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么大一朵白莲花呢》 1、第 1 章 “公爷,您留神,这地方暗得很。” 江公公身子压得很低,满脸谄媚的在前面带路。 掖庭这地方关的都是奴隶,吃穿用度什么的根本没人上心,更何况他眼下呆的这地儿,还是掖庭里最阴私的地方——内狱,那味道就更别提了。 内狱久不见光,空气里外不流通,再加上兴许是有死耗子……或是些什么别的死物,隐约散发着一股腐臭味,仿佛在三伏天把人蒙在了一床馊了的烂棉被里,就连吸进肺的空气都透着股酸涩的死气。 以往这种地方的差事,江充仗着自己资历老,都直接踢给下面的小太监去做,就仿佛多看这地方一眼他都能长针眼。 可今天江充不仅亲自来了,还没有捂他的手绢,而且看那奴颜婢膝的样子,他在这地方呆的还挺自在。 “我留什么神?路又不用我走。”庄引鹤语气带笑,坐没坐相的窝在轮椅里,右手指尖挂了一柄没点着的细长烟枪,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轮椅扶手,“江公公,你这地方的破路也忒差了,都快给我颠嘚散架了。” 江充闻言,冷汗出了三层,这位活祖宗他是一点都不敢得罪。 听罢,江公公一巴掌抽在了推轮椅那小太监的肩上:“没眼色的东西,慢些走!” 那太监低声应了,小心的放慢了推轮椅的速度。 他吃了一记巴掌,心里也委屈得很。 还不是因为江充走的太快,他为了跟上江充的步伐,也只能是把轮椅推得飞快。 其实也怨不得江充想快点办完这破差事,毕竟放眼整个京城,愿意跟这位半残不残的燕文公打交道的人,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按理来说,燕文公庄引鹤,年纪轻轻长得又好,待人也还算得上谦和,出手阔绰就罢了,难得还不是个仗势欺人的主。虽说是个走不动道的残废,但是仗着那副皮相,风评也着实不至于差到这个份上。 这么些条件加在一起,之所以还没让他成为春闺梦里人,是因为庄引鹤是个断袖——还是个喜欢折磨人的断袖。 江充粗粗算了下,仅仅是这大半年,从掖庭出去又被燕文公玩死的奴隶,就有近十人了,这还没算上燕文公自己从外面买的那些。 年前燕国公府里逃出来了一个奴隶,大雪天的穿着单衣栽在雪窝子里,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不说,舌头还被割了。 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燕文公竟也懒得遮掩,反而还光明正大的把尸体从衙门那又讨了回去,说是要‘以儆效尤’。 儆没儆到尤江充不知道,但是自那时起,江充就对这个燕文公避如蛇蝎。 轮椅的速度一慢下来,轱辘轧过碎石地面的声音就小了好多。江充耳朵里就只剩下燕文公敲烟枪的声音,和远处狱卒们行刑的声音了,这俩动静哪个都让他心里直突突。 为了打破这安静又尴尬的局面,江公公只能掰开自己的嘴找话题:“公爷,外庭有好些有姿色的奴隶,规矩也都教好了,全都紧着公爷挑。怎么公爷今儿倒想起来内狱挑挑看了?我说实话,内狱这都是犯了事被罚过来受刑的奴隶,实在是……” 庄引鹤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百无聊赖的扫过身边一个又一个囚室里缩着的小奴隶,认真的物色着,闻言头都没回:“哦这个啊,因为我觉得内狱的可能更耐折腾一些。毕竟都动了刑还能活蹦乱跳的,也是少见。是吧江公公?” 江充闻言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舌头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的应了一声,再也不敢吱声了。 庄引鹤很满意现在这个安安静静的氛围。 他随走随看,认真的打量着每一个奴隶。 这里面的奴隶大都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掖庭,基本没见过什么生人,但是这会也没人抬眼打量他们。 原因无他,被罚到这的罪奴都过了刑,大部分都半死不活的晕着,连喘气都有些勉强,更别说做别的了。 庄引鹤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幅画像,眯着眼仔细寻索着。 突然,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过头去专注的盯着,连手里拿着的烟杆都忘记敲了。 前方甬道旁边有一个开放的耳室,墙上挂了不少刑具,正当中是个刑架。 内狱为了起到震慑人的效果,行刑向来不避人,为的就是让那些罪奴们好好听听自己同伴的惨叫。 眼下耳室里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掌刑的跪在地上行礼,还有一个人,看身量是个半大的少年,他大约是刚受完鞭子,身上的血迹把那一身破烂的白衣都洇透了,气若游丝的趴在地上,看不见脸。 年纪倒是对得上。 庄引鹤细瘦的手腕握实了手里长长的烟杆,在空中顿了顿,后面推轮椅的小太监福至心灵的把轮椅停下来了。 “小的参见国公爷。” “免礼。”庄引鹤应了,随后朝地上趴着的小奴隶抬了抬下巴,“这人怎么回事?” 阿七刚刚确实是被抽晕了的。 内狱的鞭子里面缠的有马尾,就是为了保证每一鞭下去都能把人打的破皮流血。他向来谨慎不常被罚到内狱,这些狱卒们对着生面孔的奴隶又一贯心黑手狠,饶是阿七能忍得住疼,也终究还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他身为奴隶,平日里吃的饭也就将将果腹罢了,底子本就弱的阿七,往日受重刑昏过去,都需要狱卒泼一盆浓盐水才能醒过来。 可今日,狱卒那声“参见国公爷”轻巧的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个一直被他妥帖藏起来的轮椅上的华贵身影,过了这么多年仍是威力不减,就这么直愣愣的戳进了他的灵台,硬是靠着这五个字就把阿七砸了个清醒。 “这奴隶不守规矩,他越制乱跑,让……”狱卒跪在地上,正在回话,回首一看,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刚那个被他打的半死的奴隶,正扣着地上的碎石,奋力的朝着庄引鹤爬去。 江充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这狗奴才!”说罢,抬脚就要踢,却被一柄细瘦的烟杆拦下了。 庄引鹤看着那少年一点一点得爬过来,刚挨的鞭伤在地面上蹭过,在碎石上留下了一些暗红的痕迹,被耳室昏暗的烛光照着,泛起一层黏腻的光。 随着动作,他背上的伤口也扯开了不少,原本已经变得暗红的白衣,又多出了星星点点鲜红的痕迹。 庄引鹤察觉到了,那少年扣着碎石的手指一直在抖,想必是疼的。可是他还是坚持着爬了过来,隐忍却又决绝。 庄引鹤品了品。 也不知道为何,他从这人执拗的背影上,居然咂摸出了一丝虔诚。 虔诚?有意思。 等爬到地方的时候,阿七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颤抖着伸出已经脱力的左手,又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血污,因此只敢小心的拽住那人衣衫的一角,哀哀的祈求:“大人,求您垂怜……” 庄引鹤垂首,看着少年的手指在自己衣服上留下的那一抹不起眼的锈红,没搭腔。 阿七就这么轻轻地拽着衣角,不敢再求了,但是也没放开。 许久后,一柄冰凉的烟枪伸了过来,把他的脸别了起来。 阿七这会头晕眼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配合着尽力仰起脸,吃力的调整出一个温驯的表情。 于是一双墨色的眸子,就这么撞到了庄引鹤的眼中。 这孩子眼睛真黑。 这是阿七留给庄引鹤的第一个印象。 庄引鹤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小奴隶的眉眼,点点头,满意了:“江公公,就这个吧。” 江充闻言,先是低头,掏了一个小锡盒出来。打开之后,里面铺满了一层黄褐色的烟丝。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压低腰,满脸堆笑的把庄引鹤手里的烟枪点着了:“承蒙公爷不弃,能看上这东西,实在是他的福气。” 庄引鹤端着烟杆,衬着烟草燃烧时微弱的光亮,看不清表情。 他没吸,也没搭腔。 “只是他这血糊糊的,实在是不成样子。”江充身子福的极低,语气诚恳,但是话里话外都没有要跟庄引鹤商量的意思,“奴才今儿把他收拾收拾,里外都洗干净了,明天亲自给国公爷送到府上去,您看成吗?” 庄引鹤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问:“江公公,可若是孤就喜欢玩这种脏兮兮的,怎么办呢?” “哎呦可使不得,”江充一张老脸缩的像个树皮,横七竖八的皱纹把那个谄媚的笑容都给挤没了,不难看出他是真着急,“国公爷的身子多金贵啊,这要是万一因为这玩意病了,老奴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例行的奉承结束后,江充这才话锋一转:“更何况,这掖庭奴隶多,光是这奴隶们的名册都山似的那么高。国公爷今儿要是想带他走,他的身契也暂时送不过来,这腌臜地方也实在不敢让国公爷久待。不如奴才明个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国公爷到时候是想要干净的还是脏的,都没人敢多嘴置喙一句。” 掖庭的奴隶,没有身契是出不了掖庭大门的。 庄引鹤明白,自己今天是别想把这小东西带出去了。 - “恭送国公爷。” 燕文公府的林管家接过轮椅,推着庄引鹤往车驾走去。 等他妥帖的把庄引鹤安置到马车上,才敢压低声音问:“人没带出来?” 庄引鹤点了点头,寻了一个小铜钵,把江充刚刚给他填满了他却没抽一口的烟丝全磕了出来:“那老东西在御前伺候了那么多年,虽说贪了点,但不傻。这件事估计他要查个底朝天,才敢放心的把人给我送去。” 林管家把新的烟丝填好点了,递到庄引鹤手里:“那小公子的身份……” “应该不妨事。”庄引鹤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有些呛人的清苦烟味,让他清醒了不少,“江充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掖庭里的奴隶名册怕是都要堆不下了,几年前的烂账都过了几手人了,应该查不出来,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庄引鹤把车帘打开,散了散马车里的味道,继续吩咐:“明天别让哑巴出去采药了,让他在国公府里呆着,这孩子明天来了之后只怕没几口气让人折腾了,药让他提前备好。” 林管家低低应了声“是”。 庄引鹤猜的不错,江充前脚送走了这尊瘟神,后脚就亲自去查了。 半个时辰后,两个册子摆在了江充案头。 “怎么是两份?”江充随便拿起来了一个开始看。 递送卷宗的小太监垂首答道:“回公公,有一份是那个奴才的,还有一份是他兄长的。” “兄长?”江充纳闷了,掖庭的奴隶,要不就是罚过来的罪人,要不就是掖庭里奴隶生的,别说兄长了,亲生爹娘是谁可能都不知道。 “这人也死了好些年了,”小太监指了指第一份册子,“之所以递送上来,是因为他当年……也是被燕文公弄死的。” 江充细细的看了看手里的两份文书,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虽说兄弟俩都是被燕文公挑走了,但是没准是因为人家就好这一口呢? 且这个奴才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坟头草怕是都几丈高了,这俩人能有什么干系。无非是长得像了些,能让燕文公琢磨出一点别的兴味来。 “烦请公公示下,这件事需要往上知会一声吗?” “别多嘴多舌。”江充想了想之后觉得,这事大概就是燕文公心血来潮闹出来的,况且他本来不就想找个‘耐折腾’的吗,这小奴才受了那么一顿鞭子还能自荐枕席,也算是满足了他‘受了刑还能活蹦乱跳’的癖好。 江充算盘打得响得很,既然这事无伤大雅,那就万万不能再得罪燕文公了。这点小事还往上报,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嘛。 江充摸了摸下巴。 他既然有意讨好庄引鹤,那这个小奴隶几时送,怎么送,可就要好好做做文章了。【`xs.c`o`m 网】 2、第 2 章 第二天,阿七是被拖回营舍的。 被人扔到床板上的那一下,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 阿七忍了半天,终究还是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怎么搞成这样了!”一双手避开伤口把他从床上扶了起来,让他能勉强靠坐在床头,“十六,去把药拿来。” “先不用。”阿七现在眼前发黑,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所以那些事情必须快点交代。 他看不清,只能胡乱抓了一把,居然也真抓到人了,阿七把人拽到身前,咽下嘴里的血沫子,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我见到人了,那位让我给你带句话,‘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自阿七说完这句话,刚刚搀扶他的那个人就被定在了原地,只呆呆的坐着,像极了一个丢了魂儿的摆件。 他那两个眼睛无神的睁着,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十六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那人手里接过阿七,他已经发觉阿七看不见了,所以直接把人塞到了被子里:“我去给你把药拿来,那东西虽然金贵,可也比不得人命重要。” 说完,十六起身就要出去,可阿七的一句话,却把他直接钉在了原地。 “我被挑出去了,”阿七声音低低的,他许久没喝水了,嗓音有点哑,粗粝的音色带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江充若是愿意放人,他必然会尽全力救我;倘若我身份有问题走不了,那我就算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也活不到明天……十六,药留着吧,不必浪费在我身上了。” 十六再坐到床头的时候,发觉自己在抖。 掖庭里的奴隶,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的那些,规矩教好后都送到世家大族里去了,但是他们这些内院的奴隶,专供皇室。 这几年是什么情况,十六他们都很清楚。外院还好,但是这几年来从内院出去的奴隶,没有一个还活着。 那自己这个朋友呢?他还有几天可活? 阿七没感受到十六的伤春悲秋,他的时间着实不多了,便只能先把要紧的东西交代了。 “还有一件事我得嘱咐你,宫里的小黄门来挑人的话,可以直接跟着走。”他这会还晕着,双眼不聚焦的看着屋顶,说得话却掷地有声,“但若是其他什么丫鬟小厮的过来挑人,一定要想尽办法躲了。” 十六闻言,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阿七摇了摇头:“你照做就是,我总归不会害你。” 这点十六自然知道,可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心里还是惴惴的。 他看着阿七浑身上下五光十色的伤口,感同身受。 奴隶的命不值钱,掖庭里每日都要扔出去几个撑不住的。可能昨个还跪在一起上早课,隔日就不知道被埋到哪了。 白衣命贱,棺椁什么的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就连那一张破草席,若不是身上的伤口实在太过可怖,怕惊着哪位贵人,想来他们也是不配的。 十六害怕,他怕阿七也会变成乱葬岗里一个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所以纵使这人不愿意吃药,十六也还是得想些别的法子,来吊住阿七的这口气。 他端了一碗水过来,把人扶了起来:“喝完睡一会养养精神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话自然要这么讲,可十六非常清楚,他们这些奴隶,是没有以后的。 阿七喝完水,睡了刚半柱香的时间,就被人带走了。 来接他的是两个小内侍,江充没来。阿七明白,这是个好现象。 他跟着那两个小太监七拐八绕的走了半天,来到了掖庭里一处他从没见过的地方。 阿七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的陈设装潢,心里大致就有数了,这地方八成是江充在掖庭的私宅。 不得不说江大人真的很会体恤自己,那宅子的后院砌了一个池子,也不知道打哪引了一眼温泉进来,把那后院腾的跟凌霄宝殿一样。周围还种了不少奇花异草,若只是粗扫一眼,也确实算得上精致。 只是江充到底没读过什么书,搜肠刮肚得也挤不出几滴墨水来,园中的石雕便都是些什么金蝉貔貅之类的,主打一个福禄双全洪福齐天,经不住细看。 不过很快,阿七就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那两个小内侍把他摁在温泉池子里,第一次让他身体力行的明白了,什么叫‘从里到外都彻底洗干净了’。 洗完澡,他身上的伤口又被仔细上了药,那俩小内侍这才给他拿了一套新的白衣过来。 盯着阿七把衣服换好后,其中一个太监垂着头出去了。 阿七明白,那人八成是去找江充回话了。 他赌对了,江充要放他走。 阿七轻轻揉捻着身上柔软丝滑的布料,这跟他平日穿的粗布麻衣比起来,区别可大了去了。还有刚刚用在伤处的药,正顺着皮肤破溃的地方渗进来丝丝凉意,让原本胀痛不已的伤口瞬间舒服了不少,就冲这药到病除的效率,想必也便宜不到哪去。 阿七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看来自己未来的那位主子身份尊贵,这才让江充这种拜高踩低的人,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要仔细巴结。 江公公来的时候,阿七低头就要跪,却没想到被拦住了。 “免礼吧,”江充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了,瓮声瓮气的表示,“这衣服可比你金贵,仔细点,要是一会弄脏了,我皮给你扒了。” 阿七应了一声,温驯的垂首站在旁边。 江充盯着人左右看了看,觉得确实能满足那个‘活蹦乱跳’的标准,遂点了点头,还算满意:“也是你这下贱胚子有福气,能被那位贵人看上。” 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沉:“这么些年在掖庭,吃了不少苦吧?” 阿七的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很诚恳:“奴隶本就命贱,仰仗江大人才能活到今天,这才侥幸得来了一个伺候贵人的机会,不敢忘本。” “倒是乖觉,这声江大人不让你白叫,”江充笑了笑,很是满意,便给旁边那个小太监打了个手势,那人瞧见后,低头出去了,“怎么着也是从我掖庭出去的人,杂家另给你备了一份大礼。” 没过多久,刚刚的小内侍就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那托盘上平放着一个粗瓷药碗,里面的东西估摸是刚煮好就拿过来了,还冒着热气。 阿七瞥见了,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不知道那碗东西是什么,更不想身体力行的搞明白这玩意的药效是什么。 “那位贵人脾气不好,你这小身板怕是受不下来。”江公公冲阿七招了招手,面上笑得和善,“过来把这好东西喝了,回头等你得了乐趣,可别忘了回来谢谢杂家。” 那内侍听后,端着盘子,冲阿七走了过去。 “江大人,”阿七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跟那碗药的距离,随后找了一块干净的不会弄脏自己衣服的地方,撩开衣摆跪下了,“大人执掌掖庭多年,多少人只知道大人风光,可奴才知道,许多事也不是大人能决定的。大人也很无奈,只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罢了。” 阿七顿了顿,随后端端正正的给江充磕了个头:“奴才这条命,原来是江大人的,以后是那位贵人的。江大人让我喝药,奴才不敢不从。只是奴才担心,那位贵人怕是不一定愿意让我喝这个药。奴才……求江大人体恤。” 偌大的院子里这下没人说话了,只能听见泉水湍急的撞在石壁上,又不甘心的落回到汤泉里。 江充眯了眯眼,没吱声,阿七的话外音他听懂了——这小奴隶先是把他恭维了一通,说自己知道江充其实也不想为难自己,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巴结那位贵人。随后,居然敢用燕文公的身份来压他,直说江充会错意了,所以这药,自己今日,就先不喝了。 江充觉得有意思,他看过这狗奴才的册子,这东西今年才十三岁,居然就已经能把话说的四角齐全。 江充以前也往别处送过年龄不一的奴才,但是那些人在掖庭磋磨了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听天由命。从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在这种境遇下,还敢奢望着给自己挣一条什么别的出路来。 江充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 或许这个奴隶真的不一样,或许他真的不会,那么快就悄无声息的死在那个深宅大院里。 可是惊讶归惊讶,江充在这个位置上做了这么久了,这差事到底应该怎么办,还轮不到一个奴隶来教他。 “这些花花肠子你留给那个贵人吧,杂家可无福消受。”江充冲着那两个小内侍挥了挥手,“我比你了解那人的喜好,不想喝是吗?” “来人,给我灌。” 等那两个小内侍一脸如临大敌的靠过来,准备摁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奴隶的时候,阿七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没让内侍动手,自己把药碗端过来,一口干了。 既然明知此番躲不过,那就没必要弄得太难看。 喝完了药,阿七把药碗放回去,还乖觉得张嘴,让江充看了看。 等一肚子的苦味下去,他又端端正正的给江充磕了个头:“谢江大人赏。” 江充对这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奴才十分满意,见他老实,也没再为难,只回头对着内侍吩咐:“行了,收拾收拾就把人送去吧,别误了时辰。” 说罢,甩袖子就走了。 那俩小内侍七手八脚的把阿七扶了起来,然后刚刚端药进来的人,就又着急忙慌的出去了,想来是还有别的东西要准备,这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太监,还在守着阿七。 阿七等先头那个年长的太监走远了,这才回头看了看剩下的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内侍。 他先是和善的笑了笑,随后趁着那小太监愣神的功夫,一个偏头,“哇”的一声,就把刚刚喝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阿七时机抓的很准,那小太监根本没反应过来,自然,位置也选的很合适,一肚子的苦汤全吐到温泉池子里去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就是委屈了江大人这汤上好的温泉了。 那小内侍眼都瞪圆了,拔腿就要出去喊人,却被阿七一把拽住了:“小大人!我出了掖庭就不归江公公管了,是死是活都跟这地方无关。只是一碗药而已,改变不了什么。今日的事情求小大人别说出去,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监管不利,小大人怕是也难逃皮肉之苦!” 那小太监还要挣扎,但阿七拽他拽得死紧,他没法子了,就只能下手去掰,却冷不丁瞧见了阿七手臂上那姹紫嫣红的伤口。 阿七见状,心下有了计较,他刻意压低声音,细密详实的同这小太监讲了讲这些伤口的来历。 那内侍年纪本来就小,又被阿七颠倒黑白的吓唬了一通,浑身瘫软就差哭出来了,不过到底是没再闹着要出去喊别人。 阿七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头还有些晕,站不了太久,只能先在院子里寻个地方坐下了。 然后,等着别人将他送去那个,晦暗不明,看不见前路的‘以后’。 - 上灯了,燕文公府的祠堂里,庄引鹤在蜡烛上引了香,抬手扇灭了明火后插到了香炉里。几缕袅袅的烟雾升上去,安静的消散在了几个稀疏的牌位间。 庄引鹤看着眼前摆放整齐的各色贡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主子,人带到了。”林管家带着人进来,躬身轻声道。 “嗯,”庄引鹤还是那个姿势,没动,也没回头,只是语气淡然地说,“让他进来上柱香。” 阿七听完,从管家手里接了几炷香过来。 趁这空档,他抬头扫了一眼供桌上的牌位,发现除了几个有名有姓的以外,旁边角落里还单独摆了一个空白的牌位。这东西放在这想必也有些年头了,木质的边缘都有些细微的开裂。 他什么也没问,只安静的上香,磕头,然后在庄引鹤身后不声不响的站好。 阿七敏锐的发现,他的主子此刻应该是不大想说话的。 庄引鹤一直盯着面前的牌位出神,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阿七发觉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浑身没力气。 也多亏了平日里经常挨饿,所以阿七非常清楚,这种没力气的感觉绝对不是饿的。 况且他不仅软到几乎站不住,还浑身燥热,挨饿可不是这个反应。 阿七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应该是江充那碗药的问题。 他确实是把那一碗药吐了大半,可江充巴结燕文公的满腔赤诚天地可鉴,拍马屁也要拍的精益求精。那老东西只想着让庄引鹤‘尽兴’,根本没顾忌阿七的死活,所以哪怕只余了一点药性,这会到底也还是发作起来了。 庄引鹤这会突然出声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七愣了一会,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回话:“阿七。” 庄引鹤有些烦躁的揉了揉鬓角。 他想起来当年那人好像也是这样,戳在他跟前,干巴巴的说自己叫‘二十六’。 “我给你赐个名字,”庄引鹤想了想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全部印象,竟只剩下了那双如墨的双眸,“就叫……温慈墨吧。” “好不好?”庄引鹤把轮椅转到了侧面,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 燕文公本来只是想征求一下意见,可谁知道下一秒,那人直接栽到了他怀里。 好在阿七……温慈墨还没有失去意识,所以他控制着自己斜着跪坐到了地上,没敢真的把重量全都压到天潢贵胄的燕文公身上。 温慈墨抓着庄引鹤的衣摆,费劲的把自己的呼吸控制在一个正常的频率上。 庄引鹤蹙了蹙眉,细瘦的手伸出去,把温慈墨的脸挑了起来。 仅一眼,他就明白了,顿时觉得自己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 江充这个狗奴才,根本不顾这孩子的死活,还真是办得一手好差! “林远!” 莫名其妙承受了主子怒火的林管家赶紧跑了进来,就看见温慈墨跪在地上,上半身柔弱可欺的伏在自己主子身上,通红的小脸还被自己主子掐在手里。 林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些奴隶最后的去处,但是林管家绝对不是那个‘别人’,所以他看见这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一句“成何体统!”冲口而出。 “把哑巴给我叫来,让他带好药。” 庄引鹤吩咐完,推着轮椅就走。 林管家连忙问:“那小公子呢?” “送到我房中。”庄引鹤拧着眉回头,一脸的疑惑,“不然呢?” 林管家连忙应了,心下骇然——好嘛,破天荒头两遭。【`xs.c`o`m 网】 3、第 3 章 温慈墨周身的几处大穴都入了针,被扎的像个刺猬。哑巴却还嫌不够,又挑了几根银针小心的拧了拧。 温慈墨睡梦中只觉得自己一脚踩空,猛地栽了下去,直接被吓清醒了。 然后,哑巴那张笑的极其灿烂的脸就这么撞到了温慈墨眼里。 温慈墨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医生,本能的也回了一个温和的笑。 哑巴见状,飞速的跟他比划了些什么。 “他看不懂,过来跟我说。” 庄引鹤把哑巴喊到身边,认真的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比划。 温慈墨这会刚醒过来,药劲还在,一时间思绪混乱得很,居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既然是‘做梦’,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温慈墨贪婪地看着那个轮椅上的身影,一遍又一遍的勾画着眼前的这副景象,直到数年前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又被他重新刻画清晰,并再次妥帖的锁到最深处,他都没舍得转开眼。 “中毒不深?行吧,庸医。”庄引鹤无奈的笑了笑,哑巴如今年纪还小,少不更事,只以为这脉象是中毒了,“去把针下了,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吧。” 小哑巴领命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又咧了个灿烂的笑容给温慈墨。可惜温某人全部心神都放在庄引鹤身上了,压根没注意到这一茬。 等林管家带着小哑巴走了,庄引鹤这才不紧不慢的往床上看了一眼,不曾想又对上了那双如墨的黑眸。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那双眸子里似乎还化了一些别的情绪进去。 庄引鹤微微皱了皱眉。 他被人这么盯着,难免有些不自在。于是推着轮椅来到床边,用手背碰了碰温慈墨的脖颈处——温度很高,人还烧着,看来药效还没过。 庄引鹤大约能猜到这药的作用。虽然这小奴隶可能没喝下去多少,所以‘中毒不深’,但是看他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这药能让人意识朦胧的作用,估计还是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庄引鹤认为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用来套话骗供的好机会。 于是他的手没收回来,不仅没收回来,还往上移了移,手背轻轻地蹭了蹭温慈墨的脸。 随后,庄引鹤儒雅的笑了笑。 他母亲是西夷人,得益于此,庄引鹤继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好皮相。他这会有意装乖,骨相中的锋利被他藏了个干净,只剩下面上不伤人的温和:“一直盯着孤做什么?” 这句话让温慈墨猛地回神,他电光火石间回想起自己适才都干了什么,随后他轻咬舌尖,不动声色的把肋下一处结了痂的伤口又扣开了。 又一次弥漫上来的痛楚,像根针一样把他扎清醒了。 “奴隶失礼了。” 说完,温慈墨跌跌撞撞的往床下爬,因为没力气,他后面几乎是摔到地上去的。 庄引鹤本能的伸手想去扶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这让他心里难得有些烦躁。 他一烦,说话自然不会太好听:“还捱得住吗?捱不住我喊哑巴回来把你扎晕,或者我找几个家丁把你捆起来扔外间,你冻一晚上清醒清醒。” 温慈墨摇了摇头:“不劳烦主人了,奴能挺过去。” 他前半生都被锁在掖庭,让他待人接物还行,但是旁的东西,温慈墨确实知道地不多。他不通人事,以至于到现在都天真的觉得,自己只是没力气外加有些发热而已。 庄引鹤听到他的回话后,拧了拧眉:“换个称呼。” 温慈墨:“大人。” 庄引鹤没吭声。 温慈墨略偏了偏头:“先生?” “嗯,”这个称呼庄引鹤还算满意,“能走吗?能走的话去把我桌子上的手炉拿过来。” 温慈墨应了一声,起身去拿。他还有些头晕,所以走的不快。 庄引鹤默默地看着温慈墨的背影,直到把手炉接到怀里,才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江充给你的药,你没喝?” “我吐了大部分。”温慈墨把手炉塞到庄引鹤手里后,又拿了一个薄毯子盖到了庄引鹤腿上,这才安稳的跪在了庄引鹤身前,“没有先生授意,我不确定那药该不该喝,所以就吐了。” 庄引鹤觉得有点意思:“那如果我让你喝呢?” 温慈墨抬头,仰视着庄引鹤,亮亮的眸子在烛光里很好看:“我是先生的,先生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本是挑不出毛病的回答却只换来了一声玩味的轻笑。 燕文公庄引鹤,十三岁袭爵,自那之后甘愿以公爵之位在京为质。 当时京中只把这个残废的燕文公当个笑话来看,可就是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跟着宰相一党在朝中翻云覆雨,不仅削了大周皇帝手里的军权,以至于让保皇党一派到今日都翻不了身,还把诸侯王必须送质子进京的规矩给敲实在了,让原来隔三差五就要闹一闹的藩王之乱也消停了不少。 大周的里子怎么样先不说,单就外头,居然真的让燕文公折腾出了一个面子上的河清海晏。 燕文公这一路上虽然没少挨骂,但是想拍他马屁的也大有人在。因此面对着温慈墨的一席话,庄引鹤只当自己又听了一嘴不痛不痒的奉承,完全没当回事,只是不咸不淡的说:“行,那过来,把我扶到床上。” 温慈墨闻言,赶忙上前撑住了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的庄引鹤。 他这才发现,他的这位先生并不是完全不能站立。 庄引鹤能站,但是他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所以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拖着步子慢慢往前蹭。两步路的距离,庄引鹤硬是挪了一刻钟,等坐到床边的时候,他鬓边已经蒙上一层细汗了,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疼的。 温慈墨拧着眉,问外面值夜的下人要来了毛巾和热水,在得到首肯后,把庄引鹤的鞋袜脱了,这才看见了他脚上的伤口——两道狰狞盘虬的伤疤咬在脚踝后面,在庄引鹤白的过分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温慈墨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自幼长在掖庭,种种责罚几乎都受过一遍,这种伤口究竟有多疼,他最清楚。 温慈墨现在无比想知道,究竟是谁,敢对天潢贵胄的燕文公下这种毒手,以至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活生生的把这个人的后半辈子都钉在了轮椅上。 但是同时温慈墨也很清楚,交浅言深是大忌。 他初来乍到,这些东西不是他能问的。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敛去眼中的情绪,安静的用布巾蘸着热水去擦庄引鹤的腿脚。他察觉到庄引鹤下肢体温偏低,中间便又换了一次热水,多擦了一遍。 庄引鹤虽然身边从不缺人伺候,但是他确实不喜欢让人瞧见自己的伤,所以每日洗漱都是他自己稀里糊涂的对付了。今天许是那点旧情作祟,他居然让这个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奴隶去做这种事。 不过庄引鹤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比他自己随便糊弄着来的舒服。 燕文公舒坦了,心情自然就好,于是格外开恩多说了几句话:“我第一次从掖庭的内院往外捞人,要不是受故人所托,我也懒得费这个功夫。你老老实实待着,我便不会对你做任何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温慈墨听罢,点了点头,仰起脸认真的问:“我今晚可以跟先生宿在一起吗?” 