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图景【哨向】》 第1章 第 1 章 上世纪末,一场灾难性的风暴席卷全球各地,所经历时间之长,范围之广,程度之深。深陷绝望的人们逐渐发现身边的同伴开始出现异人类化。 人们赋予他们新的名字——哨兵,向导。 第一批觉醒的哨兵和向导凭借着超凡的能力,成为了人类存续的关键。但很快连锁反应出现了,第一批觉醒者却因为无法承受信息过载而集体精神崩溃,崩溃像瘟疫般蔓延。 哨兵们的精神屏障如同纸糊,在信息的海啸中粉碎。向导试图履行他们的天职——建立链接、疏导、安抚,但洪水来得太快太猛烈,他们那点初生的、笨拙的精神力量,瞬间被同化,被扭曲,变成了其中混乱的一部分。 爆发的精神乱流瞬间瘫痪了全球网络,数字世界如同被投入搅碎机。金融交易数据变成乱码,通讯卫星传递着刺耳的杂音,智能城市的控制系统集体宕机,全球航行的飞机、船舶失去导航,数亿块屏幕同时失去画面。这一系列衍生效应倒逼各国建立“塔”作为收容与控制这些危险人形兵器的唯一机构。 觉醒者是被世界恐惧的存在,也是世界被迫依赖的盾牌。 因为那场灾难性的觉醒并未安全停止,零星的、自然的觉醒者仍在世界各地出现,带着无法自控的力量,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 而塔的作用,负责找到他们,收容他们,训练他们,或者……处理他们。 - 塔内尖端生物精神实验室,寂静得职能听见精密仪器运行时的微弱低鸣,一支封装在特殊力场中的精神毒素样本正在被激光逐层解析,光屏上流淌过瀑布般的数据流。 陆拙独自一人坐在操作台前,荧蓝色的光芒映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在他身侧,一只巨型的Chrysaora quinquecirrha静静悬浮着。 那是他的精神体水母,半透明的伞盖缓慢翕合着闪烁着荧蓝色的光,延伸出的触手纤细而柔韧,如同裙带般摇曳飘舞。 精密仪器下,培养槽中水母的毒素细胞宛若领主大肆吞吃着另一类企图反抗的精神信息样本映入眼帘。 陆拙修长的手指在仪器面板上调整着更精确的参数,他穿着合身的白色实验服,袖扣处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上面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记录:第三十七次精神毒素萃取实验,编号LTX-7,浓度百分之十二点五。”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久不开口说话的沙哑,在空挡的实验室里轻轻回荡。 培养槽中的液体呈现一种诡异的色泽,随着陆拙开始注入神经元信号,它们开始有规律的脉动,像是在回应他的思想。 精神体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柔韧的触手末端闪烁着微光,轻轻拂过陆拙的面颊。 “Amber,很棒。”陆拙嘴角勾起一抹笑。 水母得到了夸奖伞盖翕合得更加欢快,四条缎带般的口腕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 倏然,实验室紧闭的门被敲响,柔软的水母瞬间膨胀成了一个攻击的形态,二十米长的触手上刺细胞散发着荧荧毒光。 门被推开,走廊上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礼貌地涌入实验室,沈绘素抬脚的动作顿住一手握在门把上,一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沈绘素抬了抬眼睫,一根势带满满毒素的水母触手正危险地停在距离眼睛几厘米之外,她抽出胸前口袋里的钢笔轻轻抚弄了下触须,含笑道:“这是欢迎仪式?” 陆拙站起身的动作间,剑拔弩张的水母重新摇曳着触手轻盈地缩回了他的身体里。 他便也在沈绘素的笑中微微一笑:“Amber有点害羞。” “是吗,”沈绘素将手中的钢笔递给陆拙,“这会让我高兴一整天的。” 陆拙低笑,接过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将钢笔上被触手浸染上的毒素仔细擦净后再递还给她。陆拙在“塔”里的存在一直是被忌惮的,不仅仅是因为精神体那众所周知的、能直接接触并吞噬精神力的可怕特性,更因为陆拙与这特殊精神体共生的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异类。