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喂一只被遗忘的猫》 第1章 冰牛奶 高二三班。 下课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溅起短暂的喧嚣,又迅速归于沉寂。大部分同学涌向食堂,教室很快空阔下来,只剩下后排角落,一个与世隔绝的身影。 余景珩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但他没睡,那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从他尾椎骨延伸出来的暹罗猫尾巴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凳腿。 哒。哒。哒。 规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裴既明坐在他对面,手肘支着桌面,掌心托着下巴,看得明目张胆,津津有味。 他知道,余景珩没睡。这猫科动物警惕性高得吓人,真睡着了,尾巴会是完全松弛的,软绵绵垂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细微的张力。 看了两年,裴既明自觉已经是余景珩尾巴语系的十级学者。尾巴尖轻晃,是无聊;快速拍打,是不耐;微微炸毛,是警惕;像现在这样不轻不重地敲,通常意味着……他有点不舒服,或者心情欠佳。 裴既明视线下移,落到余景珩手边那个空了的矿泉水瓶上。胃又疼了?他猜。 这人一身反骨,连带着胃也娇气,饮食稍不规律就闹腾,偏偏自己还不在意。 裴既明没说话,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保温杯,不是常见的银色不锈钢,而是那种老式的,杯盖能当水杯用的。他拧开,没有冒出热气,反而是一股细微的冷气逸出。他把杯子轻轻推到余景珩手边,杯底接触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叩”。 余景珩敲打凳腿的尾巴尖顿住了。 他没动。 裴既明也不催他,自顾自地说,声音放得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冰镇的,纯牛奶。没加糖。” 余景珩的猫耳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依旧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偏了微不可察的角度。那对深色的暹罗猫耳朵,边缘在光下几乎透出墨蓝,此刻却微妙地转向了声音和牛奶的来源。 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裴既明太熟悉了。 两年了。 从高一开始,裴既明就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精准地出现在余景珩周围。递水,递零食,帮他值日,在他打架后默不作声地递上创可贴——尽管余景珩大多时候用不上,他恢复力快得非人。 所有人都觉得裴既明疯了。裴家大少爷,家境好得能买下半个学校,长得又招蜂引蝶,偏偏要去贴那个阴沉寡言、动不动就亮爪子、据说身上还背着处分的校霸。 倒贴也没这么个倒贴法。 只有裴既明自己知道,他不是疯了。 他是来找他的猫的。 余景珩终于抬起头。额前的黑发有些乱,眼神是初醒般的朦胧,但深处那片冰封的湖,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掠过裴既明,落在那个保温杯上。 看了几秒。他伸出手,拿过杯子,拧开杯盖。里面果然是凝固着细微冰碴的纯白牛奶。 他低头,小口地喝了起来。喉结轻微滚动,喝得很安静,也很专注。那根之前烦躁敲打的尾巴,不知不觉间缓和下来,软软地垂落,尾尖在最末端卷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裴既明看着,心里那点因为猜测他胃疼而升起的不安,慢慢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 乖。 像喂食了一只警惕的流浪猫,它终于肯在你面前低下头,露出毫无防备的、脆弱的脖颈。 余景珩喝得不算快,但很坚持,直到把最后一滴也喝完。他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推回裴既明那边。 “难喝。”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字数吝啬。 裴既明笑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把杯子又拿回来,拧紧。“难喝你还喝完了?” 余景珩不接话了,重新趴了回去,这次是把脸彻底转向了窗户那边,只留给裴既明一个后脑勺和一对似乎因为被戳穿而有点不爽、微微向后抿着的猫耳朵。 欲盖弥彰。裴既明想。 他记得的。余景珩喜欢冰牛奶,喜欢到无法拒绝。这是他两年试探下来,最确定的结论。无论这人摆出多冷的脸,只要递上冰牛奶,他沉默片刻,最终总会接过去。 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除了冰牛奶,还有…… 裴既明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圆滚滚、雪白软糯的福团。他放在余景珩手边。 “食堂今天没做这个,跑了好远才买到。”他语气寻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余景珩的背影僵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转身,但裴既明看到,他那条暹罗猫特有的、深色尾巴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侧探出来,在空中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晃了一下。 两下。 那是极度渴望,又在拼命克制的信号。 裴既明耐心等着。 过了足足一分钟,余景珩才慢吞吞地转回来。他视线落在福团上,看了很久,久到裴既明以为他又要拒绝——虽然这种情况极少。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一个。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仿佛在对抗着什么。 他低头咬了一小口,豆沙馅露出来,甜腻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细小的空气里。他咀嚼得很慢,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裴既明就看着他吃。 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课桌下交叠在一起。教室很安静,只有余景珩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 “为什么。”余景珩忽然开口。他吃完了第一个福团,手指上沾了点糯米粉。他没有看裴既明,声音很低,带着刚吃完甜食后的一点沙哑,字数依旧控制在四个以内。 这是他第一次问。 两年来的第一次。 为什么跟着他,为什么给他这些东西,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裴既明心脏像是被那只沾着糯米粉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不疼,酸酸麻麻的。他等了太久这个问题,久到几乎要以为余景珩永远不会问出口。 他看着余景珩因为低头而格外清晰的发旋,看着那对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微微颤抖的猫耳朵尖,看着他总是没什么血色的、此刻却因为甜食而显得柔软了些的嘴唇。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肮脏破败的小巷,那个同样瘦削、却像只凶狠小豹子一样挡在他面前的猫耳少年,想起少年脏兮兮脸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他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半块干硬面包和一句凶巴巴的“快吃”。 想起第二天被送回家时,父母焦急的脸,和再回头,那个小巷口已经空无一人。 他找了很久。 直到高一开学,他在喧闹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面无表情的余景珩。长大了,长高了,眼神更冷了,但那对独一无二的猫耳朵,和他记忆里那个模糊却深刻的救赎身影,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可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既明倾身过去,距离拉近,能清晰地看到余景珩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而瞬间绷紧的肩膀,和那条“嗖”一下炸起一圈毛的尾巴。 他伸出手,指尖没有碰到皮肤,只是极近地悬在余景珩那不断轻颤的深色猫耳上方,能感受到那绒毛带来的细微暖意。 他笑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因为你小时候答应过,只要我每天给你冰牛奶……”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那猫耳抖得更厉害,余景珩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后,他轻轻补上后半句,气息拂过那敏感的耳尖: “……就让我当你一辈子的饲主。” 话音落下的瞬间,余景珩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冰封的、厌世的、麻木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不是茫然,不是被冒犯的怒火,而是……一种极快的、震惊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的震动。 他看着裴既明,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双眼睛里,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被遗忘已久的东西,正挣扎着,想要破冰而出。 裴既明维持着那个靠近的姿势,看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心里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余景珩没有完全忘记。 他只是,把那一段记忆,埋得太深太深了。 深到连他自己,都快要骗过自己。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的微粒在两人之间悬浮,寂静中,只有彼此交错的、有些乱的呼吸声。 余景珩的尾巴还炸着毛,僵在半空。 裴既明的笑还挂在嘴角,带着点得逞的,和更深处的,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心酸。 对视在持续。沉默在蔓延。 第2章 烦 余景珩看着裴既明,瞳孔深处那抹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但潭水本身依旧幽深冰冷。炸起的尾巴毛缓慢地、一根根地伏帖下去,只是尾巴本身还僵硬地悬在半空,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猛地转回头,再次把后脑勺留给裴既明,只留下一个绷紧的、抗拒的背影。这次,连猫耳朵都紧紧贴在了头发上,像是要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胡说。” 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字数依旧吝啬。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心里那点酸涩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没有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红的耳廓上——那点血色骗不了人。 “我有没有胡说,你这里……”裴既明的指尖再次悬空,离那敏感的猫耳只有毫厘之遥,能感受到对方因为紧张而散发的微弱热量,“……记得比我清楚。” 余景珩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反驳。那根悬着的尾巴,尾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最初那种死寂的、隔阂的沉默。这沉默里掺杂了太多东西——被掀开的记忆尘埃,无声的否认,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靠近热源的贪恋与恐惧。 裴既明不再紧逼。他重新坐直身体,将那包福团又往余景珩手边推了推,只剩下一个孤零零地躺在纸上。 “最后一个,”他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随意,“凉了就不好吃了。” 没有回应。 裴既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看着窗外。操场上似乎在进行篮球赛,喧闹声隔着距离,变得模糊而遥远,更衬得教室这一角的安静格外分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裴既明以为余景珩打算把自己闷死在那条胳膊里的时候,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余景珩动了。 他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先是肩膀,然后是后背,最后,他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转回了身。他没有看裴既明,视线低垂,落在那个剩下的福团上。 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唇色有些发白。那对猫耳朵依旧警惕地贴着,但尾巴却缓缓地、带着点迟疑地,放了下来,软软地垂在凳边,只是尾尖还神经质地微微抽动。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尖带着一点凉意。他拿起了那个福团。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吃。他只是拿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黏糯的外皮,白色的糯米粉沾上他的指腹。 裴既明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他看见余景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很轻微。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见他拿着福团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挣扎。 和那段被埋葬的记忆挣扎,和此刻内心翻涌的、他自己或许都无法名状的情绪挣扎,也和眼前这个执着地、不讲道理地闯入他封闭世界两年的裴既明挣扎。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呼吸的声音。阳光移动,将窗框的影子拉长,斜斜地切过地面,几乎要触到裴既明的鞋尖。 终于,余景珩低下头,极小口地咬了下去。豆沙馅露出来,比刚才更浓郁的甜香散开。他咀嚼得很慢,很慢,仿佛不是在品尝食物,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裴既明看着他将那一小口咽下,看着他再次低头,又咬了一小口。 这一次,他咀嚼的时候,那根一直微微抽动的尾巴尖,忽然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个代表……愉悦和满足的弧度。 裴既明的心脏像是被那个微小的弧度轻轻挠了一下。 他知道,他猜对了。冰牛奶,福团,不仅仅是喜欢,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是通往那个被他遗忘的、或许也是他潜意识里唯一温暖过的角落的钥匙。 余景珩安静地吃完了那个福团,连指尖沾着的糯米粉都小心翼翼地舔掉了。做完这个动作,他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身体又僵了一下,耳廓刚刚褪下去的血色又漫了上来。 他把沾着一点口水和糯米粉的指尖悄悄在裤子上蹭了蹭,动作快得像错觉。 裴既明差点笑出声,但他死死忍住了。他知道,现在笑出来,这只敏感的猫可能会立刻炸毛跑掉,前功尽弃。 他只是把那个空了的保温杯拧紧,放进抽屉,动作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明天,”裴既明开口,声音放得很平缓,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寻常,“还是这个。” 不是询问,是陈述。 余景珩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这是自那句“饲主”之后,他第一次正视裴既明。他眼底的冰层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里面翻涌着困惑,警惕,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不用。”他吐出两个字,生硬地拒绝。 “要的。”裴既明看着他,眼神很专注,带着点笑意,却又无比认真,“说好了的,每天。” 余景珩的眉头蹙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一个难以理解的难题。“……没说好。” “说好了。”裴既明固执地重复,他指了指余景珩手边那张包过福团的、还沾着油渍和糯米粉的纸,“你吃了,就是默认。” 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余景珩似乎被他的无耻震惊了,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面对这种逻辑,他那贫瘠的语言系统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他憋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一个字: “……烦。” 尾音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类似于抱怨的意味。那条刚刚还愉悦勾起的尾巴,此刻有些烦躁地在凳边扫了扫。 裴既明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他觉得这样带着点鲜活情绪的余景珩,比平时那个死气沉沉的冰雕可爱一万倍。 “烦也忍着。”裴既明说得理直气壮,“谁让你当年答应我的。” 他又提起了“当年”。 余景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趴回桌上,再次用后脑勺对抗整个世界。只是这次,他的尾巴没有完全安静下来,还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点焦躁地轻扫着地面。 他在消化。 消化裴既明的话,消化那些随着冰牛奶和福团的味道一起涌上来的、模糊破碎的片段——肮脏的巷子,冰冷的雨水,一个哭得很烦人的小屁孩,还有……一种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 那些画面闪回得太快,抓不住,却真实地存在着。 裴既明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今天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他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看到了冰层下的震动,甚至窥见了一丝被小心藏起来的、柔软的內里。 他满足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金色的余晖给教室镀上一层暖光,也落在余景珩黑色的发梢和那对依旧警惕、却不再完全抗拒他存在的猫耳朵上。 路还很长。 但他的猫,似乎终于愿意从那个封闭的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了。 这就够了。 教室里的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紧绷,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暖意,像化开的麦芽糖,将两人无形地缠绕在一起。 裴既明看着余景珩的背影,看着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轮廓,和那条偶尔还会无意识摆动一下的猫尾巴。 他在心里轻轻说。 我找到你了。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第3章 牛奶 余景珩的后脑勺对着裴既明,像一座沉默的、拒绝交流的山脉。但那条垂在凳边的暹罗猫尾巴,却泄露了山体内部并不平静的地壳运动。 它不再烦躁地扫动,而是尾巴尖极其轻微地、间歇性地颤一下。 裴既明太熟悉这个信号了——这是余景珩在思考,或者说,在挣扎。通常出现在他遇到难以理解的数学题,或者面对裴既明递过来的、超出他接受范围的好意时。 现在,显然是因为刚才那句“饲主”和随之掀开的记忆尘埃。 裴既明没再出声打扰。他像最耐心的观察者,享受着这片只有他能解读的、属于余景珩的“惊涛骇浪”。他甚至有闲心注意到,余景珩左边那只猫耳朵,无意识地朝自己的方向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像是在捕捉他这边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口是心非的猫。 阳光又挪动了一点,暖烘烘地照在裴既明的背上,也照在余景珩蜷缩的背影上。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余景珩身上的干净皂角气,混着刚才福团留下的甜腻豆沙香。 一种奇异的、安宁又暗流涌动的氛围笼罩着这小小角落。 良久。 久到裴既明以为余景珩可能真的睡着了,或者干脆用沉默把刚才的一切都否定掉时,他听到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吸气声。 然后,那座“山”动了。 余景珩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把脸从臂弯里侧过来一点点,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在阴影里,瞳色显得格外深,像蒙着水光的黑曜石,带着刚从不设防的休憩中醒来的迷茫,和一丝来不及藏好的探究。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裴既明,落在那个已经被收进抽屉的保温杯位置,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 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为一个模糊的气音。 裴既明心脏漏跳一拍,身体不自觉前倾,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跑了他:“嗯?” 余景珩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又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味道。” 裴既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牛奶?还是福团? “牛奶吗?就是普通的纯牛奶,冰镇了一下。”裴既明小心翼翼地回答,观察着他的反应,“你喜欢这个味道?” 余景珩却蹙起了眉,像是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满意。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对于惜字如金的他来说相当罕见。 “……以前。”他又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困惑。 裴既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以前?以前的味道不一样吗?” 余景珩不说话了,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茫然,说明他正努力在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搜寻。 裴既明不敢催促,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见余景珩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条尾巴尖的颤抖频率加快了。 是了。裴既明想起来了。 小时候,在那个破旧得甚至没有冰箱的屋子里,余景珩递给他的,或者说,他们一起分着吃的喝的,怎么可能有冰镇的纯牛奶?大概是……放了很久的、带着点腥气的廉价袋装奶?或者是隔壁婆婆给的、甜得发腻的冲泡奶粉? 味道当然不一样。 他给余景珩的,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品质最好的鲜牛奶,冰镇到恰到好处,去除腥味,只留下醇厚。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世界里最好的东西给了他。 却没想到,这“最好”,反而成了记忆对不上号的障碍。 一股细密的、混杂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缠绕上裴既明的心脏。 “可能……”裴既明斟酌着用词,声音更软了,“可能现在的……更好喝一点?” 余景珩闻言,视线重新聚焦,落回裴既明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残留的迷茫,有被打断回忆的不悦,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你在说什么废话”的意味。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重新把脸埋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比之前更加紧绷的后背和一对彻底抿成飞机耳的猫耳朵。 对话戛然而止。 但裴既明却莫名地觉得,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又松动了一点点。至少,余景珩主动提起“以前”了,哪怕只有两个字。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他试图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信号。 裴既明看着他那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他不再试图搭话,而是从书包里随意抽出一本习题册,摊在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全部感官,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系在对面那个身影上。 他能听到余景珩比平时稍显紊乱的呼吸声。 他能看到阳光在他发梢跳舞时,那细微的发丝颤动。 他能感觉到,那条猫尾巴从刚才急促的颤抖,慢慢变得缓和,最后只剩下尾尖那一点点,像钟摆失去动力般,偶尔、极其缓慢地晃一下。 它在放松。 它在习惯他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裴既明胸腔里充满了某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他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想,如果现在伸手去碰碰那看起来手感很好的尾巴根,余景珩是会立刻跳起来给他一爪子,还是会……僵住不动? 大概率是前者。裴既明遗憾地舔了舔后槽牙,按下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不急。 他有的是时间,和他这只别扭的、忘性大的、却可爱得要命的猫,慢慢磨。 教室里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发出规律的轻响。窗外的喧嚣似乎更远了,世界被缩小到只剩下这一方天地,两个人,和一种无声流淌的、正在悄然改变的氛围。 裴既明维持着看习题册的姿势,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余景珩。 他看到余景珩紧绷的肩膀,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他看到那对飞机耳,慢慢重新立起,恢复了自然的状态,甚至在他翻动书页发出轻微声响时,还会敏感地转动一下方向。 他看到那条尾巴,最终完全安静下来,软软地垂落,尾尖那点深色,像墨滴坠落在阳光里。 他好像……又睡着了? 裴既明忍不住又往前倾了倾身体,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下课预备铃毫无征兆地炸响了! “铃——!” 尖锐的铃声像一把刀,瞬间劈开了教室里的宁静。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余景珩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猫一样瞬间弹起!他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眼神在瞬间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和警惕,锐利地扫向四周,仿佛刚才那个露出迷茫和柔软一面的人只是幻觉。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近在咫尺、还没来得及退回安全距离的裴既明。 四目相对。 裴既明清楚地看到,余景珩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收起的、被窥探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冷意覆盖。他的耳朵再次向后抿去,尾巴也“嗖”地一下卷了起来,紧贴住身体一侧,是个十足防御的姿态。 “……靠太近。” 他盯着裴既明,声音冷硬,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明显的驱逐意味。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瞬间竖起所有尖刺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从善如流地往后靠回椅背,摊了摊手,笑得一脸无辜: “铃声太吓人了。” 余景珩没理他的辩解,只是绷着脸,快速整理了一下根本没什么好整理的衣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用侧脸冰冷的线条明确地划出界限。 但裴既明注意到,他放在桌下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着,耳根后面,那刚刚褪下去没多久的薄红,又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预备铃还在响着,教室里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回来。 喧嚣重新注入这个空间。 那个短暂的、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充满了试探、回忆和无声交流的午后气泡,被戳破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裴既明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冰层之下,已经有暖流开始涌动。 他看着余景珩故作冷漠的侧脸,看着那依旧泛红的耳根,看着那条虽然紧贴着身体、尾巴尖却无意识勾着他鞋带的猫尾巴—— 裴既明低下头,看着自己运动鞋上那一点点被深色尾巴尖缠绕住的白色鞋带,无声地笑了。 他的猫,好像……有点口嫌体正直啊。 这感觉,还不赖。 第4章 尾巴 教室里的喧嚣像潮水般涨起。同学们吵吵嚷嚷地回到座位,讨论着刚才课间的趣事,准备着下节课的书籍。这片小小的角落,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依旧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寂静。 余景珩的尾巴尖还勾着裴既明的鞋带。 那一点点细微的牵扯,在喧闹的背景音下,像一道只有他们两人能感知的电流,隐秘地联通着。 裴既明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动了这意外降临的“羁绊”。他能感觉到那尾巴尖无意识的、轻微的力道,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柔软的韧劲。 余景珩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尾巴的“叛变”。他依旧侧着脸对着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专注地研究操场边那棵老槐树的纹路。但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节却微微用力按着课本边缘,透露出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他的耳朵,虽然不再像受惊时那样紧贴头皮,却也并非完全放松地立着,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向后倾斜的角度,像是在警惕地监听身后的动静,尤其是裴既明的动静。 裴既明的心跳有点快。这感觉太奇妙了。像是不小心捕获了一缕风,一片月光,一个稍纵即逝的、来自另一个冰冷星球的善意信号。 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着余景珩的反应。 一个同学抱着篮球从他们桌边跑过,带起一阵风,卷起了余景珩额前的几缕碎发。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似乎被打扰了。 就在他蹙眉的瞬间,裴既明感觉到,那勾着他鞋带的尾巴尖,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像是一个无声的抱怨,又像是一种……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下意识的依赖和确认——确认这个“热源”还在身边。 裴既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无形的小爪子轻轻捏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几乎要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碰那近在咫尺的、深色的、看起来无比柔软的尾巴尖。 但他知道不行。 这根神经质的尾巴,此刻就像连接着余景珩所有敏感神经的开关。轻轻一碰,可能就不是勾着鞋带,而是直接一尾巴抽过来了,连同刚才所有小心翼翼的进展,一起抽得烟消云散。 他只能等。 等余景珩自己发现,或者,等这无意识的亲昵自然而然地消失。 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教室,嘈杂的教室迅速安静下来。 余景珩似乎终于从窗外收回了心神,他动了一下,准备坐正身体。这一动,他终于感觉到了那点来自尾部的、不寻常的牵扯感。 他身体猛地一僵。 裴既明清楚地看到,他后背的线条瞬间绷直了。那对猫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转向后方,精准地定位了“事故现场”。 教室里很安静,老师已经开始讲解公式。 在这片寂静中,裴既明几乎能听到余景珩脑子里“嗡”的一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他甚至能想象出,那被发梢遮住的耳根,此刻一定红得能滴出血来。 余景珩没有立刻回头。 他僵在那里,像是在处理一个极其复杂的程序错误。他的尾巴,那根“罪魁祸首”,也完全僵住了,维持着勾住鞋带的姿势,一动不动。 裴既明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 是猛地抽走,附带一个杀人的眼神?还是…… 几秒钟后,在裴既明以为他可能要原地爆炸的时候,余景珩的尾巴,开始动了。 它动得非常、非常慢。 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那深色的尾巴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谨慎,一点一点地,从裴既明白色的鞋带上松脱开来。动作轻缓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那不是鞋带,而是什么一触即碎的珍贵瓷器。 整个过程,余景珩都保持着面向黑板的姿势,后脑勺对着裴既明,肩膀耸起,是一个十足的、试图假装无事发生的鸵鸟姿态。 直到尾巴尖彻底离开鞋带,软软地、带着点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垂落回他自己的凳边,紧紧贴住,他才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 裴既明看着那根恢复“自由”,却似乎比刚才更加无精打采的尾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数学书,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太可爱了。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这比他预想中任何一种反应,都要好上一万倍。 没有攻击,没有冰冷的眼神,只有一种被抓包后的、笨拙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羞窘。 这说明,余景珩潜意识里,并不真的排斥与他的接触。甚至,可能……是有点喜欢的?只是他那别扭的性格和混乱的记忆,不允许他承认这一点。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平稳地流淌着。 裴既明的心情却像坐上了云霄飞车,轻盈而雀跃。他偷偷侧过脸,看向余景珩。 余景珩坐得笔直,似乎在认真听课。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根紧紧贴着凳子、纹丝不动、仿佛在面壁思过的猫尾巴,彻底出卖了他。 他还在害羞。 或者说,在消化刚才那场“意外”。 裴既明收回目光,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甚至在数学书上,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福团。 他知道,今天不能再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了。这只猫需要时间躲回自己的壳里,舔舔毛,安抚一下过度受刺激的神经。 但他不着急。 他已经握住了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冰牛奶,福团,还有……无限的耐心。 他甚至开始期待明天。 期待明天,当他把冰牛奶再次推到余景珩手边时,对方会是什么反应。那对猫耳朵是会警惕地竖起,还是会像今天这样,几不可查地转向牛奶的方向?那条尾巴,是会不耐烦地甩动,还是会……再次无意识地,做出什么可爱的举动? 课堂的时间在裴既明漫无边际的遐想和余景珩持续的僵硬中,缓慢流逝。 阳光逐渐变得柔和,不再那么刺眼。 当下课铃声再次响起时,余景珩几乎是立刻就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没有去看裴既明,也没有去扶椅子,只是低着头,像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离开教室的人群中。 落荒而逃。 裴既明看着他那几乎是瞬间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那张空了的、还带着余温的椅子,还有地上那把自己带倒的椅子,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把余景珩撞倒的椅子扶起来,摆正。 手指拂过椅面,似乎还能感受到一点点残留的体温。 他拿出手机,给家里的司机发了条信息。 “陈叔,帮我买点东西。最好的鲜牛奶,还有……城南那家老字号的豆沙福团,多买点。” 他收起手机,看着窗外余景珩消失的方向,眼神温柔而坚定。 他的猫,跑得再快也没用。 他知道他要去哪儿。 也知道,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在这里。 带着冰牛奶和福团,等他。 第5章 希望他记得,又怕他记得 椅子被扶正的轻响之后,教室彻底空了。 只剩下裴既明,和身边那个空着的、还残留着余景珩气息的座位。空气里那份因某人仓皇逃离而带来的扰动,正在慢慢沉淀,却留下了一抹更深的、无形的痕迹。 裴既明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不是消失,而是沉淀成了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他看着那个空座位,目光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多年前那个同样狭小、却冰冷破败的空间。 那时的余景珩,比现在更瘦小,像只营养不良的流浪猫,毛发(头发)枯槁,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凶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挡在自己面前,对着那些人贩子龇出并不锋利的“爪子”,尾巴炸得像个鸡毛掸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试图威慑的呜噜声。 裴既明记得自己当时吓坏了,只会哭。是余景珩,把他拽到身后,用小小的、硌人的身体护着他,一路跌跌撞撞,把他带回了那个家徒四壁、却莫名让人安心的“窝”。 那天晚上,很冷。两个小孩挤在一张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毯子下面。余景珩把自己唯一一个干硬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福团掰了一大半给他,又翻出一袋大概是别人施舍的、快要过期的廉价牛奶,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 “快吃。”小小的余景珩皱着眉,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不耐烦,动作却小心翼翼。 牛奶是凉的,带着点说不出的怪味。福团也很硬,豆沙馅甜得发苦。 但那是裴既明吃过最温暖的东西。 他看着身边这个脏兮兮却眼神明亮的猫耳少年,看着他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却依旧把大部分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又酸又软。他小声说:“谢谢你。” 余景珩没理他,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尾巴无意识地卷过来,轻轻搭在裴既明的手腕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的安慰。 那一刻,裴既明就想,他要对他好。一直对他好。 可是第二天,余景珩就把他送到了警察局门口,只留下一句“等着”,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快得像一道抓不住的风。 他找了很久。 