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自称Beta》 第1章 越洋来电 边峣上次回国是两年前,为了参加姐姐边若瑜的婚礼。这次却是因为她的死讯。 接到边若瑜助理电话的时候,边峣还在英国肯蒂斯艺术大学的阶梯教室,作为荣誉校友给学生分享自己创办服饰品牌YAO的经历。 铃声打断了他的演讲思路,边峣有些不悦地将电话挂断,按了静音。没过几秒,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那串86开头的数字。 前排一个打了唇钉的姑娘起哄说:“快接吧,别让可爱的Omega伤心。” 其他学生也嬉笑着问询边峣的情感状态。似乎比起服装设计或者创业经验,大家对早年凭一张脸在高定秀场引发热议的模特,在教堂用成山的腺体及生殖腔雕塑举办展览的疯子,曾向媒体坦言“控制不住信息素是一种无能”的Alpha本人更感兴趣。 边峣笑笑,将垂在颊边的卷发朝后捋,顺着她的玩笑回复:“一定得是Omega吗?”说罢,就拿着手机,没去管学生们的欢笑打趣,走出了教室。 越洋电话送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自称边若瑜助理的男人给到边峣两个信息:一是边若瑜在6月11日死于郑家老宅;二是她涉嫌非法持有枪械,警方希望边峣回国配合调查。 边峣是16岁来英国的,抱着不会再回去的决心。父母感情破灭,边若瑜跟了母亲,自己则随那个扬言要成为小说家的父亲远离故土,算起来已有十年。这十年间,他跟边若瑜的联系愈来愈少,几乎成了陌生人。所以边峣很难形容听到边若瑜死讯的心情,肯定是难过的,但又没什么实感。 边峣神游着打开和姐姐的聊天框,最近的一条消息还是两年前边若瑜发来的婚礼邀请函。翊执医药的继承人和积荣科技的独子,女性Omega和男性Alpha,谁看了不说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边峣嗤笑一声,从手边的杂志里撕下一页,简单裁成正五边形,而后颇有耐心地一道道捏出折痕。他单身26年,不恋爱不发展亲密关系,倒不是什么克己复礼、守身如玉,只是从小到大在圈子里看过太多模式相似的伴侣关系,就像他的父母,或者他的姐姐,很无聊很没意思。 飞机到达第伦市时,他把6朵娉婷舒展的纸玫瑰送给了航程中频频递来目光的金发空姐,得到几声有些浮夸的赞叹后,就下了飞机。 “边峣先生,路途辛苦。我是边若瑜女士的助理,我叫汤睦。车已经在贵宾停车场等候,稍后我们是直接出发去警局,还是您想先到酒店休息?” 说话的人穿衬衫西裤,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戴一副黑色细框眼镜,头发规整地梳在后面,神情严肃呆板,符合刻板印象里的总裁助理角色。他后颈没有抑制贴,也没穿戴信息素抑制设备,应该是个Beta。 “哪个mu?你的英文名不会是Tom吧?” 眼前这个人,怕是很难跟那只任意变形的倒霉美国猫联系到一起。 “是的,您也可以叫我Tom。” 汤睦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没听出边峣话里的幽默,像是台例行公事的机器。他伸手要来拿边峣手中的手提包,做足了商务礼仪,边峣却径自往前走,用行动表示婉拒。他在国外自由惯了,奉行扁平化管理,不喜欢国内这种鞍前马后的架势,况且手提包不重,边峣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装,他不认为自己会在中国呆很久。 “直接去警局。”边峣个高腿长,步伐迈得很大,汤睦跟在后面,倒像是被边峣领着。又因为边峣衣着时髦,气质打眼,汤睦快步追着,也很像追星的狂热粉丝。 “好的,路程大概40分钟。路上我会简单跟您说下案件情况。”汤睦毕恭毕敬地把边峣送进宾利后座,自己到副驾坐下,叫司机小陈出发去第伦市公安局。 警方发现边若瑜的尸体时间为6月11日21点24分,地点在郑家老宅二楼西侧的书房,身上仅有头部一处枪伤。死亡时间为20点58分,能如此精确是因为边若瑜在左腕上佩戴了一枚智能手环——该手环是翊执医药消费者健康业务线的新研产品,可以记录心率、血氧、睡眠、信息素、发情期周期等健康数据,当使用者无明显生命体征时,可触发自动报警功能。 警察到达现场时,边若瑜倒在书桌旁的地毯上,右手握着手枪。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两部手机和若干工作资料,摆放整齐,推测案发前边若瑜正在办公,现场无搏斗、抵抗痕迹。 “现场还有个男性Omega,发现的时候是昏迷状态,不久前转醒了,现在估计正在接受警方的审问。”汤睦说。 “是他开的枪?”边峣皱眉。 豪门牵扯纷繁,利益勾结错杂,商场亦是生死场。翊执医药四十多年发展成现今的大型跨国公司,尽管走的都是正经路子,也保不准会遭到小人暗算。边若瑜向来很注重安保工作,随行至少带6个贴身保镖,更别说郑家老宅配备了专业的门岗和巡逻团队,不太可能让一个Omega随意混进去。所以大概率是二人认识,是边若瑜把Omega带进老宅的。 “目前还不能确定,需要等警方进一步调查。” “裴振宁呢?” “边先生,是这样的,裴先生那边暂时联系不上。这也是警方让我找到您的原因,毕竟郑老先生现在身体情况不好,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噩耗了。” “嗯,事情没查清楚前,先封锁消息。不光是外公那边,董事会那里也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知道吗?” “明白,边先生。”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司机小陈突然很轻地“啧”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暴露的情绪后又恭敬地说了声“抱歉”。 顺着小陈的视线,边峣看到前方的十字路口被乌泱泱一群游行的人堵住,绿灯秒数读尽,车子都没能移动半米。游行者大多是年轻的面孔,举着“拒绝ABOIB①”、“ ABOIB纳税人养的废物”之类的横幅。人群前面有个领头的,拿着话筒拖着音箱,边走边喊着什么口号。 “这是在抗议什么?”边峣觉得新鲜,不像是国外司空见惯的平权运动,倒像是某种老掉牙的行为艺术。 “是反对ABO调查署的游行,参与的大多是Beta,他们反对在公检法之外再设立ABO调查署,认为政府只是借维护性别权益的名头,养一帮浪费纳税人钱的闲职官员。”汤睦说。 “噢……”边峣看着路口的人群,汽车把他们的哄闹隔绝了大半,他神情淡漠,像是在观看一出滑稽的默剧。 又是一个红灯,边峣等得无聊,就拿出手机搜“ABO调查署”。官方介绍说,ABO调查署是五年前新设的机构,独立于公检法,作用是监督和贯彻刑事案件中的性别平等,以加强ABO的内部联结,维护社会稳定和谐。 初衷是很好,然而近几年社会对性别话题敏感,网络上关于这个机构的争议很大。边峣粗略浏览,提出反对意见的大部分是Beta,他们认为刑事案件中的性别调查和法律援助,主要针对Alpha和Omega,指责政府的这种偏向性也是一种性别偏见。 “很有意思。”边峣突然出声笑了。小陈和汤睦俱是一脸莫名,因为还摸不准这位边先生的脾性,所以没敢搭腔。 等到第三轮红灯,游行大军终于如鸟群溃散,十字路口瞬间疏通。 边峣赶到警局的时候是下午5点47分,比汤睦预估的时间晚了10分钟,一位姓瞿的警察接待了他。 在询问室,瞿飞鹏递给边峣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把前端沾血的手枪。他点了点桌面,问:“这把枪,你有印象吗?” 边峣坐了15小时的飞机,舟车劳顿,饭都没顾上吃一口。他来警局是协助调查的,而对面那警察却语气强硬,似乎把他当嫌犯审。他看了眼照片没回答,支着长腿靠回椅背:“Officer,我不该是被害者家属吗?” 瞿飞鹏大概不太喜欢边峣这种流里流气的洋人派头,但碍于人民公仆的身份,还是忍下了,重新换了副说辞。 “边先生,你姐姐边若瑜女士于昨天晚上死于家中,致命伤为右颞部至左颞部的贯通枪伤。经痕迹专家鉴定,边若瑜女士太阳穴上的枪口印痕存在明显的烧灼痕迹。通过侦查测算,子弹的射入射出轨迹,弹壳抛壳位置,以及喷溅血迹的形状、大小、高度都符合自杀规律。所以很抱歉,边先生,我负责任地告诉你,边若瑜有极大概率是自`杀。” “怎么可能,案发现场不是抓到一个Omega吗?” “没错,这也是我要跟你确认的。” 瞿飞鹏又递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张清淡稚气的脸,皮肤很白,称得上好看,但是没什么表情,让人觉得脾气不太好。“认识吗?”他问。 “不认识,叫什么?” “纪寓安。” 照片上的男孩看起来不像是会和边峣的生活有交集的那类,但是,又怎么会和翊执医药的CEO边若瑜有交集?他是怎么进入老宅的?抢上有他的指纹吗?边峣飞速思考,他想知道的太多,而警方可能对他有所隐瞒。 “面前有这么明显的一个嫌疑人,瞿警官却认为我姐大概率是自`杀。这是否是一种经验主义的误判?”边峣向来不是嘴上饶人的,他不认为边若瑜是会轻易自杀的人,所以他不接受警方给出的模糊论断。 “边先生,首先很感谢你的配合,你完全可以和你的父亲一样,不理会我们的调查要求。既然不远万里赶回来一趟,说明你在乎边若瑜,在乎这个案件的结果。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相同。”说到这,瞿飞鹏又点了点最开始那张手枪的照片:“先告诉我,你有印象吗?” 边峣在座位上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相片仔细辨认。QSZ-92G,常见的警用型号,主要供公安、特警、武警单位使用,一些政界高官的警卫队也会把它作为配枪。那它来自哪里也就不难猜了。 边峣的父亲边冀荣,是边家在外面的私生子。边家从政,边冀荣的父亲是外交部长,正房太太是国务委员,正房生的两个孩子也都为政府谋事。整个边家,除了边冀荣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母亲,以及写了几本反响平平的小说却说要跟文字过后半生的边冀荣,几乎都在政界有个一官半职。 如果说边若瑜身边有什么渠道能接触到这类□□,那只能往边冀荣身上想。 “我姐曾说过,我父亲拿一把手枪送给母亲当作定情信物,现在看来不是骗人。”边峣说到这里,饶有兴味地笑了两声。 瞿飞鹏蹙了蹙眉,不知是无法理解有钱人拿手枪当定情信物的奇怪品味,还是无法理解边峣莫名其妙的笑。 “警用的型号,不是很好查吗?就从边家那位身边的警卫队查起,看谁丢了枪没有上报,不是清清楚楚?难道因为对方外交部长的身份,贵局的警官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瞿飞鹏干警察这么多年,没遇上过嘴这么厉害的,一句话带三个问号,直问得他汗颜。他心里又很烦豪门的这些弯弯绕绕,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案件,偏因为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变得异常麻烦。 “你的意思是,这把枪是由你父亲边冀荣从边家警卫队处获得,再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你母亲,最后落到你姐姐手里?” “有极大概率,”边峣学之前瞿飞鹏的语气,“我也会为我这句话负起责任。” 瞿飞鹏无奈地呼出一口气,继续道:“边若瑜的助理说,她从6月5日起,没再去过公司,所有事项都远程安排,就连原定要参加的重要商务活动,都临时找了人替代。对此,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所以,她从6月5日没再离开过老宅是吗?” “是,”意识被边峣牵着鼻子走,瞿飞鹏不耐烦地提醒,“先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我跟她两年没联系了。” 说这话时,边峣垂着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情绪。瞿飞鹏本想继续问的,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郑家别墅只有外围有监控,监控显示,纪寓安在6月4日被边若瑜带进去,一直到6月11日,两人都没再离开。在案发前10分钟,安保团队接到边若瑜的电话指示,要求安保团队立即撤离。边先生认为,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突然解除安保?” 边峣盯着两张照片,沉思良久,才缓缓道:“我不做无意义的假设,我只接受严谨的调查结果。” “瞿警官,请多费心。”他站起身,朝瞿飞鹏伸出右手。 “一定,再会。”瞿飞鹏无视对方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回握过去,用了点力气。 那个昏迷在案发现场的嫌疑人还在接受调查,尸检及射击残留物的检测也正在进行中,相信不多久一切就会有个答案。他们很快会再见面。 边峣走出询问室,走廊里正吵得厉害。