庄引鹤觉得稀奇。 他这席话就差把‘井水不犯河水’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这小东西刚还这么通透,这会就装糊涂,上赶着要爬自己的床,是要干什么?给他自己找刺激吗?试试看燕文公是不是真的不会动他? 庄引鹤这么想,也就直接这么问了:“为什么?” “因为先生身边没有什么得用的人,我晚上可以留在屋里伺候先生。” “放屁,我屋里下人一堆。”庄引鹤笑的儒雅,可嘴里蹦出来的话就不怎么中听了,“说实话。” “……”温慈墨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只能实话实话,“我听人说,奴隶回家就是要跟主子待在一起,这样菩萨才会给主家送孩子下来。要是有了孩子,主家就不能把奴隶随意卖掉了,这样我就能留在先生身边……” 庄引鹤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这估计是掖庭某些人编排出来糊弄小孩的,什么狗屁不通的论调,根本没考虑过是男是女的问题。 也难为这个小傻子了,没人教,连这种鬼话都信。为了不被自己赶走,这么真心实意的想给自己揣个崽子。 庄引鹤这几天其实没想让这个小东西住别院。因为最近燕文公府的下人刚换了一批,林管家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所以这里面很多人的来头还没查清楚,不知道混了多少别人的眼线进去。 既然明面上温慈墨担的是‘娈宠’的名头,刚回来就把人扔到别院,让有心之人看到了,一定会惹出来不少非议。所以至少这几天,庄引鹤没打算让温慈墨出去住。 温慈墨虽然不知道自家先生为什么突然这么开心,但是听着庄引鹤舒朗的笑声,他自己也跟着微微弯了嘴角。温慈墨起身,拿了个干净布巾,把庄引鹤的脚裹了,塞到被窝里之后才又把布巾抽出来。 庄引鹤笑够了,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倚在床头招了招手,温慈墨见了,乖巧的跪在床边,把下巴搁在了床沿上,一双亮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庄引鹤。 庄引鹤御下向来恩威并施,他原本就凶名在外,所以通常来说,他不需要刻意立威,那些伺候他的奴才个个都谨言慎行,生怕也被割了舌头扔出去。 可这个小奴隶不知道为何,一点都不怕自己。 庄引鹤有心吓一吓他,可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也是难得的生出了一些心虚。 “我身边的林管家年纪很大了,估计操劳不了几年了。府里的大夫,哦就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哑巴,也才十四岁。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我身边没有可用之人的吧。”庄引鹤伸手,捏了捏温慈墨的脸,发现手感实在是很好,遂没忍住又捏了一下,“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慈墨摇了摇头。 “因为我身边其他那些得用的人,都死了,好些还是孤亲自动的手。” 庄引鹤眯着眼,玩味的期待着温慈墨接下来的反应。 他以为,这小孩会害怕,会表忠心,会跟其他人一样,被恐惧驱使着尽心尽力的伺候,但是也会慢慢疏远自己。 这些燕文公都不在乎。他所图甚大,走的这条路十有八九是个死,本就不奢求路上有人陪。 这样也好,彼此都生分,这样等后面这小奴隶真的死了,自己就只用去给他上柱香,总好过从心口剜一块肉下来。 可谁知温慈墨听完,却把脸在庄引鹤手心里温驯的蹭了蹭,然后抬头看着庄引鹤轻声说:“我定能帮上先生的忙,所以求先生对我好一些吧,好让我能多伺候先生几天。” 神机妙算的燕文公算了半天,也没算出居然会是这么个反应。 这小东西不仅不怕,也不打算走,反而还愿意上赶着让他欺负。 这个始料未及的反应,噎的庄引鹤一时间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只能尴尬地把手抽回来,咳了两下,随后色厉内荏的吓唬道:“我身边确实缺个得用的,能不能留下来看你本事。我喜欢机灵的,但是你这些小聪明别用我身上,要不然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对这几句话刻骨铭心。听懂了吗?” 看到温慈墨点头之后,庄引鹤懒得再嘱咐什么了,索性直接把自己塞到了被子里,然后火急火燎的就要熄灯睡觉。 温慈墨稀里糊涂的把自己收拾完,也跟着滚到了被窝里。 庄引鹤本以为自己第一次和别人同塌而眠会睡不着,结果少年人体温高,连带着他身上也暖和,居然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就睡熟了。 也确实不怪庄引鹤怕冷,因为久不活动,他的下肢气血不畅,常年都是冰冷的。夏天还好,可眼下入了秋,寒气下行,每晚总要抽筋疼醒好几次。 这下好了,身边趴了一个小火炉,就这么煨着,居然让他难得的睡了个安稳觉。 温慈墨窝在被子里,听着身边轻浅的呼吸声,在夜幕里睁着眼,巴巴的盯着眼前的人。 比起当年,他身量又抽条了不少,不过还是瘦的让人心疼。 温慈墨一朝得偿所愿,虽然仍有些昏昏沉沉的药性在,但还是激动地睡不着。于是只安静的缩在角落里,却发觉庄引鹤刚刚用热水泡过的脚又凉了起来。 于是他干脆钻到被子里,把那双冰冷的脚抱到怀里了。少年人的体温很快就把那跗骨的寒意给驱散了,庄引鹤舒服的翻了个身。 可后半夜燕文公就没这么舒服了,他被热醒了。 庄引鹤一身的汗,皱着眉从被窝里挖出来了一个温慈墨,上手一摸,好家伙都快烧熟了。 庄引鹤只能三更半夜的又把哑巴喊过来了一趟,直折腾的满府鸡飞狗跳。 阖府上下便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小公子很是‘得宠’,毕竟往常燕文公折腾人,那可从来都不叫大夫。 庄引鹤这会困得很,迷迷糊糊的支着头,看着哑巴诊脉。 可很快,他就不困了。 林管家衣服都来不及换,鞋也要跑丢了,捏着一封信,踩着夜半的露水就来了: “主子,暗桩加急信件,犬戎大举进犯齐国边境,幽都告急!”【`xs.c`o`m 网】 4、第 4 章 大周内里虽早已病入膏肓,但这么多年来庄引鹤暗中左支右绌的想办法,在保皇党和宰相党之间斡旋,也终究是把大厦维持在了将倾未倾的时刻。 可大周的外患,就没这么容易粉饰太平了。 大周的北面,卧了一只虎视眈眈的犬戎。他们靠游牧为生,每年入秋后草场不好,便总要侵扰几次大周的边境来打秋风;大周的西面,还有一群蜱虫那么大点的小国,日日叮在大周身上吸血,被称为西夷十二州。 庄引鹤的爹,也就是老燕桓公还在世的时候,打的最后一仗,重创了狼狈为奸的犬戎和西夷,虽然为大周换来了近十年的宝贵和平,但也自损八百,把大周的根基都给赔进去了。 因此,三方……或者说两方,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都有小摩擦,但也秉承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可以有无心之失,但是绝不能演变成无心之过。 因为无论是大周还是犬戎,都经不起再起战火所带来的消耗了。 既然如此,那这次不合时宜的开战,就十分值得推敲一二了。 书房里,庄引鹤坐在案前,皱着眉,一目十行地扫着手里染了血的信件。 林管家也对刚刚听到的简报十分不解:“怎么回事?每年这个时候犬戎都会进犯,怎么今年这次阵仗这么大?” 庄引鹤眼下已经看完了信,他长叹了一口气,揉着鬓角把信递到了林管家手里:“方相手底下的一个世家,年前把自己那毛都没长齐的儿子塞到边关了。那小子得了一个肥差,又听多了底下人的阿谀奉承,越发不知好歹。这次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居然把幽都布防图给了犬戎。犬戎估计也想趁此机会多捞一点好处,所以出兵不少,眼下幽都统领城防的将军……已经殉国了。” “什么!?”要不是腿脚不利索,林远这会怕是已经蹦起来了。他老眼昏花,这会信还没来得及看完,手已经被气的哆嗦了,“那眼下幽都是谁在守城?” “残余的守军和……幽都百姓。”庄引鹤叹了口气,他扫了一眼林远有些哆嗦的手,岔开了话题,“林叔,去把我的烟拿来。” 林远愣了一会,这才应了一声去了。 回来后,林远也慢慢平复了心绪,手倒是不抖了,但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还是满满的悲怆。 庄引鹤接过已经被点着的烟枪,长吸了一口,随后把刚刚那封密信搓成了一个球,塞到小烟锅里烧了。 他只着了里衣,本就细瘦的身形窝在轮椅里,在烟雾和夜色的掩盖下显得更加不真实了。 许久后,烟锅中的火星几度明灭,他终于又开口问:“这个消息还有几天能传到京都?” 说起这个话题,林远的背仿佛又佝偻了几分:“犬戎一直在派人截杀传令兵,不确定还有没有活着的。老奴已经撒网下去查了,要天亮才能有结果。如果有活着的,最快也要两天后消息才能传到京都。只是老奴不明白……纸包不住火,这消息迟早要传到京都来,他们何苦截杀这些送信的人呢?” “因为他们就没想打持久战,等幽都城破的消息传到京城,那群狗贼早就撤军了。我听说犬戎那几个皇子为了储君的位置,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的。这次他们嘴里所谓的‘幽都大捷’,还不知道是哪位皇子演给老单于看的好戏呢。”庄引鹤嗤笑了一声,吐了一口烟出来,面上凉凉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撤的这么舒坦……还有两天是吗?够用了。” 燕文公从轮椅里支起身,一甩广袖,他左手拿着那柄烟斗,右手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还能心分三用的嘱咐林远:“齐国旁边挨着的就是我燕国,齐威公不傻,这会估计已经收到信前去驰援幽都了。我这就给长姐写信,如果齐国向燕国求援,让她派人即刻前往。幽都绝对不能破,一旦城破,不知道要养出来多少贪官。宰相一党本就势大,绝不可再添为虎作伥之人!” 庄引鹤这话说得无比自然,好像他完全没意识到,他自己明面上就是宰相方修诚手底下最听话的一条狗。 “林叔,如果有活着的传令兵,务必让暗桩保下他,幽都告急的消息必须尽快传回京城。”庄引鹤把纸上的墨迹吹干,交到了林远手里。随后,他用烟斗轻轻地磕了磕桌面,把烟锅里面没点燃的烟丝震到了上面,“还有,宰相往后月余只怕会很忙,林叔你趁这功夫,尽快把府里那些新人过一遍,有问题的早些发卖掉。” “老奴省得。”林远把信折好,这才回过神问,“方相不通军务,手底下也没有能去前线作战的世家子,他忙什么?” 庄引鹤轻嗤了一声,他吐了一口烟出来,桃花眼微眯着在笑,像一只别有用心的狐狸,“我的好相父,要忙着削藩呢。” 大周开国时,给不少皇亲国戚和功臣都圈了地、封了爵,让他们在外拱卫皇城,以保护周天子。最早的那批人确实忠心耿耿,愿意为了天子抛头颅洒热血,可这点忠义随着骨血传给小辈后,到底还剩下了多少,那可就难说了。 方修诚带着自己的党羽,这么多年来虽说跟保皇党斗得火热,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削弱公侯权利,加强中央集权。 经此一事,守城不利的齐威公,怕是要直接被削成齐威候了。 可作为公侯之一的燕文公庄引鹤,没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意思,反而打了个哈欠问:“还有其他事吗林叔?没事的话咱俩都回去睡个回笼觉吧,您这一把老骨头跟着我可真是没少受罪。” “哦,还有一件事,”林远本不打算提,但是这件事如果不说,后面的布防怕是会受影响,只能是硬着头皮回道,“我们折了一个人……幽都戒严,他为了尽快把情报送出来,徒步前行,避开耳目跑了一昼夜。等把情报送到接洽点时……人已经不行了。主子还是早做打算,尽快找人补上这个缺才是。” 庄引鹤愣了一下,随后半晌都没答话,只是拿着那杆烟枪,慢慢的吸着。 林远抬头,看到庄引鹤拿着烟枪的手在抖,终究是不忍的叹了口气。他什么也没说,行了礼后默默地退出了书房,去办自己的差事了。 许久之后,庄引鹤转着轮椅,慢慢的将自己挪到了祠堂。 还是那个无名无姓的牌位,还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寂寥背影,还是那根袅袅燃烧的香。 庄引鹤一个人在祠堂里,伴着明灭的香火,从月朗星稀,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直到林远过来告诉他,还有一个人传令兵活着,庄引鹤才像是找回了魂一般,慢慢的点了点头:“林叔,帮我寻几坛好酒,我去找齐国在京为质的世子叙叙旧。” - 温慈墨醒了之后就不再发热了,身边也没见到庄引鹤和林管家。昨晚上的事情,他多少也听了几嘴,但是可惜的是温慈墨自小长在掖庭,对外面的世界确实是一无所知。 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着实难以拼凑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作罢。 来给他送饭的下人略微交代了几句,说是主子让他好生休养,然后就把食盒和一个拖油瓶哑巴一起留下了。 然后,温慈墨就眼睁睁的看着哑巴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毫不见外的一起坐到了桌子前。 温慈墨这才明白,这人居然是专程过来跟自己一起用膳的。 哑巴手脚利索的把食盒拆开,然后温慈墨就发现,食盒里除了饭菜和一碗看着就苦的汤药外,居然还额外放了一小碟格格不入的蜜饯。 想也知道,这是哑巴怕药太苦,特意塞进去的。 温慈墨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碟蜜饯。 他飞速的过了一遍自己和哑巴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发现关于这个人,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乐颠颠的笑脸。 温慈墨在掖庭久经磋磨,故而看人的眼光毒得很,他知道哑巴不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那么这个陌生人在不经意间表达出来的亲近与善意,就很值得推敲了。 温慈墨非常确定,自己的前半生跟哑巴毫无交集,哑巴也不是个只会傻乐的憨憨,正相反,温慈墨发现哑巴医术居然还真不错。 这么盘算着,温慈墨心里就有了个大概了——这哑巴应该是把对别人的善意,爱屋及乌的挪了一些到自己身上。 那么这人是谁呢? “谢谢大人,我来吧。”温慈墨起身,用温和的笑意盖住了自己面上的情绪,就要去拿食盒,“不敢劳烦大人。” 哑巴却摇了摇头,还是坚持自己把饭菜摆好了,然后比划了一个手势。温慈墨猜,应该是“无妨”的意思。 温慈墨接受了这份好意,决定也做些什么,好拉进下彼此的关系,于是指了指自己道:“奴叫温慈墨。我能称呼您小大夫吗?” 哑巴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饭菜,又指了指药,开始比划。 这应该是让自己吃完饭再喝药的意思。 温慈墨乖觉的点了点头。 他聪明,又肯学,再加上哑巴还是个话痨。所以一顿饭下来,哑巴那套手语就已经让温慈墨学了个七七八八了。 哑巴平日里都跟药草医书打交道,下人又看不懂他的手语,可怜他一个话痨,这么些天都快被憋死了。 这导致哑巴现在看见温慈墨,话匣子直接打开,管他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的全都倒出去了。 温慈墨对他的称呼,也从“小大夫”直接变成了毫不客气的“哑巴”。 两人从形同陌路到勾肩搭背,居然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 然后温慈墨就发现了一件很让他费解的事情。 哑巴称呼庄引鹤,用的是两个相同的手势,是个叠词,温慈墨觉得应该是“哥哥”。 这个词放到大部分的句段里都是适用的,但是有的时候,如果把这个叠词的指代物替换成庄引鹤,又根本对不上。 比如哑巴已经说到不止一次了: “哥哥带着我下河摸鱼。” “哥哥背着我上山采药。” 凡此种种上天入地的行径,着实太为难燕文公那个残废了。 所以当哑巴再次比划着“哥哥教我爬树”的时候,温慈墨瞅准机会直接就问了:“这个哥哥是谁?” 哑巴呆了一下,很是震惊,随后直接比划道:“是你的哥哥。” “我哥?”温慈墨本人比哑巴还震惊。 他确实有个血缘上的哥哥。 但是因为两人的年纪实在是差太多,所以在掖庭的时候,并没有被分到一起住。因此,温慈墨甚至都没见过他哥几次,以至于连那人的样貌和姓名,他都不太能记起来。温慈墨倒是没想到,他哥居然在燕文公府呆了这么长时间。 “那他现在在哪?” 一提到这个话题,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哑巴顿时蔫吧了。他饭也不吃了,就用指甲扣着桌角的金漆,一直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比划:“死了,我没能救下他……死之前,他求哥哥把你从掖庭带出来。” 这次的哥哥是庄引鹤。 温慈墨看完这句话后,心念电转间明白了,为什么刚到国公府的那日,庄引鹤让他上香,又为什么,哑巴对他一直照顾有加。 说到底,都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罢了。 但这也让温慈墨隐隐有了些别的猜测。 坊间只知道燕文公折磨死了很多奴隶,且个个都撑不到半年。但是听哑巴这个意思,他哥不仅活了很多年,而且活的还挺舒坦的,又是爬树又是摸鱼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被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么前前后后这么多的奴隶,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说被有心之人,‘藏’起来了呢? 温慈墨还想再问,但是哑巴却不愿意说了。 他把药碗往温慈墨面前一推,比划道:“关于别的,哥哥不让我说。你把药喝了吧,我一会还要去园子里给我的草药浇水。” 温慈墨看后,没犹豫,直接把药端起来干了。 能知道这些信息,已经够他把一些陈年往事拼个八九不离十了,剩下的没必要再深究。 他把蜜饯也塞嘴里吃了,还不忘夸一下哑巴:“谢谢,蜜饯很甜,药都不苦了。” 哑巴却没有多开心。 温慈墨知道,对于没能救下自己哥哥的那件事,这孩子一直耿耿于怀。 于是也没有多说,把碗筷收拾好,就要送哑巴走。 可这时,一个家丁打扮的男人闯了进来,他直奔着哑巴就去了:“接主子命令,需要大人跟我走一趟。” 说完,就要去拉哑巴。 哑巴今年到底才十三四岁,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要往温慈墨身后躲。 温慈墨赶紧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大人,他胆子小,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那家丁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直接略过他,招呼着哑巴就要走。 “我能看懂哑巴的手语,”温慈墨拽住了那个家丁,“我能帮哑巴翻译。” 那家丁这才瞥了他一眼,随后问:“会骑马吗?” 温慈墨波澜不惊的点头:“我会。” 他会个屁,温慈墨的前半生,根本连马毛都没摸到过。【`xs.c`o`m 网】 5、第 5 章 这是温慈墨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味道很杂乱。 独特的脂粉味,香的腻人,想必价格低廉,温慈墨闻着却不觉得讨厌;隔壁小贩在卖一种小吃,猪油煸透了之后,掺在馅料里有种勾人的气味,温慈墨没吃过;货郎挑了个担子沿街叫卖,那筐里居然还有一把今早上才摘的金桂。人走远后,叫卖声已经听不见了,可那甜丝丝的味道却还萦绕在身边。 什么都能闻到,却独独没有掖庭那种霉味和血腥味。 街上行人如织,衮衣绣裳的好不热闹。 温慈墨着一身白衣打马穿过闹市,格格不入。 奴隶只能着白衣,世人只以为,是因为白衣少了一道染色的工序,价格低廉所以才给奴隶穿。 可温慈墨却知道,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白衣洇透了血后分外妖娆。而好多贵人,就是喜欢看干净纯粹的东西,染上些别的颜色。 前面有一群穿着华服的小姐在挑胭脂,当那一片红飞翠舞的钗裙闹到温慈墨眼睛里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确实已经从掖庭逃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主子们嘴里说的,五光十色的天地。 “前面就出城了。”家丁骑着马,他身前缩着的哑巴不知所措的抱着自己的小药箱,婴儿肥的腮帮子随着马的步伐被颠的一颤一颤的,活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硕鼠,“那地方还远着,出城后就能放开跑了,你到时候骑马跟紧我。” “是。” 温慈墨虽然这么应下了,可是心里却没底。他不会骑马,仅仅只是快走了这么些时候,屁股被颠的,已经有点疼了。 不过显然,没人注意到这些。 出城后,他们没走官道。 那家丁在前面引着,也不知道七拐八拐的绕了些什么破路,又是蹚水又是跳涧的。他们骑的也不是什么良驹,这一通折腾,马蹄子好险没给撅折。 半个时辰后,在马的嘶声抗议中,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个建筑物实在是年久失修,以至于门脸都塌了半边,没匾没额的,直到温慈墨看见昏暗内室中供着的那尊怒目金刚,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原来是一个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庙。 庙里原本夯实的地面,也被门口遮天蔽日的大榕树用气根拱起来了。它又从根上憋了几棵小苗出来,可惜庙里晦暗阴森,几辈子都照不到一次阳光,导致那几株小苗长得格外细瘦单薄。 家丁把哑巴从马上抱下来,‘会骑马’的温慈墨也只能学着样子,把自己从马上弄下来。 那家丁瞥了一眼温慈墨蹩脚的下马姿势,什么都没说。 温慈墨站稳后,眉毛立刻就皱起来了,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哑巴显然也闻到了,也顾不得怕了,抱着自己的小药箱,颠颠的钻到黑乎乎的庙宇里了。 破庙的门脸虽然塌了,但多亏外面那个大榕树能遮不少风雨,所以屋顶不曾漏。不过这也导致了屋内非常暗,温慈墨一眼扫过去,竟没发现是哪来的血腥气。 家丁把供桌上的灰尘一吹,寻了半根蜡烛,用火折子点了。衬着烛火,温慈墨这才发现,供桌下面躺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 “人就在这了,麻烦大人尽心医治。”家丁把那半根蜡烛插在烛台上,递给了温慈墨,“我去把马和我们来时的痕迹藏好。” 说罢,转头就出去了。 温慈墨端着烛台蹲在地上,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人。 那青年人约摸着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短打,帽子和头冠全都不见了,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 温慈墨不确定他是不是边军,因为这人一身衣服都被血泡透了,在昏暗的烛光下,很难分辨出原来的颜色。只能靠着身上干了又湿的几层血迹,来判断出这人确实伤得不轻。 哑巴满脸凝重,他把药箱放在一旁,开始解那人的衣服。 温慈墨见状,也上去帮忙。很快,他从内襟里掏了一封信出来。 信封没有署名,揣在怀里时不可避免的被血泡透了一个小角。那上面鲜红的血液还没完全干透,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仔细摸去,居然还有余温。 温慈墨敏锐的察觉到,这封信被人换过了。 眼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伤,衣服都被血染了好几遍。这封信若是从一开始就带在身上,那没道理到现在才沾了这么一点血迹。 温慈墨略微一想就明白了,这大概率是庄引鹤的人动的手,只是做得不够干净。 温慈墨抬头,看哑巴没注意到自己,索性直接把那封信又摁到了旁边的血泊里,直到那封信的大半都泡上了血,这才又被他拿出来晾到了一旁。 这会工夫,哑巴已经把止血的药粉都上好了,又拿布条把还在出血的地方扎严实了。那人虽然还是气若游丝,但是看起来一时半会是见不到阎王了。 哑巴又在自己的小药箱里鼓捣了一会,拿出来了一套银针。 温慈墨意识到,哑巴这是想施针把这人扎醒,于是直接伸手拦了下来:“哑巴,不能把他弄醒,我们只需要保证他死不了就行。” 哑巴也很懵,他比比划划道:“为什么?我原本就是来救人的。” 人醒了,那封信被换掉的事情,自然就瞒不住了。 不过温慈墨没打算把这事跟哑巴交代,这孩子心性单纯,知道太多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温慈墨避重就轻的说:“我不是想让你害他,但是主子既然把人藏在这,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这人醒了,难免会看到我们的脸,他背后的人若真心想查,肯定会查到主子的头上去。” 庄引鹤在外机关算尽,可在府里,对哑巴也确实是宠到没边,以至于哑巴直接称呼他为“哥哥”。 两相权宜之下,孰轻孰重哑巴自然是懂的,于是他懂事的点了点头,收了针,继续往伤口上撒药粉去了。 温慈墨看信封上的血迹干的差不多了,就把信塞回到了那人的衣襟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刚刚的那个家丁跑进来了。他面色凝重,手里还捏着一只正在扑腾的信鸽,门外,刚刚被藏好的那两匹马又被栓到了门口,正在不耐烦的撂着蹶子。 “怎么样了?”随后,没等温慈墨答话,那家丁就看到了地上已经被上好药的人,于是点了点头,快速吩咐道:“人已经追过来了!我去拦一下,你们快点回去,那两匹马留给你们,老马识途,知道怎么回城,别耽误,快走!” 温慈墨的眉皱了起来。 “大人!”他在那个家丁走之前拉住了那人的袖子,见缝插针的说,“求大人留把刀给我。” 那个家丁看着温慈墨的目光变了变,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从自己的靴子里抽了一把匕首出来,塞到了温慈墨的手里,然后吩咐道:“刀口没淬毒,但是涂得有麻药。伤口越多,麻药起效越快,约莫半炷香人就倒了。” “我知道了,谢大人。” 家丁把这两个孩子安置好,催着他们快些动身,就又一脸凝重的走了。 “哑巴你听我说,”温慈墨趁着哑巴收拾药箱的空挡,有条不紊得跟他分析着这件事,“他伤的太重了,马不能走太快,要不然刚止血的伤口又会裂开。你带着他先慢慢走,我在这等一等刚刚的那个家丁。” 哑巴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他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温慈墨现在独自留在这个破庙,若是燕文公自己的人先来,那还好说,可如果先来的是别人呢? 哑巴没能救下温慈墨的哥哥,他不想这次再救不下来这个自己刚认识的朋友。 “为了救下这人,主子必然花了不少心思,所以他必须活着。既如此,那就一定要留人断后,哑巴,我比你合适。” 温慈墨没说自己为什么更合适。 他看哑巴收拾的差不多了,端起了香案上放着的烛台。 少年人原本柔和的五官,在烛火的阴影中,平添了几分锋利的杀伐气:“你带着他先走,前方一定有人接应,等你们见着主子的人,自会有人来救我,我这边才能搏出来一条生路。明白了吗哑巴?” 说罢,温慈墨吹熄了烛火,瞬间暗下来的庙宇里,寂寂无声。 威严的怒目罗汉手持一柄钢鞭,张牙舞爪的看着这一切。 庙宇外,不知何故起风了,那棵大榕树的枝条在风中凌乱的舞着,再配上呜咽的风声,活像志怪话本里吃人的精怪。 - 小路上响起了整肃的马蹄声,远远看去,一男一女打马而来。 两人生疏得很,全程几乎没有什么眼神交流,可是看穿着打扮,偏偏又像是一对夫妻。虽然两人都是千篇一律的粗布麻衣,但这寻常的衣服套在他们身上,却显得莫名的违和。 原因无他,那细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身材,与田间地头男耕女织的人家相比,差别实在是有点大。 女声响起,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动听:“那人伤成这样,跑不了多快,要么是就近躲起来了,要么是被人藏起来了。” “嗯,沿路多找找,顺着血腥味都能找到。”男人低声应了,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敏捷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从土里踢出来了半个破香炉。香炉上雕着的兽首虽然只剩了一个眼睛,可还是狰狞地望着男人,“前面八成有个庙,走,去看看。” 两人行不多久,便看到了那个藏在树荫下的破庙。 彼此对视一眼后,都心照不宣的翻身下马,女人持着两把匕首,不声不响的攀上了屋顶。她像是一只轻巧的家雀,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踏过了那个已经沤烂了的门槛。 他没有继续往里走,反而是在门后躲了起来,一直等他的眼睛能在昏暗的环境中视物,这才又小心地往里摸。 于是,男人就看见,在破旧窄小的供桌下面,躺着他们此行的目标。 那人穿着的还是那件血衣,背对着庙门,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着,这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地上躺着的那人姿势有些别扭。 男人谨慎地靠近,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这才发现不对,眼前这个传令兵的身形,未免太瘦小了些。 他皱着眉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血衣里裹着的根本不是那个他们追了一路的传令兵,而是个半大的孩子。 温慈墨戏演全套,他此时披头散发的缩在血衣里,嘴里还咬着一团子破布。为了力求逼真,他还把自己的手脚都捆起来了,此时正哆哆嗦嗦的看着眼前的刺客,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模样。 那刺客看了一眼他被捆住的手脚,没管,只抬手把他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 刺客什么都没问,但是温慈墨不能什么都不答:“大人,奴今早上才被一位爷买了,蒙着眼被捆到了这,奴什么都没看见!求大人开恩……” 说话间,那女人也从庙宇上翻了下来,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温慈墨套在身上的衣服本就不合身,他为了方便回话,又跪了起来,行止间,过大的衣襟难免被扯开了不少。 男人盯着他露出来的肌肤,没错眼。 片刻后,他跟自己的女伴吩咐:“你先往前搜,我留下看看这个庙里有没有别的线索。” 女人厌恶地皱了皱眉,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扔下了一句“别耽误事”。随后即刻回身上马,一瞬都没再多留。 见人走了,男人转了个剑花,把剑柄倒握在手心里,只用剑首挑起了温慈墨的下巴:“身上藏了别的武器没有?” “没有……” “闭嘴,让你回话了?”男人粗糙的左手顺着血衣敞开的领口,慢慢地伸了进去,“我自己搜。”【`xs.c`o`m 网】 6、第 6 章 京郊,燕文公别院,栽了几棵长势喜人的枇杷树。 京城的公子哥们,大都用行止坐卧的那套礼仪来约束自己。力求纵使没有锦衣华服,让外人打眼一看,也能知道他们非富即贵。 因此像是爬树摘果子这种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为了附庸风雅,贵公子们的院里,经常种一堆翠竹松柏什么的,从没听说谁家栽果树的。 显然,这个园子的主人不喜欢那些‘大雅’的东西,或者说,他不在乎,本就是天潢贵胄,懒得再去追什么‘风雅’。 晨起的日光洒在墙面上,把原本直白的墙面镀成了米黄色,一只灰腹红脸的小雀蹦在枝头,放肆啄食着橙黄的枇杷。 颇具匠心的窗棂正好把这一幕框在了里面,形成了一方独特的窗景。 一阵有些匆忙的脚步走过,小雀被惊飞了,树上只余颤颤巍巍的枝桠。 “人接应到了,已经让哑巴去看了,信也已经换掉了。这是准备好的酒,”林管家让身后的小厮把酒放下,这才接着说,“十三年前的状元红,听人说京中的世子们对这酒很是追捧。我现在差人去府上请齐威公的世子?” “不着急,慌什么。”庄引鹤伸手把酒拿了过来,拍开了上面的泥封,醇厚的酒香顺着桑皮纸丝丝缕缕的沁了出来,庄引鹤微眯着眼,享受地闻着,“这酒不错。” 林管家跟了燕文公这么多年,这会见主子这样,却没有立马去拿杯子,奇怪的是,庄引鹤也没吱声要喝。 因为林远很清楚,庄引鹤今早上既然去了祠堂,那今天一整天,他都不会再进任何荤酒饭食了。这是庄引鹤成为燕文公后,一直坚守的一条规矩。 “对了,你刚刚说让哑巴去看那个传令兵了。那他有说温慈墨的病情怎么样了吗?” 林远愣了一下,这个事他确实忘了问,一来事出突然,肯定先张罗最要紧的;二来……林远也确实没想到,庄引鹤对这个小奴隶会这么上心。 “没听他提小公子的伤,想是不烧了。若是还要紧,哑巴肯定也会提一嘴。” “罢了,我晚间回去看看他。” 林远把酒归置好,回头就看见庄引鹤拿了一罐鸟食,吹着口哨在逗弄枝头上的小雀,不慌不忙的仿佛完全忘了他自己还有正事要干,林管家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主子,世子今个还要去当值,再晚些估计就拦不到人了。您这么悠闲,是在等什么呢?”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递了一封信进来,林管家接过之后看了眼信戳,递给了庄引鹤:“是方相送来的。” 庄引鹤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未拆的信封,把鸟食全撒到了地上,引了一堆小雀来抢,他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碎渣:“我就是在等这封信呢。相父知道我手里有人,但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人本事大到消息比宰相府还灵通。他这封信既然来了,我就能动身了,走吧。” 说完,摇着轮椅就走了。 林管家瞪圆了眼,看了眼桌上原封不动的信,问了句:“那这信怎么办?”主子你不看了吗? 庄引鹤:“烧了。” - 庙宇昏暗,只有供桌烛台上如豆的烛火能提供一些微光。自下而上的光线在立体的器物上打出了浓重的阴影,把后方肃立的怒目罗汉照的愈发可怖。 突然,蜡烛上爆了一个灯花,猛然摇曳的烛光,照出了灯下两个人的身影。 “浑身都鼓鼓囊囊的,谁知道藏了什么别的东西没有。呦,那些人没少打你啊。”那人面上虽然还是一副冷漠严肃的样子,可手却极其不老实,血衣的领口都被扯松了。 温慈墨有心卖乖,刚刚又得了训斥,这会蜷成一团,不声不响的忍受着那人的轻浮,面上装的一副楚楚可怜,手却没闲着。 手脚上的麻绳是温慈墨自己捆的,所以根本没打结,他略微踢腾几下就开了。温慈墨蜷缩着,控制着动作幅度,小心地把脚上的绳子踢散,被反绑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了手心里的那把匕首。 那个刺客对一个半大的孩子确实没设防,所以压根没发现这一切。 许是觉得单手着实是不方便,男人把软剑扔在了一旁,用右手制住了温慈墨。 他手劲不小,温慈墨被掐疼了。 他呜咽一声,躲了一下,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着他一路蹭着往供桌下面藏。 那男人失了耐性,“啧”了一声,伸手就去供桌下面掏,想把温慈墨拽出来,可突然,像是被小动物咬了一口那般,一阵刺痛从胳膊上传来。 男人猛地把手缩回来,就看见小臂上,多了一道约莫三寸长的伤口,正在往外缓慢地渗血。 温慈墨心里沉了沉,他很清楚,伤口越靠近心脏部位,麻药起效就越快,所以伤在大臂才是最好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往上割,可少年人的身量到底是没有长成,他尽力了,也只是在那人小臂上留下了寸许长的伤口。 “杂种!反了你了!”男人这才明白,从头到尾自己都被这小兔崽子给骗了,“狗东西……爷疼你,这破庙风水还行,你个小蹄子能埋在这,也算是你给你自己挑了个风水宝地!” 说完,男人一脚踢到了供桌上,烛台上的蜡油泼出来好大一片,滴在桌面上,像是暗红的血迹。 吃了一脚后,原本应该被踢飞的供桌,却仍旧好端端的待在原地。男人纳闷,遂低头仔细看,这才发现,供桌的四脚早就被温慈墨提前捆死在了供桌后面的佛龛上。 泥塑罗汉像的重量全部压在佛龛上,男人这一脚自然是踢不出什么动静。 趁着男人低头细看的工夫,温慈墨从供桌下窜了出来,抬手给男人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血痕,随后他转身又想往供桌下钻的时候,被男人一剑抽在了身上,好在血衣够大,这一下只把衣摆砍了一半下来,没伤到皮肉。 温慈墨攥着匕首,心惊肉跳的缩到了供桌的角落里。 半炷香,他还要再拖出半炷香的时间。 男人怒极反笑,这会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轻巧的跳上了供桌,让温慈墨无法确定他的位置,随后屏息凝神,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供桌狭长,又被捆死在了佛龛上,男人知道,依照自己的身型,钻进去肯定是不现实,那就只能…… 温慈墨贴着身后的佛龛,把自己缩在供桌的最中间,突然,他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往旁边滚了一下。 就看见在他刚刚呆着的地方,一把软剑正好顺着供桌和佛龛间的缝隙插了进来,卡在了里面。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温慈墨很清楚,供桌的空间和强度都有限,如果只在这地方牵制,根本不可能拖够半炷香的时间。 于是他趁着男人往外拔剑的工夫,从供桌的另一侧窜了出去,直接开始往供着罗汉的佛龛上爬。泥塑罗汉像和祂身后的墙壁之间还有差不多半尺的空隙,正好够温慈墨钻进去。 可惜的是有这空档,刺客的剑也已经拔出来了,他提剑就去追,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男人猛得踉跄了一下,控制不住身形的他几乎跪在地上。 匕首上提前淬好的药,终于起效了。 也幸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药效起来了,要不然温慈墨必不可能全须全尾的钻到罗汉像后面。 “妈的,那匕首上居然带毒。”男人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激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小看你了啊兔崽子。” 温慈墨握紧匕首,直到把自己妥善的藏到罗汉像后面后,才开口道:“我无意害大人性命,凡此种种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求大人网开一面,解药我自然也会双手给大人奉上。” 那刺客头昏脑涨,根本懒得跟温慈墨多费口舌,索性直接答应:“好我不杀你了,解药给我。” “……”逗小孩呢? 那刺客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是脚下却纹丝未动,只是用力按着自己的眉心,右手的剑还稳稳地握着。他脸上刚被温慈墨豁了一道口子,此时流出的血也已经凝固了,扒在脸上的深红血迹看起来分外恐怖。 温慈墨自然不可能出来,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往缝隙里缩了缩,瘦小的身形完全缩在了佛像的阴影里,不知情的人一眼望去,根本想不到那里还藏了一个人。 刺客眼见没法把人骗出来,也懒得再多费口舌。他索性把剑收好,开始处理小臂上的伤口。 温慈墨心黑手狠,刚那一下直接把小臂上的肉豁开了三寸。咧开的伤口连皮带肉的耷拉着,男人直接用手把伤口捏在了一起,随后撒上了止血的药粉。 随后他皱了皱眉,发觉了不对。 伤口不太疼。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那男人扶着供桌站好,随后在原地揉了一会眉心,又顺手按了下自己脸上的伤口。 片刻后,刺客看了下手指上蹭下来的血迹,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嗤笑了一声:“小崽子,你那匕首上涂的根本不是毒药,是麻药吧?” 男人虽然是问句,但是温慈墨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笃定。 温慈墨没搭腔,他只是松开匕首,把手心里的汗擦到了身上,随后又攥紧了他手里现在唯一的一张底牌。 “我受伤这么久了,如果真是毒药,我这会怕是已经硬了。”男人想通了,遂忍着头晕,闲庭信步的挽了个剑花,朝着佛像慢慢地踱了过来,“你是个聪明人,我惜才,教你最后一课吧。” 男人在佛像前站定,不紧不慢地说:“对敌人一定要下死手,万不可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语毕,剑出入虹! 银蛇一般的剑,顺着佛像叉腰时在手臂和腰间形成的孔洞,快速地刺了进来。 软剑在戳到墙面后,灵巧的拐了个弯,在温慈墨的腰间划了一下。幸而空间狭小,软剑又刚性不足,所以伤口不深。 温慈墨生受了这一下,随后用尽全身力气,蹭着背后的墙,把自己攀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上。 他这个位置正好踩在罗汉像的腰带上,如此一来,男人刺进来的剑就只能刮在佛像背后的墙面上了。 温慈墨脚底踩实后,又把匕首卡在了罗汉的缎带上,以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 男人捅了一阵,发现没有效果,索性直接绕到了罗汉像的侧面,一把拽住了温慈墨的腿,开始把人往外拖。 温慈墨很清楚,只要被拽出去,那自己今天绝对是要交代在这了。 所以他左手抱紧佛像,右手攥着的匕首又卡死在了佛头上,双腿也一刻不停的踢腾。 威严庞大的佛像在他们二人这么不间断的折腾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声,上面积年的灰尘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泥塑的金身罗汉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隙。 那刺客很清楚,拖得越久,麻药的药性就越强,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此,男人把剑往身后一扔,空出的双手抓住了温慈墨的脚踝,猛地往外一拽。 温慈墨左手直接被这一下拉脱了,没能抱住佛像,所幸右手攥着的匕首卡的牢靠,还在原处。 男人见状,踩着身下的供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又狠拽了一下。男人本就是练家子,这一拽又带着不少火气,温慈墨拼死扒住佛像,一回神,就听到了关节处发出的一声脆响——他的右臂被生生拽脱臼了。 温慈墨全副心神都挂在自己的小命上,第一时间甚至没感受到疼。 即便右臂脱臼了,温慈墨也不敢松手,他右脚踩实佛像的腰带,左脚还在又踢又踹的负隅顽抗。男人虽然是练家子,但是面对着毫无章法的拳脚,他也没什么办法,混乱中又被踹了好几下,更是怒从心中起,力气越发大了起来。 底下的供桌吱吱扭扭的叫着,控诉着它的不堪重负。 佛像也在这两人的角力中,频繁地晃动着。从塑像上面落下来的灰尘,把刺客的眼睛都给迷了,他侧过头去半眯着眼使劲,所以自然也没发现—— 怒目金刚脚下原本稀稀拉拉的裂痕,在男人的不懈努力下,到底是连成了一片。 温慈墨也快撑不住了,他身上的伤口本就不少,现在被折腾的全裂开了,那血衣上又一次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失血过多的温慈墨眼前开始发黑了。 终于,在男人又一次拼尽全力的一拽之后,匕首脱手,力竭的温慈墨猛地摔了下去。 那刺客咧嘴一笑,只觉得大仇得报胜利在望,伸手就要把那小崽子拽出来。 可就在这时,庞大的佛像发出了一阵喑哑的嘶鸣。 褪了色的怒目金刚,挟着灰尘和曾经香客们对祂的崇信,轰然砸向了那个来不及松手的刺客。【`xs.c`o`m 网】 7、第 7 章 温慈墨被重重摔到了地上,胸腔翻上来的血直接呛到了气管里,又被他用力咳了出来,血腥味混着尘土糊满了整个鼻腔,呛得他一阵阵的作呕。 在刚被砸到到地面上的时候,温慈墨根本动不了。他平躺在夯土地上,手指抠住地面,本能的胡乱摸索着。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真让他在一堆的破砖烂瓦里掏了一柄软剑出来,正是那个刺客从不离身的那把。 温慈墨逼着自己爬起来,他胸腔疼的厉害,只敢小口小口的吸着气。呛出来的血砸在地上,洇出了一片暗红。 他左手抓着那柄软剑,脱臼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慢慢的朝着那个坍塌的佛像走去。 怒目罗汉描金彩绘的庄严之下,仍旧只是泥塑的造像罢了,碎掉之后跟老屋里的破瓦也没什么区别。 塑像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柄钢鞭,此刻这把钢鞭正插在刺客的右侧肋骨里。 温慈墨隔着一段距离,谨慎的打量着男人。 那钢鞭应该是戳到肺叶了,男人此刻像一个年久失修但也还能凑合用的破风箱,费劲的喘着气,血水混着气体一起从肺里被挤出来,又在他唇边形成了一片血泡,远看像是某种昆虫的虫卵。 男人还有意识,他睁着眼睛,瞪着温慈墨,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成王败寇,他们现在一个被钉在地上苟延残喘,另一个站在一边旁观。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尘埃落定了。 温慈墨捏着剑,没有补刀,只是隔得远远的看着。 他明白,男人活不了太久了。 事实上,温慈墨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走,他应该往前去追哑巴,帮哑巴一起对付还剩下的那个女人。 但是他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个苟延残喘的刺客,好像是愣住了,也好像是,在等些什么。 那个刺客就一直这么瞪着他,费劲的喘息着。那声音实在是太大了,配合着浓重的血腥味,让温慈墨想到了某种濒死的兽类。 温慈墨站在一旁,平静地跟那个行将就木的刺客对视着。 一直到呼吸彻底停止,男人都是安静的,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现下的结局,只是体面的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向温慈墨求救……或者求饶。 自从温慈墨见到轮椅上那个身影的那天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以后将会走向一条什么道路。经过今天这么一番折腾,温慈墨也明白,庄引鹤所图的,绝不可能只是在京做一个以身为质的燕文公。 那么如果自己铁了心要留在燕文公身边,那等着他的结局,大约也就是刺客这样了。当一枚忠诚的棋子,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死掉。 那人的身体都还没冷透,男人用自己的一条命,为温慈墨描绘了一个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却从没彻底看清过的未来。 温慈墨又仔细想了想,随后惊讶的发现,跟那些更折磨人的死法比起来,男人这甚至算得上是善终。 但是温慈墨不想要这样的善终。 倒不是怕死,他在掖庭的那些年,如果不是有那人的身影在前头勾着,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他只是觉得……不值。 他的先生那么好,那么温柔。他如果要死,这条命……必须要为先生换更多的东西才行。 十三岁的少年,在一片破败的废墟中,在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面前,挣扎着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蜕变,一如他过去许多年间一直做着的那样。 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温慈墨立马凝神,同时本能的把手里的软剑甩了出去。 “叮——” 很清脆的声音,像是某种蜜蜂的振翅,带了一点铿锵的金属感。剑身仿佛是撞到了什么飞虫,微微震颤了一下。等温慈墨回神细看的时候,却发现,剑身已经断成三截摔在地上了。 “是我。”燕文公府的那个家丁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温慈墨,见人还能站着,便先去看了被钉在地上的男人。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心里难掩惊讶。 这两人是犬戎养出来的死侍,剩下的那个女刺客虽说已经被处理掉了,但还是在这家丁身上留下了一个不浅的伤口。因此这男刺客的实力,家丁多少也能推断出一二。在敌我力量差距如此之悬殊的情况下,现下还活着的竟然是这个少年。 那家丁这才又抬起了头,重新认真的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细瘦的孩子。他身上的衣服被血打湿了,右臂也软软的垂着,想来伤的不轻,但毕竟人还活着。 家丁前出截杀的时候,从哑巴那大致了解到这孩子是留下来断后了,不得不说,这个决定确实为他争取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机,如果是二打一,他未必能保得住那个传令兵。 那温慈墨是心思深沉早有预谋,还是说只是凑巧呢?不管是哪一个,能想办法活到现在,已经能说明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了。 那家丁站了起来,走到温慈墨的身后,拍了拍温慈墨没受伤的那个肩膀:“怎么弄得?” “回大人,是他自己倒霉,佛像倒得时候砸死了。” “我是说你的伤。” 温慈墨听出来了,这家丁已经在很直白的示好了,随后他赶忙低头回道:“旧伤,不妨事。大人,哑巴带着人先走了,还另有一个女刺客去,啊!!!” 那家丁趁着温慈墨专心回话的工夫,扣着关节,猛地把他的右臂接上了。 温慈墨被这一下疼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活动了一下接好了的右臂,低声回了句:“谢大人。” “我叫祁顺,他们都喊我顺子。那个女人已经料理好了,哑巴他们也已经顺利入城了,后面自会有人接洽。我受伤了,你来帮我上个药。”说完,祁顺把一个小药瓶递了过去。 温慈墨接了药,顺势就改口了:“祁大哥,刚刚砸到剑身上的是什么啊?” “暗器。”祁顺后肩上被割了一刀,这会正十分信任的背对着温慈墨,脱着自己的上衣,“怎么了,你想学?” 温慈墨听到了,但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掖庭,只要是能伺候好主子的技能,他们这些小奴隶就都能学,但是唯独有两样东西,掖庭不可能教他们。 一个,是识文断字;另一个,必然就是会伤害到主子的杀人技了。 “你有天分的,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嘶——还挺疼。”祁顺还在那努力地扒自己的衣服,因为疼,他不太好使力,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信口胡诌,“我说,主子把你挑回来,不会真的是为了暖床吧?你和主子昨夜把哑巴都折腾过去了,这事可是全府皆知。” 这问题问地暧昧,温慈墨虽然不通这些,但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应该在两个大老爷们之间讨论的,更何况现在旁边还有一具尸体,氛围也十分的不花前月下,所以他本能的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刚刚祁顺提到的暗器,他也是真想学,所以不太想开罪祁顺。 于是他只能折中又保守的表示:“大约是吧……”温慈墨思虑了一番,觉得自己想给先生揣个崽子的事情,还是先不必说了。他本能的发现,这件事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要不然先生也不至于笑的那么开心。 “那你惨了,白天跟着我学,晚上还要暖床。”祁顺疼的龇牙咧嘴的,可算是把自己的外衫和护甲脱了下来,露出了他精壮的后背,“哎,你也是个劳碌命哦。” 温慈墨没搭腔。 他愣愣地盯着祁顺的后背。 祁顺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道数寸长的割伤,他刚刚忙着往这边赶,没顾上让哑巴处理伤口,所以直到现在都还在渗血。但这并不足以吸引温慈墨,真正让温慈墨在意的,是祁顺左侧肩胛骨上层层叠叠的烙印。 温慈墨不可能认错,那是奴隶身上才会有的烙印。而且看着那叠在一起又层层凸起的丑陋疤痕,也不知道在进燕文公府前,祁顺换过几个主子。 外面那些甚嚣尘上的传闻,燕文公暴虐嗜杀的秉性,那些频繁‘死’在燕文公府的奴隶,深藏不露的家丁…… 温慈墨把这两天所有的事情全都串了起来,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奴隶的去处。 祁顺许久没听见动静,以为把小孩逗生气了,赶忙找补:“骗你的,你毛都没长齐呢,主子咋可能碰你。就他那个小体格,每天都跟活不长似的,走两步都要喘三喘,哪有闲工夫折腾你……嗷!!你轻点!!!” 于是也是从这天开始,祁顺身体力行的记住了,千万不能在温慈墨面前说自己主子的坏话。 - 庄引鹤在京郊外面有一处宅子,是当初方相赏的。 宅子里有一眼温泉,跟江充那个不知道打哪引过来充门面的可不一样,庄引鹤宅子里的这个,是一眼老泉了,无冬历夏都是这么涓涓的淌着。 方修诚当时想的也很简单,他知道每年天一冷,庄引鹤的腿就要疼,所以专门把这个宅子送给这位身娇肉贵的燕文公了。可谁知这位国公爷是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主,除了疗养用的温泉外,他额外又凿了个曲水流觞的水道出来。 若仅仅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倒也算不上稀奇,但是庄引鹤不知道又在园子里倒腾了一些什么,以至于那些来过的人活像是都被下了蛊,纷纷把这个园子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 一说那里面云山雾绕仿若仙境,一说那里面花灯璀璨恍如天庭,还有人表示全是胡扯,那里面水光潋滟,分明与传说中的龙宫别无二致。 凡此种种的流言,让这个宅子成了不少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人里,除去一小撮每天都在骂庄引鹤目无尊卑,想让皇帝下旨砍他的头的保皇党老顽固们以外,更多的人,都跃跃欲试,削尖了脑袋想进这个园子亲自窥探一二。 不过因为身体的原因,庄引鹤不常邀请人来他这儿,这么一来二去的,居然生出了那么一丝待价而沽的意思。因此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但凡能收到燕文公的邀请,无不趋之若鹜。 可惜的是,齐国在京为质的世子宋如晦,并不属于这类人。更直白点说,宋如晦其实看不上庄引鹤。 撇开庄某人在床笫之事上心黑手狠的癖好不谈,单单是这个人,宋如晦就瞧不起。 庄引鹤他爹燕桓公,用兵如神,在沙场上给大周打出来了赫赫威名,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不仅武功兵法一点不通,反而在弄权和党争上颇有建树。若仅仅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可庄引鹤袭爵后,不仅上交了自己手里的军权,还伙同方相一起,把大周本就积贫积弱的兵部削了个七零八落,以至于现下整个大周居然无将可用。 因此在宋如晦这,庄引鹤就是个辱门败户的败家子。 但是今天这场宴席,宋如晦还不得不来。 原因无他,今早是燕文公亲自登门去请的他,这面子宋如晦不敢不给,且……燕文公不仅仅请了他一个质子。 这些在京为质的少爷们,其实年纪都差不多。得益于亲爹没得早,庄引鹤年纪轻轻就袭了爵,再加上他跟方相走的极近,所以从他那经常能漏出来一些关键的风声。 这些诸侯们无诏不得返京,平日里京城里的风吹草动,只能从这些质子们传回去的消息中去管中窥豹。因此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来源,但凡是庄引鹤出面攒的局,这些公子哥们大都十分给面子。 庄引鹤也很清楚这一点。 方修诚的信里写的什么,他大约知道,无非是绊住宋如晦,让削藩这件事能顺顺当当的落地。 但是庄引鹤搭了这么大个戏台子,自然不可能只准备了这一出好戏。【`xs.c`o`m 网】 8、第 8 章 宋如晦在京都为质这么多年,一直跟着别的质子一起,在太学上课。他们成天跟那些皇嗣们搅在一处,学忠君,学爱国。等到了年纪,就分他们一个不痛不痒的官做着。 只是那些老学究们的车轱辘话,他们这些质子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宋如晦就不知道了。 今早上,庄引鹤亲自带人来刑部衙门堵人的时候,宋如晦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他爹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宋如晦接圣旨入京为质的时候,他幼弟还在襁褓里面,唯一会的一件事就是扯着嗓子要奶吃。齐威公没法子,只能让自己的大儿子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不结党,不营私,明哲保身。爹……只想让你活着。” 如今大周的党争早就被放到了明面上,所以面对宰相一党中最臭名昭著的燕文公的邀请,宋如晦下意识的用自己事务繁多为由推掉了。 庄引鹤掐着烟杆听完,当即大手一挥,表示理解,随后就找来了刑部尚书。然后宋如晦就看见,刑部尚书点头哈腰的表示中午前必然能找人清了自己手里的活,不会耽误宋如晦中午跟燕文公吃饭。 庄引鹤客客气气的听完,礼数周全的给宋如晦留下了帖子,这才被人推着走了。 宋如晦轻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燕文公的意思了,今天这顿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了。只是宋如晦不明白,自己只是个从九品的刑部主事,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能让燕文公图谋的呢? 庄引鹤可算是把这份要命的请柬送了,宋如晦这呆板执拗却又刚正不阿的脾气可把他累够呛。不过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个脾气,燕文公才会避开方相和皇上,暗中想法子把他钉到刑部里面去。 - 京郊,那个让不少权贵都趋之若鹜的园子中,庄引鹤饮了一盅热茶,压了压那一直连绵不绝的胃痛。 他身体本就虚得厉害,这半日来也没吃东西,面上更显苍白。细瘦的手腕托着天青色的杯盏,缩在宽大的衣服里,把林远看的直皱眉。 “其他的请帖也已经差人送出去了,”林远把杯子里的茶满上,随后问,“腿还受得了吗?我让哑巴过来一趟给你施针?” 方修诚只知道这眼温泉养人,故而特地把这宅子赐给了燕文公,却不知道以庄引鹤如今的破身子,根本受不住湿气这么大的地方。 “不妨事,撑一撑吧,晚间就回去了。”庄引鹤细细品味着腿上如跗骨之蛆一般的钝痛,两只冰凉苍白的手拢着杯盏,轻声呢喃,“林叔,你说方修诚和圣上……应该已经看到那封战报了吧?” “算来应该是。” 在已经被替换掉的那封战报里,燕文公没说一句假话,却用真话撒了个弥天大谎。 他大肆渲染了犬戎人的骁勇善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城是怎么破的,守城的将领又是怎么死的,一分的东西燕文公都敢按照十分来写,他把这群蛮人形容的如狼似虎,却唯独‘忽视’了那个世家子弟的窝囊和愚蠢。 只透过短短的几行字,关外沙场上被战马扬起的沙尘,都能迷了读信之人的眼。字里行间都让人觉得,下一刻犬戎的铁骑就要踏破这薄薄的信纸,碾到苟延残喘的大周脸上来了。方相和皇上面对着如今兵不强马不壮的局面,听着这封被血泡透了的战报,不知道心里又会作何感想。 “还不够,我还得再加把火。”庄引鹤把已经冷了的茶一饮而尽,把杯盏搁在桌上,“我的贵客是不是要到了?走吧,去迎一迎他们。” “哎呦我的爷,仔细着伤胃。” - 最初宋如晦拿着拜帖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这个被人津津乐道的园子,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要不是看见了不少入京为质的同窗已经到了,他都想打道回府了。 正当宋如晦盯着桌上那些他从来没见过的果品一个劲看的时候,燕文公进来了。还是那身赭色的衣服,手里抱了个描金的手炉,没骨头似得窝在轮椅里,客客气气地跟众人见礼后说:“眼下虽然还没到深秋,但是我这个破身子,着实受不得寒。所以园子里面吃风的地方都被围起来了,不少景致今日都没法看,只怕会让诸君有些遗憾。” 众人忙称不敢,能受邀来一趟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云云。宋如晦听着他们溜须拍马的奉承之言,只觉得可叹;回神后想到自己也在这泥淖之中,又觉得可悲。故而轮到他致谢时,宋如晦一句感人肺腑的话都没说,只表示马上入冬了,希望燕文公能多注意身体。 那言外之意就是,既然身体都成这幅样子了,就别整日贪图享乐了,老老实实窝在府里调理一二吧。 庄引鹤听懂了,却没生气,只温和地勾唇一笑:“是,多谢承远兄记挂,今日承远兄就与我坐在一处吧。我园中的景致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我这菜色必然不会让诸君失望。走,开席。” 众人从花厅往后走,只见后院中的所有景致,都被数层巨大的纱幔罩住了。那月白的纱帐轻薄柔软,想来价值不菲,却就这样被无所谓的垂到了水渠中。绽放在水中的月白轻纱,层层叠叠得拢着飘落在渠中的殷红花瓣,甚是漂亮。 纱帐前,两个小奴隶相对跪坐在地上,手里分别持着一柄雕刻繁复的象牙仗。见众人来了,二人便垂首挑起层层幕帘,轻薄的纱帐堆叠在象牙仗的顶端,又缓缓滑落到两旁。宋如晦顺势往帐子当中望去,那里面居然暗如子夜,也不知道燕文公究竟罩了多少层轻纱,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宋如晦一路跟着燕文公往里走,门口的两个小奴隶见众人都已经进去,便把幕帘落下了,帐中顿时一片漆黑。 燕文公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吩咐道:“上灯。” 可四周仍是一片漆黑。 突然,一阵清幽缥缈的女声响了起来:“天上,白玉京~”1 这声音清亮,像极了水滴入银湖。恍惚中听着十分幽远,细听之下,却又觉得仿佛是在耳边呢喃。众人纷纷在黑暗中侧目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就在这时,几小丛如豆的灯火慢慢亮了起来,只是周围仍旧太暗,让人看不真切。 紧接着,那歌声和着丝竹之声又起。这次听来,却是在背后:“五楼,十二宫……” 众人忙回头去看,入目之处又有几丛灯火亮起。这些灯的位置很考究,都被挂在了蜿蜒的水道旁边,如此一来,波光粼粼的水面被跳动的灯火照亮,让四周都闪烁着细碎又柔和的水光。 “起舞,弄清影~”2 这次的声音很多,从四面八方传来。众人心头正惊愕之时,猛然间,天光大亮。 无数的灯火在那一瞬间灿然亮起,曲水流觞的水道被照了个透亮,无数的水波映在四周的纱帐上,一阵风吹来,纱帐轻轻地飘动着,上面的水波便也随之涌动,那纱帐仿佛变成了因风皱面的春水,帐中的一切,仿佛也变成了瑰丽的水下世界。 宋如晦盯着帐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突然发现,高悬的半空中居然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们着白衣,飘然的行走在半空中,周围水波荡漾,灯火璀璨,跟宋如晦遐想出来的天宫别无二致。 回神后,宋如晦才发现,那些不是仙人,那些是镜中之人。 他们周围立了无数面巨大的镜子,把帐中悠然穿行布菜的奴隶,折射到了几丈高的半空中。粼粼水光也一并被照了进去,一眼看去,这些着白衣的奴隶仿佛是在天界行走,又仿佛是在水中漂浮。 芙蓉泣露的歌声又起,只是这次声音的来源,却是在帐子的正中间:“何似,在梦中……” 宋如晦循声望去,却见到坐花醉月的水道正中间,有一丛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夏荷。 三名舞女分别站在三朵白玉花蕊之上,朝着不同的方向舞着水袖,她们腰上佩戴的一圈玉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佩环之声。 镜子也把这一切都照了进去,宋如晦一时恍然,只觉得半空中有无数的仙娥正飘然起舞。 “承远兄,落座吧。”燕文公出声提醒了一句,于是不少侍者依次上前,把前来赴宴的宾客各自带到了席位上去。燕文公自己也由人扶着,屈膝跪坐到了主位上。 宋如晦直到坐下的那一刻,都还是呆的。 自然没发现,他和燕文公周围被塞了好几个小奴隶。 宋如晦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却终究还是把“穷奢极欲”四个大逆不道的字咽了回去。他正打算想个迂回的法子劝一劝,让树大招风的燕文公别这么铺张,却被怀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奴隶吓得几乎蹦起来,一时间人仰马翻地从席位上爬了起来。 那小奴隶也被吓了一跳,忙埋首跪在一旁,只觉得自己唐突了贵客,不住地瑟瑟发抖,唯恐燕文公一时不快发作自己。 燕文公挡住了身后另一个小奴隶端起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亲自给宋如晦添了一杯酒,随后对地上那个奴隶嘱咐道:“起来吧,到我这来。承远兄,尝尝这状元红,这酒是我特地备下的。” 宋如晦这才惊魂未定的坐了下来,闹了这么一出,自然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还敢往他身上贴了。宋如晦也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了,只惊魂未定地端着酒爵,把那烧刀子的烈酒一口闷了,被辣的满脸通红。 庄引鹤见状,便也不再管他,只同一旁的其他质子谈天说话,怀里搂着的是刚刚被吓得不轻的小奴隶。那小奴隶这才发现燕文公体温低的吓人,于是把热茶满上后,他就乖巧安静的窝在了燕文公怀里。庄引鹤对此很受用,于是捏了一个莲花酥塞到了小奴隶嘴里。 燕文公的身份地位在那摆着,那就注定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见此种种,楚庄公家的小世子动了点心思,他在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年,这会便把人拽过来,不知道低声吩咐了些什么,那少年跪到了燕文公身后。 庄引鹤没留意这些,只是一心盯着他怀里那小奴隶,看他垂目安静地嚼着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庄引鹤得了趣,便又挑了个青提在手里盘着,打算等人吃完了继续投喂。 突然,身侧一个身影上前,启唇把那青提叼走了,温热的唇珠碰到了燕文公冰凉的指尖。燕文公微微挑眉,抬头对上了楚庄公世子的视线,那小世子见状忙把酒杯举起来,遥遥一举,随后一饮而尽。燕文公笑着摇了摇头,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放下杯盏,燕文公挑着那少年的下巴,边打量边问:“好吃吗?” 那少年忙答:“主子赏的都是好的。” 燕文公不接话,只是从果盘里又挑了一个青提出来,塞到那少年嘴里,随后吩咐道:“含着。” 那少年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嫌自己话多了。于是立时白了脸色跪着,不敢再逾矩。 燕文公擦了擦手,这才继续问:“会弹琴吗?” 见那少年点头,燕文公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在宋如晦身后摆了一架七弦琴,那少年忙过去,循着舞曲,慢慢地把琴声也加了进去。 宋如晦蹙眉看着这一切,没搭腔。 他听不懂后面的琴声,身边也无人伺候,跟身边围了好几个人的燕文公一比,他像个格格不入的看客。 宋如晦只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着早点喝醉算了,也省的自己还要应付这一切,却冷不防被燕文公点了名:“承远兄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xs.c`o`m 网】 9、第 9 章 燕文公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甩出来,宋如晦一时间也有点懵。 说实话,宋如晦觉得燕文公何止是过分,简直过分极了。 他虽然也是个正经的世家子,但是齐威公的封地紧挨着大燕,都在鸟不拉屎的边关,除了塞外吃不完的风沙,最多的就是穷凶极恶的犬戎人。那地方连土地收成都要靠老天爷赏脸,齐威公自然过不起京都这种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别说过了,这么大阵仗的宴席,他此前连见都没见过。而他看着如今在京都混得如鱼得水的燕文公,那可是大有乐不思蜀的意思。 宋如晦这么想,但自然不能这么说,只好连称不敢。 “其实这些奴隶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我手底下的奴隶,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的吃穿用度。”说完,燕文公抬筷,用油亮的金丝小饼卷了切好的烤鹿肉和葱丝,又蘸了点利口的酱汁,塞到了那个小奴隶嘴里,看他吃得认真,这才接着道,“只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活不了多少时日罢了,与我何干,你说对吧承远兄?” 那小奴隶一听这话,吓得直接被鹿肉卷噎住了,又不敢咳嗽坏了燕文公雅兴,把自己憋得泪都冒出来了。燕文公随手把自己的酒爵满上,递给了那个奴隶,一杯醇香辛辣的状元红下肚,这才缓过来不少。 宋如晦想了想,不欲迎合,便只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实:“我大齐跟犬戎接壤,那里的奴隶和流民才是真的不太平。有逃荒的西夷人,还有不少被部落驱逐出来的犬戎人,虽非我族类……但我看着他们的种种情状,总是不忍。” 庄引鹤闻言,也呆了呆。 宋如晦无法归家,他也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日庄引鹤难得梦到了大燕,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腿居然没残。于是他策马狂奔在风沙弥漫的边关,锋利的砂石划破了他的面颊,呼啸的黄沙迷了他的眼,可纵然风沙漫天,他却闻不到一丝沙尘的味道——他已经,把故土风沙的味道,都忘记了。 巧合的是,他们两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思的,居然是同一个乡。 燕文公压下思绪,慢慢地同宋如晦闲谈:“我大燕跟西夷十二州有边市,这些流民便能以物易物,多少能活的体面些。承远兄去过大燕的边市吗?” 宋如晦摇了摇头。 其实齐威公一早就知道大燕有边市,并且燕国靠着税收,从中牟利不少。但是这种从敌国来的钱,谨小慎微的齐威公自然不敢赚,因此这么多年,便也只能干看着眼馋罢了。 宋如晦的脖子上,其实一直挂着一柄寸把长的小刀,没开刃,刀鞘也是封死的。防身肯定是别想了,这东西只能摆着好看,但这却是为数不多,他执意要带来京都的东西。 