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然寻安》 第1章 故宅孤女遭逼迫 江南暮春,连月的阴雨刚歇,空气中还凝着化不开的湿冷。陆怡余推开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朱漆木门,檐角的铜铃随风轻晃,发出细碎而寂寥的声响。庭院里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是这空荡荡的宅院里唯一的生机。 这座老宅是祖父陆仲书被贬归故里后,陆家仅存的家业。青瓦白墙,雕花窗棂,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几分雅致,可如今墙角已爬满青苔,廊下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处处透着衰败与冷清。陆怡余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指尖冰凉 —— 自父亲陆砚之三年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再过半月,三年孝期就将期满。 她的祖父陆仲书,原是京中一名七品翰林院编修。祖父性子迂腐固执,认死理到了极致,当年在翰林院任职时,因坚持按旧例修订典籍,不肯迎合上司改动内容,屡屡与顶头上司起冲突,最终被冠上 “办事迂执”的罪名,贬回江南故里。 回到扬州乡下后,祖父心有郁结,终日闭门读书,对家事不闻不问。家中境况日渐窘迫,全靠父亲陆砚之勉强支撑。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儿子,自小体弱多病,却承袭了祖父的书香气,嗜书如命,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致。当年祖父被贬,家中一贫如洗,父亲放弃了科考之路,只在乡学里教几个蒙童,换些微薄的束脩补贴家用。 母亲柳氏,是本地商户柳家的二女儿。柳家早年做丝绸生意,也曾风光过一阵,可后来经营不善,又逢几场天灾,家底渐渐败落。柳老爷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便是如今远嫁京城侯府二房的姨妈柳月娥,次女便是陆怡余的母亲柳月眉。当年陆家虽清贫,但陆砚之的才名在本地颇有几分声望,柳老爷子看中他品性温良,便托了亲眷说合,将柳月眉嫁了过去。 外人都说这门婚事不相配,一个是病弱文人,一个是败落商户女,可父亲与母亲却过得琴瑟和鸣。陆怡余记得,小时候家里虽不富裕,却总是暖意融融。父亲身子不好,常年汤药不断,母亲便亲手打理药圃,学着辨识药材、熬制汤药,日夜悉心照料。父亲得了珍爱的古籍,便会拉着母亲坐在窗前,一字一句地为她讲解,母亲虽听不懂那些晦涩的文句,却总是含笑静听,眼神里满是爱慕。 陆怡余之名,源自陶渊明 “怡然有余乐”之句,父亲盼她一生能得自在闲适,不被俗事烦扰。而家人更常唤她“一一”,这小名藏着母亲柳月眉的心事:当年母亲诞下她后,便因体虚再难有孕,陆怡余成了家中独女,“一一”便是 “唯一”之意,藏着父母视她如珍宝的疼爱。 闲暇时,父亲会教陆怡余读书写字,母亲则在一旁做针线,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三人身上,岁月静好得让人心安。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心愿,便是集齐一套宋刻本的《文苑英华》,为此,他省吃俭用,甚至不惜典当了自己唯一的一件狐裘大衣,只为换得一卷残本。母亲从无半句怨言,还常常帮着父亲留意古籍的消息。 可这样的好日子,终究没能长久。陆怡余十岁那年,母亲染上了咳疾,起初只是偶有咳嗽,后来竟日渐加重,缠绵病榻。家中本就拮据,母亲的医药费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四处求医问药,耗尽了家中仅有的积蓄,甚至变卖了不少珍藏的普通古籍,可母亲的病还是没能好转。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日,母亲拉着陆怡余的手,气息微弱地说:“一一,娘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爹……”话未说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陆怡余记得,母亲临终前,还从枕下摸出一枚温润的白玉小狮——那是母亲嫁入陆家时,柳老爷子送的陪嫁,她平日里总握在手里把玩,如今轻轻放在陆怡余掌心,“带着它,就当娘陪着你。”父亲抱着母亲的遗体,哭得像个孩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素来自持的父亲如此崩溃。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子愈发孱弱,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常常对着母亲留下的白玉小狮发呆,要么就是整日埋首书堆,仿佛只有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中,才能寻得一丝慰藉。