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 第1章 第 1 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易安意识涣散,任由沈荣溪伏在自己身上,趴在自己耳边不住地说着告白的情话。 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使不上力,困倦感像潮水一般袭来要把自己淹没,眼皮都在打架。 他用尽最后一点意识和力气,回应了沈荣溪澎湃汹涌的爱意: “我也,爱你……” 沈荣溪。 这句话说完,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易安一扭头,可以看见窗外将落未落的夕阳。 直到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话手表,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几乎睡了一天。 易安坐在床上,望着整洁的卧室出神,这是自己第二次睡了这么久。 第一次,是被沈荣溪带回家里。 那是他第一次能完全地放下戒备,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因为当时的沈荣溪用很轻很软、很让他安心的声音说:“你休息吧。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后来一睁眼,沈荣溪就坐在床边,见他醒了,笑着问他:“醒了?睡了这么久,要不要喝点水?” 当时也是这样的傍晚,也是一样的夕阳,也是一样悠长的睡眠,只是这次,醒来没有沈荣溪在身边问,要不要喝点水。 感觉稍稍还有点头晕,易安坐着缓了缓才起床,把被子叠好,玩具熊放在两个枕头的中间,起床喝了点水。 顺便把昨晚的橙汁杯子也洗干净,连同杯子旁边的空药盒也一起丢掉,在药盒彻底被丢进垃圾桶时,易安认出了药盒上一行字的其中一个字——安。 那杯橙汁是沈荣溪亲手榨的,很好喝,只可惜那么几只橙子,只榨出一杯来。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继续读昨天没读完的书。 易安边读边想,想得自然,想得理所当然,想得顺理成章。 沈荣溪是位医生,平时忙得很,加班也是家常便饭。易安完全理解醒来时沈荣溪不在自己的身边。 他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还有许多身体不健康的人在等沈荣溪去看病、治疗。 自己已经长大了,完全可以乖乖在家,等沈荣溪回来了。 可是直到深夜,易安抱着书,抬头盯着墙上的钟表,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沈荣溪还没回来。 易安皱皱眉,转脸看向那扇寂静的门,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 最近沈荣溪带他搬了新家,来到了这座全新的城市,所以沈荣溪也换了家医院工作。 新的医院,沈荣溪当然要熟悉一下了,回来得晚很正常。 易安完全可以理解。 他坐在沙发上,披了条毯子,继续看书,边看边等。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沈荣溪也没有出现。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易安肚子咕咕叫了好久,他终于放下书,来到冰箱前。 还好冰箱里留有他和沈荣溪一起包好的馄饨,还好沈荣溪教会了他怎么煮馄饨。 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沈荣溪好像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厚厚一摞馄饨皮,还有很多肉馅,手把手教易安怎么给肉馅调味,怎么包馄饨,怎么打开燃气灶,怎么煮馄饨。 当时的易安挠挠头,问沈荣溪为什么突然学这个。 沈荣溪正在包馄饨的手明显一滞,旋即笑了笑,说:“我以后要是加班,回来晚了,你就自己煮点来吃。” 原来是怕他一个人在家里饿肚子。 易安低头认真又仔细地学着沈荣溪的动作,把一个瘪瘪的馄饨包好,放到一旁才抬头说:“那你教我炒菜吧,你要是回来晚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提前把菜做好,在家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易安满脸期待地望着桌对面的沈荣溪,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夜晚沈荣溪回家看见一桌热腾腾饭菜的幸福样子了。 可沈荣溪却淡笑着摇摇头,说:“还是学这个吧。” 