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苦海》 第1章 恨明月 昆仑之巅,琼华台玉阶千层,祥云缭绕。十年一度的仙门论道大会已至尾声,四方来客,各派翘楚,皆汇聚于此,目光灼灼地投向那方圆百丈的白玉论道台。 台上,两道身影交错,剑光如练,灵气激荡。其中一人,身着月白道袍,墨发高束,正是此次大会中声名鹊起的年轻弟子 谢安九。 他的剑法灵动而狠厉,招式看似中正平和,却总在最刁钻的角度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宛如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于对手松懈的瞬间,给予致命一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对阵的蓬莱仙岛大弟子便已汗流浃背,破绽百出。 谢安九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却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手腕轻旋,长剑“鸣泉”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尖点在对方手腕的“阳溪”穴上,分毫不差。 对方吃痛,手中灵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玉台之上。胜负已分。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惊叹。 谢安九收剑入鞘,对着四周拱手作揖,姿态谦逊有礼,那张俊秀温和的脸上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腼腆,仿佛方才那个出手狠辣果决的人并非是他。 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与他温顺外表截然相反的乖张与不驯。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高台之上最尊贵的位置。那里,昆仑掌门与各派宗主并坐,而在掌门身侧,坐着一个慵懒支颐,神情淡漠的男人。 那人一袭玄色暗金纹长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得雌雄莫辨。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凉薄与疏离。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周遭的热闹与喧嚣便仿佛与他隔绝开来,自成一方冷寂天地。 正是他的师叔,孟悯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孟悯琅那双淡漠的凤眼缓缓抬起,隔着遥遥的距离,与谢安九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那眼神里没有什么赞许,也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却让谢安九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他立刻收回目光,将那份伪装得天衣无缝的乖顺又捡了起来,对着台上的裁判长老深深一揖,而后缓步走下论道台。 “谢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以筑基后期的修为,连胜三位金丹初期的对手,我昆仑百年未有此等天才!” 同门的师兄弟们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维着。 谢安九一一笑着应付,脸上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心中却觉得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无意义的吹捧,更不喜欢被人当成珍奇之物围观。 他费尽心机在大会上出尽风头,所求的,不过是能让高台上的那个人,多看他一眼罢了。 终于,掌门宣布论道大会闭幕,各派修士陆续散去。谢安九寻了个由头,摆脱了热情的同门,独自一人走向后山的静思崖。 他知道,孟悯琅素来不喜热闹,大会结束后,十有**会来这里清净片刻。 果不其然,当他踏上静思崖时,那道玄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立于崖边,俯瞰着脚下翻涌的云海。 山风猎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与墨色的长发,身姿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绝。 谢安九放轻了脚步,缓缓走上前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师侄谢安九,拜见悯琅师叔。”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语气里的恭顺挑不出一丝错处。 孟悯琅没有回头,声音比这山巅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风头出尽了,来我这里做什么?是想听我夸你几句,说你为昆仑争光了吗?” 这毫不客气的讥讽让谢安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几乎要贴上孟悯琅的后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亲近。 “师叔,安九只是想让您看到我的努力。安九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一颗赤诚之心捧到了对方面前。 然而,只有谢安九自己知道,这乖顺的面具之下,潜藏着怎样汹涌的,想要将眼前之人拖入尘埃的恶劣**。 孟悯琅终于缓缓转过身来。近在咫尺的距离,让谢安九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凤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漫上了一层冰冷的,了然的笑意。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了谢安九的下巴,指尖的冰凉触感让谢安九的身体微微一颤。 孟悯琅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念头。 他凑近了一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谢安九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是情人间的耳语,内容却淬着剧毒。 “为了我?谢安九,收起你那套惹人发笑的把戏。你这点心思,还不够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孟悯琅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谢安九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此刻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轻蔑。 “你以为赢了几个废物,就能入我的眼了?你的剑法,看似精妙,实则根基虚浮,华而不实。你 藏在那些温顺招式下的杀意,就像是幼兽亮出的爪牙,幼稚又可笑。” 孟悯琅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误地刺入谢安九最隐秘的骄傲里。下颌被钳制的力道并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仰头承受着那双凤眸里倾泻而下的、居高临下的审视。那冰凉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触之处,激起一阵战栗,是羞辱,也是一种病态的刺激。 谢安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精心构筑的完美伪装,在这个男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被轻而易举地撕得粉碎。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算计、他藏得最深的野心,都被对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斥为“幼稚又可笑”。 然而,不过瞬息之间,他眼底那份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阴鸷便被他强行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的委屈与受伤。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蝶翼,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师叔…为何要如此说我?”他开口,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听起来无助又可怜 “我自知天资愚钝,比不上师叔万一。可我……我已是拼尽了全力。若连这样,都入不了您的眼,那安九…安九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生出几分怜惜。可孟悯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中的讥诮之色更深。他仿佛在欣赏一出蹩脚的戏剧,而台上的伶人正卖力地表演着拙劣的悲伤。 “不知如何是好?”孟悯琅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却比寒冰更冷 “那就滚回你的洞府,好好练你的剑,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我摇尾乞怜。” 说完,他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触碰过谢安九下颌的手指。那个动作,优雅而从容,却充满了无声的羞辱。 谢安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刺痛感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垂下头,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与疯狂。他从未被人如此轻贱过。这份屈辱,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孟悯琅擦完手,随手将那方丝帕扔下悬崖,任其被山风卷走,消失在云海之中。他转身,似乎再没有多看谢安九一眼的兴趣,便要举步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谢安九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脆弱与委屈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与偏执。他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孟悯琅的腰。 “师叔!”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孟悯琅的脚步一顿,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到了极点。一股磅礴的灵压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足以将金丹期的修士直接震飞出去。然而,谢安九却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禁锢着他,哪怕被那灵压震得气血翻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也绝不松手。 “我不走!”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脸颊紧紧贴在孟悯琅冰凉的背上 “师叔,您看看我!您好好看看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别人?您既说我剑法不精,那便由您来教我!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肯看我一眼!”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里,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言语却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强硬。这是一种全然的、不计后果的献祭。他将自己所有的尊严、骄傲,连同那颗扭曲的心,一并捧了出来,摊开在孟悯琅的面前,任由他践踏。 孟悯琅垂眸,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双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以及手背上沾染的、从谢安九嘴角滴落的血迹。他没有再试图用灵压震开他,那双淡漠的凤眸中,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饶有兴味的冰冷。 “由我来教你?”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谢安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拜我为师,你可还不够格。做我的剑侍,你这身子骨又太弱。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浪费时间在你身上?” 谢安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他抬起头,隔着衣料,将一个滚烫的吻印在了孟悯琅的后心处,动作虔诚而疯狂。 “凭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他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 “不拘什么身份,剑侍也好,玩物也罢,哪怕是您脚边的一条狗!只要能留在您身边,安九……心甘情愿。” 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吹得崖边的松柏发出阵阵涛响。孟悯琅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身后的少年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宣泄着他那病态的执念。良久,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反手抓住了谢安九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谢安九吃痛,却咬着牙没有出声。孟悯琅拉着他,将他从自己身后拽了出来,扯到面前。他俯下身,俊美无俦的脸庞在谢安九眼前放大,那双凤眸深处,是足以将人溺毙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啊。”