哨兵们既畏惧他,又渴望征服他,但从未有哨兵真正付诸实践。 “这个时间你来是有事?”陆拙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对沈绘素的来意表示疑惑。 “我本来是要给一队哨兵做心理疏导的,但你知道,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耸了耸肩言简意赅,“昨夜一支正在执行任务的哨兵小队遭受袭击,其中一名哨兵重伤陷入深度神游,他的向导进不去他的精神图景了,所以现在已经转到我们医疗部了。” 沈绘素,塔内备受尊敬的首席治疗师,A级向导,精神体是一只温和的玳瑁猫。 “那可真令人唏嘘,祝愿你们医疗部的大门还完好。”陆拙眼睫垂下遮住眼帘,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陷入深度神游可以理解为一种 “感官的无限沉沦” 或 “意识的迷失”。这不再是简单的“梳理”,而是近乎于 “创世” 的工作。即便后续被拉回来,哨兵也可能遭受永久性创伤而无法治愈,最后的价值是被塔放逐边陲。 “我会祈祷的。”沈绘素扬了扬眉,好似预见了后面会发生什么趣事般勾了勾唇:“所以,接下来的疏导任务就拜托你去了。” “好吧。”陆拙双手插进实验服的口袋里,挺括的实验服版型勾勒出颀长的身形,清冷的面庞映着荧荧蓝光,“我其实挺乐意效劳的,如果哨兵们不介意的话。” “我想,如果你那可爱的小水母不调皮的话。” — “陆医生,前面就是格斗场了。” 陆拙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穿过狭长的廊道,铁锈与汗液的气味刺入鼻腔,映入眼帘的是场地中央一个由铁网织起来的格斗台。 “砰!砰!”拳拳到肉到令人牙酸的拳击声回荡在耳边。 陆拙的视线被场中央的格斗男人吸引,直到近距离看清男人全貌,绕有兴趣地挑了一下眉峰。 那是个佩戴抑制颈环的黑暗哨兵。 黑色的颈牢牢的贴合着颈部,每一次滚动喉结都带动着颈环上下起伏。是束缚也是克制。 工作人员是文职哨兵,对待陆拙的态度也是小心翼翼地,恭敬地保持着一段距离:“陆医生,您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没有。”陆拙补充道,“该交待的我想沈医生应该都交待完了,我受人之托而已。” 哨兵讪然一笑:“这里面都是刚出完任务回来的哨兵,精神力可能会有些躁动,要是有冒犯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陆拙低头翻看手持终端,微弱的光使侧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浓密的羽睫在眼睑下方垂下一道阴影,哨兵想说的话就这么梗在喉咙里。 终端显示着小队每位哨兵的身份信息,陆拙粗略扫过,食指无意识地敲了敲颧骨,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哨兵额角隐隐渗出汗液,恍然:“抱歉,请再讲一遍。” 哨兵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陆拙温和的笑了笑:“多谢提醒。” “对了,”陆拙与之擦肩而过,嗓音低沉而含着诡迷的笑,“如果哨兵企图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我是有权利自卫的吧。” 哨兵差点迷失在陆拙完美无懈的微笑里,想到陆拙的传言和不可触碰的精神体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2章 第 2 章 “……他就是……那位……” “……疯了,谁敢靠近,据说上次试图强行匹配的哨兵,现在还在医疗舱躺着……” “……所以他的精神体……不是实验室失败……” “……嘘!这种事你是从哪里听见的……” 沈绘素的理疗室装潢极具温馨风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粉刷成柔和燕麦色的墙壁,不像纯白那样冰冷刺目,也不像浓彩那般喧宾夺主。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在浅色木纹理的地板上投下温暖而安静的光斑。 房间的核心,是两张相对而放的座椅。一张是沉稳的深咖色皮质沙发,宽大、包容,足以承受任何疲惫的身躯;另一张则是同色系的单人布艺沙发,更显轻盈与舒适。