一个纤瘦的男生被几个穿制服的围着,他用细弱的臂膀推搡着,边上几个警察想伸手拦他,却像是有所顾虑,不敢真的碰到他,只是围成一圈不让他逃走。 “我不去医院!我说过了!我是Beta,我不是Omega!” “求你们,让我见见姐姐吧!” “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想看看她,我很听话的……好不好?” 那男生穿了件不合身的长袖衬衫,上面粘了几块污渍,头发又很长,落拓不堪地遮住了眼睛。他带着哭腔凄厉地喊叫,完全无视他人的劝阻,只是一遍遍重复说“让我见她”,几乎把嗓子喊哑。 边峣避之不及地绕过那群人,堵着耳朵朝汤睦走去。边若瑜离奇的死,裴振宁的失联,翊执医药CEO缺位的隐雷,YAO公司搁置的项目会议……繁杂的信息挤占着边峣的思维,他亟需一场睡眠,或者哪怕片刻的安静,而不是现在这样遭受疯子般噪音的折磨。 “Tom,为什么在第伦市还能见到原始人?”边峣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吐出刻薄的字眼。 汤睦听到这个称呼先是一愣,随即解释:“边先生,是这样的,那位就是纪寓安。” —————— *注释: ①ABOIB:ABO调查署(ABO Investigation Bureau),2019年设立,独立于公检法,与公检法相互配合、相互制约,共同维护社会治安和社会秩序。其作用为:监督并贯彻刑事案件中的性别平等,消除潜在性别偏见的负面影响,确保程序合法、合理、合情,实现司法公平、公正、公开;通过政策倡导、宣传教育与公共服务,加强ABO的内部联结,维护社会稳定和谐。 所有正文里的注释都是瞎掰的,是小说的一部分[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越洋来电 第2章 跨时区的22小时 纪寓安的头很痛,他醒来后就对着一帮警察,而这些愚蠢的警察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首先,他是一名男性Beta,他们却说自己是Omega;其次,他在第伦医科大学读本科,他们却说自己已经被学校开除;最后,纪寓安提出要见边若瑜,他们却说边若瑜已经死了,而纪寓安就是案件的嫌疑人。 他垂下头去,装作无力地趴在桌上,心下对自己的处境飞快梳理,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警察所说的关于案发现场的记忆。那么,他是被陷害了?是谁干的? 桌子被敲了两下,警察出声打断纪寓安的思绪。 “我再问你一遍,你跟死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对面的Alpha警官似乎被纪寓安这副不尊重的谈话态度激怒,单手用力地拍了拍桌子。 桌子一震,纪寓安靠在桌面的上半身轻飘飘地抖了抖。“死者”两个字刺痛了纪寓安本就混乱的神经,他一下抬起头来,身体因情绪剧烈而发着抖:“我要见她!她是我姐姐,我要看到尸体,否则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别跟我卖疯耍花招,人家亲弟弟刚从英国回来,你在这攀哪门子亲啊?再说了,两个Omega认姐弟,多新鲜啊!” “张警官,请注意,你的言行可能触及GDR红线①。”从进门起始终静静坐在一旁记录的女性Omega 出声提醒,又转头对纪寓安轻声道:“我是ABO调查署审查部一组②的方蓉,我会陪伴、监督案件侦办全程,如果你对相关工作人员的言行感到不适,请务必告知我,我会为你提供帮助。” “你……”张警官想说什么,又不爽地忍下了。他之前因为类似的情况被ABOIB通报过一次,要是因为这个装疯卖傻的Omega再记上一笔,年底的绩效就彻底完蛋了。 然而纪寓安没听出警察嘴里的揶揄,防备地支着身子否认:“我不是Omega,我是Beta。” “行,你是Beta。”张警官的耐心已告罄。 “张警官,我觉得事情很奇怪。”纪寓安皱眉思索,却仍是头痛,脑袋里像是豁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什么奇怪?”张警官坐直身体,等候下文。 “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姐姐怎么可能死呢?”纪寓安看向警察,犹豫着说出心中的猜想:“我觉得要么是有人陷害我,要么就是……在做梦。” 张警官听到最后三个字,胸口的火气上涌。这Omega简直是把他们办案当儿戏!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又想到刚才ABOIB的警告,憋着火在桌后踱步。 纪寓安却继续火上浇油,说的话如同梦呓:“所以你让我见见她,我需要确认一下。可以吗?” “确认什么?确认尸体是冷的,你不是在做梦?”桌子又被重重拍了下。 方蓉见状,紧急制止:“当事人精神状况不稳定,目前不适合再接受审问。先暂停吧,当事人先由我们ABOIB接管。” “走个形式而已,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姓张的警察骂了句脏话,但终究是由着方蓉把纪寓安带出了讯问室。 “喂,严哥,我这边需要安排医疗,当事人疑似存在创伤应激反应,需要去医院接受专业治疗,请……”调查署的女生扶着纪寓安,电话里给自己的领导打申请,话还没讲完,手里的人就一溜烟挣脱了。 “我不去医院!我说过了!我是Beta,我不是Omega!”纪寓安浑身战栗,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内心无法平静,只能发了疯似的嚎叫。 霎时间,走廊里乱成一锅粥。警察们围着纪寓安进退两难,方蓉站在圈外高声阻拦,还有刚从询问室出来堵着耳朵说风凉话的边峣,得知混乱中心的那个“原始人”就是出现在案发现场的Omega后,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我要见姐姐!怎么不让我见她……你们为什么?” 纪寓安霎时就哭了,声音撕心裂肺,看起来像是应激的困兽。围着他的警察都感到难办,彼此看看拿不定主意。走廊里离奇地没了其他动静,只有纪寓安抽抽嗒嗒的鼻息。边峣却在这时走过去,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睬出规律而动听的声响。 “你姐姐是谁?”边峣低头,视线落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纪寓安抬眼去找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个长卷发,小麦肤色,穿暗红色衬衣的男人朝他缓步走来,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姐姐……边若瑜,能帮我见她吗?”纪寓安朝他伸手,像是要去够一根救命的稻草。 边峣却只是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应道:“可以啊。” 纪寓安闻言一下笑开来,他脸上的泪混着污渍,乱蓬蓬的头发盖住眼睛,看起来完全是精神不正常的疯子。“真的吗?谢谢……” “等下,”方蓉警惕地看了眼边峣,“先生,您的信息素这么浓为什么不佩戴抑制设备?我们这里还有精神状态不稳的Omega,请您不要再靠近了。” 边峣这回是真笑了,他忍了忍,没忍住,又放声笑了一会儿。这时纪寓安又被按到了开关似的,不耐烦地厉声强调:“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Omega,我是Beta!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 “啧!你小子有完没完了!”一个警察无奈地扶额。 “纪寓安,你现在可能因为应激反应存在认知错乱,医生正在赶过来,请你相信我……等等,这位先生你先回避一下好吗?”方蓉简直头大,一边要安抚那疯狗似的应激Omega,一边还要阻止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骚包Alpha。 “女士,我理解你的工作,但你可能误把我的香水味当作信息素了。”边峣一脸无奈,似乎真在体谅对方。 几个Alpha警官很不礼貌地笑出了声音,这笑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嘲笑那位爱出头的ABOIB,管天管地,结果闹出把香水误当信息素的低级乌龙;二是嘲笑边峣喷浓香的行为,谁都知道爱喷香水的无非两类人——天生没有腺体的Beta,或者信息素寡淡的A/O,从边峣的穿着和身形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方蓉顿时哑口无言,好在这时电话响了,她得救似的飞速接起来,对着手机“嗯”了几声后挂断。她松了口气,对几位警察说:“车已经到了,辛苦各位,人就交给我吧,我带他去医院。” 才安静没多久的纪寓安,突然又跟上了发条似的挣扎起来,嘴里叫着“我不去医院”,手和脚无章法地挥动起来。警察们又把纪寓安层层围住,走廊里再度陷入混乱。 瞿飞鹏不知从哪边窜出来,端着茶杯喊了句“吵什么吵”。见边峣还没离开,端正地立在一帮灰头土脸的警察边上,登时脸上有点挂不住。 “瞿哥,纪寓安的审问需要延后,他现在的状态必须先接受治疗。”方蓉解释道。 “理解,”瞿飞鹏点点头,“那现在怎么着?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敢随便碰人家小孩,我看,你还是让调查署的同事过来一趟,把人带走吧。” “他们已经到了,我先跟……” 边峣出声打断了方蓉:“瞿警官,不如把他带去……”他想了许久愣是没想起来,于是转头问汤睦:“Tom,翊执控股的那间疗养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清心居,边先生。” “对,让他去清心居吧,费用我个人承担。我看他对医院有强烈的抗拒心理,清心居虽说是面向老年人的疗养中心,但它的医疗团队是国内顶尖的,跟政府也有合作,更重要的是居住环境比普通医院要舒适许多。”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嫌疑人送到你那里?”瞿飞鹏眯了眯眼睛,低头喝了口茶,果断拒绝:“不行。” “好吧,我也是为了案子着想。瞿警官是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吗?那你大可以派人监视,医疗团队也全用警方的,人早点康复案子才好破啊。”边峣抱着手,深感可惜的模样。 那边ABOIB的人在方蓉的指引下要去带走纪寓安,纪寓安知道他们是要带自己去医院的,哪里肯轻易屈从。眼见着一个女性Alpha稍微用了点力去抓纪寓安,结果那小孩看着瘦弱,人却是狠的,对着她的小臂死命地咬了下去。 Alpha被咬出了血,信息素霎时在走廊内漫散开。这是S级的信息素,几个没佩戴信息素屏蔽设备的内勤受到影响,紧急退到了隔壁房间。边峣却神情自如,丝毫不受影响,他从左裤兜挖到右裤兜,翻出一个揉皱的塑料小袋,递给那个被咬伤的Alpha。 “抱歉,只有口服药丸,安检员把我的针剂都没收了,你先对付下吧。” “哦……”女生愣了愣接过,被同事扶着处理伤口去了。 纪寓安又疯叫起来,嚷着不肯去医院。ABOIB只来了两个人,现下只有一个Beta小伙跟在方蓉边上,踌躇着商量要不要给上头打电话。警察这边瞿飞鹏刚把烫手山芋甩出去,下面的人自然是不会去蹚浑水的。 所有的人都只是围着一个精神失常的Omega,冷眼旁观他的发疯。边峣却在这时凑过去,食指比在唇边“嘘”了一声。纪寓安盯着边峣,竟然真的安静了。 “不带你去医院。你听话,就可以见到她。”边峣的语气温柔,像是在哄不谙世事的孩子。 纪寓安仔细辨认话中的真伪,静止着看了边峣许久,最终权衡利弊,佯装乖顺地回应:“我是很听话的。” “这……”方蓉拿不定主意,跟瞿飞鹏对眼神。 “送去清心居治疗,用我们的医疗团队,我派人轮班监控,调查署也需要安排人手随时确认纪寓安的状态,符合讯问条件后立刻送回警局。”瞿飞鹏大手一挥,拍板安排了。 “不然我跟领导请示下吧。”方蓉仍是不安心。 “没事,我跟小严说一声就行,不让你难办。” “谢谢瞿哥。”方蓉松了一口气。 “去吧。”瞿飞鹏拿着茶杯又晃走了,临出门前对着一个警察交代:“多关照下边先生,他刚从国外回来,不太了解咱这的情况。” 他声音不小,说话时看着边峣,明晃晃在告诉他:我派人盯着你,别妄想搞什么花样。 边峣当然听到了,笑着扬了扬下巴,意思是无所谓。 清心居边峣是一起跟去的,坐ABOIB的公车,应方蓉的请求。方蓉认为有边峣在,纪寓安就会安分一点,有利于后续ABOIB工作的开展。尽管这是一份走到哪都讨嫌,薪水不高,社会风评也褒贬不一的工作,但方蓉还是想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做出贡献,哪怕只是微末的一点。 边峣有洁癖,坐在后排的时候特地跟纪寓安隔开了一个位置,中间坐着那个Beta小伙。纪寓安像是终于歇停的发条玩具,靠在椅背上,一路都出奇的安静。边峣也没再开口说话,他侧头望着窗外,第伦市繁华的夜景从眼前掠过,疏离又陌生。 