找到之后,面对的却是一个眼神空洞、对所有靠近者都怀有敌意、并且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段过往的余景珩。 冰牛奶换掉了过期的袋装奶。 精致的福团换掉了干硬的救济品。 温暖明亮的教室换掉了阴冷破败的小屋。 他把他世界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却好像……怎么也填不满那段被遗忘的时光留下的沟壑。 裴既明轻轻吸了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酸涩。他伸出手,指尖悬在余景珩刚才坐过的椅面上,最终却没有落下。 他怕惊扰了什么。 怕惊扰了余景珩好不容易在他身边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微薄的“习惯”,也怕惊扰了自己心底那份小心翼翼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 他知道余景珩过得不好。父母早逝,一身病痛,孤身一人。那些冷漠,那些疏离,那些拒人千里的姿态,不过是伤痕累累的小兽,在绝望中为自己舔舐伤口时,条件反射竖起的尖刺。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一天一天,用一杯冰牛奶,一个福团,笨拙地、固执地,守在他身边,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火种。 希望他记得,又怕他记得 记得那些苦难,记得那些被遗弃的冰冷。 “裴既明。” 一个微哑的、带着点迟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裴既明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转过头。 余景珩去而复返。 他站在教室门口,逆着光,身影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微微喘着气,像是跑回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些游移,不敢直视裴既明。他的猫耳朵不自然地抖动着,尾巴在身后不安地小幅度摆动。 “……书。”他言简意赅,视线落在自己桌肚里露出一角的数学书上。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明明窘迫得要命、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点酸涩瞬间被更汹涌的温柔覆盖。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嗯。” 余景珩快步走进来,几乎是冲到座位旁,弯腰去拿那本书。他的动作带着点慌不择路的意味,尾巴因为身体的倾斜而高高翘起,尾尖紧张地卷成一个小问号。 就在他拿到书,直起身准备再次逃离时,裴既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怕吓跑他: “明天。” 余景珩的身体僵住,拿着书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回头,但耳朵却精准地转向了裴既明的方向,捕捉着他的每一个音节。 “……嗯。”半晌,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答。 裴既明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却又乖乖应声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声音放得更缓: “牛奶,换成温的?”他记得余景珩似乎胃不好。 余景珩的背影猛地一颤。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裴既明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收回这个提议时,他才听到一个极低、极快,几乎被空气摩擦掉的声音: “……随便。”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抱着书,头也不回地再次冲出了教室,比刚才离开时速度更快,背影几乎带着点狼狈的仓皇。 但裴既明却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真实的、抵达眼底的暖意,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鼻酸。 “随便”。 不是“不用”,不是“烦”,不是“走开”。 是“随便”。 这意味着,他接受了“明天”,也接受了……这份带着温度的、小心翼翼的关心。 裴既明抬起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天边铺满了绚烂的晚霞,像打翻的暖色调颜料盘。 第6章 如果 夜很深了。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不好,隔壁传来模糊的电视声,楼下有醉汉在嚷嚷,但这些嘈杂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 余景珩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他没开灯,黑暗中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简陋的轮廓——一张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衣柜,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桌子。 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还有血液流过耳朵时,那细微的嗡鸣。 可他脑子里却吵得厉害。 全是裴既明。 裴既明带着笑的眼睛。裴既明推过来的冰牛奶。裴既明说的那句“……就让我当你一辈子的饲主。”裴既明看着他时,那种专注的、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的眼神。 还有……自己那根不争气的、勾住人家鞋带的尾巴。 余景珩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喘。黑暗中,他的尾巴烦躁地在床单上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烦。 他不想想这些。 可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尤其是裴既明靠近时,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温暖的片段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那个片段很碎。有冰冷的雨水,有肮脏的墙角,有一个哭得让他心烦的小鬼……还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 他救过裴既明。 这件事,他记得。像记得一道陈年的伤疤,不碰的时候无知无觉,一旦被触碰,那埋藏在血肉下的、早已与神经长在一起的隐痛,便会清晰地传递开来。 可他宁愿不记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住在多么破败的地方,记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样子,记得掰开那个硬得像石头的福团时,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记得那袋过期牛奶喝下去后,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那是他最不堪的、恨不得彻底抹去的过去。 可现在,裴既明出现了。带着他光鲜亮丽的世界,带着他理所当然的“记得”,一遍遍,试图撬开他紧紧封闭的壳。 为什么? 余景珩不理解。 他这样的人,一身病,穷得叮当响,性格古怪,还有这对该死的、无法隐藏的猫耳朵和尾巴。他像阴沟里的苔藓,习惯了黑暗和潮湿,裴既明那样的人,应该是天上的太阳,为什么非要屈尊降贵地,来照拂他这摊烂泥? 他配吗? 他不配。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心脏,不剧烈,却持久地泛着酸涩的痛意。 裴既明对他好,给他牛奶,给他福团,守着他,逗他。这些好,像滚烫的炭,他接在手里,暖是暖了,却也烫得他皮开肉绽,心惊胆战。 他拿什么还?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狼狈和洗不掉的污浊。 如果他知道了更多呢? 如果他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如果他知道自己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医院的账单和诊断书?如果他看到自己蜷缩在漏雨的房间里,因为胃疼或者别的什么病痛,像条濒死的狗一样喘息? 余景珩猛地蜷缩起身体,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痉挛般的抽痛。他伸手死死按住,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看吧。 这就是他。一个连身体都不听使唤的废物。 裴既明眼中的“可爱”,在他自己看来,只是这具畸形躯壳上,又一个可悲的证明。 他不想让裴既明知道。 一点也不想。 他宁愿裴既明永远觉得他是那个冷漠的、不好接近的校霸,宁愿他对自己那点兴趣只是因为童年那点可笑的“救命之恩”,宁愿他某一天觉得无趣了、厌倦了,然后自行离开。 那样就好了。 彼此停留在最表面的地方,不要深入,不要窥探。等他离开,自己就可以继续缩回这个阴暗的角落,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麻木地、安静地腐烂。 这才是他该有的结局。 而不是……而不是去奢望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温暖。 可是…… 余景珩闭上眼,眼前却又浮现出裴既明看着他时,那双带笑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专注,仿佛他余景珩,真的是什么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 还有那杯冰牛奶。那甜腻的豆沙福团。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清晰地回忆起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的舒适感,那软糯香甜在口腔里化开的满足感。 那是他贫瘠灰暗的生命里,极少数的、称得上“好”的滋味。 是裴既明带来的。 他的尾巴,在床单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尾尖轻轻卷起,又松开。像是在留恋那种被无形羁绊住的感觉。 ……不行。 不能贪心。 贪心是会受到惩罚的。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压下去,试图将裴既明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他翻来覆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胃还在隐隐作痛。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那水渍的形状,有时候像一只猫,有时候,又莫名地像裴既明笑着的侧脸。 他烦躁地闭上眼。 “……别想了。”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可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就能不想的。 就像有些温暖,一旦触碰过,就很难再习惯彻骨的寒冷。 他知道,明天裴既明还会在那里。 带着冰牛奶,或者……温牛奶。 带着那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滚烫的注视。 而他…… 余景珩把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和寂静之中,只留下一条尾巴尖,露在外面,无精打采地垂在床沿,像一截被遗弃的、深色的绸缎。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抗拒似乎徒劳。 接受又让他恐惧。 他只是在想,如果……如果裴既明永远不知道那些藏在冰层下的肮脏和狼狈,该多好。 如果他能永远维持着现在这副勉强还算“正常”的壳子,该多好。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第7章 至少 与余景珩那间家徒四壁、冰冷潮湿的小房间截然不同,裴既明的卧室宽敞、明亮,恒温空调无声地运转,空气中弥漫着助眠的淡雅香薰气息。柔软的大床足以躺下三四个余景珩,但他此刻却毫无睡意,倚在床头,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个老式保温杯的杯盖。 杯子里已经空了,但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纯牛奶的、带着点冰凉的特殊气味。 余景珩。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个人,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尖上,不紧,却存在感鲜明,时不时地,随着心跳轻轻拉扯一下。 他想他。 想他今天那副炸毛又强装镇定的样子,想他尾巴尖勾住自己鞋带时那无意识的依赖,想他最后落荒而逃时,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的窘迫。 可爱得要命。 裴既明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但很快,那点笑意又淡了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是心疼,是困惑,还有一丝……无力。 他知道余景珩过得不好。 从高一找到他开始,裴既明就动用了些关系,查到了最基本的情况——父母早逝,孤身一人,住在那片有名的、鱼龙混杂的旧城区。仅此而已,再详细的,他查不到了,或者说,他不敢查得太细。 他怕。 怕看到那些具体的、**裸的苦难,会让自己失控,会忍不住用更直接、更猛烈的方式去介入余景珩的生活。而他隐约感觉到,那样做,只会把那只敏感的猫吓得逃得更远。 所以他选择了最笨的办法。守着,陪着,用一杯牛奶,一个福团,一点点地,试图重新挤进余景珩冰冷的世界。 两年。 整整两年。 他才勉强换来了对方从最初的视而不见,到如今的……会因为他一句“饲主”而震动,会因为尾巴的“叛变”而羞窘,会因为他一句“明天”而含糊地应一声“嗯”,甚至对他更换牛奶温度的建议,说出一句“随便”。 进展慢得令人发指。 有时候,裴既明看着余景珩那双空洞又麻木的眼睛,看着他偶尔因为身体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总是过分单薄的身影,心里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想把他拉过来,紧紧抱住,想告诉他不用再一个人硬撑,想把他带回自己家,给他最好的照顾,把他养得胖一点,暖一点,让他脸上能有点血色,眼睛里能多点光彩。 但他不能。 他只能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掉牛奶,看着他安静地吃掉福团,然后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解读着他尾巴和耳朵传递出的、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真实心情。 这种感觉,很熬人。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模糊,失真,你知道那后面是你心心念念的珍宝,却无法真正触碰到。 他想知道更多。 想知道余景珩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那个所谓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冬天会冷吗?夏天会热吗?生病了怎么办?那些他查不到的过去,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痛? 那个“味道不一样”的牛奶,背后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还有……他到底,还记得多少? 记得那个雨夜,记得那个破屋子,记得他们挤在一条毯子下的温暖,记得他把大半個福团塞给自己的笨拙…… 记得他们之间,并非始于这该死的牛奶和福团,而是始于更早的、生死相依的瞬间。 裴既明握紧了手中的杯盖,金属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余景珩在躲,在害怕。 那双偶尔与他对视的眼睛里,除了冰冷的拒绝,深处还藏着一种近乎恐惧的东西。他在恐惧什么?恐惧他的靠近?恐惧他的“好”?还是恐惧……那段被他试图遗忘的、代表着贫穷和不堪的过去? 想到这个可能,裴既明的心脏像是被浸在了柠檬汁里,酸涩得发胀。 他从未在意过那些。 他在意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余景珩这个人。是那个在绝境中依旧会分出食物、会保护更弱小者的猫耳少年。 可余景珩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他把自己的过去视为污点,视为不配被阳光照见的阴影。 裴既明闭上眼,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 他想告诉他,没关系。 那些都没关系。 贫穷没关系,狼狈没关系,生病也没关系。他甚至觉得,那对总是泄露主人心情的猫耳朵和尾巴,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东西。 可他不敢说。 他怕这过于直白的热忱,会像强光一样,灼伤那只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他只能等。 用无尽的耐心,和看似没心没肺的“明骚”,一点点地软化那层坚冰。 但这等待,伴随着日益加深的在意,变得越来越煎熬。 他想了解他。 想了解全部的他。不只是学校里这个冷漠的、会因为他而露出一点点鲜活表情的余景珩,还有那个藏在冰冷外壳下,伤痕累累的、真实的余景珩。 这种渴望,在每一次看到余景珩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时,都变得更加强烈。 比如今天,他提议换温牛奶时,余景珩那一瞬间的僵硬和长久的沉默。 他的胃……是不是真的很不好? 裴既明睁开眼,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搜索起养胃的食谱和注意事项。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温和的食物图片,想象着余景珩吃下去的样子,心里那点酸涩里,又掺进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暖意。 至少,他接受了“明天”。 至少,他没有拒绝“温牛奶”。 这算是……又前进了一小步吧? 哪怕只是一毫米,也足以支撑着裴既明,继续这场不知终点的、甜蜜又酸涩的漫长征程。 他将手机放下,重新拿起那个保温杯,指腹摩挲着杯身上细微的划痕。 夜还很长。 他知道,城市的另一端,他心心念念的那只猫,大概也和他一样,在寂静的黑暗中,辗转反侧。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空间的距离。 还有记忆的迷雾,和一颗被层层包裹起来的、不敢轻易交付的真心。 裴既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消散在昂贵香薰营造出的虚假安宁里。 他想了解他。 第8章 中秋小番外[不是正文●v●][番外] 中秋前一天,高二三班教室里已经飘起了淡淡的节日气息。几个同学凑在一起讨论着家里买了什么馅儿的月饼,蛋黄莲蓉、五仁、流心奶黄……名字听着就甜腻腻的。 余景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着课本,视线却没什么焦点。那些讨论声像隔着一层水传进耳朵里,模糊不清。他对月饼没什么执念,或者说,他对所有需要额外花钱的东西都没有执念。 只是胃里空得有些发慌。中午只啃了个干巴巴的馒头,下午这节课显得格外漫长。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抠着课本的页脚,尾巴软塌塌地垂在凳边,没什么精神。猫耳朵也微微耷拉着,透着一股子对周遭喧闹的漠不关心,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理性的疲惫。 裴既明踩着上课铃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与节日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余景珩总是这样,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旧画,色彩黯淡地挂在热闹的展厅里。 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知名糕点logo的纸袋,动作自然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纸袋随手放在了脚边。 一整节课,裴既明都没怎么看讲台。他的余光几乎黏在余景珩身上。看着他因为饥饿而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看着他偶尔因为胃部不适而几不可查地蹙一下眉,看着他那条没什么活力的尾巴尖,极其缓慢地在地面上扫过。 心里那点酸涩又开始冒泡。 他知道余景珩穷。知道他大概不会特意去买月饼这种“非必需品”。他甚至能想象,中秋团圆夜,别人家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余景珩可能只是一个人呆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啃着干硬的馒头,或者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这个想象让裴既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不剧烈,却闷闷地疼。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纸袋。里面是他跑了好几家店,几乎把市面上所有口碑好的月饼口味都买了一遍。甜的,咸的,传统的,新式的。他也不知道余景珩喜欢哪种,或者说,余景珩可能根本没机会喜欢上任何一种。 他只想让他也尝尝,尝尝这节日该有的,甜滋滋的滋味。 下课铃一响,老师刚走出教室,裴既明就动了。他趁着余景珩还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周围同学也还没围过来之前,迅速弯腰,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整个塞进了余景珩旁边那个空着的、通常用来放杂物的桌肚里。动作快得像做贼。 余景珩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睫毛颤了颤,但没抬头。 裴既明塞完,立刻坐直身体,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心跳却有点快,耳朵也有点发热。他不敢看余景珩的反应,只是竖起耳朵,捕捉着身后的任何一丝声响。 余景珩感觉到旁边的动静消失了。他顿了顿,合上根本看不进去的书,准备像往常一样,第一个离开教室。 当他习惯性地弯腰想从自己桌肚里拿点东西时,手却摸到了一个陌生的、硬挺的纸质触感。他动作一滞。 不是他的东西。 他微微蹙眉,带着点疑惑,将那个巨大的纸袋从桌肚里拖了出来。纸袋很沉,上面印着的精致logo刺眼得很。 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空气里已经隐约飘出了一丝甜腻的油酥和糖浆混合的气味。 是月饼。很多月饼。 他僵在那里,手里捧着那个与他周身破旧格格不入的华丽纸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回去?可这明显是有人故意塞进来的。拿走?他凭什么拿走? 他的尾巴瞬间绷紧了,警惕地竖在空中,耳朵也机警地转动着,试图找出“罪魁祸首”。 教室里还有几个没走的同学,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余景珩感到一阵难堪。像是不小心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暴露了他与这份“馈赠”之间的巨大鸿沟。他抿紧了唇,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 裴既明用余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那点紧张变成了更深的酸软。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装作刚看到的样子,语气尽量随意: “哦,那个啊。”他指了指纸袋,“家里买多了,吃不完。放你那儿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真的只是一袋无关紧要、占用空间的多余物品。 余景珩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带着审视,还有一丝被看穿窘迫的恼怒。他捧着纸袋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不要。”他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拒绝。 “拿着吧。”裴既明维持着脸上的轻松,心里却在打鼓,“真的很多,没人吃也是浪费。”他顿了顿,补充道,“各种口味都有,你……尝尝看。” 他不敢说“你喜欢哪种”,怕触及他更多不愿示人的贫瘠。 余景珩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猫眼里情绪翻涌,是抗拒,是固执,还有一点点……受伤? 裴既明的心揪了一下。他是不是又做错了?用这种施舍般的方式? 就在他以为余景珩会直接把纸袋扔回给他,或者干脆扔进垃圾桶时,余景珩却猛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纸袋,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郁的甜香。那味道霸道地钻进他的感官,唤醒了他刻意忽略的饥饿感,也唤醒了一些……更久远的,关于父母还在时,偶尔也能尝到一点甜味的模糊记忆。 胃部不合时宜地、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他想起裴既明这两年雷打不动的牛奶和福团。想起他看似欠揍、实则从未越界的靠近。想起他今天说“家里买多了”时,那刻意避开的眼神。 这个人…… 余景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抱着纸袋,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尾巴僵硬地竖着,耳朵却微微抖动,泄露着内心的天人交战。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样子,不敢再逼他。他转过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书包,给余景珩留下一点空间和时间。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夕阳的光晖透过窗户,将余景珩抱着纸袋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动。 裴既明收拾好东西,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我先走了。” 他没有等余景珩回应,迈步朝教室门口走去。脚步放得很慢。 就在他快要走出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极低、极轻,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 “……谢谢。” 裴既明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那个轻飘飘的词狠狠撞了一下,酸麻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余景珩,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巨大而傻气的笑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他快步离开了教室,像是怕慢一步,就会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可能过于灿烂、也可能带着点湿意的表情。 教室里,余景珩听着裴既明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地、脱力般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他依旧抱着那个纸袋,没有打开。只是低着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纸袋表面。 鼻尖全是甜香。 怀里是沉甸甸的、不属于他的“多余”的温暖。 他闭了闭眼,感觉到眼眶有些发涩。 尾巴不知何时软软地垂落下来,尾尖却在地面上,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无人看见的圈。 像是一个无声的,笨拙的回应。 第9章 热牛奶 第二天,裴既明到得比平时都早。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清晨熹微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玻璃窗,在课桌上切出安静的光斑。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向了旁边那个依旧空着的位置。 他手里拎着的,不是往常那个装着冰牛奶的保温杯,而是一个看起来更小巧些的、白色的保温杯,外面甚至还套着一个毛绒绒的、猫咪形状的杯套,看起来有点幼稚,却莫名温馨。 温牛奶。 他记得昨天自己提起时,余景珩那微不可查的僵硬,和最后那声几不可闻的“随便”。 这算是……默认了吧? 裴既明心里有点没底。他把那个带着杯套的保温杯轻轻放在余景珩的桌角,动作谨慎得像是在安置一枚易碎的鸟蛋。放好后,他又觉得位置不太对,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杯子上那个傻乎乎的猫咪笑脸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拿出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走廊外的每一点脚步声。 心脏跳得比跑完一千米还快。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又有点控制不住的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渐渐来了其他同学,嘈杂声开始弥漫。裴既明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他不会不来了吧? 因为昨天的事?因为自己提到了“温牛奶”,让他觉得被冒犯了? 各种糟糕的猜测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 就在他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教室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余景珩还是那副样子,单肩背着看起来空荡荡的书包,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领口。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走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裴既明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余景珩的脚步在靠近座位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个陌生的、带着幼稚杯套的白色保温杯上。 那一瞬间,裴既明清楚地看到,余景珩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瞳孔,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他搭在书包带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绷紧。 他的猫耳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极其快速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后抿去,是一个典型的、受到惊吓或感到不安的姿态。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杯子,足足有三秒钟。这三秒钟,对裴既明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是不是……不喜欢? 裴既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开口说“不喜欢就换掉”。 但最终,余景珩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 只是,他的尾巴,在他坐下时,有些僵硬地甩动了一下,尾尖擦过凳腿,发出轻微的“啪”声,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杯子。 裴既明也不敢主动提起。他假装看着手里的书,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在余景珩身上。 余景珩拿出了第一节课要用的课本,摊开。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着。 教室里,早读的铃声快要响了。周围的同学都在大声背诵着课文,一片喧闹。 在这片喧闹中,裴既明看到,余景珩那只放在课桌下的手,慢慢地、带着点迟疑地,伸向了那个白色的保温杯。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在触碰到那个毛绒绒的杯套时,像是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停顿片刻,才重新覆上去,握住了杯身。 然后,他拧开了杯盖。 没有热气腾腾的白雾,温牛奶是不会冒那么多热气的。只有一股淡淡的、醇厚的奶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萦绕在两人之间这小小的空间里。 余景珩低着头,看着杯子里乳白色的液体,看了很久。 裴既明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出汗。 终于,余景珩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极小口地,喝了一下。 真的只是一下。像是一只警惕的猫,在尝试陌生的食物。 他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了杯子。盖好盖子。重新推回桌角。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裴既明一眼,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但裴既明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放下杯子的瞬间,他那条之前一直僵硬地垂着、或者偶尔烦躁甩动的尾巴,此刻却极其缓慢地、松弛地、软软地垂落了下去,尾尖甚至无意识地、在地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一个代表……舒适和放松的信号。 他接受了。 不仅仅是接受了温牛奶,更像是……接受了一种带着温度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裴既明感觉自己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一股混杂着巨大 relief 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差点没忍住,就想伸出手,去揉一揉余景珩那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此刻似乎也放松了些的头发。 但他死死克制住了。 他不能得意忘形。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余景珩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看着他微微泛着点不正常红晕的耳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说: “温度,还行吗?” 余景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依旧盯着课本,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难题。过了好几秒,就在裴既明以为他又要开启沉默模式时,才听到一个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的声音: “……嗯。” 只有一个字。 却像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又打开了通往他内心的一小道缝隙。 裴既明低下头,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他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变成了跳跃的音符。 他知道,路还很长。他的猫依旧敏感,依旧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 但至少,今天,他成功地,把一杯带着自己体温般关怀的牛奶,送进了那座冰冷的堡垒里。 这就够了。 这种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被接纳的感觉,带着微小的刺痛和巨大的甜蜜,酸涩又让人无比沉迷。 早读的喧闹声中,他们这一角,安静得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 裴既明看着那个被余景珩喝了一小口的、带着猫咪杯套的白色保温杯,心里软成一片。 他想,明天,或许可以试着,在里面加一点点蜂蜜? 第10章 口是心非 早读课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棉被,包裹着教室。余景珩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一副心无旁骛的冷淡模样。 可裴既明的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探测仪,捕捉到了那些游离在冰冷外壳之外的、细微的破绽。 比如,余景珩的视线,已经足足五分钟没有离开过同一行字了。书页边缘,被他无意识摩挲的地方,甚至有些微微发潮。 比如,他那条深色的猫尾巴,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平静。尾巴尖儿像装了微型马达,在地面上极快速、极轻微地高频颤抖着,那不是烦躁,更像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再比如,他的猫耳朵。虽然努力维持着朝向前方黑板的角度,但右边那只耳朵的尖端,却总是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地,朝着桌角那个白色保温杯的方向弹动。像被无形的磁铁吸引,又被他强行拽回。 裴既明看着,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刮,又痒又想笑。 他的猫,根本不知道他自己这副样子,有多么的……口是心非,有多么的,引人犯罪。 “咳。”裴既明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一点注意。 余景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尾巴的颤抖戛然而止,耳朵也瞬间定格,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裴既明的错觉。但他依旧没有转头,只是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裴既明忍着笑,用笔帽轻轻点了点他摊开的书页,声音压低,带着点故作正经:“这道题,辅助线好像不是这么画的。” 余景珩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被打扰感到不悦。他终于吝啬地分给裴既明一点眼角余光,顺着笔帽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错。”他吐出两个字,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被质疑的不爽。 “是吗?”裴既明挑眉,故意凑近了些,手指在书页上虚虚划了一下,“你看,如果从这里连接,是不是更简单?” 他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余景珩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混合着刚刚喝下去的、淡淡的奶香。 余景珩像是被他的突然靠近惊到,身体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桌子,耳朵“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带着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粉。那条刚刚静止的尾巴更是受惊般猛地向上翘起,尾端的毛都炸开了一圈。 “……你干嘛!”他瞪着裴既明,声音因为慌乱而拔高了一点,但依旧控制在四个字以内,只是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气急败坏。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反应过度的样子,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退回安全距离,摊了摊手,一脸无辜:“讨论题目啊。” 余景珩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他钉在墙上。他迅速转回头,把脸几乎埋进书里,只留下一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和一条依旧炸着毛、警惕地竖在半空的尾巴,无声地表达着主人的羞愤。 但他没有离开。 甚至,在裴既明收回视线,假装继续看书之后,过了几分钟,裴既明用余光瞥到,余景珩那只炸毛的尾巴,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地、试探性地放松下来。竖起的毛发慢慢伏帖,尾巴本身也缓缓地、带着点迟疑地,重新垂落回凳边。 只是尾尖还残留着一点警惕,微微卷着,像个小钩子。 而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重新摸上了那个白色保温杯的杯套。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着杯套上猫咪玩偶的绒毛,一遍,又一遍。 