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堕落主义》 第1章 克罗诺斯:校园 操场上有一个五颜六色的网状大型半球体装置,体育课时,克罗会在它顶部眯上三十分钟。 他醒来时,会把手掌伸向天空,怔怔地看一会儿从指尖漏出的阳光,他灰色的左眼最初是散射状态,如同死去的灰烬,在沐浴好一会儿阳光后才逐渐聚焦。这时他会坐起来,往自身右侧的树林看一眼。 第一眼往往会看到那块两三米高的废弃石料,那本该是摆在学校大门正对面的什么雕像,雕得也挺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却又忘记清理了。 第二眼他会注意到那个靠在石料上的学生,他的刘海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用瘦弱的手臂护住要害。从胸牌看,他是二年级的学长。每当克罗看过去时,他总是恰好抬头,对上少年的视线。克罗视力很好,那是双不麻木也不软弱的眼睛。克罗往这里看的时间并不精确,但每次都可以与这个学长视线相接,他觉得有些奇妙。 第三眼他才会注意到霸凌这个学生的人。多则四五人,少则两三人,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面孔。今天有三个人。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在这里单方面地殴打那个学生,殴打很长时间,下手也很重,是会威胁生命的那种程度。克罗有时都觉得神奇,每次体育课这个学生都会风雨无阻地被殴打,他竟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吗? 克罗就静静地看着那个学生静静地被殴打。体育课在下午,阳光正好。只是那三个霸凌者很吵,他们在辱骂那个学生。 好人遇到这种情况会阻止并告诉老师,坏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加入或者向双方讨要封口费,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有可能偷偷举报,有可能转身就走,并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地方吧。 然而克罗却风雨无阻地躺在半球体上睡觉,并且无动于衷地旁观,从来没被那群霸凌者发现过。旁人的苦难与恶对他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尽管他们就距离二十几米,尽管他拥有帮助那个学生的力量。 但那天他突然就想到自己没剩几年的生命,和现在古井无波的日常,就突然想激起点涟漪。 于是他“蹭”地一下跳到了那4个人面前。 中二时期邪魅狷狂的反派残渣还有几分残留在他漠然的眉宇间,那三个霸凌者因此如临大敌地拔出了校规禁止携带的各类刀具。 克罗默默地揍了他们一顿。稳,准,狠,疼。他听着他们咒骂,哀叫,求饶,进气多出气少,心想他们好浮夸,明明他特意避开了要害。 他继续揍。 直到他们赌咒发誓不再欺负那个学生,不再打扰他休息,绝对不会打击报复才停止。 那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连那些奇形怪状的管制刀具都没有管。 被欺负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比克罗高,也比克罗要瘦。他确实有一双不软弱也不麻木的眼睛,他走近了,克罗还能看到这双眼睛里的坚定与冷澈。 于是克罗用沾着鲜血的手拾起被遗留的刀,把它们放进风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与那个学生对视着,吐出了毫无起伏的短句:“你有病啊。” 然后转身就走。 一个人既然不软弱也不麻木,甚至还有颗坚定果决的心,怎么可能对他人的霸凌无能为力呢?就算被威胁了,鱼死网破也是一种很好的解决方法,怎么会被对方欺凌这么久呢? 他大概是故意被欺凌的吧。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克罗不知道,所以说他有病。 有病的人脑回路都千奇百怪,扯上关系很麻烦。 克罗是有病的人,他明白和同类的相处应该尽可能地省略。 于是他走了。 那个学生沉默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痛哭流濞地吐出感激的话语。 和克罗想的一样,他的确是个有病的人。 但克罗忘了,这种情况才更令有病的人感兴趣,他是不可能如愿和这个学生毫无瓜葛的。 不过也正常,名为克罗诺斯.阿德尔的少年的人格曾经被多次打碎重组,有关人性和正常的部分遗失了许多,剩下的碎片只能勉强拼成一个人型,不相处倒不觉得有什么,一相处起来他某些拟人的思维足以让人小脑萎缩。 所以把他当成高级伪人也不为过,尽管他从出生起就是个正常人类。 他处理不了某些比较微妙的事,逻辑中还带着一堆“想当然”的bug。 