它们之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让对话清晰传递,又为彼此保留了一个感到安全的个人空间。 整个房间的光源经过精心设计,光线主要来源于几处隐藏的灯带和那盏立在角落的落地灯。它向天花板折射出柔和而均匀的漫反射光,让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宁静、安稳的氛围中。 此时,陆拙与小队中的一名哨兵相对而坐。哨兵黝黑的脸上略显局促,因为门外的窃窃私语而不由自主地抿唇,密闭的空间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些安全感,急躁的精神力隐隐有从四肢百骸爆开的错觉。 理疗室内无人说话,只有陆拙在慢条斯理地煮咖啡,哨兵的注意力不禁被男人的动作吸引。 陆拙仿若没有听见那些揣测的话语,他站在暖阳里,像站在舞台中央。 他手指修长,握住胡桃木手柄的姿势,不像在操作工具,倒像是小提琴家在调试琴弦。咖啡豆倒入磨豆机的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机器工作低吟,他静静地听着。 微垂的额前发遮住眼帘,侧脸一半沐浴着暖光,一半隐翳在背光里,山根高挺通透着,上唇薄而下唇饱满光,下颔线条清晰利落,明明是个冷清的长相却又与周身温润的气质相互杂糅,恰到好处。 哨兵不禁想,人人敬而远之的陆向导,其实是个美人。 深琥珀色的液体倒入杯中,旋出一个小小的涡流。他将一杯刚刚打发的奶泡缓缓注入,手腕几不可察地晃动——一朵白色的拉花,在咖啡表面悄然绽放,花瓣纤细,如同写意画中的兰草。 最后,杯子被他轻轻推到哨兵的面前,陆拙落回皮质沙发,轻轻翘起二郎腿,捡回刚才扔在沙发上的记录本,对哨兵微微仰了仰下巴:“都是些无根据的猜测,充当生活调剂就好,可别当真了。” “我们现在开始了。请问姓名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理疗室大门再一次被打开,廊道上的风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夹撷着一种冷沉、野兽般的气息。 低头记录笔记的陆拙似有所感,笔尖顿在洁白的纸上拉出一道急促的划痕。他低垂着头冷白的后脖颈从衣领中暴露在空气中。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视线与门外那道极具侵略性的对撞在一起。 门外的哨兵体型非常健硕,穿了身黑色作战训练服,随呼吸上下起伏的强悍胸肌。陆拙饶有兴味的视线徐徐在哨兵的脸游走,只见哨兵下颔线紧收,颧骨如刀锋般分明。 视线落在颈间,那漆黑的图腾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从鬓角开始如活着的藤蔓般向下蔓延,爬过颈侧,最后被黑色的颈环收紧,像被豢养的野兽。 陆拙微眯了下眼睛,视线在他的颈侧打了转收回来,悠然道:“看来,今天能提早结束工作了。” 迟重邺面色仍寡淡一片,看起来应该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颧骨飘着两团显而易见的红晕,呼哧呼哧像拉动老朽的风箱的喘气声清晰地传入耳边,因为肌肉充血,胸肌与大臂肌肉都看起来鼓鼓囊囊的,陆拙好似都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流淌的声音。 陆拙站起来身来走到电源开关处,手指灵活的在上面调试了一番,顿时屋里的视线明亮了许多,冲淡了些许男人带来的压迫感。 陆拙回身,讶异了下。 他的位子被占了。 前面几位哨兵在看见他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选择他对面的沙发,而不是像这位不礼貌的哨兵毫不客气的霸占本属于他的位子,倒像是反客为主。 而此时哨兵的眼神也毫不掩饰地紧盯着陆拙的一举一动。这个哨兵两脚极霸道的分开些距离,两肘杵着大腿,上身微微前倾肩胛骨明显耸立,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 陆拙脸色淡漠的环臂,食指下意识地敲了敲臂膀,皮鞋跟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非常有节奏。直到他走到理疗室内另一张无人问津的沙发旁边,他停下“哒哒”的脚步声,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哨兵,一只巨型水母伸展触手浮现在他身后。 