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天黑地》 第1章 水面落下一颗石子 于燕不该这么敏锐,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陆聿衡衬衫上的那根长发。 黑色的发丝在浅色的衣料上分外明显,所以于燕才能一眼看见吧。 她用手指捻起发丝,什么东西仿佛也随之从她心底的某处被抽离出来。 这肯定不是她的,它纤细、乌黑又柔顺。 于燕发怔地看着手中这根长发,不禁开始想象它的主人:一个穿着修身衬衣与西装裙的都市丽人形象逐渐浮现在脑海中,她拥有的一头飘逸优雅的长发,散发着健康自然的黑色光泽,稍一靠近便能闻到清新而又知性的淡香。 于燕也觉得这可能是源于无数影视剧小说给她留下的俗套刻板印象。 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一根头发能代表什么呢?公司里又不是只有男人。嗯,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沾在衬衫上,但是脱发是所有长发人群的一个困扰,也许只是一阵邪风将它吹到了陆聿衡身上;也许是哪个女员工要摔跤的时候,陆聿衡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又或许是源自拥挤的电梯里,谁无意间的剐蹭——虽然于燕不确定他那间盘踞于商业中心地段的宽敞办公大厦里,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台拥挤的电梯。 于燕立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番,最后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她从包里拿出下班路上买的满天星装进花瓶,置于餐桌上,顿时觉得整个餐厅都生机盎然了不少。 陆聿衡这天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一点,看见一桌丰盛的晚餐,好像有些惊讶。 “今天孙姨怎么做了这么多菜?”他松了领带,在餐桌前坐下。 于燕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又扬起笑:“今天我和孙姨一起做的,可能就是兴致来了吧。这个牛腩从昨天就开始炖了,你尝尝味道。” 陆聿衡依言尝了一块,咀嚼了几下,作出评价:“嗯,挺入味的。” 他的视线没有在那一桌过于丰盛的菜色上过多停留,语气自然地切换了话题,“明天我去×市出差,三天。” “嗯。”于燕应了一声,抬头看向他,“几点的飞机?我帮你收拾行李。” “上午九点。没什么太多行李,李昀已经准备了。”他语气平淡,像在汇报一件公事。 “哦……”于燕咀嚼着嘴里食物,又低下头,视线落在他扶着饭碗的左手上——那里,无名指的位置空空如也,于燕的心,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 于燕早有心理预期,他大概率不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却还是会失望。一年前的她可能不会想象,一年之后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这一天的吧。 空气陷入了一阵沉默。 于燕自我安慰了一番后,便又若无其事地闲聊道:“我们公司这段时间好像要从总部调派过来一位领导,来负责新项目,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 关于此事,陆聿衡也略有耳闻:“听说是江氏的公子,可能这次想让他练练手吧。”他边说边夹起一筷子时蔬,语气平淡,像是对此事并没有多大兴趣。 “那可真是我们小分部的荣幸啊。” “你一个行政文员,应该也不需要接触到这些管理层。” “那可不一定,”于燕顿时有些不服气,“现在我们公司正在推行扁平化管理呢。” 就是可能还没“扁平”到那个地步。她又在心里默默地拆台。 陆聿衡听见于燕的反驳,轻轻地笑了一声。 于燕没再说什么,给他盛了小半碗汤,放在他手边。汤面上漂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沉浮不定。 这是她这些天特意新学的莲藕排骨汤,那天她戴着手套,站在案板前,厨房里传出她“砰、砰、砰”手起刀落的声音,切排骨确实要花费很大力气呢。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汤匙,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背上的脉络隐隐泛青,做出来的动作仿佛自带一种利落优雅。 他的手明明应该很适合戴戒指,于燕又控制不住地想,就是这样一双手,可能在之前,那不知名的某天某日,某次或是数次,不经意或是故意地,拂过另一个女人漆黑的长发。 胸口的某处随着这胡思乱想也缓缓塌陷。 晚饭在一种略微沉重的平静中结束。陆聿衡起身,去了书房开视频会议,于燕觉得那里是他的独属领域,关上门好像就隔绝了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 于燕用一种近乎悲悼的心情一个人收拾着碗筷。孙姨知道今天是他们一周年的结婚纪念日,做好晚饭便早早地走了,还一边弯着眼睛说“可不能当你们电灯泡了”,于燕也不禁笑了,孙姨可知道她的顾虑是多么地没有必要。 于燕甚至还准备了一瓶红酒,虽然付款时她也觉得有些可笑,那瓶酒此刻正静静地伫立于酒柜里,好像在赛场边做着热身运动的球员,但是他不知道,这场比赛永远不会有他上场的那一刻。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于燕站在水槽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开始慢慢地清洗那些精致的碗碟。 偌大的餐桌又重新变得空旷,她把那瓶新插的满天星往餐桌中央挪了挪,细碎的小花簇拥在一起,显得热闹又孤独,像一场微型烟火,于燕坐下静静观赏。她最终给了那瓶红酒“上场”的机会,酒精流淌过舌喉,有一些刺激,于燕可能是想寻求些落寞的小资情调,但是不会喝酒的她只能从中尝出一口苦涩。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综艺,成为一种悲伤的背景乐。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打开,此时于燕人已经移动到了沙发上,她看着电视。 陆聿衡走出来,似乎有些意外她还坐在客厅。 “还不睡?” “就去了。”她站起身。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走向卧室。 于燕看着他宽阔挺拔却冷淡不已的背影,那句“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说出来的提醒,如同乞讨来的礼物,还有什么意思? 第2章 沸水煮青蛙 第二日,于燕觉得公司气氛似乎与往常有所不同,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隐秘的兴奋。她刚在工位坐下,同事周姐就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分享八卦的激动: “小于,听说了吗?总部调来的那位领导,今天正式入职!” “啊?这么快就来了?”她想起昨晚陆聿衡那句“江氏的公子”要来“历练历练”。 “是呀!听说年轻有为,而且……”周姐挤挤眼,“长得特别帅,身材、气质俱佳!等会儿管理层要开欢迎会,说不定我们能远远瞧上一眼呢!” “我还以为你已经见过了呢。” 于燕呵呵笑了笑,低头打开了电脑,继续和昨日没做完的报表较劲。 中午,于燕正一边吃着饭,便觉食堂里的人群又有些躁动了,手臂被人捅了捅。 “你看,你看!那是不是就是江总。”周姐的观察力极其敏锐。 于燕好奇地看向周姐指的方向,远远地,看见了人群中一个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侧影,身边簇拥着几位公司管理层的熟面孔,正被引着熟悉环境。 确实不一样,其实距离太远,也看不太清五官,但是他站在那,周遭就好像单独成了一张画报,明明他周边的人大多也是衬衣西裤的商务打扮,但他就是很突出,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好看的人周边,似乎连空气的流转速度都变得温柔。 可能是大脑在自动为他们播放慢镜头吧,于燕想。 下午,行政部突然接到通知,新来的项目总需要调阅近三年所有项目的往来纪要与归档资料,并要求在今天下班前全部归类提交。整个部门立刻人仰马翻地忙活起来。 于燕也不禁叹了气,看来她的报表今天还是完不成。 档案室里拿出的资料堆成小山,于燕正埋头分类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主管和几个同事又被另一个项目组的人拉去开会了,她离电话最近,便顺手接起。 “喂,你好,行政部。” “我是江寻。刚才要的那些资料里,再加一份近半年的往来和流程纪要,电子和纸质都需要。” 好听却陌生的男声从听筒中传来,利落而又一丝漫不经心。 “近半年的往来和流程纪要是吗?好的,我记下了。”于燕握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一边在心里疑惑着,江寻?然后又猛然反应过来,就是那位江总吧? “嗯。”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动,他似乎也在看文件,男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燕。”她老实回答。 “于燕?”对方用平淡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如同一个老板在随机确认下属的名字。“行,那这部分就你来负责。下午五点前交上来。” 于燕心头一紧,怎么变成她负责了? “好的,江总。” 电话挂断,于燕轻轻吁了口气。这位江总,果然雷厉风行,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应付。 四点五十一分,于燕抱着一叠厚厚的文件站在上行的电梯中。一番兜兜转转后找到了新老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敲了敲。 “进。”那个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更清晰了些。于燕推门而入。 “江总,这是近半年的资料。”于燕把文件放在江寻桌上,强大的气场之下,她的视线匆匆掠过江寻此时没什么表情的脸,没敢多做停留就转向了一个更为安全的方向。 他确实英俊得极具冲击力,是一种融合了养尊处优的精致和某种从容野性的好看。于燕心里盘算着,待会回去得和周姐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下。 “这是原始件?” “不是,我有做了精简和归档……”于燕的额头开始冒汗,心里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江寻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快速翻动,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中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效率。大致浏览了几页,他便将文件搁回原处,身体向后靠上宽大的皮质椅背,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她脸上。 “于燕,是吗?” 他再次确认了她的名字,嘴角似乎有着极淡的弧度,但眼神却只能叫人感受到冷意,“你精简了哪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在磁盘上,清晰又带着凉意。 于燕的心猛地一沉。 “我是……按照之前我们常用的归档标准,筛选了核心流程和决议纪要。”她试图为自己辩解,声音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显得有些虚浮。 “常用归档标准。” 江寻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像是说出了什么无趣的东西。他伸手,用指尖点了点那份文件,“我想看的是决策的逻辑、资金的流向与效率。而你交给我的,只是一本删除了一些边角料的‘流水账’。” 于燕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里忍不住腹诽:要求这么多,她怎么可能在五点前完成? 于燕以为自己只是来提交份资料,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批评。仰仗着集团本部的强大实力,于燕待的这家分公司行政部之前一直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工作节奏,于燕的职位只是基础文员,自然也养成了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工作方式,不如说,当初正是看中了这点,她才选择了这份工作——这份职位还是当时陆聿衡打了招呼帮她找的。 “对不起,江总。我拿回去重新整理。我明天再重新上交一份可以吗?”她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难堪的空间。 “明天上午十点前,上交新的版本。”江寻的视线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电脑屏幕上,仿佛她与那堆不合格的文件一样,不再值得他再投入半分注意力。 “你先回去吧。” “好,江总,那我先走了。”于燕抱起那摞沉重的文件,有些仓皇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回到行政部,于燕立马像只破败泄气的气球,随着那摞厚资料一起瘫倒在工位上。周姐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见到江总了吗。 此时的于燕已经再没有心情去描绘什么英俊的帅脸,不如说江寻此时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剥去了那层皮囊,蜕变成了一只恶鬼。 她敷衍了几句“帅的,帅的。”然后便颓丧地从头开始梳理文件。 剩下的时间,于燕一直埋头于电脑屏幕前敲着键盘,颇有些不知天地为何物。 周姐突然过来拍拍于燕的肩膀,“你还没好吗?我先回了。” 于燕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到了往常下班的时间,行政部只留了三三两两个人还在工位上,可是她连一个筛选表格都还没做好。 “哦……一起。” 于燕如同一只被吸走精气的鬼魂,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最后她将笔记本电脑连同一堆资料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周姐在一旁看到,还惊讶地问了她一句, “今天怎么带电脑回去了?” 第3章 奇怪的癖好 于燕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新领导。陆聿衡出差三天,于燕天天在家敲键盘到深夜。交一次差就喜提一个新要求。要说养老,行政部又不只她一个人养老,这么多员工,有主管有助理的,这活怎么就偏偏落到了她头上,难道就因为她多接了一个电话? “哎……看来以后电话不能乱接。”于燕一声叹息。 周姐端着在茶水间新泡的大红袍,慢悠悠荡回工位,瞥见于燕一脸凝重地盯着电脑。 “在嘟囔些什么呢!”大掌拍向于燕肩膀,周姐凑过头来看了眼于燕的电脑屏幕,然后就低声问道,“你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领导?” 于燕差点就流下了眼泪。“周姐,你也这么觉得?可我才第一次见他,能得罪他什么呀?” “那就奇了怪了。”周姐呷了口茶,压低声音,“这种级别的领导,想给底下人穿小鞋,方法多了去了,何必亲自下场,一遍遍地磨你一个小文员?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别有用心。”周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于燕一眼,“难道他看上你了?” “……周姐,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看韩剧了?”于燕本还期待着能听到什么建设性意见。 “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说呀,这次我看的剧就是一个总裁和职场小白的爱情故事,那个总裁一边喜欢一边又不敢表达……” “于是就开始压榨女主了吗?!” “嘿嘿,那倒没有,人家可爱了呢,看到女主加班还去和她主管理论,巴不得女主旷工和他去约会。” 于燕低头,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江寻很少见到这么没有重点的纪要,他有点怀疑于燕是怎么进的公司,却又了然于心。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陆聿衡怎么会娶这样一位妻子?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二人都不可能会产生交集。 可能每个人都有些奇怪的癖好吧。 江寻进公司前,就隐约听说陆聿衡的太太在分公司做个清闲文员。不是他特意打听,只是他们那个看似广阔实则狭窄的圈子里,总会有人把这种事当作佐酒的谈资。当时他听过就算,连她的名字都没费心去记。 直到那通内线电话后,“于燕”这个名字让他感到一阵诡异的耳熟,才让这段模糊的记忆浮现。 而当“于燕”抱着厚厚一摞沉重的文件,微微喘息着站在他面前时,江寻寻思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是他的记忆出了错,还是那些传递信息的人,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而没有任何记忆点的女人。她太平凡,平凡到让人可以想象当她混入下班时的人潮,便会瞬时消失不见。 江寻收回只持续了瞬间的审视目光,落在她交来的文件上。 然而,只随手翻了几页,一种混杂着无奈与烦躁的情绪便缓缓升起,他感到头痛。 不能用能力不足来形容,这更像是一种思维方式的错位。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想要的核心是什么,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锱铢必较。 工作上的事,他没有修饰什么,公事公办地指出了问题,就像一个上司对一个下属那样。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好像被吓到了,面色从苍白转变为涨红,看着他的眼睛里写着无措。看来这位陆太太过往的日子,确实太过顺遂,没什么人对她说过重话。 嗯,是一个无聊的女人,一段无聊的婚姻。 她重改了三次的文档终于有些顺眼,江寻也已经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疲惫,他正想挥手让她离开,却瞥见她脸上一丝如释重负的窃喜,似乎转瞬即逝。 仿佛刺中了他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趣味悄然浮起。 “总部下个季度要推行新的协同办公系统,”他听见自己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负责整理一份我们分公司所有业务流程与该系统模块的适配度分析报告,找出冲突点,并给出初步解决方案。下周一上交。” 他看见她脸上细微的光彩也瞬间熄灭,那张普通的脸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挣扎神情。 “有问题?”他挑眉。 “……没有,江总。”她最终低下头,声音低沉,像被抽走了力气般,默默退出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江寻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也是有些无聊了。 于燕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陆聿衡发消息说他今天不回家吃饭,于燕便让孙姨休息了,她想她晚上就啃啃路上买回来的面包吧。 今天把最终版材料交上去后,江寻也没再说什么,这阶段工作可算是结束了。梳洗完毕躺到床上,于燕还有点开心,她刷着手机就睡着了。再睁眼时,已过了零点,于燕摸摸身边的位置,空的。指尖触及的是一片冰凉的、毫无褶皱的床单。 他还没回来。一颗心沉沉下坠。 她拿起手机,没有新消息,没有未接来电。聊天界面上,最后一条还是她傍晚时发出的:“桌上有面包,你回来要是饿可以吃点。” 石沉大海。 于燕拥着被子,卧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慢慢包裹。 陆聿衡在凌晨两点踏入家门。客厅里为他留了一盏夜灯,光线昏黄,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暖。 他松了松领带,下意识地看向餐桌——上面放着一个小纸袋。他走过去,里面是一个没动过的面包。 他这才想起于燕傍晚时发来的信息。当时他正在听一个至关重要的国际电话会议,随手划掉了通知,便忘了。 他并不饿,但还是拆开面包,机械地咬了一口。口感干涩,和他此时疲惫的心境如出一辙。 走进卧室,于燕背对着他这边,似乎睡得很沉。他放轻动作,洗漱,躺下。黑暗中,他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家里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 这三天的出差并不顺利,一个突发的技术难题让整个团队熬了通宵。他习惯于处理这些压力,并将其视为常态。婚姻于他,也应是这样一个稳定、无需额外耗能的“常态”。 