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折辱高岭之花》 第1章 初入宗门(一) “咕噜咕噜”葫芦不小心掉落,顺着山路往下翻滚,小妖连忙俯身去追。 这山高耸入云,一条小路嵌在腰上,只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小妖见实在追不上,一咬牙变成一条蛇,沿着陡壁上的蔓草快速穿行。 三米,两米,一米……蛇不自禁睁大双眼,顺势就要缠上葫芦。 “啪嗒”它撞上一双乌黑的长筒靴。 抬头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峻英气的脸。鼻梁高挺,眉峰利落,唇薄而微抿。特别是一双眼睛,像千年不变的寒潭,透着让人打一哆嗦的锐利。 只是粗布麻衣,不甚富裕的样子。 方烬!小妖认出了他,想叫眼前人的名字,却忘了自己还是蛇身,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呦,这是什么东西。”一个满含着嘲弄的声音传来,小妖这才发现,方烬被几个穿白色道服的人围了起来。 这几人打扮皆华贵斐然,左佩刀右备容臭,银冠玉带,衣边还绣着细细的金线。但笑得却不怀好心,几近于阴险。 小蛇从他靴上跃下来,缩在一边。 方烬没有理他,转身就要离开,被其中一个穿白衣的人伸手拦住,微眯双眸,“你打碎我的琉璃珠,就想这么走了?” “你自己将它掷过来的。”方烬面不改色。 “我自己丢的?”那人左右对视一番,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知道那般成色的珠宝值多少钱吗?买你命都够了!”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贱民!” 方烬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按在剑上的手一紧。 小蛇是个正义的愚钝之辈,见此情景立马化为人形,叉腰气愤道:“你们怎么欺负人呢!” “是妖啊,怪不得呢。”几人两两相望,露出讽刺而残忍的笑,“那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在我人族的地盘上,就得守人族的规矩!” 几人齐刷刷拔剑,方烬也反射性后退一步,但并没有其他动作。 小蛇腿肚子都在打软,但依然挺直腰板强撑着挡在前面。方烬不动声色,想着自己初来乍到,本不愿多显露实力,可却被逼到这番地步—— 就在他微微低头,耐不住准备反抗的前一秒,一团黑影倏忽闪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那个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砸得腿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砸他的“凶器”落到地上,居然只是一颗石子。 其余几人一惊,左顾右盼道:“谁!” 左前方树影婆娑,一条隐蔽的小路掩藏其中。光影交错间一个高挑的身影蓦然闪现,只身姿就让人赏心悦目。 他身着月白色深衣,衣袂飘转下昂然一股贵气。树上淡粉色花瓣被惊得飘落,待落尽后方才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眉淡而修长,睫毛浓密却低垂。雪肤乌发,明明是精雕细琢的玉似的长相,右眼眼尾处却偏有一颗红色的痣,灼灼间像收尽了日月光辉。 他抬起眼,瞳仁居然是淡淡的绿色。 几人都看呆了,天地似乎也随之寂静下来。在这样的寂静中方烬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那是怒火与不甘在混杂着翻滚! 血色与黑色交织在眼前,恍惚间方烬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漫天遍野的血盖过尸身,孤魂野鬼的嚎叫声尚未远去,穿白衣的人站在高处,手中剑轻抹过眼前人的喉颈,最后一个村民应声倒地。 那人转过头,也是这样一双绿色的眼睛。 痛苦与愤怒于刹那间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将方烬溺死。他紧握住手中的剑,手臂上显出狰狞的青筋——那是极力抑制自己的表现。 江沐风,江沐风。