哨兵的瞳孔很黑,被无声地注视着时仿佛是被某种野兽盯上,毫不怀疑当他进入战斗时,理性褪尽,将展现出最原始的掠食者本性。 “神智清晰。”陆拙抬笔在某项测试上打钩,面不改色地坐在留给他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挑了挑眉梢,“这位哨兵先生需要来杯咖啡吗?” “你在邀请我喝咖啡,”迟重邺沉吟,裹挟着淡淡的讥嘲,视线放在陆拙背后那只怒张的水母身上,“我想你的测试纸上应该写得很明白,我并不需要咖啡来提神。” 透明的巨型水母缓缓翕合着伞盖,纤长的触手仿若在深海中摇曳着,在陆拙收握手掌时,渐渐融入进他的掌心中,他拖长嗓音道:“别激动,它只是想向你打个招呼而已。” 迟重邺不置可否:“使用它的触手?” 陆拙眼也不抬地补充,道:“它只对长得好看的人才这样。” “物随主人?”迟重邺磨了磨牙尖,黑色颈环随喉结滚动危险起伏。 “不,”陆拙温和的笑了笑,“我有恋丑癖。” - 迟重邺半眯起眼,刺青下颈脉贲张虬结,抑制颈环急促发出一声尖锐的“嗡”声,冰冷的金属直接嵌入皮肉。 “哒哒……哒哒……”陆拙手下的钢笔不紧不慢地敲击记录本,上身缓慢地向后靠进沙发椅背,抬高下巴不明意味地注视着男人。 男人脸上狰狞恐怖,豆大的汗水从鬓角划出一道道锋利的痕迹。他眉心皱压,眼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 “这个,”陆拙扬起头,食指挑然点了点自己白净的脖颈,“要一直戴着吗?” 迟重邺的视线在他那截刻意暴露在眼前的脖颈上停留了两秒,舔了舔缺水而起皮的嘴唇,但口水并没有起到湿润的作用,所舐之处反而愈加干涸难耐:“我不知道。”他的声音粗砺沙哑。 “哦,”陆拙声音上扬,疑问,“为什么,是不知道还是不被允许摘下来呢?” 塔是规则的化身,是秩序的顶点。它冰冷地俯瞰一切,不容许有任何凌驾之上的存在。 迟重邺喘了口粗气,衅然笑了笑:“医生,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陆拙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以为你知道自己是危险待观察者当中的一员。” “你们想听什么,”迟重邺声音毫无波澜,“我忠于塔信仰塔,直至生命终焉。”他又嗤笑两声,“如果仅凭几句话就能成为你们判断一个哨兵是否是一名合格军人的标准,未免太过轻浮。” 陆拙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点了点,鞋尖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规律,无声化解隐约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笑:“别生气,这只是一个正式开始前的流程,相信每个领导都乐意见到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请问姓名。”陆拙笔尖悠悠悬停在记录本上。 男人静默了两秒,吐出几个字:“迟重邺。” 陆拙额前发微垂,手腕发力,嘴上问:“年龄?” “32。” “精神力等级?” “双S。” “近期有无进行过精神连结?” “没有。” “过去一周有精神力失控吗?” “……没有。” “犹豫了两秒。”陆拙垂着眼,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对这个回答深究,继续道,“在以下感官中,哪一个对你而言最敏锐。视觉、听觉、嗅觉还是直觉?” 迟重邺抬眼瞭了他一眼:“视觉。” 陆拙继续问:“在执行任务中,你的向导突然和你失去精神连接,你会怎么做?” 迟重邺敛下眉头没有立刻回答,就在陆拙正有跳过这个问题的动作时,男人嘴唇动了动:“我没有向导,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陆拙歪了歪头,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合上了记录本,给钢笔刚盖上盖,就感受到来自一股无法忽视的视线直直的盯着他。 陆拙起身活动了下颈关节,拉出一条流畅而骄傲的弧线,他像是在回答男人的疑惑:“以下的问题就与你无关了。” 第3章 第 3 章 “以下的问题就与你无关了。”陆拙意味深长的视线令迟重邺不悦地蹙眉,迎着他的视线,陆拙的声音似含着蜜糖:“毕竟不是所有哨兵的结合热都像迟队长一样只能依靠抑制环。