上次来清心居还是四年前,边峣的母亲车祸意外去世,外公郑睿因此突发中风,偏瘫在床。自那之后,翊执医药的重担就落在了边若瑜一个人身上。那时候边峣刚从肯蒂斯艺术大学毕业,正为了YAO夏季的新品奔忙,他错过了姐姐的消息,匆忙从英国赶回的时候,母亲已经落葬。 在墓地,边若瑜哭得伤心,质问他:“你怎么不再晚一点?”她身旁站了一个陌生的Alpha,正煞有介事地半搂着她,温声劝慰说“人到了就好”。 边峣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没用。他又觉得边若瑜离自己好远,好像她跟那个叫裴振宁的Alpha才是一家人。他和他们站在正对的两端,以母亲的墓碑为界,划出一条无法言说、不可逾越的鸿沟。 半晌,边峣才挤出一句:“外公怎么不在?” 边若瑜深长地叹了口气:“中风了,在清心居治疗。你有空就去看看他吧,老人家见一面少一面。” 清心居还是和以前一样,仿园林建筑,环境清幽。中间有一大片人工湖,上面造了曲折的廊桥,边上假山流水、绿树成荫,供普通外宾使用的康养房就在湖西侧的小高层。汤睦坐着宾利同边峣前后脚到达,边峣下车的时候,他快走了两步,上前帮边峣开门。 “边先生,房间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松鹤楼的502。”汤睦伸手,毕恭毕敬地为边峣挡车顶。 “嗯,外公还住在别墅区?” “是的,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 边峣的话被另一侧的动静打断,原来是那咬人的疯狗不知什么时候又昏了过去,Beta小伙子正蹲在车旁,似乎是打算把人驼到背上。只见那小伙勾着Omega的膝弯,弓着背起身,为了调整姿势还把人在背上掂了掂。那Omega的脑袋就软趴趴地从左边晃到右边,后颈的发丝在动作间拂开,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以及上面微微凸起的粉色疤痕。 “叫人抬担架过来,别让他们胡来。你带他们过去,找几个人盯着,有情况随时跟我说。还有,”边峣示意汤睦靠过来些,声音刻意放低,“查一下那小疯狗。” 汤睦有些为难:“边先生,这在国内是不合法的。” 边峣盯了他片刻,一双深邃的眼里流出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他勾唇轻笑:“Tom,听说你是我姐身边的得力干将?” 汤睦比边峣还大上几岁,在职场上早就练出了一身本领,却无端被眼前人的笑弄得发毛。他咽了口唾沫,谨慎措辞:“边先生,我的职称的总裁助理,全方位负责日程管理、会议组织、制度构建等事项。” “嗯……总裁助理,”边峣一字一顿,似乎在唇缝间品咂文字的含义,“那你这半天在我身边忙活是为什么?我又不是翊执的CEO,还是说,是我姐生前授意你这么做的?” “边先生……” 边峣懒得听他辩解,继续道:“Tom,如果你想站队,起码拿出点诚意,不是吗?” “我明白了,边先生。” 和汤睦交代完事情,边峣转头去了别墅区的病房,郑睿已经睡下了。 边峣站在门边,知道外公觉轻易醒,所以只是从门缝里看他。医护说,老爷子今早清醒了会儿,还念叨说想外孙和外孙女了。边峣闻言没有回应。 医护看他有些疲惫,贴心地搬来一把椅子。边峣顺嘴说了句“Cheers”,医护不解地笑笑,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英国。于是他又说“谢谢”,慵懒地坐了下来。 四年前边峣来清心居,把刚做完手术的郑睿气得够呛。两人起争执的原因,无非是边峣跟着不着调的边冀荣去了英国这件事。郑睿想不通那什么服装设计啊艺术啊,为什么就一定得在国外搞,国内不照样有大把的资源等着边峣采撷? “你妈都不在了,现在我也不行了,公司就靠你姐一个小姑娘撑着。我也不指望你帮什么忙,你回来安生待着,让我们省点心不好吗!”郑睿不太灵活地拍着床边的围栏,丧女的悲痛叠加着病痛,让这个风云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看起来像灰败的枯叶。 “我回来干什么?跟我姐争家产吗?” “你!你果然还是像你那个不争气的爹!” “是啊,也怪郑姝筠女士没擦亮眼睛,偌大个边家,怎么就偏偏看上边冀荣这个私生子!” 边峣最恨别人说自己像父亲,而郑姝筠失败的婚姻始终是郑睿心中的尖刺,两人都拣着对方痛处下手,就此不欢而散。四年间,爷孙俩各自都堵着口气不再联系。 屋外晦暗的光线借由细窄的门缝,长长地延伸至郑睿的房间,堪堪要碰到他躺着的床的一角,却在毫厘之间被巨大的黑暗吞噬。 边峣不知从哪里撕了张报纸,裁成正方形,横向纵向各折了七道,接着又对角折叠。他在椅子上坐得松散,纸倒是叠得一丝不苟,在无数道交错的折痕里陷入沉思——从肯蒂斯大学接到的那通电话开始,一直到后颈的那道疤痕结束,跨越时区的22小时。 瞿警官不像是乱说话的人,所以姐姐的死确实存在自`杀的可能性。然而不论自杀与否,当下显然有两个可疑对象:一是裴振宁,他人去哪了,为什么联系不上;二是那小疯狗,他为什么在现场,是真疯还是假装,他跟边若瑜在老宅的一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后颈的疤痕是什么导致的,他又为什么再三否认自己的性别。 太多疑问亟待解决,边峣在静默的空间里徒劳地思索又思索。他恍惚中闻到若有似无的奶油香气,从方才过分安静的车厢内一路蔓延至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饥饿,意识到昨天是姐姐的29岁生日。 ———— *注释: ①GDR红线:性别歧视审查,Gender Discrimination Review,简称GDR。ABO调查署内设办公室、组织部、审查部、宣传部、权益部五大机构,其中审查部主要配合公检法开展性别歧视审查。刑事案件侦办过程中,存在引起性别偏见负面影响的行为,被称为“GDR红线”。 ②ABO调查署审查部一组:审查部共分为三组,一组对接公安局,二组对接检察院,三组对接法院。 第3章 回到6月11日 “寓安……” 熟悉的女声环抱而来,是姐姐,她来找我了! “寓安,记住,保护好自己,因为你是……” 边若瑜的声音渐弱,最后如风般消散。纪寓安环顾四周,迫切寻找声音的来处,然而天地空荡荡,除了自己空无一物。他一遍遍呼喊着“姐姐”,却只能得到徒劳的回声。他感到害怕,他讨厌这种孤独的感觉。 忽然,虚空中又出现几个声音,叫的却是“圆圆”,不再是姐姐的声音。纪寓安不知为何哭了起来,那声音却说“圆圆,别哭”。纪寓安感到莫名其妙,却因为那声音的过分温柔,哭得更厉害了。 “圆圆,该醒了。” 纪寓安霎时睁开眼睛,暌违许久的日光让他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待到完全适应后,他看到左手背的输液针,以及边上穿白衣的护士,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医院。 “烧了三天,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小护士笑得很甜,临走时跟门口的两个穿制服的点了点头。 房间很大,只有一张床,靠窗的位置摆了沙发和茶几,一台偌大的电视机正对着床,装修雅致,一看就不是普通病房。床侧的柜子上有三朵报纸折的玫瑰,不知是什么人放的,在床头摆纸花,真是够晦气的。 纪寓安逡巡的视线忽然对上门边的警察,那Alpha打量的目光被纪寓安撞了个正着,于是有些尴尬地别开眼去。 “今天是几号?”纪寓安问他,发出的嗓音虚弱,连纪寓安自己都吓了一跳。 “6月15日,你从警局出来,就发了高烧,昏迷了三天。” “哦,我在哪里?” “清心居。” 清心居……纪寓安反应了半天,想起来了。输液点滴匀速下落,冰凉地透进血管,他可以确认不是在做梦。边若瑜真的死了,而警察把他当作精神有问题的嫌疑人,看守在这处疗养中心等待审问。那天在警局碰上的奇怪男人呢?他去哪了? “人醒了?”雷厉的脚步声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要顶到门框,正是那个Alpha。 警察将人拦下,劝阻说:“希望边先生不要让我们难做。” 那人轻笑道:“紧张什么?我只是来送花的。” 姓边,那天恰好出现在警局,这Alpha估计就是张警官说的边若瑜刚回国的亲弟弟。纪寓安又头痛起来,因为他对边若瑜的这个亲弟弟没有丝毫印象。不过他那天曾承诺过,会带自己去见姐姐,不论真假,这都是一个突破口,纪寓安不会坐以待毙。 “哥哥,是你吗?”纪寓安叫得很甜,软声试探。 “是我。” “哥哥,你会带我见姐姐吗?” 没等到Alpha的回答,几个医生护士就进了病房,他们给纪寓安做了简单的检查,而后把他连人带床推了出去。纪寓安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这些人要把自己带到哪,又会对自己做什么。他在人与人的缝隙里捕捉到那个男人,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求他。 “我不要跟他们,哥哥,你救我!”一开口,真带上了哭腔。 “听话,做完检查,哥哥就来找你。”边峣温声安抚。 纪寓安被推走的时候仍旧满目警惕,而边峣对此全然无视。他信步踱到病房内,把手中的纸玫瑰放到床头柜上,脸上早就看不出半点笑意。 汤睦果然是姐姐的得力干将,得到指示的第二天,就把那小疯狗的资料完整地呈了上来——纪寓安,20岁,男性Omega,第伦医科大学信息素药物制剂专业,大学成绩优秀,去年却因无故缺勤超过两周被退学处理。 幼时被拐,一直到9岁人贩子团伙被警察逮捕,纪寓安才由第伦市春天福利院收容。9岁至17岁,他名下的银行卡上,除了福利院的补贴,每年都会有一笔可观的汇款收入,金额不等。18岁之后完全独立,经济来源主要靠助学贷款和咖啡店、便利店的兼职。 一则可怜又无聊的小人物故事,然而除了每年的汇款来自边若瑜账户这点,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冗余。边峣又让汤睦继续查福利院跟边若瑜的关联,得到的无非是边若瑜常年做慈善,每年都会去春天福利院开展捐助活动,而纪寓安只是她资助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 当天,纪寓安接受了由警方安排的体检和心理评估。医生给出创伤应激障碍的诊断,认为纪寓安存在回避创伤事件的症状,建议在创伤顾问的陪同下进行温和访谈。 访谈进行了约四十分钟,警察、医生和ABOIB审查部三方共同参与。边峣在病房的沙发上跟英国的同事远程开了个会议,会议刚结束,门外就乌泱泱地涌进一群人。纪寓安在中间被抬着,闭着眼躺回了床上,看样子又晕过去了。 方蓉情绪激动:“我之前就说过,再等等再等等!你们这么着急是干什么?我就直说了,这种情况,要是当事人有意向寻求援助律师的话,你们少不了吃处分!” “谁想到他说晕就晕啊。小方你冷静点,大家都不希望事情难做。”一个招风耳的警察劝她。 “什么情况啊?”迎面晃来一个剃着圆寸的Alpha,他揣着裤兜,穿黑色休闲T恤,随意地朝其他人挥挥手。 “严哥,”方蓉眼睛一亮,告起状来,“当事人又晕了。”目光朝边上两个警察一扫,意思是都是他们干的好事。 “呦,严哥,ABOIB的工作是不是挺舒服的?”招风耳警察阴阳怪气。 “还成吧。”严昊不以为意,只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纪寓安,问那两个警察:“我听说GSR(射击残留物)检验报告和尸检报告已经出了,基本排除了刑事案件?” “严哥你都不在刑侦支队了,就别操这心了吧。” “行,”严昊烦躁地摸了把寸头,又问:“那刚刚谈话谈出些什么了,怎么把人弄晕了。” “诶!你好好说话,别诽谤啊!你们ABOIB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事儿啊。”招风耳急了,又觉得谈话工作跟调查署确实相关,还是得跟严昊这个新上任的副组长说清楚,遂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那小孩吧,这里有问题……” 话说到这就停住了,招风耳猛然注意到那个爱叠纸花喷浓香的骚包Alpha,此时正不声不响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脑屏幕。出于工作的谨慎,他勾过严昊的肩膀,把人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边峣的电脑上是汤睦发来的案件最新进展,其中包含GSR检验和尸检的简报——GSR检验报告表明,边若瑜的右手、脸颊、袖口和前襟检测到丰富射击残留物,而纪寓安身上则显示阴性。另外,尸检报告显示,边若瑜身上除了枪伤外无明显约束伤和防卫伤。法医从她体内检测到少量艾司西酞普兰,经核实为她定期服用的抗焦虑药物。 种种证据就像一枚枚砝码,压在天平名为“自杀”的一端,沉重地坠在边峣心间。边峣盯着床沿那只被吊针刺出淤青的手背,也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他阖上电脑,没去看床上躺着的那副虚弱躯体,径直走出了房间。 隔天,警方通知了案件最终的调查结果,确认边若瑜在6月11日持枪自杀。 警方没再来审问纪寓安。