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人》
1. 林笑
我欲以别时之我,踏入此处。
——(古罗马)普罗蒂娜
穗城是一座没有春天的城市。
冷空气闯荡着南下,使城里的空气凉了几日,昨夜里忽然下起了缠绵的细雨,断断续续地绵延到今天早上。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虞安娜抬眼望去,只觉得整个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瓷盆,盛满了洗过毛笔却未被墨汁染透的水。
地面上是不息的车流,各色浓烈的信号灯映在人行道的积水上,一汪又一汪的的光怪陆离,她加快了步伐,却执着地踏在每一滩积水上,把灯光踩散。
又有雨点砸下来,愈发的密,愈发的粘腻。
虞安娜带了一把袖珍的折叠雨伞,可她在出门前把它收得太完美,以至于现在舍不得打开,只好快步跑进骑楼底下。
她手里提着一只白底蓝边的大号保温桶,装着健脾老火汤。
下了满满的汤料,党参、枸杞、白术、蜜枣、瘦肉,几乎要把汤桶塞满——又是老妈特地为高中住校的老弟准备的肥料。
咸香鲜甜,滋补健脾,唇齿留香。
好喝。
她擦擦嘴,若无其事地把空了大半的保温桶盖上。
穗城一中是老城区里的老学校,至今已经有近百年历史。
过了桥,就是穗城一中的校门。
虞安娜被着急忙慌的大姨挤得站不稳,刚想后退几步,就被浩荡的电瓶车大军堵住了退路,只好往不知道什么方向又走了几步,与杵在校门口前的值班保安肩并肩。
在第三次和手持钢叉的保安对视之后,浑身不自在的虞安娜选择先去扒保安亭旁边栏杆,并且衷心希望近视五百度的老弟能看见自己。
手机里唯一一首粤曲已经循环播放了七八遍,这会儿大佬倌在叮叮当当的配乐里又唱到那句:
“心又喜,心又慌,何幸今宵会我郎,会我郎……”
虞安娜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纤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歪头倚在栏杆尚未被锈迹侵蚀的部分。
下课铃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人群中又是好一阵骚动。
“好巧。”
一道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响起,不太粗犷的男声,主人温和地放慢了雀跃的语速。
她触电一般直起身来,抬眼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铅灰色绸制衬衣,下摆束进西裤,松垂的面料更显身姿挺拔。冷白皮肤,英挺眉目,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直直望进去,却感觉与眼前人相距甚远,看不懂,猜不透。
所幸男人面色柔和,语调轻缓,唇边明显的笑意更是中和了长相的冷冽。
虞安娜礼貌地朝他颔首,牵起僵硬的唇角:“好巧。”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笑过。
别误会,她不是霸道总裁小说里打小不爱笑,长大后笑一次就会得到家里的张妈王妈欣慰感叹的高冷总裁,以前她总是笑,现在保存下来每一张照片上,都会有她露出十颗牙齿的狂野笑容。
只是在慢慢长大的某一天里,虞安娜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变得高兴了。
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出门,不想思考,不想做一切事情。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她变成这样,她一点儿都没有印象。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千里之堤崩溃的那一刻,不会有人会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某一个小小的蚁穴。
男人静静地陪着虞安娜愣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才欲言又止地指指自己的左脸,语气关切:“你这是……怎么了吗?”
虞安娜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团糟,可她并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揭自己伤疤的习惯,只好使劲地凭着肌肉记忆扯出了又一个扭曲的笑:“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没事,只是被老妈骂作“贱骨头”。
没事,只是被老妈抽了一嘴巴。
没事,只是耳朵里嗡嗡的。
没事,只是皮肤太敏感,巴掌印才在脸上肿成了没有时尚的造型的一大片。
没事,没事,其实只要没有人来关心她,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偏偏这个不知好歹的第二次见面的好看的男人来问这一句有的没的。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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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身前,单手扶着面前的铁栏杆,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虞安娜恨死了这样的寒暄。
人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早就浑身麻木,对寒冷不会有太强烈的感知,若是忽然间触到一点点若即若离的暖,才更使人感到冷——彻骨的冷,寒心的冷。
求求他不要再追问下去,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这样她才能再次藏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然后像一滩烂泥一样流入潮湿的夜色中,流到无望的未来里去。
男人用他那双极亮的眼睛看着虞安娜,没有再追问。
“来给家里人送东西?”他换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虞安娜点点头。
沉默片刻,他忽然勾起唇,屈指扣响身前的栏杆,歪了歪脑袋:“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安娜,虞姬的虞,安娜是最常用的两个字。”虞安娜感激他的进退有度,思索片刻,也敲敲面前的栏杆。
“虞,安,娜,”男人直起身子,一脸郑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了,我叫……”
“林校!”
“虞——安——娜——”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近视五百度的虞杰森不负所望地没有找到虞安娜,此刻正站在校门口大喊她的名字。
“你叫林笑,我也记得了。”虞安娜朝眼前的男人摆摆手,“我该走了,再见。”
她终于撑开了前一晚上自己叠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雨伞。
雨伞隔断了男人追寻的视线。
虞杰森见了虞安娜,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仍是立在校门口的一侧,大口大口地把汤喝完,然后把保温桶交还到她手里。
没有问好,问候道谢,一个字也没问是什么汤、为什么汤少了这么多。
见到虞安娜脸上红肿的一片,更不会多问一句“你还好吗”。
能动手就不会动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乱占小便宜,绝不见义勇为——这是所有虞家人的行事作风,包括虞安娜自己。
可惜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虞安娜初识“林笑”,就是始于一场心血来潮的“见义勇为”。
2. 傀儡
“林笑”第一次走进虞安娜的生活,是一个月前,在汉城。
明明是兵家必争之地,却早已不见烽火狼烟,更无遍野尸横。
哪怕下着淅淅沥沥的冻雨,也不难感受到一派清朗的城市风貌。
虞安娜考研二战依旧选择了汉城大学,最后以0.5分的差距光荣地在复试中被刷下,因为实在不想马上面对老妈连珠炮一般的冷嘲热讽,便决定在汉城多待两日。
她自小就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特地选了个冷僻又不要门票的博物馆。
地方不大,展品不多,多日后她脑中残存的记忆,不过是鲜红色展板上刺目的黑白照片,血淋淋的沉闷。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从小学到高中,九册篇幅有限的历史必修课本,无奈地浓缩了中华上下五千年。
其中属于近代抗战历史的部分,更是只用寥寥数语,便轻而易举概括了中国人百年的苦难,隐去了万千英烈的舍生忘死,掩埋了无数先人的一生风华。
而博物馆向来是最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历史书。
那些真实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百年前敌军侵华的罪证,妇人活生生地被军刀划开孕肚取出胎儿,小孩儿被肢/解,男人被割下的头颅充作敌人的玩物,老人被活/埋……
罪行昭著、罄竹难书。
“呕——”
虞安娜的胃仿佛被照片中耀武扬威的敌军抓在手里,开始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连忙捂住嘴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
作为一个生于和平年代,成长于盛世的中国人,她尚且如此揪心,如果……那个年代的人能借一双眼睛,看看今日中国之盛景,心中该会是怎样的百感交集。
为了不再让自己如此狼狈,虞安娜转而走入了档案陈列馆。
展馆正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展柜,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残缺的信纸。
寄信人不知,收件人不明,看起来似乎是个大学生。
尚能被辨别出来的语句像是友人之间的玩笑话,断断续续的,也提及一些寄信人的近况和忧虑。
那张单薄的红线稿纸不知经历了多少辗转和磨难,竟能以支离破碎的姿态流传至百年后的今日,把一段亦师亦友的真挚情谊呈于后人眼前。
不知收件人看到此信该是怎样的愉悦。
又或许,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信纸上的三言两语载不动许多真挚的情谊,薄如蝉翼的纸张也如同草芥的人命,湮灭在遍野哀嚎中,终其一生都无法送达收件人的手中。
虞安娜这会儿没想吐了,她抬起头来,空旷的展馆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男人,正站在展柜的对侧,和自己相距不过一臂。
男人低着头,手扶在展柜的一角。
分明的指节停靠在两面玻璃相接的棱角处,手背突起的脉络隐隐搏动,发颤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玻璃的边角摩挲着,留下一种难言的珍重。
他的身量很高,肩背宽阔却不显笨重,哪怕垂头低落,也难掩骨子里倜傥的风度。
他的眼睛隐于眉骨下的阴影,半明半灭的光影间,虞安娜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有振翅的蝶停落眼睫。
蝴蝶欲飞,蝶翅挥动间,露珠毫无征兆地滑落了。
虞安娜心下一动,挪开了冒犯的视线——窥探陌生人的悲伤从来都不是值得称颂的美德。
她本想离开,转身时,视线触及男人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的指节,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礼貌,但虞安娜还是不得不感慨:好看的男人哭起来只会更好看。
为了惩罚自己不礼貌的想法,她抛下惯常的冷漠作风,从包里取出一包全新的纸巾,悄悄放在男人的手边,转身离开。
正要踏出展馆大门时,她神使鬼差地回头望去。
男人也望向她。
好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虞安娜看不见他怔愣的瞳孔,男人也望不见她的无措。
她和陌生的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相遇,连对视都显得无所适从。
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洗澡时哼歌被听见的羞耻感,一阵惊恐之余,竟是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这个男人便是“林笑”。
那天以后,虞安娜又回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再次偶遇,她也许不会想起博物馆里的惊鸿一瞥。
提着保温桶回到家,恼羞成怒的老妈已然平静下来。
“我想过了,你刚刚说不想考公考编,就先把这计划搁置一下,”她平静的样子让虞安娜不禁怀疑那一巴掌只是自己的幻觉,“过两天跟我去见人。”
虞安娜见怪不怪地点点头,老妈总是有很多安排,她总是猜不透老妈的心思。
可怕的是,天底下总有这么一些人,越是有人管着他们,他们就越不爱管自己。
很不幸,虞安娜是其中的一员。
自她有记忆以来,小到衣裙的长度,发型的样式,大到高考和考研的专业志愿、人生规划,没有一样不是由老妈来发号施令的。
虞安娜麻木于接受老妈的安排,更是早就习惯了沿着老妈规划好的路线行进。
她没有任何的反叛心理,因为她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也懒得自己去想。
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又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傀儡。
还是那句话,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到目前为止,虞安娜二十出头的人生有两次偏离了老妈的计划。
第一次是大学录取。
虞安娜严格执行了老妈让她填报穗城医科大学的命令,并且乖乖选择了检验医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志愿。
然后她被调剂了。
最后录取她的专业叫公共管理。
在医科大学里学管理!多么独特!多么个性!多么前途光明!
老妈理所当然地动了让她转专业的念头。
可虞安娜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让她同其他胸有大志的学生争夺稀少的转专业名额,属实是不太现实。
究其根本,是她在念了一个学期之后,发现这真的是最适合她的专业。
虽然她至今都不太清楚公共管理是学什么,干什么的,但在作为一个大学里拥有边缘地位的边缘专业的边缘人,她的事情永远是最少的。
这才让她不太艰难地混过去本科四年。
第二次,也就是今天,她被派出门给老弟送汤以前,对老妈的新安排明确表示了不接受的想法。
然后她得到了内力深厚的一巴掌。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傀儡也会痛。
老妈朝虞安娜招手:“过来,我给你挑一下过两天去见人的衣服。”
您的新命令已送达。
虞安娜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两天后,她依旧跟在老妈身后,走进了穗城当地一家有名的老牌酒楼。
老妈今天穿了一件长及小腿的驼色大衣,胸口处别着一只贝壳质地的胸针,和她耳垂处低调的宝石耳钉相互映衬,很是讲究。
“一会儿进去记得叫人,”老妈停下脚步,“大方点儿,要笑,别成天摆出你那丧气的样子来。看到身边的人茶杯里没有茶就给人添一点,夹菜夹自己跟前的,要上手吃的东西别夹到自己碗里,不要吧唧嘴……”
虞安娜低头扣着手指,等老妈的话一完,便惯例地点点头。
“看看是谁来了——”包间的门刚被服务生推开一条缝,都还未见到里面的人,刺耳的嗓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看看谁来了——
看看这一桌子的人——
看看这吆喝得像是在卖猪肉的大姨、戴着大金链子的地中海老叔、头发卷曲得像是爆米花机里炸出来的小姐姐、黄头发杀马特小哥、缺了两颗虎牙的流鼻涕小孩儿、还有已经走到虞安娜跟前的这个,头发上仿佛喷了一瓶发胶的蓄着络腮胡的男子。
坐在主位的卖猪肉大姨刷一下站起身来,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被她又是招手又是大笑地跑过,好似什么热血偶像团体的奇怪开场。
“看看这闺女——”
卖猪肉大姨一把推开络腮胡男子,绕着虞安娜转了整整一圈儿。
“漂亮啊,真漂亮,看看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大姨拉起虞安娜的手,不隐蔽地瞧了几眼她的胸和屁股,兴奋地嚷嚷,“一看就好生养!”
络腮胡男子走到另一边,朝虞安娜伸出手:“安娜你好,我是陈文炳,很高兴能见到你。”
她使劲拽了拽自己被大姨攥在手里的左手,没抽出来,只好尴尬地朝他点头:“你好,陈先生。”
身后传来老妈装模作样的咳嗽声,虞安娜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微笑了。
请颧大肌、颧小肌、口轮匝肌听令——
嘴角!动起来——
请眼轮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待命——
眼睛也笑起来——
请原谅虞安娜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皮笑肉不笑,前几天面对“林笑”那种级别的帅哥尚且没有真的笑出来,在这被六神花露水和古龙水填满的空气中,面对着满头的发胶和浓密的络腮胡,背对着老妈审视的目光,被两只沾满手汗的手握着,这怎么能让人笑得出来呢。
“妈,你别一个劲儿拉着安娜呀,让人过来坐。”爆米花头小姐帮助虞安娜在第一道关卡脱困。
“对对对,我一见安娜就心里高兴,”大姨松开手,转而挽上了虞安娜的胳膊,半个人都贴在她身上,“来,来,就坐文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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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天!”
虞安娜这才确定了,敢情不是大姨想卖猪肉,是老妈要卖女儿啊。
“安娜现在在哪里高就呢?”络腮胡问。
“这丫头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我正让她准备考公呢,”老妈在一旁笑得谄媚,“不过她这脑子呀,我是不敢指望她能考上了。”
“公务员好啊,稳定!”地中海老叔开始发表他的高见,“女孩子就应该去考个公务员,朝九晚五安安稳稳的,方便照顾家庭,说出去也体面呐!”
“瞧你这话说的……”大姨的眼珠滴溜一转,“依我说,考得上考不上都不要紧,嫁个合适的人家才是正理呀!”
爆米花头小姐连忙拉住大姨的手,却挤眉弄眼地看向络腮胡男子“可不是嘛。瞧这丫头生得这么标致,要是嫁进我家,我是肯定舍不得她到外面抛头露面的!”
“说的是啊,我也是这么看的,”一旁的老妈做作地叹了口气,附和起来,“安娜要能嫁到个好人家,我这心也就能放在肚子里头了。”
“文炳,你说是吧?”大姨把话抛给络腮胡男子。
“是,是。”陈文炳看起来局促得不行,熟透的虾子红从他的络腮胡根部晕开来,没一会儿铺了满脸,衬得一旁的虞安娜愈发沉着冷静。
一桌子的菜终于上齐,虞安娜略略松了口气。
地中海老叔率先挖了一勺清蒸多宝鱼:“要说这里的海鲜,完全算得上穗城最出名的,很多外地人都特地跑过来吃。”
“文炳呐,你给安娜夹点菜呀。”大姨略显不耐烦地开口催促,颇有几分老妈的风格。
谢谢您了,我的手不是用来衬衣服的。虞安娜咬牙切齿地想。
“安娜,你,你尝尝虾。”络腮胡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一只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他不知道洗没洗过的充满手汗的手剥了虾壳。
带着头的虾肉落进了虞安娜碗里。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要她吃掉这只虾吧。
如果那天喝掉老弟的汤是她的罪过,她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但也不需要用这么可怕的方式惩罚她吧?
虞安娜垂眸看着碗里的虾,非常绝望。
“辛苦了,谢谢你。”她真情实感地笑了,苦笑。
辛苦了,谢谢你的好意,请你到此为止。
络腮胡男子明显没有留意到虞安娜笑容里凝滞的苦涩,好不容易见到这个高傲的漂亮姑娘对他笑了,便喜形于色:“没事没事,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怎么就是你应该做的?
你究竟是什么新鲜萝卜皮,怎么就轮到你应该了?
虞安娜抓狂地想着,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安娜,快尝尝这龙虾!”
虞安娜万分后悔,真的,她不该道谢,更不应该笑,她应该严格遵守”冷漠做人“的虞家家训,她应该时刻警惕保持冷脸,她应该唯我独尊、不屑一顾、冷若冰霜!!!
可她没有做到上述的任何一条。
所以她得到了满满一碗,由络腮胡男子徒手剥壳的,海鲜。
络腮胡男子一边剥壳剥得正起劲,一边面红耳赤地劝虞安娜多吃两口,另一边,他奇形怪状的家人们时不时起哄,使他愈发干劲满满,不眠不休。
虞安娜惶恐地瞄了一眼他手中即将剥好的下一只虾,无比真诚地按住他发力的手臂:“够了,陈先生,真的够了,你也快吃点儿吧。”
“文炳,你就听安娜的,快吃点儿吧。”大姨满意地眯起眼。
没想到老妈此时也搭上腔:“是呀,你看这丫头都心疼你啦。”
虞安娜听见老妈故作娇俏的声音,不禁一阵毛骨悚然,都忘记了逼迫自己继续把络腮胡男子的手剥虾肉咽进肚子里。
老妈这话就像是某种通行口令,让饭桌上的几个牛鬼蛇神喜笑颜开,愈发没有边界感地介绍起络腮胡的择偶标准和升职计划。
这整个过程里,老妈一直在与卖猪肉大姨和地中海老叔交谈,低声讲话高声笑,一派热络的模样就像几人认识了八辈子,连眼尾都没有瞧一下虞安娜。
她默不作声地吃掉了整碗手剥海鲜——比起老妈的态度和做法,这一碗海鲜在此时此刻居然成了唯一一样不那么令她反胃的东西了。
“安娜,你们两个年轻人加个微信,方便以后联络。”老妈忽然发话。
身旁的陈文炳已经干脆利落地拿出了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递到虞安娜面前。只要虞安娜扫了码,那就是加上了,她连考虑要不要通过好友申请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归根结底,虞安娜气的是老妈,这位徒手剥壳的络腮胡男子从头至尾都算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好也拿出手机,加上了对方的微信。
3. 名姓
这顿饭开始得很早,众人吃饱喝足时居然还不到八点。
虞安娜无知无觉地度过了这两个多小时。
包间里的空气暖热,耳边的交谈声嘈杂,眼前是被夹得七零八落的菜肴,她的心中却只有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她第一次,想要逃离。
她想逃离这个饭局,想逃离这些人,想逃离他们编织的她和络腮胡男子婚姻美满儿女双全的幻梦,想逃离老妈咄咄逼人的视线,想逃离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无趣生活,想逃离永远按照老妈规划的、步步紧逼的人生。
想要逃离当下——这是虞安娜得过且过的二十三年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迫切想要做一件事情。
络腮胡一家非常热情,虞安娜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有如此异乎寻常的喜爱和满意。
明明她沉默寡言,不善于察言观色,更拙于周旋交际。
明明她只是个没有想法、没有个性、没有情绪、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的人。
她甚至没有积极乐观的心态。
就因为觉得她长得好,个子高吗?