不过他古井无波的生活如他所愿,在此之后彻底结束了。 可喜可贺。 第2章 常:被捕 常被捕了。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如释重负。 因为常太危险了,不但反人类,还敢想敢做,言出必行。 然而常不知道。他对自己被捕的处境以及人类对他的主观看法毫不知情。他甚至没有犯罪的概念。 他现在只觉得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触摸不到,还动不了。没有恐惧,没有迷茫,不积极也不消级,只是客观地认知着他自身所感受到的世界。 疑惑吗?疑惑。迷惑吗?迷惑的。不过他认为现在的处境是自然而然的。因为环境既然能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地变化,又为什么不能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常很平静地一动不动。 于是压力给到了押送常的守卫们。 呼吸、脉博、心率、血压、心跳……各项数值健康而均匀,没有一丝波动。明明是个普通的人类,明明注射了镇静剂、肌肉松驰剂、还有麻痹神经的毒素,这一切却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身体机能规律地运转着,精准得诡异。 啊,监控的画面里,那个不算强壮的身影也是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极轻,但在那个铜墙铁壁的立方体中,在那隔绝了外界的寂静中格外地明显。在精良设备的监听下,监听者们甚至会有囚犯近在咫尺的错觉。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耳边呼气。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没有变化,完全没有变化,还是那样的规律,一切都是。 甚至比最好的机械表还要精密,但守卫完全无法把这声音当做机器表的滴答声平常以待,许是这被束缚者所犯下的罪行太过骇人吧。 一个辉煌的文明,一个富饶的国土,硬生生地就被他们所押送的人,物理意义上的夷为平地了啊。 守卫们的心如同紧紧绷着的弦,既不敢放松,又不敢太过用力,战战兢兢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哪怕什么也没发生。 终于,这场压力山大的押送结束了。 在那个立方体被交付给狱卒后,在那个黑铁之城的城门彻底关闭后,守卫们终于敢毫无顾忌地松了口气。 但这一松气,才发现腿已经软了。他们倒在地上,才发现身体和心灵是那样的疲惫,哪怕尘土满身也不想起来。 常发现自己能动了。就像寒冬会变为春日一样,五感封闭的黑暗也渐渐变得光明,于是他感受到了身上的束缚。 啊,他的大脑刚脱离药物的控制,一瞬间从迷茫变得清明,这不是白天黑夜,也不是四季变换,他未经社会化的脑细胞罕见地思考起来,是我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都被遮住了,我的手脚也被绑住了,不过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很轻易地挣开了身上的束缚装置,但脖子上的那个圆环(注:常的脑子里没有项圈这个概念)他死活取不下来,在他扯动那个圆环的时候,还会从颈脖上传来麻麻的,不舒服的感觉。最后他放弃了扯下这个圆环,但圆环也不可避免地扭曲了一些。 麻钝钝的痛感让他那未经社会化,但确实处于人类巅峰时期的脑细胞开始思考在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快他便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啊,他当时,在翻着一本他完全看不懂的书,他想看懂那如同黑蚂蚁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的文字,但他一个字也不认识。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突然就出现了,她问他想不想学,他点点头……然后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就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触摸不到动不了了。 哦,我的书不见了,常想,不然我就能知道,我有没有学会那些文字了。不过,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想不明白,明明也没遇到什么坏事。 正常人可能会奇怪,这人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明显是那个黑衣服的女人把他搞成这样的呀。 