没有与向导结合的能力,是无法体验精神结合带来的深层共鸣与慰藉的。” 黏腻的嗓音刚落地,陆拙便觉得空气变得更加稀薄,他兴奋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享受着濒临窒息的快感。 粘稠得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的黑暗从哨兵周身弥漫开来,带着深海般的压力和寒意,空气变得愈加沉重,仿佛有一只手正在拽着人往深渊沉坠。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心,空间正在扭曲、蠕动,一个无形的漩涡正在形成,最先探出的,是一条惨白中透着死寂灰败的腕足。 腕足表面无数正在开合的吸盘,每一个个吸盘像是一只只独立的眼睛,又像一张纸贪婪的小口,疯狂地汲取周围一切杂乱的信息与情绪。它滑腻地、无声地在空中舞动,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细微“滋滋”声,留下道道扭曲的、水波般的透明痕迹。陆拙注意到它并非实体,而是由凝实到近乎实质的精神力构成,这表明着迟重邺对精神力的控制恐怖如斯。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更多庞然而恐怖的腕足从黑暗漩涡中缓缓伸出,它们强大而臣服的在迟重邺的身后舒张身躯。 最终,那可称之为“怪物”的存在——一个半透明的、隐约能看见内部流动着暗色精神能量的巨大头颅,从漩涡中完全浮现。 这头深海巨型章鱼悬浮在哨兵的身后,庞大的体型几乎占据了半个空间。它缓慢地蠕动着腕足,粘稠的、带着精神污染的气息如同潮汐般扩散。 陆拙白着脸,眼里迸射出更加狂热的视线,嘴里却道:“它们长得可真够丑的。” 迟重邺缓慢站起身,皮质军靴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回声仿若重锤敲击在心弦上:“你这张嘴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下颚猛然泛起一股压迫的剧痛,迟重邺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左右两颊分别被食指和拇指钳制得凹进去。 陆拙感受到对方粗粝的指腹刮在皮肤上的不适感。他反应极快地扣住对方的手腕,感受对方命门在指尖跳动,艰难地挑出一抹笑:“生气了吗?” 迟重邺微微伏下身躯,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口中呼出潮湿的气扑到对方的脸上:“ 你故意的,想看我生怒的样子?” 精神体似感受到主人平静的情绪而不再肆意摆动触腕,只触腕上的吸盘还在贪婪翕动小口。 陆拙脸上露出算盘被对方识破懊恼的表情:“被视为异类的黑暗哨兵到底被塔忌惮几分。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看到了呢。” 迟重邺松开陆拙,眼神淡漠睥睨向导的狼狈姿态:“无知无畏的人最是天真。” 陆拙顶了顶腮帮活动了下僵硬的下颚:“起码,我至少成功了一半。”他示意迟重邺身后张牙舞爪的巨型章鱼。 迟重邺晦暗地眯了眯双眼。 “你不能与向导结合这是个假命题。”陆拙拂了拂衣服上的皱褶,“事实上,你的感官能力、精神力量和身体素质远超普通哨兵,达到了一个近乎‘绝对’的领域。普通向导根本无法渗透和梳理你的精神图景,反而可能会迷失自我,甚至精神力崩溃。”陆拙盯着巨型章鱼的触腕,舌尖咬着最后几个字的音调轻而上扬。 “你说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迟重邺像发号施令的王,“继续。” “我可以梳理你的精神图景,缓解你感官过载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陆拙蛊惑道,“只要你让我越过你的精神屏障进入你的精神海。” 黑暗哨兵对精神屏障拥有百分百控制权,单向性意味着普通向导的精神触梢无法穿透坚固的精神屏障进行精神疏导。 迟重邺抬眸与他对视,危险而冰冷:“我可以理解成这是你对我的性暗示吗。” 向哨兵发出进入请求,确实是一件严肃且私密的事情。 陆拙脸上从容的表情没有挂住,漆黑的瞳孔颤了颤,复又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难道不是医护与病患的关系吗。” “你的癖好还有角色扮演?”迟重邺故意曲解。 “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陆拙咬牙提醒。 两人相互对峙阶段,理疗室的旋转门锁忽然被人拧动,有人在疑惑:“咦,门锁坏了?” 门内,陆拙环臂好整以暇瞅着迟重邺及他背后的精神体巨型章鱼,无声地张了张口。 迟重邺的视线在陆拙的嘴上,他看清了陆拙的口型:“再不藏起来,可就要被人发现了。” 那巨型章鱼八条巨大的触腕慵懒地舒展在虚空之中,上面密密麻麻的吸盘还在无意识地开合,发出细微的、湿滑的声响。 在门锁被扭开的那瞬间,迟重邺与陆拙对视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迟重邺微微勾动手指,以他为半径的范围内骤然浮现一个小型漩涡,似能够窥见深海幽秘的海沟深处正蛰伏着一头体型庞大无比的怪物。 迟重邺身旁巨型章鱼的身躯逐渐变得模糊、透明,拖拽着惨白的尾焰钻入他的身体里面。 “原来有人在里面啊。”门被由外向内推开,沈绘素好奇地看着一坐一站的两人,竟是莫名感觉周遭空气都有些咸湿。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我这里快结束了。”陆拙视线在迟重邺身上转了一圈,很轻的一眼,迟重邺还没有从中读出任何意味,他就收了回去,对沈绘素道,“你那边怎么样,那个深度神游的哨兵没事了吧?” 沈绘素接过陆拙递过来的一叠资料,随意翻了翻,里面记录哨兵们各样数据都十分客观、清晰。 沈绘素面容疲倦,嗓音略带嘶哑,她关上门绕到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情况不容乐观,人已经完全被精神污染了。我们的向导在试图进入患者精神屏障时,也差点回不来了。” 陆拙推了一杯热可可到她面前,皱着眉头:“回不来,迷失自我吗?” “不,比这更可怕。”沈绘素声音不带起伏地说道,“那个哨兵会引诱吞噬向导的精神体。” “吞噬精神体?”陆拙惊诧,从未听说过有谁的精神图景会吞噬掉向导的精神体。 迟重邺与陆拙对望两秒,两人默契的同时别来视线。 “准确的来说,我们在哨兵的精神图景内发现了一个类似‘深渊’的物质,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我的精神体差点有去无回。”沈绘素放出奄奄一息的玳瑁猫,失去了光泽的皮毛杂乱不堪,可怜的团成一团舔舐伤口。 陆拙倒吸一口气:“你是说他脑子里有个垃圾场!” 迟重邺:“……” 沈绘素啧了一声,肯定的点头:“很贴切的形容。” 最开始“深渊”还不叫深渊,只是一个不知名的联邦城镇。当时塔为了研究、制造可以大规模摧毁敌人意志的兵器,试图将哨兵向导的精神力量进行提取、复制、融合甚至基因编程,直到这一切被颠覆。 曾经发生了什么至今未有确切解释,只能从侥幸存活的哨兵向导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概。当时作为实验体的哨兵向导集体发生精神暴乱,这股力量如决堤的洪流一般,瞬间袭夺了整个实验基地。 后来塔再想重新组织这个实验时,却意外发现这里面滋生了一种至今都无法用科学证明的物质,这种不明物质会引诱并吞噬人的精神体。 直到人类捕获到第一张照片,这种不明物质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实质。从外表上看,这东西像一个巨大的黑窟窿。并且塔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将它消灭,为了不让人靠近只能将这个地方永久封锁起来。后来文明物理残骸的丢弃、散落各处的精神污染以及被放逐的狂化哨兵,让这里成为一个黑三角地带。 “但奇怪的是,这个东西只是形态上酷似‘深渊’,威力却没有真正深渊的三分之一。”沈绘素低头思索道,“更像是一个……失败的复刻品。” “‘深渊’一直以来被明令禁止靠近,一个普通哨兵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迟重邺加重语气厉声道。 他身上的戾气很重,沈绘素一时被他强悍的精神力威压得喘不过气来。 “迟重邺!” “她没有义务向你汇报,迟队长。”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前者来自陆拙,他抬手制住迟重邺的一侧臂膀,鞋尖对鞋尖。 后一道从门外透进来,陆拙第一时间转头循声望去。 