这个小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安抚意味。 裴既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余景珩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玩笑性质的靠近,不习惯有人看穿他冰冷外表下,那一点点无措和笨拙。 他就像一只从来没被好好逗弄过、也没学会如何与人嬉戏的猫,面对突然伸过来的、带着善意的“逗猫棒”,第一反应是警惕和哈气,但那双因为本能而睁大的圆溜溜的眼睛,和微微前倾、透露出好奇的身体姿态,却出卖了他内心的跃跃欲试。 早读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 余景珩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像逃离案发现场。但他起身时,手臂却不小心带了一下那个保温杯。 杯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余景珩瞳孔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把扶住了杯子,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 扶稳后,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身体又是一僵。他飞快地瞥了裴既明一眼,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耳根刚褪下去一点的红晕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像是手里捧着个烫手山芋,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最后,他抿了抿唇,极其快速地将杯子往桌子更里面推了推,确保它不会再被碰到,然后才抓起书包,再次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只是这一次,他离开的背影,少了几分昨天的仓皇,多了几分……类似于“懊恼”的情绪。 裴既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了看那个被小心翼翼保护好的、带着傻乎乎猫咪杯套的保温杯,终于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闷闷地笑了起来。 笑声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和宠溺。 他的猫,怎么能这么可爱。 又冷又倔,又敏感又笨拙,还带着一种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让人心头发软的呆萌。 裴既明笑够了,直起身,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个猫咪杯套上耷拉着的耳朵。 他知道,距离真正触碰到那颗封闭的心,还有很远。 但仅仅是看着余景珩这些无意识的、鲜活的小反应,就足以让这场漫长的等待,变得充满了甜蜜的期待。 他想,蜂蜜的事,或许可以再等等。 现在这样,一点点打破他的预期,看着他下意识露出那些笨拙又真实的模样,好像……也挺不错的。 阳光彻底明亮起来,充满了整个教室。 裴既明的心情,也如同这晨光一般,明媚而温暖。 第11章 “耳朵,湿的。” 卫生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陶瓷水槽里,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嗒、嗒”声,像是在为某种倒计时读秒。 余景珩拧开另一个水龙头,俯下身,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钻进衣领,激起一阵寒颤。他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台面上,低着头,水珠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在台面上晕开一小滩深色。 他看着水槽里旋转着消失的水流,试图让混乱的大脑也一起被冲走。 裴既明。 裴既明的笑。裴既明靠近时身上干净的味道。裴既明看着他时,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眼睛。还有……自己那该死的、不听使唤的尾巴和耳朵! 冷水带来的清醒是短暂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指尖冰凉,却压不下皮肤下翻涌的热度。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被逼到绝路的狼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他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情绪失控,讨厌被人看穿,更讨厌那个在裴既明面前,会下意识做出奇怪反应、显得笨拙又可笑的自己。 那不像他。 他应该是冷漠的,没有波澜的,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就像过去无数个独自捱过的日夜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对着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眼神闪烁的人,试图重新凝聚起那层熟悉的冰壳。 面无表情。 眼神放空。 呼吸放缓。 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这些指令,像在调试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 几分钟后,当他觉得那层冰冷的铠甲似乎重新覆盖住全身,至少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时,他才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回到教室时,他的步伐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频率,不快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裴既明还在那里。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他。 余景珩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阳光聚焦,烫得他几乎要原形毕露。他死死绷住脸上的肌肉,目不斜视地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然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这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交流的信号。 他需要这个黑暗的、狭小的空间来喘息,来巩固他刚刚重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防线。 世界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以为这样就好了。 只要不理他,不看他,不回应,裴既明总会觉得无趣,总会放弃的。 可是…… 他趴下还不到一分钟,就感觉到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裴既明。他好像也趴了下来,就在旁边的桌子上。距离很近,近到余景珩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温热气息。 然后,他听到裴既明压低的声音,带着气音,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耳膜,穿透了他自认为坚固的屏障: “耳朵,湿的。” 余景珩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用水泼脸,头发和耳朵肯定都弄湿了!猫耳朵上的绒毛沾了水,会耷拉下来,显得格外明显和……狼狈。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对不争气的耳朵,因为这句话和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试图甩掉并不存在的水珠,然后更加窘迫地试图向后抿,却因为姿势受限,只能徒劳地贴在头发上。 完了。 他刚刚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彻底土崩瓦解。 他听到裴既明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钻进耳朵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擦擦?” 随着这句话,一样东西,被轻轻塞到了他埋在臂弯里的手边。 触感柔软,干燥,带着一点点阳光晒过的味道。是一条干净的手帕。 余景珩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他没有动。 心里乱成一团麻。酸涩,窘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关怀而泛起的细小涟漪。 为什么? 为什么要注意到这种细节? 为什么要靠这么近? 为什么……不能让他一个人安静地腐烂?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走开。”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去,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听到裴既明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息像一片羽毛,落在他心上,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然后,身边那令人坐立难安的热源似乎远离了一些。 但那条手帕,还留在他手边。干燥,温暖,像一个无声的、固执的安慰。 余景珩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耳朵上的湿意冰冰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刺痛隐隐传来。裴既明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周围,混合着手帕上干净的阳光味道,和他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绝望。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将他包裹,撕扯。 他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直到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他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直起身。 动作太大,牵扯到胃部,一阵熟悉的抽痛传来,让他瞬间白了脸色。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胃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看也没看那条依旧躺在桌上的手帕,也没看旁边的裴既明,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拿出了这节课的课本。 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重新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冷漠的余景珩。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层冰壳之下,早已裂痕遍布。裴既明就像一束执着的光,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照亮了他所有试图隐藏的狼狈和不堪,也带来了他不敢奢望的温暖和……让他无所适从的酸涩。 第12章 发烧 余景珩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老师快速书写的公式上。胃部的隐痛还在持续,像背景音一样提醒着他身体的不适。他努力忽略它,也努力忽略旁边那个过于安静的存在。 太安静了。 裴既明平时不是这样的。就算不主动骚扰他,也会在下面小动作不断,转笔,抖腿,或者用那种让余景珩后背发毛的目光一直看着他。 可这节课,他安静得过分。 余景珩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第无数次向旁边偏移了一点点。 裴既明也趴在桌子上,和他早上的姿势很像,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黑发。但不同的是,他的肩膀似乎在细微地发抖。 余景珩蹙了蹙眉。 是冷吗?教室里明明很闷热。 他强迫自己转回头,盯着黑板。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几分钟后,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裴既明把脸更深地埋进去,身体蜷缩了一下,那细微的颤抖似乎更明显了。 余景珩捏着笔的手指收紧。 他想起早上裴既明靠近时,脸上似乎就有点不正常的红晕,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沙哑一些。当时他只顾着紧张和窘迫,完全没有留意。 这家伙……难道?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 周围的同学立刻活跃起来,收拾东西,讨论着去哪里。裴既明却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像是睡着了。 余景珩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的尾巴在凳边焦躁地甩动了一下。 走吧。不关你的事。他对自己说。 裴既明有的是人关心。不缺你一个。 他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就在他经过裴既明桌边时,裴既明似乎因为周遭的喧闹而极其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余景珩好不容易维持的冷漠。 他的脚步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站在原地,背影僵硬,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走吧。别管。别惹麻烦。别……让他觉得你有多余的关心。 可是…… 他的目光落在裴既明露出的那一小截后颈上,皮肤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发根都被汗水濡湿了。 最终,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余景珩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旁边的椅子。他顾不上去扶,几步跨到裴既明身边,弯下腰。 他的手指带着凉意,有些迟疑地、极其快速地贴上了裴既明的额头。 好烫! 那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的皮肤,几乎灼伤了他。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裴既明似乎被这冰凉的触感惊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神涣散,嘴唇干裂。看到是余景珩,他艰难地扯出一个虚弱的、依旧带着点欠打意味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 “……猫……来了?” 都烧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 余景珩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说不清是气他还是气自己。他抿紧了唇,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但动作却毫不迟疑。 他一把抓起裴既明放在桌上的书包,胡乱塞进他怀里,然后俯身,抓住裴既明的一条胳膊,架在了自己肩膀上。 “……起来。”他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裴既明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头晕袭来,他身体发软,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余景珩身上。 余景珩被他压得晃了一下。裴既明看着清瘦,分量却不轻。他咬紧牙关,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稳稳地撑住了他。 “去……哪儿?”裴既明靠在他肩头,呼吸灼热地喷在他的颈侧,气息微弱。 “……医务室。”余景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扶着他,艰难地迈开步子,朝着教室外走去。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但他的手臂却稳稳地环绕着裴既明,支撑着他几乎全部的重心。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倔强的竹子,承受着突如其来的重量。 走廊上的同学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冷漠的校霸余景珩,竟然扶着那个整天缠着他的裴既明?而且裴既明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余景珩对所有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支撑住身上这个滚烫的、意识模糊的家伙,以及如何忽略掉颈侧那灼人的呼吸和耳边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呓语。 “……猫……” “……牛奶……” “……别走……” 裴既明的胡话像羽毛,又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撩拨着、刺痛着余景珩紧绷的神经。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扶着裴既明的手臂收得更紧,脚步更快了些。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余景珩能清晰地感觉到裴既明身体的滚烫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递过来,几乎要将他冰冷的皮肤也一同点燃。他能闻到裴既明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味道,此刻混合了汗水和生病时特有的气息,变得有些陌生,却依旧固执地萦绕在他鼻尖。 这种感觉很奇怪。 像是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滚烫的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可偏偏,这个包袱又带着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陌生的依赖感。 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失控,讨厌麻烦,讨厌和任何人产生过于深刻的牵扯。 可当裴既明迷迷糊糊地将发烫的额头无意识地抵在他颈窝,发出一声类似于fort 的、满足的叹息时,余景珩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肿胀,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猛地别开脸,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那条一直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僵硬的尾巴,尾尖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拖的,把裴既明弄进了医务室。 校医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余景珩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将裴既明往校医那边的椅子上一放,动作快得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 裴既明失去支撑,软软地靠在椅子上,眉头因为不适而紧蹙着。 校医忙着给裴既明量体温,做检查。 余景珩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微喘着气,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校医忙碌,看着裴既明因为测量体温而乖乖张嘴的虚弱样子,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他应该走了。 人已经送到,没他什么事了。 他转身,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水。” 一个沙哑的、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裴既明。他半睁着眼,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余景珩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余景珩的脚步再次被钉在原地。 校医正在找体温计,一时没顾上。 余景珩看着裴既明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胸口那股烦躁和酸涩再次翻涌上来。他死死抿着唇,在原地僵持了几秒。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 他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杯子接了半杯温水。走回去,没有看裴既明的眼睛,只是把杯子有些粗鲁地塞到他手里。 “……喝。”他的声音依旧冰冷。 裴既明似乎笑了笑,手指虚弱地握住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余景珩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喝。没有离开,也没有再靠近。 阳光从医务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裴既明因为发烧而格外温顺的侧脸上,也落在余景珩紧绷的、看不出情绪的侧脸上。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黏稠的静谧。 余景珩知道,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他筑起的那道冰墙,在面对这个烧得迷迷糊糊、只会依赖他的裴既明时,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难以忽视的裂痕。 第13章 意外的拥抱 校医给裴既明打了退烧针,又挂上了点滴。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细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裴既明的血管。 “让他躺下休息,出出汗就好了。”校医交代了一句,便去忙别的了。 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空气里弥漫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裴既明靠在椅子上,似乎比刚才更难受了。他闭着眼,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身体因为发冷而一阵阵地细微颤抖。偶尔从喉咙里溢出的、压抑的呻吟,像小锤子一样,敲打着余景珩紧绷的神经。 余景珩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他看着裴既明因为冷而蜷缩起来的样子,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欠打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脆弱和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得发胀。 他应该走的。 可是脚步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裴既明的颤抖越来越明显,牙齿甚至开始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似乎在无意识地寻找热源,身体不安地扭动,差点从并不宽敞的椅子上滑下来。 余景珩瞳孔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触手一片滚烫。那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灼烧着余景珩微凉的掌心。 “……冷……”裴既明模糊地呓语着,意识不清地往余景珩这边靠拢,寻求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余景珩的身体彻底僵住。 他低头,看着裴既明因为难受而泛红的脸颊靠在自己手臂上,那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裴既明的重量几乎完全倚靠着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怎么办? 把他扔回椅子上?看着他因为寒冷而蜷缩颤抖? 余景珩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他那条深色的尾巴焦躁地在地面上拍打着,暴露了他混乱的心绪。 最终,一种近乎无奈的、带着自暴自弃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他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的情绪。 他弯下腰,动作有些笨拙地,尝试将裴既明从椅子上扶起来。裴既明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脑袋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 余景珩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半扶半抱地,将裴既明挪到了旁边那张干净的病床上。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有些气喘,额角也冒出了细汗。 裴既明躺在床上,似乎舒服了一点,但身体依旧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眉头依旧紧锁。 余景珩站在床边,看着他那副样子,胸口那股酸涩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犹豫了几秒。 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极其僵硬地、动作极其不自然地,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裴既明,视线落在窗外,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裴既明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热源,无意识地向他这边蹭了蹭,嘴里发出模糊的、类似于抱怨的呜咽。 余景珩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听到裴既明又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冷……”,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的爪子,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余景珩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他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伸出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床上那个滚烫的、颤抖的身体,揽进了自己怀里。 裴既明的脸,顺势埋进了他略显单薄却带着凉意的肩膀。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静止了。 余景珩能清晰地感觉到裴既明全身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几乎要将他冰冷的体温也一同点燃。他能听到裴既明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能感觉到他因为不适而微微抽搐的身体。 而裴既明,在接触到这片带着凉意的、并不算宽阔的“港湾”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他发出一声满足的、极其轻微的叹息,身体本能地往余景珩怀里更深地埋了埋,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他那一直微微发抖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逐渐平息了下来。 余景珩彻底不敢动了。 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着,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赋予了温度的雕塑。他能感觉到裴既明的心跳,隔着胸腔,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敲击着他的感知。也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这个拥抱,太超过了。 超过了他能承受的安全距离,超过了他为自己划定的所有界限。 他应该推开他的。 立刻,马上。 可是…… 怀里这个滚烫的、依赖着他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裴既明,让他……下不去手。 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任由裴既明的重量完全依靠在自己身上,任由那灼人的体温一点点渗透进自己冰冷的躯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点滴瓶里的液体在慢慢减少。 裴既明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好像……睡着了。 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大型犬,温顺地、毫无防备地趴在余景珩怀里。滚烫的脸颊贴着余景珩颈侧的皮肤,呼吸变得轻柔,带着生病时特有的、湿润的热气。 余景珩低头,只能看到裴既明毛茸茸的发顶,和那截因为放松而微微歪向一边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脖颈。 他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焦躁地拍打地面,而是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了裴既明垂在床边的手腕。那深色的尾尖,极其轻柔地卷着,像一个无声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守护。 余景珩看着那缠绕在一起的尾巴和手腕,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裴既明,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仿佛在高温的炙烤下,发出了“咔嚓”的、清晰的碎裂声。 酸涩,无奈,恐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陌生的柔软,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把裴既明扶起来的那一刻,从他坐上这张床的那一刻,从他最终把这个滚烫的身体拥入怀里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阳光透过医务室的百叶窗,在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些,被一种更温暾的、属于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体温和气息所取代。 余景珩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守护着一个易碎的梦。 一个他不敢拥有,却也无法轻易放手的梦。 第14章 渡水吻 余景珩僵坐着,像一尊被突然浇铸成拥抱姿态的冰冷石像。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规律的低响中,被无限拉长、粘稠。 裴既明的呼吸平稳地拂在他的颈窝,带着病中的潮热,一下,又一下。那温度穿透皮肤,顺着血脉,几乎要灼伤他冰封的内里。余景珩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撞击,声音大得他怀疑会吵醒怀里的人。 他不敢动。 哪怕一个最微小的调整姿势,都可能惊醒这诡异的平衡,也可能……让他意识到这个拥抱究竟有多么逾矩。 裴既明很重。全身放松下来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他并不算强壮的手臂和肩膀上,带来清晰的酸麻感。可偏偏,这重量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锚定作用,将他钉在这张狭窄的病床上,无法逃离。 他的尾巴,还缠在裴既明的手腕上。那截深色的、柔软的皮毛,贴着对方因为输液而略显冰凉的皮肤。他是什么时候缠上去的?自己竟然毫无所觉。他想抽回来,那尾巴尖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眷恋地、更紧地卷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抗议这个念头。 ……该死。 余景珩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试图将一切感官屏蔽在外。 可触觉却变得更加敏锐。 裴既明脸颊的滚烫。 他胸膛因呼吸而轻微的起伏。 他搭在自己腰侧那只无力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勾住了他校服的一角。 还有……自己身上,那似乎正在被对方体温同化、逐渐攀升的热度。 这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 像一只习惯了在阴影里独行的猫,突然被拽到烈日下,暴露无遗,连藏匿的皮毛都仿佛要被烤焦。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为什么要抱着这个麻烦的家伙? 为什么……甩不开? 纷乱的思绪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找不到出口。胃部的隐痛在这种极度的紧张和僵硬下,又开始隐隐作祟,叠加在手臂的酸麻和心脏的狂跳之上,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水。” 怀里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干燥的嘴唇擦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余景珩猛地睁开眼。 裴既明并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眉头又蹙了起来,像是在梦里也备受煎熬。 余景珩看着他那副样子,胸口那股熟悉的、闷闷的酸涩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他僵持着,没有动。 裴既明似乎更难受了,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 “……渴……”声音带着沙哑的委屈。 余景珩的指尖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几秒后,他像是终于败给了某种无形的力量,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尽量不惊动对方的姿势,微微侧过身,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够到了床头柜上那杯剩下的半杯水。 动作笨拙而艰难。既要支撑着裴既明的重量,又要保持水杯的稳定。 他试了一下,发现很难把水喂到裴既明嘴里而不洒出来。 余景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盯着那杯水,又看了看怀里依赖地靠着他、对困境一无所知的裴既明,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奈攫住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做了一件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低下头,就着杯子,自己含了一口水。 微凉的水液浸润了他同样有些干燥的嘴唇。下一秒,他俯身,极其快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将自己的唇贴上了裴既明那干热得起了皮的唇瓣。 这是一个……渡水的方式。 笨拙,生涩,没有任何狎昵的成分,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想要缓解对方痛苦的急切。 温凉的水液,顺着紧密相贴的唇缝,一点点渡了过去。 裴既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本能地吞咽着这救命的甘霖。他的嘴唇在水的滋润下,似乎柔软了一些,无意识地吮吸了一下那水源。 余景珩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直起了身子,瞬间拉开了距离。他的脸颊、耳朵、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红,连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一圈! 他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而柔软的触感,带着裴既明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水的微凉,像烙印一样刻了下来。 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擦过自己的嘴唇,动作大得几乎要擦破皮。 可那触感,挥之不去。 裴既明似乎因为得到了水分的补充,舒服了许多,咂了咂嘴,再次沉沉睡去,甚至往余景珩怀里缩了缩,睡得更加安稳。 只留下余景珩一个人,僵在原地,承受着内心翻天覆地的海啸。 震惊,羞耻,慌乱,还有一丝……更深沉的、被他强行忽略的悸动。 他怎么能…… 那是裴既明。 是那个整天笑得没个正形、说话欠打、却固执地闯进他灰暗世界的裴既明。 他怎么会对他做出……那种事? 即使是为了喂水。 这也太……太超过了。 余景珩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和自持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像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只剩下无措和恐慌。 他看着裴既明安然沉睡的侧脸,那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温顺无害的眉眼,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 他试图将裴既明放回床上,结束这个荒唐的拥抱。 可他的手臂,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沉重得无法抬起。他的尾巴,依旧固执地缠绕在裴既明的手腕上,甚至在他产生逃离念头时,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阳光悄悄挪移,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白色的墙壁上,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余景珩绝望地发现,他好像…… 被困住了。 被这个滚烫的拥抱,被这个意外的亲吻,被裴既明全然信任的依赖,更被自己内心那悄然滋长、却不敢承认的陌生情愫,牢牢地困在了这里。 酸涩,像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他逃不掉了。 第15章 羁绊 余景珩维持着那个僵硬的拥抱姿势,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只有点滴瓶里不断减少的液面,证明着世界仍在运转。 每一秒都是煎熬。 裴既明平稳的呼吸像带着细小的倒钩,一下下刮擦着他敏感的神经。那滚烫的体温不再仅仅是灼热,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侵蚀,要将他这座孤岛般的冰山从内部瓦解。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烈日下炙烤的冰,表面看似坚硬,内里却在不堪重负地融化、滴落。 他想逃。这个念头强烈得几乎要冲破躯壳。 可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手臂因为长时间承重而酸痛麻木,像不属于自己,却依旧固执地圈着怀里的人。那条尾巴更是叛徒中的叛徒,不仅没有松开裴既明的手腕,尾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截皮肤,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眷恋。 ……停下。 他在心里无声地命令。 尾巴尖顿了顿,然后,更变本加厉地缠绕紧了些,甚至讨好似的蹭了蹭。 余景珩绝望地闭上了眼。 比身体上的禁锢更让他恐慌的,是内心那片正在失守的荒原。裴既明像一场不讲道理的、温吞的洪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他精心构筑的所有堤坝。那些被他深埋的、冰封的、以为早已死去的感觉,正在泥泞中挣扎着苏醒。 陌生。且危险。 尤其是……唇上那挥之不去的、柔软的触感。 即使他已经用力擦拭过,那感觉依旧清晰地烙印在那里。那不是他自己的温度,是裴既明的。滚烫,干燥,带着病中的脆弱,还有……最后那无意识的、细微的吮吸。 想到这里,余景珩的耳根再次烧了起来,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胃里的抽痛似乎也加剧了,和心跳混乱的节拍交织在一起,让他一阵阵发晕。 