他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他并不知道,身旁那个他以为早已熟睡的妻子,正睁着眼睛,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第4章 局外人 “周日晚上我们去爸妈家吃个饭,他们念叨很久了。” 清早的餐桌上,于燕听到陆聿衡用一贯的平淡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吐司在嘴里,她忘了咀嚼,直接咽了下去。 “周日晚上?我……”于燕下意识地想编织一个借口,但是她在家里度过了那么多个“无事发生”的平淡周末,此刻仿佛成为了可疑的证据。 有的人,谎言还未出口,心虚就已写在了脸上。 “知道了……”于燕只能低声应道。 在陆父陆母面前,于燕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透明人。他们的傲慢与挑剔并非疾言厉色,只是自然地流淌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如果试图向陆聿衡倾诉这种不安,他只会蹙起眉说“你想得太多。” 于燕如临大敌,下班后,她拉上好友赵小满直奔商场,因为当她试着用陆母挑剔的眼光去审视时,发现自己的衣橱里竟然找不到一件足够得体的衣物。 在那些灯火通明、空气里漂浮着昂贵香氛的奢侈品楼层,于燕觉得连导购小姐也如同一件件精雕细琢的奢侈品。 小满作为一个时髦的白领打工族,眼光毒辣。她挑选了几条剪裁利落的连衣裙,于燕一一试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她们走进另一家店,于燕随手从一排货架里拎出一件看着比较顺眼的黑色混纺连衣裙。款式典雅,线条流畅,克制简洁的碎花图案又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些许沉闷。导购员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热情催促着于燕上身试试。 当于燕从试衣间走出来,便立刻被轮番的赞美包围。 “您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品牌新锐设计师本季的主推款,讲究的就是一个低调中的高级感,什么场合都不会出错。” “是的,黑色真的太衬您的气质,看上去气色都提亮了许多!女人就是需要这样一件得体大气的裙子来武装自己。” “这条裙子简直像为您量身定做的,您先生看到一定会眼前一亮的!” 或许是导购的眼神过于真诚,或许是店内的灯光过于璀璨,于燕站在镜子前,竟然觉得有些飘飘然。以至于看到那相当于她一两个月工资的价格标牌时,她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便掏出了那张她从始至终没用过几次的、陆聿衡的副卡。 “嘀”的一下刷卡声,像在她心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于燕竟然体验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然而,当她回到家,站在熟悉的穿衣镜前,魔法仿佛消失了,那层美好的滤镜褪去,昂贵的裙子贴合她的身体,忽然显得有点“过”了。它太完美,太正式,反而照出了她本身的拘谨和不自在。 陆聿衡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身着新裙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 “回来了?”她尽量让语气自然,“这裙子……怎么样?周日穿去你家,合适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可抑制地怀着些许微弱的期待。 陆聿衡的脑海里,白日那条银行消费短信,便顿时具象化成了眼前的这条连衣裙。但是他实在看不出这条平平无奇的黑裙子,与于燕之前常穿的衣服有何两样。他的目光中泛过一丝疑惑与不解,在他眼里,于燕就是于燕,她如同一个不变的符号,是恒定而永久的。 陆聿衡的视线从连衣裙扫回她的脸上,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嗯,不错。” 他一边松着领带往书房走,一边又随口补充:“其实不用这么破费,穿你平时那件米色的也可以,我爸妈他们不会在意这些。” 陆聿衡总是很有办法,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她的所有行动变得可笑。 周日晚,于燕再次踏进陆家大宅,这里的一草一物都尽显低调的奢华,每一件摆设都透着精心构思的距离感。婚戒又重新出现在陆聿衡的左手无名指上,于燕扫过一眼,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陆母看到儿子便喜上眉梢,热情地问候就几句,然后又揣着标准笑容接过于燕手中昂贵的保健品和水果,温声道谢后转手交给了张管家。 饭桌上,精致的菜品于燕却尝不出什么味道。陆父陆母向于燕寒暄了几句,又问了问小夫妻的近况后,话题便滑向了于燕全然陌生的领域,大到宏观经济、行业动向,细到某个朋友的画廊开业。 又一番话题结束,饭桌上陷入几秒沉默的停顿,这时,陆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亲切熟稔的语气对陆聿衡说:“对了,清棠下个月就回国了,这次是打算在国内定居,开她的个人设计工作室。” 陆父随即点头:“清棠那孩子,从小就有想法,她之前在纽约的发展就很不错,和不少国际品牌都有过合作。不过终究是漂泊在外,还是回来好。” 陆母又插话:“怕是也受不了苏爸苏妈天天念叨,说什么女儿不要他们了。” 餐桌上响起一阵会意的轻笑。 清棠? 这是于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没有人要向她解释什么,这个名字在他们共同的生命叙事里,仿佛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于燕只能低着头,用筷子细数着碗里的米粒,只当自己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世界的故事。 晚餐结束,陆母状似亲昵地拉过于燕的手在偏厅喝茶。 “小燕,你和聿衡结婚也一年多了,生活还稳定吧?” “嗯,挺好的,妈。” “那就好。”陆母轻拍她的手,温和的语气中好像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都是认真想过日子的,有些事就要提上日程了。聿衡年纪也不小了,事业稳定,正是要孩子的好时候。有个孩子,家才完整,你说是不是?你也好安心啊。” 于燕本是完成任务一般麻木地听着,直到“安心”两个字的出现,仿佛莫名纠紧了于燕的某根神经。 安心? 婆婆在暗示什么吗?难道现在有什么不能令她安心的因素?陆母难道不知道吗,依靠一个孩子来换取“安心”,是一件多么可怜可悲的事情?当一个人不想让另一个“安心”,再多的牵绊也形同虚设。 第5章 无言双人床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车窗上的水珠蜿蜒流淌,也模糊了窗外的车水马龙,将一切晕染为彩色的光点。 “聿衡,”于燕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向一颗掷入死水的石子,“你想要小孩吗?” 车内的沉静的气氛被打乱。