像加了慢镜头般门被缓缓推开,那里站着一个身穿黑色作战服的高挑身影,她手上拎着一个黑金属式战术头盔,衣领上沾染着些许尚未干涸的暗红,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一双眼睛是真正引人注目的焦点——那不像是人类的眼睛,更像是掠食动物的竖瞳。 在她身后一条黑曼巴蛇正顺着她的脊背游走缠绕,盘在她颈肩鳞片一张一合,嘶嘶吐着信子,高昂着蛇头睥睨众人。 “孟元英,你怎么来了!” 沈绘素过来上下检查她的身体,发现衣领上的血渍并不属于她的,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这又是从哪个地方染一身血回来?” 孟元英在向导柔软的手触摸身体的瞬间僵直了身子,她眼神直勾勾地盯在沈绘素脸上舍不得移开,只有耳尖露出些微不明显的红晕。 而她肩上的精神体则更加不收敛了,方才还睥睨傲视众物的黑曼巴蛇此刻像是讨好的宠物狗一般暗戳戳地把蛇头往沈绘素身上蹭。 沈绘素被蹭的脸颊微微泛痒,含笑着抚过硕大的蛇头:“好久不见,小梦。”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让他们一度陷入恐惧的黑曼巴耶梦加得此刻如同在向导手下得到了奖励的小宠一样,估计都会大跌眼镜。 “深渊。”她面无表情地捏住蛇的七寸,精神体扭曲着身躯不甘地回到主人的身体里。 “嗯?”沈绘素才意识到孟元英这是在回应她的上个问题,“你是说,你是刚从深渊执行完任务回来的。” 孟元英冷酷点头。 陆拙与迟重邺对视片刻,又是“深渊”,他们这儿刚在一名哨兵的脑子里面发现了疑似深渊的东西,后脚又有人从深渊出来,难道真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你们是遇上了谁,把你们杀得这么难看?”迟重邺出声道。 孟元英没有急着回答,先看了眼沈绘素,见她点了点头,眼神才分了点给迟重邺,平声道:“接到民众举报有一名野生哨兵滥用精神力,给城市造成了巨大破坏。我队一路追踪这名哨兵进入到深渊边缘。但此时我队遭到不明物种攻击,深渊情况错综复杂,为了保证我队队员生命安全,我下令停止追击撤出深渊地带。”孟元英言简意赅还原当时惊心动魄的场面。 “不明物种?”陆拙低头思索着。 “是的,那些家伙外形奇异,精神力强悍,简直像是不死不疲的永动机。” 迟重邺看他一眼,接着问:“在我塔所辖范围之外,还有其他地区有报告诸如此类的事件发生吗?” 孟元英一板一眼地答:“尚未。” “看来迷题答案就藏在深渊里面了。”陆拙眉梢微吊轻声说。 这轻飘飘的话语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如海上翅颤顷刻间掀起波涛骇浪。 沈绘素皱着眉不可置信地质问:“你的意思不会是想要进深渊一探究竟吧!” 陆拙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把目光转向了迟重邺,他语气亲昵似在人耳边低语:“迟队长,你就不想亲手揭开这道迷雾背后的真相吗?” 沈绘素目光惊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欲言欲止地张了张口。 孟元英手指尖颤了颤,不动声色地挪动脚尖挡住沈绘素的视线。 “陆医生这么心急,难道是真的是因为好奇心吗。”迟重邺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双眼,颈部的黑色刺青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在苍白的皮肤上微微起伏。 “我一向对未知都保持着热烈的……”陆拙逼近迟重邺的领域,修长分明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他颈上的刺青,在他冰冷的眼神中像逗狗似的挑了一下牢牢锁住脖颈的抑制颈环,无辜地收回手,“……好奇心。” 迟重邺淡淡给出忠告:“有时候太好奇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陆拙勾唇低笑了一声,从迟重邺的领域退后两步,衅然耸肩,“那可怎么办呢迟队长,我大概是改不了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既暧昧丛生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让旁观的沈绘素一头雾水,像是看了一部没有旁白的电影。 这时,陆拙表示自己有事处理要先行离开,打了个招呼就抬脚离开理疗室。 陆拙离开后,迟重邺点了点头也表示告辞。 两人离开后,方才还感觉拥挤潮湿的空间瞬间明亮宽敞起来。 