他怎么会…… 那是他的初吻。 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荒唐又……难以启齿的方式,给了一个男人,给了一个烧得迷迷糊糊、可能根本不会记得的裴既明。 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鼻腔和眼眶。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羞耻、无措、和自我厌弃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窃贼,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偷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亲密。 即使初衷只是为了喂水。 “唔……” 怀里的人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动了动。 余景珩浑身一僵,瞬间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蹦出喉咙。他猛地低下头,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裴既明。 裴既明并没有醒。他似乎只是睡梦中调整姿势,脑袋在余景珩肩膀上依赖地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鼻尖几乎抵着余景珩的锁骨。他的呼吸再次变得均匀,只是脸颊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滚烫了,退烧针好像起效了。 余景珩悬到嗓子眼的心,缓缓地、沉重地落回去,却没有落回原位,而是掉进了一个更深、更空茫的深渊。 他看着裴既明近在咫尺的睡颜,那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因为退烧,他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显出些许疲惫的苍白,反而有种易碎的精致感。 和平日里那个明骚欠打、活力四射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显露出毫无防备的、甚至是脆弱的一面。 而这一面,偏偏只暴露在他余景珩面前。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余景珩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麻。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同样冰冷的雨夜,小小的裴既明也是这样,哭累了,靠在他身边睡着,抓着他的衣角,把他当成唯一的浮木。 时过境迁。 他依旧是裴既明生病脆弱时,下意识抓住的那块浮木。 只是,当年的他,能给与的只有半块硬邦邦的福团和一句凶巴巴的“快吃”。而现在…… 余景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双微微张开的、唇色恢复了些许水色的唇瓣上。 刚才接触时的柔软触感,再次清晰地回溯。 像触电般,他猛地移开了视线,脸颊爆热。 他到底在干什么? 一遍遍回想那个意外,是嫌自己不够混乱吗? 他试图将裴既明推开一些,拉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可他的手臂刚刚松懈一点力道,裴既明就在梦中不满地蹙起眉,哼唧了一声,反而更紧地贴了上来,手臂也无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腰。 余景珩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拥抱,因为裴既明无意识的动作,变得更加紧密,更加……难以分割。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裴既明胸膛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退烧后微微汗湿的、却依旧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独属于此刻的旖旎。 完了。 余景珩绝望地想。 他好像……真的逃不掉了。 不是身体上的禁锢,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内心的……羁绊。 他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医务室染上一层暖橙色的光晕,却无法驱散他心底不断蔓延的冰凉和酸涩。 他就像一只不小心踏入温暖巢穴的流浪猫,贪恋着这份从未体验过的暖意,却又时刻恐惧着被驱逐,被伤害。这份温暖越是美好,就越是衬得他自身的冰冷和狼狈如此不堪。 裴既明对他越好,越靠近,他就越清晰地看到自己满身的疮痍和不堪。 他拿什么来回应这份赤诚的、不讲道理的靠近? 他只有一身的病,一贫如洗的现实,和一颗连自己都厌恶的、千疮百孔的心。 酸涩的情绪像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脖颈,让他呼吸困难。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裴既明柔软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示弱的动作。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夕阳的光线,将两人相拥的身影,在白色的床单上,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要就这样,纠缠到地老天荒。 而余景珩只知道,当裴既明醒来,这一切短暂的、越界的温暖,都将如同泡沫般碎裂。 留给他的,只会是更加深不见底的冰冷,和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酸涩入骨的秘密。 第16章 走了 裴既明是在一阵口干舌燥和浑身无力的酸软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在天花板单调的白色上。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提醒着他身在何处。记忆像是断了片的录像带,最后清晰的画面停留在教室里难以忍受的寒冷和眩晕。 然后……是余景珩。 余景珩扶着他……余景珩冰冷的手指贴在他额头……余景珩架着他走过喧闹的走廊…… 还有……一个滚烫的、坚实的、带着凉意的……依靠? 他微微动了动,立刻感觉到自己正被一个温热的身躯环绕着。他的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鼻尖充斥着一种干净的、带着点皂角清香的、独属于余景珩的味道。一条手臂正稳稳地圈着他的背,支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 是余景珩在抱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裴既明脑中残存的迷糊。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对上的是余景珩近在咫尺的、略显苍白的脸。 余景珩似乎一直醒着,或者说,根本没睡。在他抬头的瞬间,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就看了过来,里面像是蒙着一层薄冰,冰下却翻涌着裴既明看不懂的、复杂的暗流。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点滴液面下降时极其轻微的“滴答”声。 裴既明能看到余景珩眼底细微的血丝,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能看到他因为自己突然的动作而瞬间僵硬的身体,以及那对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向后抿去、警惕地贴在头发上的猫耳朵。 他的尾巴……裴既明下意识看去,发现那条深色的尾巴正紧紧缠绕着自己的手腕,尾尖甚至无意识地勾着他的手指。 这个发现让裴既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干燥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猫?” 他本想问“你一直抱着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个更亲昵的、带着点依赖的称呼。 余景珩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瞳孔像是被针扎般剧烈收缩了一下。他脸上那层薄冰仿佛出现了裂痕,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从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但裴既明捕捉到了。 紧接着,余景珩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圈在裴既明背后的手臂,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同时,他那条缠绕着裴既明手腕的尾巴,也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嗖”地一下松脱开来,飞快地卷回自己身边,紧紧贴着身体,仿佛那样就能隐藏起刚才那番亲昵的“罪行”。 失去了支撑,裴既明身体晃了一下,虚弱地靠回了床头。怀里骤然空荡,那带着凉意和皂角香的温暖瞬间抽离,让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余景珩已经迅速站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逃离的影子。他背对着裴既明,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些过于僵硬,肩膀微微耸起,是一个十足的防御姿态。 “……醒了就好。” 他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加冰冷、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方才拥抱时可能存在的任何温情。 裴既明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尾巴尖,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和惊喜,瞬间被一种细密的、冰凉的酸涩所取代。 他又缩回去了。 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刚刚试探着伸出触角,感受到一点点外界的温度,就立刻猛地缩回了自己坚硬的壳里,并且用冷漠武装起一切。 “我……”裴既明想说什么,想问他是不是一直抱着自己,想问他是不是担心了,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推开。 可余景珩没有给他机会。 “走了。” 又是两个字,冰冷,短促,不容置疑。 说完,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裴既明一眼,径直迈开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了医务室。他的脚步有些凌乱,背影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只有那条紧紧贴在身后、显得异常僵直的尾巴,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么平静。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医务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裴既明一个人,靠在床头,看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余景珩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和他怀抱里那短暂却真实的温度。 可人已经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紧密的、带着依赖的拥抱,只是他高烧时产生的一场幻觉。 裴既明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被余景珩尾巴缠绕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皮毛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还有尾巴尖勾住他手指时,那细微的、带着点痒意的眷恋。 不是幻觉。 余景珩确实抱了他。抱了很久。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沉默而坚实的依靠。 可为什么……一醒来,就要推开? 为什么总是这样? 靠近一点,又猛地退开。给予一点温暖,又立刻用冰封覆盖。 裴既明感觉心里那股酸涩感越来越浓,几乎要溢出喉咙。他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看得懂余景珩的抗拒,看得懂他眼底的恐慌,看得懂他所有竖起尖刺背后的不安。他知道余景珩有太多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去,有太多沉重的负担。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慢慢等,慢慢磨。 可当真正触碰到那一点点真实的温度,又被毫不犹豫地推开时,他才发现,这种反复的、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原来这么难受。 像在沙漠里跋涉的人,终于看到一抹绿洲,拼尽全力跑过去,却发现只是海市蜃楼。留给他的,是比之前更加干渴的喉咙,和更加绝望的心情。 他看着床头柜上那个空了一次性水杯,想起自己迷迷糊糊时,似乎有温凉的水液渡入口中……那触感…… 裴既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模糊的、不敢置信的念头划过脑海。 难道……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柔软触感。 是余景珩……? 这个猜测让他心脏狂跳,血液都似乎加速流动起来。可随即,更大的酸涩和失落将他淹没。 即使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余景珩还是走了。用最冰冷的姿态,切断了所有可能延续的暧昧和温情。 他依旧被牢牢地挡在那座冰城堡之外,只能隔着厚厚的冰层,看着里面那个孤独又倔强的身影。 裴既明缓缓躺了回去,拉高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黑暗中,他仿佛还能闻到余景珩的味道,感觉到他怀抱的温度。 那么近,又那么远。 酸涩像藤蔓,缠绕住心脏,一点点收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明天在学校见到余景珩,他大概率又会变回那个冷漠的、对他爱答不理的校霸,仿佛今天医务室里的一切,从未发生。 这场他主动开始的、漫长的追逐,似乎永远都在原地踏步,偶尔前进一小步,紧接着就是更长的后退。 而他,除了继续等,似乎别无他法。 这种认知,让这个刚刚退烧的午后,变得格外漫长而寒冷。 第17章 让开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仿佛也切断了与那个温暖、混乱空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走廊空旷,光线昏暗。余景珩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越来越快,近乎小跑,直到转过拐角,确认彻底离开了裴既明的视线范围,他才猛地停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微微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心理冲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耳边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鸣。 他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只手臂,刚才还圈着裴既明滚烫的身体,此刻却空落落的,只剩下肌肉过度用力后的酸麻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的空虚感。 还有唇上。 那触感又来了。柔软,干燥,带着裴既明灼热的呼吸和水的微凉,像一道幽灵般的烙印,反复提醒着他那个越界的、荒唐的“意外”。 他猛地用手背狠狠蹭过自己的嘴唇,力道大得几乎擦破皮,直到那柔软的幻覺被疼痛取代,才喘息着停下。 可没有用。 记忆像失控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他的理智。 裴既明埋在他颈窝里依赖的蹭动。 裴既明无意识环住他腰的手臂。 裴既明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还有……自己那根不争气的、主动缠绕上去、甚至最后还勾着人家手指的尾巴!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当时怎么就……抱上去了? 怎么就……用那种方式喂水了? 怎么就……任由那条尾巴做出那么不知羞耻的举动? 羞耻。恐慌。自我厌弃。 几种情绪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他,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用那点凉意来镇压体内翻涌的、陌生的燥热和混乱。胃部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尖锐,像是在惩罚他刚才的失态和逾矩。他用力按住胃,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必须冷静下来。 必须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锁进记忆深处,贴上“意外”和“错误”的标签,然后彻底遗忘。 裴既明醒了。 他看到了自己抱着他。 他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会不会……记得那个喂水的吻? 这个念头让余景珩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不。他不能记得。 最好什么都不要记得。 记得他余景珩是如何的狼狈,如何的失控,如何的……不堪。 他宁愿裴既明以为那一切都只是高烧下的幻觉。 对。幻觉。 就这样。 余景珩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他松开按着胃部的手,尽管那里依旧抽痛不止。他整理了一下因为拥抱而变得皱巴巴的校服,试图抚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仿佛这样就能同时抚平内心的波澜。 他迈开脚步,朝着教室走去。步伐刻意放得平稳,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收,脸上重新凝聚起那层惯有的、冰冷的、拒人千里的面具。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条依旧紧紧贴着裤腿、显得异常僵硬和警惕的猫尾巴,泄露了他远未平复的心绪。 回到教室时,下午的课已经开始了大半。 他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的座位旁边是空的。裴既明还在医务室。 这个认知让余景珩心里莫名地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涩覆盖。 他在害怕。 害怕面对裴既明。 害怕看到对方可能带着探究或……其他情绪的眼神。 害怕自己刚刚筑起的冰墙,在那双带笑的眼睛注视下,再次不堪一击地融化。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出课本,视线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时刻警惕着门口的动静,像一只受惊后高度警觉的猫。 周围是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翻书的声音,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可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毛玻璃。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只有医务室里裴既明沉重的呼吸、点滴的滴答声、还有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在耳边无限放大。 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和耳根残留的、未完全褪去的热意。能感觉到唇上那挥之不去的、柔软的触感。能感觉到怀里那短暂存在过的、滚烫的重量和依赖。 这些东西,像病毒一样,侵入了他的系统,正在从内部缓慢地瓦解着他。 他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行。 不能这样。 他必须忘掉。 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胃部的疼痛上,让那尖锐的感官刺激覆盖掉其他所有混乱的思绪。疼痛是熟悉的,是可控的,是他应得的惩罚。 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用疼痛和自我告诫作为武器,对抗着内心那片正在失守的荒芜。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要第一个离开教室。 然而,就在他走到门口时,却与从医务室回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虚弱的裴既明,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裴既明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一丝……余景珩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关切,又像是欲言又止的试探。 余景珩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脸上的冰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后退半步的防御姿态。他的尾巴更是受惊般猛地炸起一圈毛,紧紧贴在身后。 “……让开。” 他听到自己冰冷而干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只有两个字,却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他甚至不敢去看裴既明听到这话后的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快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残留的温暖,和那双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彻底吞噬。 只留下裴既明站在原地,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和那条因为受惊而炸毛、却依旧显得无助的尾巴。 第18章 家 “砰。” 老旧的木门被有些粗暴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光线隔绝。余景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蜷缩着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黑暗中,只有他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 到家了。 这个他唯一的,可以完全卸下所有伪装的、安全的壳。可此刻,这个壳却仿佛失去了效用,无法阻挡那些在医务室里发生的、混乱而炙热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入侵。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试图用绝对的黑暗和窒息感来麻痹自己。 没用。 裴既明滚烫的体温,透过记忆,再次灼烧着他的皮肤。 裴既明沉重的呼吸,仿佛还在他耳畔回响。 裴既明无意识环住他腰的手臂,那触感清晰得可怕。 还有……唇上那柔软、干燥,带着水渍和灼热气息的……触感。 “呃……”一声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猛地抬起头,后背重重撞向门板,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覆盖那精神上的凌迟。可撞了几下,除了骨头生疼,心里的混乱却没有减轻分毫。 他该怎么办? 那个拥抱,那个……喂水。这些远远超出了他所能处理和承受的范围。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从未。哪怕是小时候,父母还在时,那种拥抱也是短暂而克制的。更多的记忆是冰冷的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独自蜷缩在长椅上的无助。 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冷漠筑起高墙,将所有人推开。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受伤,才不会期待,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陷入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控。 裴既明为什么要靠过来? 为什么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那样一个……仿佛能遮蔽所有风雨的拥抱? 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喂他水? 难道他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越界的温暖,对他这种在冰窖里待久了的人来说,是比寒冷更可怕的折磨吗? 它会让人产生奢望。 产生一种……“或许我也可以被温暖”的,危险的错觉。 而错觉,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东西。 余景珩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柔软和温热。 像被电流击中,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脸颊和耳朵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在干什么? 回味吗? 他怎么会……怎么会对这种意外产生……感觉? 恶心。 卑劣。 不知羞耻。 他用力擦着自己的嘴唇,直到那柔软的幻覺被摩擦带来的刺痛取代,直到唇瓣传来火辣辣的感觉,才喘息着停下。 胃部的绞痛适时地加剧,像是对他这种“异常”反应的惩罚。他死死按住胃,额头上沁出大颗的冷汗,身体因为疼痛和混乱而微微蜷缩起来。 疼痛是真实的。 是熟悉的。 是他应得的。 他应该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温暖和靠近带来的,最终只能是更深的痛苦和失控。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晕,摸索着走到那个小小的、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前。他从抽屉深处翻出药瓶,也懒得倒水,就直接干咽了几片白色的药片。 药片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和胃里的灼痛交织在一起。 他靠在桌边,等待着药物起效,也等待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能稍微平息。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融入,也从未想过要融入的世界。就像裴既明所在的那个,光鲜亮丽、充满阳光和爱的世界一样。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打磨着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不合时宜的悸动。 裴既明对他好,或许只是因为童年的那点记忆,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只是善良的富家少爷,对看起来比较“特别”的穷同学的,一种廉价的怜悯和好奇心。 等他玩够了,等他对这只“阴沉古怪的猫”失去了兴趣,自然就会离开。 就像所有人一样。 到那时,他现在给予的每一分温暖,都会变成将来刺向他心脏的冰锥。 所以,不能沉溺。 不能动摇。 必须……把他推开。 用最冷漠的态度,最坚硬的外壳。 可是…… 余景珩的尾巴,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无意识地、轻轻地卷住了自己的脚踝。那是一个寻求安慰的、自我保护的姿势。 脑海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裴既明醒来时,那双因为发烧而显得湿漉漉的、带着点茫然和依赖的眼睛。 还有他虚弱地靠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的样子。 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酸软得厉害。 这种矛盾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撕裂。 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对温暖和靠近的恐惧,对再次被抛弃的预判,对自身不堪的清醒认知。 另一方面,却是对那份短暂拥有的、滚烫温度的……隐秘的贪恋,和推开后,那挥之不去的、巨大的空虚和酸涩。 他不知道自己靠着桌子站了多久。 直到胃部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麻木,变成一种沉闷的钝痛。 直到窗外的霓虹似乎都黯淡了一些。 直到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发麻。 他才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缓缓地、僵硬地挪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 身体很累,大脑却异常清醒。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模糊的阴影。 明天。 明天还要见到裴既明。 他必须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冷漠,更加无动于衷。必须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彻底埋葬。 他收紧手臂,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更深的寒意。 尾巴依旧无意识地卷着脚踝,尾尖极其轻微地、神经质地颤抖着。 这个夜晚,注定了漫长而难熬。 冰冷的被褥无法带给他丝毫暖意,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短暂拥抱留下的温柔 第19章 吻 第二天,阳光依旧,教室依旧。 余景珩到得很早,几乎是第一个。他把自己塞进角落的座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全身的细胞却都在高度警戒,感官放大到极致,捕捉着门口每一个脚步声。 当那个熟悉的、带着点慵懒的步伐声响起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裴既明走了进来。脸色比起昨天好了很多,只是眼底还带着一丝疲惫。他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余景珩的座位,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套着猫咪杯套的保温杯和一个小纸包。 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样。 可余景珩知道,不一样了。 他看到裴既明走近,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手指抠紧了书页边缘。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去看那双眼睛,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早。”裴既明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听不出太多情绪。他把温牛奶和福团放在余景珩桌角,动作自然得像过去的每一天。 余景珩的视线死死盯着书本,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尾巴在凳子下焦躁地甩动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住。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接过。 今天,他没有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裴既明看着他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条紧绷的尾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无奈,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余景珩的手腕! 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余景珩浑身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对上裴既明那双此刻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执拗的眼睛。 “……放手。”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气,试图挣脱。 可裴既明抓得很紧。他没有理会余景珩的挣扎,也没有在意周围零星几个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直接用力,将余景珩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半强制地带着他,快步走出了教室。 “……你干什么!”余景珩被他拽着,脚步踉跄,又惊又怒,声音却依旧压得很低,只有四个字。他的尾巴受惊般炸起了毛,耳朵也警惕地向后抿去。 裴既明没有回答,只是绷着脸,一路将他拉到了教学楼后面一个无人的、堆放清洁工具的僻静角落。 这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带着点灰尘的味道。 一到角落,裴既明就松开了手,但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余景珩唯一的去路。 余景珩立刻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眼神锐利而冰冷地瞪着裴既明,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让开。” 裴既明没有让开。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余景珩,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余景珩,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余景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的色彩褪去,只剩下裴既明那双紧紧锁住他的、带着孤注一掷般期待的眼睛。 喜欢?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从那个雨夜他把自己唯一的温暖分给他开始,从重逢后他日复一日固执地靠近开始,从他带着冰牛奶和福团闯进他灰暗的世界开始……他那颗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早就无法控制地、卑微地、绝望地……为他跳动。 可是…… 他的过去,他的不堪,他这一身的病和狼狈,他那畸形的身体……这些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拖住他,让他无法将那个“喜欢”说出口。 说出来,就是万劫不复。 就是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就是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然后离开自己的权力。 他承受不起。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那个冰冷的“不”字。想再次用冷漠将他推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可是,看着裴既明那双眼睛,看着里面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隐藏得很深的一丝害怕被拒绝的脆弱,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想起昨天医务室里,裴既明滚烫的体温,和他无意识的依赖。 想起他醒来时,那双湿漉漉的、带着茫然的眼睛。 想起自己那个越界的拥抱,和那个……荒唐的喂水。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御,在这一刻,在那句直击灵魂的追问下,土崩瓦解。 他逃不掉了。 也……不想再逃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酸涩、和破釜沉舟般勇气的情绪,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哽咽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裴既明的耳中: “……喜欢。” 两个字。 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砸在地上,也砸在裴既明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裴既明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预想了无数种回答,冷漠的拒绝,愤怒的否认,或者更长久的沉默……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直接而艰难的……“喜欢”。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和不确定。 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伸手,捧住了余景珩的脸颊,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昨天那个为了渡水而仓促的、意外的触碰。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滚烫的,湿润的,甚至有些凶狠的,仿佛要将他所有的迟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酸涩,都通过这个吻,彻底吞噬、消融。 “唔……!” 余景珩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上那霸道而炽热的触感。 陌生的,强势的,充满了裴既明气息的吻。 他应该推开他的。 可是,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得几乎站不住。那被他死死压抑在心底的、汹涌的情感,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随着这个吻,不受控制地决堤。 他攥紧了裴既明胸前的衣料,指节泛白,不是推拒,更像是一种无力的依附。他的睫毛颤抖得更加厉害,上面沾染了细微的、不知是羞耻还是解脱的湿意。 那条原本炸着毛、充满警惕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经软软地垂落下来,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试探地,缠绕上了裴既明的小腿。尾尖甚至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裴既明心中所有的柔软。 他的吻渐渐变得温柔下来,不再那么凶狠,而是带着无尽的珍视和安抚。 角落里,光线昏暗。 只有两人交织的、急促的呼吸声。 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层、试探、酸涩和恐慌,在这个漫长而深入的吻中,一点点地融化、消散。 余景珩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唇上的温热,感受着裴既明捧着他脸颊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着那紧紧缠绕着小腿的尾巴传来的、真实的牵绊。 酸涩,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它不再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苦海。 而是变成了眼眶里滚烫的、即将落下的泪水,和心脏处那饱胀的、带着轻微刺痛的暖流。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秘密曝光后,会面临什么。 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感情,能否经受住现实的考验。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打扰的角落,他卸下了所有沉重的盔甲,将自己的“喜欢”,和这个带着泪意的吻,一起交给了这个固执地、将他从冰冷深渊里捞出来的人。 裴既明稍稍退开一些,额头抵着余景珩的额头,两人都在微微喘息。他看着余景珩泛红的眼尾和湿润的、有些红肿的嘴唇,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擦去他眼角那一点未落的湿意,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珍重: “……我的了。” 余景珩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了他的颈窝,耳朵通红,尾巴却将他的小腿缠得更紧了些。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家的,别扭又诚实的猫。 第20章 我老婆 角落里,空气仿佛还是滚烫的,带着唇齿交缠后留下的、潮湿而暧昧的气息。