陆怡余学着母亲的样子,打理家事,熬制汤药,尽量让父亲少操些心。可她毕竟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家中的境况越来越差,有时甚至连温饱都成了问题。 三年前,父亲的旧疾突然加重,咳得整宿睡不着觉,最后竟呕出了血。陆怡余慌了神,拉着父亲的手哭着要去请大夫,父亲却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一一,不必了…… 爹的身子,爹自己清楚……” 他跌跌撞撞起身,从书架上找出一个磨得发亮的梨花木匣,递给陆怡余,“这里面是爹多年收集的一些孤本,你且收好,不到万不得已,莫要轻易处置……” 话没说完,父亲就停了言语,无力躺下,下半夜就再无呼吸。陆怡余抱着木匣,攥紧掌心的白玉小狮,哭得撕心裂肺,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 父亲的后事,是族里的老族长陆仲德帮忙操办的。陆仲德是祖父的大堂兄,在族中威望极高,为人正直宽厚,向来体恤族中孤弱。母亲在世时,他便常念及陆家清贫,时常接济;父亲去世后,更是主动牵头料理后事,还召集族人定下规矩,让族里每月贴补些米粮。守孝这三年,陆怡余靠着变卖家中留存的旧物、字画,再加上老族长的照拂,才勉强维持生计,守住了这座老宅和父亲留下的那箱孤本。可就在上月,老族长因年事已高卸任,接替他的正是祖父的堂弟陆仲达——此人贪婪刻薄,早就觊觎陆家的老宅和那些古籍,只是碍于老族长的威严,一直不敢表露。如今他成了新族长,又恰逢陆怡余孝期将满,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这日午后,陆怡余正在给父母的牌位上香,烟雾缭绕中,就见陆仲达带着妻子刘氏推门而入,两张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看得她一阵恶寒。 “怡余啊,”陆仲达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故作关切地说,“你爹走了三年,眼瞅着就得出孝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守着这偌大的宅子总不是事儿,叔祖父看着你长大,不能不管你。” 刘氏在一旁连忙附和:“是啊怡余,女大当嫁,你这孝期一满,婚事就得提上日程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那么多书也不能当饭吃,有个安稳归宿才是正经。叔祖父疼你,早就帮你物色好了人家。” 陆怡余握着香的手微微收紧,心中已有几分不祥的预感,低声道:“多谢叔祖父叔祖母关心,侄孙女暂无婚嫁之意,只想守着爹娘的宅子,静心读书。” “哎,这可由不得你任性啊。”陆仲达放下茶杯,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你爹娘走得早,没留下什么积蓄,这宅子也破旧了,你往后怎么生活?族里为你选的是邻村的盐商张老爷,家大业大,多好的人家。你先与他定下亲事,等出了孝期就过门,也算是有了终身依靠,不比你一个人苦熬强?” 张老爷?陆怡余心中一凛。她曾听乡邻私下议论,那张老爷年近花甲,性情暴戾乖张,先后娶了三房姨太,个个都被他磋磨得不成样子。堂叔祖竟要把刚出孝期的她,许给这样一个人! “叔祖父,此事万万不可。”陆怡余抬起头,清亮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倔强,“张老爷年过半百,性情又……侄孙女不愿从命。”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刘氏立刻沉下脸,尖着嗓子道,“张老爷家有良田千亩,商铺数十间,家财万贯!你嫁过去就是当少奶奶,吃穿不愁,还能给咱们陆家挣脸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还挑三拣四?” “叔祖母,钱财乃身外之物,侄孙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稳度日。”陆怡余不卑不亢地回敬,“张老爷的为人,乡邻都有耳闻,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 陆仲达脸色一沉,语气也硬了起来:“怡余,你可别忘了,你爹娘不在了,如今我是族长!你的婚事本就该由族里做主!我实话跟你说,张老爷已经答应了,只要你肯应下这门亲,就给族里五百两银子作聘礼,还能托关系给你堂兄谋个县衙的差事。这对你是归宿,对陆家是恩惠,两全其美,你敢不答应?” 原来如此。陆怡余心中冷笑,堂叔祖哪里是为了她好,分明是为了那五百两聘礼,为了给自己孙子谋差事,才要把她当作换取利益的筹码。孝期未满便急着算计,这份刻薄贪婪,简直令人齿冷。 “叔祖父,这门亲事,侄孙女绝不答应。”陆怡余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你敢不从?”