没等她喘过这口气,牙婆挑了眉毛就叫儿子把她扛去了行院里,她自那一日起就成了妓子,老鸨日日都来骂她,还要用巴掌扇她,用鞭子抽她,她心里害怕,磨了好几日才终究是肯了。 自此做起那个行当,她也觉得自己脏,但是心里面日日都在想那个影子,想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想明白了!她是被迫的,他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是怎么就发了旱灾了呢?还是她最先发现的,她没敢跟任何一个人说,晚上接了城中米店的账房甜言蜜语的哄了一晚上,终于才说的那个账房肯带她出城,去远的地方避难。 可没想到,那账房的马车跑着这样快,她被人拉下去,他怎么也不肯停下车等她一等呢! 她已经挨饿半个月了,起初用些手段,陪上一两个男人还有人肯把干粮分一点给她,可这旱灾却越来越严重了!她今天连一口水还没喝呢!终于狠下了心吃人肉,走了多少路才在路边捡了一个死孩子,要学着别人易子而食,可换来的女孩儿怎么偏偏还没死呢! 石榴把脸埋在膝盖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这样命不好,流着泪水闷声大叫着,叫了不知多久,直觉得脑子空了,才猛地站起身来,面目狰狞的往那女孩子的身边走去。 她把那满地乱爬的孩子一把拖到水坑里,狠狠压着她的头要把她淹死。那孩子气息微弱,但到底还是有呼吸的,水花咕噜噜的往外冒,原本已经沉底变得清澈下来的水坑又开始浑浊。 枳实眉头一皱,想要往前去制止石榴,却被陈三一把拉住,她不觉朝着陈三看过去,便见陈三同样面色不好的指了指身后。 枳实回头望,便见方才离去那个男子拖着个血淋淋的东西一路疾走过来,很快走到了石榴身边,立着眉毛道:“婊子!你敢骗我!” 说着一脚便踹在石榴背后,踹的她一下整个人扑到水里,然后惊诧的回过头看。 就见那男子面色铁青着把那血淋淋的布包放下,然后当着石榴的面儿解开了。 石榴疑惑的看着,正要问怎么了就见那布包解开之后,男童被破开的大肚子里像是流水一般的流出来一大滩还带着深红血迹的蠕动的细长虫子!一团一团的掉出来,摔倒地上分出你我,找了方向便四散爬开。 男子问:“你敢说这里面的都是观音土!” 石榴闭上眼尖叫一声,挣扎着往后退。 那男子看了看那女孩儿,拽着胳膊一把拉起来,扛在肩上转身便走。 陈三看了那地上的东西,拉着枳实猫着腰便跑。 第三十二章青梅 原本枳实身体还算是强健,走起路来只有尽力跟着也不会叫陈三落下多远,但这一趟,陈三跑得快不说,她身上还贴身系着包袱,更兼着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鼎,跑了一会儿便有些跑不动了。 那根腰带早已经解下去,陈三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跑的要飞起来,枳实叫了好几声他才停下。 陈三跑到个开阔的地方,环顾了看着四外没人,才终于把枳实的手方向,叫她歇一会儿。 枳实跑的唇焦口燥,叫陈三一放开手就失力坐到了地上。 抬头一看陈三泛黄的面色,觉得肺子要炸开了一般。 陈三却是比枳实还要难受,先时还能站得住脚,后来腹痛的只能猫着腰。 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土地被晒得又干又热,她勉强直直腰,拍了拍枳实的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方便一下。” 枳实摇了头,心里面实在不敢一个人呆着这地界,便气喘道;“我同你一奇去。” 陈三无法,只能点了头应下,重新解开腰带,一端递给枳实一边自己抓着,慌不择路的跑进路边的小林中,解了裤子蹲下来就是一番天翻地覆。 枳实等了半晌,心绪都平下来,口中的干渴愈发的盛了,才等着陈三扶着树站起来。 她一转头,就见陈三面色黄白着,面容十分痛苦。 枳实倒吸一口凉气,陈三摆摆手道:“别,别瞧,咱们快走,许是跑的急了窜了口气。” 枳实心里微沉,点了头扶着陈三去路边坐下。 树影投下来一片阴凉,治死吧嗒吧嗒嘴,从怀里掏出来两只梅子,一只递给陈三,陈三接过去一咬,‘嘶’一声吸了口水,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 枳实见她这样,皱着眉叹气,捏着那枚梅子咬了一口,尝到酸涩微苦的味儿,口里面津液汹涌的冒出来,闭着眼睛也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口。 陈三一边吃梅子一边道:“真是世风日下,没成想石榴竟然变成这样了。” 枳实点了点头,想一回石榴,还是记忆里那样穿着花袄系着绿群的跋扈样子,同现在那个泥堆里爬出来的女人根本就是两个样。 陈三道:“也不知到底经历了什么。” 枳实姐过话头:“不管经历了什么,她的日子总比咱们的日子不好过。” 陈三说到这儿,话头便止了,把剩下的大半个梅子咬了一口,龇牙咧嘴道:“那许多虫子,可真够恶心的,也不知怎么来的。” 枳实摇头,陈三道:“我觉得像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娘也说吃了东西不干净肚子里要长虫,咱俩也得多多注意才是。” 枳实郁郁的点了头应下,细细的在青梅上要出个牙印儿来。 天上只有一片云,随着看不见的风在太阳更低一点的地方走着,枳实突发奇想,问陈三:“哥哥,若是有一天咱们也活不下去了,你会吃人肉吗?” 陈三闻言楞了一下,随后打了一个寒噤,道:“你疯了,我才不吃,人肉是最难吃的肉,在没东西吃也不至于饿死!就算是粮食吃完了,天地间也找不见一粒米,我可以吃草根树叶,树叶吃完了我就吃树皮,若是树皮吃完了我就挖树根吃,再不济,还有土呢!我宁可跟那个孩子似的满肚子都是虫子,我也不想吃人肉!”他说着有些后怕的缩了缩脖子,又咬一口青梅道:“我想起来就反胃。” 说着回过身干呕起来,还吐出了两口水,再转过来面色更加不好了。 枳实道:“你到底怎么了?” 陈三摇了摇头,却不是有意隐瞒,他是真的无从说起,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肚子发涨,总像吐,还泻起肚子来。 若是吃,想一回这几日一直同枳实吃的是一样的东西,掐着指头一件一件的过,还是没有什么。 认真说起来也只有那一把柳叶,可雨水都喝了也没什么事,怎么也不是柳叶惹的祸啊!那便是那墓碑前的饼子,不知道放了多久了,虽说没有霉味儿,也算是干净,但干干巴巴的吃下去都觉得拉嗓子! 枳实今天早上不是也吐了吗? 枳实问的殷切,他便如实道;“有些涨肚了。” 说着咔嚓咔嚓把梅子整个嚼了,才把恶心劲儿给压下去了。 枳实有些想笑,来了玩笑的兴致,便问陈三:“你是不是女的?” 陈三一愣,就见枳实道:“大肚子想吐,爱吃酸的,你大约是有了,且酸儿辣女,你怀的还是个儿子呢!” 说完了自己先撑不住笑起来,说的陈三大翻白眼。 陈三依靠着树坐好,等着枳实拿饼子给他吃,伸展了腰肢想打个哈欠,没成想手上一重,陈三回过神发现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只鸟撞在了他的手上。 哈欠硬生生的憋回去赶紧握住了这只鸟,手上使力捏死了,抬头同枳实懵着的一张脸裂开嘴笑,把这只小鸟递到枳实眼前,道:“真是幸运,苍天见我怀孕还送肉给我吃!” 枳实扑哧一笑,赶紧把衣裳扣子扣回去,就近捡了一堆柴火烧火,把这只小鸟扔进火堆里烧,烧的刚闻见一点油腥味儿,她转过头正要冲陈三笑,就见陈三面色一变,转过头又呕起来,把刚刚吃进去的酸梅呕出来不算,还有些饼子渣,看不清颜色,枳实赶紧去拍陈三的背,叫陈三拉住了手,死命的往远了拽。 “不成,我闻不了这个味儿,快走!” 枳实面色一变,心中觉得大事不好,扶起陈三来,只来得及拿小鼎,踉跄着走出了十分远的距离,就听自己刚刚来的方向一声精喜的呼声:“有人烤小鸟!” 枳实咬住了唇,扶着陈三在路边儿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在心里思考着要去哪儿找水给陈三喝,陈三拍她的手,同她道:“先别停,快找地方藏起来!” 枳实点了头,艰难的扶着陈三站起来,往树林里踉踉跄跄的走,由着陈三拦着他一块儿蹲在草丛中。 就听外头一声粗犷洪亮的声音道:“大哥!这儿有人!” 第三十三章八宝豆 枳实猛地闭眼,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拉着陈三便跑起来,一头扎进林子深处去。 那喊话的人一间他俩跑了,也不在等着他口中的‘大哥’过来,提一口气就追着他俩跑起来。 枳实跑的本还算快,但如今带了一个人又不一样,没跑了几步就被人拎着脖领子给拎起来,双脚悬空,然后眼前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就被人扔在地上,身边躺着陈三。 枳实晕头转向的捂住自己腹前的包袱,那人一看咧嘴便笑,伸出手来指着枳实,回头同后面那个后赶上来的人说道:“大哥,你瞧,这小娘子还怀孕了!” 枳实一愣,心中凝重着拧着,赶忙死死的捂住了肚子,那追他们的人哈哈大笑,后赶来的也跟着笑。 笑得枳实心里面都发麻。 陈三爬起来,挣扎的挡在枳实的身前,伸出双臂半蹲着,身子摇摇欲坠。 枳实见这样连忙扶住他,搭着他的肩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陈三支撑不住的倒下了。 陈三坐倒在地上,枳实下了死力气也没有把人拉起来,反倒是那两个男人一把拉起了陈三。 “我说小哥,你怎么回事?娘子有孕了还带着她出来逃难?要是不小心生在路上了又要怎么好?” 枳实狠狠的吞口水,基本在那男子提起陈三的瞬间就去拉他,陈三被那男人给拉的左右摇摆,连带着枳实也踉踉跄跄的脚底打滑。 那另一个人原本掖着手抱着肩膀在一边看热闹,看见枳实这样拼了命的架势,也不再袖手旁观,狞笑着一把把枳实拉到身边,粗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一看好一张清秀的小脸。 他先是眼前一亮,紧接着就是遗憾,这样好颜色,怎的肚子揣了一个娃娃?想到这里,一下就把枳实扔出去,虎着脸叫了一声另一个人, 那拉着陈三的人闻言也把陈三给扔回去,与大哥对视了一眼知道什么意思,拍着手道:“今天可真是晦气,一共就抓了两个人男的病恹恹一个弱鸡,女的还揣着个大肚子!” ‘大哥’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厌烦两个字写在了脸上,一边转过身走了,一便道:“走吧。赶路要紧,咱们还得去西安府呢。” 枳实叫抛出来赶紧往陈三那边去,接了陈三在怀里听见那两个说他生病的话,心里面就像是被一把刀豁开了一个口子似的,自己还迷迷蒙蒙的不知道,陈三遮掩了她也就信了,她当真是糊涂的长了个狗脑子! 那两个人说笑着背着手走远了,枳实小心的扶起陈三,陈三面上都是痛苦的神色,满面尽是豆大的汗珠,身上脸上沾的都是细碎潮湿的泥土,枳实拿袖子胡乱的抹下去,看见他眯着眼睛微弱的喘着气,面色黄成十分唬人的样子。 枳实原本想安慰着说两句什么,但见了陈三这个样子,心里面就像是扎了一根刺,正好钉住了她的舌头,把舌头跟心全都定在一起。 慌乱无章的心跳一点一点的平缓下来,仿佛这世界间原本嘈杂的声响全都不见了,耳旁再也听不到惨叫和绝望的哭泣,就只有风清朗日,这一日就只是一个寻常晴好的天。 陈三睁开眼睛,眉头拧成一个扣,看着枳实看自己的眼神,让觉得自己就跟一个死人似的。 他给枳实使眼神,想要问他那两个人走了没有,可是枳实眼睛看着他就像是透过他看着旁的,跟个睁眼瞎子没有半点区别!陈三急的只能夹紧后庭。 肚子疼的他眼睛只能睁开一点儿,小心翼翼的拿余光瞟一眼还有没有旁人的踪迹,一见没有旁人,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的爬起来。 跳着脚把辫子绕到脖子后边儿,来不及跟枳实说话,只意思意思拿手指节敲了她的额头。 赶紧去草丛后面解开了裤子,蹲下身子痛痛快快的便开始方便,把枳实惊得嘴巴都阖不上。 陈三一边一泻千里一边摇头晃脑的得意,那辫子捂住鼻子道:“你可真是太聪明了,竟然晓得扮孕妇,还别说,你装的还真像,要不然咱们俩可就要叫他们给抓走了!” 枳实还保持着手臂半抬的尴尬动作,听着陈三说完了这句话,才心中大定,把胳膊手缓缓的放下,可是胳膊跟手放下之后,脊背却跟着弯了,枳实尝试着想坐直,试了好几下竟不能!接踵而来的便是潮水一般的委屈,连她也说不清楚来处,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就把这点委屈放进心里了,只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这么脆,脆的几乎都要让这些委屈,这些被人欺负之后苟且偷生,像狗一样享受完劫后余生的快感之后的失落,这些情绪,要把枳实给淹没了。 陈三一边用草叶和干树皮清理一边兀自不觉的道:“你说说,这都什么年头了?那两个男的怎的还那样壮呢?莫不是吃人肉了!真是的,大家哪儿还是人呢?” 说完了站起来,捂住火辣辣的后庭连连吸气:“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你身上没有什么不对罢?” 枳实动了动嘴角,拍拍沾满泥土的手站起身,胡乱摇头道:“没有,你怎么样?” 陈三招了招手,叫枳实扶着他之后才道:“我觉得还成,只是要是能够喝点水就好了。” 枳实点了点头,眼睛在地上还剩下一点儿水的水坑里瞟了几眼,然后很快的又把眼睛别开。 陈三道:“不晓得喝了这些泥坑里的水会怎么样,要是对身体没有妨碍,喝一些也不妨事。” 枳实没有点头,道:“可谁知走在前面的人拿这些水干什么了呢?” 陈三点着头深觉有理,由着枳实带着她走的远离方才方便的地方在又招招手是以只是坐下。 枳实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外没人,小心的解开衣裳从那包袱里掏出来两块干饼子,递给陈三一块道:“吃吧,这是最后的干粮了。” 陈三手上一顿,看着手中的干粮一时间不忍下口了,抬眼看枳实狠狠一口把饼子咬下一大口,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些底气了。 枳实道:“吃完这些,咱们就没得选择了,只能跟那些灾民一样,靠着吃奇怪的东西为生了。” 陈三点头,学着枳实的样子狠狠的对着饼子咬一口,抬头看蓝洼洼的天。 “过去咱们在府里的时候也吃饼,你记不记得?我娘有时候蒸苞谷面子的饼,还要细细的酱一点小菜佐着吃,冷不丁的吃一顿,也挺香。” 他说着胡乱的把嚼了满口但就是嚼不烂的饼子抻着脖子咽下,道:“咱们总吃八宝豆,是拿花生青豆松子儿核桃还有杏仁儿拿盐炒的,炒完了呢要浸油,浸的要是芝麻油,拿黄豆酱抄了浓浓一碗鸡蛋,拌上豆子就是一道地道的八宝豆!” 