余景珩的脸埋在裴既明颈窝,耳朵红得几乎要滴血,尾巴却诚实地缠绕着裴既明的小腿,像藤蔓找到了依附的大树。裴既明的手还揽着他的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校服下清瘦的脊背,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不真实的满足感填满。 就在这静谧与悸动交织的时刻,一阵不算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点轻微的、被拖拽般的踉跄。 “……裴既明?” 一个清冷中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角落的静谧。 裴既明和余景珩同时身体一僵。 余景珩几乎是瞬间就想挣脱开裴既明的怀抱,那缠绕着小腿的尾巴也“嗖”地一下松开,警惕地卷回自己身边,耳朵更是猛地竖起,转向声音来源,全身都进入了防御状态。 裴既明虽然也愣了一下,但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没让余景珩立刻逃开。他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江亦柏。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像小鹿一样带着点茫然和抑郁的男生,林溪言。江亦柏正牵着林溪言的手,脸上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只有看向林溪言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柔和。而此刻,他的目光落在紧紧相拥的裴既明和余景珩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林溪言似乎被这场景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往江亦柏身后缩了缩,手指攥紧了江亦柏的衣角。 “……老陈找你们。”江亦柏言简意赅,视线在余景珩那通红的耳朵和明显不自然的嘴唇上扫过,又落回裴既明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余景珩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羞耻和慌乱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用力挣脱了裴既明的手,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他的尾巴紧紧贴着裤腿,僵硬得像一根棍子。 完了。 被看到了。 还是被江亦柏看到了。 谁都知道江亦柏和裴既明关系好,但也知道江亦柏性格冷淡,对别人的事基本懒得管。可这不代表他会帮忙保守秘密…… 余景珩的心沉了下去,刚刚因为那个吻而升起的些许暖意和勇气,瞬间被冰冷的恐慌覆盖。他仿佛已经预见到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在学校里蔓延开的情景。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时,他感觉到裴既明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他和江亦柏之间。 然后,他听到裴既明用那种他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异常清晰的语调开口了,声音里甚至带着点……得意? “哦,知道了。”裴既明先是应了一句,然后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了些,甚至还带着点炫耀般的亲昵,“江亦柏,这件事……别说出去。”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余景珩紧绷的背影上,眼神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的占有欲,补充道: “现在这个,”他指了指余景珩,嘴角勾起一个欠打又温柔的笑,“余景珩,就是我老婆了。” 余景珩浑身剧震,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既明。他……他怎么敢?!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用……用那种称呼! 脸颊刚刚褪下去一点的热度再次轰然烧起,连脖颈都变成了粉色。他瞪着裴既明,嘴唇动了动,想反驳,想让他闭嘴,可在那句石破天惊的“老婆”和裴既明毫不掩饰的、带着笑意的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跳动。 江亦柏显然也被裴既明这直白又嚣张的宣告给噎了一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抽搐。他看了看一脸“我老婆超可爱”表情的裴既明,又看了看旁边羞愤得快要冒烟、尾巴尖都在剧烈颤抖的余景珩,最后,视线落回自己身边正仰着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点好奇和懵懂的眼睛看着他的林溪言。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懒得再理会这对突然开始散发恋爱酸臭味的家伙,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扯了扯林溪言的手。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算是回应裴既明之前的请求,然后拉着林溪言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没什么温度的话,“走了,溪言。他们没事。” 林溪言乖乖地被他牵着,临走前,还回头好奇地看了余景珩和裴既明一眼,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然后就被江亦柏带离了这个角落。 脚步声渐渐远去。 角落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片死寂。 余景珩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羞耻中,大脑一片混乱。老婆……裴既明居然当着别人的面……江亦柏他…… “……他答应了。”裴既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轻松和笑意,“江亦柏这人,答应的事就会做到。他懒得管闲事,但嘴巴很严。” 余景珩猛地回过神,看向裴既明。对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的担忧或后悔,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和……得意? “……谁是你……”余景珩试图找回自己冰冷的声音,想反驳那个称呼,可话说到一半,在对上裴既明那双眼睛时,却又莫名地泄了气。心跳依旧很快,脸颊依旧滚烫,但之前那股灭顶的恐慌,却因为江亦柏那句简短的“嗯”和裴既明此刻坦然的态度,而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江亦柏不会说出去了。 裴既明……是认真的。认真到可以毫不犹豫地向最好的朋友宣告。 这个认知,像一道温暖而坚实的光,穿透了他心中最后那层厚重的、自我保护的坚冰。 酸涩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不再尖锐刺人,而是变成了一种……饱胀的、带着点微醺感的暖流,缓缓流淌在四肢百骸。像是冻僵的人终于泡进了温水里,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带着点不真实的、战栗的舒适。 他看着裴既明,看着他那副“我老婆天下第一好”的傻样,心里那点残存的、试图维持冷漠的挣扎,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他没有再反驳那个称呼。 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裴既明过于炽热的目光,耳根依旧红得剔透。那条原本僵硬警惕的尾巴,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弛下来,尾尖甚至无意识地、轻轻勾住了裴既明垂在身侧的手指。 一个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回应和默许。 裴既明感觉到指尖那一点柔软的触碰,心脏像是被羽毛最轻柔地搔了一下,酥麻瞬间传遍全身。他脸上的笑容扩大,几乎要咧到耳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再次将人搂进怀里。 “……走了。”余景珩却在他动作之前,低声开口,依旧是简短的两个字,声音却不再冰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糯和催促。他指的是老师找他们的事。 说完,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清冷和疏离,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条虽然垂着、尾尖却微微上扬、带着点轻快意味的猫尾巴,却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既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条终于不再充满戒备和不安的尾巴,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膨胀的幸福感充满。 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肩膀刻意地挨着余景珩的肩膀。 余景珩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第21章 分班 办公室里的光线比走廊明亮许多,带着粉笔灰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老陈,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拿着几张表格,看着并肩站在他面前的裴既明和余景珩。 余景珩微微垂着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只是那依旧泛着浅粉的耳根,和那条不自觉轻轻勾着裴既明校服下摆一角的尾巴尖,泄露了他远未平静的内心。裴既明倒是站得随意,嘴角还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时不时瞟向身旁的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叫你们来,是说分班的事。”老陈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这次按期末成绩和综合评估,要重新划分重点班。你们两个,”他指了指表格上的两个名字,“余景珩,年级第三。裴既明,年级第四。都分到新的理科一班了。” 余景珩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分班?他对此没什么感觉,反正他在哪个班都一样。 老陈继续说着:“而且,你们俩还是一个学习小组,没变动。就是……”他顿了顿,看向他们,“新班级就是原来江亦柏他们那个班,班主任是李老师。” 江亦柏那个班? 余景珩微微一怔。 裴既明脸上的笑容则瞬间更加灿烂了几分,他侧过头,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点得意和亲昵对余景珩说:“听见没?老天爷都帮我们,和我兄弟一个班,以后更方便……”照顾你。后面三个字他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余景珩没理他,只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和江亦柏一个班……这意味着,他和裴既明的关系,在那个班级里,将会有一个“知情者”。这感觉有点奇怪,像是秘密被半公开了,带来一丝微妙的不自在,但奇怪的是,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的排斥和恐慌。或许是因为,江亦柏那家伙看起来……确实懒得管。 老陈又交代了几句新班级的注意事项,然后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光线重新变得有些朦胧。裴既明心情显然极好,手臂自然地就想搭上余景珩的肩膀。 余景珩却在他碰到之前,微微侧身避开了,动作不大,但意思明确。他的脸颊还有些残余的热度,低声道:“……别闹。”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以往的冰冷,更像是一种……带着点无措的习惯性抗拒。 裴既明的手落了空,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可爱得要命。他收回手,插进裤兜,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怎么?害羞啊,老婆?以后同班了,天天见面哦。” “……闭嘴。”余景珩耳根更红了,加快脚步想把他甩开。那条之前勾着裴既明衣摆的尾巴也“嗖”地收了回来,有些焦躁地轻轻甩动了一下。老婆……这个称呼,光天化日之下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不知羞耻! 可心底深处,却又因为这句“天天见面”和那理所当然的亲昵,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的雀跃。像是一颗被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激起了圈圈柔软的涟漪。 裴既明长腿一迈,轻松跟上,依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带着明骚的欠打劲儿:“新班级挺好的,江亦柏在,没人敢欺负你。哦不对,本来也没人敢欺负你,余大学霸,余校霸……”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以后给你带牛奶福团更方便了,不用跨楼层。” 最后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余景珩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脚步几不可查地放缓了些。 原来……他是在想这个。 不是因为可以和兄弟一个班玩得更开心,而是因为……离他更近了,照顾他更方便了。 酸涩感再次涌上鼻腔,但这一次,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绝望,而是带着温度的、饱胀的暖流,冲撞着他一直以来紧闭的心扉。他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习惯了将所有好意和靠近都视为麻烦或别有用心。可裴既明的这份好,直接、固执、甚至有点笨拙,却一次次地,精准地撬开他坚硬的壳。 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只能沉默地走着,感受着身边人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感受着自己那不受控制、因为对方几句话就轻易摇摆的内心。 “……随便你。”最终,他还是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不再是拒绝。 裴既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像阳光炸开,灿烂得晃眼。他知道,这已经是这只别扭的猫,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妥协和默许了。 “那就说定了!”裴既明心情大好,忍不住又凑近了一点,几乎贴着余景珩的耳朵,用气音低笑道,“以后天天给你带,把你养得胖胖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廓,余景珩身体猛地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开一步,脸颊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瞪了裴既明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羞愤,却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像嗔怪。 “……滚!”他憋出一个字,这次脚步更快,几乎是小跑着往教室方向去,那条尾巴因为主人的慌乱而炸起了一圈毛,在空中无措地甩动着。 裴既明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看着他通红的脸和炸毛的尾巴,终于忍不住,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低低地笑出了声,肩膀微微耸动。 他的猫,怎么这么可爱。 分班,新环境,或许会有些许未知和挑战。 但只要身边是这个人,好像一切都不足为惧。 那些曾经弥漫在心间的、厚重的酸涩,似乎真的在这个阳光尚好的午后,被这笨拙而直接的温暖,一点点驱散,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的、带着点忐忑,却更多是明亮期待的,属于他们的未来。 而此刻,余景珩冲回教室,把自己塞进座位,将滚烫的脸埋进臂弯,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感受着脸上未褪的热度,和心底那片被悄然照亮的、陌生的柔软区域。 他想,也许……和这个麻烦的家伙一个班,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至少,那杯温牛奶,还会在。 第22章 陪伴 新班级的氛围和原来不太一样。更安静,或者说,更压抑一些。毕竟是聚集了年级前列学生的理科重点班,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无形的竞争感和书本油墨的味道。 余景珩跟在裴既明身后走进教室时,能感觉到不少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好奇,有打量,也有纯粹对转班生的例行注视。他本能地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收敛进冰冷的壳里,只有那条深色的尾巴,在身后不自觉地绷紧,尾尖微微低垂,透露出他内心的戒备。 裴既明倒是坦然自若,甚至带着他惯有的、有点欠打的明朗笑容,对着几个似乎认识的同学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后排的一个空位——那是老陈提前告诉他们安排好的座位。 他们的位置在江亦柏和林溪言的后排。 此刻,江亦柏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正毫无形象地歪着头,靠在林溪言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林溪言坐得笔直,一动不动,任由他靠着,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黑板方向,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垂眸看向肩上那颗脑袋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柔和。 而他们旁边的座位,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看起来气质沉稳,戴着细框眼镜,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是贺云凌。另一个则显得活跃些,头发有点自然卷,此刻正侧着身子,手指轻轻戳着贺云凌的手臂,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是陆盼悸。 裴既明拉着余景珩,在那两个空位坐下。余景珩靠走廊,裴既明靠窗,正好在江亦柏和林溪言的正后方。 坐下的一瞬间,余景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前后左右都是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还有前排那对存在感极强的、关系明显不一般的江亦柏和林溪言……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尾巴紧紧贴着凳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裴既明将他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书包塞进桌肚,然后,在桌子底下,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了余景珩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的手背上。 那掌心温热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 余景珩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裴既明却稍稍用力,握住了他的指尖,没有让他挣脱。他侧过头,对着余景珩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别怕。” 动作隐秘而迅速,除了当事人,无人察觉。 余景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腔。他抿紧了唇,最终,没有再挣扎,任由自己的手被那只温暖的手覆盖着。指尖传来裴既明平稳的脉搏跳动,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些许的焦躁。 他依旧垂着眼,不敢看周围,但紧绷的脊背却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那条僵硬的尾巴,也缓缓地、松弛下来,虽然依旧紧贴着凳腿,但尾尖那点紧张的低垂弧度,缓和了不少。 前排,陆盼悸似乎注意到了新同桌,转过头,对着裴既明和余景珩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带着点好奇的笑容。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余景珩那对因为紧张而微微向后抿着的猫耳朵上,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贺云凌也从习题集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对着他们礼貌而疏离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裴既明笑着回应了陆盼悸,搭话道:“以后多关照啊,兄弟。” 陆盼悸笑嘻嘻地应了声:“好说好说。” 简单的交流后,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上课铃响了。 老师走进来开始讲课。余景珩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放在黑板上。可陌生的老师,稍微快一些的讲课节奏,都让他需要花费比平时更多的精力去适应。 他能感觉到裴既明的手还覆在他的手背上,那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充电站。 偶尔,当他因为某个知识点微微蹙眉时,裴既明就会在桌子底下,用指尖轻轻挠一下他的掌心,带着点戏谑的安抚,仿佛在说“这么简单都不会?” 余景珩则会耳根微红,瞪他一眼,然后更加专注地看向黑板,只是被握住的手,会无意识地反过来,轻轻勾住裴既明的一根手指。 这些小动作,隐秘地进行着,在充斥着公式和定理的课堂上,构筑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微小而温暖的世界。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 前排的江亦柏也终于动了动,从林溪言肩膀上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脖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惯常的冷淡。他看了眼后排的裴既明和余景珩,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极其自然地拿过林溪言面前的水杯,拧开,递到他嘴边。 林溪言愣了一下,乖乖地低头喝了一口。 余景珩看着前排那两人之间流畅而自然的互动,心里那种微妙的酸涩感又隐隐浮现。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对“正常”亲密关系的,陌生的旁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他和裴既明……也可以这样吗? 在别人面前,自然地相处?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裴既明趁着周围同学起身活动的嘈杂,飞快地凑到他耳边,低声问“第一节课感觉怎么样?新同桌?”时,他那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他偏开头,躲开那过于靠近的呼吸,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还行。” 裴既明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和那条因为不好意思而轻轻扫过自己小腿的尾巴,低低地笑了。 新的班级,新的开始。 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前方是已知的“知情者”,旁边是性格各异的同桌。 余景珩依旧感到些许的不安和置身事外的疏离。 但手背上残留的温暖,耳边低语的热气,和那条总会不由自主寻找靠近的尾巴,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冰冷而陌生的世界。 第23章 决定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老旧居民楼下的路灯坏了很久,光线昏暗,只能勉强勾勒出堆积的杂物和斑驳墙面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略带霉味的气息。 余景珩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新班级的陌生感还残留在感官里,但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裴既明掌心的温度,这让周遭的破败都仿佛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的尾巴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尾尖在黑暗中划出微不可见的弧度。 就在他走到自己家所在的楼层,掏出钥匙,准备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踱了出来。 那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靠在墙上,姿态闲适,仿佛等候多时。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黏腻的视线,像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了余景珩。 余景珩的動作瞬間凍結。 钥匙串在指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他的尾巴在瞬间炸起了全部的毛,像一根蓬松的鸡毛掸子,僵硬地竖在身后,耳朵也猛地向后紧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哑的、近乎野兽警告般的呜噜声。 这个人…… 即使隔着几年的时光,即使光线昏暗,他也不会认错。 流宛林。 那个当年制造了那场“意外”,让他父母葬身火海,夺走他一切,却又因为证据不足而逍遥法外的男人。也是……据说一直对裴既明抱有某种扭曲执念的人。 “……好久不见,小野猫。”流宛林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令人作呕的优雅,像冰冷的丝绸滑过皮肤,“或者,该叫你……余景珩?” 余景珩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充满了仇恨与警惕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胃部开始一阵阵痉挛性地抽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流宛林似乎很享受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了些,那股若有若无的、昂贵的古龙水气味混合着阴影的冰冷,扑面而来。 “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讨喜。”流宛林的目光像手术刀,慢条斯理地刮过余景珩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对因为极度紧张而剧烈颤抖的猫耳朵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兴味。 “我时间不多,直接点吧。”流宛林收起那点虚伪的笑意,声音变得冷硬而充满威胁,“离裴既明远点。” 余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跳动。他想到裴既明带着笑的眼睛,想到他掌心的温度,想到那个角落里的吻,想到他毫无顾忌地向朋友宣告“这是我老婆”…… “……凭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颤抖。 流宛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凭什么?”他重复着,又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余景珩鼻尖相抵,那冰冷的呼吸喷洒在余景珩脸上,“就凭我知道你的所有……小秘密。”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恶魔般的耳语: “你那对见不得人的耳朵和尾巴……” “你抽屉里那些数不清的医院诊断书……” “还有你那个……不男不女的,恶心的身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余景珩最脆弱、最不堪、最想隐藏的伤口!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胃里的绞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靠着冰冷的铁门,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最大的恐惧,最深的自卑,最肮脏的秘密……被这个人,用如此轻蔑而恶毒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剖开,暴露在这冰冷的夜色里。 “……闭嘴!”他嘶声道,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 流宛林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像是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不想让裴既明知道吧?”他慢悠悠地说,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那个被众星捧月、活在阳光下的裴家小少爷,如果知道他喜欢的,是这么一个……浑身是病、畸形、甚至父母死因都不清不楚的怪物,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顿了顿,欣赏着余景珩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彻底熄灭,变得一片死寂的灰败。 “离他远点。主动离开。让他对你死心。”流宛林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声音冰冷,“否则,我不介意亲自告诉他,他所谓的‘喜欢’,是多么的可笑和……肮脏。” 说完,他不再看余景珩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他的眼睛般,转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口,步入了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余景珩一个人,僵立在冰冷的铁门前,像一尊被遗弃的、布满裂痕的雕像。 钥匙串从他无力松开的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脆响,砸在水泥地上,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格外刺耳。 他缓缓地、沿着铁门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胃部的剧痛还在持续,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身体一阵阵发冷。 可这些□□上的痛苦,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流宛林的话,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怪物。 畸形。 肮脏。 父母死因不清不楚……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击中了他最深的梦魇。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裴既明知道这些? 怎么能让他干净明亮的世界,因为自己而蒙上阴影和污点? 怎么能让他承受那些可能的异样眼光和流言蜚语? 裴既明应该永远站在阳光下,笑得张扬而耀眼。 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 而不是……被他这样的麻烦和不堪所拖累。 那个刚刚因为裴既明而变得有些温暖的、崭新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片扎进心里,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他。不再是带着暖意的酸软,而是冰冷刺骨的、绝望的苦涩,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条之前还无意识晃动的尾巴,此刻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沾满了灰尘,像一条被遗弃的、失去生命的绳索。 他不知道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 直到眼泪流干,身体冻得麻木,胃部的疼痛也变成了沉闷的钝痛。 他才挣扎着,扶着铁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钥匙,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插进锁孔,拧开了门。 “吱呀——” 老旧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刚刚做出的、无比艰难而痛苦的决定,奏响哀乐。 屋内,依旧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这一次,没有裴既明温暖的手覆盖上来。 没有那带着欠打笑容的安抚。 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绝望。 他必须离开裴既明。 用最决绝的方式。 为了他好。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心脏上来回拉扯,带来缓慢而持久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第24章 离开 冰冷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余景珩毫无血色的脸,和他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蜷缩在床角,维持着这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胃部的钝痛和心脏被撕裂般的痛苦交织,让他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感知。 屏幕的光,像黑暗中窥探的眼睛,带着不祥的预兆。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未散的凉意和细微的颤抖,点开了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最后的侥幸: “后来就离开这,不然,你知道后果。” 没有署名。 但余景珩知道是谁。 流宛林。 “后来”……是指明天吗?还是指……让他亲眼看到自己和裴既明彻底决裂之后? “后果”……那两个沉重的字眼,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是把他所有不堪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让裴既明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个“怪物”?还是……更可怕的,针对裴既明本身的威胁? 余景珩不知道流宛林的底线在哪里,但他不敢赌。他冒不起任何可能伤害到裴既明的风险。 手机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软软地掉在陈旧粗糙的床单上,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可那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用被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和崩溃都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肩膀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离开。 只有离开。 流宛林不是在商量,是在命令。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个刚刚对他敞开一丝缝隙的、充满阳光和温暖的世界,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感受,就必须亲手将其关闭,并将自己重新放逐回冰冷彻骨的深渊。 他想裴既明。 想他带着笑的眉眼。 想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想他赖皮地叫着“老婆”时,那欠打又让人心跳失序的语气。 想他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对江亦柏宣告主权时的样子。 想那个角落里,带着青涩和霸道,却又无比珍重的吻…… 每一个回忆的碎片,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在他的心脏上反复凌迟。甜蜜与痛苦以最极端的方式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酸涩感不再是液体,而是变成了实质性的、沉重的块垒,堵塞在他的胸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知道,他必须做得足够绝情,足够伤人,才能让裴既明死心,才能让流宛林满意,才能……保护他。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他颤抖着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解锁,指尖悬停在裴既明的号码上。那串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 他该说什么? “我们分手吧?” “我讨厌你。” “离我远点。” 哪一种,才能最有效地、最快速地将那个像太阳一样温暖他的人推开? 光是想到要对裴既明说出那些冰冷伤人的话,想到裴既明可能会露出的、受伤或难以置信的表情,余景珩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再次在口腔里蔓延,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转移那撕心裂肺的心碎感。 不行。 他做不到。 他发不出那条信息。 至少……不是现在。 他放下手机,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令人窒息的威胁和内心汹涌的痛苦。 黑暗中,他睁着干涩发痛的眼睛,望着虚无。 明天。 明天他必须去做。 必须亲手斩断这刚刚萌芽、却已深入骨髓的牵绊。 他会用最冷漠的态度对待裴既明。 会拒绝他所有的靠近和好意。 会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 直到裴既明厌倦,直到他放弃,直到他……安全。 这个决定,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布满裂痕的躯壳,在无尽的酸涩和绝望中,等待着黎明——那场注定到来的、冰冷的诀别。 尾巴无力地耷拉在床沿,像一条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灰暗的绸缎。 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漫长,都要寒冷。 第25章 为了裴既明 第二天,阳光依旧准时洒满大地,却无法穿透余景珩心底那层厚重的、冰冷的阴霾。他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按时起床,洗漱,走出那间破旧的屋子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冷漠。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死寂的灰败,泄露了他一夜未眠的煎熬。他的尾巴无力地垂着,紧贴着裤腿,没有丝毫生气。 走进新班级时,他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 裴既明。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他身上跳跃,整个人看起来明亮又张扬。看到余景珩,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欠打意味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余景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不去感受那几乎要将他冻结的温暖。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执行某种刑罚。 裴既明似乎察觉到了他比平时更甚的冷淡,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带着点疑惑,但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没睡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余景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余景珩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拿出课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不能回应,不能给他任何希望。