陆仲达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呵斥,“我是你的长辈现任族长,我说的话就是族规!你若执意抗命,便是不孝不敬,族里有的是法子治你!到时候把你绑去张家,看你还要不要脸面!” 刘氏也跟着煽风点火:“就是!识相的就赶紧应下,不然有你好受的!” 陆怡余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得心头发寒。这就是所谓的族人,在她父母双亡后,不仅没有半分照拂,反而趁她孝期将满之际落井下石。难道她真要任人摆布,嫁给那个暴戾的老头,在张家的后院里耗尽一生?不,她不能认命。 二人见陆怡余未有更多言语,起身离开。冷冷留了句:“过几日就来下聘,莫要乱跑。” 恍惚间,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父亲对她“怡然有余乐”的期许。父亲一生清高自守,母亲温柔却有风骨,他们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沦为交易的工具。 她擦干眼角的湿意,目光落在床头那个梨花木匣上。那是父亲的心血,可父亲也曾说过,典籍终究是死物,若能换得家人平安,便是物尽其用。如今,为了挣脱这泥沼,她或许只能忍痛典当一部分了。 母亲生前曾提过,姨妈柳月娥远嫁京城,成了景和侯府二房的继室。虽多年未曾联络,但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或许,北上投奔姨妈,才是她唯一的生路。 第2章 典当孤本赴京途 可是,北上的路费,该从哪里来?家中值钱的物件,早已在父母治病时变卖殆尽,如今只剩下这匣中父亲收集的孤本。 陆怡余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里面的孤本静静躺着,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岁月的痕迹。她指尖抚过纸页,心中一阵酸楚。 “爹,娘,女儿不孝。”她对着木匣轻声呢喃,“可若不走,女儿只能任人摆布。待他日安稳了,女儿定想办法寻回它们,完成您的心愿。” 下定决心后,陆怡余开始在木匣中翻找,挑出几本相对没那么珍贵、父亲也常说可作流通的孤本。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母亲留下的白玉小狮——那是母亲当年及笄时外祖父送的,是陆怡余对母亲最深的念想。 为了避开族人的耳目,她决定连夜收拾。她知道,陆仲达夫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夜色渐浓,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陆怡余抱着挑出的几本孤本,轻轻推开房门,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 刚走到院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小姐。” 陆怡余回头一看,只见奶娘陈氏及儿子石头站在廊下,眼中满是担忧。陈氏是母亲的陪嫁丫鬟,自小看着陆怡余长大,对她忠心耿耿。父亲去世后,陈氏本可以回柳家,可她放心不下陆怡余,便留了下来。石头年方二十,在陆府帮佣,性子憨厚讷言,为人正直。 “奶娘,石头哥,你们怎么还没睡?”陆怡余轻声问道。 陈氏走上前,拉住陆怡余的手,哽咽着说:“小姐,我知道你不愿听堂叔祖的安排,也知道你要去京城投奔二姨太。我和石头已经收拾好了,我们跟你一起走。” 陆怡余心中一暖,又有些不忍:“奶娘,石头哥,这一路艰险,你们跟着我……” “说什么傻话!”石头打断她,语气憨厚却坚定,“你一个人出门,我们不放心。我力气大,能护着你,县衙那边,我去跑腿帮忙办路引。” 陆怡余原本不想让奶娘陈氏和奶兄石头背井离乡,打算自己雇佣镖局出行,可转念一想,北上路途遥远,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她一个孤女,办理路引也多有不便。 看着他们真诚的眼神,陆怡余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点了点头,哽咽道:“好,我们一起走。” 三人趁着夜色简单收拾后,次日一早便悄悄离开了陆家老宅,直奔县衙办理路引。晨雾还未散尽,石板路上沾着湿露,踩上去微凉,像是要将昨夜的愁绪都凝在这晨色里。陆怡余走在最前,背着的行囊里装着换洗衣物与那几本待典当的孤本,分量不算重,却压得她心口发沉——那是父亲半生心血,如今却要为换路费忍痛割舍。 县衙门口守备森严,两尊石狮子迎着晨光立在两侧,透着几分威严。陆怡余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袖中的白玉小狮,走上前去,向门口的衙役躬身说明来意:“烦请差爷通传,小女子陆怡余,欲为自己与随行的奶娘、仆役办理三张北上的路引。” 