他在心里重重地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嘴里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显然其他人也认出了他。这般气质与深厚功力,除了天衍宗大师兄外还能有谁。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几人迅速换了神色,惊慌失措地跪下高喊:“大师兄!” 江沐风轻轻扫了他们一眼,并不在上面多做停留。化成人形的小蛇方才被吓的够呛,现在反应过来,连忙也扑通一声跪下,还拉住方烬的衣摆小声提醒他:“是江师兄!” 方烬似是陷入魔怔一般没有动作,片刻后才挣脱过来,缓缓、缓缓地跪下。 “行礼何需下跪?”江沐风开口,“既还未成天衍宗弟子,便不必叫我师兄。” 他轻飘飘地看了几个公子哥一眼:“况且我门也不收仗势欺人之徒,你们请回吧。” 几人面色青白,却也不敢起身。 江沐风不管他们,兀自离开了。走到右方拐角处时突然回头,与地上的方烬对上眼神。 “你恨我?”他挑了挑眉,却是肯定的语气。 小妖抬头惊诧地望向方烬,但他早已垂下目光。 江沐风打量着他们两人,良久后才启唇道:“低阶妖族……” “既无天赋,何不待在家里陪父母亲人,非要来走修仙这条路?” 小妖听完面色一青,不知该辩驳什么,求助一般望向方烬,却见他仍未抬头。 未等他们言语,江沐风便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几个公子哥这才颤抖着起身。江沐风乃天衍宗大师兄,当今剑修第一人,说话比掌门还要管用。既然他口中下令,那他们就别想拜入门下了。 这场筹备良久的修仙飞升之途,居然就折在还未开始的地方。 几人又气又怕,也不敢再对方烬做些什么,嘴里骂骂咧咧几句,最终还是离开了。 其他人都走完后小妖方才起身,长舒一口气后转头看旁边的方烬:“你说你怎么惹到这些人……” 看清后他吓了一跳,方烬手心鲜血淋漓,那是活生生用指甲掐出的伤! “你怎么了啊?”小妖张大嘴,知晓他与自己同为妖的身份,“就因为江师兄刚才说那几句话?害这有什么啊,他可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出生就自带金丹,看谁不是废物。别气馁嘛。” 方烬将血随意往衣上擦了擦,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方才自己几乎陷入迷障,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杀了江沐风,啖其肉再饮其血。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一是江沐风功力深不可测,贸然冲上前去,他不一定能占到什么甜头。二是就让江沐风这么死去,也实在太便宜了他。 小妖见他一言不发,还以为他仍未想明白,于是苦口婆心劝导道,“你和江师兄比什么啊,这三界谁不知道,他的母亲乃当年的人界公主,以凡人之身屠魔族十九城,后来立地飞升;他的父亲是曾经的剑修第一人,背后势力也庞大。啧啧啧,这般天潢贵胄尊贵之身,哪是我们普通人敢肖想的。” 小妖显然对江沐风崇拜至极,劝导着劝导着语气就变了,“而且他刚才还帮了我们呢!唉,他们都说,这辈子如果能一睹天衍宗大师兄风采,那就是真正的此生无憾了。现在看来真没说错,他也长得太好看了,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把口水都流出来了……” 天潢贵胄,尊贵之身。方烬心里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滥杀无辜的小人罢了。 他缓缓松开手,鲜血顺着指尖流下,迟来的疼痛感让他有种清晰的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撕开此人的面具,让所有人看见江沐风真正的嘴脸。而彼时什么尊贵之身,也不过任自己践踏而已。 鲜红的血里混进一抹蓝色,那是妖血不纯的表现。方烬在心里默咒,片刻后血又恢复了赤红。 “唉,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得到回答,不满道,“好歹我们也是一起拼房的同伴啊!” 小妖名唤安望,是一只前来参加天衍宗收徒大会的低阶蛇妖,在山下旅馆处囊中羞涩,幸得与旁边一黑衣男子共同拼房。