易安不免有点泄气,问:“为什么?” 沈荣溪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你不是很喜欢吃馄饨吗?” 易安没有否认,毕竟沈荣溪说的是事实。 “而且……”沈荣溪终于抬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的易安,“这个简单点,好学也比较容易上手,炒菜的话,留着你以后再慢慢学吧。” 听到沈荣溪说以后再学,易安立马又精神起来,答应着好。 等以后他学会了,他就变着花样地给沈荣溪做饭,沈荣溪再也不用晚上回来吃泡面或剩饭剩菜了。 那天,他们包了好多好多馄饨,全部冷藏在冰箱里。 易安取出足够他和沈荣溪吃一顿的量,开水下锅,煮了起来。 正值深秋,滚烫的水蒸气把窗户熏上一层薄薄的雾。 看着那雾,易安的眼神也模糊起来。 那雾,像一片朦胧的河。 河,是什么? 在易安的想法里,河,代表着他和沈荣溪的初遇。 第一次遇见沈荣溪,还是因为他掉进了河里。 为什么掉进河里? 因为偷了别人的钱包,他被发现了。易安只能一个劲地跑,跑到桥边时,内心的某种因子在悄然作祟。 他纵身一跳,跳进河里。 泡在泱泱河水里时他猛地后悔了,也许是人的求生本能在驱使他,让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不出意外,嘴和鼻腔里呛进去水。 窒息感逐渐爬升,缠绕他,裹挟他。 易安的眼前渐渐泛起白光,其实这么死了也挺好,只是太痛苦太难受了,原来死亡也是这么痛苦,这么难受啊。 正当即将失去意识前,易安感觉到自己被一条有力的胳膊圈住,冰冷的河水也阻挡不了沈荣溪的温度传来。 他被沈荣溪救了上来。 躺在地上,用微弱的意识感受着沈荣溪对他实施的一系列施救措施。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被沈荣溪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丢失钱包的人看起来有点怯,可依旧不依不饶,沈荣溪主动上前问那人,钱包里有多少钱。 并告知失主,他来赔。 易安仰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色调和他的生活一样。 易安没有听清那人说了多少钱,偷钱包时易安也没有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他当然也无法确定那人是否会借此机会从沈荣溪这里多捞一笔。又或者善心大发,把数字往小里说。 当然,那时躺在地上愣愣望天的易安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那时的易安,更趋向于人性中恶的一面。 他只瞥见沈荣溪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从那只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了失主。这事儿才大体上就此落幕,但没完全落幕。 易安眼瞅着沈荣溪还在和失主交谈,他趁此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想要溜之大吉。 这时,沈荣溪攥住了他的胳膊。 易安的胳膊细细瘦瘦的,沈荣溪一只手掌足以握住。 沈荣溪问他:“你要去哪?” 易安不回答,只是拼命想要挣脱沈荣溪,他想跑,他必须要跑。 可是沈荣溪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易安不耐烦起来,压低着嗓音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沈荣溪眉头一皱,不仅没放开他,反倒攥得更紧了。 旁边还有两三人在围观,看这场面料定了这小贼要逃,立即冲易安威胁道:“小子,你别想跑,我们已经报警了。” 这句话对于易安来说,犹如一道死亡令,他双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发软,眼看这多管闲事的人抓自己抓得这么紧,自己指定跑不了了。易安扭身,见那失主已经走了,于是,他扑通一下,跪在沈荣溪面前。 见这场景,沈荣溪愣了。 易安怕得哭起来,抓着沈荣溪的裤脚,求他:“求求你了,不要报警行不行,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我不该偷东西,我不该偷东西,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报警……” 求着求着,易安瘦弱的脊背弓成一只虾皮模样,他的额头抵在沈荣溪的鞋尖上,不住地求饶。 沈荣溪拽也拽不起来,手指触碰到那瘦骨嶙峋的脊背时,明显感觉到脚边的孩子在发抖。 易安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一根小拇指,一根无名指。 