沈绘素哭笑不得:“这两人怎么还带空气净化效果的。” “对了,光顾着说他们了,你还没说怎么来这了。”沈绘素背对着孟元英整理着桌上的病例资料,随口问道。 孟元英站在几步之外,视线贪婪地盯着沈绘素的后背。医疗部统一配发的白色医疗服将她纤薄修长的身躯勾勒得恰到好处,平直肩线衬出几分不容置疑的专业气质。她转身时衣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都能牵动孟元英一涨一鼓的神经。 只听孟元英微哑的嗓音说道:“姐姐,我昨晚又梦见你了……” _ 自上回迟重邺与陆拙从理疗室离开后便再没有见过了。 “砰——砰砰——” 沙袋在沉重的击打下剧烈地向后荡去,皮革表面深陷的凹坑缓缓回弹,像一片短暂存在的伤痕。 迟重邺沉重地喘着粗气,汗水沿着眉骨滴落,在下坠的瞬间被又一记凌厉的直拳击得粉碎。 “砰——” 最后一记重拳,沉重的沙袋仿佛发出了一声哀鸣,连接上方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迟重邺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剧烈起伏。他走到角落拿起水壶,仰头灌了几口,被汗水浸透的额前发垂下遮住了锋利的眼眸,带着一丝未散尽的野性。 “你说的是真的,陆向导真的答应帮你疏导了?” “你小子不怕被毒死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一群哨兵簇拥着其中一个大大咧咧地路过,他们高声谈论着某人。迟重邺眼里毫无波澜起伏,面无表情地仰头猛灌了一口水。 那名哨兵羞涩地涨红了脸,小声道:“你们别这么说陆向导,其实陆向导本人很温柔很友好的,只是被我们误解了这么久。” 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心情抑郁是陆拙开导的,他就禁不住笑起来。 “你可不要脑袋发热拎不清,陆拙的精神体可不是小猫小狗,那可是剧毒水母,你要是放这东西进你身体里面去,无异于自寻死路。”有人泼冷水道。 这名小哨兵煞白着脸:“真有这么严重?” “我敢打赌,没有人能够触碰到陆拙的精神体。” 这群哨兵嘻嘻哈哈打闹着经过,拐弯就撞见迟重邺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 众人僵直住了身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哨兵的眼神这么冰冷锋利到刺骨。 “借过。”迟重邺声音不含起伏,属于黑暗哨兵的强大威压让在场的哨兵们犹如在心间坠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哨兵们小心翼翼地往墙两边贴着,略有戒备地注视着男人经过。 迟重邺一手拎着作战外套,一手揣在兜里,全身肌肉都处于高度充血的紧绷状态,线条比平日更加锐利分明。 直到迟重邺完全走出众人视线,哨兵们才大口大口呼吸:“他刚刚是在看我们吧,是吧?” 有哨兵不解地低声吐槽:“我怎么感觉他看我们的眼神像是偷了他老婆似的。” “别逗了,他那一看就是注孤生,谁愿意嫁给一个黑暗哨兵啊。”被立马反驳道。 …… 冰冷的水柱猛地从莲蓬头喷出,男人仰起头,喉结滚动,任由这刺骨的寒流将自己吞没。 迟重邺双手撑着湿滑的墙壁,水流沿着他紧绷的紧绷的背肌沟壑蜿蜒而下,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急于钻入他沸腾的血液。他撑在墙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小臂上虬结的青筋因冷水的冲击而微微跳动。 太难看了! 镜中,水珠从他漆黑的发梢不断低落,划过他紧闭的眼睑、神秘而禁忌的黑色刺青、被颈环勒得红肿的脖颈。 这太不像他了,因为那名陌生哨兵的几句话竟让自己陷入这无端狼狈的境地,实在是太过难看。 更难堪的是,迟重邺清晰的知道一直萦绕在脑海的那抹身影本身有多可恶,说不定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耻笑他,而他却在这狭小的淋浴间不受控地臆想人家。 他深深吸气,肺部被凉意填满,现在的他亟需这一抹寒意浇灭他身体里的这股无名火。 良久,他狠狠一抹脸上的水痕,将湿透的头发全顺到脑后,睁开眼时,眼底那片翻涌的欲海,终于归于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