这把沙吉小刀,就是齐威公从大燕的边市上买来,送给自己儿子的。 正是这点微末的相似之处,让宋如晦难得打开了话匣子,有了深聊的欲望。 他微微坐直身子,问:“敢问公爷,边市上……什么东西最抢手啊?” 燕文公闻言,放肆一笑,随后搂紧了自己手边的那个小奴隶,答道:“女奴,和铁器。” 宋如晦想了想自己身上那柄小刀,难得有点开心,话也就多了起来:“西夷干旱,几乎没有什么好树。没有树,就难有木炭,所以他们没办法发展冶铁工艺。因此铁器这种东西,便只能在边市采购。” “是啊,承远兄见多识广,庄某佩服。”燕文公用银签子扎了一块兔肉,一边继续自己的投喂大业,一边漫不经心地跟宋如晦闲聊,“可今年边市上铁器的成交额足足翻了几番,且今岁开春的时候,大燕的沙暴非常严重,以至于很多人都感染了肺病,十户九咳。不知道这时疫有没有波及到你齐国啊?” 齐威公虽然一直都有跟宋如晦通信,但是齐国那种地方,每年都有沙暴,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齐威公根本懒得提。至于肺病,倒是有提一嘴,但这本也不罕见。底层的流民没钱吃药,往往就这样从小病拖成了大病。 但要说是不是真到了‘十户九咳’的程度,宋如晦确实不知道。 不过,如果燕文公说的句句属实,那么就说明,西夷十二州很可能已经砍伐了不少他们自己境内的树木,这才让今年的沙暴如此严重。 可他们为什么要突然大肆砍伐树木?他们自己也想发展冶铁行业吗?可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冶铁基础,又何必还要继续从边市上大肆购买铁器? 宋如晦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从边市上收来的铁器,还远远达不到西夷十二州的预期,所以他们只能另想法子去冶铁。也就是说,西夷正在大肆囤积和铸造铁器。 那什么东西需要用到大量的生铁呢? 是甲胄,和刀兵。 这个结论指向了一个让宋如晦感觉到后背发凉的推断——西夷十二州,正在大肆屯兵。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大燕和大齐,就是首当其冲要面对西夷铁骑的地方! 这个结论让宋如晦如坐针毡。 他跟燕文公不熟,他甚至根本瞧不上庄引鹤。 但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燕国在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西夷人的铁骑踩碎。况且如果宋如晦没记错的话,燕文公的胞姐,也是庄引鹤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亲人,桑宁郡主可还呆在大燕呢。 于是犹豫再三,宋如晦还是附身过去,低声对庄引鹤说道:“西夷十二州很可能正在大肆屯兵,还望燕文公能早做打算!” “铮——” 身后,那个楚庄公世子带来的少年,猛地绷断了琴弦,全场的丝竹之声仿佛都断了一下。那少年口中尚且含着那枚青提,没法启唇说话,忙惶恐地跪俯在了地上。 燕文公明白,他此次设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弹琴吗?”燕文公蹙眉看着那个少年,片刻后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别弹了,过来伺候刑部主事饮酒吧。” 宋如晦一脸震惊,他不明白,这燕文公是不是喝酒喝傻了啊,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都这时候了,自己怎么可能还有心思饮酒啊?? 燕文公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亲自帮宋如晦把酒杯满上,意味深长的说:“承远兄深谋远虑,庄某人拜服。可这天下大事你就是再急,也不能越过皇上去。今日之事我会先同相父商议一二,他自然也会知会圣上。” 宋如晦听完,明白了,当今京都中的党争自己不想涉足,那这件事就只能由燕文公去说。只是这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多久才能传到皇上耳中,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燕文公看着正借酒浇愁的宋如晦,慢慢地抿了一口热茶。他明白,只需等到这次宴会结束,西夷正在大肆屯兵的消息,就会经由这些质子之手,传回到所有诸侯国,他们中的一些必然会上书恳求朝廷增兵布防。 再加上那封幽都告急的战报,在这四下起火的时候,保皇党和宰相党都会坐实西夷的狼子野心。 到那时,西夷十二州到底有没有屯兵,便已经不重要了。 高朋满座众宾欢。 推杯换盏之间,在场的人基本都喝多了,所以自然也没人发现,燕文公全程滴酒未沾,也什么东西都没吃。他面前的菜,全被他喂给了怀里搂着的那个小奴隶。 庄引鹤用玉佩上缀着的流苏,逗弄了一下怀里喝多了的人,发现没什么反应后,意兴阑珊的笑了笑。 他环视四周,看几乎没人还能坐着了,便从袖口处抽了一方帕子出来,把剩下的状元红一股脑全倒了上去。眼看洇的差不多了,便又把丝帕攥干,待丝帕不滴水了之后,直接叠好塞进了衣领处。顿时,醇厚的酒香从燕文公身上弥漫而出。 冰凉的丝帕被贴身放好,激得庄引鹤倒吸了一口气,忙把怀里热乎乎的小奴隶抱得更紧了。 - 入夜,已经宵禁了,但是仍旧有一驾朴素的马车行在官道上。那马蹄踏着将要结霜的青石路,踩出了整肃有力的声响。 等行至燕文公在京郊的园子处之后,那拉车的高头大马,不等马夫的口令,便已经安静的停了下来。全程就只惊醒了一只窝在屋檐下睡觉的小雀,它歪着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威胁,便又一脑袋扎到翅膀底下睡觉去了。 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帘,随后,来人提着绛紫色的长袍,从马车上跨了下来。 他颀长瘦削,以至于面颊都有些微微地凹陷,但是挺拔的身姿,却让他没有病态。正相反,他肃立的时候,像是一张绷紧的弓,单薄的身形反而让他多出了几分风骨的意思来。这幅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年近不惑。 他眉骨很高,旁人一眼望去的时候,若不细看,便总会觉得他在蹙眉。眉眼的锐利,让他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是岁月沉淀在他身上的厚重,又让他把这点锋芒藏得很好。 他从不佩香,但是经年累月的跟案牍打交道,让他身上总有一股发苦的墨香,配上他的仪态,便总能让人联想起话本中那些为生民立命的文人来。 他要过下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步伐稳健地绕过花厅,熟门熟路得往后院走去。等撩起了厚重的幕帘之后,一群醉的东倒西歪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眼中。可他忽视了遍地的狼藉,也没惊讶于此地的奢靡巧思,仿佛司空见惯一般,直奔着主位上‘醉倒’的燕文公而去。 行到近处,他看着已经喝到不省人事的庄引鹤,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没问轮椅在哪,只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了身后的下人,随后便附身弯腰,直接托着膝窝,把庄引鹤打横抱了起来。 这下动静太大,果然把燕文公弄醒了。他满身酒气,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大着舌头吩咐:“接着奏乐,接着舞!” “归宁。”来人抱稳了怀中人,竟丝毫不显吃力,他步伐沉稳地往外走去,语气中带了一点长辈特有的混着关心的责备,“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熟悉的声音传来,庄引鹤也放弃跟自己那使多大劲都睁不开的眼皮做斗争了,索性直接歪到了来人的颈窝里,一如儿时无数次生病难受时那般,轻声呢喃了一句:“相父……” 方修诚抱着他,低低的应了。 “已经……都办妥了。”庄引鹤迷迷糊糊间还不忘给自己邀功,“归宁……厉不厉害啊,相父……” 种种幼稚的言行,让方修诚有些心沉。他看着眼前已然长大了的孩子,在此刻才猛然发觉,庄引鹤直到今年,也才刚刚弱冠啊。 “你身子不好,还敢这么喝。”方修诚抱着他往外走,闻着庄引鹤身上扑面而来的酒气,蹙着眉,难得有些不满,“也老大不小了,还整日里跟一群奴隶厮混在一处。等再过几年,是该找个人管管你了。” 庄引鹤则是压根没听见,还一个劲的缠着方修诚,问自己这事办得漂不漂亮。 方修诚驾轻就熟地来到偏门,果然在那看见了庄引鹤提前备下的马车。他抱着人登车,亲自把人安顿好,又哄了老半天,这才出来。 方修诚看着跪在地上的奴隶,有些头疼,怎么又是个男的。 但是他不欲在外人面前数落燕文公,再者最该听他数落的人醉成那样,便只好作罢,只拧眉吩咐道:“伺候好你主子。” 祁顺全程跪伏在地,没让方相看见自己的脸,闻言忙应了下来。 方相思虑了一番,没发现不妥之处,又敲打了祁顺几句,这才甩袖走了。 等人走远,祁顺也没第一时间上车,他跟车夫又确认了一遍回府的路线,直到门童跑过来跟他说方相的车架已经走了,他这才撂起帘子进去见了燕文公。 庄引鹤点了一杆烟,支着下巴坐在车里,那方帕子早被他掏出来扔在了矮几上。 见祁顺上来,他蹙眉轻声问:“怎么是你?林叔呢?”【`xs.c`o`m 网】 10、第 10 章 祁顺没搭腔,只是叩了叩轿厢,马车这才吱吱呀呀地上了路。 他手脚麻利的很,从暗格下面取出来了还没燃尽的炭盆,用铁筷子挑了几块还在烧的碎碳,放到了燕文公的手炉里,监督着人好好地把手炉揣到了怀里,这才打趣问道:“怎么了主子?这么不乐意看见我啊?” 庄引鹤这会饿的浑身难受,喘气都费劲,对祁顺这种人自然连个眼神都欠奉,于是干脆抱着手炉,缩到角落里闭目养神去了。 祁顺眼看着这人不接自己的话茬,撇了撇嘴,找了个毯子搭在庄引鹤身上,这才慢悠悠地说:“林叔病了,许是昨晚上没休息好,又吃了风,晌午陪着你去迎了客,一回府就头疼起来了。” 庄引鹤这才睁眼,皱着眉看过去:“严重吗?哑巴怎么说?” 祁顺坐没坐相的靠在轿厢上,叹了口气:“林叔他……毕竟年纪大了。哑巴虽然说不要紧,但是晚间就烧起来了。都这样了,林叔还强撑着要来接你呢,被我给堵回去了,这不,我亲自来了。” 庄引鹤听完,叹了口气,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温慈墨当初那句话。 他身边……确实是没什么得用的人了。 庄引鹤虽然一直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这几年随着党争的激烈,他手底下的人也折了不少。看来,他还得加紧想办法多培养些自己的人手才是。 祁顺跟庄引鹤年岁相仿,俩人又是打小的交情,所以没规矩惯了。这会看见燕文公又不搭腔了,就又欠不嗖的凑上去撩闲了:“这夜深露重的,我大老远跑来接你,要‘伺候’燕文公的诚心日月可鉴,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啊?” 庄引鹤看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自己塞到了明显不合身的白衣里,那衣带子都快系不住了,一时间有点气结。 他是不知道谁家好人会把奴隶喂这么壮,怎么了,是要留在床上做苦力吗? “劳驾,你要是没空照镜子,撒泡尿也能凑合用。”庄引鹤实在是没眼看,“你这个身形,像是能被我豢养在床上的小奴隶吗?你这块头,我在那事上万一弄疼你,你都敢跳起来把我揍一顿。方相不傻,若是留意到这些,必然会起疑心,所以我不想你来接我。” 祁顺一愣,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他和庄引鹤这一路蹚过来诸多不易,他虽然行事不够谨慎,但是不笨,自然知道轻重,忙正色道:“这事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以后我行事前一定多加思虑。不过我刚刚和方相照面时一直都没抬头,他应当是没注意到我。” “希望是这样,”庄引鹤有些头疼得揉了揉额角,又接着问,“事情没出什么意外吧?” “我做事你放心。”祁顺大言不惭,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漏了个不小的马脚,见庄引鹤不追究了,就又开始屁颠屁颠的邀功了,“那什么,爷,跟您讨个赏呗。” “说。” “您这次带回来那小奴隶,是个好苗子。我想教他,能不能让他到我那儿去?” 庄引鹤带回来的奴隶,他从来都没碰过,只是会先跟他们一起相处几天。若是得用,就扔给祁顺调教一二,有些需要死士的活儿,就让他们去了。若是资质欠佳,庄引鹤一般会让他们去各处定居,只负责传递情报即可。 祁顺既然这么说,那就证明,至少在他这儿,温慈墨算得上是天资聪颖。 庄引鹤便又想起了那一双墨色的眼睛,于是难得从自己那破烂身体里提了一口气上来,饶有兴趣地抱着手炉,抬了抬下巴:“说说,怎么回事。” 祁顺添油加醋地把温慈墨在那个小破庙里的事情说了,庄引鹤噙着笑听完,除去担忧之情外,心下也难免觉得惊讶。他恍然间又记起昨日,温慈墨温热的面颊蹭着自己的手心,像一只温驯的小兽一般,巴巴得跟自己承诺:“我肯定能帮得上忙,求求先生对我好一点”的小样子了。 祁顺眼看庄引鹤心情不错,忙乘胜追击:“怎么样主子?能行不?” “想都别想。”庄引鹤嘴角的笑都没收回来呢,但是拒绝起来一丝犹豫都没有,四个字就把祁顺那副饱含期待的表情给砸没了,“先不说那孩子一身的伤都还没养好,你在这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是二十六挂在心尖上的亲弟弟,这事你不知道?我受人之托,废了多少功夫才把他从掖庭捞出来。眼下他哥已经折在这里头了,你又开始打温慈墨的主意了。祁顺,你好歹让他们家留个后吧。” “哎呦我的爷,好,你就算是不愿意让他跟着我吃苦,你就愿意把他养在燕文公府,也行。反正你家大业大,也不差他这一碗饭。”祁顺在市井里破爬滚打惯了,在庄引鹤顺藤摸瓜寻到他之前,早不知道换过几个奇形怪状的主子了,那浑话扯起来都不带重样的,“虽然你我都知道,你是个禽兽。但是温慈墨毛都没长齐呢,屁大点一个孩子,你肯定不能让他给你暖床吧。那你对外,准备把他当什么养?当儿子吗?让人家每天喊你爹,人能乐意吗?” 庄引鹤劈手就把手炉朝着祁顺那张破嘴扔了过去:“滚蛋!” 祁顺灵巧地一偏头,那手炉就砸到他身后去了,叮里咣当的滚了半天。 但其实,祁顺的话庄引鹤还真听进去了。他这几日都忙得连囫囵觉都没睡上一个,还真没那个闲心考虑温慈墨的以后。这孩子聪明,庄引鹤也确实不想把人养成一只乖巧的金丝雀,这对这孩子来说太残忍了。那温慈墨的前路,自己确实是要花心思想想了。 祁顺把手炉又捡了回来,塞到了身娇肉贵的燕文公怀里。他又回想起了那小子在给自己上药时,对庄引鹤百般维护,更觉得心痒难耐。 祁顺苦于不能掰开庄引鹤的脑袋把自己的念头塞进去,只能是不情不愿的靠在马车里,嘟嘟囔囔地表示:“我说真的,那小孩可护着你了,我说你一句不好他都要跟我翻脸。要不然你自己去问问他吧?我跟你打赌,他只要一听是为你做事,保准自个上赶着就来了。” 庄引鹤今天一整天,难得听到了一个令自己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事情,但他也知道祁顺那给个好脸色就要上房揭瓦的狗脾气,所以仍旧没搭理他。 可他俩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聪明懂事又乖觉的孩子,仅仅是一刻钟之后,就差点把燕文公府的天给掀了。 - 话分两头说,等温慈墨和祁顺从那个破庙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哑巴倒是回来得早,他一个人在公府等的干着急,守着一桌子菜也没敢动,生怕回来的人少了一个——抑或是缺了点什么零件。就这么一个时辰的功夫,可怜的哑巴已经把所有存在的可能性都在脑子里预演了好几遍。 他实在是心焦的不行,于是把或许能用得上的瓶瓶罐罐都摆出来了,跟布阵做法似的放了一堆,就好像摆的越多,那俩人就能越安全。 终于,当哑巴已经在思虑这周围的地界哪儿的风水好,适合埋了温慈墨的时候,二人终于回来了。 祁顺皮糙肉厚,那一下豁开了皮肉的伤势在他这就是司空见惯,便没吃饭,打了招呼后就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他身上还压着不少差事,燕文公一脚踩到浑水里,亲自在这件事里面穿针引线,有些不方便他出面的事,祁顺还需要帮着去周全一二。 温慈墨自认也没什么事,毕竟他在掖庭那会,过刑后一晕就是一天,第二天照样能龙精虎猛的顶着一身伤爬起来做早课。但是哑巴看见他那个样子,都快急哭了。 倒也怨不得哑巴,只是打眼瞧过去的话,温慈墨这一出子确实吓人。在庙里那么一通折腾后,他身上的鞭伤基本全都裂开了,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已经改好了刀要下锅的大鲤鱼,浑身上下都是外翻的伤口,没一块是好皮,连带着那身白衣也被洇了个透彻。 哑巴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尽量轻柔的把早已粘在伤口上的血衣揭起来,温慈墨瞅了一眼,直接上手脱衣服,没所谓地直接给自己生‘扒’了一层皮下来。哑巴眼珠子瞪得溜圆,温慈墨有理由相信,如果能说话,他这会应该已经在上蹿下跳的尖叫了。 哑巴上好了药,便开始手舞足蹈地给温慈墨痛陈利弊,手速都快得都能结印了。温慈墨一边费劲巴拉的换着衣服,一边还得想着法去哄孩子。正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可算来了个下人,把喋喋不休的哑巴喊走了。温慈墨听了两嘴,才知是林管家病了。 哑巴嘴碎爱操心,被叫走之前还记得嘱咐温慈墨吃完饭后早点休息,别瞎逛。 温慈墨点了点头,眼神真诚言辞恳切:“知道了。” 哑巴放心得走了。 可怜的哑巴此时还不知道,温慈墨这一身的鞭伤,就是因为在掖庭里乱逛才被抽出来的。 温慈墨吃了饭,见没人看着他,便微微欠着身子,像一个寻常的下人那般,从屋里退出去了。 公府很大,不管是不是燕文公的本意,府里的吃穿用度,确实算得上奢靡。例如眼下,天虽然还没全黑,但已经有不少下人在忙活着点灯了。这点灯熬油的钱虽不起眼,但是精细到每日上,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寻常人家守着偌大的宅院,基本都是要等到黑灯瞎火才给上灯的。 温慈墨欠身埋首,默默的记着公府里的各处景致和路线,沿着墙根毫不惹眼地走着。他穿过抄手游廊,慢慢地往西边的院落摸去。 但越往西走,他就越觉得不对劲。比起刚刚,这边侍奉地下人也太少了。 正想着呢,蓦的有一个声音响起:“小哥,干什么去?” 温慈墨抬眸,看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正踮脚站在台子上,抱着一顶纱制的灯罩,看样子正要点灯。 温慈墨礼数周全得抬手作揖:“禀大人,奴刚刚见了府医,正要回内室去。” 那侍女听了,立刻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了,想起就是这小奴隶昨天半夜把大夫折腾过去了,这女子难得脸上顿时多了一点嫣红,被细碎的灯光衬着,更显娇俏。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也是刚来府里的。”那侍女一手抱着灯罩,另一只手拿了一柱香在那引着烛芯,“你走错路了,回……得往东走。你穿过那个游廊,再往前就是了。” “多谢姐姐指路。”温慈墨扯开一个温驯的笑,他嘴甜,长得又好看。这会有意卖乖,便直接走上前去,“我来帮姐姐吧,怎么只有姐姐一人上灯呢?” 那侍女笑了笑,也不多推辞,只把灯罩递给了他:“我原不管这个的,今日上灯的姐妹正好都不在,这活就暂时交由我了。” 温慈墨看着她脚下放着的一个木盒,那是库房统一用的制式,心下了然:“姐姐上完灯,还要去库房送东西吗?” 看见那女子点头,温慈墨打蛇随棍上:“如果顺路的话,我帮姐姐去库房吧,库房也在东边吗?” 那女子闻言,心中微动。她本就有意支开温慈墨,眼下看人殷勤得紧,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那就有劳你了。” 温慈墨又扬起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抱着那个木盒,沿着那女子指的方向就去了。 那女子把灯罩安好,从台子上下来,她没有继续点灯,而是一直看着温慈墨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这才放下心,继续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温慈墨抱着那木盒,缩在墙后,根本没走——他觉得这个侍女不对劲。 燕文公住的地方,都有专人伺候,他们这些寻常的粗使下人可是过不去的。可她既然也刚来,为何对燕文公府里的路线这么熟悉呢?【`xs.c`o`m 网】 11、第 11 章 温慈墨抱着那个木盒子,猫在墙根处,跟一只鹌鹑似的。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那个女人也走到前面去点灯了,他这才瞅准时机,贴着墙边的阴影,溜到西边的院落里去了。 温慈墨还是那副乖顺的样子,就像个正经下人一般,托着个木盒子,规行矩步地走着。只是那双墨色的眼睛就不怎么老实了,正小心地四处打量着。 西进的院落装潢平常,仍旧是些寻常景致,只不过跟外面一眼,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温慈墨转了一圈,发现正屋外倒是挂了一个牌匾——“公中”。 温慈墨眼睛微微眯了眯,原来西边是账房。可账房外一个当值的下人都不留,这事就不太对了。 于是他托着那个木盒子,垂着头,招呼都不打,直接抬脚就进了屋内。 徐平正在誊抄账目,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本册子,盖在自己已经抄写了一部分的账本上,一边抬头问:“何人?” 温慈墨对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完全装瞎,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大人,奴来库房送东西。” 徐平看了眼他的白衣,意识到他了他的身份,便知他不认字。可尽管如此,他也没直接告诉温慈墨走错地方了,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徐平亲自打开木盒看了看,发现里面都是些寻常的烛剪和蜡样,这才把盒子盖好还给了温慈墨:“你走错了。你去送东西……就没人跟你说库房在哪吗?” 这就是实打实的试探了。 温慈墨没立刻回答,他小心地接过盒子,趁着这个功夫盘算了一二,这才乖觉地点了点头,墨色的眸子笃定且真诚:“说了的,那个侍女姐姐说在东边。可国公府里的长廊太多,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转着转着……就不知转到哪了。” 徐平:“……” 徐平在侯府做账房先生也有些年头了,他自诩饱读圣贤书,那身长衫一穿,便自觉高人一等,故而他也不希望自己手底下当差的人太蠢。为此,他特意去跟燕文公求了一个恩典,在他手底下办事的人,便都是由他亲自挑选上来的,个顶个的都是溜须拍马和待人接物方面的人精。 因此,徐平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连路都能走错的人了,在徐平眼里,温慈墨这遭,蠢得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却不会这么说。不仅如此,徐平跟这些蠢人还总能相处的很好。 于私来说,作为一个本应该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徐平却愿意跟这些腌臜人接触,这便总能为他博来不少好名声,而这些偶尔传到他耳朵里的一些溢美之词,确实让徐平舒服。 于公来说……徐平的身份特殊,让他确实需要跟这些蠢人打好关系。 更何况,温慈墨还不是一般的蠢人。 在燕文公身边的奴隶,向来活不长,所以在徐平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偏偏,这人还能日日接触到燕文公。一个年幼无知,但是却能接触到权利核心的短命鬼,徐平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拉拢一下,看看能不能套出来一点别的东西。 思及此,徐平温和的笑了笑:“公府确实大,你刚来,找不到地方很正常。按理来说,我是应该送一送你的。可眼下事急,我确实抽不开身。这样吧,我给你拿些糕点,你略坐坐,我帮你画一份公府大致的路线图。” 温慈墨不知他这按的是哪门子道理,忙称不敢。徐平又跟他推脱了一番,便执意起身,去后堂拿糕点了——没办法,下人全被他支开了,此时徐大人也只能亲自纡尊降贵地去伺候这个奴隶了。 温慈墨等他转到屏风后面,一边揉着自己那笑僵了的脸,一边信步踱到案前。他从江充手边那一大摞册子里,随便抽了一本厚度差不多的出来,原样摊开,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徐平刚刚正在写的那本册子换了出来。 随后,温慈墨漫不经心地把册子塞到了那个已经被徐平检查过一遍的小木盒里——他倒要看看,这个徐大人支开这么多人偷偷抄写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徐平端上来的都是寻常糕点,但是搁在普通百姓家,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了。温慈墨忙装作没见过世面一般,大肆吹嘘这糕点的美味,又盛赞了一番徐大人的好意。 徐平一边含笑听着,一边随手把刚刚誊抄了一半的东西合了起来,塞到了右手边那一大摞账目里。他知道这个奴隶不识字,但是他谨慎惯了,不愿意让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成为他的把柄。 徐大人做的专注,所以自然也没发现,尽管温慈墨把这糕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动一口。 徐平把路线图画好,又细细地交代了一番,确认温慈墨已经记好了路线后,这才面目温和得亲自把人送出了门。 等目送温慈墨走了之后,徐大人这才收起了笑容。 他满脸疏离,先是拿过一方帕子擦净了手,随后把桌上的糕点,连同那只茶盏,全都直接打包扔了出去。 温慈墨仔细看着那个路线图,他不是为了看路,他需要通过这张图,来记清楚徐平的字迹。随后温慈墨利索地回到了内室,那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路痴。 温慈墨从盒子里抽出那本墨迹将干的册子,只略扫了一眼,他便蹙起了眉。 册子上,徐平分门别类地抄了这个月侯府里花在吃食、药草和份例上的花销。其中份例一项,许是因为这个月府里来的新人太多,所以并未抄完。温慈墨又往前翻了翻,发现这厮居然已经抄了一年有余了。 温慈墨心头微震,有心之人单单是通过这三项开支,就已经能推断出公府里用人几何,以及庄引鹤的病情走到哪一步了。 徐平单独誊抄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会出现在京都哪家权贵的案头。况且看他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只怕是这么做已经有些时候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燕文公府里的上上下下,就这么不设防的被暴露在别人的目光和算计之下。若是幕后的有心之人真的想,恐怕就连偷偷地给庄引鹤下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温慈墨难掩震惊,这侯府表面上铁板一块,可背地里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吗。他心头有些震怒,又有些后怕。温慈墨不敢深思,他家先生的这条命,到底是谁在觊觎,又或者是说……还有多少人在暗处垂涎欲滴的看着这侯府。 可惜的是,温慈墨现在除了庄引鹤对他的那点爱屋及乌的,大概率只能被称之为是怜悯的感情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有心想做点什么,但是苦于浑身上下,竟只有这一袭白衣。温慈墨手里的棋子太少了,少到他连执棋落子的资格都没有,于是便也只能先把这册子连同那张地图,妥帖得藏好,等燕文公回来再做定夺。 这边,找不着册子的徐平也慌了。 他案头上放的账目原本就多,刚刚又是随手把东西塞进去了,这会根本不记得是塞到哪儿了。他瞧不上温慈墨,起先便也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蠢人,便只能是从头到尾把那些账册扒拉了好几遍。直到一无所获之后,他才有些迟钝的察觉到,那个刚刚入府一天的短命鬼,居然偷走了这么要命的东西。 这狗奴才虽然不识字,但是燕文公可不是睁眼瞎,这要命的东西要是让他看见…… 于是徐平当机立断,先是出去喊了跟自己相熟的家丁,压着怒火表示,自己账房里非常要紧的东西被一个奴才偷了,末了,还不忘塞了一些好处过去。 然后,一群人带着家伙,气势汹汹地在库房那边寻到了刚归还完东西的温慈墨。 徐平这下子连装都不装了,冷着脸,直接让两个家丁过去,以偷窃的名头把温慈墨压得跪下了。 起先温慈墨是不慌的,因为他知道,徐平不敢深查,毕竟他丢的那个东西上不了台面,所以温慈墨是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的。故而眼下被压跪了之后,温慈墨正打算牙尖嘴利地辩驳一二,却被徐平直接拿布巾堵住了嘴。 徐平想的很清楚,不管这狗奴才把东西藏到哪了,只要他人死了,就没人知道徐平到底丢了什么。奴隶这种东西,到底卑贱,十几两银子的事情罢了。到时候燕文公要是真责问起来,黑的白的怎么说还不是全听徐平那一张嘴。大不了就赔钱,徐平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买一个贱奴的钱,他总还是有的。 且现在,林管家病了,燕文公又不在,府里可没人管得了他个公中主事,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徐平压根没打算问清楚,他只想让温慈墨死。 “狗胆包天,竟敢偷我的私印!你还是个识货的,我一生清贫,唯独那方私印是正经和田玉雕的。国公爷救你出那炼狱,你就这么报答他?!”徐平几句话,既给温慈墨的偷盗定了性,又给燕文公戴了一顶高帽,这台大戏唱罢,他这才喊来那几个拿了好处的家丁,当即吩咐,“来人,给我打!” 温慈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在刑凳上捆了个结实,两根包铁的乌木刑杖立在两旁,哪怕天都黑了,温慈墨也看得到那上面泛着一股子渗人的暗红。 他自小长在掖庭,自然知道,杖刑的伤势如何,全看掌刑之人手黑不黑。若是有意放水,哪怕打了几十下,受刑之人也还是能自行下地走动。若是遇见个手黑的,十下不到就能把人打死。 温慈墨相信,徐平声势浩大地亲自带人来揍他,定然不会让他活蹦乱跳地从刑凳上下来。 可怜温慈墨刚入府,规矩什么的一概不知,就连这遭自己要生受几下都不知道。 温慈墨咬着嘴里的布头,难免有些愤懑。 他自问,自己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可这条命若是只能给庄引鹤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册子,那还真是亏大发了。 还不等他细想,那乌木刑杖已经落下来了。第一下砸下去,饶是温慈墨有准备,也差点被蒙头罩过来的疼痛给掀昏过去。 太疼了。 温慈墨一声闷哼,死命咬紧了口中的布条,生挨了这一下。 “这是在干什么?” 愠怒的声音是从温慈墨身后传来的。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到温慈墨根本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于是他松了一大口气,放心得瘫在了刑凳上。 徐平终究是棋差一着,没能在燕文公回来前打死自己。 他有心想笑,可是又被嘴里的布头子撑了一下,最后表情只能僵在了皮笑肉不笑那个程度。这一幕又正好被徐平看见,把人气的连那副虚伪的笑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额角爆起的青筋。 纵使徐平气得恨不能生啃温慈墨几口,可见着了燕文公,他也只得跪下行礼。 祁顺在侯府,明面上是没有身份的,就只是个寻常家丁,因此这会只能是干着急。他推着庄引鹤的轮椅,在别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大逆不道地拽着燕文公的衣服,几乎把人拽的倒仰过去。庄引鹤赶紧点了点头,祁顺这才撒开蹄子窜了出去,要是再晚一会,庄引鹤的衣服怕不是都要被拽烂了。 温慈墨被祁顺解开后,靠着祁顺,‘气若游丝’得被搀到了燕文公跟前。一被放开,温慈墨整个人干脆软倒在了地上。端的是弱柳扶风和善可欺,哪还有一点机关算尽的样子。 徐平被他这一套丝滑的操作恶心的够呛,更是暗暗懊恼,那杖刑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咋就没能一杖打死他呢。 徐平不可能让温慈墨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把自己摘出来,所以他直接把脏水全泼到了温慈墨身上,指天画地的痛陈利弊,那嫉恶如仇的状态,恨不得让老天爷直接降雷劈了温慈墨这个妖孽。 燕文公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用冰凉的指尖把温慈墨的小脸掰了起来,轻飘飘的问:“你知不知道,按照大周的律法,奴隶敢偷东西的话,是要把你这不听话的狗爪子直接剁了的?” 温慈墨深邃地瞳仁里,隐隐泛了一丝水雾,小脸煞白,看上去确实是被吓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拽住燕文公的衣角,期期艾艾地说:“奴不懂什么大周国法,奴只知道,奴是先生的。求先生动家法,您……想怎么罚都行。” 燕文公闻言,倨傲一笑,把温慈墨直接从地上抽起来揽到了怀里:“听见了吗徐平?这是孤的私奴,就算是要罚,也得是孤亲自来。” 徐平:“……是。” - 内室,燕文公轻捻着手指,还在回味着指尖的触感,看着眼前忙里忙完帮自己换衣服的小奴隶,不咸不淡地表示:“怎么回事,说说吧。” 徐平罗里吧嗦地说了那么多,庄引鹤一个字都不信。不说别的,就单单是他内室的多宝阁上,摆着的奇珍都不知道有多少。温慈墨连这些东西都看不上眼,怎么可能给自己寻刺激,千里迢迢地跑去偷徐平的那个劳什子的和田玉私印。 温慈墨闻言,先是伺候着燕文公换了衣服,这才拿出了自己藏好的册子。 燕文公翻开看了看,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阿七,过来跪下。” 温慈墨微愣,但还是驯服地跪在了燕文公身前。 燕文公略翻了翻册子,发现没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合上扔在了桌上。他右手轻敲着桌面,左手支着下巴,阴晴不定地看着身前跪的板正的小奴隶。 半刻钟后,燕文公沉声问:“掖庭里是哪个狗奴才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教你识字的?”【`xs.c`o`m 网】 12、第 12 章 前朝出过这么一桩事,一个在先皇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奴隶,最后才被人发现居然是个识字的。这原也不打紧,可这奴隶最后差点篡改了继位的诏书。先皇震怒,掖庭里一大串的脑袋落了地,江充这才被提了上来顶缺。 因为这件事,风借火势,宫中也对下人来了一次大清洗。虽说也有党同伐异的意思在里面,但是那么多奴隶的血浇下去,到底是把这个决不能触碰的红线给定死了。 也是自从那时候开始,江充把掖庭所有奴隶都筛了一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连皇家都出现了人手短缺的情况。因而就是连根本接触不到掖庭的民间,都用“不好好读书,你跟掖庭里的奴隶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话来对幼童耳提面命。 那时候温慈墨虽然还没出生,但是江充不是记吃不记打的人,这么重的刑罚下去,总该让他警醒一二,那温慈墨这个‘例外’,就很值得推敲了。 “大约是三年前,掖庭来了个很奇怪的奴隶。”温慈墨跪的端正,不敢有丝毫隐瞒,“他年纪颇大,近而立之年才被罚到内庭。没有哪个凤子龙孙会要这般年老的奴隶,所以这事就很蹊跷。至于名字……这种对奴隶无用的东西,他自然也是没有的。但是掖庭的掌教们惯会磋磨人,便总是给人起些难听的诨名去消磨人的意志。那人每每受刑之时,奴听他们叫那人为……‘状元郎’。” 燕文公听完也不搭腔,只是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庄引鹤印象深刻,三年前,京城出了一桩大案,主犯就是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古往今来,但凡能连中三元的人,不论功绩,青史里高低都得给他题上一笔。且但凡有这个才学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庸碌一生,往往到了最后,连中三元总会成为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注脚。 可这人是个例外。 燕文公见过那人,他及第的那年才二十四岁,正值人生当中最好的时节。他在那样的年纪就已经站上了金銮殿,卓尔不群,傲视群雄,谈笑间嘲尽当下正鹬蚌相争的两党,仿佛什么东西都遮不住他的眼。 而彼时,庄引鹤刚刚残废。 两人……云泥之别。 庄引鹤于同年袭爵,他像是一条蜷缩在沼泽中的毒蛇,跟着方修诚在暗中搅弄风云,在波诡云谲的京都给自己挣出来了半刻得以喘息的时间。 可是,他厌弃那个自己。 老公爷教他安身立命,手把手将他调教的骑射双绝,如若泉下有知,以庄引鹤如今的德行,能把他老人家气活过来。 所以袭爵后的庄引鹤几乎从不出门,他不想做这个残废了的燕文公。 可那日状元郎游街,林叔自己都觉得纳闷,终日闷在府里的庄引鹤居然说要出去看看。 现在林远倒是想明白了,许是因为在幼年庄引鹤的心中,二十四岁的自己,本来也应该是这样,他想去看的,是那个求而不得且渐行渐远的自己。 庄引鹤去的早,便在酒肆的二楼寻了位置。是庄引鹤自己提的要来,可到了地方,他却把竹帘落了下来,只透过竹篾的间隙往外细细地望着。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1 庄引鹤窥探着这一切,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头戴乌纱,着一身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人群簇拥着穿过街前,幼年的庄引鹤就这么艳羡地看着,蓦的,他突然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于是燕文公终究是将帘子拉开了,这才发觉外面,春光大好。 后来,这状元郎带着新党一派,也确实是给大周的朝堂带来了新气象。 可他到底年轻,在权力的倾轧中,根基不稳的他终究还是成了牺牲品。 三年前,一首他还未登科时做的旧诗被指谋逆,新党被彻查。他作为主犯,御笔朱批的枭首弃市,最后满门抄斩,连尸身都无人敢去收敛。 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掖庭。 燕文公思毕,不置可否,只说:“继续。” 温慈墨理了理思绪,这才缓缓地说:“掖庭这种地方,多得是求死之人,可他却想求活。我……奴便帮着他活下去,他便也开始慢慢教化奴。主人亲去掖庭那日,他听闻有个旧友也被罚到了这地方,便央奴去看看。也是为这,奴挨了一顿鞭子。” 燕文公:“寻到了?” 温慈墨姿态摆的很低,他不欲让燕文公觉得自己有所保留:“不曾,掖庭又不是刑部大牢,都是奴隶,哪来那么多罪人。这消息大抵又是谁拿他寻开心,故意告诉他的。但是……奴骗他说见到了。” 说到这,温慈墨僭越地抬头,他看着庄引鹤,漆黑的眸子里有些燕文公看不懂的情绪:“主人把奴挑走了,他一个人,奴怕他死在那,这才骗了他。人……总需要些别的念想,才能在掖庭这种地方活下去。” 这份感情温慈墨一直藏得很好,可今天突然就有点憋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跪在这里。 所以这颗被压制了四年的种子,终究还是撬开了一点心防,探出了一丛怯懦的嫩芽来。 庄引鹤被他的目光惊了一下,只觉得温慈墨这话还有别的意思。 燕文公残废后过得坎坷,咂摸的最多的情绪,就是一个‘愁’字。温慈墨眼中的东西庄引鹤既然看不懂,便被他以己度人的通通归到‘愁’里面去了。可这孩子才十三岁的年纪,站起来跟他坐着差不多高,识个屁的愁滋味。 庄引鹤思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刚刚吓到这孩子了,估计以为自己要扔了他,这才多了点离愁出来。眼下事情已经说清了,庄引鹤对这小孩也没什么芥蒂,便有意安抚一二。 他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把温慈墨扶起来,可没成想这孩子会错了意。 温慈墨向前膝行了几步,然后把下巴放到了庄引鹤的掌中。 庄引鹤受用得笑了,他捏了捏少年人没什么肉的脸颊,只觉当年回忆中的愁绪都淡了几分。本意是去安抚别人,却被安抚了的燕文公心情大好:“这么大点的一个人,还惯爱操心的。起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温慈墨推着轮椅,沿着廊下慢慢地走着。 “徐平是方相的人,早就安插进来了,这事我知道。”温慈墨早慧,很多事庄引鹤便也不再瞒着他了,“他手里的账目都是假的,不过是面上好看的东西,随他去。” 温慈墨拧眉,他记得燕文公跟方相俩人都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可眼下看着,这两只蚂蚱的心思可都有够重的。 庄引鹤还记挂着刚刚凶了小孩的事情,害怕人跟自己生了嫌隙,且这小孩确实如祁顺说的那般一样,是个好苗子,庄引鹤不想让他长歪了。像是刚刚那样的事,若是他回来的不及时,恐怕就已经成定局了,于是燕文公难免多嘱咐了几句:“你行事间多问我,错了也不要紧。眼下不是掖庭,你是孤的人,不管怎么着,你身后都还有孤。” 温慈墨听懂了,这一句话硬说的话,其实算是对他行事莽撞的责备。可偏偏,这责备里含满了温情。 温慈墨在掖庭的时候,错了的代价就是挨打,在不知道多少次的皮开肉绽中,温慈墨亲自操刀,凿出了自己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那时候,他身上拴着十六和夫子两条人命,不敢停。 温慈墨少年老成是因为他无所依仗,在无数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遇中,让他知道怎么讨好那些掌刑之人,知道怎么做才能少挨两下,知道以哪种姿势受刑才不会晕过去。可他从来没有奢求过,自己犯错的时候可以搬出别人的名字来压人,‘仗势’这个省事的词,对他来说无比的陌生。 可就在刚刚,他在机关算尽之后,突然多了一条退路出来,那条路上,戳着一个歪在轮椅上的背影。 被打成什么样都不曾哭过的温慈墨,差点被这短短几个字豁了个对穿。 他的先生,怎么就能这么好啊…… 温慈墨没说的是,他当时根本不是为了去帮夫子寻什么旧人,他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逃出掖庭,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去找他的先生。 温慈墨也没说,他与燕文公在多年前就有过一面之缘。纵使他们之间判若云泥,可当年的燕文公还是纡尊降贵地对他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撑着这个少年熬过了那段最凄苦的时光,可如今,这句话又被庄引鹤亲自添上了几个字,温慈墨便觉得他又能咬牙坚持着再往前走上几年了。 “……是。” 庄引鹤听着少年人瓮声瓮气的语气,没回头。如水的月色照着上阶的苔痕,燕文公默许了少年人迟来了多年的脆弱。 庄引鹤把人带到了他的书房,与他不学无术的外表正相悖,燕文公骨子里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老公爷虽纵横沙场一辈子,却也是个满腹经纶的人物,自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大字不识。但是爹娘还在的时候,庄引鹤仗着有人疼,性子野得很,气走了不知道多少教书先生。他爹生气了,便亲自拿着鞭子来教,学不会劈手就打。 所以那时候的侯府,便经常能看见庄引鹤趴在树上嚎啕大哭,树下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拿着鞭子的男人,和一位柔声哄他下来的夫人。 说来荒唐,直到老侯爷过世,庄引鹤这才沉下心,亲自叩开了这幢黄金屋的大门。 温慈墨抬头,看着堆满了的书架,默默无语。 掖庭无纸笔,夫子教他,也是指尖蘸水,草草写在石壁上了事,温慈墨便只能趁着水痕未干的时候死记硬背。虽不解其意,但也囫囵吞枣的记下了不少东西。因此他看着满墙的书,闻着满屋子的墨香,只觉得奢侈至极。 庄引鹤抬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丰京对》递给温慈墨:“会读这个吗?” 温慈墨接了,略看了一眼就合上书还回去了:“这是夫子教我的第一篇策论,我能背下来。” 庄引鹤闻言,挑了挑眉,被这有点狷狂的书生气惊到,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他也不看,只把书倒扣在书案上,扬了扬下巴:“背。” 《丰京对》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陈述了当今犬戎和西夷的现状,第二部分抽丝剥茧地挑明了犬戎和西夷狼狈为奸的内部关系,第三部分则痛骂朝中两党沉迷党争,以至于皇权式微,必将造成江山不稳国将不国的危局。 庄引鹤闭眼听温慈墨背着,右手食指放在膝盖上轻敲。 眼前的少年跟数年前的另一个身影慢慢重合,燕文公仿佛又看见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站在大殿之上,全然不顾文武百官那五光十色表情,只自顾自地针砭时弊,豪情万丈地说要捅破这困局。 《丰京对》这个文章燕文公早就烂熟于心了,毕竟已经不知道被那些朝臣引用了多少次用来臭骂他这个弄权成性的燕文公了。 可慢慢的,庄引鹤就发现,温慈墨背的这个不一样,温慈墨背的《丰京对》有第四部分。 燕文公睁开眼,仔细地听着。 在这第四部分里,笔者敛去了锋芒,说当下外戚四起的根本原因是兵权太弱。兵权虽然握在皇上手里,但是大周并无良将可用,所以这兵权也是名存实亡。正因为兵权弱,所以皇权弱。 兵权式微的问题一时半刻无法破局,因而在当下的局势下,方修诚便是那压舱石,他以一己之力稳住了外戚,虽掣肘皇权,但是终究没有伤及大周的根本。 最后,笔者再次点题说,只要朝中还没有能委以重任的大将,那方相的位置万万不可随意动摇,否则恐有改朝换代的风险。 听到这,燕文公彻底确认了,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人,是真的被人偷梁换柱的送到掖庭里去了,这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他还写得出来。 庄引鹤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要想瞒过宰相一党,滴水不漏的把这事办了,普天之下,也就是那人还有这样的手笔了。 大周……有一个好皇帝。 温慈墨背完了,庄引鹤沉默了一会,再次把那本《丰京对》递了过去:“你再仔细看看。” 温慈墨依言翻开,先是看见了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可等他逐字逐句地读完却发现,他手里拿着的的这篇策论居然不全。 庄引鹤看着温慈墨那有些懵懂的眼睛,慢慢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掖庭磋磨久了才会有如此的城府,可现在才知道,这人居然是你的开蒙恩师,那不管你胸中有怎样的经纬,便都不奇怪了。” 温慈墨把书翻到扉页上,盯着“楚齐”这两个字看了很久。 见贤思齐。 “先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xs.c`o`m 网】 13、第 13 章 庄引鹤一时间被这句话问住了。 他该怎么去形容楚齐呢? 他既然要说他,就不能只说他。 推新政,行土改,举白丁,桩桩件件都往达官贵人们的肺管子上戳。 那时候燕桓公连着大周的精兵尽数被埋在了戈壁滩里,大周风雨飘摇。朝中还有方修诚和庄引鹤这两个大佞臣在,能被那些穷困潦倒的前朝遗老看得过眼,勉强算得上是大周栋梁之材的青年才俊,居然只有楚齐一人而已。 庄引鹤放下那本书,咂摸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大周虽然历来重视科举,但是若无显赫的才名,又有几个布衣卿相能被主考官看到呢?穷文富武,不是穷得叮当响,谁又愿意苦熬一辈子只为做个举子。可这种苦出身的人,最难有才名。但偏偏七年前,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例外。楚齐靠着一手惊才绝艳的好文章,一路从乡试走上来,连中三元。他站在金銮殿上大辩群臣的时候,才二十四岁。殿试之上,一册《丰京对》无人能出其右,是当今圣上御笔亲提的状元郎。” 燕文公其实算是楚齐的政敌,与此同时,他也是楚齐的后辈。 庄引鹤那时是真的仰慕楚齐的为人和才情,否则也不至于把《丰京对》里里外外读了那么多遍。 他原本根本不信什么国运之说,毕竟若是真有这种东西,他爹娘就不该死。可是看着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带着新党扛起变法的大旗的时候,庄引鹤是真的以为,他能为大周拼出来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后来……便是三年前的‘百陌诗案’了。”庄引鹤本来不欲说那么多,但是看着那双墨色的眸子,终究是继续道,“他的错不在那首诗,他错,是在自己根基尚不稳定的时候,就动了朝中勋贵们的利益。他力排众议上书皇帝,以推革新之法,早就将京城中那些凤子龙孙们得罪干净了。” 燕文公说罢,叹了口气,他抬手轻轻敲了敲书脊,对温慈墨说:“楚齐有这样的风骨,在狱中还能把当年未完的策论给补全,这样的人,你不必担心他会没了念想。” 温慈墨自小长在掖庭,夫子只教他圣人之言,对朝中之事只字不提。所以当庄引鹤跟他讲了这些之后,他第一时间是有点懵的。 这世间识字的人,他就只接触过夫子一个。他受教于楚齐,虽然知道夫子大才,可是蓦然接触到他的悲恸,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回神。 温慈墨虽然只在燕文公身边呆了几天,可是他大约揣度出来了那人想要的是什么。 夫子只是想推行一个新法,尚且落得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可他的先生,所图的何止仅仅是变法啊。有楚齐这么一个先例在前,温慈墨再看着那个窝在轮椅里的瘦弱身影,居然从别人的经历的品出来了物伤其类这四个字的含义。 许是因为庄引鹤刚刚那句“身后有孤”的言论太过石破天惊,让温慈墨难得的对他卸下了一点心防,这会看见被放在桌面上的《丰京对》,喃喃地说:“夫子大才,可还是败了……” 那先生若是败了,他这病体残躯,又会被埋在哪个荒冢里呢? 庄引鹤闻言,有些惊讶的看向了温慈墨。 燕文公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得那猴年马月前的初见了,所以不出意外的会错了意。他看着温慈墨,虽不知道楚齐是怎么给这小孩安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但还是打算哄一哄。他轻轻拍了拍温慈墨的后腰:“无妨,就算是天塌了,也还有孤呢。这事办的漂亮,想要什么赏?” 温慈墨身上旧伤未愈,刚刚又挨了徐平那一下狠的,眼下整个屁股都是青的,被庄引鹤这么一拍,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回神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 他不欲在当下煞风景,便都默默忍下了,只是揣度着庄引鹤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夫子可堪大用,求先生救救他和我那个朋友。” “这是我的事,我自然会操心。心不诚啊温慈墨,让你给自己求恩典,你给我求什么呢?”话虽这么说,可庄引鹤其实很吃温慈墨这一套。乖觉,一点就透,又极有分寸感,从不逾矩,庄引鹤算是知道祁顺为什么喜欢这小孩了,“给你自己求点什么。” “奴想求什么都可以吗?” “换个自称,”庄引鹤揽在他身后的手摸到了温慈墨未束的长发,觉得有意思,便拢在指间慢慢地梳着,“但凡孤给得起的,便都可以。” 温慈墨把那句肖想了很久的话在嘴边含了又含,这才慢慢地说了出来:“我想跟着祁大哥学武。” 庄引鹤闻言,无意识的扯了一把手中的头发,温慈墨头皮一紧,到底是没叫出声来。 庄引鹤看着他,仿佛又看见二十六死在自己眼巴前的时候。 燕文公费尽周折的把哑巴带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个没比哑巴大多少的孩子。于是照顾哑巴的重任就被扔给了二十六,这人处事稳妥,虽然年纪也不多大,但已经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哑巴是二十六救回来的,便也只跟他亲近,于是二十六事必躬亲,跟个奶妈子一样把哑巴拉扯到了这么大。 这么一来二去的,二十六自学成才地掌握了絮叨这一技能。他自己就是个快死了的病秧子,面对着也残废了的燕文公,便多出来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于是,二十六每天婆婆妈妈的嘱咐庄引鹤这能吃那不能碰。 庄引鹤自问林远已经很能啰嗦了,跟二十六一比,林叔居然算得上是话少的。 可这絮叨的背后,到底是不作假的关心。 二十六弥留之际,唯一求庄引鹤的一件事,就是把温慈墨带出来。那时候他的眸子里,也有一些庄引鹤看不懂的东西。 可眼下,他这个弟弟也求着自己走上那条重蹈覆辙的老路。 离别总是凄苦,可燕文公的位置,又让他不得不早日习惯将别人的命视为草芥。 庄引鹤打小一直就倔得很,不读书那会是这样,现在年岁长了,这毛病也没改多少。他不想自己对离别这件事彻底麻木,然后理所当然的让别人为他豁出命去。所以每每遇到这事,便总是禁食一日。 可渐渐地,他离那个旋涡越来越近,被卷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庄引鹤真的很怕,怕有一天自己连禁食这种事都会日渐习惯。 燕文公思虑了半晌,但凡给得起便都可以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只觉得头疼。 庄引鹤真恨不得他直接要个大的,比如龙椅什么的。燕文公自问,温慈墨要是真求那张龙椅,自己倒还真能为了他争一争。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燕文公纠结了半晌,还是试图让人悬崖勒马:“为什么呢?” 温慈墨瞧着庄引鹤脸上没有愤怒和不信任,只有满满的纠结和无奈,这才敢说实话:“我这条命是先生的,除了这身白衣,我身无长物。若是有一日,先生需要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话,我这条命,也算是帮得上先生了。” 燕文公哑然。 他的病体还是凉的彻骨,可唯独那几两心头血,此刻却是热的。 可惜温慈墨不知道,正是因为这句话,让燕文公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一辈子都被拴在这小小的燕文公府。 燕文公自问,他贱命一条,父母都在黄泉下,若真有那一日,他就当是回家了。可这孩子一辈子还长,他不能拉着他一起去看那无间地狱。 所以庄引鹤说:“我不需要你血溅五步,你若是吃得了那个苦,就跟着祁顺去学。只有一样,你记住,你的命一直都是你的,我不要。我这人不喜离别,所以你这条命,你自己看牢了。” 说罢,燕文公不忍细看那温慈墨的表情,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去:“走吧,回去,孤看看你身上的伤。” - 温慈墨答应地乖顺,可等到了内室,就是死拽着裤子不让庄引鹤看。 庄引鹤觉得有意思,便诚心要逗逗他。 “你要不要出去听听,咱俩在府里的名声都成了什么样了。”庄引鹤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欺负着小孩,“在外人眼里咱俩可是什么事都干了,让我看看怎么了?反了你了还。” 温慈墨两只手攥着裤带,指节都泛白了。 停了许久,温慈墨才糯糯地说:“求你了先生……” 一句话把庄引鹤骨头都听酥了。 终于,哑巴这个话多嘴碎却出不了声的人到了。温慈墨这才意识到,庄引鹤背着他早就知会过哑巴了,眼下一直都在逗他玩。 “得了,你上药吧,我可是避嫌去了,人家不给看。”说罢,始作俑者自个摇着轮椅,去外间找他的烟杆子去了。 温慈墨到底是个孩子,得了那几句话,慢慢就放松了不少,眼下居然孩子气的犟起来了。 哑巴也不给看,说什么都不行,只让人把药留下,剩下的温慈墨自己来。 庄引鹤在外间吞云吐雾,听到这一茬,乐不可支。 这小白眼狼好歹是没有厚此薄彼,小心眼的燕文公此时知道后,心里平衡了不少。 不多时哑巴就被轰出来了,庄引鹤忙压下笑意,他先是问了林远的病,知道人已经退烧后,心里放下不少。可哑巴的医嘱还没完,等他比比划划地表示“林叔年纪太大,以后不可太过操劳”之后,燕文公听着里间药罐碰撞时发出的响动,心间微动,有了些别的念想。 哑巴又大致说了温慈墨的情况,外伤倒是不严重,只是遭罪经历比较丰富。除去鞭子抽的,刑杖打的,还有在马背上颠出来的。 燕文公听完便把人打发走了,然后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推着轮椅就进了里间。 温慈墨这会刚刚上好药,裤子都还没提上去,见状差点没蹦起来,赶忙把裤子往上拽,粗鲁的行为不意外的迎来了屁股的抗议,疼的温慈墨险些哭出来。 庄引鹤见玩大了,连忙让人去床上好生趴着:“你放心,孤什么都没看见。骑马这种东西,是万不可托大的,你如今还不知道怎么用腿部和腰部发力,照这种实在的骑法,怕不是半日来就得破皮流血。你盯着我做什么?” 庄引鹤说的这些技巧,温慈墨在颠了这么一趟之后,其实也差不多悟出来了。可庄引鹤这个残废,又为什么在骑马这件事上颇有心得呢? “先生会骑马?” 庄引鹤闻言,脸上生出一抹疏狂的笑意来:“我又不是生来便是残废,孤当年还在大漠的时候,骑射双绝。那时候我跟着……”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上的笑意蓦的淡了下来,只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摇摇头:“罢了,不说了。” 温慈墨是个人精,他听话听音,遂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先生不开心了,于是忙懂事的换了一个话题:“先生若是想救出夫子的话,我有一个办法。” 庄引鹤闻言低头,便对上了一双亮亮的眼睛。不知怎的,让庄引鹤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庄引鹤轻咳了一下转过头去,又忆起他刚刚在外间的打算了。 林叔既然年纪已经大了,那很多事,不如就交给这个小奴隶试试。 “说说看。”【`xs.c`o`m 网】 14、第 14 章 温慈墨生来就在掖庭了,就连年纪这种东西,都是温慈墨大了之后自己推算出来的。 每年除夕宫里都会赐宴,一年到头,温慈墨就只能吃上这一顿饱饭,所以他印象格外深刻,这种饱饭,他大约是吃了十几次。至于更早的,兴许是二十六从自己的口粮里抠出来了些,把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养大了。 等温慈墨更大一点之后,掌事的突然发现他长得不错,呆在外庭恐怕没几天就死了,所以做主把他挪到内庭去了,自那之后,温慈墨就在没见过二十六了。 他跟他那个自从有记忆后几乎没见过几面的陌生兄长,到底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人在意,不过温慈墨终究是跟那石头缝里的野草一般,在掖庭扎了根,又倔强的发了芽。不仅如此,这棵小草现在居然还打算长成个参天大树,直接撅了掖庭的院墙。 温慈墨对掖庭真的太熟悉了,所以很轻易的就能想到一些庄引鹤想不到的点。 庄引鹤细细地听着,末了发现,只要选对了时候,这法子居然还真能行。若是按照温慈墨这个法子来,他便不必事必躬亲的往掖庭跑了,外头的名声想必也能好听点。燕文公倒是不在乎这点虚名,只是按照他以往的‘秉性’,温慈墨再过个几天就该‘死’了,这对庄引鹤来说,还真有点麻烦。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些教书先生开蒙时,面对着一大堆七八岁屁大点的小孩,就能慧眼如炬的找出哪几个不是池中之物。 庄引鹤有心想把温慈墨留在身边调教一二。他倒不是觉得自己的才学能高出楚齐多少,毕竟他气走的那么多教书先生里面,连一个愿意捏着鼻子拍他爹马屁的人都没,对他的评价都是大燕交到这逆子手里迟早要完所以老公爷你不如趁着年轻再要个孩子吧。 只是放眼天下,如何在身在此山中时还能让多方权势相互制衡,这件事上,燕文公若是敢称第二,大周便无人敢称第一了。 既然如此,庄引鹤觉得,在温慈墨跟着自己学会弄权之前,他便先不能‘死’。 燕文公心下有了计较,心情大好,抱着自家可人的小奴隶开心的睡了。 要不然老祖宗为什么说乐极必生悲呢,第二天早上,林叔退了烧,天晴了雨停了,他这把老骨头便觉得自己又行了,起得比鸡都早,把那内室的门擂得山响。 燕文公的起床气大的跟什么一样,权当没听见,直接一歪头把自己蒙被子里了。温慈墨见状,赶紧先披衣下床去应门,免得扰了国公爷的清净。 林远见他来,也没多意外,只吩咐道:“朝堂上出事了,方相托人带了话,让燕文公今日务必去上朝。” 庄引鹤位高权重,按国法来说,刨去休沐,他自然每日都需要上朝。但是燕文公这个人,那手长得都伸到掖庭的内院里去了,就注定了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所以一年到头,但凡他出现在朝堂上的日子,皇上都得特意找司天监问问最近是不是又有哪几个星象不对劲了。为这事保皇党一派自然是没少骂,但是庄引鹤秉承着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原则,一概全当听不见。 温慈墨昨天被楚齐那一桩旧案砸到脸上,只觉得庙堂之高,完全不是他这种小奴隶所能想象的出来的。于是林远这话在他这,跟皇帝的圣旨也没什么区别了,闻言立马着急忙慌得去喊燕文公。 温慈墨趴在塌前温声细语地喊了半天,屁用不顶。庄引鹤虽然腿残废了,手可健全着呢,被吵的烦了,直接把人薅起来塞到了被窝里,胡乱揉了揉脑袋,含糊的表示:“安静点,睡觉。” 温慈墨虽然身上还带着‘圣旨’,但是秉承着天大地大我家先生最大的原则,他居然当真是安静闭嘴,只专心的当个人形暖炉,趴在被窝里不动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林远车都套好了,左等右等没人来,只能再去一趟。看着眼前睡得昏天黑地的燕文公,一时间差点又被气的卧床不起。 他震耳欲聋的把庄引鹤从被窝里喊了起来,燕文公虽然坐起来了,但其实还没睡醒,只游魂一般地看了林叔一眼,扔下一句“我生病了”,就又跟个僵尸一般栽到了被窝里。 林远:“……” 所以这天,纵使幽都城破的消息像是惊雷一般,把满朝文武炸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燕文公还是搂着自己的小奴隶睡到了日上三竿。 倒也不能怨燕文公故意躲懒,因为他太清楚了,就这一封战报,根本不足以让朝廷重视。只要诸侯国奏请增兵的折子还没堆到皇帝案前,那就不算是事态紧急,满朝的窝囊废便还会觉得,再忍一忍,以不变应万变,过一段时间这风头兴许就过去了。 那庄引鹤去上朝干嘛呢?就为了听那群老东西变着法的骂他吗? 但是方相可是不管这些,燕文公今日既然没上朝,方修诚就专门写了一个函给他,大致讲了讲今日早朝讨论了什么事情,末了还言辞恳切得表示,燕文公要是实在病得厉害,他便抽空亲自过来看看。 庄引鹤歪在轮椅上读着信,温慈墨站在他身后帮他束冠,也偏头看了一眼,他瞧着庄引鹤盯着最后一句看似关怀实则威胁的话瞅了半天,便试探性的出谋划策:“先生既然病了,要不……这几天先闭门谢客?” 要不然燕文公咋就这么稀罕自己这个小奴隶呢,闻言,庄引鹤直接把信一扬,开心地拍板了这个提议。 林远:“……”要不然还是找时间让小公子‘死’一下吧,这美色耽误谋逆啊。 于是带着礼品专程登门想给自己亲爹齐威公求个出路的宋如晦,就也被这么挡在了侯府外面。直肠子的宋如晦以为燕文公真的病了,还颇为关切了一番,哪知道人家就是因为他,才闭门谢客的。 庄引鹤清楚得很,眼下这个时候,削藩可是个大事,在朝中且有的吵呢。宋如晦若真想要个结果,也要再过几日,等犬戎和西夷马上就要开打了,齐国不能无人值守的时候,他爹这个无足轻重的戍卫不当之罪,才能被轻轻放下。 当然,庄引鹤不见他,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府里刚被塞进来的那些各怀鬼胎的眼线,因为林叔的一个小病,拖到现在也没被料理清楚。 这不巧了,闭门谢客后,燕文公秉持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原则,决定抽空提点一下自己的这个小奴隶。 用了早膳之后,庄引鹤让林远去把名册拿过来。林远呈上来之后,庄引鹤却没接,只用烟枪指了指温慈墨。 林远一愣,立刻懂了,他把册子递了过去后低声说:“这是这次府里新来的下人的名册,请小公子过目。他们的来路,籍贯和职务俱已悉数标明,小公子若是还有别的问题,尽管问老奴。” 温慈墨看着燕文公点了头,这才把册子接了过来:“多谢林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林远懂了,燕文公有意让这个孩子接下自己的一些担子,因而温慈墨为什么识字的事情林远便一概没问。主子相中的人,轮不到他置喙,“小公子若是不嫌弃,便也叫我林叔吧。” 温慈墨谢过后,翻开了第一页。 庄引鹤把烟锅里没烧干净的烟叶磕出来,用带着余温的烟枪点在了一个名字上,随后烟枪慢慢往下挪,划过了一串名字:“这些人是同一个人牙子送来的,燕国公府跟这个人牙子打交道很多年了,他犯不着为了蝇头小利得罪我这个金主,他送进来的人可以不查。” 随后,烟枪又在一个人的名字上点了点:“这人背后的保人,此前并不认识,需得认真查查这个保人的籍贯在哪,跟朝中的人有没有攀扯,再去查查这个奴才的户籍对不对。东西琐碎,但是并不难,只是林叔这几年精力不济,所以这事才一直拖到了今天。你先查下这册子里的人,有问题的圈出来拿给我看。” 温慈墨应了一声,便安静的查起来。庄引鹤也没有出声打扰,只让林远推着他出去了。 燕文公府的后院有一个很大的马厩,偌大的地方却只拴了一匹千里良驹。林远跟着老公爷在战场上杀伐了一辈子,自然是会骑马的,所以平常便是他去遛马。但是添草梳毛这些事情,只要燕文公得闲,便都是他一个人亲力亲为。 他人是个残废,行动难免慢些,可那马仿佛通人性一般,从来不尥蹶子,就只是垂着长长的睫毛,温和地看着庄引鹤在那忙活。 庄引鹤费劲地把草料抱到食槽里,拍了拍自己手,回头问:“林叔,你就不觉得他年纪太小吗?” 林远笑着摇了摇头:“国公爷袭爵的时候,也是十三岁。国公爷既然扛的下整个大燕,他怎么会扛不住区区一个燕国公府呢?” 庄引鹤疏阔的笑了笑,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他这个年纪本就应有的跳脱来:“也保不齐他是个大傻子,我一不留神就把我的身家性命全赔进去了。” 林远只当是玩笑话,如若他泉下有知,多年后亲眼看到这句话一语成谶,怕是直接能气活过来。 这是温慈墨第一次坐在案前,不为取悦讨好任何人,只是做着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工作。 他很珍视这个机会,倒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腹中无饥饿,项上无伽具,身上无病痛……好吧,至少病痛了有药可吃,就这么忙着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让温慈墨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掖庭里的那个仰人鼻息,随时都可以一命呜呼的奴隶。 温慈墨本来就通透,庄引鹤只是略提点了几句,他就明白关窍在哪了。因此用罢午饭后,他就把那册子还回去了,上面圈出来了不少人名。 庄引鹤挨个看了,笑着点了点头:“事办的很漂亮。” 然后,他随手划去了几人:“这几个都是方相的人,没什么错处的话直接发卖掉,有错处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动徐平。” 说完,他又仔细看了看,额外在几个已经被圈出的名字下画上了横线:“这几个都是宰相党中其他人的棋子,放在府里也无妨,你找些不痛不痒的闲职给他们。剩下的……呵,都是想要我命的,杖毙吧。” 温慈墨接了,又把名册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才抬头问燕文公:“先生跟宰相既是同党,他为何要在燕文公府安插眼线呢?” 正说话间,哑巴端了一碗药过来,直接放到了燕文公面前。 燕文公看着眼前带了毒的汤药,问温慈墨:“你知道为什么,相父对我放心吗?”【`xs.c`o`m 网】 15、第 15 章 庄引鹤自袭爵以来,对方修诚便一直以“相父”相称。 朝中那堆脾气又硬又臭的阁老们始终想不明白,铁骨铮铮的燕桓公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个玩意来,为着这个称号,他们恨不得每日都指着燕文公的鼻子骂他认贼作父。但若真的论起来,庄引鹤当真是方修诚带大的。 方修诚年轻的时候,世家大族的手还没有伸到边关去。倒不是他们看不上兵权,实在是因为那些蛮人狄子太过凶神恶煞,他们这种锦绣堆里长大的金疙瘩,脆得就像是那些只能被摆在架子上看的白瓷,若有哪个真碎在了大漠,京城不知道要哭死几个人。 方修诚倒是个例外,他那年拼着把方家闹个底朝天的架势,也硬是要上书先皇,自请去边关。 倒不是觊觎兵权,毕竟不是人人年少时都跟庄引鹤一样,浑身上下恨不得长出八百个心眼子。 方修诚当时,人如其名,当真是揣了一颗赤诚火热的报国之心,要去戍守边疆建功立业的。 燕桓公起初很看不上他,在他眼里,世家子都是一群拿不动刀的废物。 可方修诚居然真的跟个籍籍无名的新兵蛋子一样,跟着一群草莽住大营,随着市井小民一起操练。以至于小半年过去了,同吃同住的人里居然没有一个知道,他“家中的薄田”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几间破屋”是在天子脚下,破屋上头还挂着先皇御笔亲题的牌匾。 方修诚肯吃苦,慢慢的也积累了一点军功。于是有一日,燕桓公便背着人,亲自喊他去国公府用膳,吃过饭还给了他不少只有京城才有的稀罕玩意。方修诚一看那几个小包袱,立刻就懂了。 虽说方修诚当时走的时候吵的差点分家,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个爹娘会记孩子的仇。方母终究还是大包小包的收拾了不少东西,托人送到了边关。 如此这般,方修诚就经常往侯府跑。 有一日,不读书的庄引鹤把燕桓公的鼻子胡子全都气歪了,老公爷的鞭子也被自家护犊子的夫人撅折了,没法子的老公爷一眼扫到了正好上门的方修诚,于是干脆把人推给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彼时还是个青年人的方修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带起了孩子,阴差阳错的经历了庄引鹤最调皮捣蛋的那几年。 后来……后来燕文公就再也没有爹和娘了。 十三岁的庄引鹤独自一人呆在燕文公府,满京城里认得出的熟面孔,就只有林远和方修诚。 他病了,是方修诚看顾着他,一守一整晚;他不认得那些权贵,是方修诚推着他的轮椅,带着他一个一个拜谒过去;他残了之后腿疼,是方修诚找了一个早就告老还乡的圣手回来,在燕国公府里住着给他治病。 所以最初的时候,庄引鹤觉得,这声“相父”也没什么不对。 可到底还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当年那位国医圣手在燕文公府病逝,临死前,终究还是想起了自己治病救人的本分。人之将死,缠绵病榻的他这才告诉自己的哑巴徒弟,庄引鹤每日都喝的药里,有毒。 