他说着,又狠狠的咬了一口饼子,这一回吃的香甜的多,就好像他说完了心里面想的八宝豆,就实实在在的吃了一口似的。 陈三过去过的比枳实金贵,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够不容易了。 枳实见他仰着脖子的样子赶紧跟着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蒲公英 那一整夜的雨下的不够,也不是时候。 从冬日到夏至,浑没有下过一滴雨,虽说那一晚雨势瓢泼,但还是没有润泽的了土地,耕地上的裂纹还是有一指多宽,这期间还不知道浇病浇死了多少人,引得大家怨声载道。这些民怨也许被神仙听到了,老天爷也知道下雨一点用也没有,索性便烈日高照,晒得万物枯萎,把人间真真弄作个无间地狱的模样。 但那一点雨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起,虽然总的来说,民众对于这场雨骂声比笑声多,但好在催发着已经快要被灾民们撸秃了的树枝又有柔嫩的新叶长出来,可以支撑着灾民们再活上三五七天,这样就算烈日当空,就连树下青黄不接的阴影里,也渐渐能看的见一些绿意了。 枳实跟陈三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走了七八日,是一边啃草根一边目睹着这些挺过来的。 在接近西安府的一个小镇子大门口枳实跟陈三不得不停下了脚,因为陈三病的更重了。 陈三虽然已经不在腹泻,但瘦的就只剩下一把骨头,叫枳实找了根破绳子把她背在背上走了两三天了,今日是实在不成了。 陈三在枳实身后面,面上黄土似的,攥着自己的手腕子比对着自己的辫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叫了声枳实道:“妹子,停下来罢!” 枳实早已经走的摇摇欲坠,灰头土脸的混迹在一堆灾民里面,猫着腰住着一根大棍子左摇右摆,不时的就要被人撞一下,陈三说这句话时她正好有些走不动了。 她急急的喘了几口气,拨开接踵摩肩的人群,用了大力气钻出去,走到路边,找了一个没有记号的空地,解开绳子把陈三放下来了。 陈三躺在地上,肚子拢起来好大一块,叫这么一折腾,脸上又是一片白,额角的汗珠子有豆子那么大,咬着牙不敢呼出痛来。 枳实安顿好了陈三才坐下。 拿黑漆漆的手掌拢了拢头发,露出来的脸上也全都是一片脏污,只要不细心看她的衣服样式,任谁也难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的。 陈三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枳实,心里面不知怎的翻涌出一阵酸。枳实看着陈三也是。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瘦的这么快,每一天早上睁开眼睛都比前一天变了一个样子,问他自己他偏偏还不觉得,肚子涨的跟个皮球似的,里面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 枳实甩甩糊在脖颈上的乱发,往远处望了望。 尘土飞扬着,绿色不在鲜艳,远处近处所有的树,树皮都没有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从哪儿聚集过来的,肩膀挨着肩膀,脸上是一样的污秽,男人女人全都是一个样,一样的瘦,无非高一些矮一些。 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只有叹气声,连哭声都不再有,一个人只剩下一条命一口气,不时的倒下一个,其他人就踩着倒下的继续往前走,没有人拉一把拽一把,只有些饿得急了,还想活下去的停下来,把人拽到空地上,很快的,这个人就被分没了。 这样的场景,就是地狱。 枳实把自己的领口扯开一点,望着蓝的发青的天空,看着丝丝绕绕的白云,发着呆想着傅瑾年。 月白色袍子,干净体面,眉眼间尽是慈悲,她想着想着,那一小片云也真的变成傅瑾年了。 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看着某一件东西发呆,运气好的话每天都能看得见他,只是有时候他是地上的石头,有时候他是地上已经被分吃干净的老鼠皮,有时候,他是坐在她身边的旁的人。 但是枳实总喜欢看天,天上的傅瑾年离他最远,同样也最干净,纤尘不染,衣袂纷飞,如同他记忆里面的一样,对她笑着,笑里面是温和的疏远,眼中有些难以压抑的情感,若有若无的叫人总也看不真切,总是让人心里面有些难以触及的希望,难以言喻的欢愉。 陈三渐渐的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应该会有什么下场,知道自己一定就要死了。 外界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耳畔皆是嗡嗡的噪声,他的手无意识的摸上自己脖颈上的系带,捋着线摸到那个干瘪下去的锦囊。 说起胡话来:“我不能死的,我也能过上好日子,我日后要当大厨的,不能死在这儿,我得跟沈师傅学厨,学成了还得娶媳妇儿生孩子,还得过上好日子!” 枳实听见他说,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看着他亮的吓人的眼睛,心里面觉得陈三是要不成了,睛里含着泪水,握住了陈三的手。 旁边或坐或卧的人都投来几许目光,轻飘飘的在他俩身上打了一个转儿,又麻木的移开。 陈三知道枳实不信,反握住她的手,殷殷切切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不信呢?我们家祖上是御厨,给康熙爷做过饭的!我娘给我找了做卤菜的大师傅,姓沈,叫沈在山!给我安排了叫我跟着他学厨,当学徒!叫我日后也成一个大厨!他们要去京城给太后娘娘做菜!我跟着去了我也是大厨了!” 枳实脑仁儿疼,已经分辨不出来陈三说的话是真的还会他糊涂的臆想,拍着陈三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咱们去找大厨,咱们去京城,娶媳妇,过好日子。” 那若有若无望过来的目光到这时才消散尽了。 大家以为这二人不过是将死只时说的胡话,做的美梦,全都回过神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枳实缓缓吐出一口酸涩的气,胸中闷闷钝疼,看着陈三青筋暴起的手,泪水滩涂的流了一脸,变成浑浊黑色的泪水,砸到同样黑色的土地上。 陈三还不甘心,继续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怎的就不信我呢?他们若是按照说好的日子启程,这几日就要到西安府了,就算是不在这处修整也要露宿两天,你带我去找他们,有我娘的关系在,他们一点会救我的命的!” 枳实顺言安慰道:“是是,我领你去找,你说了这许多,赶紧歇一会儿。” 说着,在脚底下拔了一根草,递到眼前看清是一片蒲公英叶子,用手搓搓上面的土,塞进陈三的嘴里。 陈三半举着的手一点一点缓缓的放下,望着灼目的阳光,眼底的火一点一点的熄灭,化作了一汪苦痛的泪水,顺着眼角汩汩的流下。 他嘴里呢喃着:“我说的是真的,信就在我的锦囊里面。” 他这话说的声音很小,只有枳实听了一个隐约,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面也当不得真,便安抚道:“你放心吧,咱俩马上就要到西安府了。” 第三十五章黄土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暮色四合,天光渐暗,灾民们一半儿进了城,一半儿同枳实他俩一半留在城外过夜。 枳实取出包袱里面的衣裳,一件垫在陈三身下,一件盖在陈三身上,自己在温热的余晖里捡了树枝生了火,那小鼎舀了点水架在火上烧。 旁的吃的没有了,地上的杂草野菜也只是寥寥,全都搜罗起来也没有多少,且叶片污秽,还不若单喝热水。 到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荒凉景象,漫天满眼都是黄土,原本覆盖在黄土上面肥沃的黑土,已经叫太阳和雨水不知道带到那里去了。 “要是再恢复往日光景可能要十几年。” 枳实旁边的人说。 走了一天的路,大家歇了一会儿卸下一天的疲惫渐渐的都打开了话匣子。 有的去河边清理手脸,有的同枳实一般升火做饭,有的便一边扣地上的黄土吃一边说闲话。 枳实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树枝,拢着膝头叹气,看一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陈三,拿指甲盖也扣一点黄土放进嘴里吃。 黄土的味道有些像灰,但是比灰更涩,还比想象中的要更干,放进进口里很难聚集成在舌头上更小的一撮,反而是与口水混合着遍布了口腔各处。 枳实不喜欢,但是没有吐出去。 小鼎里面的热水已经冒起丝丝白气,陈三有些痛苦的皱眉闷哼,枳实无能为力,只得安抚的拍拍他,虽说无关痛痒但到底还是能让她自己觉得有效用的。 一个人有些安慰总好的过两个人全都束手无措的苦熬。 水很快就烧好了,枳实没有再吃黄土,她已经饿过劲儿了,喝了水之后清理了一下,便靠着陈三眯起来。 灾年里面的星星总是分外亮的,亮的渗人,反而月亮很少露面,是故便夜夜似昨夜的黑。 枳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听着仅存的还没有被吃光的虫子们的叫声,头下面枕着自己跟陈萨安身立命的小鼎,靠的离陈三紧紧的,听着他的呼吸浅眠。 更多的人都睡觉了,但枳实不敢放松警惕,一边休息一边侧着耳朵认真的注意着四周的声响。 没想到还真的有声音。 先是细小的交谈,在成片的呼吸声中听起来模糊的紧,接着就是女人压抑的惊呼还有男人的低笑,枳实有些皱眉,听着接踵而来的这种每到一个地方每晚睡觉都会听到的声音,觉得心里面膈应的不行。 那边的声音很快的就消弭了下去,枳实还是耳朵根儿发热,听着从那边走过来的脚步声,用胳膊把脸遮掩住,屏着呼吸打算等着这人走开之后再动作,可不想,那足音走走停停,衣袂皴擦着放的很轻。 枳实眉头一皱,不知为何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那脚步声愈发的进了,枳实有些紧张的握紧了拳头,把身子蜷成虾米。 她的手握紧了头下面枕着的小鼎,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有人过来就用这个鼎砸按个人的头,可是还没有等她动作,那个脚步声突然疾走了两下,伸手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枳实两只脚拖在地上,手腕被高高的拉起,变成了被一个人半拉着手吊起来的样子,枳实剧烈的挣扎着,大声的呼喊救命,但是却没有人来救她。 有的枳实爬起来看了一眼,有的干脆翻了个身继续睡,那人见枳实叫人原本还有些惧,一见没有人救她。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哈哈大笑着叫来了后面蹑手蹑脚的同伴。那同伴迅速的跑过来,一把拉住了枳实的另一只手。 枳实急的喊得更大声,用脚踢踹他们的腿,但是他们两个都撞得像是头牛似的,分明就是不可倾覆的肉山。 枳实连连叫陈三,陈三仿佛陷入了梦魇,看样子是在挣扎着,但就是醒不过来。 那为首的道:“大哥,你瞧瞧,我就说肯定能找见没有主的吧?你不还不信!这个留给我可没有你的份儿了!” 那另一个面上带着疯狂的笑意,道:“方才那个小娘们儿已经够味儿了,怎么说我也留了一个种,这个就给你,赶紧的,你要是觉得在此地放不开就带走。” 那人抹了抹嘴道:“现在还用偷偷摸摸的?这次小娘们儿是没有主儿的,就在这儿!我早就已经等不及了!” 说着一脚踹上了枳实的肚子,枳实吃痛,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痛,嘴里的呼救声戛然而止,被那个男人扔在地上蜷着身子,痛苦的只能发得出闷哼。 那两个男人一个按住了枳实的双手,一个开始解枳实的衣裳,枳实缓过劲儿来又开始手脚并用的挣扎,但是肩膀上还是露出来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枳实像离水的鱼一样挣扎,那两个男的笑得愈发的大声,为首的男人半跪在地上正要动作,面上狂喜的表情突然一滞,随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他倒地之后,背后露出来个诡异的身影,双手举着方才枳实枕在头下的小鼎,上面还淋淋漓漓的往下滴着什么。 枳实吐出含在嘴里的一口气,发出一声简短的气音,那是陈三。 陈三剧烈的喘息着,方才一连串迅速的动作已经给他本来就不堪重负的身体带来了杀伤性的打击,他脚下有些不稳,身体摇摇晃晃着,高举在头顶的小鼎也扑通一声砸在了晒得干透的黄土地上,那男人倒在地上没有起来,反而是把这她的手的那个人起来了,怒吼一声三两步冲向陈三,一拳打在陈三的面门上。 陈三吃了重击仰面倒在地上,幸而那人没有接着来打陈三,去小心翼翼的把同伴扶起身,枳实得到机会,胡乱的把衣裳陇上,连滚带爬的过去到陈三身边。 陈三半张脸都是血,眼睛都有些涣散了,但心里还是有些满足的,他高兴自己真的救了枳实,没有跟那些难民一样趴在地上装死,就跟自己真的就是枳实的哥哥似的。 心里面正高兴,就看见枳实一张装满苦痛的脸,他突然又不高兴了,反而有些懊恼起来。 第三十六章血 陈三一把扯下了在病中看的跟命一样重的那个锦囊,胡乱的塞进枳实的手中,推着她叫她离自己远一点。 枳实叫他猛然的一推,不留神倒在地上,就见放在自己跪坐的地方砸下了一块石头。 陈三推开她,自己来不及躲,叫这块石头给砸了一个正着,枳实惨叫一声冲上去,却被个人给绊了一脚,趴在地上起不来。 她听见陈三的惨叫,听见那个可怕的男人的叫骂声,脑子里面一片漆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那男人正骑在陈三的身上一下一下的抡拳头!枳实爬起来想要跑过去,就听见陈三喊:“枳实快走!快走!咱们俩不能都死在这儿!” 枳实不管不顾的跑过去,捡起来那块石头用尽全部力气砸到那男人身上,那男人猛的受了这么一下,呼痛着倒向了一边。 枳实连忙去扶陈三,陈三却一把推开枳实,满头都是血,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抱起来那块石头一下一下死命的砸向那倒在地上被砸懵了的男人,哭着喊着,那男人也惨叫着,不知到底是砸了多久,那男人没有了声音。 枳实怕的手脚冰冷、瑟瑟发抖,等那男人举起来的手也无力的垂下,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打了一个冷颤,见四周的人们都已经站起来神情不善的看着他们俩,才连忙拉着陈三死命的跑了。 