可虞安娜不知道,她给自己贴上的这些标签,从来都是传统家庭最喜爱的儿媳妇的标准。
沉默寡言,没有个性,没有情绪——代表她没脾气,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丈夫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受了委屈也只会咬碎牙咽进肚子里。
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代表她没有收入,婚后吃穿住行所用的钱都得手心朝上向丈夫讨要,哄得丈夫高兴,就多给点儿,惹得丈夫不快,就爱给不给。
长得好,身材好——大家看着心情好,带出去给丈夫长脸,回了家又能生出带着优良基因的漂亮小孩,一石二鸟,多么令人得意。
再加上一对和男方家里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亲家,那真是顺理成章,天上掉馅儿饼啊!
只是,这所有的所有,对于大部分年轻女孩来说,都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噩梦。
虞安娜不想做任何事,同样地,她也不想相夫教子,仰人鼻息,一辈子受人掣肘。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如果忽略她略显惊恐的神色,那真真是再文静、再温驯不过了。
老妈代表虞安娜,已经和络腮胡一家商议好了转场去江面夜游,于是众人理头发的开始理头发,上厕所的上厕所,穿外套的穿外套,只有虞安娜坐在原地,宛如老僧入定。
“走了。”老妈的手掌落在她的肩膀上。
“我……”虞安娜望向老妈,“我事先不知道要转场,晚点儿约了人。”
老妈凉凉地看她一眼:“什么人?和对方说一声,推掉吧。”
约的什么人?
自然是约的没有人。
虞安娜心下绝望,这原是她临时编造的理由,为了完成她人生中第一次有强烈愿望想要做的事情……难道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吗?
不过这个酒家一直都是穗城本地最有名的食肆,虞安娜小的时候跟着家里人三五不时地来吃饭喝茶,常常能碰见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或者家里的亲戚。
碰见熟人,一个接一个地问好,接受熟人对她的审问或者点评,是让虞安娜从小到大都感到浑身不自在的事情。
可今天她无比希望能碰见熟人。
哪怕是仇人也行。
只要能算得上认识的,见过面的,真实的一个,人,或者别的活物,就行。
“很早就约好了。”虞安娜依旧嘴硬。
“安娜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不成的话我们过几天再约也一样。”
感谢卖猪肉大姨——她今晚是继爆米花头小姐之后,第二个拯救虞安娜的女人。
“是的,”络腮胡男子没有丝毫不悦地点点头,“我虽然工作比较忙,有时候要加班,但是见你总是能找到时间的。”
“谢谢你的理解,”虞安娜心中一阵感动,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了笑,“也谢谢你们今晚的盛情款待。”
此刻,络腮胡男子,不,陈文炳,已经在虞安娜心中拥有了姓名。
老妈早早看穿了她的诡计,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是不是记岔了,上回我听你提起,你说的是明天啊!”
虞安娜很想对陈文炳一家人再说声“谢谢”,然后反驳老妈的话,只是……她没有偶遇到自己的理由。
见虞安娜没有再说话,众人便默认她是记错了,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她和陈文炳向室外停车场走去。
她今天被老妈安排着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软麻料衬衣,带点儿欧式宫廷风的式样。
下身搭配米色的及膝包臀裙,温吞的配色,勾勒出玲珑的身材曲线,既不显得过于热情,也不至于冷淡,疏离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矜持。
不得不承认,老妈很有品位。
只不过包臀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虞安娜的步幅,别人走一步,她得穿着高跟鞋走两步,偏偏这一行人谁也没看出她的吃力,怀着激动的心越走越快,让不好意思开口的虞安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当虞安娜吃力地想要跟上一旁陈文炳的步伐时,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今晚离开的理由。
这就是吃掉那碗手剥海鲜的奖励吗?
看来老天爷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几个男人正有说有笑地从大堂一侧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虞安娜眼尖地看见了其中最帅的家伙,连忙喊住他:“林笑!”
“林笑”愣了愣,转头就看见了一脸刑满释放、重见光明、如释重负的虞安娜,和身边的几人说了两句话,便独自往虞安娜这边走来。
她心里激动的小人正努力地穿起草裙,准备来一段火辣辣的草裙舞,此时她也顾不上裙子包不包臀了,一见“林笑”往这边走,就赶忙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林笑”见虞安娜一个劲地往自己跟前跑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帮她刹住车,以免对方当场跌进自己的怀里。
他笑着看她,低声道:“这么巧。”
虞安娜对上他的一双笑眼,心想这人笑起来这么好看,怪不得父母给取名叫“笑”了。可就她愣神的这一会儿功夫,老妈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她的余光。
“不巧。”虞安娜站定身子,“我们不是约好了一会儿见面吗?”
“林笑”挑起一边的眉毛,刚想问些什么,就看见虞安娜极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他马上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歉,是我忘了时间。”
虞安娜第一次在老妈面前撒谎,心里发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正好,我的车停在外面停车场,”他礼貌地朝虞安娜身边的几人点头示意,视线在络腮胡男子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接过她手里的小包,“我们现在过去?”
“哦,好,好的。”虞安娜应道。
因为虞安娜过于心虚,生怕自己哪里露了怯,加上“林笑”和另外几人压根儿不认识,也没等来她的主动介绍,几人只能心思各异地往外走着,相顾无言。
可怜的“林笑”费劲地在几人中辨认出打扮得最讲究、且长着一只和虞安娜一模一样的鼻子的中年女士,投去歉意的笑容:“阿姨,我和安娜先走一步,失陪了。”
这回虞安娜机灵了不少,马上假笑着同几人挥挥手:“谢谢各位的款待,再会。”
陈家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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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连忙笑着摆手,老妈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天要亡她!
谁能想到,“林笑”的车正正好好停在了老妈的车和陈文炳一家开来的七座车对面,几人若有若无的视线盯得两人有如芒刺在背,虞安娜更是连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
“林笑”刚开了车锁,虞安娜就忙不迭地走到后座,想要马上躲进车子里。
谁知“林笑”在她刚扶住后座门车把手时幽幽开口:“你去后备箱拿两瓶水,然后坐到副驾上来,不然显得我俩不熟。”
虞安娜惊恐地撤回自己的右手,照着“林笑”的话,打开后备箱取了水,然后从车子后头绕到副驾的位置上了车。
“林笑”结了十五块的停车费,发动车子徐徐驶离酒楼的范围,虞安娜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林笑,真的太谢谢你了。”
他瞥了虞安娜一眼:“别叫我林校。”
“那我叫你什么。”她问。
“雷锋。”他说。
“噗——哈哈哈哈哈哈……”虞安娜突然抽风一样地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猛拍自己的大腿。
真畅快啊。
长这么大,虞安娜还是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老妈的安排,甚至无视老妈的警告,当着老妈的面儿扭头就走,真是太酷了!
原来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一次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原来她还可以和朋友一起撒谎糊弄老妈!
“林笑”默默地给虞安娜降下一半车窗。
凉丝丝的晚风吹得她身心舒畅,好像连心间的褶皱都被抚平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又说。
“客气。”一旁的男人勾起唇角,笼罩在昏暗光线下的侧颜愈发俊朗深刻,“我强调一次啊,学校外面就别叫我‘林校’了,不然我会感觉自己在加班。”
虞安娜歪了歪头:“为什么?你不是就叫‘林笑’吗?”
“等等……”她一拍手,“你说你在学校里才叫‘林笑’……你不叫‘林笑’,你是校长?!”
“真聪明。”男人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给虞安娜竖起拇指,“我叫林禄存,福禄寿的禄,存在的存。”
禄存。
林禄存。
怎么会是这个名字?
这个留在蔫黄书页上,熟烂于心的姓氏。
姓氏之后,是她找寻多年,杳无音讯的名字。
“林禄存”三个字,被裹在他收敛的笑意中,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的心房。
虞安娜不知所措,唯有愣在原地,心跳若擂。
“这么难听吗?”林禄存收回手,“那你继续叫我‘林校’吧,我不介意。”
“不,不,”虞安娜回过神来,“很好的名字。”
“你知道紫微斗数吗?嗯……这是一种算命的方法。”她接着说,“禄存,也就是禄存星,是紫微斗数里的星耀之一,北斗第三星,真人之宿,主人贵爵,掌人寿基。是财星,也是吉星。”
林禄存惊喜地笑了一声:“你还懂算命呢。”
她摇摇头,面上有些怅然:“偶然了解到的。”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又吹了一会儿风,才想起来问最关键的问题。
“去糖水铺,”他答,“我妈刚发信息让我给她带碗糖水回去,我们顺道去宵夜。”
虞安娜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片刻,林禄存犹豫地开口:“不乐意啊?”
“我点头了,你没看见吗?”她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反问。
林禄存一脑门儿黑线地把方向盘打向左侧:“……我当然没看见。”
4. 利弊
“你要什么?我去柜台点。”刚在糖水铺里找到空座坐下,虞安娜便非常积极地站起身,“你妈妈要什么?我请客。”
“客气什么。”林禄存从容地翻开菜单,示意她先坐下来,“我点得多,应该我请才是。”
“不,”虞安娜皱眉,“今天是我麻烦你了,你不让我请客,我会失眠。”
林禄存笑着抬起头:“你们年轻人的睡眠质量这么差?”
“总之我来请。”她坚定道。
他还是看着她笑,没有说话。
“你……”她顿了顿,“不许笑,快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吧。”林禄存低下头,一脸严肃地开始翻菜单,“我要一碗双皮奶,打包一份杏仁糊。”
不久,他看着眼前的四碗糖水:“是不是上多了一碗?”
“不是,”虞安娜把双皮奶推到对面,番薯糖水和姜撞奶拉到自己面前,“我刚刚没吃饱。”
她岂止是没吃饱,方才简直是食不下咽。
为了阻止陈文炳制造更多的手剥海鲜,她只能吃得慢条斯理,一只虾肉分五口,连蘸酱油碟的动作都得重复三次,简直是在考验她所剩无几的耐心。
思来想去,这整场“鸿门宴”里她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只有那碗手剥海鲜了。
“你今晚……”林禄存拿着勺子,欲言又止,“是去见家长吗?”
“算是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支支吾吾的。
他点点头,又问:“走的时候,我看令堂挺生气的。很不顺利?”
这话让虞安娜想起刚刚结账时打开微信,发现居然没有任何未读信息,想来老妈是气得不轻。
林禄存见她一脸茫然,心中有些懊恼:“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没有不方便,”虞安娜喝了一口番薯糖水,皱起眉,“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禄存没有作声,慢条斯理地吃起面前的双皮奶。
“在走进那个包间以前,我完全不知道我妈要带我见什么人。”她突然开口。
林禄存挑眉:“被迫相亲?”
虞安娜重重地点头:“就是这个词儿!”
“很尴尬,非常尴尬,”她接着说,“你知道吗?他们全家都来了,我妈好像也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林禄存心中了然:“嗯,我看到了,男女老少,连小孩儿都来了。”
她叹了口气:“他们聊得像我明天就要跟络腮胡结婚一样。”
林禄存被“络腮胡”这个外号逗笑了,安慰道:“理解,家里人着急嘛。”
“可我去年六月才大学毕业,”虞安娜简直欲哭无泪,“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
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他放下勺子,擦擦嘴:“可以试着跟令堂说说自己的想法嘛。”
虞安娜不说话了。
上次她鼓足勇气和老妈坦白,说自己不想考公考编,被老妈驳回来,她试着争辩了几句,然后被老妈狠狠抽了一耳光,最后把她打发去给老弟送汤。
送汤回去以后,老妈就再没和她说过话了。
前两天突然和她说了两句话,没想到今天就把她带到了这场相亲宴上来,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好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巴巴凑上去拉着人家帮自己圆谎。
就算是这样,回家后老妈会如何处置她,依旧是个未可知的问题。
“今晚这样,实在很抱歉,”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虞安娜一脸纠结地开口,“你朋友还看见了,要是,要是你爱人误会了,我可以解释的。”
林禄存望向她,笑得连眼角的细纹都挤出来了:“没有人要误会——我没结婚,也没有对象。”
虞安娜半张着嘴,愣愣地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禄存,你说你是校长,那你还会给学生上课吗,教哪门课呀?”
“怎么不上?先是老师才有校长。”林禄存答,“我教历史,不过我今年只带高二纪律最差的那个班。”
“我弟也在你那儿念高二,他在重点班。不过我和他不太熟。”虞安娜托着腮。
“你弟弟?”
“嗯,他叫虞杰森。我还有个姐姐叫虞艾米。”
林禄存点头:“令堂取的名字都挺洋气。”
虞安娜应了一声,突然疑惑地问:“你居然去教纪律最差的班,你看起来也不凶啊。”
“自有治他们的办法。”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林禄存开车把虞安娜送回家,这才带着老妈的宵夜往回赶。
“儿啊,你今天也太晚了点。”林妈妈指指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你八点多的时候不是发信息说结束了吗?”
“嗯,碰见个朋友,就一起去宵夜了。”林禄存把打包袋拆开。
“你们高中寝室那几个贪吃鬼?”林母问。
“不是他们。”林禄存坐在客厅的红木长凳上,“这碗糖水还是她给你结账的。”
“除了那几个孩子,你还有那么贴心的朋友?”林母眼珠一转,“不对,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他打了个哈欠:“女的。”
“女孩儿?”躺在太师椅上一直没睁开过眼睛的林父一骨碌坐起来,“漂不漂亮?”
“非常漂亮。”林禄存笑着站起身来,扫了一眼电视屏幕,“我明天早上还得去校门口值班,先去洗漱了。这部《烽火迷情》明天上午会重播,你俩别追到深更半夜的,早点睡。”
“诶——我还没问完——”
林禄存替父母关上大门,往楼上自己住的那一层走去。
此刻,虞安娜在楼底下的花坛转到第二十二圈。
她不敢面对老妈。
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1926年,刘和珍英勇牺牲在枪声之下,年仅22岁。
她的一生,坚定、无畏、果敢、不屈。
23岁的虞安娜,生长于盛世中华的虞安娜,比当年的刘和珍,还要虚长一岁。
可她远远没有刘和珍勇敢。
23岁的虞安娜甚至不如中学时的自己,那时她心中尚能有反抗的冲动。
试想,一个腿脚受伤却不至于终身残疾的人,若是在治疗后坚持进行康复训练,哪怕过程痛苦,在一年半载之后仍旧能恢复得与正常人无异。
可要是在治疗后懒于参加康复训练,日日贪图舒适,依赖轮椅和拐杖,久而久之,肌肉萎缩,神经退化,再想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便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
虞安娜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懒于思考,依赖老妈替自己安排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决策,现在她发觉自己难以接受老妈的规划,想要在短时间内逃离当下的处境,却发现自己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改变。
事实上,虞安娜对于老妈的恐惧极其有限。
因着老妈是个直来直去的炮仗脾气,生气了会马上发作,有时候喜欢动个手,但只要忍住不和她对着干,过后再冷上几天,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虞安娜早就习惯了不去思考有关自己的事情。
老妈不一定总能给她最好的安排,却一定不会害她。
老妈的脾气不好,但只要服从她的命令,总能得到她的好脸色。
老妈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的人,从前家里一个亲戚听了她的主意,在人人都追求铁饭碗的时代去做生意、搞投资,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失去了后半辈子所有为了钱财发愁的机会。
于是乎,虞安娜认为,老妈看好的路,听起来再怎么难以接受,也不会指向绝境。
抛开这一切,她并不确定反抗老妈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现在一无所有,习惯于服从老妈的安排,习惯于待在温室,连骨头都被温室里常年温度适宜的风吹软了,她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走出去。
在此之前,她连走出第一步的决心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算了,不想了。虞安娜踢走脚边的石子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儿死了,人只能在地上走了。
虞安娜刚拧开门锁,便听见里头的人鼓起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被高高抛到空中又落在地上,摔成粉末,一个新的掌声又从老妈手里掉下来。
整个房子里只有一根灯管亮着,惨白的光落在死去的掌声上,掺了灰的死气漫出来,淌了满地。
老妈果然在等着她。
“妈妈。”虞安娜走到老妈跟前站定,垂着眸。
老妈的目光从虞安娜脸上一路浇到脚底,沁满寒意地刺进她的皮肤里,重新凝成冰,遇到能够交融的血液也不曾软化,直直地刺入柔软的心脏,刺烂满腔鲜红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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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安娜不怕老妈发火,却怕老妈不发火。
“天衣无缝啊!”老妈由下至上地看向虞安娜,鼓突的眼珠极力转向上方,翻出来大块森森然的眼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虞安娜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妈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想随随便便结婚。
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应下邀约。
我不喜欢相亲。
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急于踏入婚姻。
妈妈,妈妈……
虞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这么难?
她拼尽全力说出了第一句,却只有第一句。
老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要老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老妈的理解,想要老妈的支持。
可是虞安娜带着脚镣走了太长的路,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脚镣的束缚和沉重,明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解开镣铐,却始终不去动手——她已然不知道怎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迈开步伐了。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想做什么。
老妈会问,既然你不想接受她的安排,那你想做什么?
对啊,虞安娜问自己,我想做什么?