都是因为九岁那年,偷东西没偷成,被人抓住送到警察面前,还是叔叔亲自出面把他带回来,回来之后就狠狠地惩罚了他。 惩罚就是被生生剪断两根手指。 九岁的易安第一次见这么多血,手指钻心一般的疼,拼命地哭,包扎也只是阿姨随手用一块抹布包扎的。 说是包扎,其实只是用一块抹布把手给裹起来罢了。 现在想起来,易安只能说得亏自己命大,竟然活了下来。 九岁的易安捂着左手,蜷缩在狗笼里暗暗发誓以后偷东西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十七岁的易安跪在沈荣溪脚边苦苦哀求不要报警。 可警察最后还是来了。 看到警察站在自己面前,易安已经能想象到回到家里时,叔叔会把酒瓶往地上一摔,让自己跪在破碎的碴子上,然后再剪断自己右手的两根手指。 可是没有。 他没有被带回到家里。 相反,后来的他被沈荣溪带走,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不仅如此,警察们闯入了那个肮脏的“家”,弟弟妹妹们也被救了出来。 他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用围着一锅沸腾的热水,用单薄的手去捞锅底的肥皂,再也不用担心偷的东西少而被关进狗笼里,再也不用因为太饿而睡不着觉。 看着窗上的薄雾,渐渐凝成了水珠,在重力影响之下,水珠从窗上滑落,滑落的过程中带下了许多细细小小的水珠。 易安如梦初醒,看着锅里沸腾浑浊的水,连忙关了火。 他捏着勺子拨了拨锅里的馄饨。 煮得太久,有些已经粘在锅底了。 易安轻轻叹了口气,把馄饨捞到碗里,想起沈荣溪的嘱咐,往两个碗里依次撒了点紫菜,酱油和醋。 他把碗端到桌上,用勺子轻轻地拨弄,然后咬了一小口。 易安突然咬住下唇。 煮得太久,馄饨像马上要溶化在水里一样,软烂得不像话。 易安想起沈荣溪煮的馄饨,火候和时间都恰到好处,口感和味道都那么好。 吧嗒—— 一滴眼泪落进了碗里,混在馄饨汤里。 易安马上揉眼睛擦干眼泪,以免更多的眼泪掉进碗里。 他不敢浪费食物,把这一碗煮得软烂的馄饨都吃完了。 易安眨眨眼睛,看着对面那碗属于沈荣溪的馄饨渐渐冷却,又看了眼电话手表。 2016年10月19日 10:18 沈荣溪还没回来。 第2章 第 2 章 易安收拾自己的碗时,静默地看着为沈荣溪准备的那一份,最终还是把这碗馄饨原封不动地端回到厨房里。 等沈荣溪回来了,再重新做一份更好的。 至于这份,等自己饿了再热一下吃吧。 洗完后易安又拿着碗仔细检查一圈,确认碗的确洗干净后才放回到橱柜里。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沈荣溪给他买的电话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沈荣溪还没回来。 易安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客厅里,原本打算继续读书,可捧起书在脑海中与自己争斗一番后,他还是把书合上,拿起桌上的钥匙,出门去了。 他徒步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问路人:“您好,请问,这里的中心医院在哪?” 路人打量他几眼,看这孩子眼生又一脸怯懦,心软下来为他指路。 易安点头道谢后朝着路人手指指向的方向走,心里暗自窃喜。 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陌生人的善意。 哪怕只是顺便的、微乎其微的友善。 沈荣溪说的果然没错,人是会变好的 大约是被沈荣溪带回家后的几个月,二人彼此熟悉起来,下班后的沈荣溪带回来几本书,易安看向他,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沈荣溪把书递给他时,他一脸茫然地与沈荣溪对视。 沈荣溪笑笑,话语像柔软的溪水一样流淌:“给你的,之前教会你拼音和认字了,以后你在家里要多读书,知道吗?” 易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手里的几本书,最上面的是《安徒生童话》。 他真的很听沈荣溪的话,沈荣溪上班,自己则在家里乖乖读书,遇到不会的字就拼拼音,从一开始读书读得吞吞吐吐,现如今已经能流利地读完一个故事了。 易安眨眨眼,在流利地读完一个故事后一脸自豪地合上书时,真的以为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 可是美好的幻想和期待像一个脆弱的泡泡,最后还是破碎了。 沈荣溪带他出门,在早餐店时遇到一位客人,那客人路过他时明显身形一顿,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扫视了他几遍后,一巴掌扇在他的脑袋上。 惊得易安捂着脑袋抬头看他。 