两个人都劫后余生,浑身都是伤痕,枳实只觉得冷风呼呼的往自己的嗓子里面灌着,面前的树不停的往后飞速的倒退着,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过。 跑了很久很久,久的自己的每一个喘息都扯着嗓子嘶嘶拉拉的疼,久的陈三终于把自己生命最后一点的火焰给燃烧殆尽,枳实猛地被肉体倒地的距离一拉,半个身子都是一沉,双脚悬空着在空中被甩了一个回旋儿,才重重的撞在一颗树上。 枳实闷哼一声,木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爬起来一看陈三眼睛都已经闭上了。 枳实心中一紧,赶紧将陈三扶着半躺在自己腿上,这一扶在发现原来陈三出了多少的血,他的整个肩膀几乎都湿透了,头枕在枳实的胸口上,枳实的胸口猛然间就湿了一个透。 陈三胸口剧烈的起伏,但脸上的血色却只有一点点。 枳实无助的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陈三猛地咳嗽了一阵,头上的血流的更加汹涌。 陈三冰凉无力的手缓缓的覆盖上枳实的手背,轻的就像是羽毛一般。 陈三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说的话其实是真的,我娘真的给我安排了大厨,给我安排了出路。” 枳实猛地点头,陈三继续道:“写的凭证信件就在我给你的锦囊里面。” 枳实哭的说不出来话,便只一昧的点头,陈三又接着道:“我没有说谎,你相信我。” 枳实哽咽道:“我相信你。” 陈三缓缓的笑,心脏也跳的不在剧烈,他抽回自己的手按住自己隆起的肚子,认认真真的在上面摸了摸。 “我觉得我肚子里应该不是虫子。你觉得呢?” 枳实泣不成声,在黑暗里用手触摸着他头上的伤口,然后望向用自己的手掌把他的血止住。 但是动作好像触及了陈三的伤口,他轻轻的‘嘶’了一下。 枳实与连忙手足无措的把手拿开。 陈三过了一会儿道:“枳实,我同你说,我不是为了救你才死的,是我得了病,原本也快要死了,你别怪自己,你记住这个好不好?” 枳实连连点头,但又想起来在黑夜里陈三看不见她的动作,闷闷的‘嗯’了一声。 陈三有气无力的笑。 “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了,你晓得吗?” 枳实道:“我知道。” 黑夜里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枳实的啜泣还有陈三若有若无的呼吸。 陈三瞪大了眼睛,使劲儿的看,但就是看不见一点儿光,他用力的看了半晌,看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才放弃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瞎了,他突然间想起了大少爷,又突然间想起了自己的娘,这么一想起来,心里面就不是个滋味儿,有点害怕,有点不甘心,有点委屈,还有点坦然。 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陈三狠狠的吞咽了一下,又缓了半天才说出来话。 “枳实,我要死了,我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枳实隐去哭音,殷切道:”你说,你说什么我都记着。” 陈三咧咧嘴角笑了笑,笑了两下又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好笑的,嘴角渐渐的垂下去,再也没有力气提起来。 他道:“枳实,大少爷的事儿,咱们这样当奴才的人是管不了的。咱们没见过世面,咱们知道的理不一定就是真的理,你知道吗,皇帝老儿用的锄头不是金的,他也不天天吃饺子,其实我家祖宗不过是给康熙爷做饭的大厨烧火的,其实枳实,咱们什么也不是,你能不能听我的话,别往京城走了。” 枳实咬住了嘴唇,一时间却没有话说,陈三静默等了半晌,扑哧一笑,自己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可能答应我,也不可能怀疑自己,更加不会退缩,但是你就不能想想吗?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条路的,大少爷发配去了荆州,你就算非得要报恩,你跟去荆州不就得了吗?你有手艺,人又刚强,自己做点小生意,帮扶着大少爷不也报了他的恩了吗?你为什么就非得认死理儿呢?” 枳实缓缓道:“我的命是大少爷救的,我就算是为了这个恩情,也要堂堂正正的把大少爷救出来,还让他一尘不染的,还能跟以前一样。” 陈三一愣。 他忘了,大少爷同枳实是一样的。 耳旁突然间就拂过了一阵清风,身体不再疼痛发沉,整个人轻的好像要飘起来。 他不成了,他自己知道。 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眼突然间又能看见了,他看见离他很远的树梢间漏出来一线天,星子璀璨,天空碧蓝。 他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平缓了,想说的话一点一点的流淌出来,她听见自己问:“枳实,我知道你这人跟一般的小姑娘、不,不一样……你是打小苦过来的,自小什么样的人……都……都见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三十七章河水 陈三的呼吸一下子就没有了。 枳实猛地身上一僵,缓缓的把头靠在陈三的肩膀上,感受着他冰凉的体温,任由泪水倾斜着,然后发出像是小兽一样的哀嚎。 陈三的手垂下去,枳实抱着他的身体拼命的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想说一句什么,想要回答他的问题却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想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眼睛已经肿的像个核桃了。 枳实哭的嗓子嘶哑,甚至发不出更大声音,她哭到这样的时候,便不再哭了,天色已经有些泛白了,她还得去把陈三埋了,再哭下去,就没有力气了。 抹了一把脸,头晕目眩的站起来,去水位低的都能看得清河底的鹅卵石的河边喝了两口水。 水是不干净的,是带着铁锈的味道,带着腥臭味的,喝在嘴里发苦,咽下去的时候就像是咽血一般。 但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无疑又是清凉的。 枳实头脑昏沉,捧了两把水洗洗脸,冰凉的水触碰到眼睛的时候,短暂的舒适叫枳实忍不住叹出气来。 ‘日后再也不会哭了’枳实心想。 她起身正要离去,却突然眯着眼睛看清照在河水上面自己的倒影。 那还是她吗?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捧草,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清楚的能看见那是泪痕,衣裳上的花样早就污了,看不见原本的样色,指挥有些发愣。 方才在河水里洗干净的手覆上自己的面颊,白生生又纤细跟她的脸完全就是两个样子,别说他自己,就是任谁来看,也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手这脸长在一个人的身上。 枳实嘴角动了动,缓慢的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触到自己的头发的一刹那,她的手甚至抖了一下。 这根本就像是一把枯草,滞手的脸树皮还不如,她有些慌了,像是身上落了虫子似的赶紧拍拍身上的灰土,可是那些灰土哪里还能够拍得下来,已经这么久,早已经浸透衣裳纹理,内内外外像是一层泥壳。 明明大家都是这样,可枳实还是觉得有点难堪。 以前的体面,全都没有了。 现在她都不如一个小要饭的,诚然,她连饭都要不到。 她不禁在想,如果傅瑾年现在出现,出现在她的身边,看见她这个样子还会不会认得她,如果知道了是她还会不会跟她说话,会不会救她,会不会拉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枳实摇摇头,把这样荒诞的想法摇出脑袋,因为刚哭过而变得虚弱的一张脸上热的火烧火燎。 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明明对谁都不好!她怎么能肖想她来到他身边?他那样爱干净,叫他过的跟她一样,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到处跑。恐怕比让他死还难受。 可她不一样,她可以脏一点,甚至血气盖顶斧钺加身,断手断脚闹得鸡飞狗跳,这些她都可以忍受,但是一定要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要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如此这般,仅此而已。 枳实缓缓的蹲下身子,看着荡漾水纹里自己逐渐模糊的脸,心里面失落的很,缓缓的舀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任由水流小蛇一样蜿蜒的流进脖颈里,激的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甩一甩手,快速利落的洗起脸来。 陈三还兀自在那边倒着,等着她去掩埋收拾,可她却还在这里想着傅瑾年,枳实在心里骂自己没有良心,拍拍自己已经不再被污秽覆盖着的脸,深深的提一口气,身上又有了力气。 幸好陈三躺着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枳实把袖子撸起来,转过身,却突然定住了。 他身后有一个男人,就如同那一日在破庙里一般,鼻子尖儿马上就要触到她了,见她转身过来猛地瞪大了眼睛,枳实打了一个激灵,快手快脚的往这人腿上踹了一脚,也来不及去管陈三,找了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枳实在前面跑,那人就在后面追,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只有眼睛渗人的亮。 枳实不断地跑不断的回头望着那个人,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刀锃亮的刀脚底下更加使力。 枳实瞳孔猛地一缩,这人的样子已经不像是要对她图谋不轨,反而像是在捕猎!他分明就是想要吃了她!枳实用力的喘着,脚下渐软,跑的愈发的不得力,容是她心里面再怕也没有一点效用,那人一声不吭的穷追不舍着。 枳实眼里渐渐模糊,难道她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滚烫的泪水飞在冷风中渐渐的失去温度,枳实不断的在生长杂乱的大树间绕来绕去,某一个转身的瞬间终于看见那人摔倒在地的样子。 枳实咬了咬牙,扭过身子往一个崎岖的小路上跑去,能不能躲得过全靠这一程!眼前的场景在上下的摇晃着,太阳渐渐的升了起来,可是却照见一片氤氲的雾气,一间破败的小庙在她的视野里渐渐清晰。 枳实勉力的跑了这么久,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没有在追着她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拼着最后的力气跑进那间小庙里,手脚利落的关上了门,脱力的倚靠着那还能算是门框的,并不坚实的用来遮蔽身形的木头,缓缓的身体下滑,喘着粗气低下了头。 手臂上浅浅的刺痛了一下,枳实从袖子里摸出那枚银簪子。 梅花的纹路有些乌了,但是间端还在清晨微凉的晨曦里闪着耀目的光。 这是她偷偷的磨得,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保自己一命。枳实的指尖小心翼翼的在还带着体温的簪子上,顺着纹路摸索着。 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把簪子抵在自己的唇间。 突然,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枳实猛地提起一口气,攥紧了簪子在那只手的手背上狠狠的扎了一下。 随着一声惨叫,枳实远离了那只手,那只手的主人也踹到了门,持着尖刀进来了。 枳实的心砰砰的跳,眼泪没有意识的流出眼眶,她难以自抑的发着抖,好不容易在这一天终于变得有些柔和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只让她觉得晕眩。 那个男人的手背还在淌着血,但是他没有管,只是想是盯着自己的命一样的盯着枳实,他的脸色苍白,头和脸都是相对比较干净的,只是他的手跟枳实一样的发着抖。 第三十八章香灰 破败的庙里面尽是霉味儿,几缕倾泻下来的阳光里纤尘做舞,今天比前几日要凉爽。 枳实咬着牙想要忍住发抖,死死的盯住对面那个与他一样同样在发抖的男人。 男人道:“我要是你,我也不想死,但这个世上总要有人死,你也是其中一个,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要知道,这场灾难里面死的一定不能是我!” 他几乎是吼着,因为激动这一腔话语说的涂抹飞溅,拿着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枳实渐渐有了点底气,闻言冷笑道:“同样都是一条命一口气,我凭什么死?你凭什么活着?” 男人瞪大了眼睛,奔跑了半个晚上的疲惫与他癫狂的神情本来是不相符的,但是此时全都表现在了他眼底的红血丝里,与他这样的神情结合的浑然一气。 “你能比得上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从哪儿来吗?我从小就锦衣玉食的长大,食金咽玉!动辄无数人跟着我,就连手上破了一块皮都要请医问药,我三岁就能背千字文,十二岁就中了童生!你知道我再往上考是什么吗?秀才!我是有功名的人!我活下去还能考状元!我是体体面面的人!你一个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姑娘你凭什么跟我讲凭什么?你配吗?” 枳实冷静了下来,怕的鼻子发酸眼底发涩,强忍着泪水要流出来的酸涩,把脚往一边挪了挪。 那男人道:“这个世界上要死的人是有定数的,你死了就能够成就我,你别挣扎了!你乖乖的过来好吗?