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你这么想留在我身边,我便成全你。不过,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拽,将谢安九整个人横抱而起。谢安九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孟悯琅抱着他,一步踏出,身形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静思崖的云海之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山风中缓缓消散。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由我定。谢安九,希望你……不要后悔。”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眼前的景物化作了流动的光影。谢安九被孟悯琅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抱在怀中,身体因为高速的飞行而紧绷。他环着孟悯琅脖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鼻尖萦绕的,是对方身上清冽如雪后寒松的冷香。这香气和他的人一样,冷漠、疏离,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谢安九几乎要沉溺其中。 他将脸埋在孟悯琅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股气息。方才被灵压所伤的内腑依旧隐隐作痛,嘴角还残留着血腥味,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病态的狂喜与满足。他赌赢了。他用最卑劣、最不堪的方式,撕开了孟悯琅那层冷漠的表象,强行在对方的世界里,为自己凿开了一个位置。哪怕这个位置是“玩物”,是“一条狗”,他也甘之如饴。 流光敛去,二人已然落在了昆仑后山深处的一座孤峰之上。这里灵气浓郁,却人迹罕至,一座精致的竹舍掩映在苍翠的竹林之间,清幽而冷寂。正是孟悯琅的居所听雪小筑。 孟悯琅抱着他,径直穿过竹林,一脚踹开了竹舍的门。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可言,进门后便将谢安九随手扔在了冰冷的木质地板上。谢安九猝不及防,后背重重地撞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一道玄色的身影便已欺身而上。孟悯琅单膝跪在他的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狭长的凤眸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探究。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钳制,而是用指腹,缓缓地、带着一丝狎昵的意味,擦去了谢安九嘴角的血迹。 “疼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眼神却冰冷如刀 “这点痛就受不住了?谢安九,这可只是个开始。” 谢安九仰躺在地上,黑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开来,衬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愈发脆弱。他喘息着,胸口因为疼痛而剧烈起伏,眼角泛着生理性的红晕。他看着孟悯琅,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虚弱却极尽挑衅的笑容。 “只要是师叔赐予的,安九……甘之如饴。”他伸出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孟悯琅的衣袖 “师叔,您方才说,我是您的人了。那……您现在是不是该做些,只有对您的人,才会做的事?” 他的眼神大胆而炽热,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挑衅,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恶劣与下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孟悯琅面前。他要的,从来不是怜悯与温柔,而是这个人最极致的占有与摧残。 孟悯琅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寒意更甚,却也染上了一抹奇异的亮色。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谢安九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而危险。 “你倒是……很会讨打。”他低声说着,另一只手却顺着谢安九的衣襟探了进去,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激得谢安九浑身一颤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我便成全你。” 孟悯琅的手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一路下滑,掠过平坦的小腹,最终停在了他的腰带上。谢安九的呼吸陡然一滞,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了。他能感觉到孟悯琅的指尖在腰带的结扣上缓缓摩挲,那不紧不慢的动作,像是在凌迟他的理智,将期待与恐惧都放大到了极致。 “师叔……”谢安九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颤音,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迎合,还是该抗拒。这种完全被掌控的感觉,让他既兴奋又恐慌。 然而,就在谢安九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孟悯琅的动作却猛地一顿。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兴趣,猛地抽回了手,站起身来,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模样。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袍,垂眸看着依旧躺在地上,衣衫半敞、满脸错愕的谢安九,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怎么,很失望?”他轻描淡写地开口,语气中的嘲弄毫不掩饰 “谢安九,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还没那个资格,让我对你产生兴趣。” 说完,他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卷竹简,扔到了谢安九的面前。 “这是《无妄剑诀》,昆仑禁术。我看你根基虚浮,杀意有余而剑意不足,便用这个来磨一磨你的性子。”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给你三个月时间,练至小成。若是做不到,”他微微偏过头,凤眸瞥了过来,那一眼,让谢安九如坠冰窟 “我就亲手废了你的灵根,把你扔去魔渊喂那些低等魔物。**” 竹舍的门被山风吹得“吱呀”作响。孟悯琅说完,便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内室,留给谢安九一个决绝的背影。冰冷的地板上,谢安九缓缓地坐起身,拉拢了自己凌乱的衣襟。他低着头,长发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伸出手,捡起了那卷冰凉的竹简。 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起初是无声的,后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回荡在空旷的竹舍里。原来如此。羞辱、践踏、给予希望又瞬间将其踩碎。这才是孟悯琅。这才是他爱慕的、渴望的、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师叔。 “三个月……小成……”他喃喃自语,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好啊,师叔。安九……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紧紧握着那卷《无妄剑诀》,竹简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剑诀,更是孟悯琅抛给他的一场试炼,一个枷锁。他要么在这场试炼中脱胎换骨,要么,就彻底沦为被碾碎的尘埃。而他谢安九,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谢安九便被彻底禁足在了听雪小筑。这座孤峰仿佛一座华美的牢笼,将他与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开来。孟悯琅说到做到,当真将他视作了最卑微的仆役。每日清晨,天还未亮,谢安九就要起身,为孟悯琅煮水烹茶,打扫竹舍。孟悯琅的要求极为严苛,茶叶要用晨间竹叶尖上凝结的第一滴露水冲泡,水温要分毫不差;竹舍的地板要擦拭得一尘不染,连一根发丝都不能留下。 这些琐事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本不算什么,但孟悯琅却禁止他使用任何术法,一切都必须亲力亲为。谢安九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薄茧,原本白皙的指节也因为常年浸泡在冷水中而变得有些红肿。然而,对于这一切,他都逆来顺受,没有丝毫怨言。他将那份乖顺的面具戴得更加牢固,每日恭敬地伺候着孟悯琅的起居,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童。 而孟悯琅,则将他的顺从视若无睹。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内室静修,偶尔会出现在庭院中,慵懒地靠在竹椅上翻看古籍。他从不主动与谢安九交谈,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谢安九在他眼中,仿佛就是一团空气,一件会动的摆设。这种极致的漠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凌迟着谢安九的心。 除了做杂役,谢安九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修炼那部《无妄剑诀》上。这部剑诀果然不愧是昆仑禁术,剑招诡谲狠厉,每一式都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更可怕的是,修炼此剑诀,需要引煞气入体,以自身经脉为炉,淬炼剑意。这个过程无异于饮鸩止渴,稍有不慎,便会心魔丛生,走火入魔,轻则修为尽毁,重则爆体而亡。 每当夜深人静,谢安九便会独自一人来到竹林间的空地上练剑。冰冷的煞气顺着剑身涌入他的体内,像无数根钢针在经脉中穿刺,那种痛苦足以让心志最坚定的人崩溃。他常常疼得浑身痉挛,冷汗湿透衣背,视线都变得模糊。但他只是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着手中的“鸣泉”,将剑诀中的招式一遍遍地演练,直到力竭倒下。 他知道,孟悯琅一定在看着他。虽然那人从未出现,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审视着他每一次的挣扎与痛苦。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恐惧,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病态的兴奋。他要让他看,看自己是如何在这地狱般的折磨中挣扎求生,又是如何为了他,一步步将自己逼向疯狂的。 “师叔……您在看吗?”在一个煞气攻心,呕出一口鲜血的深夜,他瘫倒在地,却望着竹舍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带着血腥味的、满足的轻笑 “安九……快要坚持不住了呢。您……会心疼吗?” 当然不会。他比谁都清楚,那个男人没有心。 可他偏要问,像一个不知死活的赌徒,用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去赌那虚无缥缈的一丝可能。 时间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流逝,转眼便过去了两个月。谢安九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愈发明亮,亮得骇人。 那双总是伪装着温顺的眼睛里,如今沉淀着一股凝如实质的疯狂剑意。他的修为虽然没有增长,但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 这一日,孟悯琅难得地没有待在内室,而是在庭院的石桌旁自斟自饮。谢安九恭敬地侍立在一旁,为他添酒。 孟悯琅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 “剑练得如何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淡漠。 谢安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回师叔,已初窥门径。” “哦?”孟悯琅挑了挑眉,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那便让我看看,你的‘门径’,究竟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并指为剑,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便毫无征兆地朝着谢安九的胸口刺去。 这一击快如闪电,且蕴含着金丹后期的强大威压,根本不是筑基期的谢安九所能抵挡的。若是被击中,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瞬,谢安九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本能反应。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手中的“鸣泉”便已出鞘,一道同样狠戾、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黑色剑气迎了上去。 《无妄剑诀》第一式“身陷无间”。 两道剑气在空中悍然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鸣。孟悯琅的剑气何其强大,谢安九的黑色剑气瞬间便被击溃。 但就在这短暂的交锋中,谢安九已借力向后疾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饶是如此,那残余的剑气依旧划破了他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月白道袍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他捂着流血的脸颊,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师叔…您这是…要杀了安九吗?”