他嗅得男子身上也有妖气,一问才知对方也是来拜师的妖。 当今人、妖、魔三界鼎立,互相之间不甚友好。人界只有少数几个门派招收妖族徒弟,其中当属天衍宗最大最有名。 “没什么好说的。”方烬微微侧过头,“既已填完姓名契,那便回去吧。” 天衍宗收徒一共分三天,第一天愿得一试者上山填契,第二天由掌门主持着挨个测定灵力,第三天宴请四方。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天的环节——那决定着前来的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面试者需自寻住处,大部分就住在宗门所在青云山下,那里有许多供来来往往的人栖息的旅馆,长久以来也颇为繁荣。 小蛇安望是乡下来的,哪见过这般情景,拍拍屁股就溜出去逛集市去了,方烬便一个人留在住处。 他们共开了一间房,方烬主动将床留给安望,自己宿在桌下毯子上。其实他并非没有钱,只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节约的习惯罢了。 安望觉得不好意思,提议道要不一人睡半夜,被方烬拒绝了。先不说还有毯子,他曾在尸横遍野的沙砾间宿过多日,对居住环境已经没有任何要求,要不是来报名的人太多导致附近没有完全隐秘之地,方烬都想直接睡在草丛里得了。 此时方才入夜,旅馆又临近街道,外面吵嚷声不断。方烬走到房内另一边,面向寂静处把窗户推开,窗外的晚风携裹着凉意吹了进来。 “出来吧。”他冷声道。 一团黑影从外面飘进,然后幻化作人形——是一个高大壮实的青年,皮肤白皙,额角有黑色的条纹。 那人环视四周,无奈道:“就住间这样的屋子?你还是这么抠门。” “废话少说。”方烬不欲与他多言。 “要求帮助的又不是我。”青年耸了耸肩,“说吧,遇到什么困难了。” 方烬沉默片刻,道,“我要用你族的锁情术。” 青年挑了挑眉,“为何?” “我控制不住……想杀了他。”方烬握紧拳头,想起今天江沐风的那句问话——他一定看出来了。 青年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锁情术是我族禁术?压抑情感乃逆天而行,你一时将其封存起来,到了释放那一天,它会以千万倍奉还,届时就不是能控制住的了。” 他一顿,“那就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无妨。”方烬冷脸道。 他现在也和疯了没什么两样。况且若是不用术法压制,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江沐风面前装出一副平和的样子,更别谈接近他达成目的了。 “唉。”青年心知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右手中指与食指闭拢立于方烬额前,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额头沁出冷汗。方烬感觉全身一震,随即一缕红色的微光从他心口飘出,浮在空中。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只觉得满腔的愤慨与不甘如潮水般褪去,连带着那些血色的回忆也渐渐模糊了颜色。重重划在心上的痛苦于刹那间脱离,乃至于五脏六腑都变得更加轻盈。 锁情术,可将浓烈的情感暂时抽离封存,让人只剩下一个“认知”。比如此时的方烬,对江沐风杀他全村的事不再拥有感触,回忆起来都像隔着玻璃。恰如读一本年代久远的史书,书中道“某年某月某国卒”,虽知惨烈,但寥寥几笔难以让人共情。 现在方烬如何回忆,都再难想起那种痛苦,似乎这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空中的红光,好奇道,“这就是我的情感?” “这般赤红色,你恨得还真够深的。”青年往空中画了一个叉,似乎凭空生出什么,将那缕微光越裹越紧,直至凝成一粒朱红色的珠子。 方烬伸手接住那枚珠子。 “小心保管,别让它打碎了。”青年打量他片刻,“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吧?” “自然。”方烬抿了抿嘴。即便抛却私情旧怨,他此番上山也是有要事在身,不会因恨意的泯灭而忘记。 “我族一共三大禁术,你就已经用了两个。”青年感慨道。 “你族便是我族。”方烬道。 “呦,现在愿意承认我们同出一族了?