衙役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见陆怡余衣着素净,袖口还沾着些未洗去的尘灰,陈氏鬓边藏着白发,石头一身粗布短打,瞧着便是寻常人家的模样,语气顿时多了几分不耐烦:“办理路引?可有本地乡绅作保?或是户籍、田契之类的证明?” 陆怡余眼底的光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小女子父母双亡,家中已无田产户籍,此番是要去京城投奔姨妈,实在拿不出保人与证明。” “无保无凭,还想带两个仆从去京城?” 衙役嗤笑一声,手里的水火棍在地上顿了顿,“谁知道你们是逃荒的流民,还是别有用心之徒?路引是官府文书,哪能随便给你们办?快些离开,别在这儿耽误差事!” 陆怡余心中一紧,指尖掐进掌心,正欲转身再想办法,眼角却瞥见县衙内廊下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青布长衫,手里捧着一叠卷宗,正是父亲的昔日同窗周先生。她曾听父亲说过,周先生早年与父亲一同苦读,后来虽未考取功名,却因一手好字与严谨性子,在县衙谋了文书之职,为人最是正直热心。 “周先生!” 陆怡余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快步上前几步喊道。 周先生听到喊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见是陆怡余,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了过来,眼中满是惊讶:“怡余?你怎么会在此处?你父亲……”话到嘴边,想起陆砚之已逝的消息,又咽了回去,只余下一声叹息。 陆怡余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将自己父母双亡、被堂叔祖逼迫婚事,如今只能带奶娘与石头逃往京城投奔姨妈,却因无保人办不了路引的处境,简要向周先生说明。周先生听完,眉头皱得更紧,看着眼前这身形单薄却眼神倔强的少女,想起陆砚之当年温文尔雅、嗜书如命的模样,心中越发不忍:“孩子,你父亲一生清高,从未与人结怨,却没想到身后竟让你受这般委屈……”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一旁仍面露不耐的衙役,语气沉了几分:“这三位是我的故友亲眷,路引之事,我来作保。稍后我便去典籍房取我的任职文书备案,你先按规矩为她们办理。” 衙役见周先生开口,先前的倨傲顿时收敛不少 —— 周先生在县衙任职多年,素来受县丞信任,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应下:“既是周文书作保,那自然是可信的,小人这就去准备文书。” 不多时,三张盖着县衙朱红大印的路引便递到了陆怡余手中。纸页粗糙,却印着清晰的字迹,写着陆怡余、陈氏与石头的姓名、年岁与籍贯,那方大印像是一道护身符,让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捧着路引,向周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周先生,此番大恩,怡余没齿难忘。若有来日,定当报答。” 周先生摆摆手,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不必言谢,你父亲若在,也定会让我帮你。北上路途遥远,路上务必当心,遇事多思量,莫要轻易信人。”他又从袖中摸出几枚碎银,塞到陆怡余手中,“这点银子虽不多,可作路上买水买粮之用,你且收下。” 陆怡余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再次道谢后,便带着陈氏与石头匆匆离开县衙,按约定分头行动—— 她和奶娘去城中最大的当铺 “聚宝阁”典当孤本,石头则去码头寻觅近期北上的客船。 聚宝阁坐落在城南的繁华地段,朱漆大门上挂着烫金的匾额,门口往来的多是衣着光鲜的商户。陆怡余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抱着怀中的孤本走了进去。当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柜台高过她的肩头,她需踮着脚尖,才能将怀中的书册递到柜上。 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戴着一副铜框老花镜,接过孤本时眼皮都未抬一下,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捻过泛黄的纸页,一页页细细翻阅。陆怡余站在柜台下,心跳得飞快,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袖口,目光紧紧盯着掌柜的神情,她既盼着能多换些银子,又怕掌柜看出她急于用钱,故意压价。 许久,掌柜才放下孤本,抬眸打量她,慢悠悠地开口:“小姑娘,这几本是前朝的孤本,纸是宣纸,墨是松烟墨,品相也算上乘,只是缺了两页扉页,稍损价值。” 陆怡余的心提了起来,连忙问道:“掌柜的,那您能给多少银子?” 