他抬起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笑得乖张而邪气 “若是死在您的手上,安九倒也心甘情愿。” 孟悯琅看着他这副疯魔的样子,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凤眸中,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笑意。 他缓缓走到谢安九面前,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血痕,动作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不错。”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看来,你这只小野狗,总算是被我磨出了一点像样的爪牙。那么,作为奖励……呵” 他顿了顿,俯下身,在谢安九错愕的目光中,将一个冰凉的、带着淡淡酒香的吻,印在了他受伤的脸颊上。 第3章 天地不仁 昆仑水牢,是整个仙门最阴寒可怖的所在。它建于后山万丈冰渊之下,终年不见天日,寒气凝水,水中又豢养着啃食灵力的冰线虫。 被关押于此的,无一不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魔道巨擘或本门叛徒,进来的人,少有能活着出去的。 谢安九就被一条粗重的玄铁锁链穿透了琵琶骨,整个人悬吊在刺骨的寒潭之上,双脚堪堪浸入水中。灵力被封,经脉被锁,他此刻与凡人无异。 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混杂着冰线虫啃噬血肉的细密痛楚,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的身体与意志。伤口无法愈合,鲜血混着碎肉染红了周围的潭水,引来更多的冰线虫。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起初,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来,痛到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眼前反复浮现的,是孟悯琅抱着林疏月时那珍之重之的神情,以及看向自己时那淬了毒的、厌恶至极的眼神。 “你也配?”那三个字,像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最后一点希冀与妄念,碾得粉碎。 他开始发起了高烧,身体时冷时热,嘴里不断地溢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在混沌的幻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听雪小筑,孟悯琅正执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剑诀的口令。那时的阳光很暖,孟悯琅的指尖很凉,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师尊冷”他无意识地喃喃着,蜷缩起身体,试图获取一丝温暖,却只牵扯得琵琶骨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阴暗的水牢里时,一道熟悉的、清冽的冷香,忽然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沉重的石门被打开,一袭玄色身影,逆着微弱的光,缓缓走了进来。 孟悯琅。他终究还是来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凤眸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血丝。 显然,林疏月的状况,让他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他走到潭边,静静地看着被吊在半空、已经不成人形的谢安九,眼神复杂难辨。 “你可知错?”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谢安九艰难地抬起头,高烧让他视线模糊,他费力地聚焦,才看清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了“嗬嗬”的破风声,咳出几口血沫。 “错?”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错在不该痴心妄想。错在碍了师尊和林长老的好事。” “你!”孟悯琅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周身的寒气比这水牢更甚。他猛地伸出手,隔空扼住了谢安九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提了起来。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他咬牙切齿,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问你,疏月的‘同心咒’,是不是你下的?” “同心咒?”谢安九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眼中却尽是茫然与嘲讽 “那是什么东西?孟悯琅,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为了给他定罪,连这种借口都想得出来吗?” “还敢狡辩!”孟悯琅怒极,手上力道加重。同心咒,是一种极其阴毒的上古禁术,中咒者会与施咒者性命相连,施咒者若死,中咒者也绝无生理。 林疏月本就重伤在身,油尽灯枯,如今又中了此咒,性命便彻底悬于一线,被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施咒者牢牢掌控。孟悯琅查遍了所有可能,最终将嫌疑锁定在了谢安九身上。 看着谢安九那双倔强而嘲讽的眼睛,孟悯琅心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他猛地松开手,任由谢安九重新摔回冰冷的潭水里,溅起一片血花。 “好,很好。”他退后一步,声音冷得像冰 “既然你不肯说,那便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对了,忘了告诉你。为了稳住疏月的伤势,我已禀明掌门,三日后,将与他结为道侣,行双修之礼。届时,整个昆仑都会为我们庆贺。” “你不是想看吗?那我就让你好好地看着。” 说完,他拂袖转身,决绝地离去,石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水牢,再次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而悬在水中的谢安九,在听到那句“结为道侣”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他呆呆地看着石门的方向,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比身体的酷刑痛苦千万倍的,是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血,从他嘴角不断涌出,这一次,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心。 道侣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结局。他机关算尽,赔上一切,最终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推向了别人。 “噗—”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谢安九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穿透他琵琶骨的玄铁锁链上,一道微不可见的、诡异的黑色符文,在他昏迷的瞬间,悄然亮了一下,又迅速隐去。 孟悯琅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垮了谢安九最后一道防线。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身体的痛楚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神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要将他撕裂的剧痛。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 在那些短暂的清醒片段里,水牢依旧是那般阴寒死寂。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冰线虫贪婪地啃食着他的血肉,连带着他的灵根,似乎都在这无尽的寒气中慢慢枯萎。他像一具被悬挂的破败木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 昏沉之中,无数幻象纷至沓来。他时而看见自己初入昆仑,那个玄衣的师叔高坐云端,淡漠的一眼,便让他从此万劫不复。时而又看见自己在听雪小筑练剑,孟悯琅就站在不远处,月光洒在他身上,美好得不似真人。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衣角,却只捞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最多的,还是林疏月那张苍白温润的脸。他看见孟悯琅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看见孟悯琅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看见他们穿着大红的喜服,在众人的祝福中,缓缓走向彼此。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骗子”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眼角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很快又被刺骨的寒气冻结成冰 “都是骗子” 他开始拒绝进食。守卫每日送来的辟谷丹和清水,都被他漠然地打翻在地。他似乎是存了心,要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既然得不到,那便彻底毁掉。他要用自己的死,在孟悯琅那颗冷硬的心上,划下最深的一道血痕。他要让他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谢安九的弟子,是如何因他而生,又如何因他而死。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做的、最卑劣也最决绝的报复。 身体的衰败,让他的神魂也变得愈发脆弱。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连守卫的脚步声都无法将他惊醒。他像是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听雪小筑的气氛,也同样凝重到了极点。林疏月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使有孟悯琅不计代价地用自身修为为他续命,也依旧无法阻止他生机的流逝。那诡异的同心咒,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和另一个人的性命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孟悯琅坐在林疏月的床边,看着床上之人日渐憔悴的睡颜,那双总是淡漠的凤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力与焦躁。他派人查遍了所有与谢安九有过接触的人,审问了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同心咒的线索。仿佛这个咒术,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咳咳”床上的林疏月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抓住孟悯琅的手,眼神涣散,气息微弱。 “悯琅”他艰难地开口 “我感觉他快不行了” 孟悯琅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林疏月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同心咒的感应,让林疏月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端那个人的生命状态。而此刻,那股生命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别胡说。”孟悯琅握紧他的手,声音沙哑 “我不会让他死的,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他安抚好林疏月,起身走出卧房。他站在庭院中,望着水牢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原以为,将谢安九关入水牢,用酷刑逼迫,便能让他吐露实情。却没想到,那个孽障的骨头,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硬,宁可用死来对抗。 “来人。”他冷声吩咐道。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水牢。”孟悯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把那个孽障,给我带出来。” 他不能让谢安九死。至少,在解开疏月身上的咒术之前,他绝不能死。 当水牢的石门再次被打开时,谢安九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像一具被遗弃的尸体,安静地悬在那里,了无生气。守卫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将他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放了下来。在抬动他的时候,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他背后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之下,一个复杂的、由无数血色符文组成的咒印,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当谢安九被抬回听雪小筑,重新放在那张他曾躺过的床上时,孟悯琅在看到他背后那个咒印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同心咒的施咒者印记,恰恰相反,这是中咒者的印记! 一个荒谬而可怖的念头,瞬间窜入了他的脑海。他猛地冲进内室,不顾林疏月虚弱的身体,强行掀开了他的衣衫。只见林疏月光洁的背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咒印的痕迹。