两界摩擦时让你手下少杀些我族精锐,比什么都强。” “战争之事岂可儿戏。”方烬将珠子揣进兜里, “你走吧,我答应你们的一定会做到。” 青年应声沉默,轻叹了一口气,两手指尖相抵作三角状——那是妖族表示祝福的手势。 “那便祝——万事通达。” 他转过头,望见窗外深邃而宽广的天,一角被横斜的山脉阻挡,在妖族眼里,这座山终年散发着浓郁充沛的灵气,恰如仙气缭绕的蓬莱幻境。 那便是天衍宗多年来的根据所在,三界之内无人不加以眼红的修炼圣地。 那便是青云山。 第2章 初入宗门(二) 方烬施了个幻术将珠子用绳拴住,戴在脖子上当项链。 想要复仇的情绪被封存以后他平和了许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被梦魇困住,睡了个清爽的好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呆坐在地上望着天边一缕霞光,等意识渐渐回笼。 要开始了吗。方烬想。 他从脑海里翻出昨日与江沐风对峙的画面,没了恨意的抹黑与歪曲,方烬第一次看清这人的脸。 霞姿月韵,冰清玉润,倒也没怎么说错。方烬别扭地承认,却也不愿再多夸赞。毕竟即使抛开那些仇恨,他对江沐风昨日的姿态与言语也并不喜欢。 方烬想起他那双久负盛名的绿色眼睛,三界间是这么夸赞的:生而有异象者,必成大业,必鼎天下。当一个人的出生足够显赫,那些在常人身上恐会招致祸患的与众不同,也就成了天命之子的锦上添花。 想到这里方烬垂下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起身收拾好行李,安望方才从梦中醒来,见方烬拎着个破布小包,打了个哈欠道:“你就起了吗?” 方烬高冷地点头,转身准备出门。 “唉,等等我啊!”安望急得一下子蹦起来。小蛇平生没见过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三下五除二扛起包裹,气哄哄道:“走吧,我们一起!” 他手中包袱巨大,饶是方烬再过冷漠,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询问;“你都带了些什么?” “吃的啊!”小蛇兴高采烈地罗列:“兔子熏肉,松鼠爪子,还有鸟蛋呢!我妈妈给我准备的。” 方烬哽了一下,没再说话。 上山的路拥挤不堪,各方人马纷至沓来。妄求修仙成道者步步虔诚,凑热闹观是非之人衣袂带风。待二人走至山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方烬看向高台的正中央,那里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擿灵石。 石头正上方镶嵌着一颗明珠,传言只要将双手覆于石上,明珠便会泛出各种颜色。资质最佳者为紫,尚有天赋者为红,泛泛之辈则为青。 颜色越深,则体内灵力越强,越适合练功问道。 天空中传来浑厚而悠长的钟声,顶上众人停步,不约而同地望向高台—— 拜师大典,正式开始了。 一位白胡子老者行至擿灵石旁。他眉浓而长,虽须发尽白却不见太多老态,乍一看是很和蔼可亲的长相。 “云樵子掌门!”安望在旁边小声惊呼。 那老者立定后环视四周,转头向身后的人笑道,“一并上来吧。” 众人都知道是谁。如果说掌门出现时大家只是小有波澜,现今却如同沸腾的水一般喧闹起来,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掌门身后。 一条月牙白绸带飘出,上面用细细的银线绣了莲花样式。虽是绸一般带有光泽的材质,却意外的轻盈至极,看得出用料昂贵无比。 接着现出江沐风那张冷淡而惊为天人的脸。 众人的喧哗又大了一翻,议论声此起彼伏。方烬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江沐风,即便没了深远的恨意,也觉得这人除了一张脸外并不讨喜。 衣服用料精细,符合传闻里骄奢的做派。左手手腕上甚至还戴了个碧青色的镯子——谁家修士戴这种饰品? 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女子身着淡蓝色纱裙,裙摆上绣有精致的云纹,眉峰锐利上扬,是凌厉而俊美的长相。男子则长得更为稚嫩,脸圆得像包子,还是少年身形,一笑就露出两个虎牙。 那是内门二师姐灵缨与三师弟穆辞。 