她无法回答。
然后妈妈会抓住她沉默的间隙,乘胜追击,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好。
妈妈是为了你好。
可既然是要为虞安娜好,也该是她感觉到好,那才是真的好。
若是虞安娜不认为好,那老妈这算是哪门子的“为了她好”呢?
“陈文炳你很不满意?”老妈问。
虞安娜摇头。
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陈文炳不会成为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向来只对生命中重要的人做出评价,喜欢、爱、讨厌、憎恨。
连虞杰森在她这儿都从未得到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说陈文炳了。
“你知道他家老太爷是当年抗战的时候一路在军队里熬过来的吗?”老妈继续说,“老人家到现在,在省里都是很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你爸生意上能有助力不说,说不好你姐夫也能沾点光,再升个两级。”
“这和我没有关系。”虞安娜渐渐平静下来。
她一向认为,祖上的功德,是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荣耀,是该引以为豪,但不应当充作后辈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谈资,更不应该成为子孙谋取利益的抓手。
然而,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利益的分配。
百年抗战,死伤的中国人无法胜数,英烈诸如黄继光、邱少云等,尚且名留青史,事迹口耳相传,可尚有诸多英勇献身的烈士,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更无身后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事物逐渐消逝,他们就真的如同黄沙一般,湮灭在故土之下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祖国发展如日中天,没有辜负前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可虞安娜还是心中发闷。
他们,她们,到底是谁?
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有怎样的一生?
“你嫁过去就有关系了。”老妈不再盯着她。
虞安娜定了定神:“我不想和他结婚。”
“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老妈喝了口茶水,“妈妈不会害你的,陈家人我认识的时间不短,平日里说话办事是有些不拘小节,可陈文炳是个老实孩子,以前学法的,现在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行业里有点小名气了。”
“况且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就和他相处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她无视虞安娜的表情,接着说,“想想你姐姐,当年没考上大学,毕业了只能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将就做着,后来听我的,嫁给了你姐夫,现在不用上班,家里又请了保姆干活儿,她每天就是在家里陪陪女儿,多舒坦。”
“总而言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想想妈妈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陈家那边约时间见面。”
老妈没有继续等待虞安娜的回应,径自起身回了房间。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反锁了房门,无力地靠在门背后,任由自己滑落,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5. 新旧事
一夜无眠。
叮——
翌日一早,来自微信的消息提示音把虞安娜从恍惚的梦境中唤醒。
林禄存:【早。回去同令堂谈得怎么样?没吵嘴吧。】
是林禄存发来的慰问消息。
他的微信名称就是本名,头像是很有中年人气息的蓝天白云草地图,以及略显卑微的个性签名:【工作忙碌,有事请留言,看到马上回复,感谢理解。】
Anna:【早】
Anna:【不怎么样】
Anna:【没吵嘴】
虞安娜发信息的风格和她说话的风格如出一辙,除了精华部分,一个字也不爱多说。哪怕心中狂风暴雨,说出来的话依旧毫无波澜,简直是一流的话题终结者。
林禄存没有回复,估计是在忙。
叮——
又有新的信息进来。
娟:【小友安娜,早上好。我今天在市场买了新鲜的牛小排,打算中午做黑椒小排,你有空过来吃吗?如果你过来,我再多做一些。另外,上次你教我《黄鹂》一曲,我照着你说的,录下弹奏音频。但是我听回放时发现有几处怪异,不知道是琴走音还是我的指法出了错,想请你帮忙看看。祝好。——陈秀娟留】
Anna:【陈奶奶早,我今天有空,十点过去】
娟:【好的。】
虞安娜一出房门就碰到了收拾整齐的老妈,只是她心里仍装满了昨夜遗留的情绪,此刻有些尴尬,只看了老妈一眼就匆匆转身。
“教你的礼貌都忘光了?”老妈显得中气十足。
一听见老妈不冷不热的责备语气,虞安娜的脚就像被胶水黏在地上一样,再想往前一步也无法做到,只好僵硬地把自己扭回去面向老妈,讪讪地应道:“早上好,妈妈。”
老妈这才面无表情地绕过虞安娜走了。
好不容易说了两句心里话,虞安娜便感觉老妈整个人的态度都冷硬起来,连最平常不过的说教都带上更甚以往的讽刺,让人难以招架。
虞安娜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两天穗城升温迅速,她穿了一件短袖打底,外头套上运动外套,又穿了一条牛仔裤,把古琴套进琴袋里背上,便匆匆出了门。
活了这么些年,虞安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迟钝的人。
对于老妈的某些安排,她也会觉得厌烦,难以接受,甚至是恶心。
但这些负面情绪从产生到被她感知总是要经历一个不那么迅速的过程,以至于在她终于觉得需要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这些事情已经早早过去了。
也正因为这种迟钝,导致老妈每次替虞安娜做决定的过程都异常顺利,久而久之便助长了老妈事事过问的行事作风。
这次的相亲,实在算得上是虞安娜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不迟钝的时刻。
她在单元楼下停好共享单车,拿着水果和花摁响了陈奶奶家的门铃。
陈奶奶很快开了门:“安娜——好久不见!”
“陈奶奶好。”虞安娜扯了扯嘴角,衷心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实且诚恳。
“谢谢你的礼物,”陈奶奶把花白的麻花辫拨到背后,接过虞安娜带来的东西,“这次的姜花真是香!”
虞安娜继续扯着嘴角:“您喜欢就好。”
“诶——我的汤——”陈奶奶嘴里喊着,风风火火地跑进厨房。
虞安娜本想跟进厨房去看看,听见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便打开看了一眼。
是工作忙碌感谢理解的林禄存给她回了消息。
林禄存:【本来想安慰一下你,看你这信息我都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Anna:【好的收到】
林禄存:【?】
Anna:【你可以回复这个】
林禄存:【我可说过我不喜欢加班啊。】
Anna:【没忘】
Anna:【校长平时也要“好的收到”吗】
林禄存:【我只是校长,不是奴隶主。】
Anna:【哦】
林禄存:【所以令堂还是坚持她的想法,继续给你安排相亲?】
Anna:【对,非常坚定】
林禄存:【我猜她昨晚没责怪你,但是给你分析利弊了。】
Anna:【下次不喊你雷锋,喊你妈妈】
林禄存:【没你这么大的女儿。】
林禄存:【看你状态还行,就不说虚的,有事儿要帮忙可以找我,出出主意也是可以的。】
Anna:【谢谢小雷】
林禄存回复了一个滴汗的小黄豆笑脸,再没说什么。
虞安娜心中莫名一阵松快,又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林禄存很应该有个小名叫“林笑”才对。
“来,安娜,先尝尝这汤,”陈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紫砂汤煲整个端了出来,“五指毛桃炖乌鸡骨,健脾祛湿,补气血,提高免疫力!”
“陈奶奶,十点多就吃饭啊?”虞安娜问。
陈奶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只汤勺:“汤得趁热喝,饭晚点儿吃。”
“奶奶,”虞安娜吹了吹碗里的汤,“您说录了音但听起来奇怪,是怎么回事儿?”
“对,对对,正想给你听来着。”陈奶奶打开手机,点击了播放。
虞安娜皱了皱眉:“应该是羽弦走音了,您的琴在哪里,我调一调音,看看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安娜,你太厉害了!”
陈奶奶用虞安娜调试过的古琴又弹了一遍《黄鹂》,大为惊喜:“你很该正经收些学生才是。”
虞安娜连忙摆手:“我都是自己随便练的,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嘿……”陈奶奶嗔怪道,“怎么这么说自己?”
虞安娜不接话,只是坐在原地,一脸无欲无求。
“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觉得你成。”陈奶奶撇过头去,嘟嘟囔囔的。
虞安娜刚吃下一块黑椒小排,放空时正瞧见了陈奶奶亡夫的遗像,心中好奇:“陈奶奶,当年您和小何爷爷是怎么认识的?”
“他呀,”提起老何,陈奶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怅然的神情,“他原就是个山里的农民,那年我下乡,很不习惯那边的生活,身边又都是下乡时间比较长的知青,个个都嫌弃我,有个长得高的女孩儿还联合其他知青一起孤立我。我当时觉得日子真是过得太艰难了,每天放工后都要躲去没有人的地方哭。”
虞安娜点点头。
她无法想象出当年知青下乡的场景,也没有尝过被孤立的滋味,倒是有不少被老妈嫌弃的经历,姑且算是感同身受。
“有一天我躲起来哭的时候,听见附近有人在唱山歌,叽里呱啦的我也听不懂。好长一段时间,但凡我躲那儿哭就能听见这个男的在唱山歌,有一天我好奇,特地去看了一眼。”
“这个人就是小何爷爷?”她问。
陈奶奶笑着点点头,音容笑貌间,依稀有少女时的娇俏天真:“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一见对方就开始笑,都停不下来,老何当时还笑得打嗝打个不停,可逗了。”
“后来我们常常见面,有时我听他唱歌,有时他听我讲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去,关系就很好了。后来收到消息,过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城里,我们就商量着,我去学校当个数学老师,他去哪里谋个职位,反正他认识字儿,找工作倒也不难。我父母最开明,我写信告诉他们我和老何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还张罗着先给他看看去哪里工作更好。于是我俩就说好,等入了城安顿好,就去打结婚证。”
“当时真的是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啊……”陈奶奶平静地望着远方,“可就在我们要回城的前一晚,他忽然被一只狗咬伤了……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只狗。”
“他连一周都没熬过,就这么走了。”
虞安娜愣在原地。
“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儿……”陈奶奶喃喃道,“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他就不会碰见那只该死的狗了……”
虞安娜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在她看来,陈奶奶和老何的故事,其实很圆满。
陈奶奶在人生低谷时,遇见了只要看一眼就能令她笑起来的老何,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人生中艰难的岁月。
没有人阻挠他们相爱,没有人阻止他们结婚,没有战乱,没有动荡的时局,没有偏见,没有任何现实上的阻碍。
有的只是两颗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心。
故事的下半部分,是虞安娜早就听陈奶奶讲过的。陈奶奶在老何去世后,得到他家里人的允许,得以把他的骨灰带回城里,安葬在郊区的公共墓地。
陈奶奶还是像两人从前说好的一样,成为了老师,供职于穗城四十六中,几年后学校给教职工分房,她便就此住进了现在的房子,至今已有五十余载。
陈奶奶没有再恋爱,也没有再结婚,在这间存放着老何遗像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
虞安娜望着墙上笑得灿烂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老何在两人爱意正浓时逝去,陈奶奶余生没有将就着嫁给一个某先生。
这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圆满的是爱,不是生活的结局。
“我和陈家约了后天中午吃饭,吃过饭你和陈文炳两个自己去玩一下。”
“这次只有陈文炳的妈妈和姐姐一起陪着,人少些,你们放开点儿玩。”
虞安娜刚回家就收到的老妈的通知。
她看了看老妈,还是那双鼓突的无神的眼睛,下撇的嘴角,皮肤很白,是一种渗着冷汗的假白,显得老妈的头跟石膏像似的。
虞安娜安静地走过老妈跟前,没有回应她的话。
房门外是老妈借着教育老弟,却指桑骂槐地数落虞安娜的尖利语调,一个个刻薄的字眼从老妈薄得几乎消失的嘴唇里蹦出来,砸到地面上,把平滑的地板砸出一道道裂纹。
虞安娜坐在飘窗上,摸了摸琴弦,很想弹一首什么曲子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可她还记得老妈嫌吵,从不让她在家里弹琴。
想起老妈的样子,她讪讪地收回手。
在大部分长辈眼里,相亲,恋爱,结婚,是到了年纪的女孩子逃不掉的课题。
可逃不逃得掉也不是别人说了算,总得要本人愿意才能成事,现在早已经不是包办婚姻,强买强卖的年代了。
虞安娜有些疲惫,她是真的对陈文炳没有任何想法,真的不想现在考虑结婚的事情,更是真的不想再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任凭老妈宰割了。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老妈面前,模仿着老妈发号施令的姿态:“妈妈,后天我不去。”
“你说什么?”老妈惊讶地看着她。
“后天,我不去。”虞安娜直截了当。
“我已经约好了。”隐约的怒意在老妈薄薄的脸皮下鼓动。
“你可以今晚和他们说明事情的真相,”虞安娜看着她,“或者我和他们说,又或者,你自己过去。”
老妈扬起手就是一耳光:“你真的是变坏了,啊?”
“妈妈,我们就事论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去。”
老妈的巴掌扇得猝不及防,虞安娜没有任何准备,口腔内壁重重地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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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牙齿上。此刻她的口腔连着脸颊,皆是一片浑浊的疼痛。
老妈气急败坏,再没有耐心和虞安娜分说同陈家结亲的利弊,只站在原地直直地瞪着她。
虞安娜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房间,没有再离开。
入夜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虞安娜,是我。”虞杰森面无表情地举着一个医用冰袋站在门外。
她没有把自己搞得又伤又残的癖好,马上接过冰袋:“谢了。”
她能猜到冰袋是老妈让老弟给她的,因为老弟是典型的冷漠虞家人,而且她认为自己和老弟的熟悉程度并没有达到相互关心的等级。
虞安娜只当老妈是良心发现,把冰袋贴在脸上。
冻得嘞。
“安娜,醒了吗?”第二天上午十点,虞安娜被老妈温柔地叫醒。
虞安娜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地扯掉脸上的冰袋,做出了几个张嘴闭眼皱鼻子的夸张表情——很好,没有被冻得面瘫。
“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面。
“赶紧洗漱穿衣服啦,”老妈笑着说,“文炳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呢。”
虞安娜猛地惊醒。
外面?
什么外面??
什么蚊?
什么饼?
“哎呀,年轻女孩子打扮都要点时间啦,“一个女声说,“安娜你慢慢来,啊。”
“好,好的,稍等。”虞安娜绝望地应声。
她这才明白了老妈昨晚送来冰袋的用意。
对啊,老妈根本不担心她的脸会不会肿,上一次老妈扇她的时候就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这次怎么就这么好心,这么麻溜地送来了冰袋?
她非常后悔昨天晚上用了这个罪恶的冰袋。
如果她没有用这个冰袋,她就能顶着高肿的半张脸,在所有人面前揭露老妈逼迫相亲的罪行,由此展示自己对于相亲的抗拒,揭露她被压迫的悲惨生活!
小学时,民警来学校宣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没有如果。
虞安娜只能认命地承受她使用冰袋的后果。
又是一番假笑,客套,恭维,以及撮合。虞安娜盯着陈文炳的络腮胡,简直忍无可忍,不过说到底,她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老妈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算准了以虞安娜的素质和教养,算准了她做不出任何当面不给客人面子的举动,这才放心把陈家人请到家里来,逼着虞安娜相见。
好不容易结束了老妈一天的安排,虞安娜拉住陈文炳:“阿姨,姐姐,我能和文炳单独说会儿话吗?”
陈家的两位长辈以及陈文炳本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忙把他往虞安娜身边推,并且马上表示她们要回家了。
虞安娜道过别,和陈文炳走到不远处一个无人停留的凉亭。
“陈先生,我想先和你道个歉。”虞安娜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盯着对方的络腮胡研究,“很抱歉上一次见面我以那样的方式逃跑了,我想你能猜到,我没有提前约人,那天那位先生是我碰巧撞见的朋友。”
陈文炳没有回话,虞安娜也没有特地留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进去那个包间以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一场相亲。从头到尾,都是我妈妈在替我安排,事先我甚至没有见过你的照片。”
“目前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相亲,也暂时不考虑结婚。”她一鼓作气,“以后我们可能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如果我妈妈的任何举动让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误解,我替她向你道歉,实在对不住。”
虞安娜松了一口气——在妈妈面前很难才能说出来的话,在一个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如此平静,有条有理地讲出来。
她再把目光移回陈文炳脸上时,对上了他震惊又恼怒的眼神。
意料之中。
然后陈文炳就意料之外地转身走了。
他屁股上沾了一团杂草,虞安娜看见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老妈估计已经知道了。
那才是一场硬仗呢。
虞安娜走到最近的奶茶店,买了一杯全糖的芋泥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甜得她想吐。
“哟,回来了?”老妈刻薄的问候在虞安娜打开家门的时候准时甩到她脸上,不痛不痒的一巴掌。
“你和别人家孩子说的那叫什么话?啊?”老妈质问道,“什么叫都是我一手安排?什么叫你不相亲不结婚?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见面了?”
“都是字面意思,还有,我说的是目前不考虑结婚,不结婚太绝对了。”虞安娜打定主意把话说开,在老妈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你……你真是不知好歹!”老妈嗓音尖利。
“妈妈,”虞安娜油盐不进,“我早就跟你说了。”
“你小时候从不这样……”老妈喃喃道。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妈忽然瞪大眼睛,“还是有什么喜欢的人?”
虞安娜没想到老妈会这样问。
她没有谈恋爱,从来都没有过。
可是,喜欢的人……
“是不是上次带你走的那个男的?他和你什么关系?”老妈敏锐地察觉到虞安娜稍长的停顿时间,“回答我!”
“没有,都不是。”虞安娜条件反射地否认。
“你不说实话是吧,”老妈忽然冲进虞安娜的房间,“你不说实话是吧……”
她目标明确地翻出虞安娜藏在书柜深处的铁皮月饼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啪。”
一个布满划痕的棕色羊巴皮笔记本落在地面。
6. 出逃
“你现在已经学会欺骗妈妈了?”老妈歇斯底里地叫嚷着,“我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妈一把抓起笔记本,“从中学的开始你就一直偷偷藏着这个笔记本,我本来不觉得一个笔记本能干什么,一次都没打开看过!我看你肯定是在这里面学坏了!”
她的动作太快,虞安娜扑过去的时候,笔记本已经被打开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他的物件。
绝对不能被第三个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哪怕这第三个人是她的骨肉至亲。
虞安娜想从老妈手中把笔记本抢回来,谁知她刚抓住一角,疯狂的老妈就拼命往回挣,虞安娜打量着争不过,只好双手抓住笔记本的封皮,猛地发力往自己跟前一拽,笔记本在老妈震惊的目光中脱开了她的手。
气极的老妈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看见笔记本还没合上,扑过来就要撕走蔫黄发脆的内页。
“妈——”内页脱落的一瞬间,虞安娜尖叫着大哭起来。
老妈被虞安娜的反应吓住了,愣愣地定在原地,直到虞安娜把她撕下来的纸张抢走,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这样——你这样像什么样子——”老妈不可置信地喊道,“你这样能有什么前途!”
“结了婚,”虞安娜有些喘不上气来,“就有前途了?”