易安认出了这位客人,他和弟弟们曾经因为太饿而偷过他的早饭。 当时店里生意忙,客人多,没人注意到他们。 那客人到底还是发现了他们,抓住他的手腕不让走,还是弟弟咬住这客人的手,他们才得以逃脱。 沈荣溪蹙起眉,声音沉了沉,问那客人:“你这是做什么?” 那客人一脸怒气,揪住易安的后衣领,问:“那天早上你是不是偷了我放在桌上的钱!早就听说过你小子跟一帮小孩手脚不干净经常偷东摸西的!” 那客人说的分明是问句,可语气里没有半分疑问,好像笃定了那天早上,桌上的钱是这偷早饭的小贼一并偷去的。 沈荣溪转脸看向他,易安羞愧得无地自容,可那天的他真的没有偷钱,他只偷了一碗粥和弟弟们分食,易安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我只拿了一碗粥,我没有拿桌上的钱。” 那客人依旧不依不饶:“那我的钱去哪了?我不信这天底下还有小偷只偷一碗粥,反倒对桌上的钱视而不见的。” 易安摇摇头,说:“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偷你的钱。” 沈荣溪抓住那客人的手腕,易安清晰地感觉到沈荣溪微凉的皮肤,贴到自己的后颈上。 像一片微凉的雪花。 “先生,这孩子不会说谎的,可能钱是被别人捡去了所以你误会他了……”周围人纷纷投来目光,沈荣溪主动解围。 最终,事情还是以沈荣溪自掏腰包解决。 回家的路上,易安低垂着脑袋,像一只失落的小鸟,一路上一言不发,沈荣溪也不语。 回到家里,沈荣溪并未主动开口,好像真的在等易安的一句解释,或者反驳。 也许沈荣溪曾试想过易安会说出的一百种不同的辩驳。 可是没有,易安抬头,一双湿乎乎的眼睛,里面还盈着剔透的泪,他问沈荣溪:“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说谎?” 在易安模糊的视线中,他看不太清沈荣溪的神情,只听见这人反问自己:“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认为你说谎?” 易安抬手,用干净瘦削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在能看清沈荣溪前又缓缓低下头,“因为我是小偷,是个……”易安想起大家对这类人有个更通俗的称呼,“扒手。”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易安听见沈荣溪说:“人是会变好的。” 他是小偷,是被人人唾弃的可恶扒手,是人人喊打的贼,可是只有沈荣溪说,人是会变好的。 后来,沈荣溪在带回来的几本书上,抽出那本易安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在易安的注视下,沈荣溪提起钢笔,拔开笔帽,浓黑的墨自笔尖流出,易安看见随着那金色笔尖的滑动,书的首页空白处徐徐出现八个字: 前踪杳杳,后途昭昭。 易安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字,他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以支撑他认识杳杳两个字,更别提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问沈荣溪:“这是什么意思?” 沈荣溪笑笑,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你多读书,以后就知道了。” 自那以后,易安极少出门,偶有务必出门的情况,他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不为别的,只怕再遇到类似于早餐店的情况。 不过哪怕这样,每当他垂首走在路上时,总会感觉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了。 易安皱眉往前走,又想到沈荣溪在《安徒生童话》首页空白处写下的八个字,思考了足足几分钟,却发现自己还是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沈荣溪写的东西太深奥了,自己还需要读更多的书,才能明白那八个字的意思。 易安双手插进兜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鼻尖一点凉时,易安的第一反应是雪花掉下来了,可他抬头,只看见阴沉沉的天空,这才意识到,是下雨了。 秋雨来得急,也来得猛。 易安狂奔回到家里时,已经被雨淋透了。 倘若是以前,易安肯定要甩甩脑袋晃晃胳膊腿儿,把身上的雨水甩去一点算一点。 可是现在不行,乱甩雨水会把家里弄脏的。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赤脚走进浴室,洗了个澡。 洗完澡出来后,易安看了眼电话手表,已经下午了。 