掌门轻咳了一声,周遭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示意江沐风领着二人走到指定位置,然后宣布道:“天衍宗拜师大会,开始。” 流程非常简单,昨日填了姓名契的按次序排成一列长队,挨个在擿灵石上检验灵力。方烬昨天报名时被那几个富家子弟莫名找茬,导致名字报在了后面,只能在队列末尾缓慢挪动。 他摩挲着脖子上的珠子,暗运丹田,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前面测出灵力的人,有的兴高采烈,有的郁郁而归。大多数是平平无奇的青色,少数尚有天赋者则是淡淡的红,这些人即可获准进入外门。 “天,这个颜色可真深。”方烬身后有两个人在小声交谈。 “这都进不了内门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现出紫色。” “那你可别说,天衍宗现今就三个内门弟子,个个都是天赋异禀。诺,你看那边站着的江师兄。啧啧啧,我若能有他这般出身和天赋,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愁的!” “唉,别做梦了,我要能进个外门可就谢天谢地!” …… 方烬沉默地随着众人前进。 小蛇安望是淡红色,获准进入外门,他高兴得够呛,抱着个巨大的包袱直接跳起来。 这妖到底是蛇还是兔子? 前面的人少了,方烬逐渐靠近擿灵石。江沐风站在高台右方,偶尔与白胡子掌门窃窃私语。方烬行至他身旁,感觉心猛地一跳,嗅到淡淡一股异香。 他估摸着这应该是残存的恨意,即使情绪被封存,这具身体仍残留着本能反应。 似是察觉到目光,江沐风突然抬头,但只是淡淡地扫了方烬一眼,并不在上面多做停留,明明昨日有过一面之缘,他却似乎没有记性,不在意一般。 身上还带香味,重皮囊的绣花枕头。方烬也扭过头不屑一顾。 终于排到他了。云樵子捋一捋胡子,笑道,“将手放置在明珠下方。” 方烬依言放上去。 他周身灵气运转,掌心处隐隐一阵滚烫。或许因为处在这种时刻,又因为运法放空了大脑,倒让之前未曾在意的无数谩骂声有机会涌了进来。 “血统低贱……灵气甚微……” “这般底子……怎么求仙问道?” “就你这实力还想报仇?倒不如庸庸碌碌做个凡物。” …… 无数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的低沉有的尖锐,但每一句话都化作一柄锋利的剑,牢牢刺进彼时幼小的、绝望的孩子心中! “是紫色!又一个天命之徒!” 方烬被这一声惊呼唤醒,睁开眼时耳边的谩骂声似乎还未散去。 周遭人群沸腾起来,所有人伸长脖子,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新出的天才的样貌。 方烬环视四周,惊讶的,羡慕的,不敢置信的,众人的面庞像一面扭曲的镜子,反射间映出他过去模样。 方烬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真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抬头时已经调整好神情。欢呼和噪杂里他不自觉地想,这是我为自己伪造的投名状。 云樵子也很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明珠确认了一番——的确是深深的紫色,像日出前瑰丽而神秘的夜空。 他内心一阵震颤,喜悦涌上心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宣布:“此乃我门——” “慢着。”江沐风突然说道。 他先前一直未发表意见,现在乍一开口,瞬间就把全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方烬眯着眼看他,不知这人会说出怎样一番话。 “怎么了,沐儿?”云樵子同样不解。 江沐风理了理袖口,确保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才慢悠悠道:“我认为此人不适合进入内门。” 此话一出,台下喧嚣更甚! 虽说江师兄天赋异禀非常人可及,但灵力达深紫色者也算世间罕见。放到外面都是各派争抢的天才,如今被他断然拒绝,怎能让人不生疑窦? 方烬眸色一暗,却依然装作面不改色。 “为何?”云樵子问。 “我昨日见过他一面。”江沐风一顿,声音像冷冽的泉水流过,“受人围困,却连拔剑都不敢,没有剑修的心气。” “而剑修最重要的便是心气。” 