陆聿衡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妈跟你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们结婚很久了,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于燕看着车窗外,语气飘忽,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不用在意妈的话,现在我的工作太忙,不适合要孩子。这件事,我会和他们沟通的。” 于燕听到了她预料之中的回答,却还是料想不出自己的反应。 “清棠……”陌生的名字滚过舌尖,声音也好像带上了一丝暗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还行,是我爸妈世交家女儿,很多年没见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她的名字,是哪个qing,哪个tang?” “清丽的清,海棠的棠。” 清丽的清,海棠的棠。他是如此自然而不加思索地说出这句话。于燕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她设计的是什么?”她像一个正不知与何斗争的战士,执拗地持续发问。 “室内设计,偶尔也承接一些展会和秀场的空间设计。” “哦……好厉害。”于燕闷闷地附和了一声,沉默片刻,又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她几岁了?” “比我小两岁。” 他说比他小两岁,他用自己作为衡量她的尺度,这个认知又让于燕有些措手不及,胸口的钝痛仿佛变得尖锐。 她与陆聿衡同龄,比他小两岁,也就是比自己小两岁。 “那她……”于燕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有对象了吗?” 问题兜兜转转,仿佛穿越迷雾,最终还是抵达了这个宿命般的彼岸。 陆聿衡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随后,他好像很累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我和她就是正常的朋友关系,已经几年不接触了,不知道你想问些什么。”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副驾驶的方向,视线却只捕捉到于燕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空气片刻的停滞后,他听见于燕的声音平静地流淌而出,“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陆聿衡像是泄了气,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方向盘。他转回头,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被雨幕笼罩的道路,不再发一言,只是专注地开车。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熄火。那瞬间的寂静,比行驶时的噪音更为震耳。于燕几乎是立刻解开了安全带,伸手去开车门,仿佛急于逃离这个密闭空间。 “于燕。”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不要胡思乱想。”他说道,语气里仿佛夹杂着淡淡的疲惫,“很多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于燕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她径直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地下车库里冰冷的、混合着汽油和尘埃味道的空气涌入肺里,眼底翻涌的酸涩终于再次消散而去。 浴室里,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于燕却还是觉得寒冷,脑海里,她自虐般地重复播放那些刺痛她的一幕幕,直到觉得细小的伤口被拉扯放大,她终于克制不住留下了泪水——混在温暖的水流里,淌过她的一寸寸肌肤。 于燕面无表情地从浴室走出,陆聿衡也已经在另一间浴室洗漱完毕,两个人见了面,谁也没有主动说话,整个空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他们沉默地分别完成一套睡前的固定流程。 陆聿衡去书房回了些工作上的邮件,又打了一通电话。 于燕刷完牙,便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播放起她常看到喧闹综艺,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她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清棠,室内设计师”。 网页瞬间跳出了一个全名为“苏清棠”的女人。无数词条和图片充斥了小小的屏幕,获奖经历、专访报道、设计作品……照片上的女人总是自信从容,笑容明亮。没有怀疑地,于燕知道她就是他们口中的“清棠”。 于燕的手指好像一个机器一般麻木地翻看那一张张照片。突然,指尖停留在一张多年前的旧照上——那似乎是一场学校的庆典,年轻的陆聿衡和苏清棠并肩站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奖杯,而她微微侧头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二人之间流转着自然而然的亲昵,让于燕觉得如此陌生。 可能,他也不是天生的冷淡克制。只是他的温暖,在别的时光里,给了别的人。 于燕又控制不住地点进苏清棠的社交媒体账号,她的一些生活照夹杂在一些工作的设计分享中,二者相得益彰。于燕翻了许久许久,苏清棠换过许多发型,温柔飘逸的大波浪卷发、新锐干练的黄色直发、还有活力特别的粉色短发……不同的发型让她散发出不同的美感,相同地动人。 终于,于燕的目光停留在她最近分享的一张照片上。 “回国啦———(欢呼雀跃)” 照片中的女生身处机场,脸上洋溢着优雅又具有感染力的笑容,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就这么温柔地垂落于她的耳边,蜿蜒过她的肩膀,贴合至她的胸口。 于燕一下关掉手机屏幕,综艺的喧闹声此时显得无比刺耳。她关掉电视,客厅陷入一片死寂,她却又觉得太过安静。 陆聿衡从书房出来时,看到她蜷在沙发上的身影,好像一片随时会散掉的影子。 “不早了,去床上睡。”他终于说出了回到家后的第一句话。 “哦……知道了。” 于燕听到他的话,便听话地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宛如一个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一般,沉默地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合上被子,闭了双眼。 陆聿衡跟着她身后走进了卧室。站在床边,他盯着于燕从被子里露出的小半张脸,不禁又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在她空出的大半张床的另一边,躺下,熄灯,睡觉。 