他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读书,没多久,易安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厉害,意识也模糊。心道不妙,一量体温,果不其然,还是发烧了。 易安模模糊糊找到卧室,裹紧被子瘫倒在床上,他刚刚吃了退烧药,每种药的药盒上,沈荣溪都认真地用正楷标注了这是治疗哪种病的。他又想起沈荣溪曾经嘱咐他的话,决定还是睡一觉好了。 不知睡了多久,易安是被一声惊雷吓醒的。 醒来时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角的汗沾湿了头发。 易安揉揉眼睛,此时窗外电闪雷鸣,风也呼啸,啪啪地拍打窗户,易安抱着玩具熊,闭上眼睛后眼前还是有隐隐闪现的白色。 窗户响动,像有人在敲窗户,让易安被迫想起手指被剪断后,他在狗笼里独自一人捂着指根,“叔叔”半夜走过来,用棍子敲打笼子,那刺耳的噪音也许这辈子都难以忘记了。 砰砰—— 易安猛地睁开眼睛,抱着玩具熊躲进被子里,被闷得大喘气也不敢出来,身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看了眼电话手表,思来想去还是下定决心给沈荣溪打个电话。 他躲在闷热的被子里,小小一块屏幕也因为他的呼吸而模糊起来。 易安擦了擦屏幕,点开联系人,给沈荣溪打了电话。 等待了数十秒,易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随着振铃声音怦怦乱跳,沈荣溪没有接电话。 看着模糊的屏幕,易安咬着嘴唇,心里慌乱的一塌糊涂,他抱着玩具熊继续打了一遍又一遍。 结果无一例外。 他看了眼电话手表,电量只剩百分之七了,他关上手表,不断摩挲屏幕。 2016年10月20日 23:41 沈荣溪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第3章 第 3 章 中午十二点,易安发觉病好后起床,认认真真地整理床铺,最后把昨晚被自己牢牢抱在怀里以求得一丁点慰藉安心的玩具熊,摆放在两个枕头之间。 这只玩具熊,通体棕色,鼻头漆黑,一双圆圆的眼睛黑得发亮,整体是一个乖巧的坐姿。 它是沈荣溪带回来的。 易安静静坐在床上,双手撑在枕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安静的玩具熊上。 那天夜里,易安坐在客厅里等待沈荣溪的回来。 直到门口发出响动,易安猛地睁开眼,手上还抱着未合的书,想来是刚才一边读书一边等沈荣溪时,意志败给了困意。 易安回头,对上沈荣溪一双微含笑意的眼睛。 沈荣溪正背着手,站在沙发后,易安把书合上放于桌上,迫不及待地转身,说:“你终于回来了!” 沈荣溪但笑不语,易安瞧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一双圆眼睛也流露疑惑。 当沈荣溪拿出藏于身后的玩具熊时,易安睁大了眼睛,这种软乎乎的玩偶,他只在商店里或其他孩子手里见过。 易安看着置于自己眼前的玩具熊,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起来,并无接手的动作,只是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对玩具熊的期待。 直到沈荣溪恍然明白眼前少年的心事,才对易安说:“这是给你的。” 闻言,易安一边不可置信地嘴里嘟囔着“给我的”,一边双手接过这只玩具熊。 那天夜里,他甚至不知道该拿这只柔软的玩具熊怎么办才好,捧着,抱着,搂着,一会儿用双臂紧紧圈住这只玩具熊,一会儿又把它从怀里拿出仔细看了又看,而后又搂进自己的怀抱中,紧紧贴于心口。 仿佛碰着的是沧海遗珠,是无价之宝。 沈荣溪甚至觉得,连如视珍宝这个词兴许都配不上易安对玩具小熊的态度。 自打那晚沈荣溪带回玩具熊送给易安后,易安无时无刻不抱着这只玩具熊,走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吃饭就放在空着椅子上,读书就抱在怀里,连洗澡都要专门把玩具熊套上塑料袋放进浴室的置物架上。 沈荣溪看他实在宝贝得很,晚上坐在床上时,睫毛垂落,目光视线随之下垂至旁边的易安。 易安正抱着这只玩具熊,轻轻地抚摸过玩具熊的耳朵。 “小安,你这么喜欢它,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沈荣溪说。 沈荣溪没有开玩笑。 在他的观念,但凡是有名字的事物,无一不对为此物的命名者有重要意义。 易安听了沈荣溪的话,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趴在沈荣溪旁边,抬着头看着面前的小熊,当真陷入了沉思。 沈荣溪就在一旁,看着易安头顶上的发旋。 良久,易安说:“你就叫小易吧。” 