周遭无人敢言。良久后云樵子才一叹气,道:“心气可以培养,但这般天赋,却再难寻一二。” 他直直看向江沐风眼睛,“自你三师弟之后……我内门已多年未收徒了。” 江沐风沉默片刻,见他意已决,挥袖离去。 他身边师弟师妹连忙就要追去,云樵子叫住灵缨,“让你师弟去吧,新人入门,总要有人见证。” 灵缨冷冽冽地看过来,似是有些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留下了。 方烬就这样旁观他们之间的纠缠,对江沐风的不屑又加一层,对上云樵子却仍摆出恭敬小心的样子:“师兄是生气了吗?” “无妨,无妨。”云樵子捋捋胡子,笑道:“你师兄就是这般脾性,你莫要怪他。” 接下来便是拜师了。 人界重礼,修仙者虽脱去凡俗,却或多或少也沾染了曾经的习气。三叩首礼,敬拜师茶,本还有其他繁琐步骤,但也被云樵子大手一挥免去了。 “不必遵这般俗礼。” 他右手捻桌上清水,口中默念咒术,然后轻轻点在方烬额头。方烬额上立马显出淡青色的纹路,状似一只仙鹤,随即又立刻隐去。 “此后你便是我门弟子了。” 方烬微微点头。 云樵子又招来灵缨,“灵儿,带你师弟熟悉一下宗门。” 他略一思索,又道,“顺便安置住处——就缥缈峰上吧。” “师父!”灵缨似是有些气恼,“那是师兄的住所!” “那住所可占了半个山头,就挪一间房给师弟住,你师兄心软,会同意的。” 他笑眯眯地挥手,“去吧。” 灵缨自知争辩不过,凤眼圆睁,狠狠瞪了师父一眼,然后转身打量方烬片刻,不情不愿道,“跟我走吧。” 方烬:以为是气着了,其实是心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初入宗门(二) 第3章 初入宗门(三) 天下修士分四种:剑修,药修,器修,符修。每种各有一代表门派,而天衍宗恰是剑修之最。 “之最”这个概念,初听时只觉飘渺,现如今亲自漫步于宗门之中,方烬才大致有了感触。 缥缈峰位于后山,需翻越两个坡才能到达。寻常弟子都是御剑而行,师姐或许念及方烬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学过,于是耐着性子带他走过去。 方烬跟在后面,感受到周身灵气环绕,奇花异草遍布各处。 “……师姐。”方烬沉思片刻,觉得还是得装个好奇忐忑的样子。 灵缨转头看他,眉眼间有些烦躁,但她一敛眉压下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烬,灰烬的烬。” 灵缨微扬下巴,没有做出反应。又想到先前师父的嘱托,她不自觉眯起双眼,本就上扬的眼尾更显倨傲。 “我们现在处在前峰。”她最终还是开口,伸手指了指前方,“那儿便是缥缈峰。” 方烬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望见灵气最为浓郁的一处山头。 “缥缈峰是师兄的住处,寻常弟子不得进入。方才是师父擅自安排,你自己去向他请愿,还是搬出来最好。” 说得像自己好稀罕住那儿一样,方烬在心中冷笑。 谈起师兄,灵缨的神情瞬间柔和起来,眼里满含着钦佩与崇拜:“师兄勤奋刻苦,终日在峰内练剑,我们难得见他一面。” 她又扫了一眼方烬,似是极力忍住什么的样子,冷着脸道:“虽不知你先前如何惹得师兄不快,但既然做了师弟,就该守门内的规矩,轻易不得违逆师兄的话。”她顿了顿,又说:“师兄剑术超绝,今后若是能受他指导,也是三生有幸。” 方烬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大名鼎鼎兴盛昌隆的门派,不以掌门意愿为先,反而强调不能违逆师兄? 况且这番叮嘱的语气也太怪了,就像是……就像是…… 方烬想起来了,像是他先前去人界皇宫里见过的,尖声细气的太监嘱咐新进的妃子。 这个认识让方烬打了个冷战,把自己恶心得够呛,摇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然后低声道:“我明白了,谢谢师姐。” 看到他谦卑的态度,灵缨面色有所缓和,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说,“走吧。” 如果说先前的草地上只是零落散布着各类奇花异草,越靠近缥缈峰,花草药材的种类和数量则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路边垂着两个拳头大的花,样式如同蒲公英,却有各般色彩。