第6章 咖啡的悲剧 于燕睡得不好,理所当然。昏昏沉沉熬过了一个上午,她没吃午饭便来到公司一楼的咖啡厅,指望一杯冰美式能压下大脑里隐隐作痛的神经。 从店员手中接过咖啡,于燕有些急切地转身往店门口走。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高大的人墙。 瞬间,冰凉的深褐色液体洒满了于燕的小臂,也湿透了对方价值不菲的衬衫。 “你看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江寻身边的男特助——王助理首先发出了惊呼,“你,你是行政部的吧?走路怎么这么冒失,没人追你吧!” 一瞬间,咖啡厅里细碎的交谈声消失不见,所有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于燕甚至能听到人群中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对不起,江总,我……”于燕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掏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也找不出一张纸巾,只剩下狼狈。 还好王助理有所准备,立刻拿出西装口袋里的小手帕,“江总,您没事吧?” 王助理欲上手帮忙擦拭,江寻黑着脸一把夺过帕子,烦躁地用力擦向衬衫,当然也没什么作用,咖啡已经彻底浸透布料。 “于燕”,一双风雨欲来的眼睛盯上于燕的脸,“怎么又是你?行政部的工作已经清闲到,需要你大中午用冰咖啡来给上司提神了?”他顿了顿,上下扫视她此时窘迫的样子,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还是说你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因为自己加班就用这种方式抗议我?” “不是的!我只是昨晚有点没睡好,今天脑子有点晕……” “头晕就请假回家!”他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难道我们公司的休假制度是摆设吗?还是行政部缺了你一个,就运行不下去了?” 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仿佛连咖啡机都停止了运转。 他不再看于燕,像是避开一个让人嫌恶的东西一样转过了脸,阴沉地对王助理吐出两个字:“走吧。” 当众失态绝非江寻所愿,这股超出他掌控的无名火让他的胸口更为烦躁。 回办公室的路上,气氛持续低压。 王助理小心翼翼地跟在江寻身后,试图缓和:“江总,刚才那个行政部的于燕,人是有些毛躁,不过平时还挺老实的,人也不坏……” “于燕?”江寻脚步未停,语气漠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第一次听见。 “对,她是……她是陆聿衡陆总的太太。”王助理补充道,带着点提示的意味。 江寻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陆聿衡的太太。这个身份在此刻,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宽宥,反而像一把热油,猛然洒向他心头的火焰,然后轰地燃成一片。 江寻忽然冷笑一声:“既然是陆总的妻子,更不应该在行政部养尊处优,让人说陆太太是靠关系混日子的。这传出去,对陆总的名声也不好。” 江寻的冠冕堂皇的话语没有丝毫的停顿。 “公司正在用人之际,我看她需要多锻炼。投资管理部不是一直缺一个负责项目协调和资料归档的专员吗?通知人事,把于燕调过去。明天就到岗。” “这……”王助理一愣,额头沁出汗水。 “还有问题,王特助?” 江寻噙着一丝浅笑的脸,让王助理莫名想到了舔舐獠牙的吸血鬼。 “没问题!我马上去安排。” 下午,调岗通知就精准抵达于燕的邮箱。 看着电子屏幕上的字句,于燕只觉得眼前一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分明就是报复!投资管理部一直是公司的核心前线,工作强度也绝非行政部可比,于燕以往甚至从未与那个部门有过什么实质接触!堂堂一个公司老板,怎么能这么公私不分、心胸狭隘! 她抬头环顾行政部,这里的一切于燕都习以为常,工作内容、工作节奏她都已经适应良好,还有周姐这样能说上几句贴心话的同事。 离开这里?于燕无法想象,一股巨大的恐慌与不安笼罩于胸口。 挣扎许久,于燕还是敲响了江寻办公室的门。 江寻已经换上了干净衬衫,又恢复了一副精英模样。 从文件中抬起头,江寻看到于燕,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不是风险部于专员?找我有什么事?” “江总,”于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关于调令,我想和您谈谈。我非常感谢公司的培养,但我觉得我的性格和能力,可能更适合留在行政部,为同事们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况且,在行政部,我也和周姐她们配合得比较默契,也能更好地发挥我的价值。” “于燕,”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公司的人事调动,是基于整体战略和发展的考量。把你调到项目部,是看到了你身上尚未被挖掘的潜力。” 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是……”于燕着急地想反驳。 “可是什么?”江寻轻巧地截断她的话头,“可是你安于现状、拒绝成长?如果一个员工,长期满足于待在舒适区,无论是对她个人还是对公司,都是一种损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公司不是为你提供情绪价值的地方,我希望你能把这次调动,看作一个机会,而不是惩罚。” “江总,我真的觉得我不适合……” “于燕”,江寻换上了一种更为低沉严肃的语调,“你觉得你是以什么身份,可以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是被特别关照惯了,以至于认为什么事都必须如你所愿吗?” 于燕怔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言。 “公司调令一旦下发不可能撤回。”江寻看了一脸她苍白的脸色,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最终指令。“回去交接工作,明天到投资管理部报到。” 于燕听到,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僵硬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看到她沉默离开的背影,江寻却没觉得解气,只感到一种滞闷感充斥心头。他又垂下眼,有些浮躁地看起文件。 第7章 我落泪,情绪零碎 苹果皮越来越长,堪堪垂至于燕的裤腿上。然后啪地一下断落。 “小燕啊,聿衡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了,他工作这么忙?” 于燕抬起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张明华。 “对啊,毕竟他们公司那么大,肯定要到处出差。”于燕笑笑。 “就忙到连丈母娘都顾不了了?”张明华忿忿打断。 于燕时常羡慕能如此理直气壮提出要求的母亲。 她低下头又继续削苹果,“他上次也说空了一起来看看你,我回去再和他说。” 张明华撇撇嘴哼了一声,“他工作忙,也忙到常常不回家吗?小燕啊,不是妈说你,男人再忙都有时间在外面养女人,你不能老是这样闷声不响,日常相处都主动,活络一点。孩子的事呢,也好快点计划上了。” 苹果皮又断落。于燕默默捡起扔进纸篓。 “你看看你,也不知道应一声,连自己妈妈都不会哄,还怎么去哄男人?诶,妈看着,真是心急啊!” “妈,我知道了。”于燕抬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张明华。 “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张明华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继续道,“上次你凤琴阿姨来看我了,还给我带了好几箱进口水果、保健品。凤琴阿姨你也不记得了吧?小时候你还在他们家住过几天,还和她家儿子玩得挺好。” 于燕看着张明华,默默听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哎,说来她家儿子也是倒霉,没好好上学,被外面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跟着别人去做坏事,结果还闹出了人命。” 于燕心里一惊,还握着水果刀柄的手渐渐收紧。 “当然他没有动手,但还是被判了同伙罪,关了8年。本来判的10年,他表现良好减了两年。这个孩子怎么说呢,也是交友不慎吧。”张明华又咬了一口苹果。 于燕不知该做何评价,静静等着母亲慢慢把话头引向她的目的。 “就前段时间,人出来了。”张明华看向于燕的眼睛里,好像还真的流露出了那么一丝感情,“唉,就是你也知道,现在有案底什么好工作都不要他。但是咱们也要实话实说,他在里面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规律,还练了一身劲,要真干什么活,肯定也不会比人家差。” “妈。”于燕已经预感到母亲要说什么了。 “你凤琴姨呢,”张明华打断她,“就是想让我和你说说,托托你的关系,帮忙找一份工作。也不是一定要做什么办公室白领啊什么,就是要外面人看着体面,毕竟他将来还得要成家的……” “妈,这我也没办法啊。”于燕的声音透着干涩。 “你没办法?跟聿衡提一声,安排个工作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你自己的工作不也是聿衡给你找的?” 于燕的心好像又被扯下了一层皮。 “那是聿衡家的公司,不是我开的。他们家公司,你让安排一个有案底的人进去,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不是又成了什么把柄了,而且……我真的说不出口。” 张明华啪地一下把吃了一半的苹果丢在床柜上,“你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知道为他们考虑,就不管我这个亲生娘了吗?当年你爸爸撒手抛下我们母女,凤琴姨她还借过我们钱,现在咱们终于能过上点舒坦日子,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让别人怎么想我!” “我的脸不是脸?!”张明华面色泛红,用力拍了一下床沿,床架发出“吱”的声响。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激动。”于燕怕张明华生气对身体又不好。“他就算有案底,要真想找工作也不至于什么都找不到啊。” “找什么工作!?去搬货、去扫地?人家也是二十几岁一小伙子,你让他去做这种工作,以后怎么买房,怎么娶媳妇?咱们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帮帮人家?” 于燕深深咽下一口气,“妈,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上班要来不及了,改天再说吧。” 张明华靠在床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反正我已经答应凤琴了,你看着办吧。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好日子是谁给你换来的?” 于燕觉得自己如果再多回一句就会崩溃,强撑着用最后一口还算平稳的气息说了一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要生气。” 于燕红了眼眶转身,几乎跑着离开了病房,走廊的消毒水气味冲入鼻腔,一位护士推着手推车,面朝她走来。于燕抚着胸口,大口喘息,试图平复心中那股骤然来临的剧痛。 到达公司,于燕却也并不能松口气,坐在陌生的工位上,全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于燕,这是近三年所有已投项目的档案目录和数据分析模型说明,你先熟悉一下,下周一起参与项目复盘会。”王助理把一摞文件放到于燕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于燕翻开一页,一连串陌生的术语便印入眼帘,IRR?DPI?……于燕只能一边看一边手机百度,然后把释义记下来。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在学习那门最不擅长的科目,时间在枯燥与煎熬中一点点流逝。唯一的慰藉是中午和周姐一起吃了个饭,于燕觉得自己又回了一点点血。 下午,部门主管又把最近几个项目的资料与模型发到了于燕邮箱,让她学习。盯着电脑屏幕里的英文字母,于燕觉得每一个都在变形、跳动。她又试图理解那个复杂的现金流预测模型,只是好几次都理不通逻辑。 下班时间,办公间的人渐渐变少,最终只剩下她一人。 在空无其他人的办公间里,于燕看着眼前连一半都没学完的材料,瞬间,自我厌恶、烦躁、无力、委屈……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而她却无处宣泄,无法宣泄,只能继续埋头,试图厘清那一行行的小字。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一个低沉的、还带着些许玩味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 于燕猛地抬头,看见江寻不知何时站在她的工位旁。他只着一件淡蓝色条纹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领带被塞进衬衫胸袋里。 江寻刚结束工作,路过风险投资部的玻璃办公间时,看到一个人影还在“挑灯奋战”,进来一看,不是于燕还能是谁呢? 他看了一眼摊在桌面上,满是注释和问号的材料,扬了扬嘴角。 “投资部的基础工作,对你来说还是有点超纲了?” “江总,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还来看员工笑话? 江寻未置可否,随手拿起一页满是笔记的资料,扫过一眼便状似惊讶地开口,“IRR、内部收益率也需要注释,大学里没学过?” “我是文科专业。”于燕默默回答。 “文科专业就不用学了?这么基础的术语,学过英语就应该知道。”江寻拿着材料拍拍于燕的桌面,又盯着她说,“文科也得学英语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及了于燕不堪一击的堤坝,某根弦猛然绷断,于燕突然近乎怒吼地喊道,“我说了我没学过!