的确,一个智力正常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离你很近→你失去了意识→你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被束缚着关起来了,在经历了这些并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是陌生的女人造成了你现在的遭遇,这是理所当然的,显而易见的逻辑。 但问题是常这个人没学过这理所应当的逻辑啊。虽然这逻辑简单极了,就算是四五岁的小孩和大人,朋友随便一起玩玩都能很容易地无意识地把它记在心里,但常没有接触到这个逻辑的条件呀。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游离在了社会外,没有多少和同类相处的机会,许多理所当然的常识他完全不懂。如果不是他脱离社会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说话,还认识了100以内的数字,那他现在可能真与野兽无异了。 言归正传,脱离了束缚的常,并没有从铜墙铁壁的1立方米空间中离开,但他有了新的发现。 他的刀不见了。明明遇着女人的时候,他还拿着。 不见就不见吧。 他的刀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的刀都是捡的,坏了就捡新的,丢了就捡新的。 第3章 克罗诺斯:羁绊 克罗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吧。 他被洛嗣熵缠上了。 洛嗣熵就是那个有病的,故意被他人欺凌的二年级生。 自克罗救了洛之后,他就经常到克罗所在的班级与他搭话,也会邀请他一起散步,吃午饭。引得克罗萍水相逢的同学们好奇不已。 洛是学生会长,文武全才,家境好,被学生爱戴,受老师器重。学生会在他的带领下,切实地服务于学生们,常常在霸凌有萌芽的时候就掐灭了它,他的风评很好。如果说他欺凌学生,可能还会有人相信,如果说他被坏学生欺凌,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果然是故意的,克罗想,他果然有病。 “他不是好人。”同桌如是说,关于洛嗣熵的信息,也是同桌告诉他的。克罗和同桌的关系比萍水相逢好上一点点,不过他们没什么交流的机会,同桌天天旷课,而克罗天天上课睡觉。 克罗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他的确没做过坏事,至少没在学校做过。”同桌说,“但这不代表着他善良,他的灵魂里有很多糟糕的部分。他虽然以极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但是他的本性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和他扯上关系会很糟糕,所以他虽然看上去待人很亲切,但实际上却一直与所有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从未主动接近过任何一个人。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体育课上发现他有病。”克罗把头枕在胳膊上。 “你最好离他远点。”同桌说,“虽然没什么实际的证据,但他确实挺危险的。” “是直觉吗?”克罗问。 “不是……”同桌的眼里似乎有一个故事,但克罗看不懂。 正在克罗准备洗耳恭听时,老师走到了他们身边,表情阴沉沉:“阿德尔先生,雷迪亚先生,请你们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克罗站在走廊外面,有些遗憾没能听到后续。 身为不良少年的同桌,直接被遣返回家了。 不过克罗有点疑惑,明明我回答正确了,老师怎么还是让我罚站了。 但其实他答错了题,他答对的是试卷的附加题,而老师在讲的是倒数第2道题。 然后老师发现全班就只有他答对了那道题,这时老师的气是有一点消了的,毕竟他对有才能的学生一直挺宽容。但他紧接着就又发现,他只做了2/3的题,但做的题都对了,但因为答题格式扣了相当的分。他不端正的态度点燃了老师的怒火,遂让他罚站。 克罗百无聊赖地站在走廊上,他准备直接回家,毕竟现在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然而这时,洛出现了。作为学生会长巡视学校很正常,但是洛径直朝克罗走来。 “放学要一起走吗?我记得你住在图书馆,我正好也要到那里查一些资料。”洛平静地说。 “不了,我现在就要走。”克罗冷淡地说。 “那现在一起走吧。”洛说。 “你不是学生会长吗?你要带头早退吗?”克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心里觉得洛有点难缠。 “我因为身体原因,有时候会走的早一点,校方也是知道的。”洛刘海下的眼睛很黑很有神,语气平淡而坚定,“一起走吧。即使不一起走,我们一会儿也会见面。” “你都不在意我早退吗?”