“起码比你现在好!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老妈厉声道。
平心而论,虞安娜长得既不太像老妈,也不像老爸。
可当她看到老妈狰狞的面容时,忽然感觉自己的五官正在扭曲着长成老妈的样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歇斯底里。
“妈,别再管我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老妈的视线,“求你了。”
老妈还是瞪着一双四白眼,染上猩红的死白在黄昏的颓意中显得尤其吊诡,像夜半梦醒时,偶然回忆起噩梦中的一幕。
“我今天,现在就走,我到姥姥家里住,”虞安娜哽咽着,“我过自己的日子。”
她还是望着老妈。
因为过分恼怒,老妈颈脖上的青筋明晃晃地突起,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一点绿来。
霉变的、生锈的、腐烂的青绿色。
虞安娜还是流着泪:“再也不要管我了。”
方才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当沸腾的怒意稍稍冷却下来,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积攒已久的愤怒为她做出了决定。
冲动推着她迈出了第一步。
她把破碎的内页重新夹进羊皮笔记本里,忽然笑起来:“让我自生自灭吧,妈妈。”
回过神来的时候,虞安娜已经背着自己的古琴,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区大门外发呆。
按老妈的说法,虞安娜房间里绝大部分物件都是她出钱买的,虞安娜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既然她铁了心要走,就只能带走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因此,此刻她身上所有的物件,除了手机、自己的证件、那个捡来的笔记本、姥姥家的钥匙,就只有自己中学时省吃俭用买下来的价值不足两千元的古琴了。
当然还有一些衣物,是老妈大发善心送给她的。
虞安娜这才感觉自己的生活空空如也。
做了二十多年老妈的乖女儿,她的生活被老妈一手搭建的框架支撑起来,又被老妈的决定和想法填满,里面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属于自己。
她在冲动之下决定要把老妈从自己的生活里剥离,这才发现老妈对自己的渗透如此之深,如此之广。
她一直认为是老妈像寄生虫一样附在她的人生里,却不曾发现,原来一直是自己像寄生虫一样附在老妈提供的物质生活中。
寄生虫花了二十三年的时间,终于生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忍着剧痛也要切断宿主的营养供给,把自己从宿主身上剥离,丝毫没有考虑过剥离之后的生活。
可是寄生虫剥离以后会死去,人不会。
只要身体康健,就一定能活下去。
虞安娜查了查银行卡里的存款——不算太多,但足够她为自己的生活开个头。
于是她奢侈地打了一辆网约车。
姥姥的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两年前,姥姥在自己的家里,在睡梦中安详地离世。
姥姥离开,她的遗嘱便开始生效,大姐虞艾米得到了城东的一个铺面,虞安娜则继承了姥姥的家,其他所有的现金财物则归到老妈名下。
因为老弟和姥姥也不太熟,所以他得到了几只金表。
房子过户到虞安娜名下以后,除了清明节,她一直没怎么来过。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孝女——老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挺不孝的。
姥姥一直对她最好,什么好吃的都要等到她过来才愿意拿出来,每个月退休金到账以后,准要偷偷转好几百给虞安娜,哪怕自己腿脚不便,早些年也爱坐着公交车跑到虞安娜的学校去给她送好吃的。
姥姥一走,她却连姥姥的家也不去了。
虞安娜强迫着自己忘记姥姥,就像强迫自己服从老妈一样。
她做不到像电视剧里演的,带着对姥姥的思念和爱勇敢地生活下去,她是一个懦弱的无能的人,思念只会占据掉她的整个大脑,将她整个人拖垮。
如果她不能忘记姥姥,那么她只能走向死亡。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让她留念的人,如果能在下一刻死去,她就能马上见到姥姥了。
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极端?
因为姥姥是虞安娜最好的朋友啊。
当虞安娜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姥姥家的时候,才猛然发现,物是人非是一种很可怕的感受。
她只要想到自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和姥姥度过了那么多欢乐的时光,分享了那么多幼稚的心事,吃了那么多姥姥烧的饭菜,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里再也没有姥姥了。
供桌上摆着一个小花瓶,里头的假花早已褪色,姥姥在一旁的相框里笑得灿烂,连假牙都在闪着光。
茶几上铺着姥姥网购回来的复古新疆风大红桌布,一旁布艺沙发的靠背上盖了蕾丝花边的小毯子,阳台上还叠着好几个白底粉花的搪瓷盆,盆上搭着一条已经搓出破洞的毛巾,姥姥的蟑螂色塑料拖鞋还停在一旁。
姥姥买完菜就回来了吧。
今天她过来,姥姥一定会煲老火汤,做红烧排骨。
虞安娜心里闷闷的。
和老妈争吵时,心里哪种撕扯着想要冲出胸腔的狂躁早已消退,在闻到姥姥家里陈旧的樟脑丸的味道时,虞安娜已经走进了她和姥姥的回忆里。
她放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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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古琴。
卸下重量的瞬间,更加沉重的无力和疲惫擒住她。
她在沙发上空落落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被老妈撕坏的笔记本,连忙跑到电视机下的柜子前,把剪刀、透明胶、固体胶、双面胶统统拿出来。
虞安娜虽然喜欢弹琴,但属实不算心灵手巧之人,于是内页的伤口得到了由透明胶同志贡献的歪歪扭扭的手术缝合线。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嫌弃地撇撇嘴,把笔记本合上。
不久,又翻开。
沧桑的封皮下,是意气风发的字迹。
【林禄存1934】
-
虞安娜瞪着天花板躺了一个晚上,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饿得抓心挠肝。
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软脚螃蟹,起身时被自己的鞋子绊了一个踉跄,进了卫生间才发现,这里没有新的牙刷,没有可以用的毛巾,更没有在保质期内的牙膏。
虞安娜打开外卖软件,打算把生活用品都买了,让外卖员送上门来,自己坐享其成洗脸刷牙,然后干净整洁地出门觅食,可是没有人告诉她货物超重了是要加钱的!
最终她只能忍辱负重地买了高于市价的旅行洗漱套装,忍辱负重地洗澡洗头洗漱,然后威武不屈地拉着行李箱出门。
她要买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沐浴露洗面奶洗衣液洗洁精纸巾……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发觉一个人活着需要使用那么多消耗品。
人也算消耗品吧,活一天消耗一天生命,消耗一天身体,消耗一天灵魂。
一个消耗品的存在需要一堆消耗品来维持。
虞安娜自信地绕过一辆接一辆乱停乱放的电瓶车,觉得自己也算个哲学家了。
老妈一直是一个精致的人,并且从不吝啬于让家里每个人都活得精致。
这就导致此刻虞安娜在杂货店的货架前久久不能决策。
她讨厌一切薄荷味儿的东西,就连看小说看到主角接吻时尝到另一个人嘴里的薄荷味都会感到不适,可这里只有薄荷味的,黑人牙膏。
老妈每次洗衣服都会放梦幻格拉斯玫瑰香味的洗衣液,末尾再加成熟奢华馨香的衣物留香剂,可这里只有清洁无味的洗衣粉。
而且这里不卖抽拉型的面巾纸,只卖一大卷的看起来就很粗糙的,剌屁屁的卫生纸。
没有洗面奶。
这家杂货铺是离姥姥家最近的商店,不过虞安娜还是放弃了在这里找到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拖着行李箱潇洒地绕远路走到了某大型连锁超市。
光是在母婴区就找到了虞安娜需要的大部分物品。
宝宝沐浴露,宝宝洗发水,宝宝润肤乳,宝宝牙膏。
二十三岁的虞安娜宝宝面对琳琅满目的大小品牌无从下手,于是跑到母婴区大批进货——给宝宝用的,一定不会差。
路过冷藏区的时候,虞安娜再次停下脚步。
感动!泪奔!佩服!五体投地四脚朝天心花怒放!
这简直就是为世界上所有不会做饭的人类打造的粮仓!
速冻奶香馒头、生肉包、豆沙包、蒸饺、云吞、松糕、奶黄包,请排好队,统统跳进行李箱里!
芝士牛肉卷黑松露鸡肉卷懒人早餐,诚邀你们加入!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狂喜于自己在未来半个月都不会因为饥饿而提前去见姥姥的想象中。
7. 新生活
姥姥家位于穗城老城区里的老小区,小区里的房子都是地道的学区房。
别的地方是左青龙右白虎,姥姥家的小区则是是左一中右二小,每到上下学高峰期,小区附近一圈准要堵车堵得一动不动,喇叭声和司机的叫骂声闹得震天响,大路小路都水泄不通。
虞安娜出门时没看时间,等她买好东西,哼哧哼哧地拖着超重的行李箱挪到穗城一中附近时,电瓶车大军正列队在人行道上,大路中央则是行驶缓慢的小汽车军。
是谁刚才逞能,为了省十几块钱而放弃了在超市门口打车,究竟是哪个天才哲学家!
她咬了咬后槽牙,叉着腰在原地喘气。
这就是她自己的生活的开端。
不同寻常的,拖着一座山那么重的,并且里面的速冻食品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的行李箱的,累到在路边大喘气的开端!
老妈看见了估计得鼓掌鼓到手心都拍烂掉。
她正准备再次出发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老姐。
“艾米,”虞安娜疑惑,“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怎么回事?”虞艾米的声音像小炮仗一样,在安娜耳朵里劈里啪啦地响起,“妈妈说你搬出去了?怎么回事?”
虞安娜把手肘撑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就是突然想搬了嘛,我都二十三了。”
“唉……”虞艾米深知控制欲极强的老妈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安娜是什么德行,没再追问下去,“我给你转些钱,记得照顾好自己。”
“别,我手头上还有点钱,你留着自己花吧。”虞安娜连忙说。
虞艾米没有工作,每月问丈夫拿钱,想来大部分都是花在孩子身上,难免在生活里委屈了自己。
“给你钱收了就是,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艾米却很强势,“姥姥留的铺面那块儿虽然生意不行,但我每个月好歹能有一两千的租金收着,再说你姐夫也不能饿死我不是?”
虞安娜不说话了。
“别急着找工作,先好好想想自己想做什么,再去应聘试试。别成天搞得自己苦大仇深的。”虞艾米继续唠叨。
“哦。”虞安娜低低地应了一声。
“行了!小晴放学回来了,”虞艾米那边嘈杂起来,“你记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什么过不下去的,所有的事情都排在活着之后!”
没等虞安娜回应,艾米就风风火火地挂掉了电话。
虞安娜望着通话挂断的手机界面,有些想笑。
“安娜?”一片汽车的鸣笛声中隐约传来某人的声音。
虞安娜还没来得及降下扬起的嘴角,回过头去,就看见穿着衬衫西裤黑皮鞋还抹了点发胶的林禄存,骑着一辆荧光粉的小电驴停在她跟前,赏心悦目的长腿撑在人行道的台阶上。
“你干嘛不戴头盔?”虞安娜的脑回路非常遵纪守法。
“今天上午去省里开会,悄悄抹了点儿发胶,”林禄存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我怕给我压得跟锅盖似的顶在头上。”
虞安娜想了想林禄存锅盖头的样子,颇有种小兵张嘎的正义凌然。
嗯,小兵禄存。
虞安娜想着想着,在笑出鹅叫之前突发恶疾似地捂住嘴。
林禄存俯身在小电驴的后视镜里面看了看自己的发型:“有这么好笑?”
“怎么来这边儿了?”林禄存见她憋笑憋得眼泪都挤出来了,无奈地问道。
“我搬到姥姥家住了。”虞安娜答。
“令堂气成这样?”林禄存看起来颇为震惊。
她叹了口气:“不至于,是我生气。”
虞安娜说话还是有上句没下句的,林禄存挑挑眉,没往下问,身旁的电瓶车大军隐隐骚动起来。
林禄存抬手看了看表:“要打下课铃了,姥姥家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好啊,谢谢。”虞安娜等他这句话很久了,“我是要拉着行李箱吗?”
“前面能放下,”林禄存笑了笑,“你想拉着也行。”
虞安娜马上诚恳地双手把行李箱推到他脚边:“那还是你夹着吧。”
粉红小电驴的后座比驾驶座要低很多,加之林禄存身形高大,虞安娜坐下去以后,满眼里都是他淡蓝色的衬衫——像麻将牌的背面。
“诶——小心点儿啊。”
粉色小电驴突然展示了自己优秀的制动功能。
后座的座椅窄窄的,也没有靠背,本来就心惊胆战的虞安娜被突如其来的刹车吓得满脑子只剩下“千万别让我摔下去”的顽强求生念头。
林禄存没再往前开,扭头看向一脸严肃的虞安娜:“耍流氓啊?”
“啊?”她一头雾水地从林禄存背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望向他。
“你再拽多一会儿,”林禄存笑着说,“我裤子就给你拽下来了。”
虞安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生死攸关之际,她为了不碰到林禄存的肉/体,选择了紧紧抓住他的皮带。
又因为她心里的惊恐程度远远高于客观上的紧急程度,她慌不择路地连带着司机的裤头一起抓住了。
她简直无地自容,双颊猛地开始发烫,尴尬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林禄存挂上了略显狡诈的笑容,“没关系。”
虞安娜还沉浸在自己的尴尬中,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
也忘记了松开手。
“林校长好!”林禄存正想提醒她,刚巧听见人行道上有人喊他,抬头便看见班上几个最能闹腾的男孩正勾肩搭背、狐朋狗友、嬉皮笑脸、站没站相地停在路边。
“诶,”林禄存笑着应声,“出去吃饭啊?”
“对啊,”其中一个卷起单边裤腿的高个子探过头来和虞安娜招手,“姐姐好!”
“姐姐好!”另外几个男孩儿也接着问好。
“你们好。”虞安娜假笑着摆摆手。
“林校你要回家了吗?”
“校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换个食堂?太难吃了!”
“就是啊,再不换我们都要升高三了。”
几个男孩儿七嘴八舌地说到。
“今晚我看自习,”林禄存学着男孩儿们的样子,嬉皮笑脸道,“抽背一二单元,从你们几个开始。”
此话一出,男孩儿们又开始了新一回合的叽叽喳喳。
“老林——你太不厚道了!”
“校长我求你善良……”
“老林你辜负了我们对你的爱!”
“姐姐你别和他说话了,这个男的一肚子坏水!”
虞安娜一边放空,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高中生们对林禄存面对面的控诉,琢磨着他平时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诡异风格活在班上,才能让学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当面吐槽。
冷不丁地听到类似于老妈发布命令的语气,她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应了句:“好的。”
几个男孩儿见她一脸“我当真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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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乐成一团。
林禄存指指让虞安娜别和他说话的只穿一件短袖的火热男孩儿,威胁道:“蒋承意,一会儿你第一个来。”
“啊——”
林禄存开着小电驴扬长而去的时候,虞安娜听见了火热男孩儿的仰天长啸,顿时乐起来。
“要给你拿上去吗?”