沈荣溪一愣,将要开口问为什么,却听易安对着小熊说:“小易小易,你以后也有家了,是真的家。” “我不会逼你做小偷,你要做一只乖小熊。好吗?” 沈荣溪看着易安圆圆的脑袋,想伸手摸一摸,却还是止住了,随后陷入沉思。 那天夜里他抱着玩具熊入睡前,沈荣溪第一次向他道了晚安。 易安也学着他的样子,回道晚安。 闭上眼睛后,易安却不那么想,他不想仅仅只要晚安,于是他合着眼睛又小声地说:“明天见。” 随后又拍了拍小熊,用比方才更小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明天见”。 他说明天见,因为他希望明天睁眼看到的还是沈荣溪,不止明天,还有以后的好多个明天。 易安嘴角微微扬起。 我的希望会实现吗? 此时的易安下了床,穿好衣服后再次出门,前往中心医院。 易安走在街上,心里又不自觉想起那句话。 我的希望会实现吗? 易安走进医院大楼,迎面而来的是消毒剂和药品混杂的味道。 易安并不讨厌这种气味,因为这种气味时常会出现在沈荣溪身上。如今再次闻到,反而多了几分熟悉和安心。 他要找沈荣溪。 几经询问,全然无获。 因为他们根本没听说过“沈荣溪”这个人。 易安站在大厅里,彻底傻眼了。 怎么会呢? 沈荣溪不就是在这所医院工作吗。 易安在大厅里愣愣地站了许久,一位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经过他时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 对,也许是沈荣溪刚来这所医院不久,初来乍到,大家都还陌生着。 想到这里,易安咽了口唾沫,打算回到家里,兴许找一张沈荣溪的照片拿来给医护人员看,他们就认出来了。 易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要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人群闻声如潮水般迅速聚集在声源处。 易安也不自觉地朝那处望去,隐隐看见个身着白大褂的人佝偻着腰,双手抱头护着脑袋。 大厅中心立刻喧闹起来。 “不是说好的术后情况稳定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原来是一场医闹。 吵嚷一片,易安皱起眉头,此时此景让他回忆前以前,他和沈荣溪还待在南方,易安来到医院给沈荣溪送晚饭时,也适逢一场医闹,动静不小,面对床上病人的突发情况,病人家属痛心疾首,悲愤交加重叠爆发,直直冲进问诊室,在两名护士和易安的注视下,掀翻了桌上的碗筷,冲他们三人吼道:“沈大夫呢!” 易安看着被打翻的汤碗,地上的米饭,心疼极了。 其中一名小护士隐隐觉得这人是来闹事的,怯怯地回应了一句:“沈老师已经走了。” 当时的易安还很疑惑:护士姐姐为什么要撒谎? 不巧的是,在那小护士语毕后的几秒,沈荣溪推门进来了。 门开的一瞬间,易安能瞧出沈荣溪眉宇之间的忧虑,可下一秒,眼前的沈荣溪就被遮挡住,而后传入耳中的,是结结实实的一拳捅在肚子上的声音。 那声音,易安太熟悉了。 因为在他和弟弟妹妹们还被教着做贼的时候,“叔叔”就经常这样打他们。 眼睛和耳朵还没反应过来,易安已经迈出了脚。 后来的易安只记得他被沈荣溪牢牢护在怀里,没有挨到悲愤的拳脚,因为沈荣溪全替他受下了。 幸亏两位护士姐姐跑出去喊了保安和其他医生。 否则易安真的猜不到沈荣溪还要挨多少拳脚。 事后两人一起回家,暗色的灯光下易安扶着一瘸一拐的沈荣溪,加之周遭潮热的环境,他不满地撇撇嘴,颇有点抱怨的意味:“你干嘛不要他们的赔偿,明明是他们先打的人……” 沈荣溪却摇摇头,说:“他们也只是心急而已,眼见着自己把钱全部搭上了,却还是因为突发情况只能目睹亲人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换作谁,谁的心理压力都会很大,很难不崩溃。” 易安不说话了,回到家里打开灯,他正要给沈荣溪倒杯水时,却反被沈荣溪攥住手腕。 沈荣溪目光沉沉,落在他的小臂上。 那只小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淤青,像一块青紫色的苔藓。 他听见沈荣溪叹了口气,又听见他说:“你先坐着别动。” 易安向来是很听沈荣溪的话的,但这次却在他想要起身去扶一把沈荣溪时,沈荣溪无奈地对他又说了句“坐下”后才乖乖听话。 沈荣溪拿着冰袋回来,给他冰敷在淤青的位置上。 易安的心不知怎的,忽然就像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似的,里头有什么柔软酸涩的液体流了出来。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他突然懊恼自己读书实在太少,连心中突如其来的某种情感都无法准确表达。 他垂着睫毛,眉心轻微地蹙着。 沈荣溪撑着不适的身体单膝跪地,蹲在他身旁,问:“很痛吗?” 