他必须开始执行那个残忍的计划。 可当裴既明像往常一样,将那个套着猫咪杯套的保温杯和装着福团的小纸包推到他手边时,余景珩看着那熟悉的物件,鼻腔里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酸涩。 这是……最后一次了吗?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个人,固执地、带着笑容,将这份温暖送到他手边。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裴既明。 裴既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眼神看得一愣。 下一秒,在裴既明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余景珩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凶狠。 “……?”裴既明彻底怔住,眼中满是错愕。 余景珩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直接用力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在周围零星几个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再次将他拉向了昨天那个无人的、堆放清洁工具的僻静角落。 “……猫?”裴既明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弄得有些懵,任由他拉着,脚步踉跄地跟在他身后,语气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怎么了?” 余景珩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像是要挣脱束缚。他的耳朵因为紧张和某种破釜沉舟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尾巴也紧绷地竖在身后。 一到角落,余景珩就猛地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裴既明惊愕的注视下,没有任何预兆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昨天那个带着青涩和珍重的吻完全不同。 它充满了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力道。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的凶狠。余景珩的嘴唇是冰凉的,带着细微的颤抖,却用力地碾压着裴既明的唇瓣,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不舍、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都通过这个吻,尽数灌注给对方。 这是一个……告别。 一个沉默的、用尽全力的告别。 裴既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吻弄得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余景珩身体的颤抖,能尝到他唇上那一点咸涩的、似乎是泪水的味道。他能感觉到这个吻里蕴含的、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伤和……决绝。 太反常了。 余景珩从来不是主动的人。更不会在可能被人看到的角落,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 一股不安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裴既明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余景珩,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他手臂微微用力的瞬间,余景珩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猛地结束了这个吻,向后退开一步,脱离了他的怀抱。 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因为刚才激烈的亲吻而显得有些红肿,眼神却迅速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空洞,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他微微喘息着,垂着眼睫,避开了裴既明探究的目光。 “……回去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颤抖。只有三个字,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不安和疑惑越来越重。他伸出手,想去碰触余景珩的手臂:“猫,你到底……” 余景珩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躲开了他的碰触,动作快得带着明显的抗拒。 “……别碰我。”他声音冷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厌烦? 裴既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和错愕渐渐被一丝受伤和不解取代。他看着余景珩,试图从他冰冷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余景珩已经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紧绷而疏离的背影。 “……上课了。”他又吐出三个字,然后不再停留,径直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他的尾巴紧紧贴着身后,僵硬得像一根棍子,没有丝毫摆动。 裴既明站在原地,看着余景珩迅速消失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麻的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余景珩冰凉的温度和那丝咸涩的味道。 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刚才那个吻,不像甜蜜,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宣泄。 他的猫,到底怎么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角落里漂浮的尘埃,却无法驱散裴既明心头那团越来越浓的、名为不安的迷雾。 而走在前面的余景珩,在转过拐角、确认裴既明看不到的瞬间,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才勉强没有让眼眶里积蓄的泪水滑落。 那个吻,用掉了他所有的勇气。 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温度。 从此刻起,他必须彻底变回那个冰冷的、拒人千里的余景珩。 为了裴既明。 第26章 分别 上午的课程,对余景珩来说,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 他坐在裴既明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和那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带着担忧与困惑的视线。裴既明几次试图低声和他说话,都被他用最冰冷的沉默或简短的“嗯”、“没事”挡了回去。 他的身体坐得笔直,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雕,只有桌下紧紧攥着、指甲深陷进掌心的拳头,和那条死死贴着凳腿、纹丝不动仿佛石化了的尾巴,泄露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翻天覆地的海啸。 他不敢看裴既明。 怕多看一眼,自己辛苦筑起的堤坝就会崩溃。 怕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受伤和不解。 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将他也拖入这无尽的黑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上午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时,余景珩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掐得生疼的掌心,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脊背也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瞬,随即又迅速绷紧。 他听到裴既明在旁边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对他说的:“猫,一起去吃饭?今天食堂好像有……” “……不了。”余景珩打断他,声音冷硬,没有抬头,“有事。” 他感觉到裴既明的动作顿住了,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失望和更深的疑惑。但他没有停留,迅速将桌上的书本扫进书包,拉上拉链,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座位,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逃离般的速度。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像芒刺在背,让他心脏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他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任何裴既明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他径直去了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在。他走到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桌前,李老师正在批改作业。 “李老师。”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下面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李老师抬起头,看到是他,有些惊讶:“余景珩?有什么事吗?” 余景珩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李老师的桌面上。那是他早就写好的退学申请。 “……退学。”他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解释。 李老师愣住了,拿起那张纸展开,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退学?为什么?余景珩,你是年级第三,前途无量,怎么会突然……” “……个人原因。”余景珩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淡,“麻烦您了。” 说完,他对着李老师微微鞠了一躬,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感受着那一点虚假的暖意,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校门外走去。 他没有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早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去了附近一个他偶尔会去的、废弃的旧书亭后面,那里放着他早就准备好的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些必要的证件、以及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 他拉着行李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屋子。 打开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不大的纸箱。 那是裴既明送他的所有东西。 那个套着傻乎乎猫咪杯套的保温杯。 那些包过福团的、还残留着一点点油渍和甜香的纸张。 裴既明偷偷塞进他书包里的、各种口味的水果糖。 还有……裴既明强行和他换的、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橡皮擦。 甚至还有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裴既明玩闹时,从他尾巴上不小心蹭掉的一小撮深色绒毛,被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干净的纸包了起来。 每一样东西,都带着裴既明的气息,带着那段短暂却炙热的回忆。 余景珩蹲在纸箱前,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过每一样物品。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泛红,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他拿起那个保温杯,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裴既明第一次递给他温牛奶时,那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眼神。 他拿起一张福团的包装纸,仿佛还能闻到那甜腻的豆沙香,和裴既明看着他吃下去时,那满足又欠打的笑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裂,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堤坝。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留恋和不舍都强行压下。他动作迅速而机械地将纸箱封好,用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将那些温暖的回忆,连同自己破碎的心,一起彻底封存。 然后,他站起身,拉着行李箱,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无数冰冷和一丝短暂温暖的房间,毫不犹豫地转身,锁上了门。 他将钥匙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没有回头。 他早就订好了最近一班离开这个城市的长途汽车票。 车站里人来人往,喧嚣而陌生。他抱着纸箱,拉着行李箱,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穿过人群,验票,上车。 他选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将行李箱放好,那个封存的纸箱则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余温。 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倒退。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校门,熟悉的……一切,都在视野中逐渐缩小,远去。 余景珩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离开了。 离开了这个有裴既明的城市。 离开了他刚刚触碰到的、却又不得不亲手放弃的温暖。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许伊之。他只是在上车后,才用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给许伊之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只有一个地址。那是许伊之老家一个空置的老屋地址,他曾无意中提起过。 他不知道许伊之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在那里等到他。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离开了。 裴既明安全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未知的远方。 怀里的纸箱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上。 窗外的阳光明明很亮,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疲惫和那蚀骨灼心的酸涩,如同浓雾般,将他紧紧包裹。 他蜷缩在座位上,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座椅边缘,像一条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灰暗的缎带。 这一次,他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第27章 找不到了 下午的课,裴既明上得心不在焉。 旁边座位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余景珩上午那反常的冷漠,那个带着绝望意味的吻,还有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像一盘散乱的拼图,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不安的感觉,像藤蔓,随着时间流逝,越缠越紧。 他几次掏出手机,想给余景珩发信息,打电话,可指尖悬在屏幕上,又顿住了。那只猫现在……明显在躲着他。他怕逼得太紧,反而会把他推得更远。 可是,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裴既明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连书包都没顾上拿,就对旁边的江亦柏匆匆说了句“帮我拿下书包”,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 他先是跑遍了校园里余景珩可能去的地方——图书馆顶楼那个无人的角落,体育馆后面僻静的长椅,甚至他们昨天接吻的那个清洁工具角落…… 都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个清瘦冷漠的身影。 裴既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喘着气,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凉。 他再次拿出手机,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余景珩的号码。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机械的女声,冰冷而重复。 他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拨打。 始终无人接听。 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裴既明。他不再犹豫,转身就跑,朝着校门外冲去。他要去余景珩家!他必须立刻见到他! 他记得余景珩住的那片老旧居民区的大致方位,曾经偷偷跟过两次,但从未上去过。余景珩对此很敏感,他也尊重他的界限。可现在,他顾不上了。 穿过嘈杂的街道,拐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破败的楼房,斑驳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陈旧的气味。裴既明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到那栋楼,快步冲上楼梯。 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坏了,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凭着直觉,找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门紧闭着。 他抬手,用力敲了敲门。 “余景珩!” “猫!你在里面吗?” “开门!”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敲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 裴既明的心跳得又快又乱,他不死心,又用力拍了几下门板,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停下动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手指插入发间,用力揪紧了头发。 他不在这里。 他不见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那个早上还用力吻着他的人,怎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门边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垃圾桶。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着一点微光。 他猛地扑过去,也顾不得脏,伸手就在垃圾桶里翻找。 然后,他僵住了。 指尖触碰到一串冰凉的、熟悉的钥匙。那是余景珩的钥匙串,上面还挂着一个他偷偷买来、硬塞给余景珩的、傻乎乎的小猫挂件。 钥匙……被扔掉了。 像扔垃圾一样。 裴既明的手指颤抖着,紧紧攥住了那串钥匙,金属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拿着钥匙,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对准锁孔,拧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门开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昏暗。窗户紧闭着,窗帘拉着,只有缝隙里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空荡。 死寂。 裴既明站在门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房间很小,几乎一目了然。一张硬板床,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一个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上面空空如也。一个缺了腿的衣柜,门敞开着,里面……也是空的。 没有书包。 没有课本。 没有那个套着猫咪杯套的保温杯。 没有……任何属于余景珩的生活痕迹。 他走了。 不是临时出门。 是彻底地、干净利落地……离开了。 像人间蒸发一样。 裴既明踉跄着走进房间,脚步虚浮。他走到床边,伸出手,抚摸过那冰冷僵硬的床板。他走到桌边,打开那个空荡荡的抽屉。他走到衣柜前,看着里面空无一物的隔板。 哪里都没有他。 哪里都找不到他。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余景珩的、干净的皂角气,像是一个残酷的幻觉。 裴既明缓缓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和那个傻乎乎的小猫挂件。 原来……上午那个吻,是告别。 原来……那突如其来的冷漠,是预谋。 原来……他说的“有事”,是离开。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不信任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酸涩感,如同失控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沉的、被抛弃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和绝望。 他想起余景珩总是冰冷的眼神下,偶尔闪过的无措。 想起他喝牛奶时,微微抖动的猫耳朵。 想起他尾巴无意识勾住自己时的依赖。 想起他昨天在医务室里,抱着自己时那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 他明明……已经开始接受他了。 他明明……已经触碰到那层冰壳下的柔软了。 为什么转眼之间,一切都没了? 裴既明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令人心碎。 他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蜷缩在这片冰冷的、属于余景珩却又彻底失去了余景珩的空旷里。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斑驳的光斑,却照不亮他此刻如同沉入冰海的心。 他失去了他的猫。 在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这种茫然无措的、沉重的失去,比任何明确的伤害,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酸涩,如同最浓烈的苦酒,灌满了他的胸腔,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找不到答案。 也找不到他了。 第28章 余设计时 七年。 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貌,足以让少年褪去青涩,足以让一些伤口结痂,却未必能真正愈合。 裴既明斜靠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昂贵的定制西装勾勒出他愈发挺拔的身形,眉眼间的张扬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所取代,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空茫,泄露了这并非全部。 裴氏在他手中规模翻了几番,他成了这个城市商业版图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欠打劲儿,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游刃有余。只有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那场七年前毫无征兆的失去,像一根拔不出的刺,深深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随着时间发酵,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弥漫性的钝痛。 他试过寻找。动用过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像疯了一样。可余景珩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那串被他摩挲得边缘都有些光滑的钥匙,和那个褪了色的小猫挂件,被他锁在办公室抽屉的最深处,再未取出。 他不再提起。仿佛那段过往从未发生。只是偶尔在深夜应酬结束,独自驱车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时,会下意识地绕到那条早已拆迁改建、面目全非的旧巷附近,停留片刻,然后沉默地离开。 酸涩,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化,而是沉淀成了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 另一边,在一个以设计闻名的临海城市。 某栋充满艺术气息的LOFT工作室里,一个极其清瘦的身影正站在巨大的工作台前,微微蹙眉,审视着铺陈开的设计稿。 余景珩。 时间似乎格外苛待他。比起少年时期,他更加消瘦,宽大的亚麻质地的衬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衬得那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薄冰的寒水。 他成了设计师,在一个小众但颇受赞誉的工作室工作。凭借某种天生的敏感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沉浸式的投入,他设计出的作品总带着一种冷冽又脆弱的独特美感,像他本人一样。 他几乎不与人交流。必要的工作沟通也简洁到极致。同事们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和独来独往,只当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天才。 他住在一个租来的、能看到海的小公寓里。生活简单到近乎乏味。工作,回家,偶尔去海边安静地坐一会儿。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关的人或事。 他似乎真的将那段短暂炙热的过往,连同那个叫裴既明的人,彻底埋葬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数个被胃痛惊醒的深夜,或者在看到路边某个相似的、拿着牛奶的身影时,心脏会猝不及防地一阵紧缩,那熟悉的、冰冷的酸涩会瞬间席卷全身,让他需要靠着墙壁,深呼吸很久才能缓过来。 他的尾巴,如今被他用特殊的方法和宽大的衣物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几乎从不显露。只有极少数完全独处、精神极度放松(或者说麻木)的时候,那深色的尾巴才会无意识地从衣摆下探出一点,安静地垂落在椅边或地板上,像一道沉默的、属于过去的影子。 他不再吃福团,不再喝冰牛奶。那些象征着温暖和甜蜜的东西,与他绝缘。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冰冷的、一成不变的麻木。 直到那天。 工作室接了一个重要的跨界合作项目,合作方是来自他原来那个城市的一个新兴科技公司,势头很猛。对方老板据说很年轻,也很有个性。 项目启动会议那天,余景珩作为主设计师之一,无法回避。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为了遮掩身形,尺寸稍大),提前十分钟走进了会议室。他低着头,习惯性地想找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然而,当他推开会议室厚重的玻璃门,抬起头,视线与会议桌主位上那个正漫不经心转着钢笔、侧头听着下属汇报的男人撞个正着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裴既明。 即使隔着七年的光阴,即使对方的气质已然沉淀得更加成熟内敛,即使他穿着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周身散发着属于成功商人的强大气场…… 余景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停止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全身冰凉的麻木。他的耳朵在帽子(他习惯戴帽子遮掩)里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隐藏在西装裤下的尾巴更是瞬间僵硬如铁。 裴既明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抽干。 裴既明脸上的慵懒和漫不经心,在看清门口那张脸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他转着钢笔的动作顿住,瞳孔微微收缩,那双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眼睛里,翻涌起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时光酝酿得更加复杂的……汹涌情绪。 他看着他。 看着那个消失了七年,让他疯了一样寻找了七年,最终只能绝望地归于平静的人。 看着他更加清瘦、苍白,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 看着他眼底那片似乎比七年前更加厚重的、冰冷的荒芜。 裴既明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里那股沉寂了七年的酸涩,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爆发。 是他。 真的是他。 余景珩在对方目光投来的瞬间,就猛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过于灼热、仿佛能将他焚烧殆尽的视线。他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隐藏在布料下的尾巴,正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细微地颤抖。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到一个离裴既明最远的位置,沉默地坐下。将手中的资料放在桌上,动作机械。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合作方那位年轻英俊的裴总,竟然失态地盯着他们工作室这位出了名冷漠的余设计师看了足足十几秒,而且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余景珩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他没有抬头,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泛白。 会议是怎么开始的,说了什么,他几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坐在主位上的存在所占据。 裴既明身上传来的、陌生的昂贵香水味。 他低沉开口说话时,那比少年时期更加醇厚、却依旧带着某种熟悉语调的声音。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巨大冲击力的目光。 七年光阴,仿佛被无形的手压缩成了这短短几米的距离。 酸涩。 不再是少年时期那种带着委屈和迷茫的酸。 而是成年后,掺杂了太多无奈、悔恨、物是人非和沉重过往的、更加苦涩难言的滋味。 像陈年的烈酒,呛得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他以为他早已麻木。 原来,只是那些感觉被埋得太深。 而裴既明的出现,像一把铁锹,毫不留情地挖开了那座坟墓,让里面所有未曾腐朽的痛苦和思念,都暴露在了这七年后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余景珩几乎是立刻起身,想要第一个离开。 “……余设计师。”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了会议室里嘈杂的收拾声和告别声。 余景珩的腳步,瞬間定在了原地。 他的背影僵硬,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像烙铁一样滚烫。 裴既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请留步。” “关于设计初稿,有些细节,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第29章 理由 会议室里的人很快走空了,最后离开的助理体贴地关上了厚重的玻璃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近乎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静谧。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清晰的光带,却驱不散这角落里无声对峙的冰冷。 余景珩背对着裴既明,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结的石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狂跳的声音,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掉身后那逐渐靠近的、沉稳的脚步声。 裴既明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余景珩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脚步声在离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太近了。 余景珩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压迫感的热度和那缕陌生的、冷冽的木质香气,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带着阳光和洗衣液味道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冷静。 “……转身。” 裴既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情绪的、危险的平静。不再是少年时期那种明朗欠打的语调,而是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余景珩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动。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仿佛不面对,就能逃避开这七年后的审判。 “看着我,余景珩。” 裴既明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压抑的什么东西似乎更多了,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滚烫的熔岩。 余景珩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他依旧固执地背对着他,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防线。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带着熟悉的、却已被时光打磨得更加粗糙的薄茧。 余景珩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就想要挣脱。可裴既明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箍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放开!”余景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试图甩开那只手,却徒劳无功。 “放开?”裴既明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意味,“七年前,你怎么不跟我说放开?”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余景珩的心脏。那被他强行冰封了七年的痛苦、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伴随着这句话,轰然决堤。 余景珩猛地转过身,终于对上了裴既明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七年积压的愤怒、不解、刻骨的思念,以及一种……被深深伤害后的、无法愈合的痛楚。 四目相对。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错重叠。 裴既明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更瘦了,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颌线锋利得像是能被纸张划伤。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冰冷,疏离,此刻却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着隐隐的水光,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他的猫。 他找了七年,念了七年,也恨了七年的猫。 “为什么?”裴既明盯着他,声音压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给我一个理由。七年,余景珩,给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消失? 为什么扔掉了钥匙? 为什么……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余景珩看着裴既明眼底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质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撕裂。他想开口,想说出流宛林的威胁,想说出自己的不堪和恐惧…… 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团沾满了玻璃碴的棉花,吞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因为有人用你的安危威胁我? 说因为我是个浑身是病、连身体都不正常的怪物,配不上你? 说因为我不想让你干净的世界,因为我而变得肮脏和混乱? 这些理由,在七年的时光和裴既明此刻痛楚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想要挣脱裴既明的手,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冷硬而干涩: “……没有理由。” 五个字。 轻飘飘的。 却像最沉重的巨石,砸在了两人之间本就布满裂痕的冰面上。 裴既明瞳孔骤然紧缩,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疼得余景珩蹙起了眉,却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吭声。 “没有理由?”裴既明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猛地将余景珩往后一推,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会议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裴既明逼近一步,双手撑在会议桌边缘,将余景珩困在了他和桌子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他低下头,灼热而带着怒意的呼吸喷洒在余景珩的脸上。 “余景珩,你他妈看着我!”裴既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失控的颤抖,“七年!我不是非要缠着你不可!但我至少要一个明白!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还是一个……傻子?”