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如果疏月不是中咒者,那同心咒的另一端究竟是谁?孟悯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疯了一样地冲回外室,一把撕开了谢安九背后的衣物。那个血色的咒印,在他的灵力探查下,清晰地显现出它的全貌正是同心咒! 谢安九,才是那个中了同心咒的人!而施咒者是林疏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林疏月百年前重伤濒死,却一直吊着一口气,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命,与一个年轻、健康的生命体绑在了一起。 他不断地吸取着对方的生机,来为自己续命。而谢安九,就是他选中的那个完美的“祭品” 孟悯琅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少年,又想起内室里那个看似温润无害、实则用心险恶的人,一股滔天的悔恨与怒火,瞬间将他吞噬。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亲手将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4章 镜花水月 真相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狠狠剖开了孟悯琅的心脏。 他看着床上那个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少年,再想到自己这些天对他所做的一切那些羞辱,那些折磨。 那穿透琵琶骨的锁链,那冰冷刺骨的潭水,以及那句最残忍的“你也配”滔天的悔恨与恐慌,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 他错了,错得离谱。他自以为看透一切,却被蒙蔽至此。他将豺狼当作珍宝护在怀中,却将那唯一对自己剖心沥胆的少年,亲手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谢安九身上那狰狞的咒印,和他背后那深可见骨的伤□□织在一起,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愚蠢与残忍。 “噗”一口心血,猛地从孟悯琅口中喷出,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宛如败落的红梅。元婴修士坚若磐石的道心,在这一刻,竟出现了崩裂的痕迹。 “安九”他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谢安九那具冰冷而脆弱的身体。他第一次,感到了名为“恐惧”的情绪。他怕,怕这盏被他亲手吹熄的灯,再也无法点亮。 他猛地回身,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杀意,直冲内室。然而,当他踹开房门时,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床榻上,只留下一张字条和林疏月褪下的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字条上的字迹温润依旧,内容却恶毒无比:“悯琅,多谢你为我寻来这么好的‘药引’。他的灵根与生机,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待我伤愈,定会回来寻你,我的好师弟。” “林!疏!月!”孟悯琅将那字条捏得粉碎,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声震云霄。磅礴的灵压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整座听雪小筑都在这股怒火下剧烈震颤,轰然倒塌了一半。 但他没有时间去追。他转身冲回废墟中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抱起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谢安九,化作一道流光,疯了一般地冲向昆仑掌门所在的玉虚宫。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接下来的日子,对孟悯琅而言,是真正的炼狱。谢安九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同心咒吸走了他近八成的生机与灵根根基,水牢的酷刑又摧毁了他残破的身体。他就像一个精美的,被打碎后又被踩踏过的瓷器,即使昆仑掌门和所有长老合力,用尽了天材地宝,也只能勉强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他始终昏迷不醒,日日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叨着破碎的呓语。 “师尊别不要我” “疼好疼” “我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 每一句无意识的哀求,都像一把刀,在孟悯琅的心上反复切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谢安九的床边,亲自为他擦拭身体,为他梳理凌乱的长发,日夜不休地将自己精纯的本源灵力渡入他体内,试图修补他那近乎枯竭的灵根。他的修为因此肉眼可见地跌落,短短一月,便从元婴中期跌至初期,一头青丝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银白。 他开始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日复一日地在谢安九耳边低语。 “安九,醒过来,好不好?是师尊错了,师尊混蛋” “只要你醒过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打我,骂我,杀了我都可以。” “你的剑,不是还没练好吗?醒过来,师尊继续教你” 然而,无论他如何忏悔,如何哀求,床上的人都毫无反应,只是安静地沉睡着,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对他进行最残忍的报复。 终于,在耗尽了昆仑所有珍藏后,掌门面色凝重地告诉他,谢安九的命虽然保住了,但灵根已毁,仙途断绝,此生再无醒来的可能,将永远是这副活死人的模样。 那一刻,孟悯琅没有哭,也没有怒,他只是平静地,近乎麻木地看着床上的人,然后缓缓地,郑重地对着掌门和所有长老,磕了一个头。 “多谢诸位相助。”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谢安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从今日起,我孟悯琅,自请叛出昆仑。此后山高水远,是生是死,皆与昆仑无关。” 说完,他不顾所有人的震惊与劝阻,抱着谢安九,一步步走出了玉虚宫,走下了那千层玉阶。他要带他走,去寻遍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逆天而行,也要为他重塑仙骨,换回神魂。 他抱着他,走过静思崖,那里曾是他第一次撕开谢安九的伪装。他抱着他,走过论道台,那里曾是少年意气风发,只为求他一瞥。每一处风景,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的神魂。 从此,修真界少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元婴长老,多了一个抱着沉睡的少年,四处寻医问药的白发散修。 他将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怀中的少年。他会每日为他擦拭身体,会对着他讲述两人在昆仑的点点滴滴,会像哄孩子一样,在他耳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他希望,这些声音,能穿透无边的黑暗,唤醒他沉睡的爱人。 时光荏苒,十年一晃而过。孟悯琅的修为早已跌落谷底,满头青丝化作了如雪白发,那可惜仙人不会老不会死。他抱着谢安九,来到了一处凡人的小镇,寻了一间茅屋,住了下来。他似乎是放弃了,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为谢安九擦拭完身体,坐在床边,执起他那只依旧消瘦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十年了,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安九”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 “我快要撑不住了。你若再不醒来,我便陪你一起去了,好不好?” 他将脸埋在谢安九的掌心,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滴落在冰凉的手背上。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那只他握了十年的,从未有过任何反应的手指,轻轻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微不可察的动静,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在孟悯琅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安九那只依旧苍白的手,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绝望中产生的幻象。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冲破喉咙。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孟悯琅几乎要以为那只是幻觉时,谢安九那纤长的,沉寂了十年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缕模糊的光线,刺入那双尘封已久的眼眸。谢安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干涩的呻吟。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总是盛满了乖张与算计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茫然与空洞,像初生的婴孩,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安九”孟悯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谢安九的脸,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语无伦次,眼中的狂喜与泪水交织,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十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然而,这份喜悦,在对上谢安九视线的瞬间,便凝固了。谢安九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面容憔悴却难掩深刻轮廓的陌生男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缓缓地浮现出一种本能的,小动物般的畏惧与警惕。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疏离,仿佛在看一个危险的,不知名的生物。 你是谁?这三个字,像三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孟悯琅的心脏。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所有的狂喜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刺骨的冰寒。 他忘了。他竟然什么都忘了。忘了那些痴缠的爱恋,忘了那些刻骨的恨意,也忘了他孟悯琅,这个曾被他刻在骨血里,融入神魂中的名字。十年追寻,十年忏悔,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冰冷的“你是谁”。 “我”孟悯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该如何介绍自己? 是那个将他打入地狱的师尊?还是那个害他灵根尽毁的仇人? 他看着谢安九那双清澈却充满恐惧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别怕”他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但那沙哑的嗓音却充满了压抑的痛苦 “我不会伤害你。” 可他的靠近,却让谢安九的反应更加激烈。谢安九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挣扎着想要远离这个让他感到莫名恐惧的男人,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呜咽。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危险的本能排斥。 “别别过来”他哀求着,眼中蓄满了泪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谢安九的恐惧,像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地砸在孟悯琅的心上。他僵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他看着那个自己用半条命换回来的人,此刻却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自己,一股灭顶的绝望与悲凉,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手,退后了两步,与床榻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万千情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我不过去。”他哑声说道 “你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先好好休息。我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就叫我。” 他说完,便像是逃跑一般,狼狈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门外,他背靠着斑驳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他将脸深深地埋在掌心,压抑了十年的痛苦,悔恨与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无声的泪水,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这个曾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元婴长老,此刻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失忆了,也好。