掌柜捻了捻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看在品相尚可的份上,给你二百两。” 二百两?陆怡余心中一阵失落 —— 她原以为这些孤本至少能换三四百两,足够她们三人一路安稳到京城,还能余下些度日的钱 可转念一想,如今她们急于离开,若是讨价还价惹得掌柜不耐烦,连这二百两都拿不到,反而误了行程。她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酸涩:“成交。” 掌柜见她答应得干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也不多问,让人从后堂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到她手中:“这里面是二百两纹银,你点点。” 陆怡余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银锭冰凉的触感,分量压得她手臂微沉。她没有打开清点,只是紧紧抱在怀中,转身便快步走出了当铺——她不敢再看那些孤本一眼,怕再多看一秒,便会忍不住反悔,可她知道,比起这些书册,活下去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不知道,此刻当铺后院的雅间里,一袭青衫的年轻公子正对着案上刚收来的几本古籍出神。公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清俊,气质温润,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佩,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的刻痕,眼神里满是对古籍的珍视。书页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让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柔和。 伙计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垂手站在一旁,低声禀报:“公子,方才收来的这几本孤本,正是您前些日子一直在找的《芸窗杂录》残卷。卖家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瞧着像是急着用钱,收了银子便走了,没留姓名。” 青衫公子抬眸,目光落在那几本孤本上,眸色亮了亮。 他自小酷爱古籍,此次孤身南下,便是为了寻觅这几本失传已久的残卷,没想到竟在此处得偿所愿。他指尖顿了顿,轻声问道:“她往哪去了?可还有其他?” “瞧着是往码头方向去了,身边还跟着老妇,像是要远行。” 伙计回道。 青衫公子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江南多藏书人家,家道中落时典当古籍也是常事,他虽好奇这姑娘为何会有这般珍本,却也不愿过多探究他人**。他重新低下头,指尖细细抚过纸页上的字迹,满心都是得偿所愿的欢喜,全然没放在心上,这几本偶然得之的孤本,会与那位匆匆离去的姑娘,在日后结下解不开的牵绊。 而此时的陆怡余与陈氏,已在码头与石头汇合。石头已寻到一艘今日午后便会启程的客船,船家是常年跑南北航线的老手,收费公道,船上还有几个隔间,能保证些许私密。陆怡余付了定金,与陈氏、石头一同登上客船,找了个靠窗的隔间坐下。 不多时,客船缓缓驶离码头,船桨划开江面,激起层层涟漪,将江南的烟雨与老宅的阴影远远抛在身后。陆怡余站在船尾,望着越来越小的岸线,手中紧紧握着怀中的梨花木匣——里面还剩着父亲留下的孤本,是她对父亲最后的念想。江风拂起她的衣角,带着水汽的凉意,却让她心中多了几分坚定。 她不知道前路会有多少艰险,也不知道姨妈是否会接纳她,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像在老宅那般,任人摆布。手中的银锭沉甸甸的,怀中的木匣温热,掌心的白玉小狮温润,这些都是支撑她前行的勇气。她抬起头,望着江面尽头的天空,眼中渐渐有了光 —— 京城,或许会是她的新生之地。 第3章 江途遇扰逢隐客 客船离了扬州地界,一路北上,河面渐宽,烟波浩渺。这船是石头托牙行寻的合雇客船,除了她与奶娘陈氏、奶兄石头,还载着另外两户人家——一户是带着仆从的中年商人,另一户是赴京赶考的年轻秀才,舱内空间本就逼仄,三拨人各占一隅,平日里只在开饭时偶有照面,彼此都透着客气的疏离。 两岸青山如黛,层峦叠嶂,偶有渔舟唱晚、炊烟袅袅的村落点缀其间,倒添了几分旅途闲趣。但陆怡余从不敢随意出舱,只在隔间内就着窗棂透进的天光,品读父亲留下的残卷。指尖拂过泛黄纸页上父亲的批注,暖意稍纵即逝,转而被孤女投亲的谨慎取代。 陈氏每日将行囊打理得妥帖,银两分藏在包裹夹层,生怕遭了歹人惦记;石头则守在隔间门口的矮凳上,白日里留意着舱内动静,夜里也只和衣浅眠,寸步不离。 船行了十余日,离京城越来越近。这日午后,水面风平浪静,客船行得平稳。邻舱的商人夫妇带着孩子到甲板透气,陈氏也想趁此机会晾晒几件换洗衣物,便低声劝陆怡余:“小姐,出去透透气吧,总闷在舱里也不是办法,我挡着你些。”