粉红小电驴终于在姥姥家楼下停稳。
“不用了,多谢你。”虞安娜把行李箱的拉杆抽出来,笑了笑,“快回去抽背吧。”
“别跟我客气,”林禄存也笑着点点头,“走了。”
虞安娜松了一口气,摆摆手:“下次请你喝早茶。”
按老妈从小教导的行为礼仪,这个时候虞安娜很应该请林禄存上家里去喝口水,歇一下,哪怕只是招呼一句也不能免。
可虞安娜自认为她还没有和林禄存熟悉到可以请到家里来坐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家里现在满天满地的都是尘灰,一会儿再把他整得灰头土脸、吸上满肺以PM2.5为代表的尘螨就真是太抱歉了。
虞安娜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在锅里蒸上糯米鸡,还没开始打扫卫生,便产生了前两年每次跑完校园跑累死累活,却想起过几天还要体测的绝望感。
她躺回沙发的灰尘中,被呛得猛咳一阵儿,还是坚定不移地赖在原地。
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干。
她的人生就好像社会这颗大树上坏死的新叶,需要被立刻摘除,以免占用其他有志之士、有用之人的社会资源。
虞安娜毫无波澜地躺了半个月,除了每天完成被拆分成只有一星半点工作量的清洁任务,剩下的时间,不是弹琴就是睡,然后就是吃,再不就是看看电视上播的狗血真情栏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一个芳龄二八待字闺中的模样,连手机都不带看一眼的。
今天是周四,她吃完早餐就开始练琴,无惊无险,又到中午十二点。
鸵鸟似地过了一段时日,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能力居然显著提升,无事可干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如此煎熬,让人感觉除了吃饭练琴的几个小时,其他时间全都在上需要现场签到的大学水课。
艾米偶尔会打来一些电话,聊点有的没的天气、吃饭和教育孩子的话题,虞安娜知道艾米是怕她一个想不开在家里死过去了,不到尸臭飘进别人鼻子里去都不会有人通知她来收尸。
虞安娜只好每天都强调自己至少想活到六十六岁,强调自己要活到这个充满好意头的岁数,再开始思考葬礼当天的穿搭。
远在美国留学的老友肖于菲也总在虞安娜无法预料的时间点打来电话,她最近做实验的时候没有严格遵守实验规范,导致烧坏了一大把头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剃了个光头,现在正受到大批洋人朋友的喜爱,每天实验之余穿梭在各种派对中,精力无极限。
忘年交陈奶奶前些日子报名的至尊旅游团终于在上周出发,每天都发来自己在新加坡观光的一系列游客照,并且表示给虞安娜买了礼物,谁知偶然发现了礼物上面“中国制造”的标签,一怒之下让领队带她去了当地的集市,买下了她亲眼盯着高鼻梁蓝眼睛手艺人制作的、绝对不是中国制造的新礼物。
就连虞杰森也破天荒地给她发了慰问短信,让她小心使用姥姥家的煤气瓶。
老妈和老爸依旧毫无音讯。
虞安娜百无聊赖,又取出了那个被老妈攻击受伤,正处于术后康复期的可怜的旧旧棕色羊巴皮笔记本。
8. 故人
十年前,刚上初中的虞安娜和姥姥一起到桥西老张头废品站卖废纸皮。
姥姥非常喜欢老张头捡回来的流浪狗,每次都特地亲自把废品拉来废品站,还要借着和老张头扯闲篇的由头,把小狗摸个遍。
姥姥玩小狗的时候,虞安娜就会在一旁发呆。
那天在废品站,老张头刚收了一个三轮车车兜的废书本满载而归,虞安娜还记得里面满满都是某个王姓中学生的课本和不及格试卷,她废了好大劲儿,才找出唯一一张及格的。
那张宝贵的61分的灰色旧试卷下,一本棕色羊皮笔记本静静地探出一角,封皮的边缘早已被磨损,皮面上满是深浅不一的划痕。
姥姥和老张头好说歹说,这才让虞安娜把笔记本带回了家。
在十三岁的某个混沌夏夜里,虞安娜第一次翻开这个笔记本。
她花了一整个夜晚,读完了笔记本里的内容。
意识从笔记本里的世界抽离时,她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只有干涩的眼眶隐隐发疼,酸涩的滋味弯弯绕绕地缠进心里,从此再没解开过。
虞安娜第一次走进了生于民国元年的林禄存的一生,走进了他生命中,最艰难困苦的三年。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无数个日夜,无数次的翻阅,笔记本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笔锋的停顿转折,都已经深深刻在了虞安娜的心里,每一页,她都能够倒背如流。
虞安娜又细细地翻看了一遍笔记本里的内容,心中柔软。
合上笔记本的那一刻,一旁的手机发出了消息提示音。
是拥有荧光粉小电驴的林禄存发来了新的信息。
【安娜,周六一起去喝早茶吗?叫上姥姥。】
躺平在家的半个月以来,虞安娜因为过于清闲,无数次地查看银行卡和微信钱包里的余额。
虽然存款还有一定的数目,但年轻人的钱包总是漏风的……金钱总会在睡梦中一点一点地流失,就像脸上的胶原蛋白一样。
然而虞安娜是一个太懒惰太沮丧的女人,习以为常的浑浑噩噩让她暂时察觉不到任何危机,她依旧半死不活地生活着,每天吊着一口气练琴,分出半口气吃喝拉撒睡,过着一种无知无觉的日子。
这时候虞安娜便不得不承认,老妈真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女人。
老妈始终秉持着让孩子乖乖服从命令的教育方针,多年以来坚持生活学习一条龙全方位服务,小到眼镜的款式,头发的长度,大到报考院校的确认,人生规划的安排,老妈一手包揽,决不让孩子们为之操心一星半点儿。
老妈全方位服务的策略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先是培养出了至今仍在老妈规划之内完美发展的家庭主妇虞艾米,接着是人生前二十三年为了达到老妈设置的人生目标,兢兢业业奋斗的虞安娜,还有已经在一中理科重点班拼搏努力准备进入985的后浪虞杰森。
老妈呕心沥血三十年,倾尽心力为她的三个孩子打造了量身定做的轮椅,孩子们坐上去之后甚至不需要自己转动轮子,因为永远有老妈在背后默默出力。
现在,虞艾米享受坐在轮椅上的感觉,虞杰森可能尚未意识到自己坐在轮椅上,而虞安娜硬着头皮丢掉了轮椅,却因为肌肉萎缩而瘫在地面,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老妈是个好妈妈,她让虞安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活了二十三年,如果不是虞安娜突然抽风,她还能像只米虫一样活很多年——不过是从自己家里的米缸换到丈夫家里的米缸的细微区别。
老妈大大地成功了——她将虞安娜养成了一个只会服从命令的、没有主观思维的、萎靡不振的废物。
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一个走出门去,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
虞安娜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能做什么,除了拒绝考公拒绝相亲,她还从来没有去做过任何事。既然不去做事,又怎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
她无比庆幸自己在活得一头雾水的年纪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古琴,省吃俭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买回来一台最基础的工厂生产的练习琴,然后胡乱地从网上找了教学视频开始学习。
并不是说虞安娜有多么高超的琴技——她没有正式报班学过古琴,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没有考过级,甚至听过她弹琴的人也寥寥无几——陈奶奶能偶然听到,也只是因为老妈嫌弃虞安娜弹琴太吵,而把她赶到附近的公园里继续练习。
虞安娜庆幸自己总能沉迷于古琴,因为在如同现下的闲得发慌并且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刻,这个爱好能避免她因为过于无聊,而想到用小刀割大腿。
因为太闲,虞安娜甚至开始觉得老妈让她去报考公务员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看看,这个平平无奇的长得还可以的女的,最大的特长是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她性格庸常,不冷不热,没有任何上进心,绝不争先冒头、绝不贪功冒进、绝不犯下错误、绝不收取贿赂……
这样的人简直生来就该为国家和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有宅心仁厚、包容一切的祖国妈妈才能容忍这样庸碌却不爱偷懒的,无聊的,无趣的,无所谓的年轻人!
甚至连她大学时没有成功转出的公共管理专业也在考公考编的世界拥有不少可供选择的岗位,哪怕她只是个小小本科生!
既然如此,除了考公考编,虞安娜女士还可以做什么呢!
故事讲到这里,虞安娜女士做出了一个令诸位看官啼笑皆非、让老妈睡着了都能笑醒的重大决定。
她决定报考公务员。
公考教材预计后天送达。
在正式开始考公以前,虞安娜得去和林禄存喝个早茶。
最开始,林禄存定的地方是不久前和她联袂演出,献上好戏一场的穗城老牌酒楼。
虞安娜对此表示强烈抗议,毕竟那里留下了她因为手剥海鲜和奇葩人类而饱受精神折磨的惨痛记忆。
于是林禄存随遇而安地把地点换到了城市另一边的寻味馆。
寻味馆也是穗城当地有名的茶楼,虞安娜自然也跟随着老妈的脚步来过很多次。
林禄存:【下来吧,在后门路口了。】
上午九点三十六分,虞安娜收到了林禄存的信息,实现了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迈出家门见到阳光的,令所有人感激涕零的史诗级跨越。
五月中的穗城已经热成地球蒸笼,虞安娜终于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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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偷偷买了两年却始终不敢在家人面前穿的针织挂脖小吊带,浓烈的酒红色衬得老妈家里祖传的白皮肤愈发地白净透亮。又为了方便在桌子底下偷偷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她穿了阔腿牛仔裤和高跟鞋。
“早。”虞安娜在副驾驶位上坐下,递给林禄存一盒水果硬糖。
“衣服很衬你,”林禄存看了她一眼,转身系上安全带,“就去喝早茶了,还吃糖?”
她把头发拨到背后,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不吃也行,放在车上好了。”
“好。”他发动了汽车,“我本来以为你跟姥姥一起住着,抱歉啊。”
虽然林禄存看不见她的动作,但虞安娜还是摇摇头:“没什么,姥姥最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了。”
“也就在姥姥那儿我是个年轻人了,”他笑着应道,“在你这里我算你妈妈那一辈儿的。”
“您是雷锋叔叔那一辈的。”虞安娜开起玩笑,心中却隐隐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呵。”林禄存被她堵得暂时不想说话了。
“你还自己带了茶叶啊?”虞安娜好奇地看着他从扶手箱里掏出一个小铁罐,“现在您是我妈妈那一辈的人了。”
林禄存看了看她脸上难得的狡黠,无奈地解释道:“绿茶,信阳毛尖。”
虞安娜点点头,和他并肩走着。
“林校长,来了啊。”一进寻味馆大门,就见一个身着成套黑西装的大姐笑着迎上来,“给你们留的位置在大厅,请跟我来。”
黑西装大姐的胸前戴了一块长方形的金色胸牌——大堂经理,姓马。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虞安娜凑过去扯了扯林禄存的袖口,小声问。
“今天是端午假期第一天。”他脸上似有疑惑。
“哦……你绝对猜不到,”虞安娜一脸神秘,“我有多少天没出过家门……”
“不会是……”他挑起一边眉毛,“我把你送回去那次之后……”
“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你是我胃里的胃酸吗?”虞安娜惊讶道。
“为什么不能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林禄存第一次听见这个新奇的比喻。
“蛔虫总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她继续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它们是怎么出来的吗?”
“求你别说了,”林禄存一脸了然的无语,“一会儿还吃东西呢。”
“我没事。”虞安娜习以为常。
林禄存止住她的话头:“我有。”
她撇撇嘴,坐到窗边的位置上。
林禄存在小圆桌的对面拉开椅子,还没坐下,就感受到面前灼灼的视线。
“你坐这么远干什么?”虞安娜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令他难以形容的求知欲,“这里这么吵,我听不清你说话。”
她拉开自己右手边的椅子:“你坐这儿。”
林禄存哭笑不得,在她身边坐下。
虞安娜非常满意,开始用开水烫碗筷。
一旁的马经理默默观看完他们的互动,连脸上的职业笑容都真诚了不少,礼貌地递上菜单:“这里是菜单,先不打扰你们了,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吩咐我。”
两人道过谢,打开菜牌看起来。
9. 同游
“你先点吧。”林禄存把桌子中央小木座里插着的铅笔递给虞安娜。
“谢谢。”她花两天的空闲时间想好了自己这顿要吃什么,接过铅笔和菜单,连看都没看上两眼便问,“油条皮蛋瘦肉粥鸡蛋肠葡挞豆浆,你想吃吗?”
“你点吧,我不挑。”林禄存笑眯眯地看着她。
虞安娜低着头在菜单上勾勾画画:“以前妈妈总带我来这里喝早茶,我喜欢这里的油条。”
“是挺不错。”他应声,“我不常和父母一起来,他俩不爱带我一块儿喝早茶。”
“为什么?”她抬起头。
“我吃得快,”林禄存笑了笑,“还吃得多,他们觉得我这样不利于消化,我又改不过来,索性就眼不见为净。”
“你是每天都要坐飞机吗?”虞安娜觉得有趣。
“从小就这样,”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后来去当了两年兵,就更改不过来了。”
“怪不得你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像体育老师。”她恍然大悟,“不过这很厉害。我总感觉当兵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林禄存不可置否:“身体累些,心里面舒坦。”
“我考大学的时候一直想不好学什么专业,刚好征兵体检过了,就没想太多,收拾两天就入伍了。”他接着说,“那两年我几乎没有思考过关于未来的问题,头发都长出来不少。”
虞安娜看了一眼他枝繁叶茂的头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你最后为什么去学历史了?”她突然问。
林禄存看着窗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学历史。”
听起来是一个不太走心的回答。
然而,问出问题,并且听到这个回答的人是虞安娜。
——那个人曾经说过,中国人不能忘本。
来时路坎坷艰辛,有民不聊生,有国仇家恨,更有披荆斩棘,舍生忘死。
去学历史,去传授历史,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
她能明白。
“所以,”虞安娜看着他,“毕业后你去做了历史老师。”
林禄存回望向她,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博物馆那一眼初见。
按日历算,当时该是暮春,奈何老天爷不给面子,在汉城降下连日的冻雨,生生拖住了春天离去的脚步。
好在她回头望了一眼,让他眼里的春日坠入她的眼中。
于是冰雪消融、浅草暖阳。
疏浅的春草一路疯长,蔓延进她的心房,长成接天碧野、如茵葱茏。
哪怕他们当时相距甚远。
“真好……”虞安娜托着腮。
林禄存笑道:“菜一下子上齐是挺好的。”
“我开动了。”她撇下嘴角,瞪了他一眼,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恶狠狠地咬下去。
“你……”虞安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三口解决掉一碟肠粉,又观察了一下桌面上空了大半的碗碟,“有没有参加过大胃王比赛?”
“我要是参赛,”林禄存看起来很无所谓,“大家都不用比了,直接把冠军给我。”
她觉得这话听着不像假的,拼命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歪头问:“再来点儿?”
林禄存把菜单递到她面前。
绝大部分人类都逃不开一种进食规律——和食量大、吃得香且吃得赏心悦目的人一块儿吃饭,会摄入比平时更多的食物。
此时此刻的虞安娜验证了这个规律。
她僵硬地站起身,手撑在右边林禄存的椅背上,目光呆滞:“我从来……没有在早茶时间吃得那么饱过。”
“同志仍需努力啊。”林禄存抬起头嘲笑她。
“我去上个洗手间,”虞安娜高傲地回避了他的视线,“顺便走一圈消消食儿。”
于是她一路消食儿消到收银台:“你好,16号桌买单。”
“女士,不好意思,我这边查到记录,”收银小姑娘动作非常利索,“16号台已经结过账了,就在刚刚。”
“怎么会?”虞安娜指了指,“靠窗边的第二桌不是16号吗?”
“是的,”小姑娘应道,“白色上衣那位先生的坐的那桌。”
虞安娜心有疑虑:“好吧,谢谢。”
林禄存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抢在她之前结账的?
是她离开的动作太猥琐?
还是她的眼神太坚定?
或是她做出了什么要抢先结账的标志性暗示动作?
百思不得其解。
“林禄存,”虞安娜抱着手臂站在他跟前,“你刚刚结账了?”
“你不也是去买单的吗?”林禄存也学着虞安娜的样子抱起手臂,仰头看着她。
这位仁兄怎么这么欠打呢。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还是问道,“真是我的胃酸啊?”
“我是你的脑浆。”林禄存帮她拉开椅子。
虞安娜愤然坐下:“我说了要请你的。”
“没事儿,有优惠,”林禄存完全无视她的表情,“我之前在这充了钱,充一万免两千。”
“充这么多?”虞安娜惊讶地问。
他点点头:“我爸妈退休之后几乎每天都来。”
“再说——”他笑了笑,“我吃这么多,太占便宜了。”
她依旧不悦:“不能这么算。”
“说好了,”她非常严肃地补充,“下次你要是再乱给钱,我就打包一桌子饭菜拿到你学校门口逼你现场吃掉。”
“你能吃多少……况且哪儿就差这一顿了,”林禄存一脸无所畏惧,显然不把她的话当真,“你不是还没找到工作吗?”
她很受伤:“你歧视我!”
“你想多了。”林禄存安慰她,“没说不让你请客,等你挣钱了再请也不迟,我又不会跑咯。”
虞安娜迟疑片刻,终于点点头。
“想不想去走走?”林禄存在驾驶座上偏头问。
“去哪儿?”她的眼睛“叮”一下亮起来。
“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叩着,“毕竟闭关了这么久。”
“你想去哪里?”虞安娜答,“我都可以。”
“我无所谓,”林禄存想了想,“不过今天是小长假第一天,哪里都很多人。”
她还是眼睛发亮地盯着他:“我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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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他抱着手臂靠在驾驶座上,半眯着眼,“要不我们就在这儿互相谦让到明天吧。”
她没有应声,显然陷入到冥思苦想中。
林禄存彻底闭上眼,也不催她,大有先睡一觉醒了再说的坚定意志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要命松弛感。
“要不……”虞安娜小小声开口,“去人不多的地方吧。”
“人不多的地方?”他睁开眼睛。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开。
“那就不考虑有名的景点和商场了。”他说。
“你想去爬山吗?”虞安娜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
“我们去钓鱼吧。”林禄存猛地一拍方向盘。
哔——
汽车喇叭猛地一响。
“那就去爬山吧。”林禄存看向她。
“钓鱼也好。”同一时刻,虞安娜也看向他。
林禄存假咳一声。
虞安娜皱起眉毛。
“决斗吧。”林禄存说。
虞安娜点头:“谁输了听谁的。”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举起一只拳头:“石头剪刀布——”
下一站,九云山。
事实证明,中国人的人口基数之大,远远超出虞安娜的想象。
九云山从售票处就开始大排长龙。
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换地方去钓鱼的事情。
大概是不想再次上演一场推脱谦让、尊老爱幼、男女平等、孔融让梨的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德育大戏。
林禄存取了票,看向一旁撑着太阳伞的虞安娜:“要不要坐观光车上去?”
“不。”虞安娜一手撑伞一手叉腰,脚上的高跟鞋在下车前换成了林禄存放在汽车后备箱,以应付穗城无法预料的大雨的黄色洞洞鞋——在可怜又弱小的林校长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脚气、不掉脚皮、没有一个传染俩的灰指甲并且从不抠脚的前提下。
“那走吧。”他不再坚持。
“你在部队的时候也这么白吗?”虞安娜问。
“也黑了一阵儿,”林禄存觉得她防晒的姿势有些鬼祟,很轻地笑了笑,“但是后来晒掉皮了,所以现在和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你这么年轻就是校长了,很厉害。”她认真地点点头,“一中可是重点高中。”
“然后你会发现我到退休的时候也还只是一中校长,”林禄存把手背在身后的晃悠走姿已经使他的退休生活初具雏形,“这么多年也不见升个官调个任,几十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他勾起唇角:“也许你会觉得,这个人也不过如此,活了大半辈子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可是很多人到退休了也不能成为校长啊,”虞安娜说,“况且你肯定不会止步于此的。”
林禄存低下头,还是笑着:“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两人被晃晃悠悠开过的超载观光车挤到路的一边。
“我非常喜欢一中,退休前都不想离开那儿。”他又说。
“喜欢?”虞安娜把遮阳伞歪向一边,偏头看着他。
“对,喜欢。”林禄存看了看她热得红彤彤的脸颊,目光如水,“……很喜欢。”
10. 乖乖
虞安娜意料之外的答案。
一个不到四十的高中校长,真的会没有一丝一毫向上爬的野心吗?
林禄存没有多说,作为普通朋友的虞安娜也不会厚着脸皮追问。
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轻易袒露人前的角落,虞安娜有,林禄存也会有,适可而止也是一种体贴。
不过细想一下,“喜欢”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所有人都说,学校是学生们的象牙塔,把一切真实社会里的风霜雨雪隔绝在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必操心温饱,无须为生计所困。
父母和国家拼尽全力,为孩子们撑起不经风雪侵袭的安稳一隅,学校,是每个人人生最初的理想国。
事实上,学校又怎么不算是老师们的“象牙塔”呢?
有国家和政府托底,公立学校里老师们的工资总是虽迟但到,不必担心业绩不达标,不必忧虑单位倒闭,只要不犯下大错,安安稳稳总能到老,退休以后还能有准时到手的退休金。
工作环境相对单纯,每年的教学任务大差不差,日日面对的不过是单纯无害的青少年,岂不快哉?
虽然这两年教师行业似乎将要被开除出铁饭碗的行列,但林禄存早就工作多年,估计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每天骑着荧光粉小电驴上班的生活还能持续好几个十年。
虞安娜细想一圈,总觉得自己的观点过于片面,始终不敢开口附和——她又见过多少世面呢。
“我不行了。”行至半山腰,她拽住领先她半步的林禄存选手的手臂,气喘吁吁地弯下腰。
她似乎察觉自己还是弯腰弯得过于费劲儿,于是改为双手拽住林选手的前臂,把上身的重量都坠在他的胳膊上。
林禄存被扯得歪了歪,咧开嘴:“能穿这个鞋走这么久,我就不笑话你了。”
虞安娜蹲在地上,还是执着地坠着他的手臂。
洞洞鞋真正的主人果然很厚道,歪着身子站在原地,并且没有让虞安娜听见他的笑声。
“漂亮姐姐,你是在耍赖吗?”一张巨大的肉肉脸挤进虞安娜的视野里——是一个戴着小黄鸭渔夫帽的卷发小男孩儿。
虞安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没有。”
“骗人是不好的。”小卷毛撇着嘴,“我都看见了,这个叔叔已经歪在这儿很久了!”