忘掉那些痛苦,忘掉那个混账的孟悯琅,重新开始,也好。他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可心脏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他知道,这是上天对他最残忍的惩罚。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将自己视作洪水猛兽,让他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偿还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从那天起,孟悯琅便开始了更为艰难的“赎罪”之路。他不敢再轻易出现在谢安九面前,只是每日将熬好的汤药,清淡的饭食放在门口,然后便远远地躲开。 他会躲在窗外,偷偷地看着谢安九像个孩子一样,笨拙地,一点点地学习着自己吃饭,自己下床走路。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记忆也依旧是一片空白,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畏惧。 而对于孟悯琅,谢安九的恐惧有增无减。他似乎能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压抑的,让他窒息的气息。只要孟悯琅一靠近,他就会浑身僵硬,瑟瑟发抖。 有一次,孟悯琅见他走路不稳,下意识地上前想扶一把,却被他惊恐地一把推开,自己摔倒在地,膝盖都磕出了血。 “别碰我!”他哭喊着,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仿佛孟悯琅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孟悯琅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谢安九眼中的惊恐与泪水,看着他膝盖上渗出的鲜血,心如刀绞。 他缓缓地跪了下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低下了自己曾无比高傲的头颅。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沙哑而绝望 “对不起安九都是我的错” 他知道,他和谢安九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是十年沉睡,是一条他用余生也可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日子就在这种小心翼翼的,充满距离感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谢安九的身体在孟悯琅的精心调理下,渐渐恢复了些力气,能独自在院子里走动了。他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心智也如孩童般纯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懵懂的好奇。他会对着一只蝴蝶发呆半天,也会因为一朵花的绽放而露出浅浅的笑意。 而孟悯琅,则像一个最虔诚的赎罪者,沉默地守护着他。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元婴长老,而是一个普通的,满头白发的凡人。他为谢安九洗手作羹汤,为他缝补浆洗衣裳,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始终恪守着那道无形的界线,不敢轻易靠近,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痛苦与深情。 仙人的容颜本应不老,但十年心血耗损,十年风霜奔波,早已让孟悯琅的眉宇间染上了沧桑。他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和满头白发,再看看院子里那个虽然苍白,却依旧保留着少年清隽模样的谢安九,心中满是苦涩。他怕自己这副沧桑的模样,会更加引起谢安九的恐惧。 谢安九虽然害怕孟悯琅,却也并非全然无知。他能感觉到,这个沉默的白发男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他做的饭菜很可口,他放在门口的衣服总是干净而温暖,他看自己的眼神,虽然总是躲躲闪闪,但那深处藏着的情感,复杂得让他看不懂,却带着一种让他心悸的悲伤。 一日午后,谢安九在院中的桃树下睡着了。孟悯琅像往常一样,悄悄地走近,想为他盖上一件外衣。他看着少年安静的睡颜,那张脸,是他魂牵梦萦了十年的模样。他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想要轻轻拂去落在谢安九发间的一片桃花瓣。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和他此刻无法抑制的颤抖。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谢安九的刹那,谢安九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对上了孟悯琅来不及收回的,满是痛楚与爱恋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谢安九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恐地躲开,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一种莫名的,酸涩的情绪,从他空荡荡的心底涌了上来。 “你”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哭?” 孟悯琅浑身一震,他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狼狈地别过头,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眼泪,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没什么风大,迷了眼。” 这是一个拙劣到可笑的借口。谢安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孟悯琅震惊的举动。他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孟悯琅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他的手很凉,而孟悯琅的手心,却滚烫得吓人。 “你的手,在抖。”他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后,他抬起那只手,将它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句不知从何而起的诗谣,毫无预兆地闯入谢安九空白的脑海。他不懂其中深意,只是一种本能,一种模糊的,源于神魂深处的渴望。 孟悯琅彻底僵住了。他感受着掌心下那柔软的发丝,感受着谢安九头顶传来的温热体温。他看着少年仰起的小脸,那双眼睛里虽然还有一丝怯意,却多了一分试探与接纳。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道劈开混沌的光,瞬间照亮了他黑暗了十年的世界。 他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又不敢太松,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他将脸埋在谢安九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少年的衣衫,压抑了十年的哽咽与悲鸣,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失控。 “对不起安九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揉碎了无尽的悔恨与爱意。 被他抱在怀里的谢安九,身体起初是僵硬的。这个怀抱充满了悲伤与绝望,却又带着一种让他无比熟悉的,眷恋的温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体的颤抖,能听到他那痛苦到极致的哭声。一种陌生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慢慢化开。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孟悯琅那宽阔而消瘦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濒死的野兽。 “别哭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不怕你了。” 我不怕你了。这五个字,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孟悯琅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凤眸死死地盯着怀里的人,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他看着谢安九那双清澈的,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眼睛,忽然俯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吻上了他的额头。这个吻,不带任何**,只有失而复得的珍重与深入骨髓的爱恋。 “安九,”他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一次,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师尊,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强者。他只是孟悯琅,一个犯过错,正在用余生赎罪的,深爱着谢安九的普通男人。 谢安九并不完全明白“重新开始”这四个字的全部重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那种混杂着狂喜与悲恸的剧烈情感。他看着孟悯琅那双通红的,满是血丝的凤眸,看着里面映出的自己小小的,茫然的倒影,心中那股酸涩的暖流愈发汹涌。他鬼使神差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对孟悯琅而言,无异于天赦。他眼中的光芒瞬间被点燃,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谢安九抱得更紧了一些,力道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一用力便会再次碎裂。 从那天起,茅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冰墙,开始悄然融化。孟悯琅不再躲藏,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谢安九的面前。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却不再躲闪,那份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专注,时时刻刻都追随着谢安九的身影。 而谢安九,也开始笨拙地学着接纳。他不再抗拒孟悯琅的靠近,会安静地坐着,任由孟悯琅为他梳理长发,会接过孟悯琅递来的汤碗,小口小口地喝下。他像一张白纸,孟悯琅便耐心地,一点一滴地,教他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这个,叫桃花。”孟悯琅会摘下一朵花,放在他的掌心,声音沙哑而温柔 “春天开,很香。” “你叫什么名字?”谢安九会仰着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好奇地问。 每当这时,孟悯琅的心都会被狠狠刺痛。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叫阿琅。”他舍弃了那个承载了太多罪孽的姓氏,只留下了一个最简单的称呼 “是照顾你的人。” “阿琅。”谢安九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这个名字,似乎比“孟悯琅”更能让他感到亲近。 他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凡人,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孟悯琅用他那双曾执掌风云的手,为谢安九劈柴,担水,种菜,烹茶,将所有的耐心与温柔,都倾注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之中。这是他欠他的,他要用余生,一点一点地偿还。 随着身体的日渐好转,谢安九空白的脑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零碎的,没有逻辑的片段。他有时会梦见一片苍翠的竹林,和一个玄色的,模糊的背影。有时又会梦见刺骨的寒冷和穿透身体的剧痛,让他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每当这时,孟悯琅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抚着他。谢安九会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直到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将他包裹,他才能重新平静下来。 他越来越依赖“阿琅”。这个白发的男人,是他空白世界里的唯一支点。他会在孟悯琅晚归时,固执地坐在门口等他;他会在孟悯琅咳嗽时,笨拙地学着为他倒上一杯热水。他忘了如何去爱,却用最本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亲近与信赖。 这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谢安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他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呼唤着那个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名字。 “阿琅” 几乎是瞬间,房门被推开,孟悯琅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看到谢安九惊恐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立刻坐到床边,将他连人带被地抱进怀里。 “别怕,我在这里。”他柔声安抚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谢安九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重新睡去。他抬起头,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孟悯琅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白发。 “你是不是很老了?”