易安咬咬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准确来说,是他不知道沈荣溪在问什么。 “冰敷一会儿,减少肿胀和出血才能从源头减轻淤青,忍一下。”沈荣溪解释道。 原来问的是淤青啊。 易安扯了扯沈荣溪的袖口,像只小猫一样扒着人类的袖子轻轻晃呀晃,他说:“你也坐着。” 待沈荣溪坐在易安身旁时,易安踌躇半晌,直到沈荣溪见时间差不多了,把冰袋从他的小臂上取下时,易安终于开口:“沈荣溪,你为什么要做医生啊?” 沈荣溪侧脸看着他,目光里有直白的信念和理想:“救死扶伤,是医者的使命啊。” 他想救死,想扶伤。 后来的易安才得知,沈荣溪想救的是躺在血泊里的父亲的死,想扶的是郁郁而终的母亲的伤。 想到这些,想到沈荣溪一身白大褂的模样,易安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去看看这场大厅中心遭遇医闹的医生。 他偏矮小,挤进人群中,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瞧了又瞧,望了又望。 最后在保安和警察控制好现场后,终于看清那几人的脸。 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失望地回家了。 一回到家易安就就是翻箱倒柜,一直找到后半夜,家里每个角落都被他翻找了不知第几遍后,易安终于发现,唯一一张带有沈荣溪的照片,沈荣溪只在照片中露了小半张脸。 仅此而已。 易安捏着这张照片,失神地看着照片里的沈荣溪,照片里的沈荣溪站在不远处,温和地微扬嘴角,正脉脉地注视着照片里的主角。 也就是易安本人。 他站在床边,从沈荣溪的枕头上取下一根头发。 那根头发细而较长,易安用空余的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脑袋,摸到了扎手的短发。 自己没有那么长的头发。 这根头发定然是沈荣溪的。 也许是在某个夜晚,或是某个清晨,这根不起眼的头发偷偷离开了沈荣溪,偷偷地留在了家里,留在了易安的枕头边。 易安如视珍宝般的把这根头发用一只小小的透明保鲜袋装了起来。 找遍家里,只有这个还算合适。 透过保鲜袋看着里面这根头发,易安双手捧着保鲜袋,犹如自己捧着这根细发,又一如借这根发,再次触摸到沈荣溪。 …… 2016年10月21日 02:53 沈荣溪,我好像找不到你了。 第4章 第 4 章 易安的馄饨已经煮得越来越好了。 他总是会做两份。 一份给自己,一份就放在桌对面,是给沈荣溪准备的。 不过最后这两份都会进易安的肚子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荣溪了。 清晨,易安抱着小熊赖床时,恍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记不清沈荣溪的模样了。 他的一颦一笑,眉宇间的一展一舒,在易安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模糊了。 易安感觉左胸腔处酸楚频频,倘若照一下镜子,他一定可以看见此时的自己是一副忧上眉间的神情。 微风徐徐自窗户缝隙钻入,勾起窗帘,斑驳的光影流淌在床上,隐隐晃动,间或会流到易安的身上,像一条流动不绝的小溪。 易安从床上坐了起来,连拖鞋也来不及穿,他翻身下床,从客厅的橱柜里一直翻到卧室的床头柜。 他终于找到了大半年前的那张照片。 他和沈荣溪唯一的合照。 也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张沈荣溪的照片。 他细细端详着照片中沈荣溪的小半张脸,在脑海中借助回忆努力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沈荣溪。 他蹲在地上,双手小心地捏着这张照片,几分钟后眉间的淡淡忧愁总算有所缓和。 还不算太困难。 他仍然可以仅仅从一张并不完整的照片里回忆出一个完整的沈荣溪。 易安拿着照片站起,站在原地思忖半晌,最终决定为了保险起见,应该给这张照片准备一个合适的相框。 这件微不足道又重如千钧的事牢牢落在易安的心里。 他把照片放回到床头柜里,打算晚上收摊后去买个相框,把这张照片裱起来。 不久前,易安花了一笔不多的钱,买下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后经过楼下邻居大叔的帮忙,成功改造成一辆小吃车。 易安每天中午开始准备馅料、馄饨皮和配料等,晚上就开着小吃车去人流量大的街边贩卖小馄饨。 一碗里有十二个,一碗卖七块钱。 其实刚开始做这门生意的时候适逢开春,初春总是与冬末的凉难舍难分,尤其是在北方。 街上人并不多,尤其到了晚上,人们大多躲在家里,等气温回升,等一个真正春暖花开的时节。 于是,小吃车的经营收入最初十分惨淡,站在夜里寒风里的易安时不时会打起退堂鼓,要不趁现在这辆车自己还没用多久,把车再转卖出去,赚回点本钱也比一直亏损的好。 