虞安娜和小卷毛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你得叫我阿姨。”虞安娜无法辩驳小卷毛的话,于是马上把自己的辈分升级,企图用从前老妈教训自己时惯用的“长辈说的话都对”的强盗思维震慑小孩儿。
林禄存笑而不语。
“你的爸爸妈妈呢?”虞安娜实在是受不了小卷毛正气凌然的视线。
“我和他们比赛,看谁先到山顶,”小卷毛看了看自己的电话手表,在她跟前叉起腰来,“他们像蜗牛一样!”
“你真厉害,走得这么快。”林禄存俯下身来看着小卷毛。
“谢谢叔叔!”小卷毛笑得有牙齿没眼睛,“山顶上有很好吃的山水豆腐花,姐姐你不要耍赖啦,快上去尝尝!我先走啦,拜拜!”
虞安娜朝他挥了挥手,小卷毛回赠她一个蹦蹦跳跳的背影。
“那个小孩的父母怎么这么放心他一个人?”虞安娜终于站起身来,等眼前那一阵黑过去了,才看向一旁歪了很久的林禄存。
“他手上的儿童电话手表是带定位的,”林禄存看了看小孩儿离开的方向,“他爸妈的手机上可以看到他在哪儿,而且我听他的口音,估计也是本地人,应该来过很多次。”
“哇,还好我小时候没有这种产品……”虞安娜感叹,“要是我妈发现我每天放学都躲在榕树头那块儿,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林禄存皱了皱眉:“你到那里做什么?”
“去看老头儿老太太赌钱。”她无所谓地说。
“你小时候的爱好还挺别致。”他笑起来。
“你不知道,他们输钱以后会说很多粗口,很有意思,我偷偷记下来很多。”虞安娜很得意。
“记下来做什么?”林禄存又问。
“和艾米对骂。”虞安娜想起小时候次次在吵嘴中落败的艾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啧啧啧……”林禄存摇摇头,“真人不露相啊。”
“艾米每次骂不过我,就会叫我鸡婆。”她接着说。
“那你管她叫什么?”他好奇地问。
“猪婆。”虞安娜一脸真诚。
一旁的林禄存仿佛被这个惊人的词语按下暂停键。
“噗,”他突然低下头,单手捂住自己的脸,“不行……”
虞安娜不明就里,歪头盯着他。
“别看我……”林禄存猛地扭过头,一连串猖狂的笑声从他的身体里蹦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称呼有这么惊为天人?”
虞安娜赶紧把遮阳伞挡在两人的面前,隔绝开其他游人好奇的视线——当他们循着癫狂的笑声看过来,就只能看见一把遮阳伞、一双不合脚的黄色洞洞鞋、一双白色运动鞋,以及四条人类的腿。
多么机智。
林禄存不知道发了什么病,继续往山顶走的一路上都在断断续续地笑,以至于善良的虞安娜女士已经放弃维护他的形象,只坚持用伞挡住自己的脸。
“哎哟,”他终于一路笑到的山顶,“我不行了,口渴。”
“像您这样的,去青山旅游应该很难回来。”虞安娜已经对他的笑声感到麻木。
青山精神病院——全国驰名——您值得拥有。
“年轻人,你总是让我大开眼界。”林禄存终于成功做到不带笑声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人家,您总是让我一头雾水。”虞安娜呛声。
“请你吃山水豆腐花。”他丢下话,转身又去排起长队。
“谢谢,不要冷的。”她看了看那边汹涌的人头,没有跟过去。
半小时后。
虞安娜单手接过滚烫的豆腐花:“你不吃吗?”
“我要了冷的,”林禄存接过她手里的遮阳伞,撑在两人的头上,“来的路上喝完了。”
“谢谢,我该想到的。”虞安娜舀了一勺子豆腐花,小心地吹着气,等她感觉差不多了,就用嘴唇轻轻碰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吸进嘴里。
“那小孩儿说的真没错。”她眯起眼。
林禄存看着她水润润的唇,弯了弯眼睛:“的确好吃。”
这天,虞安娜最后的记忆结束在坐上林禄存的车五分钟以后。
她的朋友任劳任怨地开车,她却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艾米告诉过她,她经常说梦话——希望她短暂的睡眠不会终结她和林禄存之间的友谊。
等虞安娜神清气爽地醒来时,已经是端午小长假的第二天中午。
她睁开眼的下一秒,微信电话响了起来——是远在美国留学的无发女人肖于菲打来的视频电话。
“哦——我的小安安——”肖于菲在视频那头鬼叫起来,“你们那儿不是中午了吗?”
“嗯,”虞安娜艰难地睁开眼,“十二点过。”
肖于菲把脸凑近手机:“你可一向早睡早起啊,快说,昨天干什么去了?”
“和朋友出去玩。”虞安娜在这边只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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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里走了位的美瞳。
“玩儿了一天?”肖于菲终于把手机镜头拉开,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八卦表情。
虞安娜懒懒地点了点头。
“谁啊?”肖于菲好奇道,“别告诉我是陈奶奶。”
“陈奶奶还在至尊旅游团呢……”虞安娜又眯起眼。
“你这个样子……”肖于菲极快地眨眨眼,美瞳一下子就归了位,“不会是跟对方玩儿什么床上的小游戏了吧?”
“去死。”虞安娜有气无力地骂了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肖于菲嚷嚷起来,“你背着我找谁玩儿了!男的女的!”
“男的啊。”虞安娜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嘴里倒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林禄存是个什么性别是什么很难看出来的事情吗?
她完全忘了肖于菲根本不知道这个人。
“啊——”肖于菲十分夸张地尖叫起来。
“他长得帅不帅啊?”
“帅。”
这是个无需思考的问题。
“你们玩儿得很大吗?怎么累成这样?”
“嗯。”
在小长假第一天选择出行、吃饭吃得撑到喉咙口、穿着洞洞鞋和吊带在烈日下爬山、在朋友开车时呼呼大睡……
如此偏离老妈教诲和虞安娜往常生活习惯的行为,的确是玩得很大了。
“第一次感觉怎么样?”
“累。”
累死了累死了,怎么会有人愚蠢到穿着不合脚的鞋子爬山呢!
“时间长不长啊?”
“长。”
早上九点多出门,晚上不知道几点回的家,时间怎么能不长呢?
“哇啊啊啊啊啊啊——”肖于菲再次尖叫起来,“他他他他尺寸怎么样?”
虞安娜感到莫名其妙,睁开眼问:“什么尺寸?”
不过是去喝早茶、去爬山、去吃饭,也没有去裸奔啊,哪里就涉及到尺寸问题了?
“什么什么尺寸?”肖于菲比她更莫名其妙,“男人能有什么尺寸问题?”
虞安娜的脑筋终于在此刻转动起来:“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你都用了你跟我说你不知道!”肖于菲瞪着她,“别跟我说你不好意思看啊女人。”
“天哪,你在究竟在想什么?我没事儿研究这个做什么,我是个正经人。”虞安娜坐起身来。
“你们昨天不是做了吗?”肖于菲问。
“你……”虞安娜气得一下子没找到台词来回答她,“我们就是去吃了两顿饭去爬了个山!仅此而已!”
“果然,”肖于菲长叹一口气,“我的小安安还是我的小安安,虽然你终于决定自己搬出来住让我很欣慰,但你果然还是那个乖乖安娜。”
虞安娜给了她一记眼刀。
肖于菲早就对虞安娜的眼刀免疫,自顾自地边描眉毛边说着话,“不过你乐意和帅哥一起出去玩也算是一件令我高兴的事儿了。”
“那你可别太操心了。”虞安娜靠在床头上,继续看肖于菲化妆,“眼线画得不错。”
“那人多少岁啊?干什么工作的?”肖于菲转而查起户口。
“比我大十来岁?是虞杰森他们学校的校长,”虞安娜答,“就是朋友,你别想太多。”
“嗯?校长?”肖于菲显然很感兴趣,“这么年轻的校长啊……等会儿,我上网查一下,我得看看他长啥样。”
“可以啊!”肖于菲笑得非常猥琐,“帅得杠杠的,学校官网挂出来的证件照都这么抗打,我批准了,你可以和他玩儿。”
虞安娜笑出声来:“你有病啊。”
11. 龙舟水
肖于菲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虞安娜在两小时零八分钟后不顾她的抗议挂断了电话。
虞安娜瞄了一眼日历,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端午小长假的第二天。
三天小长假,向来都是所有学生党和打工人的续命神器。
苦苦煎熬过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调休,赶头赶命地在小长假到来前把堆积的工作处理掉,然后在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偷摸提前几分钟冲出学校和工作单位的大门,排过长长的地铁进站限流队伍,终于挤进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臭烘烘的地铁里,和身边同病相怜的人肩膀抵着肩膀,脚跟踩着脚尖,一起吹着地铁里永远不制冷的空调……
千辛万苦地挤出地铁,劳碌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雀跃地各奔东西,满怀喜悦地一头扎进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里。
一年以前,虞安娜还是其中的一员——为小长假的到来欢呼,为小长假的离开惋惜,对日期的变化异常敏感。
可是昨天出门,要是没有林禄存的提醒,她根本就不会意识到,小长假开始了——她只会为剧增的人流量感到疑惑。
虞安娜不解,自己究竟是在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上学时,她的生活被总是被从不缺席的寒暑假分割成有意义和无意义两个部分。
寒暑假是有意义的部分,学期是无意义的部分。
哪怕学期里会掺杂很多个周末和少量小长假,在一个学期里的每一天,虞安娜都会默默数着倒计时——距离长假到来还有几天呢?
在寒暑假里,虞安娜就从来不会设置开学倒计时。
她一直认为,需要学习的日子属于学校,属于老妈,而只有放假的日子才有一部分属于自己。
在学校的她一半是学生,一半是老妈的女儿;在假期里,一半的她是老妈的女儿,余下的一半则属于虞安娜,是真正的自己。
虞安娜彻底地失去了学生身份,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寒暑假。
现在作为一个无业游民,她甚至连小长假和周末都失去了。
她猛然对生活产生了一种割裂感,一种失去盼头的沮丧,一种混沌的迷茫。
这种生活是什么?
为什么过上了这种生活?
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生活呢?
此刻,经典的三个W在虞安娜脑中晃来晃去,如同倩女幽魂。
她茫然地看了看方框里姥姥闪光的假牙,起身去厨房取了煮好的两个鸡蛋,一口吞下一个,由此开始了她头脑一热的备考生活。
虞安娜最初的想法是报考编制,因为老妈提到过编制更简单,更容易考上。
好吧,还是老妈觉得,不是安娜觉得。
可现下已经是五月,几乎所有虞安娜能报名的编制考试都结束了,她这才改变了想法,决定先准备最有挑战性的公务员国考。
她咨询过培训机构,辅导笔试六千,进了面试再追加两万辅导费,还得事先签订合同,若是进了面试范围,必须参加面试辅导,两万块马上飞出手心。
以她现在的财政状况,一次性花掉六千块足够让她心跳过速手脚发麻,要是一次性花掉两万六千块,她怕是能嘎嘣一下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最终,她在二手书网站上搜罗了所有备考教材,且因为其中两本教材上的污渍颜色过于诡异,她选择使用网上流传的PDF资源。
等到虞安娜头昏脑涨地从申论素材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过了。
楼下邻居炒辣椒的呛鼻香气准时飘来,死去辣椒的灵魂碎片弹到她的鼻黏膜上,刺激得她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眶中也涌出热泪。
为什么她的眼中常含泪水?
因为她的邻居对炒辣椒爱得深沉!
虞安娜无奈地踱步到阳台,把玻璃门拉上,然后走去厨房把抽油烟机打开,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坚决要把辣椒的灵魂碎片清理干净,以免它们像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没有鼻子的男人一样卷土重来。
往常的这个日子,老妈都会带着虞安娜去吃龙舟饭——这是穗城当地的习俗,每逢端午前后,穗城各个区域都会在道路或者宗族祠堂里大摆筵席,把附近的亲友聚集到一起吃席,当地人则需要以桌子数量为单位提前订购龙舟饭的席位。
虞安娜向来不喜欢需要在一大堆人面前、根据老妈的指令装乖卖笑的场合,强颜欢笑地吃了许多年龙舟饭,这下好了,老妈连叫都没叫她,总算能实现自己小时候的心愿了。
她走到紧闭的阳台门前,细细听着远处敲锣打鼓的喧闹。
阳台的角落里是林禄存的洞洞鞋,昨晚她下车的时候迷迷糊糊,完全忘记了鞋子的事情,可怜的洞洞鞋被虞安娜穿着,在山上踩了一脚的土,她打算等邻居炒完辣椒就把鞋子洗干净,改天还给他。
窗外,龙舟水降在穗城的土地上。
一路的紫荆花都沾上端午的气息。
窗内的虞安娜还是站在那儿,悄然地窥探着记忆里格格不入的热闹。
她看了看角落里的黄色洞洞鞋,突然想起林禄存。
又想起一个林禄存……
虞安娜记得,1937年的端午节,林禄存过得并不好。
【1937年6月12日。五月初五。
近日时局紧张,变幻难测,不日恐有硝烟再起。自九一八事件始,中国早已沦为俎上鱼肉,现今之势,绝不可妥协退让。落后就要挨打,却不能白白挨打,更不能永远挨打。被打痛了,就要回击。现今之计,唯有背水一战!
我心忧虑,误把盐当作白砂糖,蘸着吃下半个裹蒸粽。没胃口、没胃口。
有口难言、提笔难书。难!难!难!】——林禄存日记节选
龙舟雨淅淅沥沥地浇在水泥地面,一滴一滴的雨水在空中连成一串,砸在地面,又汇聚成一滩,蒸腾起潮湿的水汽来。
穗城地处岭南,常年潮湿多雨,大学的时候,虞安娜有好几个北方来的室友,四年来每每遇上雨天就哀嚎不断,若是再碰上回南天,便是哭爹喊娘扬言要马上退学回到气候干爽的故乡,看得自小就生在岭南的虞安娜哭笑不得。
那个时候,对回南天没有任何感受的虞安娜面对舍友对潮湿天气的哭诉,总会面无表情地送上一句:“我支持你们退学。”
她和舍友不过是泛泛之交,这些人是去是留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在潮湿的天气里,她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个老旧的笔记本会发霉吗?
她忽然想起,笔记本的主人也生在岭南。
岭南常年潮湿多雨,可生在岭南的她和他,却一生都无法淋到同一场雨。
此时此刻,在雨水的尽头,拥有黄色洞洞鞋和荧光粉电瓶车的林禄存正往返于地铁口和龙舟饭现场之间,接送他母亲的老友们。
鉴于林母强烈要求要亲自接送她的每一位朋友们,林禄存只好让她坐在副驾驶上,心里盘算着每趟少接一个人,最后究竟要跑多少趟。
林母一上车,就精准地拿起车门储物格里的水果硬糖,捻起一颗投进嘴里。
“这糖不错,”她翻到糖盒的背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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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还是进口的。”
“嗯。”林禄存应了声,没再说别的。
“姐妹们——”随着林母的一声长啸,第一批老姐姐们上了车。
“小存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帅啦。”
“小存现在当校长了对吗?真有出息!”
“找对象没有啊?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啊?”
“我看我侄女儿就很合适,也是老师来着,你俩肯定聊得来!”
“小存,小存?”
“哎,哎,姨,”林禄存被戴着珍珠项链的老姐姐点了名,再无法装聋作哑,“我听着呢,怎么了?”
“这臭小子自己个儿主意大着呢,不必替他操心,”林妈妈扭头对后座的姐妹们说,“我平时都不带问他的,就算问了也没个准信儿,不如留口气暖暖身子。”
“也对,”另一位擦了口红的老姐姐附和,“网上不是很流行一句话,叫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我女儿自己待在国外那么些年,现在四十多的人了,也从不说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早都看开了。”
戴着珍珠项链的大姐却不这么想:“我也没别的意思,我老了,我家那个又走了,孩子在外地,我想管也管不着,平日里就爱牵个线搭个桥,处不处得下去都是年轻人自己的造化咯。”
就算她不说后面这些,林禄存能看出来,她并没有恶意——说句没有礼貌的话,这大姐纯属是闲的。
没老伴儿可管,也管不到儿女,更没有孙辈,只好管管别人家里的闲事,聊以消磨寂寞的时光——无趣的生活总是需要无聊的消遣。
林禄存应了声,想起虞安娜在络腮胡男子面前浑身不自在,连走路都同手同脚的傻样,忍俊不禁。
“呀,我踢到什么了?”珍珠链大姐惊呼一声。
后座的座位底下是虞安娜遗忘的的红底小高跟。
这回连林妈妈也狐疑地看向她的好大儿,虽然好大儿正忙着目视前方道路。
“不好意思啊妙姨,是我朋友落下的,不用管它。”好大儿心道不妙。
“女朋友放这儿的吧?”戴着珍珠项链的大姨肉眼可见地神采飞扬起来。
这些年来,肥皂剧古装剧各种剧里死于话多的角色不在少数,生活中祸从口出的案例更是从不罕见。
林禄存决定暂时像虞安娜一样惜字如金:“真不是。”
解释就是掩饰。解释多了就是心虚掩饰,解释少了更是编不出谎话来遮掩,说多也错,说少也错,什么都不说更是大错特错。
“这姑娘是干什么工作的啊?长得漂亮吗?”珍珠链妙姨来了兴致。
“姑娘多大啊?”戴着丝巾的郭姨也不晕车了。
“怎么样小言你见过吗?”擦口红的杨姨也不管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了。
“是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很漂亮的姑娘的鞋子?”连林妈妈都放弃留着一口气暖身子了。
“真的……”林禄存扯扯嘴角,“是朋友。”
他忽然听见了汽车里电流流动的“滋滋”声,空有烤肉的声音却无烤肉的灵魂。
没有人理他。
老姐姐们哟——
只有八道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快要把他的头发烧光。
“呃,是上次说过的那个女孩儿,没多大年纪,二十出头,大学毕业不久。”为了不让自己英年早秃,他放弃了抵抗。
要是他现在告诉她们,这是灰姑娘逃走的时候掉下的鞋子,他捡回来打小人,会有人相信吗?