他用一种孩童般的天真语气问道。 孟悯琅的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握住谢安九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我很老了。” “可是”谢安九皱起了眉,似乎有些困惑 “我感觉你不是这样的。”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些模糊的碎片 “我好像见过你不是这个样子你的头发是黑的。” 这句话,让孟悯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谢安九那双努力思索的眼睛,心中既有期盼,又有恐惧。他怕他想起来,又怕他永远想不起来。 谢安九似乎被自己的话语引动了什么,他头痛欲裂,一些更加清晰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闪现高高的论道台,冰冷的静思崖,还有一把穿透琵琶骨的玄铁锁链。 “啊”他痛苦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安九!”孟悯琅大惊失色,立刻将他抱紧,笨拙地想要为他渡去灵力安抚神魂,却忘了自己早已灵力枯竭。 “别想了,安九,别想了!”他慌乱地吻着他的额头和发顶,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忘了就忘了,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他宁愿谢安九永远都记不起来,宁愿他永远都只是这个心智不全的少年,也不愿他再承受一次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然而,有些记忆,是刻在神魂里的,无法磨灭。谢安九在他怀里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一双泪眼,怔怔地看着孟悯琅,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纯粹,而是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悲伤。 “阿琅”他伸出手,捧住了孟悯琅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憔悴的轮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是不是为我吃了许多苦?” 他没有想起全部,却似乎,记起了一些关于“付出”与“守护”的模糊情感。 孟悯琅再也忍不住,他俯下头,用一个带着咸涩泪水的,珍重无比的吻,堵住了谢安九所有未尽的话语。这个吻,是他迟了十年的忏悔,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第6章 与仙结发授你长生 记忆的回归,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歇斯底里与怨恨。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在孟悯琅十年如一日的赎罪与守护面前,似乎都被时光磨去了最锋利的棱角,只剩下沉淀心底的、复杂而酸涩的眷恋。 谢安九没有再提过往。他只是变得不再像之前那般懵懂天真,眼神里多了几分往日的灵动与狡黠。他会故意在孟悯琅为他束发时,抱怨对方手笨;也会在孟悯琅端来汤药时,皱着眉索要一个“奖励”的吻才肯喝下。他用这种带着一丝刁难的亲昵,来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也像是在惩罚这个曾让他痛不欲生的男人。 而孟悯琅对这一切都甘之如饴。谢安九的每一个小小要求,在他看来都是天赐的恩典。他笨拙地学着如何去爱一个人,学着如何将那份沉重到几乎将他压垮的悔恨,转化为日常点滴的温柔。他的白发没有变黑,修为也未能恢复,但他那双总是盛满痛苦的凤眸,却因为谢安九的回归,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 这日,孟悯琅从镇上回来,带回了两套崭新的、用上好绸缎制成的大红喜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样。他将喜服捧到谢安九面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安九 ”他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谢安九,姿态虔诚得像一个信徒 “我们 成亲,好不好?” 他没有提“道侣”,那是仙家的说法。他只想用最凡俗、最郑重的方式,与眼前这个人结为夫夫,从此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谢安九看着他,又看了看那身刺目的红,沉默了许久。他抚上自己琵琶骨处依旧清晰的疤痕,淡淡地开口。 “孟悯琅,你还记得吗?你也曾要与人成亲,整个昆仑为你们庆贺。”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孟悯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安九,我 ”孟悯琅的声音在发抖,他想解释,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过往的伤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谢安九却忽然笑了。他伸出手,勾起孟悯琅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一丝恶劣的、狡黠的光。 “那一次,我没能亲眼看到,真是遗憾。”他凑近孟悯琅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所以这一次,你要补偿我。我要你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 他要的,不是一句简单的“好”,而是一场盛大到足以覆盖过往所有伤痛的仪式。他要让这个男人,用最郑重的方式,向他,也向天地宣告,他谢安九,是他孟悯琅此生唯一的妻。 孟悯琅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重重地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好 都依你,全都依你!” 婚礼就定在三日后,桃花开得最盛的一天。没有昆仑的仙家宾客,也没有繁复的仙家礼仪。孟悯琅请了镇上最好的媒婆,备下了凡俗世界里最隆重的聘礼,将小小的茅屋张灯结彩,贴满了红色的“囍”字。 成亲那日,谢安九穿上那身大红的喜服,墨发用红色的发带束起,衬得他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他看着铜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恍如隔世。孟悯琅也换上了同样的喜服,满头白发与一身红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没有八抬大轿,孟悯琅亲自背着他,从卧房一步步走到堂前。那段路很短,孟悯琅却走得很慢、很稳,仿佛要用尽一生去丈量。谢安九伏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将脸埋在他的颈窝,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堂前只设了简单的天地牌位。没有证婚人,天地为证。两人并肩而立,在媒婆喜庆的唱喏声中,郑重地三拜。 “一拜天地 ” 他们一同跪下,对着门外的苍茫天地,叩首。感谢天道,让他们在历经磨难之后,还能重逢。 “二拜高堂 ” 他们没有高堂。两人相视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主位,再次叩首。从此,彼此便是对方唯一的亲人。 “夫夫对拜 ” 他们转过身,面对着彼此。孟悯琅看着谢安九那双映着烛火的、亮得惊人的眼睛,缓缓地、郑重地跪下,对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谢安九一惊,想要去扶,却被他按住了手。 这一拜,无关礼节。是孟悯琅,在拜他的神明,拜他的救赎。 谢安九看着他,眼中的泪终于滑落。他也缓缓跪下,对着他,郑重地回了一礼。 “礼成 送入洞房!” 红烛摇曳,洞房花烛。两人相对而坐,喝下了交杯酒。孟悯琅看着烛光下谢安九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安九,”他低声唤道,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以前,是我眼盲心瞎,让你受了太多苦。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余生,加倍补偿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孟悯琅,永不负你。” 谢安九看着他,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唇边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不含一丝阴霾的笑容。他主动凑上前,吻住了孟悯琅的唇。 “师尊,师叔”他含糊地低语,用那个曾经充满了爱恨与禁忌的称呼,作为他们新生的开始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你的余生,可长着呢,要怎么补偿,得让我 好好想想。” 红烛燃尽,一夜**。窗外,桃花灼灼,开满了整个山坡,仿佛在为这对历经劫波的爱人,献上最温柔的祝福。他们的故事,曾始于昆仑之巅的算计与征服,却终将在凡俗的烟火人间里,谱写出最长情的相守。 洞房花烛夜的温存,像是为过去所有的伤痛画上了一个温柔的句点。天光乍亮时,谢安九枕在孟悯琅的手臂上醒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身旁男人安静的睡颜上。满头白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那张曾冷峻如冰的脸上,此刻带着一丝难得的平和与满足。 谢安九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描摹着他深刻的眉眼,抚过他眼下的青影和鬓边的风霜。这个人,曾是他不择手段也想抓住的光,也曾是将他推入深渊的梦魇。而如今,他是自己的夫君。这个认知,让谢安-九的心底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安稳而踏实的暖流。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孟悯琅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凤眸在看到谢安九的瞬间,便立刻漾满了温柔的笑意,不带一丝阴霾。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的慵懒沙哑,听起来格外缱绻 “不再多睡会儿吗?” 谢安九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他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孟悯琅,故意拉长了声音。 “夫君,”他唤道,满意地看到孟悯琅因为这个称呼而瞬间亮起的眼。 “你昨夜可是说了,余生都要补偿我。现在,我就要第一个补偿。” “好。”孟悯琅毫不犹豫地应下,眼中满是宠溺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你,为我束发。”谢安九挑起一缕孟悯琅的白发,缠绕在自己的指尖,与自己的青丝交织在一起 “结发为夫夫,恩爱两不疑。往后余生,你我二人的头发,都只能由对方来束。” 这是一个带着霸道与承诺的要求。他要用这种最日常、最亲密的方式,将两人彻底捆绑在一起,再无分离的可能。 孟悯琅闻言,怔了怔,随即眼眶微微泛红。他郑重地点头,坐起身,拿过床头的木梳和发带,小心翼翼地为谢安九梳理着那头如瀑的青丝。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虔诚。阳光下,白发与青丝交映,构成了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孟悯琅果真将谢安九宠到了骨子里。他承包了所有家务,每日变着花样为他准备餐食,将他养得面色红润,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神采。 而谢安九,也收起了所有的尖刺与算计,他会懒洋洋地靠在院中的桃树下,看着孟悯琅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偶尔开口“指点”几句,言语间满是调侃。 “阿琅,盐放多了。” “孟长老,你切的菜,可没有你当年削我的剑法利落。” 每当这时,孟悯琅总会无奈又宠溺地回头看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改进。他甘愿被他“欺负”,甘愿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些平凡的烟火气,是他求了十年才求回来的珍宝。 然而,平静之下,隐忧仍在。谢安九的灵根虽然被保住,却已是残破不堪,无法再修炼,身体也比常人虚弱许多。而孟悯琅,修为跌落,寿元大损,早已不是那个能与天争命的元婴长老。他们如今,更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凡人。 一日,谢安九在翻看孟悯琅带下山的古籍时,无意中看到了一则关于“同心蛊”的记载。与歹毒的“同心咒”不同,同心蛊乃是上古灵物,需以两人心头血为引,种于灵植之上。 此后,两人便可同享寿元,共担伤病。一人若有所增,另一人亦能受益。 但此法早已失传,且对灵植要求极高。 谢安九拿着那本古籍,找到了正在劈柴的孟悯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书翻到那一页,递到他面前。 孟悯琅看着那上面的记载,瞬间便明白了谢安九的心思。他眉头紧锁,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不行。”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此法太过凶险,我绝不能让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风险?”谢安九笑了,他走到孟悯琅面前,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眼神却异常坚定 “孟悯琅,你满头白发,修为尽失,皆是因我而起。我如今仙途断绝,不过一介凡人之躯,百年之后便是一抔黄土。 难道,你要我先走一步,留你一人在这世间,再受那无边孤寂之苦吗?”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我不要。我要你长命百岁,黑发再生。我也要陪着你,看尽这世间繁华。你欠我的,是一辈子,少一年,一月,一时,一刻,都不算一辈子。” 孟悯琅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心中又痛又软。 他知道,这是谢安九的方式,他用他独有的霸道与深情,来回应自己那份沉重的爱。 最终,孟悯琅还是妥协了。 他们寻遍了附近的山脉,终于在传说的仙人顶上,找到了一株尚在幼苗期的、能承载同心蛊的“相思木”。 月圆之夜,两人换上大红的喜服,来到相思木下。他们并指,同时划破心口,取出三滴殷红的心头血,滴落在相思木的根部。 