克罗问。 “我会帮你开假条。”洛说。 克罗虽然觉得对方有点难缠,但现在的他对万事万物既没有强烈的认同,又没有强烈的抗拒,所以在洛的坚持下,他也不再拒绝了。 二人一起走在了通往图书馆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也有病。”洛突然开口。 “我知道。”克罗点头。 “我们是同类。”洛继续说。 “你说点我不知道的吧。”克罗打了个哈欠。 “我想和你做朋友。”洛从善如流。 克罗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我拒绝。” “也能理解。”洛说,“但你无法坚决地抗拒我的靠近,所以你的拒绝并不成立。” “因为无所谓。”克罗说,“你的心靠近了我,我可以走远。但建立更深刻的联系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我讨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我倒是挺渴望与他人建立羁绊。”洛轻叹了一口气。 “但你一直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克罗说。 “是呀,但这与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不冲突。”洛说,“虽然害怕会不停地失去,但当一个很可能志同道合的人站在面前时,还是会想去靠近呀。” 克罗没有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走到了图书馆。 克罗是制作城市的图书馆的管理员,他住在这里,他在这里勤工俭学——为了最后三年的安宁生活。不过这个图书馆从来没有人来过。 “你不是寻常人。”洛在一旁看着克罗用钥匙打开图书馆的大门,“这座图书馆以前每个月都有几起凶杀案发生,有时死的是陌生人,有时死的是新来的管理员,从来没有找到凶手。这让最年长的那个管理员到了耄耋之年都不敢轻易退休。而一个月前你成为管理员后,图书馆就一直风平浪静。” “……我就说为什么在看到我独自工作了三天之后,那个老先生简直喜极而泣了。”克罗心想自己还是大意了,这样显得他很引人注目。 “请放心,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洛说,“我没有恶意,也不在意你的秘密,我也乐于去帮你隐瞒,这对我来说很轻松。” 洛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恶意,却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和他做朋友的好处。 “……”克罗坐到专属管理员的柜台前,用食指敲击着桌面,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了永远不得安宁的过去,想起了那些得到又失去的、曾让人痛苦又幸福的羁绊。 麻木不了,但也没有任何足够强烈的情绪,这就是克罗现在的心情。 洛弯下身子,把手支在柜台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克罗。 过了几分钟,克罗抬起头。 二人像在体育课时那样对视着。 “啊,好吧,就这么建立羁绊吧。”克罗诺斯的眼睛像是没有一丝火星的灰烬。 而洛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又圆又大,如花朵般美丽,藏在长长的刘海下面。这个异国少年笑了。 第4章 常:越狱(?)中 常是不知青天高,黄地厚的。 恻隐之心,不多;羞恶之心,没有;辞让之心,为负;是非之心,若隐若现。 没有任何敬畏心,善恶观,人类的伦理更是一窍不通。但偏偏心灵纯粹天真如同赤子,那眼眸如泉水般清澈,很难让人讨厌。 但此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并对此有毫无自觉。 这个少年三岁以后就是孤身一人了,没有建立起任何与他人的羁绊(有也几乎被他物理意义上的斩断了)。 不过他实力超群,又一直远离人群,即使之前干掉了不少人,也一直安然无恙,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 但常不仅不知青天高,黄地厚,还不怎么认字。 于是最近,他捅了一个大篓子。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能独立完成的,物理意义上的亡国灭种,被他在一瞬间达成了。 并且纯粹是因为一个意外。 常当时也很震惊,他也不知道他当时碰到了哪里,然后,面前起伏的山峦,啼啭的鸟雀,烂漫的山花,瞬间变成了寂静的荒芜。 这个被毁灭的国家还很强,于是世界局势就这样子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他在人类世界的危险等级也提到了最高。 全世界都很愤怒。