那毒喝个一年半载的倒是也死不了,只是燕桓公给庄引鹤辛苦打下的底子被彻底废了。庄引鹤这辈子,都别想再引弓射箭了。 自从那日起,“相父”这个谄媚的有些过分的称呼下,多多少少埋了一些被庄引鹤小心包藏起来的祸心。 方修诚对庄引鹤说坏,倒也算不上,毕竟这毒留了不少余地,够不上见血封喉。说好吧……燕文公始终觉得,方相是故意找了个快归西的圣手给自己治病,估计他也是真怕那老郎中在有生之年突然老树开花,一个大器晚成把自己医的站起来。 方相好得有瑕疵,坏得也不彻底,当中的这点不作假的温情裹挟着庄引鹤,当真是,哎。 庄引鹤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闷了。 哑巴照例拿了一小碟蜜饯过来,却全被庄引鹤塞到温慈墨的嘴里了。 “我虽然是个残废,但是好歹也是正经的国公之一,方相之所以这么放心我,是因为我没有政治遗产。”庄引鹤拿了个帕子擦手,这才继续说,“我爹死的时候,旧部全跟他埋在了一块,除了这个虚名,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所以方相放心。但是现在嘛……方相老了,党争却不会停。他手底下的世家,看着年轻且深谙窃国之道的孤,便都开始有自己的小算盘了。” 燕文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上朝,也有这个考量在。方相今年虽年近不惑,但又不是马上要蹬腿了,他这么上赶着去‘勤政’,只怕下次端给他的就是货真价实的毒药了。 庄引鹤精着呢,他知道,要么,他就回大燕,天高皇帝远,他不管怎么折腾,方修诚和皇帝也管不着他。要么,就先把兵权实打实的捞到手。又或者,他庄引鹤能藏拙一生,不显山不露水的熬死方相。 后面这俩对他这个五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的残废来说,显然难度太高,所以这么多年,庄引鹤一直致力于往第一种可能性上下功夫。而他让各国质子把边境硝烟将起的消息传出去,只是他下的第一步棋。 燕文公指了指桌上扔的名册,跟温慈墨说:“我之所以让宰相一党中其他人的棋子留在国公府,就是为了给他们留一个投石问路的门路。” 温慈墨听了半天,敏锐的察觉到:“方相没有子嗣?” “是啊,”燕文公点了点头,“只有个早夭的儿子,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就没法要孩子了。要我说,世家就是要的太多,若不是贪图军权,又何至于此。” 说罢,庄引鹤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根白色的绸带,寸巴宽,六尺来长。他略微抬了抬手,温慈墨立刻懂了,他乖觉地靠了过去,跪在了庄引鹤腿边。 温慈墨如瀑的长发就摊在背后,庄引鹤拿手略梳了梳,随后便把头发撩了起来,将那根白色的绸带蒙在了温慈墨的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柔顺的黑发从庄引鹤苍白细瘦的指间滑落,有种别样的美感。 温慈墨蒙着眼,旁人对他的注意力就全落到了下半张脸,便显得他的下颌线越发清晰。瘦削的侧颜让庄引鹤有点心疼,看来日后还是得多喂喂。 绸带的用料极为讲究,触手生凉,又轻薄的很,不耽误温慈墨视物,但是外人一眼看来,是瞧不见温慈墨的眉眼的。 庄引鹤忙活完,靠着轮椅看了看,确认少年墨色的瞳仁和有些锋利的眉眼都已经被藏起来了。燕文公点了点头,很满意:“紧吗?” 这缎带虽然不影响视物,但是一朝带上去总归是有点不舒服,温慈墨不太习惯地按着眼眶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啊先生?” 这是庄引鹤思虑了一晚上,为温慈墨找到的一条退路。 燕文公自问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他没少算计别人,自然也免不了被人算计。成王败寇嘛,庄引鹤看的很开,最后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他都接受,可他不愿意让孩子陪自己一起。 党争和谋逆这事,犯不着非得买一送一再拉个垫背的。所以庄引鹤想的是,真到了那一天,这孩子把布条一摘,没人认识这张脸,他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温慈墨。日后这大天大地,哪里不是一个去处。 只是这些实话,就没必要跟温慈墨说了。 “以后旁人若是问,你就说你眼睛被我弄瞎了,见不得光便只能遮着。你的法子若是管用,我这次便能把不少奴隶从掖庭捞出来,短期内府里应该就不需要什么新人了。那你便要待在我身边很长时间,你若是全须全尾的,我这臭名昭著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庄引鹤用手轻轻压在温慈墨眼睛上,感受着掌心如蝴蝶振翅一般的微动,问,“记住了吗?” 温慈墨还真没记住。 燕文公说了这么老长的一堆话,等到了温慈墨的耳朵里,便只剩下“你要待在我身边很长时间”这一句了,其他一概没听见。 燕文公并不清楚自己这句话的威力,所以他很纳闷,这小孩今天怎么这么精力十足干劲满满。 下午的时候,温慈墨先是把那册子还给了林叔,林远对燕文公的决策自然没什么异议,这会已经张罗着让家丁去拿人了。 温慈墨却把林远叫住了。 少年人稍显锐利的眉眼虽然被遮住了,可言辞间的锋芒在燕文公有意骄纵之后,可就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藏得住的了:“林叔,主子凶名在外,可这些人还是胆敢把细作送到他眼皮子底下,那就表明,仅仅只有威名,还是不够。” 林叔看着册子上那一长串惹眼的红圈圈,也是深以为然。 “府中今日谢客,那便不忙。既然如此,就让所有下人都去观刑吧。”温慈墨眉眼遮着,林远看不真切,可这字里行间的杀伐气还是让他惊了一下,“掖庭里的一些手段,也还是有点用的。让他们都看看,背主忘恩是个什么下场,想来京城中其他蠢蠢欲动的世家们,以后也能消停些。” 一炷香后,下人们呼呼啦啦的跪了一院子。 庄引鹤嫌晒,就没有亲自来。温慈墨站在林远的下首处,安静得看着这一切。 好几个人已经被捆在刑凳上了,温慈墨略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当时在西院里碰见的掌灯侍女。 温慈墨并不多意外,他隔着缎带,看着那女子平静的双眼,又想起来前日死在破庙中的那个男人了。 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温慈墨心里没什么波澜了。 一旦开始行刑,那场面注定了不会太好看。哭的,叫的,还有被吓晕的,一时间鸡飞狗跳。 林远上过战场,自然什么都见过,他倒是无所谓。但是林远始终记得温慈墨才十三岁,就怕这孩子受不了。因此等众人都散了,他便特地找到温慈墨,想开解一二:“主子脾气不好,小公子以后怕是要多担待。” 温慈墨却微微一愣,随后理所当然的说:“大周如今内有蛀虫,外有群狼,主子为了给这天下苍生破局,这才以病体执棋落子。可这天下的蠢人居然只以为主子暴虐,让他空背了多少年的骂名。被这全天下人寒了心,主子理应脾气不好,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主子因我寒心。”【`xs.c`o`m 网】 16、第 16 章 体弱多病的燕文公闭门谢客了,他自己闲出个鸟来,就变着法的折腾温慈墨。庄引鹤自己没法跑出去撒欢,秉持着己所不欲必须让别人也尝尝滋味的原则,也把温慈墨拘在府里了。燕文公大言不惭的以他身上的旧伤还没好透彻为由,不许温慈墨这几日找祁顺讨教。 说来讽刺,阖府上下就只有一个残废在当家的燕文公府,居然是正经的武学世家。所以庄引鹤趁着这几日得闲,非要用祖传的方子给温慈墨调调根骨,每天都是一肚子的汤药灌下去,短短几日下来就把人补得红光满面。 温慈墨对着外人八面玲珑,对着庄引鹤言听计从。 所以不管庄引鹤端了什么苦汤子过来,他问都不问一句,直接端过来就是一口闷了,几碗药硬是让他喝出了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的豪迈。 几日后根骨调理好了没不知道,温慈墨倒是被补地鼻血横流。以至于哑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把温某人薅到城郊的药圃里伺候他那几亩地去了。 这对温慈墨来说,确实是个能接触医术的好机会。 每次看到庄引鹤脚踝上的伤疤,温慈墨都在想,这世间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先生再次站起来了吗? 关于燕文公的腿是怎么废的,哑巴还真不知道。他被庄引鹤养的很好,空长了一个大高个,心眼子却是一点没有。哑巴除了医术这一窍通了之外,剩下的六窍一窍不通。 哑巴第一次见到燕文公的时候,那人就已经是个歪在轮椅上翻云覆雨的大佞臣了,但是最让温慈墨吃惊地是,这么多年过去,傻乎乎的哑巴居然也没去打听打听他家哥哥这腿到底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哑巴也很无辜,他就算是把这件事打听的再清楚,燕文公这双腿该治不好也还是治不好啊。他是个大夫,只需要精进医术就行了,又不是村口叽叽喳喳的长舌妇,闲着没事他打听这些做什么? 温慈墨被过分耿直的哑巴无意中阴阳怪气了一番后,‘长舌妇’决定自己撸袖子上阵,亲自学学这望闻问切的门道。 温慈墨还就不信了,他便翻天下医书,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对症的良方吗? 然后温慈墨就发现,纵使自己七窍通了六窍,可医术这玩意,他也是真的学不明白。 哑巴这个小药园在京城城郊,天子脚下的繁华自不必说,可穷人到了哪也都还是穷人,并不会因为他在京城讨饭,就跟别处的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因此京郊多得是穷苦的流民,哑巴便经常穿梭在这些衣不蔽体的人中,帮他们义诊。若是他那小药田里恰好有要用的药,他就一并抓了去,也不收诊金。 哑巴因为口舌不便,与病患的沟通总是十分费劲,温慈墨这几日跟着哑巴也略学了些皮毛,于是那日,哑巴就让温慈墨帮着他号脉。 温慈墨屏息凝神,对着手边哑巴给他整理好的那一摞脉案,按图索骥的挨个查过去,终于满脸凝重的给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翁诊出来了个“喜脉”。 从那日开始,哑巴对温慈墨的期待,就从“成为国医圣手”降级为“分清哪些是毒药”。 二十六虽然已经故去了,可到底是把一颗老妈子的心传给了由他带大的哑巴,所以哑巴是真的担心,以温慈墨这个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水准,若是有一天在野外受伤打算就地取材找点草药的时候,他能亲手把自己毒死。 跟百面千相的人心比起来,这毒药确实好认多了,温慈墨撅着腚在田间地头晒了半日,就差不多认全了。他照着医书里画的,采了几种药回来。哑巴大眼一扫,发现没有问题,这才松了一口,随后他又让温慈墨多采了一些回来,开始生火架锅,准备分门别类得把这些药炮制了。 温慈墨看着围着灶台转的哑巴,一开始只以为这些药是为祁顺准备的,估计是他要涂在什么东西上面,但是这量未免也太多了,便多嘴问了一句:“这是毒药,府里轻易用不着,犯得着炮制这么多吗?” 哑巴抱着柴禾,偏头在肩膀了擦了一把汗,等他把枯枝都塞到灶膛里,这才比划道:“这些毒是放在哥哥每日的药里的,所以用的多。” 温慈墨先是一愣,他不懂医术,这会还在想莫不是话本里说的“以毒攻毒”的那一套。 直到哑巴又比划道:“哥哥这么多年一直在服毒,只不过这个药方我改过,毒性温和不少,而且诊脉的时候,纵使已经偷换了药方,旁的大夫也是几乎瞧不出区别的。” 关于自己琢磨出来的新药方,哑巴很有信心。 那老郎中死了之后,世家的人不是没想过再安插个大夫进来,只不过把了脉之后,世家惊讶的发现,燕文公居然还喝着那副药呢。 虽然在庄引鹤的有意阻拦下,他们没查到燕文公府如今的府医是谁,可下毒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世家们也懒得深究那么多,只觉得那老郎中拿钱后把事办的诚意十足。 为这事,哑巴还沾沾自喜了好一段时间。可这会,温慈墨一把将满脸嘚瑟的哑巴从地上抽了起来,匪夷所思地质问道:“死哑巴你疯了?!你给主子服毒??” 哑巴衣服都被拽变形了,他愣了一下后,也没生气,只是拍了拍温慈墨让他放开了自己。 在哑巴这,温慈墨已经是很亲近的人了,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和盘托出后,温慈墨硬是被这桩陈年旧事砸出了耳鸣。 在尖锐的蜂鸣声中,温慈墨混乱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回国公府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非要现在回去是为了什么。 温慈墨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他跟燕文公中间,隔了太多东西,云泥之别的地位差,终究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苦痛,和七载悠悠的漫长岁月。 有这些东西在上面压着,温慈墨的那些问题便通通被裹在“稚嫩”这两个字中,哪怕说出来,估计也只能换来年长者一句浑不在意的轻笑和安慰,可温慈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轻飘飘的思绪重重的压在胸中,上不去又下不来,便只好全数堵在喉口,把温慈墨憋得喘不上气。 可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温慈墨逼着自己理出了千头万绪中的一端——他要回国公府去,看看他的先生,他要亲眼见到他的先生还好好的。 门童接过缰绳的时候,那匹狂奔了一路的马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国公府内,温慈墨健步如飞,白色的绸带在身后打着旋,跟乌黑的发丝缠到了一起。 他直接冲去了内室,却没找到人,温慈墨半刻没停,立马调头往书房跑,可书房里只有一个林远,依旧不见燕文公。 林远知道温慈墨去城郊了,这孩子最近跟着哑巴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每日天不擦黑绝对不着家。林远还纳闷他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看着温慈墨不对劲地脸色,忙问:“怎么了?跑了一头的汗。” “先生呢?”温慈墨没大没小地吐出来这么一句话,然后他才想到林远可能听不懂,又补充道,“主子呢?” “相爷看主子病的久了,怕拖出个好歹来,就派了个清客来赐药了,送了些鹿茸人参什么的补品过来。”林远微微皱着眉,觉得这孩子不太对劲,“虽说是闭门谢客了,但是相爷的人还是不好拦的,这会主子跟那人在前厅喝茶。小少爷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方相,赐药。 林远四个字,让一时血热的温慈墨彻底冷静下来了。 倒不是想开了,而是彻底看透了。只要一看透,温慈墨这一路上被愤怒和心疼煎透了的那点真心,直接被一瓢冷水泼凉了。 是啊,燕文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他还被锁在京城,只要他还是宰相手底下的一枚棋子,那他这药,就还得日久天长的喝着。 温慈墨又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他突然发现,纵使他很努力的去做了,也还是没办法帮上那人太多。他曾经一直觉得,掖庭虽苦,但是到底磨砺了自己的性格。可这时温慈墨却无比的后悔,为什么他没能早生几年呢?若是他现在已有建树,他的先生是不是就不必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温慈墨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回神。少年人还是愤怒,只不过那副心思细密的皮囊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便严丝合缝地把胸中的愠怒全缝了起来。站在林远面前的,就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温慈墨了。 温慈墨勉强扯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不是什么大事,门童跟我说齐国世子又带着礼上门了,这都已经是第三次来了,让我知会主子一声。我让人先在外头候着了,他总归已经来了三次了,不差这一会,等先生见完客我再去回禀吧。” 林远大约能察觉到,温慈墨最初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个,但是他也知道,这孩子虽然心思重,但是大事上出不了差错,便没说太多,只点了点头:“小公子自己拿主意就好。” “林叔,我前几日央您刻的那个章,如今有眉目了吗?” 为着府内细作的事情,温慈墨有意杀鸡儆猴,几条人命下去,阖府上下如今都很敬畏这个‘小公子’。但是不管外人把他捧得再高,温慈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清楚得很。他不过是个私奴罢了,份例什么的自然没有,所以有急着用的东西,只能问林叔要。 “哦,那个已经做好了,小公子这几日总不在府里,所以没顾上给你。”林远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拿了一块墨玉雕成的印章,递了过去,那章头上分明是徐平的名字,“只是我记得,徐平说他丢的章是和田玉的,可小公子怎么雕了个墨玉的?” 温慈墨谢过后接了,随口答道:“是吗?那是我记错了。可想来徐平既然是公中掌事,那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跟我这个小奴隶计较。我用这枚章,去给徐大人赔个不是去。” 温慈墨怎么可能记不清,他就是故意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徐平的私章根本没丢。 温慈墨心性是好,可是这宰相府敢算计到他家先生的头上,他纵使是压着脾气,这会也要借机去恶心恶心宰相府的人。 况且他家先生不是说了吗,他身后,可还站着一个燕文公呢。【`xs.c`o`m 网】 17、第 17 章 庄引鹤见完了客,收了一大堆叫不上名儿却又贵得要死的树枝子和草根子,他便知道这个病装不了几日了。他刚回内室,屁股还没坐热乎,林远就乐颠颠的跟进来了。 如今温慈墨算是府里的半个管家,所以很多事林远慢慢就交给他去处理了。看温慈墨打理得当,年纪大了的林管家便也乐得清闲,除了祁顺那边还是他在料理,剩下的基本都交出去了。 上了年纪的人一闲下来,精神头自然就好了,林远便总会多放些心思在府里那么多耳目喉舌上,所以今日温慈墨去找徐平的事,他自然也是清楚得很。 “也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小公子的霉头,他火急火燎的从城郊回来,扭头直奔着徐平就去了,闹出来了好大的动静。”林远抱过来了一个积了灰的黑色小木箱,开了锁,从里面拿出来了不少碗口粗的瓦罐,那瓦罐上面是一层细密的铜丝网,铜网上还蒙了一层透气的纱布,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小公子礼数周全的道了歉,然后拿出了徐平丢的那个‘和田玉私章’,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硬是指鹿为马的让徐平承认这就是他丢的那枚。徐平气的把扇子都撅了,可又不敢不认,我瞅着徐大人就差用之乎者也那套指着小公子的鼻子骂了。” 温慈墨一朝知道真相,又气又急,可偏偏对着林远和庄引鹤又什么都说不得,他目前自然不敢去方相头上动土,索性找了个宰相府塞进来的人撒气去了。 “小孩心性,吃了亏总要讨回来。徐平按头让他承认偷了东西,这不报应就来了。”庄引鹤噙着笑,他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生动。温慈墨此前受了太多苦,庄引鹤如今有意纵着他,连着二十六的那份,都想在温慈墨身上找补回来。这孩子少年老成,像一颗被压在砖石下长起来的幼苗,连根须都被压成了规行矩步的模样。庄引鹤有点好奇,自己把砖搬走了,那么这棵见过阳光的小苗,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子,“温慈墨有分寸,不必管他。倒是这小小的燕文公府确实是容不下他了,林叔你去安排下,这几天让他找顺子去吧。” 林远愣了下,问:“主子想好了?那将来若有个万一……” 庄引鹤想起来小孩乖巧戴在眼睛上的绸带,顿了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方相和皇上都还用得着我,这还没入穷巷呢,急什么。” 正说话间,温慈墨进来了,林远见状,摇了摇头便出去了。 温慈墨见屋里没别人了,便小心地跪到了庄引鹤腿边,他有意直接贴上去,可又觉得这样实在是太过放肆,于是便只轻轻揪着庄引鹤的衣角,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燕文公的鲜活。 庄引鹤右手拿了个小钩子,挨个挑开罐子上的铜丝网,不知道在观察些什么。他感受到了小孩在撒娇,只以为是在徐平那受了委屈,便也没搭腔,只是伸出空着的左手揉了揉温慈墨乌黑的发顶。这个小小的举动无疑鼓励了温慈墨,他缓慢,小心,却又坚定地把头靠在了庄引鹤的膝上,轻声地问:“先生的腿,现在还会疼吗?” 温慈墨的小动作带到了轮椅,庄引鹤手中的钩子就不稳,那上面挂着的金属网自然就掉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惊动了什么东西,罐子里纷纷发出振翅的声音,八成是一些虫子,还有些趁势想往外钻,又撞在陶壁和网盖上,敲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庄引鹤慌着把盖子盖回去,温慈墨的声音也实在是太小,就没听清,于是偏头问:“嗯?什么?” 燕文公这几日不出门,便也懒得戴冠,及腰的黑发只是虚虚的在耳后系了一下。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几缕发丝从鬓角垂下来,扫到了温慈墨的面颊,这点勾人的发丝和含混的反问把温慈墨激得呼连喘气都慢了半拍,过速的心跳终究还是把少年人难得漏出马脚的真心给吓了回去。 于是温慈墨跪直身子,抬高了声音回道:“刑部法直宋大人备了礼,已经来了第三次了,先生要见见吗?” 庄引鹤一拍脑袋,他这几日混吃等死活的太过舒坦,正经事都差点忘了:“见,我这就去前厅。桌上的东西你不知道怎么收拾,放着吧,一会让林叔弄。” 温慈墨应了,又去里间给庄引鹤单独拿了一件薄披风出来。马上就是深秋了,京城又偏北,一到夜里就显出深秋的阴冷来了,庄引鹤现在的破烂身子受不住这些。 燕文公感受着小孩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微微抬头看着他。只是短短几日罢了,可庄引鹤怎么也觉得温慈墨又蹿高了不少,眉眼虽看不真切,可微微凸起的喉结已经有些男人的样子了。这样的人,会甘心一辈子被拘在这小小的国公府里吗? “晚上是私宴,席间不用你伺候,左右没什么事,你让林叔带着你去找顺子吧。” 温慈墨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他把披风上的流苏整理好,低声应了。 燕文公府大得很,主子行走的地方,那些寻常的下人又进不来,所以阖府上下的耳目们自然也不知道,燕文公府内室的后院中,有一个隐蔽的暗门,进去后能看到一个长长的甬道。 打外面看,国公府的院墙都是完整的,任谁也想不到,这院墙下居然藏了个一人高的暗道。 这暗道格外长,等温慈墨从暗道中穿出去的时候,豁然开朗,已经站在另一处院落中了。 祁顺早就咧着个大嘴在这恭候多时了,他见人露头,勾手就把温慈墨的脖子揽到了腋下,对着少年人的发顶一通好揉。林叔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早些年二十六还在的时候,祁顺这顾头不顾腚的脾气还能收敛点,可如今,也只能指望着温慈墨能帮这个办事毛糙的祁大统领周全一二了。 燕文公府这边,跟着宋如晦的礼物一起被带过来的,还有一个庄引鹤等了很久的消息。 经过了这几日的驿寄鱼传,各个诸侯国的折子可算是雪花一般飞到了京都,眼下全堆在天子的案头,轻飘飘的折子轻易就压垮了那实木的书案,七嘴八舌的诸侯王异口同声的上奏着同一件事情——“西夷正在屯兵,恳请朝廷增派军队协同戍边”。 他们这些诸侯国,平日里自然也养的有私军,可为了避免拥兵自重的嫌疑,各家都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明面上报给朝廷的那点人手,也就勉强只够维持日常战备巡逻的。 当然,若是那群蛮人狄子真打过来,生死存亡之际,各位诸侯便会突然‘发现’一些原来从没留意过的家底,有这些储备撑着,守个个把月其实不成问题。可如今朝中两党纵使是斗得如火如荼,宰相和皇上也仍有着属于他们的默契。这俩人可是同仇敌忾的都准备削藩呢,那么在这种谁个子高谁先挨刀的情况下,各个诸侯王自然都想缩着脖子往后站。 当然,这种现状应该维持不了多久了。眼下已经在狱中等着发落的齐威公,不出意外就会成为第一个祭刀的倒霉蛋了。 宋如晦虽然人耿直,但是读了那么多年书,也不是个傻子。这几日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西夷和犬戎当下这么乱,齐国又处在边境,朝廷需要他爹亲自出马去稳定时局,所以肯定是留得命在了。至于削藩,这件事从宋如晦还在学堂听学的时候,夫子就很隐晦的跟他们提过不止一次。 齐威公也惯是个窝囊的,他们宋家从跟着始皇帝开疆扩土那天,就向来是指哪打哪。到了齐威公这一代,也没有什么长进。当然,齐威公本人倒是嘴硬,坚称这是因为自己有了妻儿所以有了挂碍,这才畏手畏脚的。可是《质子令》颁布后,齐国世子宋如晦也确实是第一个带着小包袱入京的。 其实硬说起来,齐威公当真是个老实人,不党不群,不义之财不取,忠君爱国的戍守边关一辈子。只是可说来可悲,当今这局势,最先被推出去的,也只能是他们这些没什么心眼的老实人。 说来说去,对于削藩这件事,宋如晦勉强也算是早有准备。只是宋如晦担心,他娘就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了。 孤儿寡母守在边疆,外面就是杀人如麻的豺狼,丈夫和儿子又都不在身边,她怕是没几个囫囵觉能睡的。且君夫人的那个脾气,宋如晦最清楚不过了,一慌起来耳根子就软,谁的话她都敢信,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那才真是麻烦大了。 所以宋如晦只想赶紧让朝廷把这案子理一个结果出来,让他爹快点回去。为了这事,宋如晦平生第一次捧着一腔赤诚去学习怎么溜须拍马。 可他只是一个刚入仕半年的从九品法直,纵使是抓耳挠腮的把京中所有权贵都扒拉了一遍,可到头来却发现,能够得上的,居然只有这个仅有数面之缘,且曾经还被他看不过眼的燕文公。 于是宋如晦只能尴尬的备着礼上门求见,并且努力地学习如何拍马屁。可你让宋如晦做学问还行,在阿谀奉承这件事上,宋大人实在是天资平平……又或者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 为了‘巴结’庄引鹤,他特意淘来了一个埙——当然这玩物丧志的东西也是宋如晦现学的,只因为他听说,燕文公的娘就吹得一手好埙。 只给了这几天的时间,自然不能指望宋如晦吹个高山流水出来,但是这首因为速成,所以被吹得破音走调还错了谱子的《离人愁》,硬是因为有那么几分故人之姿,把庄引鹤给吹伤感了。 很少有人知道,庄引鹤这么多年其实连爹娘的尸骨都不曾见过。 于是因为身体不好,向来喝酒都很有度的庄引鹤,破天荒的跟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喝了个酩酊大醉,俩人带着各自的愁绪,抱头痛哭到半夜。 温慈墨回来后,黑着脸把燕文公弄到了床上,至于也喝大了的宋如晦,尽管小公子本人是非常希望就这么把他扔在这冻一夜的,但是理智和仅存的一点善良,还是让他锁着眉头吩咐下人把宋如晦也拖下去了。 当然,很快,温慈墨就开始后悔,自己居然会把善意施舍给宋如晦这么个玩意。 这一切的根源自然还在庄引鹤身上,他因为喝了太多酒,后半夜突然就这么烧起来了。【`xs.c`o`m 网】 18、第 18 章 民间多有忌讳,若是有些不想去的应酬,也大都是找一些不痛不痒的托辞作为借口,不会直接咒到父母高堂和自己身上去。庄引鹤倒是也想讲究,可是他父母早亡,自己身边也多得是眼线,没办法了,躲懒的借口就只能往自己身上推。许是他前几日指天画地的装病装的太像,一语成谶的真把自己给咒倒在了病床上。 可怜的哑巴夜深露重的被喊了过来,他白天被温慈墨拎着脖领子一通好骂,晚上又被庄引鹤折腾的睡也睡不着,晕头转向的想起来了书里说的“侯门一入深似海”,哑巴的浆糊脑袋顿时深以为然,这深宅大院,可不就是他的苦海。 哑巴给庄引鹤号了脉,却没给开药。燕文公这么多年下来,体内积攒的余毒不少,脏器本就较常人更为虚弱。这次之所以烧起来,就是因为他的破烂身子负荷不了这么多的琼浆玉液,五脏六腑点灯熬油得跟满肚子黄汤大战了一晚上,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的缴械投降了。 这时候再喂一碗药逼下去,难说是治病还是催命。 所以哑巴只是拿了针,在庄引鹤的少商穴和商阳穴上扎了两下放血,然后秉持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原则,扭头就回去睡觉了。 温慈墨对医术的理解说难听点连皮毛都够不上,可哑巴说的他听懂了,一想到他家先生还要熬过不知道多少年这种日子,温慈墨的心口就丝丝拉拉的疼。觉自然是睡不下去了,于是他要了一盆温水进来,把帕子沾湿了,慢慢的擦着庄引鹤瘦弱滚烫的关节。 庄引鹤烧的厉害,仍是无知无觉得昏着。 当温慈墨擦到腘窝地时候,不可避免的又看见了庄引鹤脚踝上的伤疤。丑陋肿胀的伤疤咬在庄引鹤细瘦的脚踝上,看起来分外可怖。纵使知道已经是经年顽疾,温慈墨看着那灰白色的瘢痕,还是忍不住轻轻吹了吹。 温慈墨此时突然有了一个极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自己能把先生带走就好了。 随便去哪,至少不用这么日日服毒了,想来他的身体便也能好不少。至于那两条病腿,治不好就算了,也用不着轮椅,自己去哪都抱着先生就行了。先生若是饿了,他就伺候先生吃饭。若是渴了,他就喂先生喝水。若是烦了……若是烦了呢? 温慈墨黑如点漆的眸子只是死死地盯住庄引鹤的脚踝,在昏黄的烛光下,那两条狰狞的伤疤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摇曳着,蠕动着,也死死地盯着温慈墨,势要等到一个答案。 庄引鹤对于温慈墨来说到底是什么呢?温慈墨也不知道。 他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燕文公,也就是一面之缘罢了,可就是那一面,让自小长在掖庭的温慈墨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善意。这善意跟二十六给他的不同,没有血缘的捆绑。跟掖庭里那些宫人们施舍给他的也不一样,燕文公的善意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 温慈墨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于是就连皮带骨的把人刻画在了心里,每次熬不过去的时候,他就闭起眼睛看一看被他藏起来的燕文公。一来二去的,就这么看了四年。说长确实不长,但是你说他短吧,却将近占了温慈墨短暂一生中的三分之一。 就这么日久天长的望着,温慈墨居然就理所当然的觉得,庄引鹤是他的东西,自己每次回头望的时候,庄引鹤就应该一直呆在那里。 温慈墨眯了眯眼,想清楚了,若是有一天庄引鹤烦了,他也不打算放走他的先生。 庄引鹤这会体温下去一些了,他灌了太多黄汤,这会才觉出渴来。于是半睡半醒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想撑着坐起来,却被温慈墨接住,然后温柔却又强势的攥到了自己手心里:“怎么了先生?” “水……” 因为高烧,粗粝沙哑的声音里掺杂了不少柔软含混的尾音,像是在撒娇。 温慈墨倒了一杯水过来,庄引鹤伸手想去接,却仍旧被避开了。 温慈墨端着杯子坐在床边,把庄引鹤扶起来后,拢在了他略显单薄的怀里。温慈墨的右手压着乌发环过庄引鹤细瘦的腰肢,然后不动声色的扣住了燕文公放在身前被子上的手腕。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用蛇尾心满意足的环住了自己的猎物。 虽然庄引鹤的世界此时还在天旋地转,但仍旧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他烧得浑身脱力,自然没挣开,便索性把头靠在身后之人的肩上,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汗湿的碎发严丝合缝的团在温慈墨的颈窝里,仿佛它们生来就应该呆在这,有点凉。 相似的触感让温慈墨突然想起来,掖庭的那些管事也给他起了诨名。他们叫他,焦尾。 这是一种剧毒的蛇,但偏偏跟无毒的翠青蛇长得非常相似,唯有尾巴不同,这种毒蛇的尾巴尖是焦黄色的。民间有传言,说这种蛇靠近猎物时,总是会把焦黄的尾巴尖藏起来,伪装成无毒的翠青蛇,等猎物发现不对时,已经逃不掉了。 掖庭里的回忆就像是一根刺在温慈墨脑子里地钢针,猛地把他戳清醒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小心地把喝完水又昏睡过去的庄引鹤放平,掖好被子后,温慈墨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庄引鹤的颈窝,体温倒是没那么高了,可是跳动的脉搏和温热的肌肤,好悬又把温慈墨拽到刚刚那种走火入魔的状态里去。 温慈墨轻咬了一下舌尖,站起身,在床边盯着燕文公愣了一会,随后给了自己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脸上的刺痛让他迅速回神,温慈墨阴沉的脸色配着他犹带伤痕的面颊,在深沉的夜色中有点可怖。 温慈墨没心思睡觉了,他把床帐放下后,独自坐在外间的桌前,仍旧是不错眼地盯着庄引鹤床前的屏风,左手拇指则轻轻摩挲着刚刚庄引鹤喝过水的杯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这一切,烧的七荤八素的庄引鹤全都不知道。 次日早上,货真价实病了一场的燕文公,起的比鸡都早,不等林远来叫,就身残志坚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酸软的身子宣布道,他今日要去上朝。 林远第一个不同意,要不是身子骨不允许,这位估计已经被气得蹦到房梁上了。林叔上了年纪后精神短了不少,所以昨夜温慈墨做主,没通知他庄引鹤病了,以至于林远今早上看见个病歪歪的庄引鹤,鼻子都气歪了。见人不知道怜惜自己的身子,还闹着要去上朝,了解燕文公身体情况的林远自然不可能放人出去。 哑巴也抽空过来看了一眼,见庄引鹤已经退烧了,于是大手一挥,表示燕文公现在只要不是打算效仿他爹提刀上战场砍蛮人,那就都问题不大,随后又出门伺候他的药园子去了。 屋里还没表态的就只剩下温慈墨了,林远期冀地看着他,温慈墨咳了一声,问:“林叔,先生的朝服放哪了?” 孤军奋战的林叔还是不愿意放弃,试图再争取一下,可温慈墨却说:“前一段先生一直谋划的事情,想来今日早朝便都会有个结果了。我们前前后后费了那么多功夫,就差临门一脚了林叔。” 林远听罢,叹了一口气,饶是他再不愿意,也得承认温慈墨说得对:“朝服在最东边那个柜子里。” 庄引鹤身上不爽利,嗓子也哑了,便一直没搭腔,只是噙着笑听着温慈墨为他辩解,心里舒坦得很。 温慈墨取了朝服过来帮庄引鹤穿上,跪下正整理腰带的时候,被燕文公钳着下颌把脸抬了起来,那人皱着眉看他:“脸上是怎么回事?” 时间毕竟久了,已经看不出伤口是怎么来的了,只能瞧见脸上一片红肿。温慈墨挨打挨多了,自然深谙此道,便把受伤的右脸顺势放到温慈墨的掌心蹭了蹭,随后避实就虚地陈述了一个事实:“昨天跟着祁大哥学东西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伤是在祁顺那折腾出来的。庄引鹤知道习武难免受伤,也不好说什么,只皱着眉让他去跟哑巴讨点药来,温慈墨低声应了。 - 燕文公早上起床的时候,确实是带着满腔赤诚,自愿自主的想来参加这次朝会的。