我已经跑了一夜了,我没有力气了,你就当做做好事,我好不容易我才下定决心,我要活下去!我肯做这样的事情,我还有大好的未来,我还要平步青云,你就过来能怎么样?你死了能怎么样?少了你一个这个世界就要分崩离析了吗?我已经这样了,你就认命吧!不要在挣扎了!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啊!” 那男人说着,迈步向前,逼得枳实连连后退,枳实握着那根银簪子,因为簪子太细,长指甲几乎全都陷进肉里。 枳实退无可退,一时间热气上涌,同那男人道:“没有什么是应不应该做的!你是孔家门生还笃信天命?就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考不上秀才!你以为你到底有多高贵?你明明就是自以为是!凭什么你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凭什么就要有人为了让你这样的蠹虫活下去牺牲自己?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吗?像是你说的,就算是你死了这个世界也是一样要存在下去的!你已经这样了,已经下定决心要吃人肉了,别人就要乖乖的给你吃吗?你这是草菅人命!这样想的人连畜生都不如!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头发是干净的,衣裳是干净的,你这样的人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吗?大家都是灾民,全都是一样的人,能活下来是一个人的本事,你要是不服你就像我们一样的活着给人看呀!你根本就是个蠢材!” “你给我闭嘴!” 男人说着,猛然间向枳实扑过去,枳实眼巴巴的看着那把见到带着呼啸的冷意向自己的身上袭来,手上攥紧了簪子想要拼死用簪子格一下,没想到脚下却突然一绊,眼前天旋地转,自己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了。 ‘噗嗤’枳实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声音却不是从她的身上传出来的。 枳实仰面躺在一张桌子上,那个刚才还癫狂着的男人的鼻子尖儿与他只有咫尺。 胸前是一阵闷痛,双手处不停的有温热的血淌下来,濡湿她的襟口,喷洒在她的脸上。 那个男人的眼球半突出来,喉咙里还发出‘咯咯’的声音,更多的鲜血冒着气泡从他的脖颈,从枳实握着的大半根没入男人气管的簪子和手的连接处,像是漏气的膀胱一样喷到枳实的脸上。 枳实猛地尖叫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男人推开。 男人面如金纸的后退了两步,手舞足蹈的坚持着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轰然倒地了。 枳实小心的上前去把还插在男人脖子上的簪子拔下来,颤抖着去试这人的鼻息。 没有了。 枳实猛地抽气,倒退十余步,又被个东西给绊倒,半个身子都仰倒在那桌面上。 枳实剧烈的呼吸,突然捂着嘴发了恶心,弯着腰大声的呕吐起来。 这个世道,人还是人吗? 枳实瘦弱的身体倚在神案上晃了一下,这里原本供奉的是财神,现在神像早就被人推到了,连香炉里的香灰都被人掏出来吃光了。 有一具尸体就倒在神案下面,就是它绊了枳实一下,让原本就惊怒虚弱的枳实趴在了没有神的神座前面。 破庙外面还有很多人的尸体,久日干旱,大片广袤的土地都成了人间地狱。 见了太多的人死去,枳实都已经麻木了。她刚刚从死亡中挣脱,带着一身的鲜血,那些关于“人”的困惑盘踞在她的心里,她也根本无暇去想,她要逃命,要活下去,她还有一定要做的事。 傅瑾年送她的银簪子她一直贴身保护着,就在刚刚,她用那根簪子扎死了那个想要吃她的“人”。 那一幕就在她的脑海中重现,血从男人的脖子里喷了出来,溅了她一手一脸,她看着那些血,连眼中的世界都变成了红色的。 狰狞着死去的人是红的,天是红的,地上的饿殍是红的,自己的手也是红的。 这是一个红色充斥的世界,在傅瑾年被官兵带走之后,她就一头栽了这样的一个世界,没人能庇护她,没人能遮蔽她。 像是一只从巢中掉落到了外面的雏鸟,她还活着,就只能只能无助地啼鸣。 枳实双手牢牢的握住了簪子,胸前的异物感叫她楞了一下,她平静的从胸口鼓起来那个小包里,摸出来那枚已经染上血色的锦囊,手指探进去摸到了那个陈三口中的书信。 原来陈三说的是真的,她抹了抹糊在眼睛上血污,眯着眼睛抖着手看着那些笺纸,想的也许是把它们吃下去垫自己的肚子。 第三十九章纸 陈三如果真的等到他口中说的那个时候,他就能是一个大厨学徒,被陈金娘子客客气气的送到他口中的沈大厨手中学艺,就如同他说的一样,沈大厨却因为要进京参加太后的寿宴甄选约他在京城相见,在西安府修整,正是这两日的时间。 看着这封信,枳实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如果变成了一个男人。 “至少,至少我走到京城的可能会多那么一点。只要我是一个男人,我是……陈三,我遭遇的危险就会少很多。” 枳实把手中的那张纸给攥的越来越紧,就仿佛魔怔了一般“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是陈三……我就能活下去吧,我要活着,我要给少爷伸冤,我要救少爷……我就只能是陈三。” 她呢喃着,脸上的没有任何表情,从她杀了人到现在,她都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太累了,累到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再动一下,所有的情感都在那双眼睛里,从困惑到妄想,到现在的自我催眠。 在这样的呢喃中,她的表情渐渐变得狂热了起来,这是绝境中她最后的出路。 她就好比浮在水面上,而这封信,这张纸,是她如今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枳实是少爷给她的名字,伴随着这个名字是那段笑语温存的时光,那一切都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所在,现在的她落魄无依身处险境,仅剩得能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就是救出被流放荆州的傅瑾年。 为了傅瑾年,她可以做任何事。 抱着带着血的银簪和路引,枳实的表情从带着一点虚弱喜悦的狂热,变成了哀伤,她的眼神再次黯淡,终于无声地恸哭了起来。 泪水从她脏污的脸上流下来,溜进她干裂的嘴唇,带走了她最后的软弱。 她在哭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空荡荡的,只有带着腐臭味道的风从破庙的门里吹来。 这个世界上能吃的东西,早就被人吃光了吧。 要变成一个男人,就要把自己的头发剃掉,后脑勺留一条辫子才是这个朝代男人们的样子。 被枳实捅死的男人在将死之际手中掉落的小刀,上面还带着它主人的血迹,枳实盯着那把刀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将它抬到自己的头顶,反手持刀,将锋利的刀刃从自己的发际线往后推去。 她能听见自己的头发被割断的声音。 一道鲜血从她的头顶流了下来,流过她消瘦肮脏的脸颊,流过她抿着的嘴唇。 青丝纠结成团,簌簌落下。 陈三再次恢复成了没有表情的样子。 只是那双眼睛里,似乎渐渐地有东西在点亮,带着能伤人的锋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枳实、不陈三,在彻底改装成男人之后回去了一趟方才跑来的树林,很幸运,在天亮之前死掉的男孩儿并没有被人给分食掉,可能有人顾忌他那诡异的拢起来的肚子,可能是没能走到这里。 陈三带上了傍身的武器,用那把尖刀勉强挖了一个坑,把无名的少年埋进去。望着少年已经长出半个指头长碎发的前额,还是楞了一下神的。 不知为何,陈三对这个无名男孩儿好像有一种无名的联系,她缓缓站起身,去水边沾湿了袖口,帮无名的男人擦掉脸上的脏污和血迹,然后用这一把刚才好像干了什么的小刀一点一点的挂去这个男孩儿头顶的头发。 仔仔细细不紧不慢,小心翼翼的把刮下的头发吹开,不让他们粘在这男孩儿黄的渗人的脸还有杂乱的眉毛中间。 陈三看着这张脸,最后一点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然后站起身来,用脚把刚才挖出来的土壤掩埋好。 又到了赶路的时间,灾民们三五成群的走过这个奇怪的男人身边,却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他的刀亮的渗人,泛出来的冷光里泛着新鲜的血色,她与他们不一样,虽然伤痕累累的,穿着破烂的衣裳,但是辫子是整洁的,眉目是清隽的,脸上手上都是白净的。 带着些文弱气,又带着些叫人过目难忘的狠劲儿,像是一条泛着血色的琴弦,还带这些文弱气,目光却是沉静的,冷冷清清的站在那里,可你若是打他的主意,下场就一定会很惨。 像一条弓着身子努力装成小树的蛇,他若是纠缠你,必定无休无止。 陈三在松软的土地上踩了踩,把那把刀就明晃晃的拿在手上,很自然的转了一个身,很快就混进了流民堆里,跟着他们一起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走在人群中,却是尤其的显眼。 背脊挺直着,就连那些特意被泥土覆盖的少女,饿的浑浑噩噩间,也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这个人。 陈三皱眉,从自己的衣角处割下来一条布,缠在刀刃上,小心的绑在手腕上。 那群一直用若有若无的目光打量他的人见他一直都是一个样子,终于觉得无趣转开了目光。 旁边两个相互搀扶的女人看了看这个略有些单薄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是没忍住搭了话。 “小哥,你是哪里人士?” 另一个见她说话赶紧拉她一把,用压抑的声音说:“你疯了,竟敢开口说话!当心被人听到!” 那女人被拉了一下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才扭捏道:“你怕什么,男人们昨天半夜就走了,他们要去焦家岗闹事,现在咱们这一片没有男人!” “吓!那万一就有呢?” “就算是有又怎么样,他们连去闹事去都不敢,还敢来打女人的主意?” 说着又上前两步,伸出手要拖陈三的袖子,陈三略皱一皱眉头,挣脱了这个女人的推拽,疾步向前去了。 那女人在后面苦苦叫了几声陈三不应,便掖着手高声喊了一句‘银样镴枪头!’ 陈三没有搭话,双手背在身后捏着自己有些细瘦的辫子梢,低下头沉思起来。 从袖子里面把一直细心护着的地图拿出来看一回,找准了焦家岗的地方,着意绕过去赶紧到官道上。 沈再山不晓得走到哪里了。 若是他还没到,自己就只能在这儿等着,要是已经走远了,自己就要跟上去。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到底怎么才能知道沈再山在哪儿呢?陈三有些烦躁的用鼻子呼出一口气,阖了阖眼睛,把地图折好了塞回袖子里。 那自己也只能取官道,跟那位沈大厨在京城集合了。 第四十章树根 陈三反复比对过地图上的路线,还有自己面前被雨水浇透的泥泞不堪的土路,叹息着展开紧皱的眉宇,疲惫的揉了揉。 明明是旱灾年,却又下起了雨,且一下起来就遮云蔽日连绵不绝,雨势如同盆泼瓢倾。 陈三才走了一个上午的路,便不得不随着大家的步伐歇在这里了。 有人生了一堆火,陈三借着那点微末的热意烤干了衣裳,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预兆。 庙里面最大限度的急了足够多的人,陈三盘着腿向着门坐,连一个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刚进来的时候还都细细俣俣的说着话,闲话着这场雨过后总有些吃的从土里冒出来,饮水的事情也解决了,还有女声居多的极少高声的声音里,说着什么好看之类的字眼,听得陈三渐渐的都有些烦,本来想着雨小一些就赶紧走出去,省的耽搁大事,可是没想到一个上午都过去了,别说是雨停,就连雨势小下来的兆头都没有,大家渐渐的都饿了,便安静的睡下了。 小庙里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堆人,陈三的眉头越皱越深,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有应有和的咕噜声,胃里面也跟着隐隐作痛。 陈三站起身来,往外头张了张天色,看不清是什么时辰,回过头看见自己刚才让出来的地方已经叫人家给占了,眉头一拧,抹抹头发一侧身迈进雨幕中去。 兹一迈进雨幕中,耳旁就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浑身几个呼吸间就被浸透,压的人脊背都忍不住往下弯。 陈三眼睛前面一片模糊,拿手掌在眉骨上搭了一个棚子,另一只手抹抹眼睛,吐出闯入嘴里冰冷的雨水辨明了方向便只顾闷着头走起来。 分不清先后,几乎是同时落下的雨滴打在陈三刚刚见到天日的脑门上,没有停留的,几乎是冲刷着她的脸下去,冰的他一阵的牙颤。已经被泥水浸透的衣裳在雨水的作用下渐渐的显出了些旧时的颜色和花样,泥水淌到她的脚下,在原本就污秽的地面上留下更加污秽的印子。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陈三的鞋子多次陷进泥里,陷得险些拔不出来,真真是举步维艰,他抖着肩膀走了好一会,眩晕一阵阵的泛上来,才终于受不住停在了一个树下。 虽说树叶子都不再茂密,但到底还是能够挡一下雨。 陈三撸了一把脸,往四处望了望,略喘了一口气,扶着树干等着这一阵晕眩过去,在心里面想这一回的雨下的比上一回大的多。 肚子里面泛出酸水来,酸的陈三想要呕吐,陈三赶紧伸出手接了雨水饮了一口。 冰凉的雨水划过咽喉落尽辘辘的肠胃,陈三的肚肠受用不住的颤了颤,发出一阵更加大的轰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陈三想。 她先是伸手从树上摘了几枝因为雨水的灌溉而变得恢复柔软坚韧的枝条,细细的编成一个帽子的形状,然后不断的摘下树枝来填满这个框子,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靠着树干坐下。 手上不停脑子也飞快的转动着。 雨下的这样大,他难走沈大厨一行一样难走,不论他们走到哪里,这对陈三来说无疑都是一个十分恰好的时机。 别人不能走的路他可以走!