林禄存很绝望。
12. 柴米贵
究竟是哪个中国人发明的图形推理题?
虞安娜瘫倒在餐桌上,面前是一摊考公资料书。
她好歹也是一个考上了重点本科并且毕了业的新时代中国能顶半边天的妇女,居然被区区图形推理题折磨得出了一头冷汗,请问这像话吗?
【从所给的四个选项中,选择最合适的一个填入括号处,使之呈现一定的规律性。】
天杀的规律性!
题目里画了几个长得跟风扇似的图案,六个扇叶涂黑几个,选项里又是几个被涂黑扇叶的风扇!
虞安娜凭着前面做题的经验,耐下性子一个接一个风扇地数黑色扇叶转动了几格,每个图案转动的格子数之间有没有什么规律……
忙活了将近十分钟,她认为自己终于发现了规律,唰地在题号前面写下一个大大的“C”,并且条件反射地在“C”的右下方用笔尖重重一点。
“祝你们在合上笔盖的时候,有收剑入鞘的骄傲……”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高考前一天班主任给所有人的祝福。
于是她收剑入鞘,结果死翘翘——写了十道题,唯一一个回答正确的答案居然是蒙的!
说好的骄傲呢……
该死的风扇图的规律性居然在于被涂黑的扇叶的数量,并且不是每一个风扇被涂黑的扇叶数量排列在一起能有什么规律性,仅仅只是题目中给出的八个风扇里,有三个风扇涂黑了四片扇叶,另有三个风扇涂黑了三片扇叶,剩下的涂黑两片扇叶的风扇只有两个——也就是说应该从选项里选出只涂黑两片扇叶的风扇!
涂黑就涂黑,为什么非要涂黑不同位置的扇叶!
大前年的卷子还是数时针转过的格子,去年搞什么数扇叶!
这是脑筋急转弯吧!
虞安娜暴躁地把腿架在桌角,摸了摸自己三天没洗的已经开始打绺儿的头发。
端午小长假已经过去一周有余,虞安娜本来就宅,加上唯二的好朋友一个远在美国赶DDL,一个跟着至尊旅游团一路游到了马来西亚,父母那边依旧冷着她,自己更是处于失业状态,为了多省些钱,也就更没有理由出门了。
半个多月前买的一行李箱的粮食囤货已经所剩无几,自己更是已经接近一周没有摄入蛋白质,虞安娜晃了晃腿——得出门了。
她盘算了一圈,自己不会做饭,憎恨烹饪,并且不打算在生活的压迫下学习做饭,可人的身体不能长期缺少营养,吃少了、营养不均衡了,免疫力就会变差,生了病要看病买药,只会产生更大一笔支出,所以在购买食材上的支出可以节省,却不能省得太过分。
老妈从前喜欢每隔几天在手机平台上订购新鲜蔬菜,送货员直接送上家门,非常方便快捷。
可方便快捷也就意味着花费更高——不论是食材本身的价格本身偏高,还是需要额外加收配送费的送货员。
就蔬菜而言,直接在本地的菜市场购买自然是最新鲜便宜的,若是遇上附近镇子里每周一次的墟市,价格还能更低一些。
从前虞安娜跟着姥姥去买菜的时候,姥姥还会留意菜摊摊主有没有在称上做手脚,不过现在政府在每个正规的市场的出入口都设置了公平秤,若是心有疑虑,只需在公平秤上称上一次,就知道摊主有没有缺斤少两了。
其实肉类和鸡蛋本身也可以在市场直接解决,但虞安娜没有从生肉开始烹饪的本事,更没有肉眼分辨鸡蛋发臭与否、里面有没有成型小鸡的技能,在市场购买鸡蛋和肉类的选择并不适用于她。
对于虞安娜这一类固执的厨房白痴来说,半成品是绝佳选择。
买半成品也是有讲究的。
最最便宜的买法当然是去到食品批发市场一箱一箱地买,但虞安娜一个人生活,既没有那么大的胃容量,更没有如此专一的、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吃同一种食物的味蕾,只得舍弃这个办法。
像她上次那样,拖着行李箱去超市一包一包地买速冻食品其实是一个相对没有那么划算的做法,毕竟所有东西拆开来买都是会变贵的。
还有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就是去大型的连锁会员超市。
里面的肉类和半成品的份量相对更大,品质稳定且价格更划算,还有超市里非常有名的三十块钱一只的、打开盒子能直接吃掉的美味烤鸡,从前虞安娜在家里吃过,那样的大小够她一个人吃上一周。
老妈从前也常常光顾这种大型连锁会员超市。
可说明了是“会员超市”,首要条件必须就是成为会员,而会员费每年大几百,虞安娜顶多一个月去两回超市,一年就是二十四回,摊开来算,每次购物需要多花好几十,这对于因为手头不再宽裕而变得抠门的她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了。
这种会员超市一般也有送货上门的服务,似乎是需要消费满好几百才能免掉几十块的运费,因为虞安娜往日并不操心家里的生活问题,所以并不清楚自己大概会花多少钱,能不能达到免运费的门槛。
如果是在超市现场消费,则需要会员本人在场才能结账,否则工作人员有权利拒绝提供结账服务——可以试试钻个空子,但要是真被抓住就太尴尬了。
虞安娜思来想去,最方便的方法其实是让老妈陪着自己去一趟,有了老妈的会员身份,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可是!
可是!
虞安娜长这么大,好不容易硬气了一回,好不容易违逆了老妈,好不容易替自己做了一次决定——虽然是在头脑一热的状态下做出了选择,可既然选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既然是第一次背叛老妈,也就是说,虞安娜自己并不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老妈明显生了气,并且断供了生活费,因着她没给老妈发过信息,她也不知道老妈有没有把自己拉黑。
拉黑了也就罢了,就怕没有,老妈要是看见一条由她发出的莫名其妙的短信,很可能会以此为把柄狠狠嘲讽一番。
还说让你自生自灭呢?
没有妈妈你能活下去吗?
你看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这么大声喊着走,是有什么好出路了,不过如此嘛!
没出息的家伙!
你看看,妈妈说你的话是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所以你要不要继续听妈妈的?
虞安娜猛地在空气中见到了老妈那双又细又长的吊梢眼。
狭长的,刻薄的,阴惨惨的。
有一种过时的哀怨,缠得人喘不过气。让人不禁想到过去盲婚哑嫁的新娘子,登上花轿离开家以前,回望家人那长长的一眼诀别。
虞安娜洗完澡走出卫生间时,不经意见瞥阳台那双船一样大的黄色洞洞鞋。
怎么还没有还给人家?
——那就去问问新朋友林禄存吧。
这不是虞安娜的想法。
是洞洞鞋想家了。
善良的虞安娜女士为想家的洞洞鞋拍了一张肖像照,发给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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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na:【亲爱的林校长,您的鞋子说想家了。】
林禄存马上给她回了个语音电话,一下子让虞安娜想起了自己没有任何耐心查看文字消息的老爸。
“怎么了年轻人?”林禄存那边听起来七嘴八舌的。
“你在干什么?”虞安娜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刻意地切入话题,“听起来好多人。”
“我在打麻将,”那边出现了鹅卵石碰撞发出的混乱声响,“我爸妈最近失眠,我和表弟正陪他们打麻将。”
“你居然赌钱?”虞安娜惊讶道。
“我不赌,”林禄存低低地笑出声来,“输的人做俯卧撑。”
“你爸妈真厉害。”虞安娜思维跳脱,答非所问。
林禄存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嗯,我替你转达。”
“找我什么事儿?”他又问。
虞安娜支支吾吾了半天:“……你的洞洞鞋想你了。”
这个说话方式实在是很不虞安娜——林禄存在电话另一头挑挑眉,决定逗逗她:“确定只有它想我?”
因为林父林母的不想让牌局中断,这也不是什么工作电话,林禄存没什么所谓地当着几人的面和虞安娜通电话,这句暗示性十足的话一出,牌桌上几个人都一脸八卦地盯着他。
表弟还做起了夸张的口型,林禄存假装看不懂他在问电话那头是谁。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虞安娜感觉靠近电话的耳朵痒痒的,脸颊一下子就烧成一片。
“我洗干净了。”她思索了半天才说。
林禄存觉得她有话不直说的做派很有意思,也不忙着追问:“这么勤快。”
“……你很烦。”虞安娜听着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自己的事,一时恼火。
林禄存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有话直说,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
“那我说了……”虞安娜马上顺着他给的台阶走下来,“你最近要去城西那个会员超市吗?”
“嗯?”他略显疑惑。
“你需要去吗?”虞安娜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
林禄存笑了两声,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你想去啊?”
“不,不是,”虞安娜第一次发现开口求人办事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请,特别是遇上对方故意装傻充愣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你要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如果你有会员的话。”她又补充道。
“什么时候?”林禄存直截了当地问。
她一下子蒙了:“什么?”
“你想哪天去?”林禄存耐心地解释道,“我上周在外地出完差,最近不会很忙。”
虞安娜笑起来,语速飞快地说:“我都可以,看你方便。”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都方便。”
“看你呀,你是有工作的人。”她不解。
“我也是有假期的人。”他叹了口气,“慢慢想,想好了就发信息给我。”
“……你生气了吗?”虞安娜因着他叹出来这口气感到不安。
他生气了吗?
还是不耐烦但是不好直说?
果然,老妈说得对,不能总想着麻烦家人以外的人。
哪怕是她认为热心的朋友也不行。
“我问你,”林禄存那边安静了许多,“你刚才有没有骂我?”
“没有。”虞安娜马上答。
“那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他放轻语气。
13. 朋友脑
对喔……为什么要生气呢?
不过是被一位朋友请求帮个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朋友之间难道连这一点儿包容都没有吗?
“我要是生气了,不乐意了,”林禄存接着说,“都会告诉你,所以别瞎想。我说明白了吗?”
他温和的语气一点一点抚平虞安娜心头的褶皱,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轻快地回答:“嗯,我记住了。”
“那你慢慢想,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直接说,打电话发信息都行。”林禄存也笑了笑。
她不禁有些感动:“好的,谢谢你,麻烦你了。”
“不客气。”他应道,“不过我事先跟你说好啊,下次再跟我道谢,你可能真的会见到我生气的样子。”
“我尽量。”虞安娜的声音很小,不过他还是听见了。
林禄存一挂电话,牌桌对面的表弟就不满地唧唧歪歪起来:“哥,你要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要有这一半温柔,我俩不至于次次都吵嘴。”
“醒醒吧。”林禄存摸了一只牌,随即笑着马上推倒面前的整排麻将,“自摸。”
“姑娘问你什么啊?”林妈妈笑眯眯地开口,“怎么这么小心?”
“就这个性子,”林禄存答,“想让我陪她去超市,不好意思直说,怕我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林爸爸在一旁搭腔,“朋友不就是用来麻烦的吗?太见外了。”
“慢慢来吧。”林禄存笑了笑。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林禄存收到了虞安娜小心翼翼的消息。
Anna:【林禄存,我想请你吃饭】
Anna:【先让我请你一顿】
Anna:【你不同意的话,我真的会睡不着】
林禄存昨晚陪父母打麻将,直到凌晨二老才稍稍有些困意,这才放了他和表弟二人离开,虞安娜发信息这会儿他还没睡醒。
九点整,虞安娜见林禄存一直没有回,心中又纠结起来。
Anna:【你不同意也没关系!】
Anna:【我能睡着】
Anna:【我开玩笑的】
半小时后,虞安娜又发了一个火柴人双膝跪地的表情包过去。
林禄存醒来时打开手机,看到她发来的信息,隐隐能猜到对方纠结难受悔不当初的心路历程,忍不住大笑出声。
“安娜,你真的太有意思了……”他马上给她打去语音电话,一边说话一边笑得快要岔气,“怎么能想这么多啊哈哈哈哈哈……”
虞安娜虽然没有正式上过班,但由于当年实习单位的带教老师过于勤快,常常在休息时间打电话来派发工作,导致她至今对于休息日里突如其来的语音电话仍然抱有一种隐约的恐惧。
没想到她终于狠下心来接通的电话居然是打来嘲笑她的,这一串连珠炮似的笑声冲进她的耳道里,把她脑子里所有的踌躇不安一下子炸成粉末性骨折。
“你是刚刚睡醒吗?”虞安娜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颇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林禄存笑起来没完没了:“差不多,我还拜读了你的信息。”
“我说认真的,你不愿意就算了。”她有些无奈。
“我说不愿意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请吧,地方你挑,你对我的食量有数吧?”
“没数。”虞安娜忍不住怼他一句,又问道,“明天是周日,你方便吗?不方便的话今天也可以。”
“你不会是上次爬完山以后又一直没出门吧?”林禄存好奇地问。
虞安娜心中一阵惊悚:“答对了,胃酸同志。”
“东西都吃光了?”他追问。
真可怕。一猜一个准。
虞安娜开始怀疑林禄存在她身上哪个她没发现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了针孔摄像头。
“你真的有点烦。”她嘟囔道。
“行,那就今天吧,”林禄存笑了两声,坐起身来,“让我起个床。”
虞安娜顿了顿:“不刷牙吗?”
“让我起个床,上个厕所,刷个牙,换个衣服,洗把脸,穿个袜子,穿个鞋,拿个车钥匙,开个门,开个车……”林禄存哭笑不得地说,“然后你算着时间准备一下,我到你那儿再打你电话。”
虞安娜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个什么奇葩问题,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闷闷地应了声。
她一上车,二话没说就往林禄存手里塞了一盒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酒心巧克力,当然还有他的黄色洞洞鞋。
“下次别花这个钱了啊,”林禄存怕她又多想,没再跟她推脱,“连我爸都觉得你太见外了,他可是我见过脸皮最薄的人。”
“你的鞋子在后面的牛皮纸袋子里。”他补充道。
虞安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有这个意思。”
话又说回来,她的确是没有见外的意思。
毕竟她从小就是这样表达感激,甚至是这样表达爱的。
很小的时候,每逢母亲节、父亲节这样的节日,她都会自己做贺卡,然后把心里许多平日里很难开口的感激都写在长长的信纸上,送给老爸老妈。
不过老爸老妈是过于务实的中年人,每次都对她写的信不屑一顾,更是多次强调:“你有时间搞这些虚的,不如给我买点能吃能用的东西,这小纸片能用来干嘛?擦屁股吗?”
次数多了,听话的小女孩虞安娜从此学会:通过物质表达感情。并且是具有一定价值的物质。
在她目前看来,林禄存是个靠谱又爽快的朋友,从不斤斤计较,也不爱打击人,长得还好看,除了笑点比较难以捉摸,其他方面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虞安娜和林禄存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很自在,是那种早晨醒来,却突然发现今天是休息日,然后咂咂嘴,翻个身继续睡觉的松快。
所以她才总是想要送给林禄存一些什么东西,或是请他吃顿饭,通过物质表达感激,是她的习惯,所有对朋友说不出口的肉麻话,都可以寄托在礼物里——花的钱越多,想要表达的感情就越浓。
虞安娜向来都是宁可自己少花点,也不会吝啬在朋友身上花钱。
因为这样,肖于菲至今坚定地认为她将来一定是个恋爱脑。
虞安娜自己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她觉得自己是朋友脑。
朋友脑虞安娜把她的新朋友林禄存带到了一家牛肉火锅店。
“我在APP上买了一张四人餐的优惠券……”她刚把头抬起来,就发现对面的林禄存已经把她的碗碟筷子一并用热水烫过了,茶杯里刚盛好的铁观音还冒着缕缕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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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她笑了笑。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林禄存的手肘支在桌面上,看向她,“两样都占了,不得服务到位啊。”
她还是笑着:“一会儿你要觉得不够我们再点别的。”
“现在高兴了?”他问。
虞安娜转了转眼珠,重重地点头。
“晚上能睡着吗?”他又问。
“可以。”她坐姿端正地点点头,搭配身上的鹅黄翻领短袖,活像一中附近那所中心幼儿园里的某个乖小孩儿。
“小朋友。”林禄存实在没忍住,开口逗她。
虞安娜猛地倒抽一口气,嫌弃道:“大哥——我今年二十三周岁,成年很久了。”
第一次见她做出如此生动的表情,连紧蹙的眉头之间的沟壑都深深地刻满了“你有病吧”四个大字,林禄存忍不住跟抽风似的笑起来。
此时此刻的林禄存完美展示了一个进入社会多年、精神状态未知的人类在无视他人眼光这件事情上,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现在刚到中午十一点,火锅店里已经有客人陆续进来,他这种癫狂的笑法已经引得方圆几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了。
她的遮阳伞呢?
她的地洞呢?
厕所在哪里?
大门在哪里?
“林禄存!”虞安娜急眼了。
林禄存只是看见她嫌弃的表情就能笑成这样,再加上一张着急的恼羞成怒的脸,就更加笑得跟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虞安娜从小就是淡淡的,干什么事都像神游天外,尤其是这几年,不论她怎么微笑都有种万物皆空的、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的淡然,虽然她也有肖于菲那样特立独行、不太着调的好朋友,但她敢赌一万颗姥姥的假牙,肖于菲绝对做不到无视所有人目光地抽风——哪怕她敢剃光头,但剃光头不等于她能放下她的偶像包袱。
“有什么好笑的!”虞安娜气急败坏地拧住林禄存小臂上的肉。
挺有弹性的,原来肌肉是这个手感。她不合时宜地想。
“哎哟,哎哟,”林禄存又笑又痛,表情扭曲起来,“我错了,我不笑了,松手!”
虞安娜咬牙切齿地松了劲儿,手指还是拧着他的前臂。
“生气了?”他嬉皮笑脸地问。
想扇他一巴掌。
左脸还是右脸呢?
可是他的脸好对称啊,左脸右脸都好帅……
够了,二十三岁的虞安娜女士。
“你是神经病吗?”她又恢复了那副无知无觉的冷漠模样。
“真生气了。”林禄存自顾自地笑着说。
“挺好的,”他也不管虞安娜搭不搭腔,“有点脾气多正常,我学校里的小孩儿都比你凶多了……就你之前那样儿,挺累吧?”
累吗?