可满朝文武七嘴八舌的吵作一团,把庄引鹤本就晕乎的脑仁搅和的更疼了,以至于亲手下了这盘大棋的燕文公有一瞬间甚至大逆不道的觉得,要不然干脆让犬戎打进来算了,直接把京城扬了,也省的这群人在这吵来吵去。 庄引鹤靠在轮椅上,被烦得不行,烟枪也不在身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阖眼由着他们唇枪舌战。 “边关如今烽烟四起,外敌也虎视眈眈。可大周承平日久,以至于一出事端,四境之内人心不稳。任由其发展下去,恐生事端!朝廷既然每年都从诸侯国收取岁供,理应为诸侯国提供庇护。依臣的愚见,眼下扩军是唯一的出路。” 庄引鹤阖眼听着,略点了点头,杜大人是保皇党的老臣了,为了加强皇帝手里名存实亡的军权,他也确实是尽心尽力。 “杜大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好生轻巧!七年前的那一仗把大周打的直到今日都还没缓过来,别说扩军了,就是眼下的这点常备军,都面临着无将可用的局面。若是还要扩军,恕臣愚钝,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领兵打仗。还让年逾花甲的梅老将军去吗?他老人家去年冬天从马上跌下来,右脚到现在都还跛着,难不成还让他去上阵杀敌?依我看,让诸侯国各自扩军备战才是正解。” 庄引鹤听到这险些没直接笑出声来,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以大周如今积贫积弱的局面,让诸侯国拥兵自重无异于找死。可这些人为了狗屁党争,什么是非对错一概都不论了,只要是敌对阵营给出的建议,就一律驳斥,为此甚至不惜往大周的命脉上捅刀子。如此种种,像是生怕大周还能多活几年似的。 保皇党一派又换了个人出来打擂台:“荒谬!眼下这个时局还让诸侯国扩军才是放虎归山!兵权必须得牢牢握在朝廷手里才行,扩军就是当前的最优解!” 世家这边也换了一个说法:“好大的口气,扩军不要银子吗?你来捐吗?就算是朝廷拿的出这笔钱,扩军是这几日就能扩出来的吗!?边关的贼子能等你到那个时候吗?” “银子没了你去问户部要,退一万步讲,等真到了毁家纾难的时候,老朽别说银子了,命都搭得进去!你大可不必在这里含沙射影!边关的诸侯国也不都是酒囊饭袋,怎么听刘大人的意思,他们一时二刻就要投降啊?莫不是刘大人与外敌勾结,拿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报?”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拟个章程,捐钱就从齐大人开始!” 萧砚舟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吵吵,又看见眯着眼假寐的庄引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朕闭嘴!” 刚刚闹如菜市口的朝堂这才安生了片刻,乾元帝的耳边却仍旧嗡嗡作响。他揉着额角,视线在下面寻索了半刻,最终定在了庄引鹤身上。 “燕文公,朕十年八辈子都没见过你了,怎么你来上朝就是为了睡觉吗?”年轻的帝王透过冕旒望着庄引鹤,声音里带了点与生俱来的威仪,“你的大燕可就在边关。说说吧,打算怎么办?” 燕文公宿醉后的嗓音有点沙哑,但却字字清晰:“回皇上,既然无将可用,要不然干脆让我去西夷吧,我不上战场,就搬出我爹的名头,看看能不能吓死对面的贼子。”【`xs.c`o`m 网】 19、第 19 章 像是这种朝会,要讨论明白什么东西,要抛出什么论调才能把世家的利益最大化,这些都是提前商议好的。什么话应该由谁来说,大致也都有个章程,所以通常情况下,作为世家大族的代表,方修诚并不需要自降身份得跟着众人在这吵吵,但是庄引鹤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还是逼出了方相一句轻斥:“放肆,这是什么地方?” 乾元帝更是直接被气笑了,好在不等他天子一怒,庄引鹤敲着轮椅扶手,又开始他的高谈阔论了,那轻狂散漫的样子,让不少保皇党的老臣都看得牙痒痒:“朝廷不敢打,说白了是无将可用,可他犬戎就敢打吗?杜大人你先别急着骂孤,孤知道奏折上说的是西夷正在屯兵。可西夷十二州那地方我最熟悉了,赤地千里,刮起风来沙子都能当饭吃。那鬼地方,别说人了,就连最能生的兔子,饿的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个崽,要不然我燕文公府如今也不至于是个残废在挑大梁。他西夷连自己的子民都喂不饱,哪有能耐起兵,归根到底,不还是犬戎借了西夷的戏台子,去唱他自己的傀儡戏吗。” 燕文公连自己也揶揄了进去,把正打算指着鼻子骂他的杜大人噎了个吹胡子瞪眼,等庄引鹤欣赏完杜大人那精彩的表情,这才继续道:“诸位真有在这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如派人去西夷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哪位犬戎的皇子为了储君之位,去那串小国微服私访了。他手里拽着西夷的狗链子呢,这有了靠山的狗自然就开始咬人了。” 朝堂上下这回倒是彻底安静了。他们这一屋子的人,有的忙着扩大军权,有的忙着抨击对方的政策,你方唱罢我登场,都被党争这东西迷了眼,死咬着眼前这口肉不撒嘴,以至于根本无暇抬头去看,除了鼠目寸光的这块肉外,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大的隐患被他们忽视了。 萧砚舟端坐在龙椅上听着,却品出了别的东西来,他微微点头,饶有兴趣地继续问:“不知庄爱卿针对目前的局势,有何高见?” “无需扩军,也不用把军权下放给诸侯国。梅老将军确实年事已高,可到底积威尚在,让他带兵去齐国压阵就行。犬戎老实了,西夷自然就安定了。”庄引鹤说完,又想起来了什么,接着补充,“当然,孤带着人去也行,想来我爹当年打出来的伤疤还没彻底长好,犬戎狄子应该也还记得,我大燕的铁骑踩在身上究竟有多疼。” 萧砚舟听完,果然察觉出了一些东西,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乾元帝知道燕文公跟世家沆瀣一气,日日都在琢磨怎么挖他皇权的墙角,以至于如今庄某人的手直接伸到掖庭的内院里去了。可庄引鹤这次说的话,还真有几分意思。燕文公若是想死保世家的利益,就不该让这事轻飘飘的过去,想方设法让皇帝手里的兵权名存实亡才是正事。 可庄引鹤今日的提案若是真能落地,那兵部必然要调用粮草,被封存多年的虎符也势必要再次用来调兵遣将。 虽说明面上来看,燕文公左右逢源,谁都没得罪,可实际上却是无形中加强了皇权对部队的把持力度。 萧砚舟从这里面品出了帮理不帮亲的意思,这搁在平常自然合理,可如今为了这兵权,两党都快打起来了,他这时候提出这个折中的策略来,是已经跟方相离心了,还是说有意跟自己示好呢? 方修诚皱着眉听完这一切,他确实没料到庄引鹤会来这么一出,但是说实话,方修诚个人也赞成这个方法。 世家躺在功劳簿上久了,政治素养已经退化到不知何种田地了,居然连任由诸侯国扩军这种饮鸩止渴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方修诚虽然是明面上的话事人,可到底被世家所裹挟,很多事情世家若是不点头,他还真不好往朝堂上提。 所以纵使他也想到这一层了,但是在这种乱局下削弱军权,显然比纵容诸侯国扩军复杂多了。方修诚很明白世家的德性,他们坐享其成惯了,当今掌权的全是好逸恶劳之徒,自然懒得为了顾全大局去思虑这么多。而这时候,庄引鹤作为一颗不受控的棋子入场,确实能盘活这乱局。 两人此前并未就此事通过气,这回也算是不谋而合了。 方修诚有点欣慰,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终于能独当一面了,论理他当然是该开心的。可是另一方面,被这陌生的失控感一激,他内心也难免生出了一丝丝猜忌。 只不过就当下来说,他身为“相父”的成就感还是盖过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忌惮。 杜大人作为保皇党的老臣,自然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他指着鼻子骂燕文公的次数太多了,一时间竟有些转不过弯来,以至于这会连心平气和的说句话都不会了。所以纵使他只是想帮着庄引鹤周全一二,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夹枪带棒的:“说的轻巧,可要是西夷就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呢,我大周的西北岂不是无人值守?” 庄引鹤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这老匹夫怎么还没完了,可他燕文公这张嘴无理还能辩三分,这会既然得了理那就更是不饶人了:“跟朝廷比起来,我大燕那点常备军确实不算多,可那些都是实打实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将士,谁敢看不起他们,必然要吃大亏。况且,虽然我是个残废,可我爹用兵打仗的本事我也多少学了一些,真到了那一日,孤必然第一个坐镇边关戍卫天子,杜大人安心呆在皇城便是,操这个闲心作甚。” 杜大人被这贪生怕死的暗讽气得好悬没有厥过去,为表忠心就差触柱而亡了。 萧砚舟眼看着又要闹起来,连忙喊着退朝,只把燕文公单独留下了。自然,让梅老将军戍边的事情也变成容后再议了。 不过但凡长了脑子的心里便都有数,依照边关如今的德行,这事压不了多久圣旨就会下来。 萧砚舟下了朝先去换衣服了,庄引鹤左右没什么事,就嘱咐身后的小太监推他去烟房看看。 大周现在的乾元帝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做墨。并且显而易见的,他不缺银钱,又仅有这一个癖好,所以事事便都精益求精,一来二去的,这根小小的墨条倒还真让萧砚舟做出了一番名堂。 坊间总说“黄金易得,帝墨难求”。这话倒还真的没什么拍马屁的成分,庄引鹤也有一方御赐的帝墨,五色分明,下墨如油,碰撞有金石之声,当真是好东西。 那小太监在身后絮絮叨叨的介绍,说这个烟房收集的是松烟,是写字用的,旁边那个是油烟,做出来的墨条乌中泛紫,适合画画。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别的,念经似的车轱辘话把庄引鹤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又想起乾元帝的身世来。 萧砚舟不居嫡也不居长,前半拉的人生主打一个不务正业和面善心慈。反正他也不是太子,所以帝王心术索性一概不会,派系斗争更是一窍不通,好在天潢贵胄的帝王家也养得起一个闲云野鹤的皇子,便索性随他去了。 萧砚舟也乐得清闲,日日钻研古籍,倒腾他的墨条,浑身上下一天到晚都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凤子龙孙的样子。 砚池墨香,书舟渡世。他的所作所为,倒是当真配得上他的名字。 他一个与世无争的五皇子,于情于理这个龙椅都轮不到他来坐。可世家们正是看重了他不思进取的特点,背地里不知道下了多少力气,死了多少人,硬是把年纪轻轻的他给扶上了大位。 萧砚舟没有藏拙,他对权势确实不感兴趣,可也没有跟世家预想的那样,彻底当个玩物丧志的傀儡皇帝。萧砚舟到底是圣贤书喂出来的皇子,萧家祖宗万代的基业全压在他肩上,这短短几年时间斗下来,他的处事作风也确实当得起这个乾元帝了,只不过还是心慈。 庄引鹤每每想到这点都不免叹气,帝王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却唯独不能是个心慈的好人。 “朕的烟房怎么样?”萧砚舟换了一身玄色的长袍,虽然只束了一个简单的九龙冠,可还是藏不住久居上位的帝王气,“可惜你身子不好呛不得,要不然朕高低带你进去看看。” “参见陛下。” “免礼,朕不是早就说了吗,你既然不方便就不用拘这些俗礼了。”萧砚舟比庄引鹤大不了多少,俩人勉强算是同龄,许是因为这个,对着燕文公,萧砚舟的话格外多,“这油烟是用桐木烧的,虽然也合用吧,但是依朕看来颜色还是差点意思。朕派人去寻别的木材了,但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 庄引鹤听完,笑了笑接道:“圣上不是已经在推行武举了吗,想来不日就能为军中寻到肱骨之才。” “难啊,”萧砚舟叹了口气,转身往前走,他身侧就是一大片荷花池,眼下只剩下残荷了。好在乾元帝开这个池子也不是为了赏花,他只是需要藕丝来入墨,索性就亲手种了这么大一片,“说是穷文富武,可现在但凡有点家底的,谁愿意让孩子去前线拿命挣军功。纵使开了武举,选上来的也大都是一些莽夫罢了。这要是有朝一日真打起来,朕的大周可怎么办啊?” “若真打起来,劳民伤财是肯定的,可倒也未必全然是件坏事。”庄引鹤被一个小太监推着,跟着萧砚舟一起,沿着池边慢慢的走着,“乱世出英雄,到那时,定然会有人站出来。且圣上有意削藩,眼下的乱局正是个机会。把诸侯们的爵位削一削,再给那些质子升一升职级——反正官职又不能世袭,给多点也无所谓。眼下诸侯们自顾不暇,也没精力为这事上奏朝廷吵架,是个难得的机会。” 萧砚舟听完,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燕文公,面色有点古怪。 乾元帝若真打算削藩,那燕文公的位置他也是迟早要动的,萧砚舟不信庄引鹤没想到这一茬。既然燕文公看的清楚,可还是这么积极上赶着要引颈受戮,萧砚舟就有点看不懂了,于是便有心试探一番:“削藩的事情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议啊。庄爱卿若是得闲,拟个章程递上来吧,朕再仔细看看。” 随后,萧砚舟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嘴:“杜大人是前朝遗老,侍奉了两任皇帝,文死谏是他的职责,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别跟他计较,当个玩笑听听算了。” 庄引鹤闻言,疏阔的笑了,他扭头,不错眼地盯着乾元帝:“皇上,杜大人是玩笑话,我可不是。真到了那一日,我亲自去给陛下守边关,好不好?” 乾元帝略微挑了挑眉,他听懂了,燕文公这是在京为质时间久了,想回家看看了。【`xs.c`o`m 网】 20、第 20 章 大周实行质子令有些年头了,且这政令还是燕文公亲自操刀一手促成的,不仅如此,事成之后,庄引鹤以身为质,顶着燕文公的名头就这么在京都住下了,这一住就是七年。 萧砚舟很清楚,这是庄引鹤在有意表忠心,只不过以前,这个忠心不是表给他这个乾元帝看的。早些年世家独大,皇权一直式微,否则皇家也不至于子嗣凋零,只能让他这个五皇子继承大统。 庄引鹤在那段时间里把自己写成了一份投名状,自然也是给世家看的。 世家大族把持了皇权后不久,燕桓公也死了,这下萧砚舟手里就只剩下一个名存实亡的兵权了。这还不算完,世家又倒头对外,趁着朝廷元气大伤的机会,一册质子令,把周边诸侯国的七寸也捏的死死的。到此为止,贪婪的世家大族环顾四周,觉得四境之内均已收入囊中,这才餍足的鸣金收兵了。 自此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萧砚舟作为曾经被扔在棋盘上摆弄的棋子,自然亲身经历了当年那个世家飞速扩张的时代,所以他很快就意识到,没了外患之后,世家如今掌权的小辈们的政治手腕,比起当年那些老东西来不知道逊色了多少。 皇权毕竟是正统,自己这遭若是能把这早就锈得不成样子的玄铁虎符好好磨一磨,跟世家再起争端的时候,未必就没有碰一碰的实力。 更何况,萧砚舟虽然看起来不务正业,可他继位后也没闲着,开恩科,行武举,虽说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可再过十年会怎么样,那就不好说了。 这事萧砚舟看的清楚,个别世家里那些还没咽气的老家伙,想必也看得清楚。谁都不想鱼死网破,所以党争这事走到最后,本质不过就是一场豪赌,看你押注哪边。 既然如此,那燕文公现在的试探,可能就不仅仅是试探这么简单了。 萧砚舟知道,依照皇权当下的形式,他确实没资本彻底拉拢庄引鹤,让他全心全意地俯首称臣,但是有不少事,乾元帝要是想做,世家也没本事拦着:“朕早些年就同你说过,京城气候合宜,你该让你长姐桑宁郡主来养养身子的。她一个姑娘家,整日被你扔在边关吃沙子,这叫什么事啊。而且边关能有什么好人家,等她来京城,朕让太后做主给她谋个好夫婿,定然不会辱没你燕文公府的门楣。” 言外之意就是,你可以走,但是桑宁郡主要替你留在京中。 有质子令在上面压着,萧砚舟这个要求算不得过分,可他偏偏又打起了桑宁郡主婚事的主意。 京城这些世家大族里,光是数得出的大姓就有五六个,再加上些祖上阔过的小姓,盘根错节的拔出来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而这么多鱼龙混杂的人之所以能沆瀣一气,就是因为联姻。 几代人你婚我嫁的,硬是把原本一盘散沙的勋贵给拽到了一处,甚至很多保皇党的大臣,家族中娶的都有世家女。这错综复杂的纽带虽然说不上有多坚韧,但是却足以让世家大族在面对皇权的倾轧时,无比坚定地站到一起去。 可燕文公作为世家的魁首之一,偏偏是个人尽皆知的断袖,为这不知道绝了多少世家女的念想。 当然,萧砚舟本人对于燕文公的癖好持保留态度,毕竟乾元帝自问,如果庄引鹤真是个留不下子嗣的断袖的话,那燕文公这爵位,自己倒当真能给他留着。反正也没人袭爵,他也乐意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所以庄引鹤究竟是真断袖,还是为了保住这个爵位,刻意减少跟世家的瓜葛,暗中割席,萧砚舟就不清楚了。 说实话,萧砚舟有时候真的很羡慕燕文公,至少他的身边有不少小奴隶陪着解闷。乾元帝后宫里妃子一堆,但也都是世家女,他不敢留下带着世家血脉的子嗣,便只能日日往烟房里钻。虽然也乐在其中,但是每每心中郁结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群三缄其口的老太监,萧砚舟也难免寥落。 他跟庄引鹤既然都留不下子嗣,那桑宁郡主的婚事就尤为重要了。萧砚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世家的联姻网继续扩大,那桑宁郡主就万万不能再嫁到世家里面去。自然,这种明着损害世家利益的事他既然打算做,作为交换,就肯定要给燕文公一些好处。 “燕桓公还在世时,先皇就曾许诺过,若是大燕能拿下西夷十二州,那西夷的土地便直接并入大燕版图,以作嘉奖。”乾元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文公的反应,“先皇金口玉言,他这话,放到朕这边也还是作数的。” 燕文公早料到乾元帝必会许诺什么,但是也着实没想到乾元帝连这个都敢给。若是萧砚舟不打算放他回大燕,那这话庄引鹤也就当个玩笑听听算了。可萧砚舟既然敢放虎归山,那这许诺,就是十成十得赏到燕文公的心坎上了。 庄引鹤很清楚,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世家才开始忌惮燕桓公,也间接促成了他爹的死。可是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能让庄引鹤甘之如饴地走上他爹的老路,不惜押上自己的命也要去赌一把。 大燕的国土其实不算小了,只是田地几乎都被一些地主豪绅把持在手里,唯一没被瓜分的一小块比较肥沃的河道平原,也是因为朝廷有令在先,这地方从今以后只能用来给皇家饲养战马,这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不是个例,放眼整个大周,土地兼并都十分严重。可自古以来,农与田,就是不分家的,那些小民被逼得无地可种,等着他们的,几乎就只剩下饿死这一条路。 西夷十二州的地界纵然赤地千里,算不得什么香饽饽。可庄引鹤若是能拿下这块辽阔的新土地,并且把荒地从法理上分给流民个人,有规划地把农跟田重新绑在一块,那势必就会有更多不想死的穷苦人前往大燕。 西夷纵使荒芜,可是这块土地既然已经是自己的了,那自然会想办法去开垦,为了讨生活,这些流民总有法子找些耐旱且又能填饱肚子的作物种下去。 饿死的人少了,他们才能抽出功夫去叩问些别的东西,大燕若是真能做到这一点,那庄引鹤的所求所图,便都有指望了。 萧砚舟不动声色地看着庄引鹤,又补充了一句:“自然,这件事朕不会同旁人说,爱卿若是需要,朕可以单独拟一个圣旨给你。” 庄引鹤听出来了,乾元帝这就是在用阳谋,逼着自己跟世家离心,可偏偏饼画的太大,自己又拒绝不了。 帝王心术啊……当年那个不显山不漏水的小皇子,终究还是学会了。 燕文公听了萧砚舟一席话,心中大动,但面上却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状若无心地锤着自己那废了的双腿,不咸不淡地敷衍着萧砚舟:“行,我等着有朝一日,给陛下抛头颅洒热血呢。” 见了燕文公有些心不在焉的态度,乾元帝也没生气,种子既然已经种下了,发芽结果都是迟早的事,他自不必心急。 思罢,萧砚舟又来了性质,便兴致勃勃的拉着庄引鹤去参观他正在阴干的墨条去了。 宫内这俩人至少表面看上去一派祥和,可宫外一直等着的温慈墨就有点焦头烂额了。 燕文公去上朝,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进不去的,便只能是把马车停在偏门外候着。温慈墨是个奴隶,主子都不在了自然不可能在马车里等,便跟着别的官员家的奴隶一起,贴墙根跪着。虽是一样的姿势,但略扫一眼,就觉察出区别了。 在一排几乎别无二致的白衣里,有几个奴隶的跪资格外出挑,哪怕是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看,也会立马猜到,这几个奴隶必是出自掖庭。这也是为什么,掖庭从来不给自己的奴隶烙印,因为这群太监们很有自信,掖庭出去的人全是活招牌,就算是什么印记都没有,就单单是行止坐卧的那一套规矩,也能让人立马察觉出不一样来。 有口皆碑的好名声,更让达官贵人对掖庭出来的奴隶趋之若鹜。 温慈墨跪的端正,可他左手边那个奴隶就不是这样了,那人只是随意的跪着,还不知死活地要跟温慈墨搭话:“你眼睛怎么了啊?为什么一直蒙着?” 这多嘴多舌的奴隶要是放在掖庭,早不知道被抽死多少次了。温慈墨蹙了蹙眉,略微往旁边跪了一些,没搭理他。 可谁知那人也是个没眼色的,见状也不恼,居然还极不守规矩地伸手,轻轻拽了拽温慈墨的袖子:“跪着多没意思啊,来说说话吧。” 温慈墨压着火气,低头看着那只正扒拉自己的爪子。 燕文公不差钱,自然不会苛待温慈墨,所以他这身白衣是庄引鹤请了师傅去府上,拿最好的缎子比着他的身量裁出来的。可眼下,被这个没规矩的奴隶一拽,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袖口居然勾丝了。 温慈墨全副心神都挂在宫门口,本来不欲搭理他,可是凝神细看,却无意中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勾到自己的衣服了。 那个奴隶右手的食指根部,和拇指内侧,长了一层薄薄的老茧。茧皮上翻了几根不起眼的倒刺,正是这几根倒刺,轻轻勾住了白衣的广袖。 温慈墨在祁顺手上也见过这种老茧,所以他很清楚,这是刀茧,只有长时间持刀的人,才会在这种位置磨出茧子。 放眼整个周朝,除了庄引鹤这种胆大心也大的人,估计难找出第二个敢让自己枕边人习武的主子了。所以温慈墨很快就意识到,这人跪没跪相并非是因为他不懂规矩,而是因为,他很可能压根就不是个奴隶。 温慈墨压下收起刚刚的不耐,轻声说:“眼睛被主人折腾坏了,见不得强光。” 那奴隶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温慈墨摆出了一副凄苦的笑意来,又往那奴隶身边跪了一些,这才继续问:“你呢?你是谁家的奴隶?” 那奴隶倒是答地利索:“我是跟着方相过来的。” 自称错了,对主子的称呼也错了。 这人绝对不是个奴隶。 因着燕文公身上的毒,温慈墨对方修诚一点好印象都没有。此时心念电转,正思虑这个方相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的时候,前面停着的马车却纷纷骚动了起来。 温慈墨转头去看,这才发现,是有一架马车要入宫门,可偏门口等着自家官老爷下朝的马车把路给堵了,这才有马夫纷纷吆喝着要往旁边挪。 温慈墨正要细看那个马车的形制,冷不丁地眼前一亮。 他蒙在眼上的绸带居然被那个不知死活的奴隶劈手直接拽下来了。【`xs.c`o`m 网】 21、第 21 章 温慈墨的反应很快,他直接闭眼抬手,把月白的广袖挡在了眼前,随后才后知后觉的觉察出愠怒来:“把缎带还给我!” 可哪还有人在,那奴隶此番就好像真的只为了手里这个缎带一般,拿了之后攥在手里就跑。温慈墨还记得燕文公对他的嘱托,戏演全套,此时闭着眼睛,根本没发觉,还是旁边一个另小奴隶看不过去,提醒了他一句。 温慈墨思绪转的飞快,他想不通,天子脚下,一指头摁下去都能碾死几个皇亲国戚,这地界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干嘛非要偷自己这个不值一文的缎带。除非,这人原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他温慈墨连皮带肉都加一块也没什么价值,甚至都不够上称幺一下的,所以说穿了,这些人背后的目标应该还是燕文公。 温慈墨试着推演了一下。 若真是方相的人,想必是他的先生今日又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惹得世家不快了,所以他们大动肝火,决定要好好杀杀燕文公的威风。为此世家特意找了个打手伪装成奴隶,然后潜伏在燕文公下朝时的必经之路上,就只为……偷自己的缎带? 这对吗? 方修诚养的客卿就算是死绝了,也不该想出这么荒唐的手段来。 可还不等温慈墨理出个一二三来,给燕文公驾车的马夫就火急火燎的过来了。事出突然,所以纵然发觉温慈墨的状态不对,他还是只能先压低声音跟温慈墨说:“小公子,车里有位贵人想见你。” 温慈墨深吸了一口气,暂且摁下了心里纷乱的思绪,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袖子也没有放下去:“奴的眼睛见不得光,劳烦大人带我过去吧。” 那车夫闻言,忙应了,托着温慈墨的手臂把人带了起来,等离那群奴隶远些了,他才压低声音给温慈墨补充道:“是方相的夫人苏氏,问最近是谁在伺候主子。” 往日都是林远跟着庄引鹤上朝,可看着燕文公有意历练温慈墨,林远今日就没跟来。车里那位贵人想必与燕文公相熟,此番没看到林远,这才多嘴问了一句。 温慈墨低声道谢,撩开帘子迈步走了上去。 偌大个京城,但凡有点家底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女儿送到那深宫大院里去,苏家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姓,自然也不例外。 苏家另有一个女儿入宫为妃好几年了,但是因为无所出,所以位份不算太高。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入秋后突然就病了,断断续续地折腾一个月了也不见好。乾元帝看着揪心,便特地赏了个恩典,许娘家人进宫来看看。苏白今日这才收拾齐整,打算入宫去见见自己那个阔别多年的妹妹。 她嫁到方家的时候很早,早到彼时还是个青年人的方修诚根本不知道温柔乡是何物,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守在边关吃沙子,并且感觉只有这样,才算是不负此生。 可怜苏白作为新妇,当时还怀着身孕,却一年到头连丈夫的面都见不到几次。两人每每搭腔,他说他的大漠孤烟,她能插上话的,却只有柴米油盐。 所以后来哪怕有了一个孩子,两人的关系也还是相敬如宾。 又或者说,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陌生疏离。 再后来,边关战事吃紧,在犬戎的铁骑威逼得最狠的那一年,她的长子夭折了,而方修诚作为一个驻守边关的父亲,直到过年才返京。可那时等着他的,就只剩下一座小小的坟茔了。 对幼子的失责,和对发妻的愧疚,让方修诚只能把自己日日锁在那边陲。 仿佛只要离得够远,他就听不见苏白夜半的低泣了。 而这一切的转机,都在庄引鹤。 那年十三岁的燕文公独自入京,举目无亲,身体也差,方修诚就经常把他接到方府来照料一二。苏白作为府里的女主人,虽然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却已经被迫先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生疏的母亲。 幼时庄引鹤的性格算不上活泼,过分内敛的性子跟苏白早夭的长子几乎天差地别,但是少年人到底是填补了一部分承欢膝下的空白,冲淡了不少她内心的悲苦。 于是那时已经成熟了不少的方修诚,便总是偷偷躲在窗棂后面,看苏白偶尔绽出的那抹温婉笑意。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摸索着,一点一点承担起了作为一个丈夫早就该撑起的责任。 苏氏跟他的关系,这才慢慢亲近了不少。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纵使燕文公已经是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奸臣了,苏白还是一直惦记着他。今日入宫瞧见了燕文公府的车架,却没找到林远,这才想着喊人上来问问。 她隐约也听了不少关于庄引鹤的传闻,却还是没想到,上来的居然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苏白看着一袭白衣的温慈墨,轻声问:“眼睛是怎么了?” 温慈墨俯身跪地:“回夫人的话,眼睛被主人折腾坏了,见不得强光。” 苏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回身,把她贴身侍女束在腰后的发带解开了。 烟青色的发带长长的垂在苏白的指尖,她微微往前伸了伸手:“你来。” 温慈墨的眼睛仍旧紧闭着,却是规规矩矩的跪到了苏氏身前,一股非常清雅的栀子花香幽幽地飘了过来,不浓烈,却很能舒心。 苏白粗粗得扫了下这孩子的眉眼,随后轻柔的把发带蒙在了他的眼睛上,女人俯身,把多余的部分在温慈墨耳后系好,罢了才问:“好些了吗?” 温慈墨这才睁开了眼,他隔着一片烟青打量着苏白,还不忘退回去叩首回话:“多谢夫人。” 苏白看着温慈墨,蓦的想到,她和方修诚的孩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了。 思及此,她的心尖上难免疼了一下。 可感时伤逝的感情却偏偏碰上了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庄引鹤,于是这杆秤就只能要偏不偏的卡在中间,颤颤巍巍地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苏白看着已经被佩戴妥当的发带,牵强的安慰道:“归宁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秉性不坏,只是少时凄苦,心中难免就有郁卒。你……多担待。” 苏白自己都觉得这话荒唐,眼睛都已经瞎了,还要这孩子怎么担待,于是只能生硬得换了一个话题:“归宁是不是病了?我前几日听府里的下人们说,已经送了药过去,可好些了?” 温慈墨听完,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夫人对方修诚的所作所为并不清楚,以至于连送药这种小事都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想来在府中也是不太管事的,那刚刚那个假奴隶,八成不是她的手笔。 于是温慈墨斟酌了一番后,回道:“主人前几日一直发烧,后面吃了丞相府的药,现下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苏白瞧着温慈墨细瘦的身量,难免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于是便多问了一句,“晨起用过饭了吗?我这备了些糕点。” 温慈墨自从在掖庭被灌了药之后,就彻底长了记性,不再吃外面的东西了。眼下就算是知道这位夫人可能没有恶意,也还是回绝了:“谢夫人赏,可奴还受着罚,主人不让奴吃旁的东西。” 被燕文公带回去的奴隶最后是个什么下场,苏白也大约知道。可奴隶的命本就不值钱,且京城中多的是比燕文公更过分的人,苏白实在是没有立场替庄引鹤去周全什么。但她心里还是不落忍,想了想,仍是吩咐道: “若是有一日,归宁不要你了,你去丞相府寻我。记住了,别找丞相府的人,我身边的贴身侍女叫青黛,你找她。真到了那时,我什么都不会问,只帮你寻一个能安度余生的地方,好不好?” 温慈墨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他在掖庭久了,敏锐如小兽一般,几乎生出一种看人的直觉。所以此刻温慈墨犀利的察觉到,这位夫人对他,大约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 温慈墨知道怎么应付别有用心的试探,也知道怎么回绝虚情假意的奉承,可这种不设防也不带算计的善意,一时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居然连回话都忘了。 苏白看懂了这种无措,心下不免得有些伤感。 青黛跟着苏氏很多年了,自然知道那个孩子的离世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她家夫人心思本就重,为此更是大病一场,几乎没撑过来,自那之后,苏白连打理府中的事情都有些吃力。 方相对苏氏有愧怍,对长子也存了不少亏欠,凡此种种看在眼里也是难受,所以丞相府里里外外连跟那个早夭的孩子有关的东西都没有,就是怕苏氏睹物思人。 可眼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跟那孩子年纪相仿的奴隶来,青黛心疼自己家的夫人,忙想找个由头把人打发了:“夫人,还要进宫呢,可别误了时辰。” 苏白这才回神,她听罢,点了点头,随后用自己随身的帕子包了几块糕点递给温慈墨:“拿着吧,归宁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给你的,想来他便不再罚你了。” 温慈墨捧着一个犹能闻见栀子花香的小包袱站在燕文公府的马车旁,一时间有点呆。 苏白把帘子放下,不再看了,只是吩咐青黛:“今天这件事谁都不要说,全当你什么都没看见。” “奴婢省得,夫人放心。” - 京城中有一个醉仙楼,手艺传了几代人了,还没轮到萧家做皇帝的时候,醉仙楼的招牌就已经在了。 他们家的螃蟹很是一绝,眼下正是吃蟹的时候,这里虽然价贵,但仍是座无虚席。 徐平进来的时候,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里面请啊爷,一个人吗?” 徐平不太喜欢这边热闹吵闹的氛围,但是奈何有求于人,吃饭的地方自然就主随客便了,于是只能皱着眉摇了摇头:“有约。” 说完,抬脚去了二楼的包厢。 他打帘进去,发现人已经吃上了,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正是那个把温慈墨缎带拿走的奴隶。他一掀眼皮看见徐平进来,下巴一抬权当是打过招呼了,手上还在马不停蹄地拆醉蟹:“帮你试过了,那奴隶是真的瞎,大约也不会武功。你是不是不吃生蟹?你要不吃,那我可全都包圆了。” “不吃。”徐平跟他相熟,便也没有拘礼,直接寻了个地方坐下了。京城寸土寸金,饶是徐平算不得穷人,这顿饭也吃得他肉疼,可居然仅仅换来了一个‘大约’的答案,他自然不满意,“为什么是大约?” “害,夫人今日也要进宫。”那人把手上沾到的蟹膏擦了,又去够下一只,“你也知道,主子不愿意让她多操心这些。我瞧见青黛了,怕被她认出来,所以溜得早。你试探这些做什么?他若是身份有问题的话,我可以直接报给主子。” 温慈墨千算万算,怎么都盘不出这件事的逻辑和动机,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过,这遭居然本就是冲着他来的。【`xs.c`o`m 网】 22、第 22 章 燕文公府的防务一直是林远在操心,他出身行伍之间,早些年跟着老公爷征战沙场,若不是受了伤,也不可能就这么大材小用的在侯府做个管家。 得益于那么多年在关外跟蛮人尔虞我诈的经历,他在御下和用人方面都颇有一番自己的心得,纵使是年纪大了精力也短了,可燕文公身边日日接触的下人还是被林远调教的铁板一块。 所以徐平纵使表面上得宠,也还是接触不到庄引鹤身边最要紧的人。要不然他也犯不着为了拉拢温慈墨,把那么要紧的册子都弄丢了。 如今这册子究竟在哪,燕文公到底看了没,徐平一概不知道。 