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深深羞辱后的痛彻心扉。 余景珩被他困在方寸之间,无处可逃。裴既明身上强烈的气息和那几乎要将他焚烧的怒火,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抬起眼,看着裴既明近在咫尺的、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清晰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裴既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脆弱。 酸涩感如同海啸般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他拼命瞪大了眼睛,才勉强没有让那脆弱的液体滑落。 他不能心软。 不能动摇。 流宛林的威胁言犹在耳。他不能再把裴既明拖进这潭浑水。 “……对不起。” 最终,他从颤抖的唇间,挤出了这三个苍白无力、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的字。 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能给。 裴既明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那强装镇定的、却依旧泄露了无助的颤抖,看着他因为紧咬牙关而微微鼓起的腮帮,看着他这副明明脆弱得要命却偏要装作冰冷无情的样子…… 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等待,七年的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三个轻飘飘的字,击得粉碎。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撑着桌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于危险和痛苦的距离。 他看着余景珩,眼神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浓重的失望和……荒凉。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对不起……余景珩,你真是好样的。”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余景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余景珩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 然后,裴既明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径直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沉重的、孤寂的意味。 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隔绝了内外。 也仿佛,再次隔绝了他们的世界。 余景珩还维持着被抵在桌边的姿势,僵硬地站着。直到确认裴既明真的离开了,他全身的力气才像是被瞬间抽空,沿着桌沿,缓缓滑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压抑。 压抑了七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昂贵的西装裤面料,却洗刷不掉那刻骨的酸涩和绝望。 他知道,他再一次,亲手将那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开了。 而这一次,可能……就是永别了。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阳光无声移动,和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第30章 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夜色深沉,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透过未关严的窗缝钻进公寓,吹动了素色的窗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属于夜晚的、冰冷的寂静。 余景珩蜷缩在沙发上,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胃部的绞痛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潮汐,一阵猛过一阵地拍打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 药瓶就放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可他连伸手去拿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身体很冷,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让他无意识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七年了。 这样的夜晚数不胜数。 他早已习惯。 可今天,似乎格外难熬。 白天会议室里裴既明的脸,他压抑着怒火的质问,他眼底深重的失望和荒凉,还有最后那句带着自嘲的“你真是好样的”……像一部失控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帧都带着尖锐的倒钩,撕扯着他早已麻木的感官。 酸涩。 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变成了缓慢渗透的毒液,一点一滴,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比胃部的绞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却只觉得更加冰冷和空虚。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并不算响亮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咚、咚、咚。” 节奏平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 余景珩浑身一僵,蜷缩的身体下意识绷紧。这个时间,会是谁?许伊之在国外,同事更不可能…… 一个荒谬又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不……不可能。 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希望这只是错觉,或者对方以为没人会自行离开。 然而,敲门声停顿了几秒后,再次响起。这次,力道似乎加重了一些,带着点不耐烦。 “余景珩。”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余景珩。 是裴既明。 他……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怎么会来?!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浇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胃部的疼痛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骤然加剧,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流得更急了。 门外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 “我知道你在里面。”裴既明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笃定,和一丝压抑着的、复杂的情绪,“开门。或者,你想让我用更直接的方式?”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白天的暴怒和质问,却多了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冰冷的平静,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余景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动作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异常迟缓笨拙。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胃部尖锐的痛楚。 他不能开门。 绝对不能。 可裴既明就在门外。以他的性格,既然找到了这里,不达到目的,绝不会轻易离开。 “……滚。”他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力气低斥了一声,声音却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被淹没在窗外隐约的海浪声里。 门外的裴既明似乎听到了,又或者没有。敲门声停了。 就在余景珩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离开时,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拿取什么东西的声音。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清晰的金属碰撞声! 余景珩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口。 他……他怎么会有钥匙?! 下一秒,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裴既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压迫感十足的轮廓。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小小的、反光的东西。 他一步跨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啪。” 一声轻响,公寓里唯一的一盏小壁灯被他按亮。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沙发上那个蜷缩着的、脸色惨白如纸、正用一双带着惊惶和抗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余景珩。 裴既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迅速扫过这间狭小却整洁得过分的公寓,最后,牢牢锁定在余景珩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 余景珩的样子,比白天在会议室里看到的,还要糟糕。那是一种从内而外透出的、近乎枯萎的虚弱和病态。 “你……”裴既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门外时,似乎低沉沙哑了些许,“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落在余景珩额头的冷汗和死死按在胃部的手上。 余景珩在他目光的审视下,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无所遁形。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那过于锐利的视线,声音冰冷而带着抗拒: “……出去。” 裴既明却没有动。他朝着沙发走近了几步,昏黄的光线下,他能更清晰地看到余景珩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失去了血色的、紧抿的嘴唇。也能闻到空气里,那极淡的、属于药片的苦涩味道。 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药瓶,眸色沉了沉。 “胃疼?”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余景珩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毯,没有回答。他只觉得难堪。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这个人面前。 裴既明沉默地看着他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余景珩浑身僵硬的举动。 他弯下腰,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拿起了茶几上的那个药瓶,看了看上面的标签。 他的指尖,在拿起药瓶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直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了角落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 余景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熟稔地打开橱柜,找出水壶,接水,烧水……一系列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他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他想开口阻止,想让他离开,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既明在厨房里忙碌,那高大的身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带来一种让他心脏酸涩发胀的错觉。 水烧开了。 裴既明倒了一杯热水,拿着药瓶,重新走回沙发边。 他将水杯和药片递到余景珩面前。 “……吃药。”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强硬的意味。 余景珩看着那杯冒着袅袅白气的热水,和那几片白色的药片,眼眶不受控制地一阵发热。 七年。 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 从未有人,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递给他一杯温水。 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出现? 为什么……要在他已经决定彻底埋葬一切的时候,又来搅乱他一池死水? 他死死咬着牙,没有伸手去接。 裴既明举着杯子和药片,也没有收回手。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余景珩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对峙。 空气中,只有水杯里热气升腾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余景珩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和那几片药。 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裴既明温热的手指。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余景珩冰凉的指尖,让他猛地缩了一下,差点将水杯打翻。 他低下头,避开裴既明的目光,将药片塞进嘴里,和着温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水温恰到好处。 不烫,也不凉。 像某种小心翼翼的、不合时宜的温柔。 裴既明看着他吃完药,依旧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余景珩低垂的、显得异常脆弱的后颈上。 过了许久,久到余景珩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站下去时,他才听到裴既明用一种极低、仿佛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声音,缓缓开口: “余景珩……” “七年……”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愤怒,也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某种余景珩不敢深究的期待。 余景珩握紧了手中的水杯,杯壁传来的温热,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手指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张了张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痛苦、恐惧、和无法言说的秘密,在喉咙里翻滚、冲撞。 可说出口的,依旧只有那苍白无力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几个字: “……没有。” 第31章 真相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裴既明那句沉甸甸的追问,和余景珩那声绝望的“没有”,像两把钝器撞击在一起,发出无声的轰鸣,震得余景珩耳膜嗡嗡作响。他死死攥着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的水,指尖冰凉,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轻佻而突兀的鼓掌声,从敞开的门口传来。 “啪、啪、啪。” 节奏缓慢,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恶意。 余景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刚才裴既明进来时,并没有把门关严。 流宛林正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余景珩刻骨铭心的、如同毒蛇般冰冷黏腻的笑容。他穿着昂贵的风衣,与这简陋的公寓格格不入,眼神像打量货物一样,扫过沙发上脸色惨白的余景珩,最后落在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的裴既明身上。 “真是感人啊。”流宛林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虚假赞叹,“裴总真是情深义重,七年不见,还对这么个……玩意儿,念念不忘。” 裴既明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将余景珩挡在身后,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危险气息。“流宛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流宛林摊了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来看看我的‘老朋友’啊。毕竟,当年要不是我‘劝’他离开,裴总你恐怕早就被这个……”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再次扎向余景珩,“……这个父母死因都不清不楚,身体畸形,浑身是病的怪物,给拖累了吧?” “怪物”两个字,像最终的丧钟,在余景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脱手掉落,温水溅湿了地毯和他的裤脚,但他毫无所觉。他一直拼命隐藏的、最肮脏最不堪的伤疤,就这样被流宛林用最轻蔑、最恶毒的语气,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了裴既明的面前! 他甚至不敢去看裴既明此刻的表情。是震惊?是厌恶?还是……终于看清他真面目后的释然? 羞耻、恐惧、以及一种灭顶的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耳朵在帽子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隐藏在衣物下的尾巴僵硬地绷直,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过度紧张而断裂。胃部的绞痛排山倒海般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抵在膝盖上,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裴既明在流宛林说出那句话的瞬间,瞳孔也是骤然收缩。他猛地转头看向蜷缩在沙发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余景珩,看着他因为极度痛苦和羞耻而蜷缩的背影,看着他连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七年前那突如其来的冷漠和逃离。 那个带着绝望的吻。 那句苍白无力的“没有理由”。 还有这七年来,他看到的,余景珩那更加消瘦的身体,苍白的脸色,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病气…… 原来……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不爱。 不是因为厌倦。 是因为……有人用他最深的恐惧和不堪,威胁了他。 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会拖累他的“怪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滔天怒火和铺天盖地心疼的剧烈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裴既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撕成了碎片! 他几乎能想象到,七年前,年轻的余景珩是如何独自面对流宛林的威胁,是如何怀着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亲手将他推开,然后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猫,躲到这个冰冷的角落,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躲就是七年! 这个傻子! 这个……让他心疼得要发疯的傻子! 裴既明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骇人,他猛地转向流宛林,那目光中的冰冷和杀意,让原本带着戏谑笑容的流宛林,脸色都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你说什么?”裴既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再说一遍。” 流宛林强自镇定,扯了扯嘴角:“裴总没听清吗?我说他是个父……” “闭嘴!”裴既明厉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威严。他不再看流宛林,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他直接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冰冷而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我。” “定位发你。” “带几个人过来。” “请流先生‘离开’。” “处理干净,我不希望再看到他出现在这个城市,或者……再出现在任何与我和我的人有关的地方。” 他挂了电话,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流宛林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恐慌。他似乎没料到裴既明会是这种反应,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直接而霸道! “裴既明!你……你敢!”流宛林色厉内荏地喊道。 裴既明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身影上。 他几步走到沙发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不是碰触,而是直接将那个颤抖不止的、冰凉的身体,用力地、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余景珩在他碰触到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开始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濒死的鱼,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怀抱。 “……放开……脏……”他破碎地、语无伦次地哽咽着,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浸湿了裴既明昂贵的西装面料。 裴既明却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紧地禁锢在怀中,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凉的颤抖。他低下头,将嘴唇贴近他剧烈颤抖的、冰冷的猫耳朵(隔着帽子也能感受到那剧烈的颤动),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和……心疼: “不脏。” “一点都不脏。” 他重复着,像是在对他怀里的余景珩说,也像是在对七年前那个独自承受一切的少年说。 “傻猫……” “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浓重的心疼和后悔。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再细心一点,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他的异常,为什么……让他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余景珩在他怀里,所有的挣扎和抗拒,都在那坚定温暖的怀抱和那句“不脏”面前,土崩瓦解。他像是终于找到了避风港的孤舟,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在瞬间溃不成军。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了裴既明背后的衣服,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压抑了七年的委屈、恐惧和痛苦,终于化作了无法抑制的、崩溃的哭声。 那哭声嘶哑而绝望,像受伤幼兽的哀鸣,一声声,砸在裴既明的心上,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紧紧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下巴轻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透过衣物传来的、细微的、属于猫尾巴的无助的卷动。 门外,很快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和流宛林气急败坏却又被强行制止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管家办事,向来利落。 但房间里的两人,都无暇他顾。 裴既明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这个哭得几乎脱力、浑身冰凉的人。酸涩,如同最浓烈的陈醋,弥漫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但这一次,酸涩之中,终于透进了一丝……名为“真相”和“心疼”的微光。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点黎明的迹象。 第32章 我在 怀里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的、压抑的抽噎。余景珩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裴既明怀里,身体依旧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和未消退的胃痛而微微颤抖着。眼泪浸湿了裴既明胸前一大片衣料,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 裴既明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搂着他,一只手在他清瘦的、因为抽泣而轻轻起伏的背脊上,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像安抚一只受尽惊吓和委屈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动物。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 沉默了许久,久到余景珩的抽噎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吸气声。 裴既明才微微动了动,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余景珩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还疼吗?” 他问的是胃。 余景珩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将脸更深地埋进裴既明的胸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一切。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理上那层厚重盔甲被彻底剥落后的……无所适从和难堪。 裴既明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催促。他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僵硬和那细微的颤抖。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后悔。 “傻子……”他又低声骂了一句,这次却带着无尽的缱绻和痛惜,“为什么不告诉我?嗯?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可靠,连和你一起面对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余景珩的心上。 余景珩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抓着裴既明衣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想说不是,想说正是因为他太重要,所以才不能拖累他……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一团乱麻,理不清,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更紧地咬住下唇,沉默以对。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酸又软。他知道,对于余景珩这样习惯把一切埋在心里、用冷漠伪装自己的人来说,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缩回壳里。 他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手掌依旧在他后背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我在这里”的信号。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胃部的疼痛在药物和这令人安心的怀抱作用下,似乎渐渐缓和了一些,变成了沉闷的钝痛。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涌上,余景珩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意识有些模糊。 他感觉到裴既明动了动。 然后,他被打横抱了起来。 余景珩瞬间惊醒,下意识地就要挣扎。“……放我下来!”他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和一丝惊慌。 裴既明却抱得很稳,手臂结实有力。他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余景珩眼圈红肿,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受惊小兽般的慌乱,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别动。”裴既明的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温柔,“带你上床休息。沙发不舒服。” 他抱着他,几步就走到了卧室,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那张铺着素色床单的床上。然后,他拉过被子,仔细地替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床沿坐了下来。 余景珩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他。裴既明的目光太深沉,太专注,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让他不敢直视,又……无法移开。 “……你走吧。”他垂下眼睫,低声说道,声音闷在被子里。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维持最后一点尊严的方式。 裴既明看着他,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的动作,心里那点因为被隐瞒而产生的细微恼火,也彻底被汹涌的心疼覆盖。 他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不走。”裴既明回答得干脆利落,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此刻却让人心安的那种欠打般的笃定,“今晚我在这儿陪你。” 余景珩猛地抬眼看他,眼睛里写满了错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慌乱。“……不用。” “用的。”裴既明看着他,眼神认真,“你病着。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怕我一走,某个傻子又会把自己藏起来,藏个七年。”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余景珩心上刚刚结起的那层薄痂。酸涩感再次涌上鼻腔,他猛地别过头,避开裴既明的视线,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裴既明看着他那副倔强又脆弱的样子,没有再逼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海浪声。 余景珩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裴既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带有审视和压迫,而是充满了温暖的、令人想要沉溺的包容和……心疼。 七年来的冰封,仿佛在这沉默的守护和那坚定的一句“不走”中,开始出现细微的、清晰的裂痕。 冰冷的心脏,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怯生生的暖意。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不知道那些沉重的过去和身体的秘密,是否真的能被全然接受。 不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七年光阴,能否真的被跨越。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寂静的、被海浪声包裹的夜晚,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蜷缩在黑暗里,对抗全世界的冰冷和病痛。 有一个人,知道了所有的不堪和狼狈,却没有离开。 反而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坚定的方式,告诉他—— “不脏。” “我在。” 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痛苦。 第33章 猫 夜色在窗外流淌,海浪声不知疲倦,像是为这个不寻常的夜晚低吟的背景音。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裴既明身上勾勒出安静的轮廓,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素白的墙壁上。 余景珩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因为疲惫和药物的作用渐渐放松,但神经末梢却依旧敏锐地捕捉着床边那个人的存在。他能听到裴既明平稳的呼吸声,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温度的目光。 这感觉太陌生了。 七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冰冷的被褥和死寂的黑暗。此刻,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却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空气都仿佛变得稠密而温热起来。这让他无所适从,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连尾巴都在被子里不安地动了动。 他应该让他走的。 他不能再贪恋这份温暖。 流宛林虽然被带走了,但那些刻在他骨子里的不堪和秘密,并不会随之消失。 “……你走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恳求。像是最后的挣扎。 裴既明看着他露在被子外的那一小截白皙后颈,和那因为紧张而微微弓起的脊背线条,心里软成一滩水,又夹杂着细细密密的疼。 “说了不走。”裴既明的语气依旧带着点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欠揍劲儿,但音调却放得更低,更缓,像在哄弄一只炸毛的猫,“闭眼,睡觉。再说话……”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用什么威胁,最后带着点戏谑道,“……我就亲你了。” 余景珩耳根瞬间爆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猛地将头也缩进了被子,彻底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留下几缕黑色的发丝露在外面,显示着主人的羞窘。 ……无耻!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脸! 他在心里无声地骂着,可心脏却不争气地怦怦直跳,那因为羞恼而升起的细微热度,竟然奇异地冲淡了些许胃部的钝痛和心底的寒凉。 裴既明看着那团鼓起的被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的猫,还是这么……经不起逗。 他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被窝里的余景珩,最初还紧绷着神经,警惕着裴既明的任何动静。但或许是药效彻底发挥了作用,或许是那持续不断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又或许是这七年来从未有过的、被人守护着的感觉……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逐渐淹没了他紧绷的意识。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 一直紧绷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 那條之前还僵硬不安的尾巴,也软软地、顺从地垂落在腿边,尾尖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卷了卷被角。 他睡着了。 裴既明一直安静地坐着,像最忠诚的守卫。直到确认余景珩的呼吸彻底平稳,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他才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到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凝视着余景珩的睡颜。 睡着了的他,褪去了所有冰冷的伪装和尖锐的防备,显得异常安静和……脆弱。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因为先前哭过,眼尾还带着一点未散尽的薄红。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刚才的痛苦扭曲,平和了许多。 裴既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在他因为侧躺而压得有些变形的、软软的脸颊肉上,落在他微微张开的、颜色浅淡的嘴唇上…… 心里那片荒芜了七年的冻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泉水,冰层碎裂,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酸涩依旧存在,却奇异地混合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庆幸和……更加汹涌的爱意。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空中,极其渴望触碰,却又怕惊扰这难得的安宁。最终,他只是用目光,一遍遍贪婪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七年错失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看了不知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离开卧室,而是走到了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望着窗外墨蓝色的海面和天际疏朗的星子。 夜风吹进来,带着海水的微咸和凉意。 他拿出手机,调成静音,开始处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工作信息,同时,也给助理发了条信息,让他明天一早送些清淡的早餐和……一些猫科动物可能需要的、舒缓情绪或补充营养的东西过来。 他做得井井有条,心思却始终分了一大半在床上那个安睡的人身上。 后半夜,余景珩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胃里依旧不舒服,也许是梦到了什么,他无意识地蹙起了眉,喉咙里发出极轻的、类似于呜咽的气音,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 一直浅眠的裴既明立刻察觉到了。