陆怡余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憋闷,便裹紧了身上的素色布裙,头上蒙了块宽檐帷帽,帽檐垂落的轻纱遮住大半容颜,只露出下颌线的优美弧度与半片莹白如玉的脸颊,她跟着陈氏到了甲板角落。 刚站定没多久,便听见邻船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那是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比她们的客船气派许多,船头立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正搂着歌姬饮酒作乐。其中一年约十**岁的纨绔,面容尚可却带着浮浪之气,腰间玉佩晃荡,目光扫过客船甲板时,恰好落在了帷帽缝隙间陆怡余的侧脸上,顿时眼前一亮,手中酒杯忘了放下。 “你瞧那角落的小娘子,虽遮着脸,瞧着身段和气韵就不俗,定是个美人胚子!”他摇着折扇,高声喊道,声音大得让客船上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小娘子往何处去?过我这画舫来饮几杯,哥哥保你旅途无忧,日后吃香喝辣!” 陆怡余心头一紧,当即攥住陈氏的手腕,就要往舱内退。同船的商人夫妇也听见了,男的皱着眉往舱里缩了缩,女的则用同情又警惕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可那纨绔不依不饶,命人将画舫驶得更近,污言秽语接连传来:“故作清高给谁看?遮遮掩掩的莫不是怕人瞧?跟着这破船遭罪可惜了,从了我,绫罗绸缎管够!”随从们也跟着起哄,甚至扔来几锭银子,落在甲板上“哐当”作响,滚到了石头脚边。 石头怒火中烧,弯腰捡起银子就要扔回去,却被陆怡余死死拉住。她压低声音道:“不可!同船还有旁人,闹起来只会让所有人难堪,徒惹麻烦。”陈氏也连忙按住他的胳膊:“这些公子哥惹不起,咱们快回舱!” 三人刚要转身,那纨绔见她们退让,更是得寸进尺,竟命两个随从搭着木板,就要往客船上跳。同船的秀才吓得脸色发白,缩在舱门口不敢出声;商人夫妇也慌了神,连声劝道:“姑娘快躲躲!别连累了我们!” 就在木板即将搭上船舷的瞬间,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锣声,伴随着水师巡逻船的“奉旨巡查,闲杂船只避让”的吆喝声——只见两艘插着“水师”旗帜的快船正顺流而来,船舷两侧站着持械的兵士,目光锐利地扫视河面。画舫上的纨绔脸色骤变,他虽纨绔却也知晓水师巡查的厉害,若是被当场撞见强抢民女,即便家里有势力也难免麻烦。他狠狠啐了一口,一把推开正要跳船的随从:“晦气!撤了!” 木板被迅速收回,画舫调转船头,临走时那纨绔还探出头喊了句:“小娘子,京城我等着你!” 经此一事,陆怡余再不敢踏足甲板半步,连吃饭都让石头将饭菜端进隔间。同船的商人夫妇虽未明说,却也刻意避开与她们接触,舱内的气氛越发压抑。陆怡余抱着父亲的残卷,指尖冰凉——她原以为隐忍便能安稳,却不知乱世之中,容貌与孤弱本身,就是招祸的根源。 三日后傍晚,客船终于抵达京城外码头。夕阳余晖洒在巍峨城墙上,朱墙金瓦气势恢宏,天子脚下的繁华与扬州的温润截然不同。下了船,码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挑夫、商贩、官员、仆从往来不绝。陈氏看得眼花缭乱,紧紧攥着陆怡余的衣袖;石头提着行囊护在两人身前,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三人辗转寻到一家中等客栈,预备休息一晚再进城寻亲。他们挑了间二楼的连通房,外间给石头住,里间她与陈氏同住,既能相互照应,也多了层保障。把行囊打开安顿好,宋怡余嘱咐石头外出寻寻看能不能雇到合适车辆,方便第二日进城。 石头刚离开,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喧哗声,紧接着是官兵的呵斥:“搜!给我仔细搜!凡是可疑之人,都给我带出来!” 陆怡余心中一紧,正要合紧房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身上月白色暗纹锦袍染着暗红血迹,左臂衣袖被利刃划破,鲜血浸透布料,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点点暗红。 这人显然是遭了追杀,“不许出声!”他反手掩上门,一把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直指陆怡余咽喉,语气冰冷刺骨,不带半分温度。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满是杀意与警惕,仿佛只要陆怡余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取她性命。 陆怡余被剑尖抵着脖颈,肌肤能清晰感受到剑身的寒凉,心跳骤然加快,却强自镇定下来。