或许是觉得在足够确凿的证据面前,跟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创伤应激者沟通属实是浪费人力,也可能是因为ABOIB在其中掣肘,面对一个随时会昏厥的脆弱Omega,警察也害怕一不当心就碰触社会敏感的性别话题。 边峣没有表示异议,也不打算申请案件复核。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接受,有些事情,只有等结案后才能做。等警方撤离案发现场,纪寓安脱离ABOIB的监视,那剩下的,就完全由边峣掌控了。 管他是真疯还是装傻,边峣有的是办法,可以撬开纪寓安的嘴。 *** 耳边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响,纪寓安在混沌中睁开眼睛,仍是躺在床上,仍是那间豪华病房。房内光线晦暗,只开了几盏昏黄的小灯,描摹出窗边一个朦胧的身形,看不清五官。 现在是晚上,纪寓安不确定昏睡了多久,他再次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凭借着对浓烈香水的记忆,纪寓安想起房内的这个人是谁,很乖地叫了声“哥哥”。因为喉咙干涩,发出的动静甚至比不上纸张折叠的轻响。 然而那个Alpha瞬间就捕捉到了,他从低垂的卷发间抬眼,起身朝纪寓安走来。那人的动作足够优雅,光是从窗边走过来的几步路,都像精心设计过似的。他把手心摊开,一朵栩栩如生的纸花就顺着他的动作,从掌心滑落到纪寓安的枕边。 纪寓安眨眨眼,露出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然而眼前的人却笑了,单手撑着床沿,俯身朝他看过来。微弱的灯光下,纪寓安看到那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像一头慵懒的豹子,释放着野性的魅力。 门口没有警察值守,房间里只他们两个人。纪寓安察觉到边峣身上的危险与可疑,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见到边若瑜,即便她已经死了。面前的Alpha,边若瑜的亲弟弟,他清楚事件的真相吗?还是说,他回国是别有目的? 纪寓安知道自己孤立无援,眼下正躺在别人的地盘,不可轻举妄动。既然他们说自己是Omega,就索性装装可怜好了。 “什么时候,能见姐姐?”纪寓安话音里带着委屈,别过头,视线落在枕边的纸花上。也是用报纸叠的,跟床头柜上的那堆一样。 “现在。” “真的吗?” 纪寓安眼睛一亮,转过头去看他,而那男人已经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只留给他两个字:跟上。 叫Tom的助理把男人和他迎进车里,汽车驶出典雅的园林建筑,驶过纷繁的城市霓虹,最终在一处临湖的四层别墅停下。 “边先生,到了。” 戴眼镜的助理毕恭毕敬地下车准备开门,那人却说不用,兀自长腿一迈下车站定,看了眼纪寓安。纪寓安心领神会,尽管觉得这人扬着下巴的样子有些讨厌,但还是很狗腿地跟上了。 “哥哥,你叫什么?”纪寓安追着男人的脚步,仍是那种讨好的语气。因为一直没喝水,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男人在宽阔的金属大门前站定,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一直等到纪寓安疑惑地站到他脚边,男人才慢慢把视线落到他身上。他脸上没有笑意,垂着头,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打量。 纪寓安的手腕就在这时被猝然抓住,他身子一抖,意识到对方的力量远大于自身,便又强笑着让自己放松下来。 “哥哥,好疼……”他讪笑着讨饶。 “6月4日19点21分,边若瑜带你来到这里,”男人将纪寓安的手腕攥得更紧,“就像这样,她牵着你,走进了面前这扇门。”说着,就要拽纪寓安进去。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靠,这人什么情况,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纪寓安本能地挣扎起来,担心自己语气表现得太冲,又软声叫他“哥哥”。戴眼镜的助理跑来似乎要劝,嘴里刚吐出“边先生”三个字,就被那男人打发回了车里。 “在车里等,没有我的通知,不要靠近。” 完了,纪寓安心想。这架势,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然而由不得他想更多,姓边的就提溜小鸡仔似的把纪寓安拖了进去。那人腿长,走路还快,步子迈得全然不顾纪寓安的死活。纪寓安本来就虚弱,一路跌撞着被带上楼梯,感觉气都喘不顺了。 “她应该会在二楼给你安排个房间,”姓边的混蛋自顾自道,“老宅在四年前就空置了,客房的东西不一定齐全,所以她让你住的很可能是这间房。”说话间,他转到楼梯右手边的房间,推开了本就虚掩着的门。 这显然是一间卧室,从床头柜上盛水的玻璃杯和被子堆叠的褶皱,能看出生活的痕迹。纪寓安茫然地环顾,搞不懂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身上的衬衫就是从那个衣柜里拿的。” 顺着那人的视线,纪寓安朝床边的衣柜看去,又低头看自己穿的衣服——普通的白色衬衫,莹白的扣子上刻着“DLYZ”四个字母,衣袖和胸口沾了深紫色的污渍。因为穿了许多天没换,隐约有些不太好的味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嘶,好疼!你先放开我!” “不装了?哦,你刚才问我叫什么是吧?”那人勾起唇角,却不似在笑:“我叫边峣,是你口中的姐姐,边若瑜的亲弟弟。这是我的房间,而你身上穿的,是我的高中校服。” “什么?” “表情很有意思。”他这时松开了纪寓安,打开衣柜指出里面挂着的几件衣服:“6月4日到11日,你都住在这里,因为没有携带衣物,所以边若瑜让你穿了我的衣服。” 边峣似乎是在审问纪寓安,然而他用的都是笃定的陈述句,仿佛他说的就是事实。 “为什么不让人送新的衣服进来?很显然,因为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在这里。是你提的要求吗?你拿什么要挟她的?你到底是什么目的?”边峣不依不饶地继续。 纪寓安感到头痛,他认为边峣的话存在一种危险的偏向,一种把自己当作杀人罪犯的偏向。 “我没有!”纪寓安揉着手腕辩解,“姐姐呢?你说过会带我见她。” “你只会这几句吗?”边峣朝纪寓安走去,再度抓住那只细弱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把人朝外拖去:“那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纪寓安被带进一间铺着地毯的书房,因为拖拽的惯性,他没站稳,狼狈地摔在地上。繁花图案的地毯上,有一滩瞩目的污渍,可能是打翻的食物,散发着腐臭的酸味。 “6月11日20点58分,边若瑜的头被枪抵着,”边峣半蹲下身,用手指比枪,抵在纪寓安的右太阳穴,“扳机扣下,‘砰’!” 纪寓安的身体随之一颤,他惊恐地看着边峣,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边峣不放过他,用极快地语速残忍地重映边若瑜的死亡时刻:“子弹从头颅右侧贯穿,血液呈散射状喷溅到书柜。她倒在书桌侧后方的位置,鲜血把那边的地毯染红。而那时那刻,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又对边若瑜说了什么,让她最终把枪对准了自己!” “我不知道……” 眼中的泪倏然落下,纪寓安看着书桌底下逐圈变浅的暗色血迹,鼻尖嗅到的腐臭似乎有了精确的指向。他痛苦而狼狈地干呕了片刻,眼前黑了又黑,终于耗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如纸片般飘零在地。 第4章 他不是Omega “Yael,原定的回程航班你没有登机,需要我帮你重新订票吗?” 边峣忙得焦头烂额,要不是英国公司的助理来电提醒,他全然忘了自己原计划是要在今天回去的。 “先暂缓吧,这几天搁置的工作你整理下,先把重要紧急的发我。另外……” 这时助理安迪从上司的电话里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一个中年女性说着她听不明白的中文,打断了上司接下来的指示。 “病人家属呢?我要找他谈谈!”中年女人推门而出,她说话的音调很高,穿透力极强,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 汤睦跟在那中年女人身后,颇为卑微地劝阻:“蒋医生,边先生现在还在忙,病人的情况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那中年女人才不管他,大步朝边峣走来,平底鞋在大理石上踩出十足的气势。来到边峣跟前,朝他瞟了一眼道:“郑老的外孙是吧?里面那小孩是你的Omega?” 边峣蹙眉,对于什么“你的”、“我的”之类的描述感到厌恶。电话里,安迪颇为担心,询问是不是在中国不太顺利。 “相当不顺利,”边峣叹一口气,“之后再联系,Andy。” 对于这个姓蒋的医生,边峣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只大概记得她跟外公郑睿关系不错,小时候曾在饭桌上见过一面,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那天纪寓安在老宅突然晕倒,边峣让汤睦联系郑家熟识的顶尖医疗团队接手治疗,一是要确保知根知底,做事掌握分寸,二是要彻底查查纪寓安那动不动就晕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蒋医生真的靠谱吗?边峣开始对汤睦的工作能力产生怀疑。然而他面上不显,挂断电话后,转头看着她,露出礼貌客套的微笑:“蒋医生你好,我是边峣。现在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女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什么问题?问题可大了。跟我来。” 边峣无奈,起身进了诊室。汤睦忧心地跟在后面,却被蒋医生呛了句“你也是家属吗”,给拦在了门外。 那小疯子就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眼睛很红,脸颊是湿的,不知刚才对着医生演了什么。边峣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心烦地不再看他。 “简单说下情况啊,“蒋医生这时语气轻缓了许多,“小朋友是解离性失忆,一般呢是经历巨大创伤或者心理压力之后,大脑触发保护性机制,就可能会出现失忆的症状。” “失忆会连自己的性别都忘记吗?”边峣还记得,纪寓安几天来一次次强调自己是Beta,不是Omega。 “你不知道他有Gender Dysphoria(性别焦虑)吗?纪寓安目前的生理性别虽然是男性Omega,但是他对Omega身份存在强烈的不认同,他的心理性别是男性Beta。” “所以他后颈的……”边峣错愕。怪不得纪寓安不戴抑制设备,也从来没有信息素溢出。 “他后颈的腺体处有道一厘米长的伤疤,这应该是他做变性手术的痕迹,他做了两次,开在同一个位置。你也知道,这种手术在国内是不合法的,况且也不能真的改变性别,所以他的登记性别仍是Omega。” 说到这里,蒋医生有些惋惜:“那些人表面上鼓吹性别自由,不就是把这当一门赚黑钱的生意?大把的年轻人被骗进去,没了钱还坏了身体。你看看,要是没了那道疤,他后颈多漂亮啊。” 这种变性手术,边峣在英国也听说过,曾在某个时期形成一种病态的风潮。做手术的大多是Omega,因为直接切除腺体会对身体造成永久性伤害,所以一般都是在腺体处植入特制的抑制芯片,以此达到抑制信息素释放的目的。 也有Beta会做变性为Alpha或Omega的手术,然而人工合成的信息素存在诸多致命缺陷,根本上无法形成正常A/O的生理反应。手术发展到后期,黑市上自然而然开始了活人腺体的非法流通。 可无论是Omega变Beta,还是Beta变Alpha,所谓的变性手术本质上都是一种欺骗。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往往要进行2~3次;风险也极高,不少无知的年轻人因此死在手术台上。当然,其中还涉及复杂的伦理道德风险,为了社会的安全稳定,国家已对此实行强力打击。 纪寓安的后颈被过长的头发遮着,只能看到一点点粉色的疤。边峣盯着那里,突然觉得这小疯子也有一点点可怜。 纪寓安似是有所觉察,转头向他看过去。大概还在记恨边峣前一天的暴行,眼珠子朝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头又倏地转回去,留给他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边峣觉得他有点好笑,之前装得那么认真,现在倒是演都不演了。 “应该是手术后遗症,他的身体很差。平时一定要补充营养,多睡觉,不要累着,也不要刺激他。事情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不要强求,慢慢来都会好的。我给开点药,你监督好让他按时吃。另外,我建议带他见一见心理咨询师,小朋友心神不安、情志不舒,做下心理疏导有利于恢复。” 纪寓安在边上一个劲儿的点头,末了还要惨兮兮地告状:“医生姐姐,我这些天晕了好几次了。” “怎么回事?”中年女人凌厉地看一眼边峣,又哄小孩似的问:“是怎么晕的?头痛不痛?” 这两人都挺会演的,边峣无语。 “还好,可能这里磕到了。”说着,纪寓安抬起左手摸了摸额头。宽大的衬衫袖管下滑,不经意露出一截青紫的手腕,是那天被边峣捏出来的。 蒋医生似乎误解了什么,当即发作:“边峣,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回国后,还没几个人叫过自己大名,边峣被喊得一愣,反问:“我怎么了?”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多嘴了,注意好分寸就行。”她扫了边峣一眼,又看到纪寓安脏污的袖口,忍不住吐槽:“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怎么不给小孩穿件干净衣服?” “对呀,他穿得又闪又亮,我穿得像乞丐!”纪寓安像仗势欺人的狗,叫声都大了许多。 “那你脱掉,你身上的乞丐服都是我的。”边峣忍不了了。 “哎呦,Alpha要大气点的呀,要包容自家的Omega啊。” 蒋医生医术高,热心肠,只是和社会上大多数中年人一样,有着传统的、刻板的、流进血液的性别观念。比如她为纪寓安后颈上的疤感到可惜,比如她认为Alpha应该大气包容,比如她清楚纪寓安的性别焦虑,却依旧叫他Omega。 “我是Beta。” “他不是Omega。” 纪寓安的话音被边峣叠过,两人说完尴尬地对视一眼。 看完医生,纪寓安被保镖带回了清心居。边峣从蒋医生那吃到的吐槽,最终变成两个难办的任务,压在汤睦头上:一个是给纪寓安买几身新衣服,一个是请理发师来帮纪寓安剪头。 去年的年终总结会议上,汤睦从四年的翊执助理工作中提炼出了三个关键词:高效、精准和全面。然而边峣这回给的任务却超出了关键词的范围,汤睦感到难办,因为这首先需要审美,其次需要明确该迎合谁的审美。 他摸不准边峣对纪寓安的态度,按郑宅那晚的架势应该是非常厌恶的,但从蒋医生那回来后,似乎又有些变化。所以衣服发型这么私人的东西,究竟是照着边峣的喜好来呢,还是应该问问纪寓安的想法? 汤睦愁苦思虑良久,觉得边先生既然愿意把事情交给自己,那肯定是对他有十足的信任,所以就干脆按汤睦自己的喜好来办。 换了新衣、理了发的纪寓安歪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正晶晶有味地吃着剥好的荔枝肉。他翘着脚,心想自己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竟然过上了天天被人伺候吃喝的贵妃生活。虽然没有手机,也没法离开清心居,但只要不看到那个人,纪寓安就觉得还算松快。 郑宅那晚的经历,让纪寓安感到后怕。边峣那天似乎是在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那他是希望自己记得,还是不记得? 如果边峣希望自己记得,那他们可能目标一致,都想知道姐姐死亡的真相;反之,边峣就是害怕自己知道什么把柄,那就很危险了。联系到边峣多次用“见姐姐”的幌子欺骗自己,纪寓安不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当务之急,是要恢复自己的记忆。可医护每天送来的药,真的就是蒋医生开的药吗?纪寓安对此持疑。出于谨慎,他每天都会以饭后散步为借口,趁身后跟着的小护士不注意,把揣在手心的药偷偷丢进人造湖里。 这天纪寓安照常去人造湖闲晃,走过廊桥的时候,却碰见个坐轮椅的老人。老人大概七、八十岁,正僵着脖子看湖里的鱼,身上盖毯的一角垂在地上。纪寓安走过去,没多想,帮老人把毯子重新理好。 “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看鱼。”老人说得很慢,两个字像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 “爷爷你的家里人呢,怎么不陪陪你?”纪寓安蹲在老人身旁,也去看水里的鱼。 “老伴儿……走了,女儿车、车祸,外孙女忙……外孙跑国外,不回来……” 老人说话磕磕绊绊,字音含糊。虽然衣着和气质能看出来他有着优渥的生活,但暮年被困在轮椅上,身边也没个子女陪伴,纪寓安还是觉得有些心酸。 他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卖,后来在福利院长大,大学被退学,现在对他最好的姐姐死了,而他却因为失忆忘记了很多事情,还被边峣关在这里。 “爷爷,不然我来陪你聊天吧,反正我每天呆着也很无聊。”纪寓安出发点是真处于善意,可话说到这,脑子突然一个灵光,想到这老人应该是有钱有权的,如果跟他处好关系,说不定人家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 心里有了小九九,纪寓安演得更卖力,话音又嗲又黏糊:“爷爷我没有亲人,你也……亲人都忙,我们都是可怜人啊。你就把我当外孙,我不会跑国外去的,我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老人似是真被他打动了,颤巍巍地抬起左手,要去碰他,嘴里说:“好……好孩子,你叫、叫什么啊?” “纪寓安,爷爷你叫我寓安就好。”纪寓安握住老人的手,又问:“爷爷,你外孙是去国外赚钱了吗?为什么不回来啊?” “哼!”老人面色不悦,中气十足地骂道:“没良心的混小子!” 这一句骂得可谓是流畅而响亮,纪寓安觉得有趣,帮腔道:“可不是?自己在国外逍遥,把亲人丢在国内不管,哪有这样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老人听得直点头,激动得似乎能重新站起来。 一个护工这时匆忙着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包鱼食,递给老人:“郑先生,抱歉久等了。”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纪寓安,摸不准这小年轻和老人是什么关系。 郑先生许是刚才听岔了,把“寓安”两字听成了“圆”字,对着纪寓安亲昵地喊了声“圆圆”。又举了举手里的鱼食,让纪寓安接去:“拿、拿去玩儿吧,喂鱼。” 纪寓安谄媚地应了声,也不去纠正他,全然接受了郑老先生把他当小孩哄的安排,兴高采烈地在桥上洒起了鱼食。鱼群骤然聚集起来,在水中挤挨着露出滑溜溜的背脊,原先平静的湖面被搅出一圈圈涟漪。 “圆圆,明天……也来喂鱼吗?” 郑老先生端正地坐在轮椅上,没看鱼,只是望着纪寓安,眼底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纪寓安产生瞬间的恍惚,揪着连帽卫衣的两根带子,从廊桥的一端跳回老人身边,朗声回应:“当然啦!” 第5章 三个人的心理咨询 边峣有急事回了趟英国,一往一返,极限航程。 再次回到第伦市机场,仍是汤睦接机。因为边峣在英国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于是汤睦在车内把边峣走前交代的事项又简要汇报了一遍:“边先生,是这样的,裴振宁目前还是没有消息,裴家已经报了失踪,具体的警方仍在调查。” “嗯。”边峣有些累,他闭着眼睛,懒懒地应声,嘴巴都没张。 “另外,纪先生那边,清心居的医护反馈说,他……”汤睦斟酌着用词,“他的配合度不太高,治疗很难推进。” “他怎么了?”边峣骤然睁开眼睛,眉间微蹙,面色不悦。 “说是他半夜爬到假山上,想借着假山翻墙逃出去。还有面诊的时候,偷了医生的手机,在网上查您的资料。还有他把药扔进湖里,一湖的鱼都被他喂死了。” “倒挺有本事。”边峣两腿交叠,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Tom,你觉得他是真失忆,还是装的?” “边先生,蒋医生的医疗团队是国内顶尖的,我不认为纪先生有本事骗过他们。而且郑宅那晚,他确实是晕倒了,脸白得吓人。” 边峣“嗯”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在揣度汤睦对他的忠诚。 汤睦赶忙找补:“不过,我不是专业人士,说什么都没有参考意义的。边先生,等会见过姜娜医生后,对方或许能给出一个答案。” 姜娜是边若瑜的心理咨询师,在第伦市中心的一家高端心理服务中心工作。边若瑜从三年前开始,保持每月2~3次的频率进行心理咨询,一直到离世前。 边峣今天借着咨询的名义约见姜娜,一方面是想从她身上了解更多关于边若瑜的情况,另一方面,他把纪寓安一起带来接受咨询,也当是遵了蒋大夫的医嘱了。 边峣到心理服务中心时,纪寓安已经由汤睦安排的司机接了过来,身边跟着四个防止他逃跑的保镖。他坐在一楼的休息区,正捧着一次性纸杯和前台的年轻姑娘聊天,笑得异常明媚。看到边峣进来,纪寓安就跟撞鬼似的,脸一下就僵住了。 前台小姑娘见到边峣,眼睛都亮了,迎上前去:“是边先生吗?姜老师和贺老师已经在了,我带你们上去。” 边峣点点头,跨步朝电梯走去。前台穿着包臀裙小跑追了几步,赶到他跟前,按开了电梯,然后用手恭敬地挡着门。 纪寓安都看在眼里。这些天来,边峣身边的人对他都是一副恭谦的态度,足以表明他上位者的身份。纪寓安想到自己用偷来的手机查到的一则新闻,写的是边峣在其母郑姝筠车祸离世后,拒绝继承公司股份,最终姐姐边若瑜成为翊执医药的新任CEO。 新闻最后说,豪门争家产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而边家姐弟关系不睦的消息屡屡传出,边峣放弃遗产,随父亲去国外创业的行为,可能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哪个Alpha会甘心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让一个Omega成为公司的掌权者呢? 边峣在知道姐姐去世后立刻回国,却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失去亲人的不舍,甚至还有心思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纵然网上的新闻不可全信,纪寓安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和边峣给他的印象,也会对边峣的为人打一个问号。 而且,边若瑜去世的最大受益者就是边峣,这一点毋庸置疑。 纪寓安跟在后面,进电梯的时候和边峣对视一眼,看到他敞至胸口的衬衫还有左耳闪瞎人的耳钉,很不待见地撇了撇嘴。边峣人高马大,堵在前面,视线直白地打量着纪寓安。纪寓安瞪他,想让边峣退开点,但是僵持着不说话。 前台姑娘还挡着门,颇为尴尬地看了看他们。边峣这才朝右边退了一步,让纪寓安进了电梯。纪寓安缩进靠里的位置,在四平米不到的电梯里,找寻离边峣最远的落脚点。 “Tom,他身上的卫衣是你挑的?” “是的,边先生。怎么了吗?” “很丑。” 靠,姓边的在说什么?! 纪寓安看了眼自己,灰卫衣和格子裤,多么正常的搭配啊!我们正经人都是这么穿的好吗?谁跟你一样天天穿得像去夜店喝酒蹦迪勾引人啊!还喷致死量的香水! 纪寓安心里骂了边峣一圈,嘴却闭得很紧。他还是惜命,知道这Alpha笑里藏刀,不是什么好惹的人。那天在郑宅他用手比枪指着纪寓安的脑袋,说不定下次就会拿真刀抵上自己的脖子。 边峣直白的评价让汤睦有点受伤,他抱歉道:“我的审美不是太好。” “我觉得挺好的啊……” 一个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边峣转头看了眼纪寓安,只见他下半张脸被双手捂着,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那眼睛扫到边峣的脸,就像狗一样瞪圆了,警惕地戒备着。 边峣勾起唇角:“怎么?丑得不好意思了?” “不是,你的香水太熏了。” 前台小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音。汤睦很有眼色地咳了两声,多余地提醒说:“电梯快到了。” “我看有些人的死期也快到了。”边峣冷声留下一句恐吓,大步走出了电梯。 纪寓安仍是捂着嘴,非常小声地跟前台吐槽:“他怎么开不起玩笑的。” 出电梯,两人分别进了相邻的咨询室。 “边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国内生活还习惯吗?” 姜娜示意边峣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眼前这个外形出挑的Alpha。 “还好吧,在哪不都是吃饭、睡觉、工作。不过这边确实变化很大,很有趣。”