无论善恶,都没有人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这么反人道。所有人都很慌,尤其是广大民众。 于是常被逮捕了。 准确来说他被呼悠住了。 现在他手无寸铁地被封在1立方米的空间中,不久大概会死刑或者无期。 但他出来了。 这空间用了来自东方的玄学技术和当前最高科技,能封印任何妖魔鬼怪,本是万无一失的。 但坏就坏在了这玄学上。 众所周知,玄学上的封印是不可能彻底封死的,都要留一个“缝隙”注入活气,以持续运转。 而常,就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了空间里非物理意义上的缝隙,然后用了自己也说不清的方法,莫名其妙地脱了困。 然后,他就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在遇到岔路口时相信自己的心,果断得不像是不认路。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迎面遇上了一个长发女人。二人擦肩而过,然后对方就停下了脚步。 虽然服饰变了,但常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说要叫自己识字的女人,于是他折返了回去。 “你没有教我识字。”他对女人说,“这和约好的不一样。” 二人直视着彼此。女人比他高了一个头,常不得不抬头看她。 女人神色很自然,但常听到她的呼吸乱了一下,常没有在意,因为他不知道那些能从呼吸中判断出来的事情。 女人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久,才说:“我现在教你吧。”语气很生硬,注视着他的眼神压抑着无数强烈的情绪,“走,我带你去拿课本。” 常点点头,跟了上去。 常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违和,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跟着素不相识的对方走了。 并非他不警惕,如果对方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杀意或恶意,常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不过他的社交经验实在是太少了,根本分不清人际交往里的正常和异常,就这么水灵灵地被一点也不八面玲珑的女人忽悠住了。 “你想走快点,你甚至想跑起来,但你在竭力放慢脚步,为什么呢?”常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有点好奇,就问了出来。 “我担心你跟不上。”女人的语速有点快。 “那就走快一点吧。我跟不上的话,你就把脚步再放慢。”常说。 “不用。”女人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 “好吧。”常说,“对了,课本是什么?”他缺少大量的常识。 “课本?……课本……”女人似乎噎了一下,“课本是能快速教你认字的东西,是书,书,书是……” “我知道它是什么。”常说,“我就是为了理解书的内容,才来学习文字的。” “啊,是吗……你是不是没受过义务教育?”似乎是镇定了下来,也似乎是没话找话,女人略显生硬地发起了话题。 “义务教育是什么?”常好奇地问,眼中是很纯粹的求知欲。 “……你不知道吗?”对方问。 “你知道吗?”常反问。 “这个国家的未成年人都要接受12年的义务教育,他们要在一个叫学校的地方学习课本上的内容。”女人解释道,“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中途辍学的情况,但是像你这种年纪的小鬼,几乎没有不识字的。” “我也识字的,但我认识的是另一种字。”常忍不住说道,“我认识很多另一种字。”他莫名地产生了胜负欲。 “啊……是吗?”女人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朝常的各个要害连开六枪。 6颗子弹几乎是同时射出,很快,很近,避无可避。 常很自然地抓住了子弹,随手扔向了一旁。 女人的身体是紧绷着的,但她依然镇定自若地与对方聊天。 二人自然而然,天南海北地聊着,女人时不时地会发动攻击,常就边聊,边化解攻击,好像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他并没有攻击女人的想法,因为女人没有恶意,也没有杀意。常不是嗜杀之人,他从未主动攻击任何人(甚至这次不小心灭国是被绊倒后误触,纯纯地被动)。 他会杀死对他产生杀意和恶意的人,也完全是为了自保——尽管最后常常会因为过度防卫干掉目之所及的所有人。如果你没有杀意和恶意,即使攻击常,他也只会被动防御。你如果真对他造成伤害了,他也不会太在意,因为他没什么痛觉;你如果幸运地杀死了他,他也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他其实没有生命的概念,杀人也只是为了彻彻底底停止对方的行动。 