若换成旁人,关系身家性命的把柄就这么丢了,怕不是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可徐平不是一般人,兴许确实是被温慈墨气得不轻,以至于浑身上下的心眼子都被愤怒堵实在了,日常待人亲和友善的徐大人,眼下根本没考虑到事情败露了怎么办,只想着用丞相府的力量除掉这个处处让自己不痛快的奴隶。 可纵使是他想借着方修诚的权势去扯大旗,也总要有个由头。 徐平算来算去,觉得唯一能被用来做文章的,就只有温慈墨的身份了。 这么多年以来,燕文公磋磨人向来都是奔着玩死去的,从没有在玩瞎之后就此收手的先例。更何况在此之后,燕文公也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考量,居然放了权给这个小奴隶,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所以徐平本能地觉得,这个小公子有问题,他这才想试探一番。 为了这事,徐平可没少花心思,谁知最后居然只拿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结果。 如果温慈墨的存在确实能从侧面佐证燕文公包藏的祸心,徐平还能用世家的大手抹掉他,可现下这种情况若是还执意往上报,只能让方相觉得他无能。所以纵然是花了不少银子出了不少力,徐平还是只能打落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吞。 面对着眼前正狼吞虎咽的人,他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不用上报,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此时的徐平自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番自作聪明的操作,让燕文公府先一步地察觉到了世家的目光,从此蛰伏的更加小心了。 - 燕文公被小黄门送出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他抬眼瞧见温慈墨眼睛上罩着的发带,就已经发觉出不对了。果然,等把庄引鹤在马车里安顿好,温慈墨这才蘸了杯中的茶水在小几上写道: “方相已察觉,需断尾求生”。 庄引鹤微微蹙了眉,他知道眼下不便细问,便只能压下思绪,等回去再说。 燕文公府的书房里,温慈墨换回了自己的缎带,趁着这功夫,把事情条理清楚地交代了。 “虽然不清楚方相为什么下这一步棋,但是先生手里的势力也还是先藏一藏吧。”温慈墨拢了一下头发,随后把苏白用帕子包着的糕点放到了桌子上,“暗桩此前是在林叔手底下吗?” 燕文公含糊的应了一声:“唔。” 庄引鹤嘴里跑马习惯了,可到底还是不经常对着一个相信自己的孩子扯谎,所以难得心虚。 暗桩其实一直都在二十六的手底下,一直到二十六病得撑不住了,庄引鹤这才让林远接手。 庄引鹤不欲说这么多,主要是怕小孩又跟上次学武一样自告奋勇。再者,燕文公也没打算把温慈墨拘在府里一辈子,那这种烫手山芋就断不能往他手里塞,要不然日后有心之人若真的想查,种种蛛丝马迹怕是不能完全清理干净。 不过温慈墨说的也没错,随着庄引鹤的狼子野心日渐昭然若揭,世家的目光必然会更加频繁的寻索在燕文公府上头。林远从副官做到管家,一辈子都拴在他们庄家一脉上,暗桩放在他那终究不是办法。 庄引鹤需得找个看上去没什么瓜葛,不会背叛自己,且要命时还能随时舍弃的人。 于是,冷酷无情的庄引鹤盘算了一圈,非常不仗义的想起了自己的那个便宜发小祁顺。祁某人虽然办起事来顾头不顾腚,但是有林叔在旁边盯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若真出了事,燕文公眯了眯眼,麻木不仁的盘算着,那把祁顺扔出去再卖几回也不是不行。 既然已经想好了要坑谁,没心没肺的庄引鹤顿觉一念天地宽,这才留心起被温慈墨搁在桌上的小包袱。 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飘了出来,庄引鹤的神色间带了不少惊喜:“苏氏赏你的吗?里面是什么东西?” “夫人包了几块糕点给我,”温慈墨把帕子掀开,里面摆着六枚四四方方的点心,透亮的外皮上还别具匠心的点了几朵红梅,“我没吃,夫人就让我带回来了。” 庄引鹤看着那熟悉的点心,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的车上还是常备着山楂糕啊。” 燕文公被美食所诱,也懒得端什么架子了,把烟枪一扔,伸手就要去够,温慈墨连忙提醒了一句:“先生,当心有毒。” 可惜某人那话音落得还是没有燕文公的爪子快,就这会功夫,庄引鹤已经抄起山楂糕,下嘴咬了一大口了,他咂摸着那抹熟悉的味道,无所谓的说:“放心,苏氏做不出那种下作事,你也来尝尝。” 说罢,庄引鹤又挑了一个,就着手,直接塞到温慈墨的嘴里了。 庄引鹤没注意,冰凉的指尖碰到了温慈墨的上唇。也不知道是被那陌生的触感激到了,还是单纯得心里有鬼,温慈墨身上有些战栗,以至于几乎没怎么嚼,囫囵吞枣地就把东西咽下去了。 有这会功夫,庄引鹤已经吃完一个了,他没留意到温慈墨的不对劲,只是毫无形象地撑着桌子,准备再够一个过来,转头瞧见温慈墨已经咽了,忙不怀好意地问:“好吃吗?” 温慈墨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品了品,随后微微蹙了蹙眉:“怎么这么酸……” 是酸,燕文公扯着帕子的一角,把剩下的几块全拽到了面前。他玩味地端详着那与儿时几乎别无二致的山楂糕,慢悠悠的想,苏白做出来的山楂糕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放糖啊。 庄引鹤刚入京那会,水土不服,脚上的刚豁开的伤口也没长好,便整日整日地烧,昏昏沉沉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苏白亲自端了粥来喂,也是吃多少吐多少。 她急得不行,吃不下东西,这病别说痊愈了,能不要命都是好的了。 苏白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了,实在是不想再来一次。 她见问太医不管用,就纡尊降贵地去问行脚夫。这些跑商的人经常把边关的玩意运到京城来卖,锦绣堆中长起来的少爷小姐们图新鲜,对此很是买账。 他们天南海北的跑,什么都见过,便有人告诉苏白,燕国本地长了一种非常酸的果子,那边风水不养人,别的作物都活不下来,唯独这种果子,缩在一堆荆棘里长得茂盛。 边关的小孩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就总是采不少这种果子装在口袋里打牙祭,每每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取笑同伴吃了野果后五官都皱在一起的窘态。 为采这东西,各家都划烂不少衣裳,长辈们一度十分头疼。 这果子难采不说,滋味也算不上好,自然没有人千里迢迢地贩往京城。苏白没办法,就只能用山楂代替,一点糖都不放,研究出来了个四不像的山楂糕。 许是这直白的酸涩里真的掺了一点故乡的味道,庄引鹤这次吃后,没再吐出来。 一来二去的,命大的燕文公也算是熬过了最凶险的那段时间,自此算是喜欢上这种奇怪的糕点了。见庄引鹤爱吃,苏白那便总会备一些。 后来,跟不通人事的温慈墨一样,庄引鹤也被不知道哪个嬷嬷给忽悠了,听信了酸儿辣女的谗言,那日在饭桌上,少年老成的燕文公让下人把自己放着没舍得吃的山楂糕,全端给了苏白。 苏氏嫁过来这么久,自从长子夭折后,肚子便一直没了动静,下人们虽不敢明着说,但是里里外外都还是有不少风言风语。 庄引鹤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隐约也知道,再有个孩子这件事,对苏氏来说非常重要。 于是那天庄引鹤当着方修诚的面,让下人把山楂糕送到了苏白的面前,苦心孤诣地劝她多吃些这酸的发涩的山楂糕,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苏白听完,飞红了一张脸,方修诚倒是难得喜笑颜开地笑了出来,连那边关的风沙强加在他身上的苦意都仿佛被冲散了许多。 后来,方修诚倒是有意跟苏白再要一个孩子,可造化弄人,他在战场上受伤后,种种期待也就都成了虚妄。 苏白便只好把满腔的爱意都倾注到了庄引鹤身上,正是这点阴差阳错的温情,撑着燕文公走过了那段父母双亡后的时光。 时光如水过,逐渐崭露头角的庄引鹤忙着弄权,忙着查他父母的死因,也忙着听那老郎中说自己日日都在服毒,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的他就仗着子大避母的玩笑,少去宰相府走动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苏白那居然还常备着他最喜欢吃的山楂糕。 燕文公思绪纷乱,缩在书房里对着那几块点心伤春悲秋,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可朝中的局势却不会因为他的不上心而停滞不前。 一切都跟他预想的差不多,折子压了不到一天,齐威公就因为戍边不利,变成齐威候了。不过天子恩威并施,宋如晦也从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升成了从六品的刑部员外郎。 各个诸侯国看着朝廷的这番动作,也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他们不约而同地整顿起了疏松的边防,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因为守城不利被削了藩的倒霉蛋。虽然知道这把悬而未决的刀,迟早也会寻了别的由头落下来,但是他们还是想往后拖一拖。 毕竟以大周如今的光景,朝廷和诸侯哪个能活的更长久,还真不好说。 关于梅老将军去戍边的事情,世家也只是象征性的拦了拦,没吵几天圣旨就下来了。为此京城统领防务的城防营也是日日警醒,操练的时间都加了不少,就怕梅老将军不坐镇京中后会整出来什么幺蛾子。 在这么多足以让史书都记几笔的大事当中,掖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朝中实在是没掀起什么水花。 楚齐年纪大了,难免病得厉害,江充看着这么个病歪歪的玩意,心里且有得闹腾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江充可是门儿清,这人是当今圣上送过来的,虽然当时说只当他是个寻常奴隶就行,可圣上的人要万一死在掖庭了,江充也着实不好交差。 于是江公公推敲再推敲,还是递了折子准备进宫一趟。【`xs.c`o`m 网】 23、第 23 章 江充在折子上先是讲了当下掖庭时疫的现状和自己的应对措施,又扯了些害怕奴隶青黄不接以至于皇家用不上人的屁话,这才图穷匕见,很隐晦的表示,这次的时疫只怕来的蹊跷,字里行间都在试探皇上有没有往深处查的意思。 江公公大字不识几个,这封折子还是找人代笔的。以他的水平再多也编不出什么好话了,可就算是在这样一封短短的折子里,江充也不忘在犄角旮旯里卖力的歌功颂德,把乾元帝最近颁布的政令吹了个天花乱坠。 然后,江公公就开始数星星盼月亮地等皇上召他进宫。 这折子倒是递上去了,可没过多久就又被发回来了。 乾元帝根本没提面圣的事,只御笔朱批了一个“便宜行事,切忌有伤天和”就结束了,把江充看的直牙疼。 萧砚舟瞧见这封折子了,他差不多也算得出来,放眼整个大周,能有这个闲心天天围着掖庭研究的,也就只有那个离经叛道的燕文公了。 乾元帝确实是不希望楚齐成为世家的助力,但是一来,他既然想让燕文公跟世家离心,那就先得等人翅膀硬了再说。可庄引鹤身为一个没爹没娘顶天立地的小残废,只凭他自己怕是不知道扑腾到猴年马月才能彻底脱离世家的掌控了,萧砚舟只能放权。 另一方面,乾元帝最近也是真的事太多了操心不过来。 齐威候接着圣旨之后,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执掌边防事务了。可为着这事,四境诸侯国表面上是请安,实则是试探的折子上了一大堆,萧砚舟被埋在里头应付得身心俱疲。 圣旨一下,梅老将军也已经走马赴任了。他的小儿子原本是统管京畿城防的,这次作为副将,也跟着他爹一起去了边关。 新接任的大统领有心立威,又恰逢边关战事欲起,他便借着这个由头带着城防营上下一起矫枉过正。超负荷的训练和巡防比平日多了两倍不止,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把手底下的将士们烧了个哀鸿遍野。 这原本也不打紧,但是城防一严,不少世家子想趁着宵禁出去寻花问柳可就不方便了。于是乾元帝好不容易看完那一大堆折子,还得听几个完全外行的老臣们瞎指点城防。 这还不算完,世家的权利这次既然受损,那必然要从旁的地方找补回来,于是后宫又起风浪。 一干朝臣都在说什么乾元帝至今尚无子嗣,恐会动摇国本,然后又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开始试图往萧砚舟的后宫里再塞几个什么莺啊燕啊的了。 乾元帝这边忙的分身乏术,恨不得把这破江山随便找个地方一扔了事,自然没空细看江充那满篇的废话。 “切忌有伤天和”的意思江充懂,毕竟历朝历代爆发时疫,有不少官员图省事,直接就把得了病的贱奴活埋了。 萧砚舟这几个字算是给江充画了一条红线下来,这条最有效率的路江公公算是别想了。 但是“便宜行事”这四个字,里面的门道可就大了。 江充这人既然连私宅里都塞满了金蟾和貔貅,那就注定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于是江充看着这朱批,俩小眼珠子一转,盘算出来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既然京城人人都对掖庭的奴隶趋之若鹜,要不然干脆把这些生了病后半死不活的奴隶卖了算了。 这事说白了就是徇私枉法,所以自然不能放到明面上去说,便只能是先放了风声出去投石问路。 庄引鹤接着信后,心思立马就活络起来了。 燕文公有意探探口风,就自己出面,窜了个局,邀请了几个在中间帮忙牵线搭桥的人。他本来就好这一口,此番作为自然也没人会多想。 只是那些人都在上赶着巴结燕文公这个大主顾,自然没敢让他做东,庄引鹤无可无不可,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一来二去的,到了约定的时候。 那天下午庄引鹤把自己打扮地像个开了屏的大孔雀,什么香囊玉佩的,在腰间叮里咣当的挂了一大堆。因为要去吃饭,烟枪就不方便带了,于是燕文公手里捏着的,变成了一把不知道从哪扒拉出来的折扇。 庄引鹤对镜照了照,很满意自己现在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便打算就这样去赴宴了。 不过很快,燕文公就嘚瑟不起来了,因为温慈墨表示他也要跟着去。 主要是因为庄引鹤有前科,他跟宋如晦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那次,把自己折腾的扎扎实实烧了一夜,直接把温慈墨的心魔都给烧出来了。 这次眼眼瞅着自家先生又要去赴宴,温慈墨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他一个人过去。 况且老谋深算的小公子早就跟林远打探过了,像是这种“不三不四”的宴席,是可以带着奴隶一起去的。 这下庄引鹤是真的有点头疼了,温慈墨前几天要给他揣个崽子的慷慨陈词还言犹在耳,这种乱七八糟的酒局带着一个不通人事的孩子一起去,真的不合适。 可因为燕文公实在是前科累累,以至于这次,就连向来对他俯首帖耳的林远都没跟庄引鹤站在一起,一句“小公子很听话,不该看的绝对不会看,主子带着他也能警醒些”,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把这件事给敲定了。 这倒确实,整个国公府上下再也找不出比温慈墨更听话的了。 于是眼下,反抗无效的庄引鹤只能欲哭无泪的带着温慈墨一起来赴宴了。 那几个中间人做的既然是这种营生,那自然也带了他们各自的私奴。 只是这寻常事搁在燕文公身上,那可就很罕见了。 庄引鹤身边虽然从来不缺奴隶伺候,但是因为每一个都活不长,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奴隶能有幸被他亲自带在身边过。因为这茬,乍一见这个随侍左右的小半瞎,众人都觉得很新鲜,各式各样别有用心的目光几乎把温慈墨戳了个对穿。 可温慈墨两眼一蒙,全当看不见,只专心给庄引鹤试毒,布菜。 燕文公瞧着小孩偷偷的把那玉琼浆换成了菊花茶,抿了个不轻不重的笑,随后“唰”的一声展开了折扇。众人对着温慈墨投去的那些或试探或贪婪的目光,便通通都被挡在了外头,再望过去时,就只能瞧见那洒了金的墨色扇面了。 众人这才纷纷收心,后知后觉地开始聊起正事了。 庄引鹤多得是跟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自然知道,像是这种事,需要敲定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个。 首先是价格,但是这东西是最不需要放在燕文公前面谈的,国公爷的身家在那放着呢,庄引鹤就不可能差钱,所以几人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开口提这一茬。 再然后,就是门路了。 像是这种跟皇家对着干的事情,你说你有渠道,别人也未必会信。所以这饭局最主要的作用,无非是卖家向买家交个实底,让掏钱的人相信,卖家是真有那个本事能把人给弄出来。 这几个中间人既然能替江充办事,自然也都是人精。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原本要掉脑袋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成了“奉旨当差”。燕文公看破不说破,只是合起扇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着自己的手心。 他大概也能明白龙椅上那位的意思了,但是燕文公从小到大被人当枪使都习惯了,左右也不差这一回。更何况,在这种缺兵少将的情况下,萧砚舟用楚齐作饵,让庄引鹤也只能是愿者上钩。 于是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别有用心的视线,庄引鹤不敲了。他把扇子放在一边,端起面前那杯已经被换了的菊花茶,一饮而尽。 瞧见这位爷的动作,那几个中间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心里也都有了谱,知道今天这事算是成了一半了。 江充此番放了风声出去,京城里动心思的人肯定不会少,只是要么家有河东狮,要么就是顾忌着那所谓的清誉,真正能让江大人狠狠敲上一笔的,满打满算也就只有燕文公一个人了。 此番燕文公既然愿意吐口,那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那几位中间人见状,很是松了一口气,于是便都轻轻拍了拍自己带来的私奴。 那几位都不知道跟着跑了多少次这种宴席了,自然也很有眼色,收了信直接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从他们刚刚开始聊正事那会,温慈墨就一直乖巧地窝在燕文公身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温慈墨的手笔,有十几年在掖庭为奴的经历在,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江充的为人,所以对这件事的结果并不多意外。 只是现在那些奴隶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他有点看不懂。于是作为奴隶中的一员,为了不露出马脚,温慈墨本能地就要有样学样。 可谁曾想他才刚打算钻桌子,就被庄引鹤轻扣着发根给拽起来了。 燕文公把扇子“唰”的展开,遮住了自己和温慈墨的脸,确保别人都瞧不见他们在干嘛,这才压低了声音了问:“你干什么!?” 温慈墨听出了自家先生语气里的愠怒和惊慌,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只能是实话实话:“我看别人都这样……” 庄引鹤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更是后悔死了今天把温慈墨带出来。 堂堂一个燕文公有心想骂人,可是滔天的火气在林远和温慈墨身上寻索了半天,到底是不知道从哪发出来,便只能是不情不愿的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化成了一丝带着余烟的灰烬:“你跟他们哪能一样,他们……罢了!” 庄引鹤又气又急,眼下望着温慈墨有些懵懂无措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更加清晰的认识到,楚齐这个良师必须尽快捞出来。 这孩子通透,日日跟着自己这个大佞臣怕是什么好东西都学不到,若没几本圣贤书在上面拘着,可别在他身边浸淫几年后,倒真把温慈墨给教成了一个渣滓败类。 燕文公确实有心让楚齐为自己所用,可是他现在突然想明白了,夫子纵使不愿意给自己出谋划策,养在府里教一教温慈墨也是好的。 庄引鹤自问他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外头的骂名太多他根本懒得细听,死后自有十八层炼狱来论他的功过。可庄引鹤现在只要还活着,纵使是个残废,身上也还戳着老公爷用鞭子亲手抽出来的一把君子骨。 他庄引鹤确实不算是个好人,但他也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毁了别人的大好前程。 人只要借着懵懂的纵容泄了这口气,后面等着的就是无尽深渊了。庄引鹤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 他必须,尽快,给这个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寻一个好老师。 燕文公闭了闭眼,理了理纷乱的思绪,随后一把将温慈墨摁在了自己怀里:“趴好,别说话。” 那把乌木折扇倒是一直举在身前,没再放下去。 刚刚那几人见状,只觉得燕文公对着小奴隶还真是宠得很,不由得玩味的笑了笑。 温慈墨有点呆,他除了挡在眼前的乌木扇骨,什么都看不见。耳边能听到的,也只有庄引鹤那孱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心跳。再加上燕文公养他养的精心,所以哪怕仅仅只是从掖庭出来了这么几天,温慈墨的身量却已经抽长了不少,眼下就这么窝在燕文公怀里,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了,腿脚不管怎么摆都觉得不是个地方。 温慈墨既然跪的难受,眼前也什么都瞧不见,他的先生还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按理来说,他是该不痛快的,但是此时的温慈墨,浑身上下却都充斥着一股不真实的幸福感。 他不知道刚刚庄引鹤因为什么生气,但是他的先生说,他跟别的奴隶不一样。 温慈墨前半生没听过什么好话,一遇着庄引鹤那就更是自私的没边,燕文公嘴里不管蹦出什么陈词滥调,都能被他当做金口玉言的藏起来。 温慈墨断章取义又自欺欺人,一句好端端的话从庄引鹤嘴里说出来,硬是被他掰开了,揉碎了,拼出来一个“你不一样”,这才善罢甘休。 温聋子那点初见端倪的控制欲死咬着这句话,就像是得了猎物的蛇一般,卷着尾巴,心满意足地又缩回它阴湿的洞穴里去了。 那几个人收拾完,见时机尚好,遂提议道:“国公爷既然对小的几个不放心,要不然今夜就先找几个合心意的,验验货吧?”【`xs.c`o`m 网】 24、第 24 章 十六几乎已经记不得自己被拖出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了。 因为感染了时疫,他跟楚齐一起被关到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开间里,那地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俩就像是被扔到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棺材里,跟一群同样也染了病的奴隶们一起,等待着大限将至的那天。 管事的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像是在看活物了,草席都备着呢,只等着他们吹灯拔蜡。 可偏偏有的人把犟这个字刻到了骨子里,越是有人想他死,他就越是要撑着一口气活着。 十六就是这类人中的翘楚。 他自己不想遂了黑白无常的意就算了,还要不知死活的从阎王手里再抢个人回来。 自然不能指望这鬼地方还有煎药的条件,于是十六就把药石揉碎了,抠开楚齐的牙关,把草药渣一点一点给楚齐喂下去。 掖庭的下人每日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进来撒上两遍生石灰,再踢几脚看看有没有哪个死了。若是还能喘气的话,就扔下几个烂窝头。 因为咳得太厉害,十六的眼里满是血丝。他就用这样一双赤红的眼睛死盯着那几个下人,盯出了一身十殿阎罗奈我何的阴仄来。 那几个人对上这样的目光,只觉得起了一身白毛汗,扔下东西就跑,生怕十六记住他们的脸,死了之后再化作厉鬼来找他们索命。 十六就把窝头也捡起来,掰碎了,泡在水里,给昏的不省人事的楚齐硬灌下去。 直到那日有人进来,说要带十六走。 他拼尽浑身力气,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探了探楚齐的鼻息。 见人还没断气,十六居然在这种连他自己都只剩了半口气的情况下,还能扯出一个有些疯癫的笑来。 这场豪赌,是他赢了。 明面上,掖庭自然设的有医官,只是在江公公眼里,奴隶命贱,都是消耗品,病了死了的也无所谓。那名存实亡的医官,每日就只用专注于拍江充的马屁就行了,医术自然是稀松。所以这次时疫,他也只是熬了些淡如茶水的药汤子分给奴隶喝了,估摸着撑死也只能起些心理安慰的作用罢了。 可直到那日出去时,十六才知道他错怪这个医官了。 十六被人摁着灌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汤药,然后又被扔池子里洗去了全身的脏污,等他换好衣服时才发现,那一直压不住的咳嗽,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止住了。虽说喘气时还是连带着肋骨都在疼,但是好歹不是那种要把肺一并咳出来的声嘶力竭了。 他这才知道,那医官不是不会治,只是他们这些奴隶不配。 十六昏昏沉沉的,跟着几个昔日一起挤在大房里的奴隶一起,被带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挨个跪好。 绢布绷成的屏风后,明灭的烛火晃得他眼疼,烹饪好的食物香气传来,胃里一阵翻涌,他却没闻出饿来,只觉得想吐。 他们就像一群病兔子一般缩在一处,隔着屏风,安静的听着别人谈论着他们的未来,就像是货郎手里待价而沽的商品。 “国公爷既然对小的几个不放心,要不然今夜就先找几个合心意的,验验货吧?” 两个侍女过来挪走了屏风,十六这才瞧见了外间坐着的贵人。 他没认出今非昔比的温慈墨,但是温慈墨却认出了瘦骨嶙峋的他。 愣了一瞬后,温慈墨跪直身子,在燕文公耳边说了什么。庄引鹤听罢没什么反应,只是把人揽到了怀里,不轻不重地问:“你们让孤看这些活不长的短命鬼干什么?” “小的不敢欺瞒国公爷,这些都是内院的奴隶。”牵头的那个人笑的满脸谄媚,肥厚的嘴唇包不住他的奉承,露出了焦黄的牙来,“小的知道国公爷心中有顾虑,所以用他们当个敲门砖,求国公爷赏个脸。” 燕文公连个表情都欠奉,只闭嘴专心喝着他的菊花茶。 一时间屋内竟然没人说话了,刚刚搭腔的那人此时被晾在那,笑出来的褶子里都透着尴尬。 温慈墨慢悠悠地把茶满上,跪直了身子,这才开口:“大人,主子燕文公府的门槛纵然不高,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进得来的。” “那很是,小的心里有数。”那人被温慈墨这个奴隶落了面子,也不敢发作,只是继续做小伏低地表示,“这些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罢了,全当个搭头,国公爷要是喜欢直接领回去就行。若是看不上眼,小的那改日还有好的。” 燕文公还是没搭腔,直到他挑挑拣拣地把面前那盘鹿肉扒拉了一遍,这才兴致缺缺的抬头,扫了一眼跪成一团的奴隶。 燕文公的目光不过是在十六身上多停了半刻,那精明的领事立刻就上手去把人提出来了:“这奴隶长得不错,但是最绝的是有一把好嗓子,唱戏能把人骨头都唱酥了,这才被挑到内院来了。” 说完,不等十六跪好,就摩拳擦掌的要让他来上一曲。 十六整理好气息,刚要回话,却被肺里翻上来的血腥气噎了一下,便又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那人被温慈墨落了面子还能忍一忍,被这么个玩意扫了兴,自然是没那么多顾虑,抬脚就要揣,却被燕文公拦住了。 庄引鹤又点了两个奴隶,连带着十六,拢共带走了三个人。 都是温慈墨提前帮他挑好的。 “那两个等明天洗干净了连身契一块送到我府上。”燕文公支着下巴吩咐,“至于这个,今个就随我的马车一并回去吧。” 那几个人牙子自然连连称是。 十六直到被人打包好塞到了马车上,都没认出温慈墨来。 倒也不怪他,温慈墨这几日一直跟着祁顺打基础,每顿饭也都管饱,身形都舒展了几分。再加上十三四岁正是窜个子的时候,短短大半月的时间而已,温慈墨就已经整整比十六高出一个头了。 直到温慈墨喊出那一声“十六”之前,他都没认出眼前这人居然是跟自己患难与共了好几年的阿七。 庄引鹤瞧着眼前老掉牙的患难与共的旧友再相逢的场面,心里居然难得有些烦躁。不过燕文公演戏演惯了,开个扇的功夫,种种不该出现的情绪就已经被他悉数压下去了,除此之外,还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吩咐温慈墨:“哑巴今天应该是宿在京郊了,你一会趁着城门没关,把他喊回来。” 温慈墨低声应了。 哑巴今天早上来请脉的时候,看庄引鹤下午又要出去花天酒地,以为他今夜回不来了,索性就直接宿在他的小药园里了。 偌大的燕文公府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大夫,只是有那个日日下毒的老郎中这个前车之鉴在,别的府医进不去内室的门。 等到了燕文公府,温慈墨先去安置了十六。 府内的眼线如今上上下下都被他亲手料理了一遍,那十六自然就不用因为“娈宠”的名头跟燕文公宿在一处了。温慈墨在内室的后面另寻了个空房间给他,这地方也私密,寻常下人进不来。 至于温慈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都还赖在他家先生榻上不走的这个问题,则被他非常巧妙的忽视掉了。 温慈墨安置妥了十六,又跟门房打了个招呼,这才牵着马走了。 不多一会,林远又抱着那个积了灰的小木箱进来了:“小公子走了。” “嗯,”庄引鹤吹了一下箱子上的浮尘,拿来钥匙开了锁,从那一箱子别无二致的瓦罐里随便挑了一个出来,“药备好了吗?” 燕文公瞧见林远点头,这才摇着轮椅,往十六目前下榻的地方去了。 温慈墨走之前喂十六喝了点稀粥,这才刚在榻上躺下没多久,庄引鹤就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药碗的林管家,没见着阿七。 十六刚要跪,却被燕文公拦住了:“躺着吧,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话音刚落,燕文公就亲自上手,从那陶罐中倒出了一只说不上是什么种类的虫子来。 那玩意凶得很,趴在一堆被他咬死的虫尸上面,振着翅就要叮人,庄引鹤瞅准机会,利索地把它脖子拧了,看那熟练的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那虫子的头被扔在地上,两瓣钳子似的口器还在努力的开合着,墨绿色的大颚泛着金属的光泽,纵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是在试图咬住些什么。 跟寻常虫豸比起来不算小的躯干虽然已经跟头分家了,可那六条带刺的细腿还在不停地踢蹬,肚子尖也在不停地抽动。 十六看着这只被人拧了头却还是不肯乖乖就死的虫子,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自己了。 十六物伤其类,却没转开眼,仍是倔强的盯着,势要看完那既定的结局。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后,一团说不上上液体还是固体的东西,从那虫子的腹尖上流了出来,滴到了下面接着的药碗里。 奶白色的东西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就这么消失在浓黑的药汤子里了。 燕文公先是用旁边搁着的布巾净了手,这才扬了扬下巴:“喝了。” 十六没问那东西是什么,也没本事拒绝,谢了恩后直接端过碗一饮而尽。 庄引鹤跟十六素未谋面,自然也没什么仇。见人听话,也就没跟他端架子,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 “苗疆蛊毒,你这辈子要是敢背叛孤,只怕死得比刚刚那个虫子还利索。温慈墨,哦也就是阿七,既然是他保的你,孤也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把身契给你,自此之后,你不再是个奴隶了,我让你堂堂正正的以人的身份活下去。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你有了一个漫长的余生。作为交换,孤给你两条路。” 十六听到这还没反应过来。 他在掖庭太久了,经年累月被那帮太监磋磨着,卑微的精神烙印早就被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血里。他就像是一只从小都被关在笼子里养的小兽,纵使是笼门开了,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逃出去了。 燕文公大刀阔斧的把笼门踹开,又把他从里面拽了出来。可哪怕已经被卸下了枷锁,十六都没意识到自己可以站起来了。 余生……他居然,从阎王那赌到了自己的余生吗? 燕文公司空见惯,便没管他,仍旧是自顾自的说着:“第一条路,我帮你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许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你日后若是娶妻生子,孤荫蔽你三世。但是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传递些要紧的情报。” “走这条路,你或许可以安度此生。” “第二条路,你这条命孤要了,留在我身边。作为交换,孤再额外许你一个愿望。”燕文公很是慷慨,“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死在掖庭的奴隶不知几何,破草席一卷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可现在,燕文公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他还有别的出路,还有别的,作为人活下去的出路。 十六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会烂在掖庭,或者是烂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认命,却不知道怎么面对黄泉下的父母。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用自己这条烂命,换来一个宝贵的,复仇的机会。 他从来不知道,他这条烂命原来这么值钱。 十六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从床上下来。因为脱力,他最后是摔下来的。可纵使身上疼的要命,十六还是跪端正了,他叩首后,僭越的直视着燕文公,这一次,他没用错自称:“我选第二条路。我有一个人要杀,求主子成全。” 庄引鹤有点惊讶,他略抬了抬眉毛:“想好了?用你这条命换他一条命?” 十六锋芒毕露的笑了:“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了。”【`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