边峣放松地靠上沙发,自如得不像来心理咨询,倒像是在朋友家做客。 “哦?可能我长期生活在这里,倒是没有明显的感觉,”姜娜坐到边峣对面, “可以跟我说说你觉得有趣的点吗?” 边峣知道这是心理咨询师惯用的谈话技巧,从不经意的闲聊中找寻值得切入的话题点,以此展开更进一步的探索。不过他并不介意跟姜娜多闲聊几句,毕竟想从对方身上挖到点什么,总是需要一些铺垫。 “比如那个ABO调查署?很有意思,英国没有这样的机构。” ABOIB作为新设的机构,这几年确实有一些争议。有些人觉得它改善了司法流程中隐藏的性别不公,也有人觉得是一种程序冗余,加重了性别偏见。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议题,姜娜不多做评论,只是引导:“边先生是怎么看的呢?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 “任何性别议题,本质上都和政治挂钩。性别是否真的实现平等,要看权利和资源落在哪里,要看话语权和代表权在谁手里。先不论ABOIB的工作做得怎样,国家愿意用一个独立机构去推动Omega权益保障立法,去开展性别教育宣传,光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说到这,边峣轻笑一声:“当然这只是非常小的一步,甚至会产生更多的问题,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社会上产生更复杂的平权情绪。其实往小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有人觉得Omega就该找个Alpha依附,有人觉得Beta正面临隐形失权,有人觉得Alpha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禽兽……这些观点有问题吗?对于个体而言,只要他不违反法律,就没有任何问题。而这种认知的差异,是任何机构都无法解决的。” “我可以理解为,你虽然认可调查署的工作,但依旧不看好性别平权的发展吗?”姜娜听得认真,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Alpha虽然看着玩世不恭,但脑袋里确实有点东西。 “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注意到你刚才提到‘Omega就该找个Alpha依附’时,语气是有些不屑的,是因为你不认同吗?” 姜娜当然知道边峣的父母正是传统的AO婚姻,而家庭对个人的影响往往深远且不易察觉。即便是像边峣这样优越自傲,时刻带着防备心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身上的童年痕迹。姜娜认为这很可能是个突破口。 “我尊重各种形式的关系,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边峣回答得很快,显然是不想跟姜娜多谈。姜娜灵敏地从边峣身上嗅出某种矛盾,一种与他身上洒脱气质全然相反的矛盾。 “现在有这样思想的Alpha并不多见。我这么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姜娜知道接下来的话并不会真的冒犯到边峣,但她需要展示出自己的包容和友善:“在心理学上,Alpha发展开放平等的性别观念,通常会面临更大阻力,比如主流观念对Alpha气质的规训,或者归属感危机。观念发生转变,往往会存在一个事件作为契机。”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咨询师问。 纪寓安看着对面这个姓贺的咨询师,手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椅的扶手。从进咨询室的门起,对方就用窗边的一盆水培薄荷打开话题,聊怎么种花,聊最近的天气,聊即将到来的诞生日,一路聊到纪寓安的性别焦虑。 “什么?”纪寓安很谨慎,装作没听懂咨询师的话。 “通常情况下,性别焦虑会在14~18周岁随着性别分化的完成而产生。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在分化前就对自己的性别有一个预设,当实际分化性别与预期不符时,这种巨大的割裂感就会造成长久的困惑和痛苦。” 贺咨询师在早前就已经拿到纪寓安的资料——孤儿,16岁分化为Omega,性别焦虑,接受过两次腺体手术,有解离性失忆症。各种术语名词,概括出一个棘手的受访者形象,咨询师做好了啃硬骨头的准备,但见到纪寓安本人后,却觉得他的状况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察觉到纪寓安的紧张,咨询师放缓节奏,循循善诱道:“我想在你的青春期,你一定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一定想过找人倾诉,但又害怕别人无法真的共情于你。但我相信你是个意志力足够强大的人,因为当你意识到心理与生理的落差后,你选择了用手术来改变,即便清楚自己因此会面临一定的风险。” “我觉得可能在更早,在分化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纪寓安低着头努力回忆,但只是竹篮打水,捞不到任何记忆的碎片。他有些气馁,茫然地望向窗外:“我脑袋里一直有个声音,‘要是Beta就好了’、‘Omega是很辛苦的’,我脑海里一直有这样的声音。” “你有尝试过,跟别人诉说这个烦恼吗?” “有,我应该是跟姐姐说过,然后她会很温柔地安慰我,她还会给我买很多零食……”姐姐的脸在记忆中突然鲜活了一瞬,纪寓安欣喜地意识到,在咨询师的帮助下,自己那些虚无空白的记忆或许还有重新点亮的可能。 “我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其中有关于姐姐的,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纪寓安痛苦地扶着头,看向咨询师的目光里掺杂着些许无措。“我可以重新想起来吗?”他几乎要哭出来。 贺咨询师知道,这是一个寻求帮助的信号,而对面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Omega很可能把自己当作了移情对象——她是女性Beta,或许在咨询中给对方带来了近似于姐姐的年长者的关怀。 这是一个好的走向,如果妥善利用这种移情,她有自信可以帮助纪寓安尽快找出影响他现状的症结所在。运气好的话,恢复记忆也不是没可能。虽然她不确定对眼前的Omega而言,这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对于纪寓安类似请求的询问,咨询师没有直接回答,她再次把话题引向了“姐姐”这个关键人物。 “你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姜娜非常敏锐,从简单的家庭话题中,就觉察出边若瑜的特殊性。而这,正是边峣期望的谈话走向。 “我们这种家庭不是都这样吗,父母各忙各的,很少管我跟姐姐。我姐姐的责任感很强,虽然她只比我大三岁,但自觉承担起了看管我的责任。我小时候……”说到这边峣很突兀地停下了。 他其实已经很少跟别人谈起边若瑜。可能是此时氛围恰当,也可能是姜娜确实有高超的咨询技巧,他脑海里不自觉回忆起幼时跟边若瑜两个人在书房玩数独的画面。纸张上涂写的铅笔字,还有绿色青蛙造型的计时器,都历历在目。 “我小时候朋友不多,姐姐给我提供了类似朋友的支持,她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警察却给我送来一则她因精神疾病自杀的消息,我无法接受,边若瑜不是会轻易自杀的人。”边峣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边若瑜。 针对边若瑜的死因,警方自然是不会贸然判定为精神疾病的。边峣适度夸张,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为的是从姜娜口中套出点什么。 姜娜是聪明人,听到这里,总算知道了边峣找她咨询的目的。这Alpha左弯右绕地跟自己聊了半个小时,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关于边若瑜的信息。他难道是怕直接询问,会被自己以保护客户**的理由拒之门外吗?心思够缜密的。 她索性摊开来说:“边小姐的死亡,我也感到惋惜。关于这件事,警方来找过我几次,包括前天,还有个ABOIB的也跑来问我,‘在咨询中边女士是否存在求死倾向’。我是心理咨询师,关于边小姐的**,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也不会直接向你们给出她是否有自杀倾向的推测,因为人的心理就是复杂而多变的。” 说到这,姜娜严肃地看向边峣,这个曾在边若瑜咨询中多次出现的弟弟,继续道:“边若瑜女士因为焦虑症,在我这边接受咨询治疗将近三年。在咨询过程中,她配合意愿很高,尽管会有情绪的反复,但她始终表现出对工作和生活的正向期待。她对自己有高要求,她知道自己该向怎样的目标迈进,最终该成为怎样的人。” “在我们最后的咨询中,她曾向我询问,自己是否需要结束治疗。我的回答是,只要她觉得时机到了,随时都可以。我永远是她的伙伴。”姜娜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吐出了憋闷于心的东西。 咨询室静了片刻,边峣沉默地盯着那杯凉掉的水,说了句“谢谢”。 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姜娜:“对了,她有提过一个叫纪寓安的人吗?” 姜娜微笑着摇摇头,恢复了原先咨询师的那副模样。 不知是“没有”的意思,还是不能说。 第6章 盒中争斗 一节咨询是40分钟,边峣结束的时候,纪寓安还没有出来。边峣站在门外,两手交叉抱臂,回想刚才和姜娜的谈话。 姜娜的意思很明白。边若瑜虽然有焦虑症,但经过治疗,已经明显好转,甚至可以不用再继续咨询。但是尸检报告显示,边若瑜体内有焦虑症药物,说明她在死前确实存在服药行为。是她的焦虑症复发了?那是什么事情导致复发的?跟纪寓安有关吗? 还是那个纪寓安,似乎一切都卡在他那里。 想到这,边峣有些烦躁地捋了把头发。汤睦以为是他等得不耐烦,遂体贴道:“边先生要先回酒店吗?纪先生稍后我安排人送回去就行。” 门在这时打开了,纪寓安红着眼睛出来,又是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他看到边峣,眼珠子朝上一瞪,然后把卫衣帽子盖到头上,抽绳拉得老长,妄图把自己藏进帽子里。 边峣懒得看他,跟汤睦说:“把他带到我车上。”转身就走了。 还是那辆黑色宾利,边峣这回先坐进了副驾。 汤睦有些不知所措:“边先生,我跟纪先生坐后排?” “嗯,”边峣瞟到躲在汤睦身后的纪寓安, “看到他就烦。” 纪寓安当着边峣的面就很老实,汤睦把门一拉,他就嗖地钻进车,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也是整个车厢空间里,除后备箱外,离边峣最远的位置。他头上的帽子仍是滑稽地罩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边峣在手机上飞速地点了一阵,对汤睦说:“我发你的这几个牌子,你挑几件给他。” 一串读都读不明白的英文和法文,都是不太熟知的品牌。汤睦复制了其中几个,在手机上搜索浏览。看着图片中那些超出他审美范围的衣物,汤睦觉得边先生大概不喜欢沉闷的配色。于是他试探着问边峣:“边先生,年轻人的话,是不是适合穿那种多巴胺色?” 边峣沉默了。 汤睦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就是明白自己说错了。他识相地闭上嘴,等待发落。 这时,一直缩在衣服里的纪寓安却冒了头:“我不要衣服,你给我买个手机吧。” 边峣回头看了眼纪寓安,没理他,还是跟汤睦说:“算了,你不用管了。” “好的。”汤睦默默松了口气。 汽车行驶半个多小时,在华尔道夫的落客区停下。 看到酒店富丽的大堂,纪寓安突然警觉,窝在后座不肯动弹:“为什么突然来酒店?” 边峣下了车,绕到后座,单手勾着车门看他:“你说呢?”唇间弯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 纪寓安往衣服里缩了缩,不知想到了什么,支吾着强调:“我是Beta。” “我管你Beta还Omega。”说完,边峣递给汤睦一个眼神。 “把人带上去。”汤睦朝身后抬手示意。 宾利后面的车里下来四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朝纪寓安走来,是先前就跟着自己的保镖。 “我懂了,我自己走。”纪寓安欲哭无泪,乖乖下车跟了上去。 四个保镖围成一堵严密的高墙,纪寓安被困在中间,一路来到酒店顶层的临江套房。他心里转了几转,不知道这个姓边的Alpha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他不会想搞死我吧?