肚子里又是一阵刀缴的疼痛,陈三龇牙,手中的帽子正好编到最后一个节上,她阖了阖眼,忍住这份痛苦,把帽子最后一步稳稳的编好,然后利落的扣在了脑子上,回过身开始挖树根。 多数的雨水顺着他这顶粗陋的帽子的沿儿边滚落下来,陈三终于不用不停的抹脸也能够看的清东西了。 他心里面还是有点高兴,手上也觉得有力了起来。 他带着这把刀足够锋利,泥土也足够松软,陈三并没有耗费多大的力量,就看见了在泥土下面,雨水冲刷着露出来一点颜色的柳树跟。 接近树干的地方树根也是还有嫩的,只不过并不好挖,陈三用刀尖儿一点一点的把树根割掉,割了一小把才停下来。 然后靠着树干坐正,把那把树根冲洗干净,小心翼翼的放在口里面咬。 柳树根的味道还是可以接受的,并不想陈三饿极了挖地的时候想的那样鲜嫩多汁又甜又脆,反而有些发艮,还苦茵茵的,但是总算是能够嚼的动的东西。 陈三细细的用牙齿一点一点研磨着幼嫩的树根,好让东西到肚子里的时候更柔和一些,不会扎伤他糟糕的肠胃,于是一边闭着眼睛闭目养神,一边享受着口中这宝贵的味道。 过了一小会儿,陈三嚼完了一小节树根,终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手里紧紧的攥着那一小把食物,又踏上了去往官道的路程。 可能是由于这个简陋的帽子的作用,雨水那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好像离他远了一点儿了,不再那样劈头盖脸的像是直接打进她的脑子里一样,中间隔了点什么,他的心终于不再慌了,也终于有了些思考的机会了。 陈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企图能够保留一点体温,看着雾气蒙蒙的远方,眼底渐渐的清明起来,碧清眼眸里倒映着水蒙蒙的一片荒芜光景。 一个穿着女式衣裳的少年,眉目清冷身形纤长,头上顶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身子瘦的就剩下一个骨头架子,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少年,放在寻常,不知道的可能要以为是苦行僧又在矫情,但是这是灾年,像这样的人遍地都是,有的只剩下一口气,有的已经死了。 这诺大一个大清王朝,天圆地方,却先旱后涝,涝完了还不知道要如何。 陈三走了半晌实在是走不动,从路边捡了一根略粗一些的棍子,充作拐杖方觉得好了一些,陈三一步一崴的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上面,他坚持着小声的呢喃:“这是最后的机会,这是唯一的活路,如果错过了,我就没救了,大少爷就没救,全都完了。” 写着西安二字的城门口在陈三的眼中颠簸着靠近,陈三远远的看见那木漆的大门半颗心都放到肚子里。 第四十一章城墙 大雨渐渐的小下来,却依旧停留在那个淅淅沥沥的样子上,一开始泥泞的的道路上只有陈三一个人在,但是在陈三找了地方歇息了一晚之后,原本已经茫然停留下来的人们又陆陆续续的全都启程上路了。可能是看见了陈三敢为人先,也可能是如同陈三一般,不要命了。 雨势时时都有加大的意思,但又迟迟没有下来,就像是吊着人们,非要人们拿出点什么出来才肯给一个痛快。 大量的雨水注入街边的小流,陈年的淤泥经过日光暴晒又重新被大量的的水给翻起来,滚滚黄汤的向陈三前进的路线相反的方向流去。 人人都是饥饿的。 男人女人都在雨水中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姑娘们颤抖着相互搀扶,数量很少的男人们已经没有兴趣再将眼睛放到他们身上了。 除了饥饿之外,被污染的水源也在蚕食着人们的生命,雨水不堪喝,水沟里面倒是有水,可不说那奔腾远去的流势,不说那些在水流中每每冒头的细碎尖锐的什么东西,单说水流带走的那些还在翻腾的残缺手脚,苍白渗人的死人,也没有几个人会去喝那样的水。 在绵绵不绝的雨幕笼罩之下,人们连生火烧水都做不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了地上,从此生息断绝,人们越来越沉默,倒下的是尸体,在行走的分明也是尸体。 在这一片广阔静谧的土地,目之所及全都是死的。 只不过原来是红,现在是白的了。 从零星的几个人纠结成呼啦啦一大片,陈三却没有随着他们的方式作息,那张地图已经叫雨水浸透失了颜色,陈三却不敢打开那枚装着她命运的锦囊看看,只是越走越觉得心焦,越来越不敢放松。 白日里他就跟大多数行尸走肉一样,黑夜里,她孤身一个人往京城的方向走去,一路往北,不敢停歇。 还能坚持多久,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坚持,下一瞬就会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 就这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日夜,终于在一天走到了西安府。 西安府,这是过去的‘枳实’一辈子都不敢妄想的地方,可是如今,就这样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杵在她的面前,木漆的大门有些失色,还有些漆皮掉下来没来得及补上,斑斓的城门在披着陈三性命的陈三那瘦弱的躯体面前,显得格外‘巍峨高绝’。 原本那些还稀稀拉拉的远远跟着他的人全都不见了踪影,陈三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既不想也不用。 陈三缓缓的舒出一口气,仿佛成日以来的疲劳困顿还有饥饿虚弱全都被这口气给叹走了,被雨水冲刷的冰凉的躯体颤抖了一下,凉的渗人的手紧紧握了一下那短暂的陪伴了自己几日的手杖,然后整了整衣裳,把那跟木棒扔了出去。 木棒浸了水,落在大门口遮雨台下面那一小块干燥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有关于清脆的声音,陈金把自己头顶那不像样的帽子摘下,夹在两肋之间,缓缓的迈动步子,不叫自己显得狼狈,叫看门的士兵能少怀疑她。 可是出乎陈三所料,西安府这个州府的大门口竟然是没有守卫的,她默默的提了一口气。 城里面静谧的吓人,连一声狗叫都没有传出来,陈三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样的灾年,狗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陈三陆陆续续的挖了一些树根,这东西不当饱但好歹也算是给自己留下的一点安慰,他总是一边走一边嚼在嘴里,如今便是嘴里叼着半截树根子的样子。 陈三快步的走过没有炊烟升起的一座一座房屋,好奇的从窗子外面向里头看进去,发现无论是商铺还是民居竟然全都是空无一人。 陈三脚步顿下来,试探着一步一步的走向一间看起来很平整的屋子,从院墙外面看到木门上上了锁,陈三心里疑窦横生,又不惜浪费时间停下脚步,绕去另一边趴着窗子看。 里面的东西干净的很,且还有两株鲜灵灵的绿植,不像是没有人住的屋子。 陈三皱眉,从这家的墙上拖下来半截没人要的麻绳,利落的系在腰上,然后不客气的在小院里搜寻起能吃的东西来。 他如今还能这样走,其实单是凭一口气撑着的。他自己觉得自己行动迅速脑子灵光,其实外人看来却不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走得快,其实也只是在寻常挪动而已,脸上刚刚成为陈三的那种锐利已经变成了木然,脑子迟钝滞涩,做什么都是慢了半拍,整个人都是飘着的,他自己偏偏不觉得。 他的脸色白的近乎于透明,眼神涣散着,眼白已经浑浊成了说不清是红还是黄的颜色,他早就已经饿过了劲儿,感觉不到饿了。 其实,他如果能在路上稍微休息一下,就不用这样了。 院子里面一目了然,陈三搜寻了好半天都没有收获,半晌才回到街道上,重又走回了原本的路上。 城中的青砖地上留了一层水渍,陈三郁闷的把那个帽子又重新扣在脑子上,眼中扫过贴着一张红纸的公告栏,盯着看了半天,又把目光别开。 他的眼睛是停留在一个一个斗大的字上,可是脑子里却读不出来什么意思,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她虚浮着脚步却抓不住,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子,懊恼的察觉自己可能不识字了。 懊恼只是一个念头,就像是在那些肮脏的水流里面的碎石一样,冒了个头,然后很快的随着水流飘走,没有带来一点变化。 陈三又叹了一口气,一步三晃的在大街上走着。 那个不识字的念头,是陈三脑子里冒出来的最后一簇火花。 他这个贫瘠的身子,已经托不起来一个沉重的脑子,他低着头,无意识的看着脚底下的青砖,耳边再也没有雨声,听见的只有尖利的盲音。 地图上标记的路线,尤其是从西安城内到官道的这一段,早已经被他牢牢的记在了脑子里,在她一脚迈进来的一刹那就在脑子里演练了十几回。 这无意识,这时间便派上了用场。 第四十二章烤红薯 太黑了,也不知道是陈三眼前模糊还是真的就这样黑,他的下半身已经走得没有知觉了,陈三难以看见前面的路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下来,凉风从莫名的方向吹到陈三身上。陈三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数日雨水的浸泡已经发白了,且肿起来老高,里面有东西流出来,陈三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已经穿过了西安城,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官道上。 官道两侧的灌木上还长着鲜灵灵的叶子,他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三步并作两步靠过去想要撸上一把嚼两口。 可是却脚底下一滑,整个身子仰倒在那树枝尖利的灌木上。 陈三嗓子里发出一声短暂的类似于尖叫的气音,随后身子各处都传来带着麻痹感的刺痛,然后刚刚温热起来的身子就是一凉,他整个人倒在了泥水中了。 冰凉的泥水被这个猛然出现的庞然大物给激起层层涟漪。 陈三手掌里还攥着一把叶子。 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显示出愤怒的面容,半爬起身子在拳头在水里面激烈的砸着,溅的水花正正好好的全都扑到了陈三的脸上。 陈三想哭,但是他没有眼泪,就算他现在再迟钝也知道如今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他再不停下来,再不吃东西就要死掉了。 他愤怒的发泄着怒气,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人的声音。 就这样胡乱的在泥水里打滚着,就这样,在某一个拳头抬起来的瞬间,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能不走吗?不能的吧。 他像是一只落水狗,从泥坑里爬出来,甩了甩浑身上下脏污的水分,扑向一棵枝叶繁茂的小树,疯了一样的双手并用的撸下来成把的叶子,全都塞进自己的嘴里,凶狠的嚼了几下却被苦的把吃下去的都呕出来了。 陈三发疯了,把随身带着的那把刀也拿在手上,对着低矮的灌木疯狂的斩砍。 就在这个时候,陈三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手上的那把刀‘噗通’一声掉进水里,陈三颤抖着,闭着眼睛凭着自己的鼻子找到了方向。 他猛然间拔腿就跑,跑的连滚带爬,伤痕累累,在某一个摔倒的空档,他脑子陷入了一片漆黑。 眼睛一麻,眼前突然间出现了一双手。 骨节修长,浓纤合度,月白色衣袖上绣着三片竹叶。 不用再往上看他也知道是谁。 可是怎么偏偏,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她最惨的时候,他出现了呢?她张大了嘴,抽搐着把自己的手轻轻的放在那只手上,她的眼睛发热,仿佛随时都要流下泪来。 她不敢抬头,突然间想起来这时候自己应该是陈三的。 于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抽出那支已经沾了血但是后来被他细心的擦洗干净了的梅花银簪。 她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便是这时,眼前的白烟消散,他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唉,都这么晚了,要是早上多起一个时辰,我们今天就到了焦家岗了。” “我吃坏了肚子起不来,这也能怪我啊。” “红薯能吃了吧?” “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连红薯什么样能吃都不知道?现在这样是熟了,要吃烤出油的那种香啊,我估摸着还得等一刻。” “在这荒山野岭的就别讲究了,谁饿了先吃着,我这边水开了,一人一碗油炒面,喝完睡觉。” 隔着灌木丛,陈三听见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的对话,觉得自己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不,是从地狱到了传说中王母娘娘住的天庭。 听着烤红薯、油炒面这些词儿,她的肚子开始迫不及待地抗议着自己的空虚。 灌木丛外的空地上,一群汉子们围着火堆说着闲话,不远处突然发出的一阵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一个中年男人站起身,拿起一把式样特别的菜刀慢慢地走向了灌木丛。 “谁?出来!” 陈三抿了抿唇,于是那群人看见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头上脸上都是伤,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 “我……我就想换、换个红薯!”陈三鬼使神差的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先是一怔,随后就是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难堪。 那个男人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支银簪,光这一个动作就让人知道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听,你们说你们是厨子,我也是,我这有信,我要去京城找沈在山大厨学徒的,沈、沈大厨去了京城了……。” 