鲜血融入土壤的瞬间,那株小小的幼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枝散叶,开出了一树灿烂的、宛如红豆的绚烂花朵。 与此同时,一道柔和的红光将两人笼罩。谢安九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涌入自己残破的灵根,滋养着他枯竭的经脉。而孟悯琅,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流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回归,连带着修为的壁垒,都似乎有所松动。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鬓边的一缕白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转为了墨色。 “安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又看向谢安九。 谢安九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比这一树的繁花还要灿烂夺目。 他主动牵起孟悯琅的手,十指紧扣。 “孟长老,”他仰头看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往后,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孟悯琅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才真正做到了生死相依,命脉相连。 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红尘俗世,仙人顶上,相思木下,白发与青丝相依。 曾经的昆仑师叔与师侄,如今的凡尘夫夫,他们用半生惨烈的爱恨,换来了余生最长情的相守。从此,岁月静好,山河无恙,你我同在,便是长生。 第7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同心蛊的缔结,为两人的生命带来了奇妙的共振。孟悯琅的修为开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满头白发也在岁月中逐渐转为青黑参半,最后彻底恢复了墨色。而谢安九,虽然仙途依旧断绝,但身体却不再虚弱,残破的灵根在孟悯琅日益精纯的灵力反哺下,竟也变得坚韧了许多,足以让他像个普通修士一般,拥有悠长的寿命。 他们没有再回昆仑,也没有再去追寻那些仙道虚名。就在这座凡人的小镇上,他们买下了一座带着小小庭院的宅子,过上了真正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孟悯琅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书斋,卖些字画,偶尔也替人写写书信。他那手曾搅动风云的剑,如今只用来雕刻木簪,为谢安九挽发。 谢安九则彻底成了一个“闲人”。他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一张躺椅,在院中的桃树下,看着孟悯琅在书斋里忙碌的身影。他会故意刁难那些前来求字画的富家小姐,也会在孟悯琅为他端来亲手做的糕点时,挑剔地说一句“太甜”,却又在对方转身后,偷偷地翘起嘴角。 他们的生活,平淡得像一碗温水,却又处处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甜蜜。这种安稳,是他们用半生血泪换来的,所以倍感珍惜。 然而,命运似乎总不愿让他们太过安逸。这日,镇上忽然来了一队修士,衣着华贵,气势不凡。为首的,竟是昆仑现任的掌门,以及几位面生的年轻长老。他们径直来到了孟悯琅的书斋前。 “悯琅师叔。”掌门对着正在柜台后看书的孟悯琅,恭敬地行了一礼。 孟悯琅抬起眼,神色淡漠,仿佛在看几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早已不是昆仑的人,这声‘师叔’,不敢当。” 掌门面露苦涩,将一封鎏金的请柬放在了柜台上。 “师叔,魔渊异动,封印松动,百年前重伤魔尊的林疏月 如今已彻底堕入魔道,纠集旧部,不日便要卷土重来。仙门百家,欲在昆仑共商对策,掌门师祖 希望您能回去,主持大局。” “林疏月”三个字,让孟悯琅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而躺在院中假寐的谢安九,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孟悯琅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将那封请柬推了回去。 “仙门存亡,与我何干?”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如今,不过一介凡人,只想守着我的家人,安稳度日。”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院内。只见谢安九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正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掌门等人还想再劝,却被孟悯琅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他们无奈,只得叹息着离去。 待他们走后,谢安九才缓缓踱步进来,拿起那封被退回的请柬,饶有兴味地看了看。 “魔尊林疏月?啧,他倒是 混出头了。”他轻笑一声,将请柬扔回桌上,看向孟悯琅 “怎么?昆仑有难,旧情人有危,你这位曾经的元婴长老,当真能坐得住?”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酸意。 孟悯琅走到他面前,将他拥入怀中,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安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无论是昆仑,还是仙门,都及不上你一根头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意。 “至于林疏月 他欠我们的债,我迟早会亲手讨回来。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为了所谓的仙门大义。” 他只想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不想再卷入任何纷争。 谢安九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他伸出手,环住孟悯琅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 “这可是你说的。”他轻咬了一下孟悯琅的嘴唇,眼神狡黠 “不过嘛,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有人害我险些丧命,若不亲眼看他万劫不复,我心里 总归是不舒坦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芒 “所以,这昆仑,我们不妨 回去看一看。不过,不是为了救世,只是去看一场好戏。” 他想看的,是林疏月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也想让整个昆仑都看看,他们曾经敬仰的悯琅长老,如今是如何只为一个人的喜怒,而将整个仙门的安危视若无物。 这才是谢安九。他的善良与温柔,只会留给孟悯琅一人。 而对于那些曾伤害过他和他爱人的人,他骨子里的那份恶劣与记仇,从未改变。 孟悯琅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神采,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他知道,他的安九,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爱到了骨子里。 “好。”他吻了回去,声音含糊不清 “都依你。我们 去看戏。” 于是,在仙门百家齐聚昆仑,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焦头烂额时,两位不速之客,悄然回到了这座他们阔别已久的山门。他们不是来拯救世界的英雄,只是来看戏的观众。一场关乎整个修真界命运的大戏,而他们,将是决定这场戏最终结局的、最关键的变数。 昆仑山依旧是仙气缭绕,琼楼玉宇,一如当年。只是如今的山门内外,都笼罩着一层凝重的、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各派修士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忧虑之色。孟悯琅和谢安九隐匿了身形,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这座承载了他们太多爱恨痴缠的地方。 他们没有去主峰的议事大殿,而是直接潜入了昆仑的禁地 镇魔塔。孟悯琅知道,林疏月当年虽然重伤,但其堕魔的根源,却与这塔中镇压的某样东西有关。果不其然,当他们深入塔底时,发现原本坚不可摧的封印法阵,核心处竟出现了一道微小的裂痕,正丝丝缕缕地向外逸散着精纯的魔气。 “看来,他当年就已留好了后路。”孟悯琅看着那道裂痕,眼神冰冷。他明白了,林疏月当年假死脱身,又以同心咒续命,为的就是等待这封印减弱的一天,好里应外合,放出塔中被镇压的上古魔物,以此来颠覆整个修真界。 “那我们,是现在就把它修好,做一回救世英雄呢?”谢安九倚在一旁的石柱上,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促狭。 “不急。”孟悯琅的唇边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戏,才刚刚开场。若不让他将所有底牌都亮出来,又怎能让他 输得一败涂地?” 他要的,不是阻止这场浩劫,而是要在这场浩劫中,亲手将林疏月所有的希望与谋划,彻底碾碎。 三日后,魔气冲天,林疏月率领着他纠集的魔道大军,悍然攻上了昆仑。他如今已彻底魔化,一袭黑袍,面容妖异俊美,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仙门百家组成的联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在他绝对的实力面前,却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昆仑主峰之上,血流成河。林疏月悬立于半空,脚下是无数修士的尸体。他看着负隅顽抗的昆仑掌门等人,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我敬爱的师兄们,怎么不见悯琅?”他轻笑着开口,声音传遍整个战场 “莫不是 他还在为那个没用的废物弟子伤心,不敢出来见我?” 他话音刚落,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便从远处破空而来,直指他的面门。林疏月瞳孔一缩,侧身险险避过,那剑气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缓缓地从云端落下,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孟悯琅与谢安九。 “林疏月,”孟悯琅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这张脸,真是让我恶心。” “孟悯琅!”林疏月在看到他的瞬间,眼中迸发出混杂着嫉妒、怨毒与狂喜的复杂光芒 “你终于肯出来了!还有你 ”他的目光转向谢安九,舔了舔嘴唇 “我的好‘药引’,想不到你命这么大,竟然还没死。” 谢安九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却淬满了剧毒。 “托你的福,还活得好好的。”他亲昵地挽住孟悯琅的手臂,挑衅地看着林疏月 “不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我怎么舍得死呢?” “找死!”林疏月被他这副模样彻底激怒,周身魔气暴涨,化作一只巨大的魔爪,朝着两人狠狠抓来。 孟悯琅冷哼一声,将谢安九护在身后,手中“霜寒”剑应声出鞘。他如今的修为虽未完全恢复,但剑意却比当年更加凝练、纯粹。一道冰蓝色的剑幕冲天而起,瞬间便将那魔爪斩得粉碎。 “林疏月,你我之间的账,今日,也该算一算了。”孟悯琅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出现在林疏月面前,两人在空中悍然战作一团。剑光与魔气交织,每一次碰撞,都引得天地震颤。 而谢安九,则好整以暇地落在了昆仑掌门身边,仿佛眼前的惊天大战与他无关。他看着掌门等人,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诸位,想赢吗?” 掌门等人一愣,随即苦笑。他们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赢? “我有办法,能让你们彻底毁掉他的根基。”谢安九慢悠悠地说道 “不过嘛,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们昆仑,对着天下人宣布,孟悯琅与我谢安九,结为道侣,受昆仑庇佑,永世不叛。”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霸道的光 “他为我叛出师门,我便为他,挣回整个昆仑的认可。” 他要的,不仅是复仇的快感,更是要为孟悯琅洗刷掉所有“叛徒”的污名,让他能光明正大地,与自己站在这昆仑之巅。 掌门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天空中那个为了守护他而与魔尊死战的身影,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承诺,谢安九满意地笑了。他将镇魔塔的秘密,以及如何修复并加固封印的方法,全盘托出。原来,林疏月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他将自己的魔魂与塔底的上古魔物相连,源源不断地从中汲取力量。只要众人合力,从内部切断这股力量的源头,林疏月便会瞬间被打回原形。 计划立刻开始实施。昆仑掌门率领着残余的精锐力量,在谢安九的指引下,直奔镇魔塔。而半空中,孟悯琅依旧在与林疏月缠斗。他早已察觉到林疏月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只是用自己的性命,为谢安九和昆仑众人,拖延着最宝贵的时间。 终于,镇魔塔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将笼罩在昆仑上空的魔气都冲散了大半。半空中的林疏月身体猛地一震,口中喷出一大口黑血,气息瞬间萎靡了下去。 “不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上古魔物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结束了。”孟悯琅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全身的灵力都灌注于“霜寒”之中,一剑,干净利落地,刺穿了林疏月的心脏。 林疏月的身体在空中僵住了。他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长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孟悯琅,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孟悯琅 你以为 你赢了吗?”