她本就生得极美,此刻虽惊惶却未失仪态,眉如远黛蹙起时自带三分韵致,眼尾微挑的杏眼虽含着惧色,却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那男子瞥见她,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诧异,随即又被冷厉覆盖。陈氏吓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发出声响,好不容易站起身,却被男子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如同寒冬腊月的冰霜,带着致命的威慑,让她又矮了半分。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官兵的呵斥:“开门!例行搜查!若敢阻拦,以通敌论处!” 男子的剑又逼近了几分,薄唇微启,声音压低却依旧冰冷:“应付他们,若敢泄露半个字,我杀了你们。”他的气息因失血而有些不稳,胸膛微微起伏,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掌控力,眼神里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只有**裸的威胁。 陆怡余定了定神,对着门外扬声道:“官爷稍等!小女子正在更衣,容我穿戴整齐便开门!”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陈氏别乱动——陈氏连忙转身去拿床上的外衣,装作整理衣物的样子。 拖延片刻后,陆怡余才缓缓走向门口,男子则侧身藏在门后阴影处,软剑依旧蓄势待发。打开房门,几名官兵闯了进来,目光在屋内扫视:“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处?” 回官爷,小女子是从扬州来京城投奔亲戚的,这是我的奶娘。”陆怡余从容应答,抬手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清丽却带着怯意的面容。她肌肤胜雪,在昏黄油灯下泛着莹润光泽,鼻若悬胆秀挺精致,唇瓣不点而朱,即便带着惧色,也美得像幅工笔仕女图。官兵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不由多了几分缓和,又扫过屋内——陈氏正叠着衣物,行囊敞着,里面都是寻常衣物和几本书卷,确实不像藏人的样子。 领头的官兵皱了皱眉,又看向床底和柜子,见都空着,便沉声道:“最近有朝廷要犯在逃,奉命搜查。你们若见了形迹可疑之人,立刻报官。”说罢,又叮嘱了几句“不许私自收留外人”,便带着人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男子的剑并未收回,依旧指着陆怡余:“不许动,待风头过了,我自会离开。”他靠在墙上,脸色越发苍白,伤口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死死盯着陆怡余及陈氏,眼神冷酷如铁,没有半分感激,只有警惕与杀意。 陆怡余看着他臂上不断渗血的伤口,终是开口道:“公子,官兵虽暂时离开,但若久留,难免引人怀疑。您的伤口流血不止,若不处理,恐怕会因失血过多昏迷。”她顿了顿,又道,“小女子无意卷入纷争,只是不愿平白送命。我这里有父亲留下的伤药,是一位医者所赠,止血效果极好。您若信我,便暂用;若不信,我等此刻便退到外间,绝不打扰您藏身。” 男子眸色一沉,剑尖微微晃动,似在权衡利弊。他确实失血过多,视线已有些模糊,若再拖延,恐怕不等官兵折返,便会先昏过去。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收回软剑,却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拿来,不许耍花样。” 陆怡余示意陈氏从行囊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自己则带着陈氏退到外间,轻轻带上了隔间的门,将空间留给男子。外间能清晰听见里间传来的布料摩擦声与压抑的呼吸声,每一声都让人心头紧绷。 约莫一炷香后,隔间的门被打开。男子已将伤口包扎好,月白锦袍的破损处被他用腰带束住,遮住了血迹,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他看了陆怡余两人一眼,语气依旧冷淡:“今日之事,若敢对外人提及半个字,无论你们逃到何处,我都能找到你们。”说罢,他走到窗边,撩开窗纱看了眼外面的夜色,确认无人盯梢后,便身形一闪,从二楼窗口跃了出去——落地时脚步虽有些虚浮,却依旧稳健,转眼便消失在巷弄的阴影中。屋内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息,证明方才那场惊魂相遇并非幻觉。 陆怡余望着敞开的窗户,指尖依旧冰凉。她抬手抚过帷帽轻纱,方才被剑尖抵住脖颈的触感仍清晰可辨。她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只是她京城之路的开端。前路漫漫,她唯有更加谨慎,才能在这天子脚下的繁华迷局中,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