在酒店杀人会不会太猖狂了。 总不能……真的想搞我吧? 边峣指了指套房东侧的一间卧室,安排道:“Tom,之后他就住这里,找个医生过来监督他吃药。” “我不能回清心居吗?我还跟……”纪寓安差点要把跟郑爷爷的约定说出来,想了想,遮掩道:“我还挺喜欢山山水水的……” “能不喜欢吗,”边峣冷笑,“晚上可以爬假山出逃,白天可以拿药喂鱼,好好的鱼全被你喂死了。” “那个,我一个人太闷了……”纪寓安心虚。 “没事,在这里,你可以找我聊。” “哎呀好哥哥,我们商量下行不行……” 纪寓安还想讨价还价,边峣完全不想听他掰扯,跟保镖使了个眼神,就让他们把纪寓安关进了卧室。 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哀嚎,汤睦在心中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捏了把汗。想起边峣在咨询前交代的事情,他凑过去轻声汇报:“边先生,录音文件我稍后就发给您。” “没关系,不用导出,你直接把设备给我。” 这说的是汤睦陪纪寓安进咨询室时,偷偷藏在桌下的录音笔。早在预约咨询的时候,边峣就跟汤睦交代,一定要把纪寓安的谈话内容录下来。 “好的。”汤睦把录音笔递过去,推了下镜框,站在边上等候下一步安排。 边峣看他一眼,觉得汤睦做事情太一板一眼,而边若瑜能把属下训练成这样,也是蛮有本事。 “没其他事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辛苦。” “好的,边先生也早点休息。” 打发走汤睦,东侧卧室里也安静了下来。两个保镖守在门口,边峣朝他们笑笑,转身面无表情地回到了主卧。 录音的前半段是很正常的闲聊,边峣听得有些无聊。咨询师似乎很关注纪寓安的性别焦虑,话题有意无意地朝着那个方向引。一直到后半段,边峣听到了“姐姐”,然后听到了纪寓安的哭声—— “你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很特别的位置?”咨询师问。 “她对我很重要,”纪寓安说,“她是对我最好的人。但是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现在她都不在了,我却连回忆都做不到。” “我明白失忆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也理解你迫切想找回记忆的心情。但我想告诉你,不必过分紧张,我们每个人都有忘记的时刻。这就像我们丢了某件东西,有时候不刻意去找,它也会重新出现在眼前。或者是突然闪现某个画面,循着画面里的线索,就能找到它。” 咨询师继续诱导:“现在,关于姐姐,你是否有这样一个画面呢?” 音频里静了片刻,纪寓安的声音才缓缓传来:“那天阳光很好,应该是下午,很热。姐姐穿了条浅黄色的连衣裙,很好看。她来找我,我们坐在掉了漆的木质长椅上,对面是一个干涸了的小池塘……” 纪寓安似乎在回忆,话说得断断续续:“姐姐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她问我开不开心,我说开心。她问我会不会孤单,我说我不怕……她望了很久的天空,可是那天一片云都没有。然后她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姐姐。她应该是笑着问我的,我却觉得她很伤心。” “‘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这样告诉她。” “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份回忆,”咨询师继续问,“你能回想起,当时你跟姐姐是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在公园吧。我那时应该很小,姐姐能把我的手都包住……”说到这,纪寓安哽咽起来:“她那个时候,应该很需要我吧。可是……可是,我现在也很需要她……” 这之后,纪寓安小声地哭了很久。咨询师大概认为他需要情绪的释放,因而默声放任了他的眼泪。 “对不起,”哭声歇停后,纪寓安对咨询师说,“谢谢你。” 咨询师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接下来就是一阵起身开门的声响,咨询结束了。 边峣暂停了录音的播放,沉默着用拇指拨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纪寓安的回忆很细节,情绪又太真实,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口中的边若瑜真的曾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悲伤地问过纪寓安“想不想要一个姐姐”。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可不可以做我的弟弟。 可是边若瑜有一个叫做边峣的弟弟,亲弟弟。他们也曾在童年时代相互依偎,用无聊的数字游戏填补彼此幼年的孤独。他也会追在边若瑜的身后叫“姐姐”,边若瑜有时开心有时不耐烦,但总是会回应他“弟弟”。只是后来父母的关系破灭,边峣去了国外,他们的感情也渐行渐远。 纪寓安回忆中的片段,应该发生在边峣16岁出国后。那时候纪寓安大概十岁出头,刚到春天福利院不久。 边若瑜这种找寻“替身”的做法,一方面承认了弟弟这个角色于她而言的重要性,一方面又传达出她对边峣的失望。边峣心中五味杂陈。 门外传来纪寓安吵闹的声响,适时打断了边峣的思绪。 “大哥,你让我过去跟他聊聊呗,我不乱跑。”纪寓安的头从门缝里伸出,谄媚地跟保镖讨价还价。 “要聊什么?”边峣走过来,面色冰冷。 门口的保镖让开一点距离,纪寓安就顺势从门缝里游蛇般地钻了出来。他看着边峣,挤出一个黏腻的笑,眼睛闪着晶亮的光:“哥哥,我会好好听话的,药也会认真吃,你让我回清心居吧。” “你急着回去干什么,给水里的鱼陪葬吗?” “哎呀,这里的床太软了,我睡不惯的。”生怕边峣怀疑,纪寓安引着他进卧室,屁股坐在床上,很使劲地弹了弹。“你看,是不是?真的太软了。” 边峣手抵上去,按了按床垫:“确实呢。” 纪寓安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又软着声音继续:“是呀,而且你这样关着我也不好吧。我知道你对我有怀疑,但是警察都说我没问题了,就没必要再抓着我不放了吧。人要向前看,不是吗?” 边峣闻言低头看向坐在床上的纪寓安。他站在纪寓安跟前,很有压迫感地伏低脊背,目光牢牢地抓着纪寓安:“你倒是挺乐观。” “是啊,生活很苦的嘛,不看开……”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向前看!”边峣厉声打断了纪寓安。他觉得眼前的人不可理喻,脑袋里什么都装不住,还傻子似的舔着一张虚假的笑脸,跟他说“向前看”。 “你自己把事情忘了个干净,天天只会假惺惺地喊‘姐姐’‘姐姐’,她跟你有关系吗你就乱叫?”边峣心里突然烧起一团无名的火,他盯着纪寓安,带着怒意迫近他。 “她就是我姐姐!我凭什么不能叫她?”纪寓安本能地要逃开,却撞到边峣结实的肩膀,又倒了回去。他心里一阵憋屈,觉得边峣只会逮着他欺负,于是破罐子破摔:“你就是个骗子!骗我说带我去见姐姐,其实就是想非法监禁我!” 边峣简直气笑了,他跪在床沿,按住挣扎的纪寓安,完全抛却了他多年来为自己树立的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独身主义准则。 “‘见姐姐’‘见姐姐’,你只会来这句。那我问你,你那么喜欢的姐姐,她那天就死在你面前,为什么你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他质问道。 “那你呢?姐姐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在她身边!”纪寓安支起腿,用膝盖去顶边峣,两手在空气中胡乱挣扎,一副要跟边峣拼死相搏的架势。 边峣被纪寓安的问责激怒,他用力抓住纪寓安的手,却又被他疯狗似的咬住。他疼得一缩,手腕上留下深深的齿痕,差点出血。 纪寓安恨恨地瞪着边峣,即便被Alpha压制着,依旧不怕死地挑衅:“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在力量悬殊的拉扯中,边峣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意义,比两只蛐蛐在盒中争斗还要无意义。他拇指按住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金属指环中间弹出一片薄薄的刃,他把手心的刀举到纪寓安眼前,告诉他“别动了”。 “这刀是超硬纳米结构材料做的,可以切开钻石,也可以轻易划开你颈部的大动脉,”边峣左手轻轻捏住纪寓安的脖子,用一种称不上威胁的语气,“安静点,听我说。” 纪寓安眨眨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堪堪要碰到指环上的薄刃。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要知道,所以你要记起来,要吃药配合治疗。我也不是非要关着你,但你如果不老实,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你要是听话,我明天带你去见姐姐。听明白了吗?” 纪寓安觉得边峣一定是腺体坏了,信息素无法正常释放,所以才会憋出这么古怪的脾气。但他不争气的身体在这时却突然战栗不停,他什么话都说不出,非常艰难才挤出一声“嗯”。 边峣终于起身,放开了那截纤细的脖颈。 第7章 她的尸体 边峣这次没有食言,第二天早上就带纪寓安去了公安局的法医中心。边若瑜的尸体暂时存放在那里。 瞿飞鹏看到他们两个一起过来,有些惊讶,不过基于职业习惯,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跟边峣打了声招呼,顾虑到纪寓安的精神状况,提醒道:“最好别让他进去。” “边先生,不然我带纪先生先去车里吧。”汤睦说。 边峣其实也有这样的顾虑,鉴于纪寓安几次晕倒的情况以及蒋医生的嘱托,实在不应该让他去看边若瑜的尸体。然而纪寓安的态度很坚决,又似乎真的对姐姐情感很深,再加上边峣也抱着借此让他恢复记忆的想法,于是大发善心地兑现了这个承诺。 边峣侧头询问似的看了眼纪寓安,只说:“走吧。”视线从对方颈侧的红痕滑过,毫无愧疚之心。 纪寓安点点头,跟了上去。他此刻是忐忑的,他明确察觉到自己的世界被一段记忆的空白分割成难以拼合的几块。他从其他人或真或假的描述中重新拼合自己,然而缺失太多,又零星飘散,他只能站在记忆的边界无措徘徊。 见到姐姐,是他在缺失的空白里提炼出来的执念。纪寓安有一种直觉,如果能见到边若瑜,那眼前的所有都会找到合理的解释。他不清楚,边峣是否和他有同样的期待。还是说,这人昨晚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只是让他闭上嘴巴的另一种威胁方式。 “嘀嘀——” 刷卡识别成功,遗体存放区的门应声打开。房间里温度很低,墙面上是密集排列的不锈钢抽屉柜,工作人员辨认着柜门上的标签,将第二排靠门数第四个柜子大力拉开。承载着边若瑜身体的不锈钢台面“哗啦”一声划出,冰冷的、带着死意的气息溢到边峣和纪寓安的脚边。 “请节哀。”工作人员拉开白布。白布下面是黑蓝色的运尸袋,他捏住拉锁,很顺滑地拉开了。 纪寓安凭空绊了下,右肩撞到一旁的边峣,被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抬眼去看边峣,这人仍是穿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时髦衣服,垂眸静静地盯着尸袋里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尸袋中露出的,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很难辨认出是边若瑜。尸体应该是被清理过,只有太阳穴处的贯穿伤可怖地陈述着那个枪响的瞬间。边若瑜的眼睛古怪地闭着,工作人员说,是枪击产生的动能震碎了颅前窝。 “那一定很疼吧。”纪寓安下意识道。可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 之前别人一遍遍跟纪寓安说“边若瑜死了”,他都觉得悲伤到不能自己,然而真的见到死去的边若瑜,他又觉得自己先前的眼泪都太笼统,无法精准地覆盖此刻的情绪。他以为见到姐姐后,记忆的那道空白就能弥合,可没料到,他面对的是比悲伤更大的虚无。 纪寓安的心终究是空了一块。 “你想起什么了?”边峣问他。 纪寓安摇头,什么都没想起。 “拉上吧,让殡仪馆的人带走。” 随着边峣的指示,汤睦领着几个人进来,利索地把边若瑜的尸体搬上了黑色的殡葬车。纪寓安怔怔地看着他们,一直到车开走,都没回过神来。 边峣仍是坐在宾利的副驾,门关上前看了眼呆站着的纪寓安,叮嘱汤睦快点把人弄上车。