他说这句话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什么歹人,颤抖的手和那双充满了渴求的眼睛能让人的心都变得柔软。 中年男人慢慢放下手里的刀,他定定地看着陈三,在他的身后,有人在高声问那边是有双头蛇还是蝎子精,怎么就勾着人让他回不来了。 “你不是要给沈再山当徒弟,你是要给沈福山当学徒,知道么?” 这么说着,男人一把抓起陈三的衣领,把他拖到了篝火的跟前。 “也是凑巧,你们猜我与见谁了?”男人拍了拍陈三的肩膀,没等大家问就自己回答自己道:“我跟你们说的那个学徒你们记得不?他娘的放他两天假就出了这事儿,我还以为他死了呢,没成想小兔崽子找来了!” 自称沈福山的厨子挥了一下手里的银簪:“要不是看见信物我都不敢认他了,当年挺白胖一个小子,第一次出远门就遭了大灾,好在还留着一条小命。” 陈三恍恍惚惚,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片刻之间她就成了一位大厨的学徒,眼前还多了一碗热乎乎的炒面糊糊。 这些大厨都是极豪爽之人,听说这个年轻人居然是老沈的学徒,千里之外赶来找他,叹几句义气,也就默认了陈三加入到他们之中。 “明日到了焦家岗得去找个大夫,看这小子一身的伤,将来莫留下病根才好。” “别,别去焦家岗!” 陈三的碗里的炒面已经喝的一干二净,他原本舔着碗听这些人闲聊,听到他们说要去焦家岗顿时就激动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你来 夜晚中无比耀目的篝火随着风不住的摇摆,照见陈三半张明半张暗的脸。 焦急的神色在他稚嫩的脸上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沈福山看看自己呆住的一众伙伴,一边大口的喝了口热水一边问道:“怎的了?焦家岗怎的了?” 陈三像是后怕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道:“我赶路的时间,听说有人要去焦家岗闹事,抢东西,打劫。” 沈福山动作停下来,惊疑不定的问:“你小子听清楚了?真的?” 陈三陈恳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沈福山也不在问了。 ‘噼啪’,篝火堆中有柴火叫烧的爆开,打破了短暂而又有些诡异的平静。 ‘啧’,另一个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人出声,陈三跟随着大家把目光转向他。 他的肩膀很窄,能看出他身体精瘦精瘦的,眼睛里透出精明,眉头却紧紧的皱着。 他用有些干瘪的手指捏了一根木棍仍进篝火里,叹了一口气,用带着些方言味道的官话道:“那老田怎么办?咱们不接他了?” 这群大厨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沈福山有些懊恼的摸了摸自己长出青头发茬子的额头,陈三看见他额头上爬上两条青色的细瘦的小蛇。 这时,从边上又凑过来一个方脸的男人,他脸上是一种类似于讥笑的神情,一下子搂住了沈福山的肩膀,狠狠的拍了他的肩膀两下,道:“有什么好愁的?老田那个性格,有什么事儿,兹要听见点儿风声那还不早就撒丫子跑了?再说了,就凭他那个爱掐尖儿的人,接着信肯定走在咱们之前,你还真以为他会呆在焦家岗等着咱们去跟他汇合呀?” 说着拍了拍大腿坐下,抢过陈三手中已经舔得的锃亮的碗,把架在火上还烧着的生下一个底儿的油炒面盛出来给他添上,然后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塞进他的手里,安抚的给了他一个不要慌的眼神。 然后舔了一下不小心沾到手上的汤,转过头同那个很瘦的人道:“老邵,不是我说你,你这脑子怎么就不知道变通变通啊?就你这样还想当咱们引路针?真是叫人越想越不服。” 说着,还飞了一个白眼儿,气得那老邵吹胡子瞪眼,只结巴着说道:“马嵬生你!” 马嵬生背过身子可以的去看远处黑暗中的什么,明显表现出自己没空听他说话的样子。 邵平蔚看他这样水泼不进的样子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气得脸都红了,转过头去不看他。 然后马嵬生又把头转过来了,从一边摞成一摞子的碗里面拿了一个干净的小碗,拿衣袖垫着自己的手,把已经被火燎成黑色的壶提下来,小心的给陈三倒了一碗水。 “那就当成老田没走,乖乖的在家里坐着等着咱们去找他带他走,但是这小子他刚才也说了,他赶路的时候亲耳听到了有一大群人要去焦家岗闹事,咱们只有这几个人,班车上又带着粮食,你说要是换了你,你继续去抢明知道什么都没有的县衙,还是抢咱们这几个人保护着的这么多的粮食啊?粮食被人抢了之后咱们不受伤就算好的了,还怎么上京城啊?啃树根吃树皮啊?” 陈三正小口小口的喝油炒面,看见他又无声递过来的水碗赶紧跟他道谢,低下头把眼中的酸涩掩饰过去。 他正平复着心情,又突然间听到一个女声:“可是这样的走,也不知多早晚能到京城,现在又发了大灾,又不知皇太后的寿宴还办不办了,要是再把咱们遣回去,纵使粮食什么都够,那也真要走死人了。” 陈三抬头,边看见一个把发髻盘的一丝不苟的,穿着宽松的妇人凑过来坐下,那马嵬生看了一眼,随意叫了一声颜姐。 沈福山幽幽叹气,半晌道:“说的确实是这样的理儿,咱们是不应该因为老田把所有人都撂下,但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把他自己撂在这儿啊?咱们好说歹说也有这许多人,不说别的,若是日后白日里碰见了自然是好,可若是夜里碰见了,咱们几个谁能对得起他呀?” 沈福山说完这些话,这群围着篝火热热闹闹的坐着的人又沉默了下来。 陈三没有吃饱,但是肚子里好歹算是有了一个底儿,手脚暖起来,身子也不在僵硬着,脑子缓缓的运转起来。 他舒服的叹一口气,听见干草在风中摆动的声音,又依稀听见了虫鸣的声音,他一时之间有些惊愕,按理说,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应该都叫人吃完了,仅剩下的也早已经被饥肠辘辘的人们给吓得知道藏身禁声,任气候再舒服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来,可是这时候,在昏黄的火光摇曳着投下来的影子下,不知道隐蔽在哪里的虫子闲适的开口了。 陈三心中难以察觉的一暖,斯斯文文的把碗放下,想了想道:“咱们不如只叫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去,不论在不在,看一眼总没有妨碍吧。” 大家原来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里,闻言全都或深或浅的松了一口气。 沈福山哈哈大笑,揽着陈三的肩笑道:“那明儿个,就我跟我徒弟去。” 大家的脸色全都缓和下来了,气氛又变的其乐融融的,陈三一开始还害怕自己嗓子发生还是女声会露馅,可她试着说了两句话,声音都很暗哑,这才放开了防备,跟他们也说笑了两句。 然后由着沈福山支了个小帐篷,给陈三一桶水叫他擦洗上药,然后让他换了一身宽大一些的衣裳,等着他收拾好了之后,橱子门才收拾收拾展开铺盖睡了。 陈三望着帐篷顶,听着外头似有还无的风声虫鸣,还有大厨们的呼噜呼吸声,脑子里想着那个月白色宛如流风回血的影子,慢慢的就睡去了。 第二日是被切菜的声音吵醒的。 陈三坐起身来抹了抹眼睛,看着身边一溜子躺着的大厨们还没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出去看是谁在做什么。 脚刚刚迈出帐篷,身体接触到阳光,就被人叫住了,那人道:“正好你来了,今天早上蒸木薯,你来切。” 第四十四章蒸木薯 陈三一愣。 白日的微末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找见他纤细的身影投在地上一道更加纤细的影子。 陈背实一笑,不顾他的呆愣把那把造型特殊的菜刀塞到他的手上。 刚升起来还没多久的火堆因为柴火的潮湿还在冒着青白色的烟,火苗微弱的把漆黑的木头熏成更黑的颜色。 陈三被手上突然出现的重量给带的手上一抖,险些把这把刀掉到地上。 正经的大厨通常都是有自己专属的用具的,譬如白案师傅要有自己用的顺手的案板,红案师傅会有自己的一套造型特殊的菜刀,更加讲究一些的还要有自己的菜板磨刀石还有锅,这一把刀便是陈三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式,这个陈背实应该是个红案上的。 陈三想。 陈背实把刀塞给他之后就好整以暇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眼看着姿态眼神都是望着远方,实则眼睛还是在陈三的身上笼罩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陈三没有来由的突然有些气短,但是又不能反驳什么。 一个师傅的学徒被与他相熟交好的另一个师傅指使着切点菜,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推拒。 且陈背实此举也实在不是怀揣着坏心,他只不过是有些怀疑陈三,毕竟就算是换成了陈三自己,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自称是学徒的小子,也难以相信的起来。更不要说这个小子还有一个几乎可以算成是一个大厨心腹的学徒身份。 那么此情此景之下,能够检验这个人的真伪的最直接的标准就只有一点,那就是提刀上案。 诚然,陈三的身份的确是假的,若是换了旁人,也许在这一次试验中就要露出马脚了,不过,好在被怀疑的是陈三,过去的枳实。 陈三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有些笨拙的把才到翻过来看了一眼刀刃,随后走到陈背实方才站着切木薯的地方,拿起一条他已经切好的木薯片,看了一下薄厚,接着就迅速的切了起来。 手起刀落,几个瞬息时间,半只圆咚咚的木薯就变成了与陈背实切得那几片一样的薄厚,又过了几个呼吸,一排均匀整齐的木薯条就整齐的码在刀面上,摞成整齐的两排,交试卷似的被陈三递到陈背实的眼下由他检验。 陈背实挑眉,伸出一双与他整体的肤色及其不同的,显得浓纤合度又白皙纤瘦的手,伸出两根手指衔起一根木薯条,象征性的看了看,然后隐秘的表现出一种像是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把那个条子丢到一边已经煮开了水的锅里,拍了拍陈三的手叹道:“好小子。” 蒸木薯变成了煮木薯。 陈三诚恳的笑,然后利落的把菜刀上的木薯条子下进锅里,菜刀用自己的肘弯抿了一下,递回给陈背实。 陈背实一愣,然后恍悟了一下随即脸上显出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眉角动动道;“你师父的刀,你当徒弟的收着便是了,给我这个白案的干什么?难不成分开几日就不认识了不成?” 陈三猛地心头一跳,千头百转的心绪在脑海中回荡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陈背实已经掖着手走远了。 陈三还保持着把刀递给别人的动作,见状恼怒闭了闭眼,恼羞成怒甩了甩刀,破空声在空气中划过,陈背实动动耳朵好整以暇的半回过头看,陈三恶狠狠的形容一愣,随后面色不善厚着脸皮咧嘴露出笑容来,把那把刀在半空中继续挥舞。 沈福山打着哈欠出来的时候,就见自己昨天在杂草堆里捡的小子正在动作僵硬的挥舞着他的宝贝刀具,吓得一个哈欠硬生生的咽回去,憋得都流出两行泪来。 三步变作一步赶紧上前去凑到他的背后,一把把那把刀夺过来,挥手就给了这小子脑门上一个大毛栗子,看见这下子被吓得差一点跳起来,跟个小娘子似的秀秀气气的捂住脑门儿的动作哭笑不得。 有心再给两个,看着他白皙面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还有些下不去手,便只能苦笑道:“一早上起来耍花枪,也不知道练功。” 陈三吓得血气上涌,脸上飞起的热意连成一片红霞,结巴道:“师……父,我,我错了。” 沈福山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你这个混小子,这套刀比师父的命都重要,你不知道了?什么都敢拿出来玩儿,再有下一回你就拿大顶,也不似寻常似的拿水桶木盆。”说着板着陈三的身子让他转身,身后往阳光下那满满登登物资丰富的小车上一指,谆谆善诱道:“那是什么那你看到了没有?” 陈三肩膀一缩,咽了一口口水道:“看到了。” 沈福山志得意满道:“下回再犯你就拿板车,拿到京城,听到没有?” 陈三嗓子堵了一下,后怕的流下两滴汗水,道:“明白了。” 沈福山很满意,捡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又有眼色又有福气,很得他的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这把刀拿在手上挽了一个刀花。 陈三缩了头,想要转身过去烧火,却突然见他方才还凝望着的那个板车突然摇晃了一下,沈福山惊呼一声,陈三就见一个身影跟个皮球也似从上面滚下来,然后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 陈三有些无所适从,陈背实抱着手臂掖着手冷笑,沈福山无奈掩面,短暂的静默过后道:“把碗筷搬出来,准备吃早饭。” 那个身影在地上躺了几个呼吸,又迅速的爬了起来,在地上摆出一个大侠白鹤亮翅的身形,然后比划着一招一式的走过来。 陈三没有什么底气跟他打交道,便听了沈福山的话去拿碗,拿完了碗又闻到一股焦香,定睛一看脚下的火堆,瞧见几个芋头已经差不多烤好的样子了。 拿了棍子把芋头从那堆灰里面滚出来,真小心翼翼的拿手指要去摸,不成想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三下意识的双手一缩,身上一抖,就见个身形臃肿的男人从不远处逆着光走来。 那男人一边走一边闷声道:“小贼,你还真敢呀。” 第四十五章辣子胡椒 陈三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那胖子是拿一口京片子叫了他‘小子。’ 男人缓缓越过他的肩膀,勉力蹲下肥胖的身子,从一边儿的箱子里头抽了一双筷子,夹锅里面煮的木薯条吃。 男人咬了一口,烫的话都说不清楚,大着舌头吐着热气道:“刀工不错,赶上你师父了。” 陈三有些震惊的张了张眼睛,心道难道这又是个来试探的不成?便有些结巴道:“哪里?我……也就那样,还是不成。” 