风一吹它们的针瓣也脱落,却瞬间化作亮晶晶的粉尘,弥散在空中。 这花唤作浦柃,灵气旺盛无比,有疗伤治病的功效,在各界可谓重金难求,如今就这么做了这侈靡大师兄门前的装饰品,让人不得不咬牙切齿叹一句穷奢极欲。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就是师兄的住所。方烬本以为门前栽竹的人,又长成那般冷清模样,再奢侈大概也有几分清雅的口味?可没想到刚踏出去就看见一座庭院,左右延伸着看不到边界,从墙上花窗里窥去,雕梁画栋,碧瓦朱檐,确实“雅”,但和“清”没有半分关系。 方烬当年在人间见过的第一富商也没住过这么好。他微微低下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朱红漆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跑出来刚才那个包子脸少年。穆辞看见师姐,脸上绽开笑容,屁颠屁颠靠近她,自豪道:“师姐,我把师兄哄好了!” “真的?”灵缨持怀疑态度,穆辞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情绪绝缘体,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不像能疏导江沐风的样子。 “当然!”穆辞拍拍胸脯,终于注意到灵缨旁边的方烬,好奇地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弟?” 方烬点头。 穆辞忽而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所以我不是最小的了?你应该叫我师兄!” 灵缨轻抬右手制止他:“别胡闹。” 穆辞立马噤声。他对师兄师姐向来尊敬有余,还兼有一丝害怕,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灵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去打扰江沐风。她朝方烬招招手,指着大门道:“你自己进去吧。” 然后带着穆辞就这么走了。 方烬就这么被他们遗弃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冷着脸在内心狠狠谴责了天衍宗以后,终于决定背着他的包袱去推门。 可手还没触到大门,门却自己打开,缓缓展露出其中光景。 檐下廊柱均覆朱红漆,廊间挂着数盏宫灯。一条小路通向打开的正厅大门,门内红木制的美人榻上,裙裾拖迤间玉人抬头,懒洋洋问:“何人?” 方烬不禁后退两步。 江沐风坐起身看清来人,狐狸似的眯起眼,问:“你来此处作甚?” 方烬尽力平定内心,俯身向他鞠了个躬,解释道:“是师父遣我来这里住。” 江沐风一挑眉:“他当真收下你了?” 他起身,堆叠的衣踞如水般滑了下去。江沐风缓缓走下门前台阶,打量方烬片刻,忽而一笑:“还让你住我这儿?” 言罢微微抬起下巴:“我不同意,滚吧。” 方烬一咬牙,觉得这大少爷真难对付,但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又照着云樵子先前说的,装出一副低落的样子,沉声道:“我没别处可去。” 江沐风没有言语,只是细细打量着他,目光扫过方烬一身粗布麻衣,浅棕色衣服上深褐色的补丁,肩头处布料磨得薄如蝉翼,还有破了个洞的草鞋——这还能叫鞋吗? 江沐风一顿,把目光移开,就在方烬认为他仍不同意,要再想办法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东屋进去第二间房,没事别打扰我。” 然后一挥袖子,径直往里屋走去。 就这么成功了?方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隐意识到云樵子那句“你师兄心软”,或许真没说错。 虽然住在江沐风身边很合他的心意——因为方烬此行上山的种种目的都和他有关。但云樵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毕竟根据众人的描述,江沐风在门内可谓横行霸道一手遮天,把刚收的小徒弟派来占他的地盘,真不是想害了自己吗? 方烬阴暗地推测。 但他还是住下了。 方烬把包袱打开,小心取出自己不多的财产——两件破烂的衣服,一块墨黑色的玉,以及一个缺了一边耳朵的拨浪鼓。 