没学过你听没听到!我脑子不好学过了也记不住行不行!您满意了吗,江总?我早就,早就说了………我……” 于燕无处安放的火气又猝然停滞,仿佛化为了眼中不堪重负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你,你是在冲我发脾气?”江寻脸上的调笑表情转变为一种错愕,看到于燕的眼泪,沉黑的眼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于燕低下头,抹抹濡湿的眼眶,忍住剩余的酸涩,声音颤动着,“是我没处理好自己的私人情绪……” 江寻没有表情,视线落在那块被泪水晕开的墨迹上。 顿了几秒,他放下资料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些明天再学,我会让王助之后带你。”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办公间。 第8章 成也咖啡,败也咖啡 都说冤家路窄,虽然他和于燕还不算“冤家”。当江寻开着他那辆黝黑suv从车库缓缓驶出时,竟然又看到了正好踏出公司楼的于燕,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没一下子认出来,毕竟天色已黑,她的背影又如此普通,只是幽暗的道路两旁,只有她一个路人形单影只,她挎在肩上的蓝色大包又如此显眼,刚刚她在办公间流眼泪时,他发了几秒钟的呆,刚好看到挂在她椅背上的帆布包,甚至脑海里还不合时宜地划过一句:于燕不适合这么明亮的颜色。 东西还收得挺快,看来情绪也恢复得挺快,到底还是个女人啊,眼泪说来就来,说没就没。话说她打算怎么回家,走着回去?陆聿衡家是雇不起车夫还是买不起车怎么的?江寻扯扯嘴角,不过也和他没关系,他这个人就是好奇心太过旺盛。 车灯逐渐从背后靠近,随后照亮于燕整个人,黑色的车身隐没于夜幕之中,越过于燕后开始加速,“呼——”地一声扬长而去。 于燕低着头,看着手机里打车软件的时间,还有10分钟,她打算慢慢踱步至上车点,她随手打开了一个社交媒体软件,那个名为“sue”的账号又更新了新动态,文字内容是“小苏勇闯名利圈”——看样子是被邀请去参加了什么晚宴。 她点开动态里的几张照片,有两张宴会的全景图,还有她与几位名流的合影,还有一张她撅着嘴做出俏皮表情的特写。照片里,她占据了大部分画面,而她的身后,照片剩下的部分空间里,露出一个男人的上半身背影,像是正在和其他人交谈。 于燕拿起手机,凑近屏幕看。男人黑西装黑头发,身形挺拔。像他,又似乎不像……研究了半天,于燕也不能百分百确认。她泄了气,忽然对这一条条似是而非的线索感到一阵疲惫。 回到家,陆聿衡一反常态地已经在家,而且是刚刚洗漱完的样子。 “今天怎么这么晚?”他看着于燕风尘仆仆进门的样子。 “今天工作上有点事没处理好。”于燕弯腰换鞋,把帆布包挂上衣帽架,转头对上陆聿衡的脸,“我以为你今天也加班。晚饭吃了吗?” “吃了,孙姨做了饭菜,还在桌上,你没吃的话再热热。” “哦。”于燕走进餐厅。微波炉运转的间隙,于燕叫住正要走向书房的陆聿衡。 “前天晚上,你回来得那么晚,是不是去参加莱曼慈善晚会?” 陆聿衡脚步停住,回过身。没等他回答,于燕又急急补充道:“我看到有好多明星都去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见到……” “嗯,是参加了。”陆聿衡像是回答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不过没太注意那些人。” “呵呵,果然你不太关注这些。”于燕扯了扯嘴角,尽量让声音上去轻松自然,“连陈菲那样的大美女也吸引不了你的注意力啊?” 恰在此时,微波炉“叮——”地一声响起。 “饭好了,去吃吧。”他说完,转身走进了书房。 于燕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咀嚼着嘴里的饭菜。 他承认他去了,那又如何呢? 能证明那张照片里的是他吗?能证明他和苏清棠有什么关系吗? 像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得到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于燕,你为什么不再问得直接一点呢? 问他为什么不在参加前就告诉你? 问他有没有见到苏清棠? 如果见到了,又和苏清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那根头发是不是她的?如果不是她的,又是谁的?又为什么会沾到衬衫上?…… 问他,有没有爱过其他女人,又有没有在意过你…… * “同志们,都可以暂且停一停手中的活,江总请我们吃下午茶啦!”王助理双手各拎两个大纸袋,用嘹亮的嗓子喊了一句,风险管理部紧绷的氛围便瞬间活泼了起来。 醇香的咖啡与精致的甜品被一一从纸袋取出,几乎摆满了半张桌子,空气霎时染上一丝甜美的气味。 “哇哦——这不是Velvet Reverie的甜品嘛,一小块蛋糕就要一百多,今天终于借江总的光吃到了!” “江总霸气!是为了犒劳我们前阵子的项目攻坚吗?” “你说买这么多,会不会有团购优惠啊?” “可能江总也用美团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几位同事的欢声笑语,于燕不禁放缓了咀嚼速度,打算慢慢品味这金钱的口感。热拿铁流过喉咙,温暖了心脾。 这时,话题中心人物——“江总”,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办公间门口。他手扶门沿,仿佛匆匆路过,面上一副专注工作的神情,目光落到项目组长小马身上。 “小马,今天把A轮那几个项目的投后数据分析一下,下午四点,我们开个短会过一遍。” 江寻迅速地交代完任务,正欲转身,不知办公间里谁胆子大,喊了一声,“感谢江总投喂!” 顿时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江总,您自己尝过了吗?味道真的不错!”一个女同事问道。 “你们满意就行,我控甜,暂且无福消受了。”江寻婉拒。 “你不懂了吧,江总健身,要保持身材!”另一个同事立马接道。 “那喝个咖啡吧,江总点的这家豆子,味道特别香!” “热美式,健身人的最爱!”一同事顺手拿起一杯未开封的咖啡递给江寻。 江寻没有推辞,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咖啡杯沿的位置,从于燕的角度,仿佛能看到他手腕处的那块黑色电子表,在玻璃间明媚的光线下闪烁出耀眼的光泽。 于燕的工位在办公间靠里的位置,江寻抿过一口咖啡,视线宛若无意地扫过全场,在于燕的方向似乎有刹那的停留,快得于燕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错觉。 也许只有零点几秒的瞬间里,他们的视线,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空气中短暂碰触了一下。 于燕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脑子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毫无根据的想法,令人浑身不自在。 “你们接着吃吧。”江寻用拿着咖啡杯的手向大家示意了一下,便在一片热烈氛围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