说着,便用一根木棍儿吧烧的漆黑的芋头从火堆边上拨弄的再远一些。 那白胖男子眨了两下眼睛,心中道了一句不解风情,从那箱子碗筷堆里找了个稍大一点的盆,哼着小曲儿去板车边上舀了一点面,加水打成面糊,全都倒进这锅汤里,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个小坛子来,狠狠实实的掏了两把红艳艳的辣子花椒,不要钱似的扔进里面,又撒盐又加芝麻油,很快的这个小锅里面面就红艳艳的涨起来,不在是那样清汤寡水只煮了两根木薯的样子了。 陈三心里面暗道,原来他们吃饭造饭是并不着意节约粮食的。 心中正这样想,就闻见一股鲜香直从鼻子冲向天灵盖儿,整个脑袋里面都划过滋滋的电流一样,手上拿着的东西差一点滑了摔到地上。 难道这就是陈金娘子曾经提过的川蜀菜?正这样想着,就见陈背实面色不虞的跑过来,质问道:“唐鲁源你疯了!你这是干什么?一大早就做这么辣的面汤,诚心的是不是?你是个从那辣子缸里爬出来的,别个有几个能受得了你这样的吃法,你看看!” 说着伸出细长手指指向了陈三,道:“把孩子熏得都掉眼泪了。” 陈三一愣,下意识的拿手背揩了一下眼底,干燥的都有些磨得疼,一点眼泪都没见呀! 唐鲁源翻翻白眼咳嗽一声,挥挥手不咸不淡道:“停,少啰嗦,这连日阴雨的,且不说各种署各种面或是受潮或是生芽都要放不住,单说睡觉!你睡帐篷里有多潮?你自己没有感觉吗?这样睡下去要是不吃辣子什么人不得害病!孩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一路上也没吃几粒盐,你白案上的口淡还不叫别人活了?再说了,清水煮木薯,怎么说也遮掩不过去呀?是不是?嗯?” 唐鲁源虽说动手就是一片红,但口音却不是递到的巴蜀味儿,带着点子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又冲又爽利,十分好听。 陈背实一愣,随后皮笑肉不笑的又抱起了手,道:“好吧,我不同你争执,我吃烤芋头就是了,辣子的你们吃,我烧好水给你们解辣,省的你们背地里说我白案上的不肯洗手做饭给你们吃。” 说着,阴阳怪气的走了,看的陈三在心里面暗暗咋舌。 唐鲁源用大勺子在锅里缴了几下,不住拿鼻子凑上去闻面汤的香味,问一下就要点点头,最后看差不多了还舀起一点尝了一下,然后嗯嗯两声,把勺子敲在锅沿儿上敲得咔咔响。 叫了一声:“祖宗们,用饭了!” 陈三‘噗嗤’一笑,唐鲁源一边用陈三递给他的大碗盛汤一边眯着眼睛也冲她笑。 大家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帐篷里面走了出来,一个一个都精神着,也不跟唐鲁源客气,拿起早就盛好面汤的碗呼噜噜喝起来。 只有陈背实真的没有吃面汤,小心的用手掰烤芋头吃,陈三看他吃的小心翼翼的样子替他着急,正要找双筷子给他,唐鲁源就递给他一副碗勺。 陈背实赶紧把烫手的芋头放进碗里,用小勺小心翼翼的挖白生生的芋头,抿在嘴里眯着眼睛吃。 陈三一愣,随后不知怎么突然间有点动容。 在这样的灾年里,能有一碗热乎的真正算是吃的的东西捧在手里,细嚼慢咽由着性子的吃,实在是一件难以奢求的事情。 更何逞又有德有能结交到一帮在意的朋友在意的同行,这样的日子,比王母娘娘过的还要好。 想到这里,陈三不由得眼睛一暗,如果……一切都还好好的,他也还是她…… 陈三愣着神,不知怎么的手里就多了一碗面汤,陈鲁源笑眯眯的递到他的手上,面色红润的跟个日子滋润的富家太太似的。 “吃啊,昨日咱们没见面,你也不用拘谨,昨天是我看东西,你们说的话我躺在板车上都听见了,有的吃就赶紧吃,一会儿你还得跟你师父走一趟呢。” 陈三一怔,随后摇摇头,笑起来,试探着把热气腾腾的面碗凑在自己的嘴边沾了沾唇,觉得不烫能够入口,狠狠的喝了一大口。 ‘轰!’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陈三的脑海中炸开了!这是他从来都没有尝到过的味道,这给了他太大的惊喜,让他咽下一口之后连再喝一口都忘了。 沈福山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叼着筷子有点犯愁的看着他还是木呆呆的样子,心里面叹了一口气。 挺好的孩子,多有眼力见儿啊,怎么傻乎乎的呢?他的动作明显,所有人都看到了,陈背实没有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跟陈鲁源不阴不阳道:“胖子,看看,这孩子叫你弄成什么样了?” 陈胖子也是一怔,随后挠了挠头,念叨着什么继续喝起他的汤来。 马嵬生的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有些睡眼惺忪的从浓汤里挑出来一根木薯丝,夹起来问问陈胖子:”这是你切的?刀工见长啊。” 陈胖子抬起头,看见颜氏也一样从碗里夹出来一根木薯条,在眼前仔细盯着看一边说:“我看这像是老式的切法,水磨工夫没有个三五年下不来,咱们这么多人里没有走这个路子的呀,这是谁切的?”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那根小小的木薯条上,饱含探寻和惊诧。 邵平蔚‘嘶’了一声,迟疑道:“这,仿佛是御厨的刀法。” 所有人都没有声了,只手陈三回过神来呼噜呼噜的大口喝起了汤。 邵平蔚问道:“这是谁切的?” 陈背实嘴角动了动,眼睛往沈福山的身上扫了扫,道:“小子切得。” 这个小子,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陈三,沈福山突然间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心里面一下子慌了起来。 陈三恰巧在这时候打破了尴尬,嘶嘶哈哈的喘了几口气道:“再来一碗!” 第四十六章信纸 焦家岗距西安府城郡只短短一段距离,陈三早就把地图印在了脑子里,辨别明白了方向,还是他给沈福山指的路。 沈福山有些汗颜,由然生出一种被小辈照料的感觉,心里面既觉得有徒弟很好,又很觉得不自在。这样纠结着,吓跑了看他们穿的好,又来打扰的小股流民,还有几个看起来很是穷凶极恶的歹人。 到最后,沈福山干脆的把外衣脱了,露出来他那一膀子肉,这回便连远远的与他们打过照面的寻常赶路灾民也绕着他们走。 陈三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胆小的灾民与那些他见惯的是不一样的,他们衣着虽然陈旧,但是装备齐全干净,多是挑了挑子在身上,头上戴着草帽,肩上披着毛巾,挑子里鼓鼓囊塞的,用麻绳紧紧的绑紧。 他们手上也多拿着些防身的‘兵刃’或是柴刀或是钉耙,总之装备齐全的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从焦家岗里面出来的。 陈三心中疑惑,便拦下了一伙同行的人,那些人原本不耐烦带着恶意,看见他身后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便都熄了声气,把行李把的紧紧的,小心翼翼的同他们说话。 陈三说话也很客气,他同个半大小子道:“敢问这位小哥,你们可是从焦家岗出来的?” 那小子先是缩了缩头,然后才道:“正是,小哥要去焦家岗吗?可别去啊。” 陈三一愣,沈福山有些不耐烦问:“怎的了?出了什么事儿?” 那小哥绷紧了身子,往后躲了一下才道:“西安府出了瘟疫,传到焦家岗了,县官带着人要把染病的民众烧死,又有流民去闹事,砸了县衙,他们正焦头烂额,我当差的表格说稍后就要紧闭了城门,不许进不许出,你们要去焦家岗还是再想想吧,不要紧的话就回去罢。” 他说完了话,看拦路的两个人吗没有再发问的意思,便同自己一群的人快步的走了,沈福山有些愣怔的皱着眉,陈三却是面色一变。 无他,便是时隔一日的如今,他终于读出来那张红榜上的字了。 瘟疫来了。 沈福山面沉如水,有些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呆呆的站了半晌,陈三沉吟片刻慎重道:“师父,如今咱们怕是进不了焦家岗了,没道理为了找田师傅咱们自己也折在哪儿,若是只有咱们也还罢了,若是唐师傅他们找来,咱们岂不是全军覆没了?” 沈福山原本心中就犹豫不定,闻言缓缓的点了点头,眉头像是上了一道锁,望着焦家岗的方向眼中渐渐的发红,水渍一闪。 陈三咬了牙正要在劝,就见沈福山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若是此行只有我一个人,我便是走一遭也不防事,可老唐他们……”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沉痛道:“老田,我对不住你啊。” 陈三没有开口,静静的等着沈福山同他在说话,心里面隐隐的有些触动起来。 善良却不一昧的鲁莽,关键时刻懂得取舍,又晓得自己的位置,知道应该以何事为重,这才是真正能成事的人。 便也不说话,静静的负着手立在沈福山的身边,用自己细瘦的影子给他投下一点阴凉,等着他内心平息下来。 沈福山没有让他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叫了陈三,也不说话,闷闷的穿好了衣裳,只是拳头紧攥着,身板也直挺挺的僵着。 他走的很快,陈三要很费力的才能跟上他,二人回去的时间比他俩去的时候还要短,急着赶路陈三觉得才过了一小会儿,就回到了在半丈高的杂草掩映着的营地里面。 可是见到营地上的场景,沈福山还有陈三却愣住了。 锅碗瓢盆散落了一地,颜氏还有马嵬生两个气喘吁吁的提着沾血的刀坐在地上,邵平蔚面色铁青着四处找着什么东西。 沈福山和陈三两个紧跑了两步,颜氏他们看见来的人是沈福山才松了一口气。 马嵬生哐当一声扔了菜刀,仰面望着天坐着,感叹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沈福山面色一下子变得不好了,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马嵬生愁眉苦脸道:“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来了一伙人,他们也不上来说话,凑在一起眉来眼去的不知道合计什么,我跟颜姐还有老邵拿了刀,他们只稍稍平静一些,过一会儿他们人陆续的汇聚了更多,商量两句就直接奔板车过去明抢!” 颜氏也累得狠了,但还持的住,接过话茬道:“幸亏他们手里没什么东西,这儿石头又少,咱们几个叫他们见了点血,还是被他们抢了东西去。” 沈福山沉声问:“是什么?” 颜氏摇头道:“老邵清点了一下,丢了一袋子干巴巴的蚕豆,不过也没什么,那东西寻常泡不开,煮熟了也有毒,他们要是当饭吃,没等吃饱就要死了。” 沈福山面色没有和缓,反倒更加铁青,有些愤怒的咧了咧嘴,问道:“老邵找什么呢?” 马嵬生道:“他那宝贝盒子丢了,里面装的全是珍珠。” 沈福山先是怒的面上都红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人没事就好。” 陈三没有说话,把他们的话一字一句的都听到耳朵里,自己默不作声的收拾起散落到地上的碟碗来,一边清点一边把碎的都放成一堆。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松软,没有摔碎几只。 沈福山面色不善的把跟他伸手的马嵬生拉起来,然后弯下腰跟着陈三一起收拾起碗碟来,一边收拾一边爱惜的用干净的袖子擦筷子上的泥,动作迅速的一边收拾一边道:“咱们这边都是这样,老唐他们只两人,且还不知道如何,咱们收拾一下,即刻去他们的方向迎一迎,也总是个办法。” 马嵬生一边利落的收拾东西一边问道:“你们怎么这早晚就回来了?老田怎么样?是不是跑了?” 沈福山闻言,泄气的肩膀都塌下来,语气嗡嗡道:“焦家岗还有西安府都闹了瘟疫,他若是在家,能跑的话早就跑了,现在要么就是害了病,要么就是早咱们先去了京城。” 马嵬生皱眉点了头正要说话,陈三从泥地里扣出了个东西,问他们道:“这是什么?” 第四十七章干蚕豆 日光渐渐的烈起来,可是潮湿的地面却不改泥泞,一群人分成三队,唐胖子陈背实一队,去一个相对近一点的镇里采购粮食,陈三还有沈福山按照原计划去找老田,颜氏马嵬生还有邵平蔚留下来收拾看东西。 一行人简单的说了一下各自的分工,每个人领了一把看起来就很厚重危险的菜刀,分了两块饼饵就分别走了。 唐胖子陈背实往东,陈三沈福山往南,迎着阳光一边走一边舒筋斩背,怎么看怎么很是舒服的样子。 陈三颠了颠手中有些沉手的刀,似模似样的挥舞了两下,沈福山同他搭起话来。 “小子,你还挺有福气的。” 陈三一愣,立刻规规矩矩的收好架势,老老实实的笑了笑,跟在沈福山屁.股后面走。 沈福山摇头道:“不打算说说吗?怎么回事儿?上京到底想要干什么?” 陈三面上一滞,胸口的跳动停下了一瞬,敛下眉眼抿了抿唇道:“师父,我没有坏心,也真的是想要上京学厨,我……我想过好日子。” 沈福山一听就嘬牙花子。 眯着眼睛看见他薄薄耳垂上两个细细的孔,心中一动,问道:“你别是个女娃娃罢?” 陈三身上猛地一阵湿热,额间渗出来两滴冷汗,他不动声色的把汗抹下去,笑道:“师父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是女娃娃?” 沈福山冷哼一声,摇头道:“今天早起,陈背实试你,我就在帐子后面,看的真真切切的,你切菜的手法,一定是苦练过,况且颜氏也说了,你的刀风菜案,很有些古……”他说到这里,看着陈三四肢僵硬脸色白的好像一张纸的样子,有些不忍心的叹了一口气。 随手在路边揪了一片叶子,拿在手里面把玩着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是疑你,你算是我救得,我若是这时候再来考究你的身世就太没意思。但是我是头子,总不能连我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底细,况且,我现在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你叫我怎么能安心带你在身边呢?” 陈三攥了攥拳头,觉得额头上凉丝丝的,倒是将方才迎头照在他身上的热辣阳光给他带来的暑意减少了一些去。 心思渐渐的活络起来,脑子飞快的转动着,心里面渐渐拿出了主意来。 “师父……陈三感谢您,若不是昨天晚上您救我,我恐怕早就死了,我实话同您说,您不要着急。” 说着从这件宽大衣衫的袖带里找出来了那枚早已经被泥污的失了颜色的锦囊,双手递给沈福山看。 沈福山疑惑的接过去,半点没有嫌弃肮脏,把锦囊打开,抽出里面的几张纸来。 他是略识的几个字的,那几张纸他从起头解围还有用词上能看得出来是几封信,笔墨已然叫水给化开了一片模糊的墨渍,但是他还是能看出来,其中几封的落款写着沈在山的名字,的的确确同自己就差了一个字,心中稍定,把目光重新又望向了陈三。 