汤睦应了声,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凑到边峣身旁小声道:“边先生,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提醒您,留意下边小姐的遗产。” “不着急。”边峣没什么情绪,关上了车门。 边峣当然知道汤睦的意思,状似不经意地好心提醒,无非是想确认边若瑜有没有把翊执的股份留给自己。毕竟要是真的半点股权没有,他也就没必要跟在边峣身边转了。但边峣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有自己的事业,目前赚的钱也够他艺术上的开销。他早在16岁出国的时候,就放弃了翊执的一切。 纪寓安今天很老实,乖乖坐进后排左侧的位置,一路都安静得过分。边峣预想过他会哭、会晕倒、会发疯,结果倒是一声不吭地靠在车窗睡着了。 可能是昨天的威胁起了作用,边峣心想。 可是到了酒店,纪寓安又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整个人在后座窝着,僵持着不肯下车。汤睦在旁边礼貌性地拉了拉他的小臂,纪寓安却毫无反应,只把脸埋进座椅和车门的夹角。汤睦为难地朝边峣笑笑,下车准备喊保镖过来。 边峣见状,兀自绕车半周,一把拉开了纪寓安那侧的车门。纪寓安没防备,半个身子掉出来,脑袋直接撞在边峣身上。边峣有些嫌弃,不想让纪寓安碰到自己,然而后退的脚还没挪半步就愣住了。 黑色的裤子布料印上了一小片更深的湿痕,纪寓安发着抖,原来是哭了。 他抓了一下边峣的腿,借力站稳后,捂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只留给边峣一副颤抖的肩膀。汤睦和四个保镖站在边峣身后,彼此瞪眼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好了,别哭了。”边峣不耐烦道。 话刚说出口,边峣自己都觉得别扭,怎么一股Alpha渣男哄人的味。那纪寓安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哭得更凶了,连酒店门口的迎宾都按捺不住好奇的目光,有意无意往他们这边看。汤睦和四个保镖见这架势,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是不是把我昨天说的话忘了?”边峣指的是拿刀抵纪寓安脖子那段。 纪寓安果然是吃硬不吃软,当即收了声,缩着脖子转回身来。他眼睛都哭红了,一脸的泪,肩膀还止不住地抽抽,因为身高差的关系,抬眼看边峣的眼神像极了犯错的西高地。 纪寓安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记得自己并不是爱哭的人,可这段时间的眼泪简直是没完没了,收都收不住。面对边峣,他尴尬又难堪。 边峣一时间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罪恶感,他叹了口气道:“听话,就给你买手机。”他认为这不失为一种恩威并施,非常科学的训狗技巧。 然而纪寓安不是真的西高地,自然无法遵从边峣的期望。只见他嘴巴一抿,眼睫飞速地抖了几下,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滚落,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一种边峣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毁天灭地的哭声。 “啊!烦死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什么连环杀人案件,纪寓安闷闷地冲酒店枕头砸了一拳,还在悔恨两天前那场不争气的痛哭。 “哎!怎么就没忍住呢,我的手机啊……”纪寓安用手砸了一下枕头,似乎觉得不解气,又把它扔下了床。 节目里,记者正在采访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 一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拎着几个装菜的塑料袋,正煞有介事地描述着:“我跟你讲,吓死人了!那个脖子后面,一个血窟窿哦!喏,就是在那条弄堂里发现的……平时压根没人走的,小孩子么偏挑这种野地方白相(玩耍),回来吓得脸唰拉白。话说,这个‘腺祭者’要不要抓住了,都杀了好几个人了吧?” “这世道真乱啊。”纪寓安感到后颈一痛,赶紧切了频道。 电视上,财经频道的女主播正在播报一则快讯—— “据悉,翊执医药董事长兼CEO边若瑜女士近日于家中持枪自杀身亡,年仅29岁。边若瑜女士生前持有翊执医药78%的B类股,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死亡消息公布后,翊执医药在早盘出现短暂停牌,复盘后迅速下跌4.6%,短期内股价波动剧烈。 相关人士分析指出,当前,翊执医药的创始人郑睿先生身体抱恙,已无法参与公司管理。而边女士的弟弟边峣,已在第一时间回国,间接透露出管理层变动的讯号。不过,部分投资者并不看好边峣先生继承翊执医药的股权,对于公司的未来规划与发展表示担忧。” 纪寓安看着电视里边峣的形象照,陷入了沉思。那天大哭一场之后,边峣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保镖把纪寓安从地上捞起来,带回了房间。后来边峣接到个电话,就带着汤睦匆匆走了,留那几个保镖在这里看着纪寓安。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为了处理公司的事情。 纪寓安感到困惑,分明那天边峣拿刀威胁自己一定要恢复记忆,可真见到了姐姐,纪寓安什么都没想起,边峣竟然就那么轻易放过了自己。 “他是不是易感期紊乱啊,不然怎么阴晴不定的……”纪寓安翻了个身,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夹心饼干,故意嚷给门外的保镖听:“好无聊啊!” “阿嚏!”边峣打了个喷嚏,跟桌子对面的人道了句“抱歉”。 庞盛放下茶杯,眼尾弯起数道褶皱,笑说:“边总刚从英国回来,是不是水土不服。” “庞叔,别这么叫我,我对翊执的股权没兴趣。”边峣不喜欢茶,顾自喝着路上买的冰美式。 边若瑜自杀的消息泄露后,边峣这些天陆续接到了多个翊执高层的电话,都是为了旁敲侧击边若瑜死后股权继承的问题,这其中有急着拉拢站位的,也有不怀好意的。边峣不甚其扰,管他张总王总,只要跟他提“翊执”两个字,就果断挂了拉黑。 庞盛是通过汤睦找来的,说是有关于边若瑜的事情要聊。再加上庞盛最早是跟在外公郑睿手底下做事,后来也帮过郑姝筠和边若瑜,对郑家一直都很忠心,边峣怎么都得卖他个面子。 庞盛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他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忽然变得苦涩。“若瑜……真的是自杀吗?” “警方的调查结果是这样,”边峣话锋一转,“庞叔,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5月中旬,若瑜来找过我一次,”庞盛回忆道,“当时她说,要是自己有意外情况,希望我可以帮助你,在翊执站稳脚跟。你们母亲猝然离世,郑总因此一蹶不振,若瑜这几年很不容易,我只当她是经历了太多变故,心思难免深重,把事情想得悲观。现在看来……” “所以,姐姐她很可能提前就知道自己会死。”边峣蹙眉。为什么明明察觉到了危险,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 “若瑜的丈夫那边,你调查过吗?”庞盛问。 “裴振宁失踪了,他家里报了案,说是还在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那家积荣科技也查了,做半导体芯片和AI软件的,这几年靠着跟翊执合作开发信息素抑制智能穿戴设备,营收翻了一番,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说到这,边峣看向对面的庞盛:“庞叔,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庞盛抚着茶杯,眼眸低垂,缓缓道:“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的直觉吧。我算是看着若瑜长大的,她这孩子心气高、好胜心强。别人说Omega不适合干这不适合干那的,她就不听,憋着股劲儿要证明给他们看。 “后来她结婚,我也替她高兴,身边多个知心人总好过一个人辛苦打拼。婚后她的状态很好,整个人的气质变柔和了,谈起丈夫总是很幸福的表情,也说过想生个孩子。 “但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她也不再主动提起裴振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可能出了问题。而且近期一直能听到裴振宁出入特殊场所的传闻,这些若瑜肯定都清楚。若瑜出事,肯定首先怀疑她的枕边人。” “庞叔,我想彻底查一下裴振宁,你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人手。” 庞盛是陪伴翊执的三朝元老,他儿子又在下面的子公司当副总经理,他愿意帮边峣不全因为对边若瑜的感情,更因为他只有跟边峣坐上同一艘船,才能划得更远。眼下,边峣在国内没有趁手的资源,庞盛这边显然是个不错的借力。 “当然有。”庞盛却没细说下去,拿出一只牡丹纹开片的小茶盏,倒入茶汤:“现在公司内部分了三派:一派是静观其变的;一派是跟我一样,希望你掌权的;还有一派是想要把你挤出局的。当下这局面,无论你是否情愿,都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如果若瑜想把翊执交给你,难道你真的不接吗?”庞盛把茶杯推过去,杯底在红木桌面上拖出一道水迹。 边峣没有直接回答,又问庞盛:“姐姐自杀的消息是谁散播给媒体的?” “王鑫旸,公司的CFO兼执行董事,他这两天的阵仗可不小,从上到下拉拢打点,还向其他股东征集他们手中的投票代理权。” “他野心挺大。先制造舆论试探,之后我要是真进了公司,估计要抓我错处了吧。” “他这人是不好对付,若瑜刚进公司时,也在他那吃了点苦头。那时候若瑜年纪轻,做事又不够迂回,王鑫旸呢觉得被一个姑娘还是个Omega使唤没面子,就时不时给她使绊子,要么拖着关键数据不给,要么拉着自己的亲信一起阳奉阴违。” 庞盛这话有点试探的意思。虽然近几年外界总是传“边家姐弟关系不好”,但庞盛是见过他俩小时候的,都说手足情深,哪怕边峣出了趟国整个人气质大变,庞盛也坚信,边峣对他姐姐还是有一些感情的。 “Hmph, what aplete arsehole.” “什么?”庞盛年纪大了,听不懂边峣的英文,但从他不屑的语气,还是能觉出不是什么好话。 边峣不做解释,喝了口咖啡,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袋——透明便携包装袋里是白色椭圆形的小药丸,上面印着翊执医药的英文名Always,是市面上常见的强效抑制片剂。 边峣拆出3粒,含进嘴里。他举起塑料杯晃了晃,里面咖啡见底,只剩下冰块晃荡,于是转而拿起面前那只茶盏,一口把药吞了下去。 “你这样吃,不会药物过量吗?”庞盛虽然是Beta,但对自家产品很清楚,这类强效抑制片剂仅用于特殊紧急情况,且一次只能吃一片。像边峣这种吃法,完全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不会,我一直都这么吃。”边峣皱皱眉,果然还是喝不惯茶叶。 庞盛对郑家感情深,始终把边峣看作自家的孩子。他也五十多了,见边峣这样折腾自己身体,忍不住唠叨起来:“你这……家里就是药企,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你这样会引起易感期异常的,而且……” 边峣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把他从庞盛即将展开的生理常识教育中解救出来。他朝庞盛摆摆手,就此结束今天的谈话:“庞叔,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吧,茶我是真喝不惯。”说完,就装作忙碌地接着电话走了。 “诶!你这小子……” 电话是汤睦打来的,边峣接起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吩咐:“Tom,帮我联系下边若瑜的私人律师,尽快。” 汤睦愣了一下,旋即道:“是的,边先生,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边小姐的私人律师关旻来电,关于遗产继承相关的事务要与您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