那他为什么会有这一系列杀人自保的举动?因为恶意和杀意,是他所厌恶的。他在懵懂的时候感受到了它们,并见证了它们所造成的悲惨结局,这结局又与他紧密相连。 幼小的他还没有学会痛苦与绝望这么复杂的感情,只是记住了这两种感觉是非常不好的东西,会带来糟糕的事。 言归正传,虽然他只是被动反击,但女人也丝毫不占上风。不过他并不关心,他更感兴趣的是与女人的交谈,对方的话语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常现在确实手无寸铁,但他倚仗的从来不是剑术或刀法。他能轻易夺取强者的生命只是因为他更强。他选择使用刀剑只是为了杀人方便。 “课本在哪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学习文字呢?”常接下对方的拳头,把对方推得一踉跄,问道,“虽然谈话很开心,但我希望快点开始学习文字。” “快了……”女人往后退了几步,如一滴水流入荷枪实弹的狱警组成的海洋之中,看不见了身影。 狱警不知道何时,已经形成了对常的包围网,并非没有被发现,只是他们没有露出杀意和恶意——他们并非人类。乌压压的枪管360度无死角地对准了常,狱警在空中,在四周,在常的脚下。常的身上密密麻麻的是红外线投影的小点。 “走散了,我得去找她。”常想,他靠近了周身狱警的海洋。 射出的是足以穿透钢铁的激光,并且攻击的密度足以把一个人变成筛子。 但常毫发无伤。 他灵巧的避开发射的轨道。 他诱使不如他灵敏的机器人互相残杀。 乌压压的,泛着金属质感的球状物体汇成一片海洋,无穷无尽。他从容击打着那起伏的波浪,很解压,但失去了目标。 一击就能解决一个,让人心情爽快。声音也很悦耳,把节奏控制好,就能奏出独一无二的交响乐。 于是常沉迷起了这场类似打地鼠的战斗。 但很快回神。 他往她的方向走,却寻不到她的身影。 “你在哪儿?”他提高了声音,向四处喊着。 他顺着心意走着,走到死胡同了就转个弯,直到走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当时他只以为那是一扇墙壁,因为那门是很有科技感的,是他所没见过的样式。 他本想转身就走,可他一靠近,门就从两边打开了。 于是他走了进去。 如一只鸟儿,走向放着饵食的陷阱。 第5章 克罗:隐隐风雨 一个国家毁灭了。 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由天灾**造成的灭国。 而是实实在在的毁灭。 山川,丘陵,盆地,江河,城市,乡村,在地图上所标明的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动物,植物,人类,甚至是细菌,这些让自然和文明运转的生命,也在一瞬间毁灭。 那瑰丽的,让世人向往的文明也随风消散了。 那充满智慧的文化遗产几乎不会再出现了。 那本该引领世界的科学技术还未登场,就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 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看,这个国家都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过去时了。 并不是某个国家或某个团体的阴谋,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人所为。 这是个震惊世界的新闻。 媒体讨论疯了。 触动克罗的并不是这部分。 班长在哭,可是没有眼泪。 班长是个活泼开朗的留学生,有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她以祖国和祖国的文化自豪,经常用轻快的口吻向大家讲述家乡的美丽风光,以及家人对她的爱。她刚和朋友们约好假期一起去她的家乡游玩。 然而她的祖国没了。 这几天同桌一直没有旷课,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班长,却又不敢与之相触碰。 克罗对此有了实感。 因为这个国家的毁灭,连同桌都来上课了啊。 …… “那是当权者们的报应,贪婪害了他们。”洛说,平静的语气中透着鞭辟入里的辛辣感,“E国在战时进行过很多反人道主义的研究,甚至还打算制造那曾湮灭于历史长河的,禁忌的兵器……他们成功了,在使用之前,那毁灭的权能永永远远地属于他们了。但和平的大势让他们不得不封印了这个存在。随后,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和平的生活,快速发展的科技,因此而幸福的国民。但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怎么会轻易消失呢?只要按下启动键,它随时能把一个国家夷为平地。” 人体实验…… 洛叹了口气:“他们让恶魔降临在世间,又怎么能把祂轻易送走呢?