陈三清清喉咙,用暗哑的难辨雌雄的声音道:“我叫陈三,您叫我小三子也可以,我出身在平陵乡傅家,我娘是傅家大少爷傅瑾年灶上的厨子,因祖上出过御厨学得两招粗略刀法,我娘一早就为我联系了过去的旧友沈在山沈大厨,要为我赎身消奴籍,然后跟在沈大厨身边重新学起来,到时候光耀门楣,也不算是白听了祖上的故事,但没想到我娘的信去的晚了,寄到沈大厨家里他没接到,他的妻子给我娘回信告诉沈大厨已然上京了,于是我娘就打发我出来,叫我投奔沈大厨。” 他说到这儿,觉得嗓子堵了一下,咳嗽了两声,见前面一个身形摇晃的人走着走着倒下了,怔怔的失神了一恍,然后才继续道:“可没成想发了灾,偏巧这时候我们府上大少爷出了事,被县官诬告他有不臣,意图谋反,整个傅府都不在了,我娘为了给傅家伸冤在县衙门口触柱而亡,我无依无靠,便只能只身上路,一个是想要去找沈大厨,再一个,是想承继母志,去告御状。” 少年的声音就像田间清爽的风,既柔和,又在柔和中带着些刚强,明明是蜉蝣撼树的事情,叫他轻轻巧巧的说出口,语气中一点波澜都没多,但又布满了他坚定的决心还有意志,叫人听了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动容。 陈三说完了这些话,就像是说了一段事不关己的故事,故事说完了就沉默下去,没有再加一点锦上添花的形容,也没有加上一点画蛇添足的喝彩,就像是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亦或是他只是故事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陈三没说话,沈福山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广阔的青砖路上只有些风吹树叶的瑟瑟声响,还有倒地难民的微弱呻吟。 蓝天高远的在离人们很远的高空,太阳却大,散发着剧烈的热意,蓝天上层层叠叠的布满了鳞片状的白云,是很好看的天色。 沈福山背着手把陈三那句告御状听进了心里。觉得胸中被什么堵住了,像是一根细小的鱼刺,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正好扎在他胸口的那一块软肉里,扎的他心脏每跳动一次,就嘶嘶拉拉的疼一会儿。 陈三原本同沈福山一样的背着手,看见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个难民的手探进怀里做出一副掏什么东西的形容,把同样背在身后的那把斩骨刀拿到身前颠了颠,看见那个难民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又颓然的躺好,十分满意的笑了笑。 他刚才眼睛一直瞄着沈福山的动静,当然没有放过他盯着自己耳洞看的样子,便道:“我小的时候患病,我娘担心我活不长,怕阎王爷趁她熬不住把我锁了去,就将我打扮成了小姑娘的样子躲在,耳洞是那一年穿的,早就长死了罢。” 沈福山一怔,心里面有些轻微的懊恼,把因为受了水而显得分外的脆的信纸抖动的哗啦哗啦响,拿在手里撕成了好几块,抛了出去。 把锦囊递回给陈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是师父多想了,锦囊你拿好,那几封信就叫它们随风去罢。” 陈三半侧过头看了看那已经把信纸抓了满手正放进嘴里咬的灾民,笑着点了点头。 第四十八章金珠子 陈三细细的拧着眉毛,把捏在手中闪闪发光的珠子给他们看。 马嵬生把珠子接到手里,用两根手指把上面沾的泥捻下去,搁在掌心里,眯着眼睛细细的观察日光下流光溢彩的珠子。 “金的?” 他道。 沈福山闻言凑过来,往他手上的竹子上看了一眼,道:“金的。” 马嵬生‘嘶’一口气,脸上绽出笑来,转过头来看继续收拾起东西的陈三。 陈三见她望着自己,心中疑惑,便问:“怎的了?” 马嵬生凑得离他更近一点,那手肘碰他:“你小子有福气啊,泥地里随便扣扣就是真金白银,这小手抓财啊。” 陈三被他夸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况且他自认现在跟大家都还不熟,便有些不自在的抖了抖,有些敷衍道:“还成,还成。” 马嵬生闻言便笑,道:“这样,小子,这颗珠子是你捡的,按理说是你的,但是现在哥哥着急用钱,你看看能不能先借给哥哥使用使用,回头哥哥发家了还给你。” 陈三手上一顿,看了看马嵬生衔在指尖的那个猪头样的金珠子,马嵬生见缝插针:“你若是喜欢小金猪,回头哥哥给你打一个拳头那么大的!“ 陈三一怔,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猛然间就袭上了心头,一时间既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于是便慌忙道:“不用不用,你拿去使,不妨碍的,不妨碍的。” 马嵬生闻言眉开眼笑,拍了陈三肩膀道:“好小子,回头给你做团子吃。” 然后就拍了拍大腿,站起来叫起邵平蔚来。 “老邵!老邵!” 邵平蔚咬牙切齿的走过来,不耐烦问道:“什么事儿!?” 马嵬生笑嘻嘻的就揽住了邵平蔚的双肩,亲热的跟他说道:“你那一盒子珍珠我只知道是你的全部身家,这事儿也怪我,不应当没看明白就拿了你的箱子砸,东西丢了大多都找不回来,这个金珠子赔给你,哝,拿去吧,多的不用找了。” 邵平蔚拉着脸,平静的睨着马嵬生的脸色,看着他万般祈求的样子心里面到底还是没崩住,终于还是忍着心痛等了他一眼,把那粒金珠子一把夺过来,然后塞进了袖子里,也不再去找珠子,十分失落的收拾起东西来。 马嵬生耸了耸双肩,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意味,道:“赶紧收拾罢,咱们好去找胖子他们。” 众人没有说话,都开始闷着头收拾起来,把七零八落的一堆杂物全都拢起来装好了箱,便拉着两个板车去了唐胖子他俩一早去的方向。 陈三这才注意到,原来这群人一共是有两个板车的。 一个上面满满登登的拉着箱子,箱子里面是各位大厨的金贵厨具还有各种些细软行李,另一个上面拉着的出了寻常造饭吃饭的用具,全都是水桶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不过也并没有许多,陈三数了一下,只有四个袋子了。 满满登登的摞着箱子的那个车由沈福山和邵平蔚连个拉着,另一个轻一些的就由满嘴哀嚎的马嵬生拉。 颜氏身后背着一个大包,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只是十分的高,看起来很重,在她肩上勒着,勒出来一道触目惊心的凹陷,走起路来脚步也有些浮,但她的脸上神色冷淡的,就好像是只背了一包棉花一样。 陈三抿了抿嘴,想要把这包东西接过来替颜氏背,颜氏却客客气气的把他回绝了。 陈三看着她细瘦的身影有些不忍心,见她快步走了还想要撵上去接那个包,却被哀嚎的惨绝人寰的马嵬生叫住了:“小子你有没有眼力介儿啊?哥哥只身一个人拉这么大一个板车你没瞧见啊?半点没有眼色,我嚎的这么大声你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吗?反倒要去被那么点子大的小包!小年轻好逸恶劳,什么想法?过来!” 陈三没有办法,只得去了马嵬生身边,马嵬生得意洋洋的把板车的套子往陈三的身上一套,自己同陈三嘻嘻笑了两声,然后在陈三惊讶的目光下一转身从板车的套子里钻了出去,舒舒服服的拧了拧胳膊。 这般大一个板车这时便只有陈三一个人拉着了,马嵬生跑了,陈三下意识的拉低下盘,等着巨大的重量把他这可怜的体重给拉倒,可是没成想,那个套子落到他的身上只轻飘飘的重量。 陈三傻眼。 沈福山道:“不用惊讶,这四袋子里面有三袋子半都是稻草,为了防备着不叫人偷走咱们自己存粮。” 说话间,沈福山还有邵平蔚拉的车就已经超过了陈三,陈三提起一口气赶紧追上去。 紧跟在沈福山身后转过一个拐角,陈三便见原已经跑得没有了影子的马嵬生正在咬着牙背着那个原本背在颜氏身上的包。 陈三心头仿佛懂了些什么,摇了摇头笑一笑,心里突然闪过个影子去。 是傅瑾年。 过去,她心中每一回想起傅瑾年都是甜甜蜜蜜,或是带着些隐秘的骄傲欣喜,可是这才过了没多久,经历了几件事情,在想起他竟然满心都是涩意,且就连过去日日都要在心里描摹一遍的眉眼都记不得了,只是模糊糊的一团。 在心底里尤然能够想起来的,还是那一年她摔在他门口,他赶出来仗义疏财的光景。 陈三叹一口气。 天空是蔚蓝色的,铺陈着云彩,前方的路上光光溜溜,过去这个时候应当早就已经势头葳蕤的杂草,早已经被赶路的灾民给踩了个干净。 也许是吃了。 可是听沈福山的意思,在这些城镇里明明能买得到粮食啊。 陈三摇摇头,摸一把自己袖子里两根重量轻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银棍儿,至少也能给陈三找个大夫看一看罢…… 陈三心里突然有些赧然,他如果不那么快泄气,不那么快认命,不肯跟那些流民走,肯听陈三的话去临镇试一试,至少不用变成像现在这样!至少,陈三应该不会死。 第四十九章杂粮团子 陈三原本以为自己一行会走很久才能到唐胖子他们去采购粮食的小城镇,可没想到刚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看见唐胖子他们从一个岔路走上来,远远的跟他们挥了挥手。 沈福山终于松下一口气,嘴角一松,道了一句:“他娘的,吓死我了。” 说着跟远方的还是两个小影子的伙伴打手势,然后指了指路边被大树掩映着的一片空地,就道:“走吧,咱们休息一下,也造些饭吃,待会儿再启程。” 陈三满头都是汗水,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跟着沈福山的动作把板车拉到路边的空地上,停好了才坐在地上喘着气擦起汗来。 清风拂面,带着些热意,陈三屁.股下面的土地还是湿。 他们一行人坐在树荫下面,还能看到阳光下湿的地方被阳光晒得蒸腾着水汽,马嵬生拿了水袋大口大口的喝水,一边把背包放在地上,一边把水壶地给陈三叫他喝。 陈三没有客气,仰着脖子痛快了喝了一场,喝的肚子都涨起来,才把还剩下一小半的水带递给沈福山。 沈福山拿到水袋也是先喝了一口,然后才指挥颜氏道:“妹子,劳烦你生些火,我拾掇着去架锅。 颜氏点了头,以手作梳梳了梳散乱的发丝,然后就地取材找起柴火来。 陈三喘息平复了一些,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臂,转动了一下酸痛肿胀的肩胛,然后挣扎着又要起来帮忙。 却被马嵬生给拦住了,马嵬生道:“诶,停停停,你个小工,这儿这么多大厨哪儿就显到你了?乖乖的呆着看得了。” 陈三一愣,马嵬生冲他挤眉弄眼儿的作怪相,他心下疑惑再看沈福山也是一笑而过,便就听马嵬生说的话,又坐回去了。 那头唐胖子他俩也穿过了树林,改走有林荫的地方,因着看见了人不再着急,走的便也慢了下来,靠近的愈发的慢了。 陈三闲闲的四下望了望,把手边的木棒扔到颜氏捡的那一堆柴火里,就再没什么事干,仰着面看天,道:“如今好了,雨也下来了,再走便好走了。” 马嵬生闻言笑道:“小子,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怎的就见这时好了?” 陈三难得的好耐心,便同他道:“我不叫小子,我叫陈三儿,你叫我小三子就是了。” 马嵬生点了点头敷衍过去,就接着说方才没说完的话。 “小三子,我同你讲,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去岁蝗虫过境,今年春天一滴水都没见过,过了夏至又下起大雨来,还闹起了瘟疫,现下这般情状,老百姓底子都已经掏空了,并不是下了雨就能好了的,再说回下雨,你看,天阴下雨,雨势连绵,多日不见晴天,这在南方能说是个好年景,可西安已经能够算作北方,搁在这边就不正常,雨下的太大,日头虽然烈,却并不能叫土地干爽,你摸摸自己坐的地方,回想一下昨日睡觉的感觉,是不是水汽重的很啊?。” 陈三点了点头,马嵬生便接着道:“是啊,且我觉着,照现在这个势头,晴几日之后又下下雨,且一定是狂风暴雨,下的又厚又久,很可能半个月都不会停。” 说着指了指旁边一口被块大石头盖住的井:“不信一会儿打水的时候你等着看,井水一定是浑浊的。” 陈三皱了眉,疑惑的看向那口井,正想问什么,邵平蔚就给他解答了疑惑:“这井是农人用的,夏天缺雨时用来挑水浇地,天热时用于饮用洗脸,大多田间地头都有的。” 正说着话,颜氏那边就打起了火,火折子打开来吹了几下,又从袖子里掏出来个小瓷瓶,把瓷瓶里的东西拎在柴火上,火折子轻轻一触,这堆半干不湿的柴就着起了大火来。 陈三在心里想,这应该是火油。 沈福山已经在一边组装好了大锅,往里面舀了些清水,小心的搬到火上烤。 那一边唐胖子跟翻着白眼的陈背实也过来了。 唐胖子一见着沈福山便道:“亲人啊,你猜我们遇见什么事儿了?” 沈福山皱眉,从善如流道::“什么事儿了?” 唐胖子把肩上抗的一个麻袋重重的放到地上,一边用袖子扇风一边道:“瘟疫啊!城里面闹瘟疫了,我俩差点儿就出不来,你知道出不来得是什么下场吗?就是说哥们儿俩可能得被县官关在城里,然后抓起来一把火烧死。” 马嵬生闻言问道:“哈?这样严重吗?” 唐胖子舔了舔嘴,陈三见状赶紧递上水壶,他感激的看了陈三一眼,仰着头灌了一口才道:“那可不?我跟你说,辛亏我这一口京片子,要不早就死那倒霉地方了。”说完了又摇了摇头,道:“那也可惜了,原本我们弄来两袋粮食呢,走半路上叫扛着麻袋的一伙人抢走了一袋儿。” 他刚说到这儿,马嵬生便急急忙忙的插嘴问道:“扛着麻袋?为首的人是不是戴着个乱七八糟的斗笠,身上还带着一把刀?” 陈三一愣,心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个念头,他俩说的人怎么好像自己似的。 摇了摇头把这个诡异的念头甩出去,就听唐胖子顿足道:“就是那个!怎的?是你老舅不成?” 马嵬生一拍手,还不忘反驳唐胖子的调侃,道:“去你的!你老舅才那样呢!我们留守的时候也叫人抢了,为首的就是那样个人!” 马胖子‘嘿’了一声,摇头感叹道:“真是巧了,好事儿都应在一个人身上了,真是贵人啊贵人!” 他说完了话,沈福山的表情却变了,原本手中拿着的写写画画是我木棍,听到贵人这两个字说完,疏忽就折成了两断的。 陈三眉间一挑,抿了抿唇把手放到沈福山的胳膊上,轻轻的拍了两下,沈福山隐隐颤抖着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才慢慢的,又平静下去了。 颜氏擦了一把手,同唐胖子把话岔过去,道:“少在这儿耍贫嘴了,袋子解开我看看,费这么大周章到底带回来什么了。” 唐胖子嘿嘿一笑,把水袋子递到陈背实手上,撸起袖子把紧紧扎在口袋口处的麻绳解下来,扒开口子给颜氏看,插了腰道:“看见没有,红豆黑豆黄豆芸豆紫米江米还有粳米全都有,这便杂米是也!” 颜氏嘴角一抽一抽的,拿手背拍了一下额头道:“没办法了,今儿中午就只能吃杂粮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