他把衣服整齐放进屋里巨大的衣箱,将玉环在腰上,照照镜子觉得格格不入,又拨弄下裳将其遮住。镜子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不同于他先前见过的暗淡的铜镜,照得人非常清晰。 方烬觉得新奇,又多看了两眼。 最后他拿起那个拨浪鼓。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做工也很粗糙,但看得出一直以来被保存得很好。方烬拨了一下,鼓面发出沉闷的“咚”声。 他将拨浪鼓贴在胸口,却奇异地不再能感受到曾经的愤怒。往事流传在眼前,却是朦胧的,像没有被扔进石头的河,潺潺间激不起飞溅的浪花。 江沐风,江沐风。方烬又想到他。 这间屋子只是众多房间里的一个,但无论是空间、布局还是装饰,都精细而又舒服,透出屋主对这方面的讲究。方烬睡惯了杂草丛和砂石砾,乍一躺到这么软的床上,一时之间居然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想起今日分别时灵缨的嘱托:明日去主峰找掌门。细细盘算今后的计划,不由得翻身坐起,思量着要不要先出去探查一下地形。 方烬一旦有了想法,便按耐不住想要行动。刚站起来,却听见有人在敲门。 他立马又坐下了,喉结轻滚,道,“进来吧。” 门被打开,江沐风走了进来。 这下方烬是彻底惊住了,呆愣片刻才慌忙想起:“师兄。”江沐风没有理会,将端着的一个碗放到桌上,碗里是淡黄色的羹汤,上面还撒了桂花。 江沐风与他静默良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桂花羹,吃了吧。” 方烬沉默了。他怀疑江沐风给自己下毒。 才第一天就这么处心积虑,他至于做到这般地步吗? 方烬细细盘查自己是怎么惹了他。就因为昨天瞪了江沐风一眼?好吧他承认自己当时恨意上头,可能确实有些恐怖,但也不至于该死吧?难道是江沐风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孩?这个就更不太可能了。当时的自己年龄小,又面黄肌瘦,和现在没有一分相似之处。 江沐风看出了他的想法,隐隐咬了咬牙,道:“师父说你还未辟谷,怕你饿死,让我端给你的。” 这下方烬再次愣住了。 以他现在的身份——一个初来乍到,天赋异禀的小妖,确实是还没辟谷的,但事实又并非如此,方烬忘掉了这个漏洞。 他立马敛眉作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谢谢师兄……我自幼颠沛,食不果腹,饿一顿没什么的。” 这句话其实不算假,但方烬这么说出来也别有目的就是了。 果然,江沐风听到这句话时神情一变,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凳子坐下:“吃吧。” 修仙的第一步就是辟谷,因此青云山上其实并不备有吃食。但大师兄的缥缈峰是个独特之处——江沐风虽无果腹之忧,却素来喜食点心蜜饯,专门雇了人间的大厨为自己做饭。只是现今天色太晚,大厨已经歇息,因此这碗桂花羹是他接到师父指令后自己随手做的。 江沐风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鼓搞出这个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但方烬当然是不知道的,知晓江沐风并未下毒后轻松了片刻,端起碗小心舀了一勺——他从未吃过这般精细吃食,其实也隐隐带了丝好奇。 可没想到下嘴第一口,一股厚重的、难以阻挡的甜瞬间麻痹了他的舌头,并沿着神经传至五脏六腑。甜味糊在喉口,方烬一口气没上来,转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他就说江沐风下毒了吧! 方烬咳得越剧烈,江沐风脸色越黑。等方烬终于平静下来,才见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了?” 还要发表被毒感言吗? 方烬斟酌片刻,觉得还是不要冒犯这人,于是小心翼翼说:“有点腻?” 江沐风“哐当”一声站起来,面带愠色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留方烬一个人在原地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