就像现在,一个误打误撞解开封印的倒霉蛋就干净利落地毁掉了数千年文明的结晶。” “是啊,他们活该。”克罗附和着,然后沉默。 E国,人体实验,毁天灭地的兵器。 克罗熟得不能再熟了。 现在,有关那十七个月的微小痕迹一点也不剩了。 两年前,那反人道的决定曾把所有人都拉下了地狱——包括克罗那些爱与憎恨的锚点,只剩下了克罗。不,克罗诺斯.阿德尔或许也死了,留下的不过是感情和记忆的残渣。 “你状态不好。”洛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件事在坏的方面触动到了你。” “我一直都不怎么好。”克罗用陈述的语气说。 “不,你看不到你现在的神情。”洛摇摇头,“ 你的眼睛原本是冷却的灰烬,枯萎的落叶,而现在,都亮得异常,充满了诡异的生机。” “回光返照吧,我什么时候死都不稀奇。”克罗垂下眼睛,活动了下右手。 洛伸手探向他的脉膊。 克罗看着他,没有抽回手。 良久,洛放下手,轻叹一口气:“还以为能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呢。” “说不定我死的时候,头发会一下子变白了。”克罗神态平静。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洛说,“你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呢,你眼中的生机和回光返照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你自己心灵的映射。这件事让你想到什么了?” 克罗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我好奇他是生是死。” “他来自E国吧,是实验体,还是研究人员?”洛问,“ 告诉我他的身份,我帮你查一查他的下落。” “为什么要帮我呢?”克罗问,“我虽然特殊,却着实没什么利用价值。” “价值问题是成熟的大人们要考虑的,我们小孩子就不要那么功利了。”洛微微笑了笑。 “我不大了解普通的小孩子是怎样的。”克罗双手交叉,向上做起了伸展运动。 “没事,我也不记得了。”洛伸了个懒腰,“这种事按直觉来就行了。” 克罗不说话,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在走神。 “别想太多,想做就做。”洛把玩着一缕刘海,“不然变成大人,畏首畏尾,就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我不会变成大人。”克罗说。 洛转头看向他,刘海下的眼晴眯了眯,带着古国文明的万千妩媚,他笑了—— “你在怕什么?” “你。” 刘海下的漂亮眼睛瞪圆了。 洛眨了眨眼,指向自己:“我?” 克罗点点头。 洛哈哈大笑,然后一瞬间归于平静:“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克罗点点头。 “我知道了。”洛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同为小孩子,我一定尽力而为。” 克罗点点头,有点走神。 “啊,说起来,那个不小心灭国的倒霉蛋也是个未成年人呢。”洛突然想到这个报纸上从没有报道过的情报,便说了出来。 克罗几乎处于静止模式的眼珠动了动。 第6章 常:审问(上) 对面的女人没有任何表情,面部的肌肉却因为强烈的感情不自然地抽搐着,她竭力保持平静,但放在桌上的双手却无意识地弯成了爪状,青筋暴起地抓着桌面,哪怕血肉模糊也毫无所觉。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能清楚地看见宁静的表象下那狂暴的憎恨漩涡。 然而这漩涡丝毫影响不了常,少年戴着手铐,摆弄着面前色彩鲜艳的陀螺,用牛皮筋让它在桌面上转动着起来,转成一个五彩斑斓的圆。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他则满心满眼都是陀螺的色彩。 常又被捕了。女人说把陀螺给他,他就束手就擒了。 然后女人坐在桌子对面问他,为什么要把她的祖国夷为平地? 他说:“我碰了一下那个按钮,发现一大片城市消失了。我很惊讶,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又碰了一下按纽,发现剩下的那片城市也消失了。我明白了按钮的功能,于是想走出去,但外面全都是废墟,很不好走,于是我按了第3下,它们就变成很好走的平地了。” 女人自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站在女人身侧的护卫们也用看外星生物的眼神看着常。 他们的恶意很明显,于是常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摆弄起了陀螺。恶意很危险,但很陀螺美丽的花纹更触动心灵。常很容易就被其中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迷住了,他的生活中从没见到过这种能握在手心,能只属于自己的美丽事物。 