当然累。
无休无止地服从,一睁开眼来就在演戏。
任何言行举止都不能偏离老妈为自己打造的“乖乖女”人设。
逢年过节都要凑在亲戚堆里赔笑,应酬。
要面面俱到,要一丝不苟。
不是爱豆,胜似爱豆。
当然累。
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所以这些事从没像今天这样让她筋疲力尽。
14. 畅想
虞安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松开手,不久又笑起来:“你的学生挺有意思的,居然敢当面制裁校长。”
“一提他们我就心累,”林禄存笑着说,“今天要换食堂,明天想取消跑操,后天要开文艺晚会,大后天又不知道有什么要求等着我呢。”
“所以你答应他们了?”她好奇道。
“做得到的都答应了,”林禄存把整盘鲜切牛肉片推进煮开的骨汤锅底,“主要现在这食堂是真的难吃,潲水一样,我都不好意思替它遮掩。”
“怪不得妈妈总要给老弟送汤,原来是怕他饿死了,”虞安娜“嘿嘿”笑了两声,用碗接过他捞出来的满满一铁勺牛肉片,“我每次都把妈妈让带去的汤喝掉一半……所以你觉得这是虞杰森每次见到我都不说话的原因吗?”
“可能是你偷喝完没有擦干净嘴。”林禄存两口吃掉一碗鲜烫的牛肉片,什么蘸料都没沾。
他又开始捞锅里的牛肉,捞了两大勺丢进自己碗里,又捞一勺到虞安娜空了一半的碗里。
虞安娜仿佛看见了姥姥不停给她夹红烧排骨的场景,顿时感到一种无名的威压。
林禄存就这样一盘接一盘地烫肉,只要看到虞安娜的碗里有一点点空间,准要马上补上满满一勺肉,虞安娜从头到尾连捞肉那把大勺都没碰到过,可她碗里的肉山也依旧从来没有消失过。
愚公移山原来是这么绝望的一种体验吗?
愚公前辈,您辛苦了。
虞安娜一见伸过来的又一勺子肉,连忙摁住林禄存骨节分明的手:“真的吃不下了。”
“啊?”林禄存一脸不加掩饰的沮丧,“好吧。”
她松了一口气。
其实食材已经被他俩吃得七七八八,林禄存果真是有实力,一个人能顶三张嘴,哼哧哼哧地吃掉能摆满一张小圆桌的肉。
“你还吃吗?”林禄存见虞安娜和碗里剩下的肉深情对望了许久,开口问道。
“我先缓缓,消化一下。”她再一次饱得连说话都要大喘气。
“没事儿,我可以吃。”林禄存了然,干脆利落地把虞安娜碗里的肉都倒进自己碗里。
虞安娜目瞪口呆:“你还没吃饱?”
“饱了,不想浪费,”他忙着吃肉,只匆匆看她一眼,“怕你撑坏了。”
“你就是传说中中了基因彩票的人吧?就你这个食量还能保持现在的身材,难以想象。”虞安娜皱皱鼻子。
林禄存点点头:“的确很幸运,不过我也锻炼,平时会去跑步。”
“每天都跑?”她问。
“也会休息,而且每次跑的量不同,少的时候八九公里,高兴了二十来公里也能跑。”他答。
虞安娜点点头——一切终于合理起来。
“你呢?天天闭关在家忙什么?”
林禄存优雅地擦擦嘴,仿佛那个饕餮一般的男人从未来过。
虞安娜结了帐,决定下次要带这个人去吃自助餐。
“我说出来你别笑啊。”她瞄了他一眼。
林禄存点头:“我暂时没想出来你可以干什么奇怪的事情……孵小鸡?”
“您高看我了,”虞安娜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我在备考。”
“哦,这多正常,我当初也备考了很久,你是考公务员吧?”他问。
虞安娜点点头,两人起身往超市走去。
“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去考公?”林禄存想了想,“我还一直感觉你不会喜欢这一类的工作呢。”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连虞安娜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扬起眉毛:“第六感。”
“我就是觉得……”她垂眸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好像身边每个人都在考公考编,妈妈也让我去考。”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林禄存说话慢悠悠的。
“之前没想过,现在想不出来。”虞安娜很坦诚,“我很没意思吧?”
“你要是没意思,我不至于每次见你都抽风似地乐一回,”林禄存略显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才二十出头,慢慢想也不迟。想不出来就不想了,反正也不会死掉。”
虞安娜忍俊不禁:“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那时还在上大学呢,不过我从小就想去一中工作,高中也是在一中念的,”林禄存也笑,“小时候打算去当保安队长,结果高考之后发现自己可以去当老师。”
“真有意思,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想做的事情。”她说。
“那你有没有喜欢做的事情?”他问,“就是哪怕你知道自己不能通过这件事情得到收益,更不能因此得到名誉地位,但还是乐此不疲的事情?”
“有。”虞安娜想都没想,“我喜欢弹琴,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在上面,虽然连知道我会弹琴的人都没有几个。”
“钢琴?”
“古琴,就是七弦琴,古装剧里面常出现那种。”
他认真地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从事和古琴有关的工作?”
虞安娜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自己瞎弹,水平估计也就那样,谁会雇我啊。”
“而且,把爱好当作事业,我就没有退路了。”她正色道,“我现在备考,学累了学烦了,还能通过弹琴放松下来,可要是弹琴本身就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衣食所托,那我弹琴的时候就就会想起自己的生计,就会想怎么弹才能让我多赚点儿,最后这就不再是纯粹的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了。”
林禄存偏头看着她:“这会让你很没有安全感。”
“没错,我怕没两天就饿死了。”虞安娜没再打哑谜。
“我突然发现,我当年根本没有考虑这么多。我就是每天想着,我要去一中工作,我要学历史,也会想我要怎么才能实现我的目标,但我从来都没想过我能不能真的做到……”林禄存感慨道,“你是个很谨慎的人,思考问题很全面,光凭这一点,很多单位都会聘用你。”
“如果你想来一中做保安队长我马上用你……当老师也不是不行,你有教师资格证吗?”他偏头看她。
虞安娜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你这后门开的,对那些真正想到一中做老师的人可太不公平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禄存笑了两声,“放心,我是知道你不会去才这么问的。”
“我可以做宿管阿姨吗?”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渴望地看着他。
“只有保安缺人,爱做不做。”他戏谑道。
虞安娜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你真的是有病。”
林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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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一台下层放着虞安娜的宝贝行李箱的购物车,一路卑微地跟在她身边进了超市。
虞安娜不知怎么地消失了一阵儿,林禄存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只油光发亮的烤鸡。
“最后一只了。”她略显纠结,“我本来想给你也拿一只。”
“下次也行。”林禄存好笑地看着她,“你买这些东西又不能吃一辈子。”
但我可以把我的会员卡借给你用一辈子——
虞安娜心里的小人扭扭屁股,夹着嗓子说出这句话。
呕——
神他大爷的一辈子。
谁要一辈子穷得连会员卡都办不起!
她被自己恶心个半死,一肚子牛肉几乎当场吐到地上。
虞安娜你能不能别再看深夜情感栏目了!
“等一下,我去拿罐坚果,”林禄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内心小剧场,“我妈听说我要来,列了好多东西让我给她带回去。”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烤鸡放到车子里。
林妈妈使唤好大儿给她带的全都是零食,虞安娜依旧稳定发挥,拿了一堆速冻半成品,以及突然成功勾引她的鲜榨果汁。
林禄存看着满满一车不健康食品:“别人看到这一车东西,指不定觉得这俩人生活得多不健康呢。”
“怎么会,我买了鸡蛋。”虞安娜理直气壮。
收银员是个面善的大姨,一见这浩浩荡荡的一车不健康食品就乐起来:“家里人挺多吧?”
“嗯,六口人。”虞安娜面不改色地扫码付款。
林禄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转而把购物车下层的行李箱拖出来。
等虞安娜结完账走去和他一起装食材的时候,他才想起来问:“你刚刚是怎么算的?”
“你的妈妈爸爸,我,还有你。”虞安娜狡黠地笑了笑,“你一个人管三张嘴。”
他响亮地笑了两声:“承让。”
林禄存在送她回家的路上特地叮嘱了好几次:“你算算我该给你多少钱,微信转给你。”
“你看,这么见外干什么,”虞安娜非常淡定,“你要这么想给我钱,就先转个一千万过来吧。”
他被堵得无话可说:“我要能马上拿出一千万,一定转给你。”
能顶半边天的中国女人虞安娜依旧拒绝了林禄存帮她把东西提上楼的想法,执着地扛着行李箱独自走上楼梯。
临走前,她怕他多想,解释道:“我没有提防你的意思,我住502,我只是不想麻烦你走一趟……”
林禄存没有坚持帮她提上楼,却还是在告别时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而且我很高兴你能让我帮你的忙。”
虞安娜愣了愣,朝他挥挥手:“下次见。”
“下次见,有事儿没事儿都可以随时找我。”他笑着说。
她回到家,从阳台探头往下看,发现林禄存的车还停在原地。
Anna:【我进来了,你快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林禄存:【行,你也别成天在家里闭关,有空出来走走,一会儿发霉了。】
虞安娜回过去一个火柴人放屁的表情,屁蹦出来的泡泡里写了大大的“OK”。
林禄存并不理解她的审美。
15. 日食
【姐,这周末我能到你那儿待着吗?】
虞安娜早晨醒来打开手机,发现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虞杰森给她发来信息。
和她在同一个模板里被老妈养出来的乖乖仔虞杰森居然也会在工作日的深夜偷偷玩手机?
虞安娜大为震惊——她以前从未尝试过。
她回复了“行”,心中仍旧非常不平静。
是谁,在每个高中住宿的失眠夜晚执着地闭眼数狗?
是谁,在漫长的住宿生活里非必要不打开手机?
究竟是谁!
话说虞杰森平日里只要没遇见死人塌房这样的惊天大事,是绝不会主动来找虞安娜的,更别提要和她一起过一个周末。
上次他特地发信息来提醒虞安娜小心姥姥家的煤气罐已经是一件很令她震撼的事情了。
虽然虞安娜自认两人不熟,可毕竟是同一家作坊生产出来的孩子,又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点小要求她还是不会拒绝的——就勉为其难地让他来睡沙发,吃外卖吧!
多么善良的姐姐!
善良的姐姐并没有被小小的插曲打断她苦大仇深的备考生活,自前段时间放弃了图形推理题以后,她转而有一搭没一搭地学起了别的题型。
学这些东西可没有她自学古琴来得兴趣浓厚,长篇大论的材料里面更没有深夜情感栏目中的狗血大戏来得扣人心弦,学着学着书上的字就飘起来,背着背着就开始自己创造新的内容,看着看着就开始想今晚吃点什么……
最近虞安娜开始思考出题者的意图,思考这样千奇百怪的题目究竟是想筛选出一些什么样的人才,通过脑筋急转弯一样的推理题究竟是想锻炼应试者的什么技能……
她甚至被被逼得给身边唯一一个有考编经验的林禄存发了好几次信息——教师编和事业编有点关系,事业编又和公务员能挂点钩,她虞安娜通过六个人就能认识国家总理……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没有人会喜欢枯燥的备考,没有人会享受日复一日地学习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知识,没有人会在一遍又一遍地做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情的过程中得到乐趣。
紧张地备考了一个月,虞安娜愈发地感到迷茫。
你看看你。
妈妈说你没用,你还不相信对不对?
你还是不听妈妈的,对不对?
面前密密麻麻的小黑字缓缓浮起,一起一落,缓缓聚在一团,黑色的笔迹开始融化、融合,弥散成一个圆,圆的黑之外,是掺了血的白,冷的白,刺痛的红……
又是老妈那双仿若从古画上飘下来的吊梢眼,韶秀流畅的眼型,哀婉凄清的神韵。
啪——
多日前的一巴掌再次落在虞安娜的脸上,摧枯拉朽地燃起一片疼。
她说了什么?
她做过什么?
怎么能惹得妈妈这么生气?
妈妈不会轻易打她,肯定是她没有听妈妈的话。
妈妈是气得狠了,妈妈怕她犯错,怕她以后过得不好,妈妈不是故意的。
可她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惹得妈妈动手?
虞安娜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尝到了咸涩的眼泪。
是什么事呢?
是她没有跟亲戚问好吗?
是她上完洗手间没有马上关灯吗?
是她熬夜玩手机了吗?
是她又没有在考试的时候名列前茅吗?
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她低下头,想看看下一题是什么,却发现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只剩前主人留下的那滩风干已久的茶渍。
老妈的眼睛还死死瞪着她。
都说了是自生自灭,现在来偷偷监视她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孩子养废了,还有成功的艾米和未来可期的杰森啊。
为什么非要盯着她不放呢?
不知道是几点。
虞安娜脚步虚浮地躺倒在阳台门边的藤编摇椅上,椅子慢悠悠地摇晃起来,身体上的摇摆撼动了眼中的世界,眼里的画面地动山摧,无形的力颠倒了日夜,扭断了时空,吞噬了高悬的烈日,涂炭了人间的生灵。
她迎来了眼中的日食——传说,那象征着远古人间的浩劫。
可她明明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庸人。
虞安娜的意识渐渐抽离身体,她的灵魂还在椅子上晃着,身体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她的身体不是还在做题吗?
姥姥也是在这张躺椅上摇摇晃晃地离开人世的。
藤椅上,姥姥经年累月地躺出来的凹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把姥姥的生命吃掉了,把虞安娜年轻的生命也编进了藤条之间,虞安娜随着姥姥一起睡着了。
姥姥在躺椅上睁开眼睛,睁开了妈妈的眼睛。
安娜——你太令我失望了——
女孩子这么折腾做什么——
为什么不听你妈妈的话——
你妈妈是为了你好——
躺在椅子上睡着的不是姥姥吗?
为什么姥姥的眼睛长成了妈妈的样子?
为什么妈妈总是跟着安娜?
安娜呢?
安娜考上公务员了吗?
安娜嫁人了吗?
安娜有继续听妈妈的话吗?
安娜?
安娜呢?
虞安娜去哪里了?
虞安娜在一阵强烈的反胃中惊醒,捂着嘴冲进洗手间。
——她一定要吐点什么东西出来,一定还有不好的东西藏在肚子里。
——也许她不小心吃掉了妈妈的眼睛。
现在是几点?
今天是几月几日?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吗?
虞安娜惊恐地干呕起来,恶心的感觉依旧强烈,却总也没有东西愿意从胃里出逃,她气得要命,伸出两只手指就往喉咙里扣。
使劲地扣,拼命地找,一寸一寸地压过软滑的舌根……
“呕——”
她吐出来一小口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液体。
她抬头看着镜子——找到安娜了。
安娜在镜子里面。
姥姥在镜子背面。
虞安娜眨眨眼,看见自己的睫毛被沾湿成一绺一绺的样子,睫毛上圆滚滚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
她看着自己发红的眼眶,笑了笑,也许她明天就能变成蜘蛛侠拯救世界了。
此时,阳台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妈妈的眼睛躲起来了。
姥姥死了。
安娜被困在镜子里面了。
日食彻底降临了。
虞安娜冲掉洗手池里的秽物,转身走到那张静静的躺椅前。
她躺进姥姥的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希望明天就死了。
可是虞安娜死了,笔记本怎么办?
又要被当成垃圾卖掉吗?
还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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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她一样,记得百年前,那人的一生风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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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太平。
普天同庆的周五到了。
清早,虞安娜在清理舌苔的时候不小心让牙刷压到了舌根,惊天动地地吐了半天空气才缓过劲儿来,胡乱地扎了个低马尾,到早餐店点了份斋肠,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换做是林禄存那个家伙,一口就吞下去了。
她仿佛看见林禄存坐在她对面,早早解决掉面前的食物,安静地笑着,等她磨磨唧唧地吃完。
虞安娜笑了笑。
虞杰森今天下午放学就会过来,她并不打算对他做任何的特别招待,盘算着去他校门口等他下课,两个人随意找个苍蝇馆子填饱肚子作数。
复习资料上的小黑字又自己回来了,以一种不那么令人头晕目眩的方式乖乖排着队。
为了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虞安娜吃完早餐以后到文具店买了几支荧光笔,重点用洞洞鞋的荧光黄划起来,次重点用小电驴的荧光粉,无关紧要的知识点就选择性地用林禄存衬衫上的浅蓝色勾几笔。
虞安娜看书的速度原本就不算很快,边看边划就要慢些,边看边划边读就慢到无与伦比了。
可她没别的法子,只有强烈的对比色才能够将不安生的小黑字钉在书页上,只有花花绿绿的颜色才能暂时盖住那双黑白分明的吊梢眼,只有这样,知识才能被抓进入她空空如也的脑袋。
虞安娜看了好几个小时的书,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得到了红色光芒的洗涤,这才施施然打开手机。
离开家以后,她就给老妈的微信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所以直到打开微信,她才看见老妈给她发来了信息。
转账?虞安娜一时不敢点开对话框——她不想听到一切有关妈妈的事情。
又学了一阵儿,她实在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一横,眼一闭就点了进去。
妈妈:【虞杰森这周说要去你那儿,我给你转些钱,带他吃点好的。】
妈妈:【转账500元】
波澜不惊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连称呼都没有的、不知道发给谁的指令……
老妈果然还是老妈。
虞安娜收下钱,回复了一个黄色手指的OK——收了钱就不能去苍蝇小馆了啊。
“虞安娜。”下课铃打完没多久,一身球衣的虞杰森就找到了坐在校门口往外数的第二个石墩子上的虞安娜。
“你就不能叫一声姐吗,”虞安娜翻了个白眼,“去哪儿吃?”
“你什么时候能管艾米叫姐再来教训我。”虞杰森不甘示弱,“你最近那么穷……竹升面吧,我不挑。”
“妈妈为了你的生命给我转了五百。”虞安娜淡淡道。
虞杰森今天似乎很兴奋,话说起来没完没了:“那就茶餐厅吧,我带路。”
说完他在空中做了个三步上篮的假动作。
她心中一阵恶寒,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虞安娜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虞杰森跟上来,无袖球衣飞扬的弧度勾勒出一种精神小伙儿的失智感。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样?”虞安娜猛地停下脚步,眯起眼来,紧紧盯着他。
“怎么样?”虞杰森扬起下巴,“我在老妈面前演得比你好吧?”
我还真不是演的。她默默想。
这么想着,她的电话响起来——是最原始的手机自带的那种无聊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