还是帮他改造三轮车的大叔瞧见易安垂头丧气地回来,不忍心地上前问他怎么了。 易安把心中烦闷和一直以来的惨淡收入全部告知于大叔,若不是大叔一直鼓励他,恐怕他早就另谋出路了。 晚上,和易安出现在街上的还有这辆跟了他半年的小吃车。 易安才刚开始摆摊,便有回头客瞧见他来了,立即上前点餐,时不时还搭上几句话,虽然几句话几乎都是寒暄,但对于家里只有一根沈荣溪的头发和一只玩具熊的易安来说,他已经很知足了。 他的小小生意做得愈来愈红火了,除许多回头客外,还有不少经亲朋好友介绍,慕名而来的。 一群人围着这小小的摊位,热火朝天,初秋夜里的凉意都沸腾起来。 夜里还不到十点半,易安开始收摊。 他骑着车来到一家照相馆,从白色围裙的口袋里小心摸出那张照片,请老板为他选一个合适的相框,帮他裱起来。 老板应下后易安就站在角落里默默等待。 开始裱相框的时候,易安瞥见门口的饮料展示柜。 透过透明的柜门,易安瞧见了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饮料,其中,第五排放着的是可乐。 易安望着那一排可乐,内心逐渐归于沉寂。 他又想起了沈荣溪。 很久之前,易安第一次喝的那瓶可乐,是沈荣溪带给他的。 他满眼期待地看着那瓶装满棕色液体的瓶子被递到自己手里,迫不及待拧开瓶盖时,还差点喷了出来。 易安尝了一口,口腔被汽水刺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手里的瓶子。 沈荣溪问他喜欢吗。 他点点头,回答道,超级喜欢。 沈荣溪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脑袋,嘱咐易安这种碳酸饮料不可以喝太多。 易安不懂那些枯燥的知识,只是乖乖听沈荣溪的话,又喝了一口,然后意犹未尽地放下了。 易安看着那柜子里的可乐,等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展示柜前,手也覆在把手上了。 老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哎,您的相框裱好了。” 易安急忙转身道谢,随后踌躇两秒,指着柜子里的可乐问:“老板,一瓶可乐多少钱?” 得了老板答复后,易安掏出两张一元的纸币以及一枚一元的硬币,递给了老板。 他与人交流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出了照相馆门口,易安并没有像第一次一样那么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 他把可乐装在身前的围裙兜里,一直到深夜回到家,一切都收拾完毕,易安才坐 沙发上,颇为郑重地抱着可乐拧开瓶盖。 超级正式。 这晚,他只喝了三分之一便放下了。 因为他牢牢记着沈荣溪的话,不能喝太多。 易安像往常一样习惯了睡前洗漱,他躺在床上抱着玩具熊,床头柜里放着那根用小袋装起来的沈荣溪的头发,床头柜上放着他新买的手机,那是他每晚摆摊攒钱买的。 沈荣溪带他搬家,来到这里时,曾给过他一张卡,里面有五万块钱,最开始沈荣溪说这算作自己的零花钱,可自己从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还是易安第一次自己去取钱交物业费事时才得知里面原来有这么多钱。 只不过,那时沈荣溪还未回来。 易安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揉揉眼睛。 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笨了,读书学习太慢了,所以沈荣溪不喜欢自己。 又或者,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小贼,犹如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沈荣溪也在心里暗暗唾弃他这个不光彩的过往身份。 毕竟自己确实曾给沈荣溪带来或不必要的麻烦。 …… 易安翻来覆去,裱好了相框的照片就放在床头柜上,这样,自己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沈荣溪了。 他闭上眼睛,开始拼命回忆与沈荣溪的过去,当然了,重点仍是沈荣溪。 他想要牢牢抓住回忆的尾巴,乞求记忆模糊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就算沈荣溪真的不要他了,他也不愿自己忘记沈荣溪。 2017年10月4日 01:59 沈荣溪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我好想沈荣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