那边,女人在憎恨之后,无声地崩溃了。身侧的护卫用很小的声音询问长官是否需要休息,女人摇了摇头。 她深呼一口气,对护卫摆摆手。 面前的少年眉目端正,双眸如两汪清泉般澄澈,神情比同龄人纯粹,更具孩子气。他看着陀螺,也懂得欣赏上面的美丽花纹。可她的家乡,明明比任何一个陀螺都更美丽啊。 女人突然平静了下来,一瞬间竟失去了憎恨之心。 “很漂亮吧,”她对少年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非常轻,非常轻,“这种陀螺是我家乡值得自豪的工艺品,它们的花纹绚丽得像是美好童年的具现化。小时候我超级喜欢,收集了好多,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她的语气中充满怀念,“有些是朋友送的,有些是家人制作的,汇聚在一起,多彩得像是来自天堂的梦幻,再怎么悲伤的人,只要看一眼它们,心情就会变得轻快无比。” 常的注意力被女人的话语吸引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陀螺,想象着它们汇聚在一起,旋转着,旋转着,越来越多,变成五彩的漩涡。 “那一定宛如一个奇迹。”他说。 “可是现在,我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了。”女人的语气低落了下来,“那些陀螺放在我的老家,而我的老家在你触碰到那个按钮的时候消散了,它们很漂亮,但它们什么都不剩了了。”她拖着腮帮子,语气中透出几丝委屈,“明明我还有比这个更漂亮的陀螺哩,现在我都没法证明了。” “我相信的。”常说。 他看着手中的陀螺,突然不复之前的喜悦了。一想到那些美丽的事物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毁灭的,他莫名地感到怅然。他想女人一定非常伤心。 “都怪你。”女人小声地说。 “都怪你。”女人的声音十分的坚定。 “都怪我。”常点点头。 他理解了女人失去陀螺的悲伤。 他看了看手上的陀螺:“很开心能得到它。” 女人:“……不跟我说声谢谢吗?” 常的脸上露出了很茫然的神情:“‘谢谢’,这个词听起来很熟悉,我为什么要说它呢?”常在还有父母的时候,自然被教导过长辈给你吃的玩的时要说谢谢,但是13年的非社会化生活,覆盖掉了那些长时间与现实脱轨的常识。 啊,我真是失态,女人想,我应该先询问他的身份信息,再从他的回答中做出他的心理测写,这才是专业的应对方式。我不应该一时冲动,一上来就问那个让人失态的问题。简直打乱了审讯的节奏呀,她苦笑着,完全没料到对方跟野生动物一样。 这边,常好容易回想起这个双亲曾教导过的常识:“你说的对。” 他略显生涩,却无比认真地朝对方弯了弯腰:“谢谢你送我这样美好的……礼物。”这次他很快就想起了礼物这个词。 女人的心中一片平静,无悲无喜,与之前的崩溃判若两人,她略带微笑地点了点头。她想她很平静,平静到掉到岩浆里也不会再燃烧了,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临界点,不适合进行这场审讯了。 她很想夺门而出,但理智告诉她不行,一切都得慢慢来,不然她的人格会崩坏的。 “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就先行离开了。”她温文尔雅地朝对方点点头,语气柔和得像个邻家大姐姐,“请你先与下一个过来的人好好地聊一聊吧,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还会再过来的。不用太紧张,向他做个自我介绍,嗯,就是告诉他你是谁,回答他的问题就成,他的动作可能会有些粗暴,他本人可能也是充满恶意的,但请你理解,他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你诚实地回答,他还是会遵守规则的。不,你如果很配合地回答,他可能就是言语上粗暴一些……”她絮絮叨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旁边的守卫欲言又止地看向她,却什么也不敢说,生怕对方心中的弦一下子就崩断了。 常很认真地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女人走了出去,然后靠着墙,缓缓地坐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了一起。 她慢慢松着心中的弦。 阴影落在了她身上。 “抱歉,长官,因为我的个人原因,影响了审讯的进度,之后得拜托您了。”她低着头,没有看来人,“我请求您不要首先使用暴力手段,他可以没有人性,但我们不能没有。” 对方对此不置一词,只是说:“先睡一觉吧,少校。” 女人轻轻地嗯了一声,两行清泪从颊上划过,梦里没有故园的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