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孟悯琅的手臂 “我死了 你也别想好过 我诅咒你 生生世世,与所爱之人 求而不得 哈哈哈哈 ” 在癫狂的笑声中,他的身体化作点点黑色的魔气,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一代魔尊,就此陨落。 孟悯琅悬立于空中,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剑。他没有理会下方劫后余生的欢呼,只是转身,看向那个正从镇魔塔方向向他飞来的人。谢安九来到他身边,为他拭去脸颊上沾染的血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骄傲。 “辛苦了,我的 大英雄。” 孟悯琅看着他,眼中冰雪消融,只剩下无尽的温柔。他摇了摇头,将他拥入怀中。 “我不是英雄。”他低声说道 “我只是 你的孟悯琅。” 一场浩劫,就此平息。昆仑掌门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履行了他的承诺,宣布恢复孟悯琅的长老之位,并承认谢安九为其唯一的、受昆仑庇佑的道侣。从此,再无人敢非议他们的过往。 然而,在庆功宴上,孟悯琅和谢安九却悄然离去。他们没有留在昆仑,而是回到了那个凡俗的小镇,回到了他们那间小小的书斋。 “真的不当你的悯琅长老了?”谢安九靠在桃树下,懒洋洋地问着正在打扫庭院的孟悯琅。 孟悯琅回头,对他一笑。那笑容,洗尽了所有铅华,只剩下最纯粹的安然。 “昆仑的长老,哪有给你研墨的夫君,来得自在?” 谢安九闻言,也笑了。他站起身,走到孟悯琅身边,从背后抱住了他。 “那便罚你,为我研一辈子的墨。” “好,一辈子。” 阳光正好,桃花依旧。曾经的恩怨情仇,都已化作过眼云烟。往后余生,只有这凡俗人间里的相濡以沫,和说不尽的长情。 第8章 鹊桥[番外] 浩劫过后,昆仑乃至整个修真界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而那座凡俗小镇的书斋,则彻底成了世外桃源。孟悯琅与谢安九的名字,在仙门中已然成为传说,但对他们自己而言,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过着寻常的日子。 只是这日子,偶尔也会有些“不寻常”的波澜。譬如,谢安九最近迷上了凡人的节庆。他从一本杂记上看到,凡间有“七夕”一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是情人间互诉衷肠 ,赠礼定情的好日子。 于是,七夕这日一大早,谢安九便将还在打理书斋的孟悯琅拽到了镇上最热闹的集市。他兴致勃勃,拉着孟悯琅在琳琅满目的货摊间穿梭,一会儿看看巧果,一会儿又摸摸香囊,像个第一次出门游玩的少年。 孟悯琅由着他闹,眼中满是宠溺。他早已习惯了谢安九这些层出不穷的念头,只要他开心,便是让他将这集市买下来,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阿琅,你看这个。”谢安九拿起一对做工精致的同心结,在孟悯琅眼前晃了晃,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书上说,情人间若佩戴此物,便能心意相通,永不分离。” 孟悯琅失笑,伸手将他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掖回耳后。 “我们早已命脉相连,哪里还需要这个?”话虽如此,他还是掏出钱袋,将那对同心结买了下来,亲手将其中一个系在了谢安九的腰间。 谢安九看着腰间那抹鲜艳的红色,满意地翘起了嘴角。他将剩下的那个也系在了孟悯琅的腰带上,还故意打了个复杂的结。 “那不一样。”他理直气壮地说 “这是 仪式感。”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整天,直到华灯初上,才寻了一处临河的酒楼坐下。河上,无数盏承载着心愿的莲花灯随波逐流,汇成一条璀璨的星河。谢安九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盛景,眼中映着点点灯火,竟难得地有了一丝安静恬然的模样。 孟悯琅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一片柔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 ,用上好暖玉雕琢而成的盒子,推到了谢安九面前。 “这是什么?”谢安九好奇地拿起盒子,入手温润,还带着孟悯琅的体温。 “七夕礼物。”孟悯琅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似乎还有些紧张 “打开看看。” 谢安九挑了挑眉,打开了盒子。只见盒中静静地躺着两枚小小的玉戒,样式古朴,上面用精妙的刀法,分别刻着一个“琅”字和一个“九”字。更奇妙的是,两枚戒指似乎有某种感应,正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这不是凡品。这是孟悯琅用自己恢复不久的本命精元,耗费了七七四十九日,亲手炼制的“同心戒”。戴上此戒,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与安危。 谢安九拿起那枚刻着“琅”字的戒指,摩挲着上面温润的刻痕。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没想到,这个一向不解风情的男人,竟会为他准备这样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体现其深沉的爱意。 他抬起头,对孟悯琅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孟悯琅会意,拿起那枚刻着“九”字的戒指,小心翼翼地 ,郑重地,为他戴在了无名指上。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 随后,谢安九也拿起另一枚戒指,拉过孟悯琅的手,为他戴上。 “孟长老,”他看着两人交握的 ,戴着同款戒指的手,忽然轻笑一声,凑到孟悯琅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这礼物 我很喜欢。所以,作为回礼 ” 他顿了顿,眼中波光流转,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今晚,我允许你 不用再睡地上了。” 自打谢安九恢复记忆后,便以“需要时间适应”为由,理直气壮地将孟悯琅赶去睡了小半年的地板。美其名曰:惩罚。 孟悯琅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看着谢安九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呼吸都漏了一拍。巨大的 ,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最烈的酒,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安九,你 ” 谢安九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扔下几块碎银,拉起孟悯琅的手就往外走。 “回家。”他言简意赅,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温柔。书斋的卧房里,红烛被重新点燃,映着交颈而卧的身影。那些曾经的伤痛与隔阂,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守与陪伴中,消弭无踪。只剩下最纯粹的爱恋与最契合的灵魂,在凡俗的烟火人间里,缠绵不休。 第二日清晨,孟悯琅神清气爽地起身,为还在赖床的某人准备早饭。他看着指间那枚小小的玉戒,只觉得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而床上的谢安九,翻了个身,将手伸到阳光下,眯着眼欣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唇边,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 ,得意的笑容。 往后余生,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因有了彼此,而变成了最盛大的节庆。, 第9章 我亦飘零久[番外]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岁月在凡俗的小镇上悠悠流淌,带来了新生,也带走了故去。镇上的人们来了又走,只有那间小小的书斋和院中的桃树,仿佛被时光遗忘,始终未变。 还有一个不变的,是那个守着书斋的白发男人。镇上的人都叫他“阿琅先生”。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沉默寡言,眉宇间刻着化不开的愁绪。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却从不与人深交。人们只知道,他的内室里,住着一个永远沉睡的“病人”。 那个人,自然是谢安九。他躺在那张床上,已经躺了太久太久,久到孟悯琅的青丝尽成白雪,久到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之火,也渐渐黯淡,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四处奔波。他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求过了所有能求的人,闯过了所有凶险的禁地。最终,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最残忍的现实 他的安九,再也回不来了。他守着的,只是一具尚有余温的,美丽的躯壳。 他不再是赎罪,而是在一场没有尽头的,自我放逐的酷刑中,等待着与爱人一同腐朽的那一天。 他依旧每日为谢安九擦拭身体,为他梳理长发,在他耳边低语。只是,他说的,不再是那些忏悔与哀求,而是变成了平淡的叙述。 “安九,今日镇东的李家添了个孙子,很吵闹。” “院子里的桃树结果了,我酿了酒,等你醒来 一起喝。” “我又梦见你了。在昆仑,你穿着白衣,对我笑 真好。”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只有他和谢安九的,死寂的孤岛。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孟悯琅的寿元,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的修为早已散尽,心血耗损过度,如今的他,与一个真正的凡人老者无异。 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 这一日,他没有再开书斋的门。 他仔细地为谢安九擦拭了最后一次身体,为他换上了那身他最喜欢的月白云纹道袍。 他看着床上那张依旧停留在少年模样的,毫无生气的睡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近乎解脱的笑容。 他脱去外衣,缓缓地躺在了谢安九的身侧,将那个冰冷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这个动作,他幻想了百年,却因为害怕惊扰到那脆弱的平衡,而从未敢做过。 “安九”他将脸埋在谢安九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早已淡不可闻的气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来陪你了。” 他握住谢安九的手,将那枚刻着“琅”字的玉戒,戴回了自己的指间,然后,与他十指紧扣。 “黄泉路上 太黑了。别怕,我牵着你走。”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在空气中。他的生命,在这一刻,终于走到了终点。 就在他生机断绝的瞬间,他戴在谢安九指间的那枚,用他本命精元炼制的“同心戒”,忽然迸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光芒笼罩了两人紧握的手,那枚刻着“九”字的戒指,竟如同冰雪般,缓缓地,一点点地消融,化作最精纯的生命本源,涌入了谢安九的体内。 “我死,你生。”这才是孟悯琅炼制这对戒指时,藏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决绝的秘密。他早已为自己铺好了结局 用他残存的,最后的一切,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爱人能醒来的可能。 温暖的,磅礴的生命力,瞬间充斥了谢安九枯竭的四肢百骸。他那沉寂了百年的心脏,猛地,有力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桃花眼,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便被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所淹没。 他醒了。在他醒来的第一刻,看到的,却是抱着自己,身体已经冰冷僵硬的,死去的爱人。 “啊 !”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从那间尘封了百年的茅屋里传出,撕裂了小镇宁静的清晨。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他都在这一刻想起来了。 他紧紧地,疯狂地回抱着那具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尸体,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孟悯琅 你这个 骗子!”他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 “你不是说 要补偿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 要陪着我吗?!”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对方,却只换来更加刺骨的冰冷。他看着孟悯琅那张安详的,解脱的睡颜,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手,心脏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只剩下空洞洞的,呼啸着冷风的血窟窿。 “你赢了 ”他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孟悯琅冰冷的脸颊上,像是在为他送行 “你用你的命,换我醒来 让我在这没有你的世间 活受罪 ” 他缓缓地俯下头,用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绝望的吻,印在了孟悯琅早已没了血色的唇上。 “黄泉路上,你走慢些 ”他抱着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我很快 就来寻你。” 窗外,桃花开得正盛,一如百年前。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为爱赎罪的白发人。而屋内的红烛,早已燃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