他放下手机,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轻声唤道:“猫?” 余景珩没有醒,但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令人安心的气息,那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一些,朝着热源的方向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裴既明看着他那依赖的小动作,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也散去了,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心疼。 他就这样在床边守了一夜。 看着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看着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余景珩安静的睡颜上。 当余景珩的眼睫轻轻颤动,即将醒来时,裴既明才悄然退开一些,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假装自己也刚刚醒来不久。 晨光熹微中,余景珩缓缓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胃部仅存的、细微的闷胀感,而不是往日醒来时那尖锐的疼痛。然后,他感觉到了身上温暖干燥的被子,以及……房间里那抹无法忽视的、熟悉的存在感。 他微微一僵,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流宛林的揭露,裴既明的怀抱,他的崩溃,还有……那句“不走”。 他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向床边。 裴既明正坐在那里,手肘支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似乎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下巴上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真实的倦怠。 他……真的守了一夜。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开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酸涩,暖意,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贪恋,交织在一起。 他似乎……再也无法用冰冷的“滚”字,来驱赶这个人了。 裴既明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也睁开了眼。四目相对。 没有昨日的激烈对峙,也没有深夜的崩溃无助。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平静地交汇。 裴既明看着他,眼底带着血丝,却扬起一个有些疲惫,却依旧带着他标志性痞气的笑容,嗓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 “早啊,猫。” “胃还疼吗?” 第34章 吃药 晨光透过素色的窗帘,将房间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像跳跃的金粉。 裴既明那句带着沙哑倦意的问候,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余景珩刚刚苏醒、尚且混沌的心湖。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和温柔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胃……确实好多了。那磨人的绞痛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隐约的、可以忽略不计的闷胀。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拉开这过于亲近的距离。 然而,身体刚一动,就牵扯到了沉睡一夜后有些僵硬的肌肉,尤其是胃部那一片,传来一阵细微的酸软,让他几不可闻地抽了口气,动作顿住了。 裴既明一直注视着他,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再问,而是直接站起身,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小心,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和后背。 “……慢点。” 他的手掌温热而稳定,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递来令人心安的力量。余景珩的身体在他碰触的瞬间本能地僵硬了一瞬,耳朵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但这一次,他没有像昨晚那样激烈地挣扎或说出拒绝的话。 他抿紧了唇,借着裴既明的力道,沉默地、有些笨拙地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整个过程,他都低垂着眼,不敢去看裴既明的眼睛,仿佛那晨光里的注视比昨晚的黑暗更让他无所适从。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别扭又顺从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守夜而生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酸软软的、饱胀的情绪。他的猫,好像……没有那么抗拒他的靠近了。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探向床头柜,拿起了那个水杯和药瓶——里面是昨晚他倒好、现在已经凉透了的水,和剩下的药片。 “先把药吃了。”裴既明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哄劝的意味,“凉了,我去给你换杯温的。” 说着,他就要转身去厨房。 “……不用。”余景珩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急促。他伸出手,有些匆忙地从裴既明手中拿过了那杯凉水和药片,看也没看,就直接仰头吞了下去。 动作快得甚至带着点……心虚般的狼狈。 他不想再麻烦他。 不想再承受更多这种……让他心脏酸涩发胀的、小心翼翼的照顾。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但比起胃里可能的不适,他更害怕的是心底那片冰层加速融化的速度。 裴既明看着他几乎是“抢”过水杯吃药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泛着一点不正常红晕的耳尖,和那因为吞咽而轻轻滚动的喉结,心里像是被羽毛最柔软的部分轻轻搔了一下。 他明白了。 他的猫,在害羞。 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裴既明没有戳破他。他接过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做了一件让余景珩浑身彻底僵住的事情。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余景珩唇角因为喝水匆忙而沾染上的一点水渍。 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点点属于裴既明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淡淡烟草(或许是一夜未眠提神用的)的气息。动作快得像错觉,却让余景珩感觉被碰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像是被火星烫到了一般,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整个脸颊都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 他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裴既明,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震惊和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羞恼? “……你!”他张了张嘴,却只挤出一个音节,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心跳得太快,太乱。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反应,眼底的笑意终于藏不住,漫了上来。那笑容不像平时那种带着点欠打的明朗,而是温柔的、带着点得逞后的愉悦和满足。他收回手,摊了摊,一脸无辜: “有水渍。”他解释得理直气壮,仿佛刚才那个逾越的动作再正常不过。 余景珩死死瞪着他,脸颊绯红,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他想骂他无耻,想让他离远点,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在对上裴既明那双含笑的、仿佛盛满了细碎阳光的眼睛时,都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他只能气鼓鼓地再次别开脸,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留下一个红得剔透的耳尖和几缕不服帖的黑发对着裴既明。那条藏在被子下的尾巴,大概也因为主人的羞愤而焦躁地甩动了一下,带动被面鼓起一个小包,又迅速平复。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鸵鸟样子,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朗愉悦。 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 他的猫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重新适应他的存在,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汹涌的靠近和……真相。 “好了,不逗你了。”裴既明收敛了笑意,语气重新变得正经了些,但眼神里的温柔并未褪去,“我让助理送了早餐过来,应该快到了。你……”他顿了顿,看着余景珩依旧不肯转过来的后脑勺,“……再休息会儿,好了就起来吃点东西。” 他说完,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卧室,还体贴地轻轻带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余景珩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失控的心跳和脸上滚烫的温度。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裴既明身上那点陌生的、却并不让人讨厌的气息,混合着晨光的味道。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刚才被裴既明擦拭过的唇角。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温热和……悸动。 酸涩感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枚青涩的梅子。但这一次,那酸涩里,似乎悄悄地、怯生生地,掺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陌生的甜。 像冰雪初融时,渗出的第一滴甘泉。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筑起的那道冰墙,在裴既明固执的、带着心疼和温柔的攻势下,正以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速度,悄然融化。 而他,似乎……再也无法,或者说不愿,去阻止这个过程了。 第35章 都听你的 没过多久,卧室门被轻轻推开。裴既明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他走到床边,看到余景珩依旧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只是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戒备,而是带着点初醒后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连那几缕不听话的黑发都显得毛茸茸的。他脖子上那个黑色的、材质特殊的颈环,在光线下泛着哑光,衬得那段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裴既明的目光在那颈环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了深。他记得,七年前是没有这个的。是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吗?一股细密的疼惜再次漫上心头,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走到床边,将温水递过去,语气自然得像这七年从未存在过间隙:“喝点水,温的。” 余景珩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又很快垂下,沉默地接过杯子。指尖在交接时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裴既明的,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猛地缩回,只是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握住了杯子。 他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似乎缓和了房间里那点残余的尴尬和紧张。 裴既明就站在床边看着他。看着他低头喝水时,那截白皙的后颈和黑色颈环形成的鲜明对比,看着他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的弧度,看着他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 心里那头沉寂了七年的野兽,似乎又开始不安分地骚动起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满足感和……想要更多靠近的渴望。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没有去碰杯子,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试探地,轻轻落在了余景珩柔软的黑发上。 动作很轻,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余景珩喝水的动作猛地一顿。 裴既明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已经做好了被他躲开或者用冷眼瞪视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抗拒并没有发生。 余景珩只是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紧绷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躲开,也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低头喝水的姿势,只是握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他……没有拒绝。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裴既明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巨大的喜悦和酸涩交织着涌上心头,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他的手掌,开始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在余景珩的发间轻轻抚摸起来。感受着那细软发丝的触感,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瘦了……”裴既明低声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疼惜,指腹轻轻蹭过他的发梢,“摸起来都没什么肉了。” 他的动作和话语,都带着一种过于亲昵的、超越了安全距离的意味。余景珩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他能感觉到裴既明掌心的温度和那轻柔的抚摸,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头皮,也骚动着他紧闭的心扉。 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让他有些呼吸困难。他应该推开他的。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可是…… 身体却贪恋着这份温暖。 这颗冰冷了太久的心,也渴望着这份毫无保留的靠近。 他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示弱般的呜咽。只能通过更加用力地握住水杯,来对抗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明明羞窘得要命、却偏要强装镇定、连耳尖都红透的样子,心底那点恶劣的、想要逗弄他的心思又冒了出来。他俯下身,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在余景珩通红的耳廓上,声音带着戏谑的低笑: “怎么不说话?嗯?以前不是挺凶的,动不动就让我‘滚’?” 他的手指甚至得寸进尺地轻轻拨弄了一下余景珩敏感的猫耳朵尖。 余景珩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瞪向裴既明。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此刻漾着水光,带着羞愤,眼尾绯红,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嗔怪。 “……闭嘴!”他声音带着恼羞成怒的颤抖,却依旧只有短短两个字。 然而,与他这看似抗拒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那条一直安静垂落在被子里的、深色的猫尾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带着点试探和犹豫地,从被沿探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缠绕上了裴既明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尾巴尖,甚至还在缠绕完毕后,极其依赖地、轻轻蹭了蹭他的皮肤。 这个动作,完全出自本能。 是这具身体,对这份渴望了太久的温暖和安全感,最直接、最诚实的反应。 裴既明感觉到手腕上那柔软而温暖的缠绕,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截深色的、毛茸茸的尾巴紧紧圈住自己的手腕,那细微的蹭动像是一只无形的小手,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挠了一下。 酸涩与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抬起头,看向余景珩。 余景珩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尾巴做了什么,脸颊瞬间爆红,连脖子都红透了,眼神慌乱地想要移开,却又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羞窘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语言可以伪装。 冷漠可以练习。 可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 他的猫,用最沉默的方式,回应了他七年的寻找和此刻小心翼翼的靠近。 裴既明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酸涩得发胀,又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反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了一下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尾巴,感受到那柔软的皮毛下传来的、细微的颤抖。 他不再逗他。 只是看着余景珩,看着他那双氤氲着水汽和羞恼的眸子,看着他那红透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脸颊和耳朵,看着他那截被黑色颈环束缚着的、脆弱的脖颈,还有那诚实地缠绕着自己、泄露了所有心事的尾巴…… 他深深地望进他眼底,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笃定和珍重: “好,不说了。” “都听你的。” 余景珩在他这样的注视和话语下,最后一点强撑的防线也彻底瓦解。他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只留下一个红透的、仿佛冒着热气的后脑勺和那条依旧紧紧缠绕着裴既明手腕、仿佛生怕他离开的尾巴。 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第36章 失而复得 裴既明看着那个将通红的脸颊埋进枕头、只留给他一个红得快要冒烟的后脑勺和一条紧紧缠绕着自己手腕的尾巴的余景珩,心里那片荒芜了七年的冻土,仿佛在瞬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酸涩依旧存在,却不再是刺痛心脏的冰棱,而是化作了眼底温热的潮意和胸腔里饱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情。 他没有抽回被尾巴缠绕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他做了一個更大胆,也更自然的举动——他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侧身躺了上去,就躺在余景珩的身边。 床垫因为承受了额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余景珩浑身猛地一僵,埋在枕头里的脸瞬间抬了起来,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眸子愕然又惊慌地看向突然躺下来的裴既明,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此刻又加深了一层。 “……你!”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想拉开距离。 可裴既明的手臂已经先一步、不容拒绝地揽了过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别动。”裴既明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刚躺下时的细微沙哑和一种令人心安的低沉,“让我抱抱。”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干净的、让余景珩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余景珩的身体在他怀里彻底僵住,像一块被投入温水里的冰,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坚固的外壳正在迅速消融。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 他应该推开他的。 应该像以前一样,用冷漠和尖锐将他刺走。 可是…… 那环绕在腰间的臂膀是那么有力。 那贴在耳畔的呼吸是那么灼热。 那透过薄薄睡衣传递过来的体温是那么……令人贪恋。 七年来的冰冷和孤独,在这一刻,被这个拥抱击得粉碎。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暖和触碰的渴望。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在裴既明无声的坚持和温暖的包裹下,放松了下来。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抵抗的力气,顺从地将额头抵在了裴既明的胸口,甚至……无意识地、像只真正寻求安抚的猫科动物一样,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裴既明睡衣柔软的布料。 这个细微的、带着全然依赖意味的动作,让裴既明的心臟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搔刮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这具清瘦单薄的身体更紧地拥住,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和那透过布料传来的、略低于常人的体温。 他的手掌,在他清瘦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阳光透过窗帘,将两人相拥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空气中漂浮着尘埃,静谧而美好。 过了许久,久到余景珩几乎要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和抚摸中再次昏昏欲睡时,裴既明才低声开口,带着点戏谑的笑意,打破了宁静: “助理送来了粥,很清淡,一会儿起来喝点?” 他的声音透过胸腔震动传来,闷闷的,带着让人耳朵发麻的磁性。 余景珩蹙了蹙眉,胃里对那种寡淡无味的流质食物本能地产生排斥。他微微抬起头,从裴既明的胸口露出小半张脸,因为刚才的蹭动,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神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软糯的抱怨。 他抿了抿唇,声音很小,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不想喝粥。” 裴既明挑眉,看着怀里人这副难得显露的、带着孩子气的抗拒模样,心里软成一片。他故意逗他:“那你想吃什么?病刚好,不能吃太油腻的。” 余景珩垂下眼睫,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又抬起眼,看着裴既明近在咫尺的下巴,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渴望: “……想吃鱼。” 像是怕被拒绝,他又下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裴既明的胸口,那条缠绕在裴既明手腕上的尾巴,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尾尖轻轻挠了挠他的皮肤。 裴既明被他这接连的、无意识的撒娇动作弄得心尖发颤,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几乎能想象出,如果余景珩是完全的猫形态,此刻一定是竖着尾巴,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谁顶得住? 裴既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发出愉悦的震动。他抬起那只没被尾巴缠住的手,轻轻揉了揉余景珩柔软的发顶,又坏心眼地用手指拨弄了一下他敏感的猫耳朵尖,感受到指下的耳朵敏感地抖了抖。 “好~”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纵容,“吃鱼。我让人去准备,清蒸的,少油少盐,行不行?” 余景珩听到他答应,眼睛里几不可查地亮了一下,像是星子落入了寒潭。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这个折中的方案。然后,像是心愿得到满足后有些不好意思,他又把脸埋回了裴既明的胸口,只留下一个依旧泛着浅粉的耳尖和那条依旧紧紧缠绕着对方手腕、仿佛找到了专属栖息地的尾巴。 裴既明看着怀里这个难得流露出如此温顺依赖模样的人,感受着手腕上那柔软的缠绕和胸口那轻微的、带着依赖的蹭动,只觉得这七年的寻找、等待和痛苦,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 他低下头,极轻极快地,在余景珩那泛红的耳尖上吻了一下。 如羽毛拂过,一触即分。 余景珩身体猛地一颤,耳尖那点皮肤像是被烙铁烫到,瞬间红得滴血。他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裴既明,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羞恼,嘴唇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反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得逞后的痞气和满足。他假装没看到他的羞愤,只是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意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乖,再躺会儿,鱼好了叫你。” 阳光暖暖地照着,海风轻柔地吹着。 余景珩被他紧紧抱着,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手腕上缠绕的尾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那点因为偷袭而产生的羞恼,最终也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和那一声“乖”里,悄然融化,变成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甜。 第37章 是我的 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将相拥的两人包裹在愈发暖融的光晕里。裴既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余景珩柔软的黑发,感受着怀里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的柔软和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满足般的呼噜声(或许是错觉?)。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余景珩脖颈上那个黑色的颈环上。 哑光的质地,看起来像是某种特殊的皮革或者合成材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简洁到近乎朴素,却像一道神秘的烙印,圈住了那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七年未见,多出来的这个东西,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在裴既明的心上,带着些许在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的指尖,在又一次拂过余景珩发梢时,状似无意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黑色的颈环边缘。 冰凉的触感。 余景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像是被惊扰了安宁的猫,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咕哝,却没有躲开,甚至还将脖颈往裴既明的指尖方向无意识地凑近了些许,仿佛在寻求更多的碰触。 裴既明的心被这个小动作取悦了。他低笑一声,指尖顺着颈环的轮廓,极轻地摩挲着,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仿佛漫不经心的探究,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个……”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什么时候戴上的?以前好像没有。”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停歇的蝴蝶。 余景珩原本放松的身体,因为这个问题而微微绷紧了一瞬。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有那条缠绕在裴既明手腕上的尾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尾尖轻轻拍打着他的皮肤,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些许波澜。 裴既明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待着。阳光安静地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裴既明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换个话题时,他听到余景珩闷在他胸口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的认真: “……一直戴着。” 裴既明微微一怔。“一直?”他有些诧异,“从什么时候?” 余景珩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脸颊悄悄漫上一点红晕。他犹豫了一下,才用更小的声音,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离开后。” 离开后? 也就是说,这七年,他一直戴着这个? 裴既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酸胀和某种预感的情绪开始在心间弥漫。他低下头,试图去看余景珩的表情,但对方把脸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戴这个?”裴既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带着引导的意味,“是……需要吗?”他猜测着,是不是和猫妖的体质或者什么特殊原因有关。 余景珩却摇了摇头,头发蹭着裴既明的睡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清晰: “……规矩。” “规矩?”裴既明更困惑了,手指无意识地继续摩挲着那冰凉的颈环,“什么规矩?” 这一次,余景珩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裴既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那微微加速的心跳。就连缠绕在他手腕上的尾巴,都僵硬了片刻。 仿佛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终于,余景珩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双总是清冷的、此刻却漾着复杂水光的眸子。他的脸颊红得厉害,连眼尾都染上了绯色,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裴既明,只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盯着裴既明睡衣上的扣子。 他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那几个字重若千钧。 裴既明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答案会很重要。 然后,他听到余景珩用那种几乎微不可闻、却异常清晰的,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执拗又笨拙的坦诚,一字一顿地说: “……有主了。” 三个字。 像三颗小小的石子,投入裴既明的心湖,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有主了? 什么意思? 裴既明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大脑甚至空白了一瞬。 余景珩看着他怔忪的表情,以为他不明白,或者……不相信。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急切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有些着急地,伸出手,抓住了裴既明那只正在摩挲他颈环的手,然后,引导着他的指尖,去触摸颈环内侧——那里,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裴既明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微凉的、凹凸不平的刻痕。 他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仔细地感受着那刻痕的轮廓……那似乎是……两个字? 余景珩看着他依旧有些茫然的眼神,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抿紧了唇,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直视着裴既明的眼睛,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此刻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坚定的火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裴、既、明。”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裴既明的脑海里炸开了。 颈环。 一直戴着。 猫妖的规矩。 有主了。 刻着的名字……裴既明。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他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不可思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 这个颈环……是猫妖认定伴侣、宣示归属的象征?! 而他余景珩,在七年前离开之后,就自己戴上了这个刻着他裴既明名字的颈环?! 这七年……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固执地、沉默地……认定着他?!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和汹涌的爱意,如同海啸般瞬间将裴既明淹没!他感觉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湿润,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余景珩,看着他那张红透的、写满了羞窘和不安,却又带着孤注一掷般坦诚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猫耳朵,看着那条紧紧缠绕着自己手腕、仿佛在寻求认同和安慰的尾巴…… 这个傻子! 这个……让他爱到骨子里、疼到心尖上的傻子!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用力地、紧紧地将余景珩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余景珩的发顶,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沙哑颤抖得不成样子: “……傻猫……” “我的……傻猫……”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要将这迟到了七年的认定和呼唤,一次性补全。 余景珩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强忍着的、细微的哽咽。原本的羞窘和不安,在这沉重而滚烫的拥抱里,渐渐被一种巨大的、令人想落泪的安心和归属感所取代。 他伸出手,回抱住了裴既明,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 那条缠绕在裴既明手腕上的尾巴,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柔软地圈着他,尾尖甚至依赖地、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阳光灿烂,满室静好。 那个黑色的颈环,不再是一个冰冷的装饰或某种束缚。 它是跨越了七年分离和误解的,最沉默、最固执、也最浪漫的告白与归属。 裴既明低下头,极轻地吻了吻余景珩发顶,又珍重地吻了吻那个刻着他名字的颈环,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无尽的温柔: “嗯。” “是我的。” 第38章 早餐 阳光愈发耀眼,将房间里细小的尘埃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气息。裴既明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余景珩,像是要将过去七年错失的拥抱都弥补回来。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下抚摸着怀里人清瘦的脊背,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划过那黑色颈环冰凉的边缘,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心底一阵细微而确定的悸动。 他的猫。 刻了他名字的猫。 这七年,一直以这种方式,属于着他。 这个认知像最醇厚的暖流,熨帖着他曾经布满裂痕的心脏。他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余景珩柔软的发顶,嗅着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药味和独特冷香的气息,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余景珩安静地偎在他怀里,最初的羞窘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慵懒的舒适感取代。裴既明的怀抱很暖,心跳沉稳有力,抚摸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一直隐隐作痛的胃部,在这片温暖和宁静中,也变得温顺起来。他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脸颊贴着裴既明的胸口,像一只终于找到完美栖息地的猫,连喉咙里都差点溢出满足的咕噜声,又被他及时忍住了。 只是那条深色的尾巴,却彻底背叛了他的“高冷”,依旧紧紧缠绕在裴既明的手腕上,尾尖甚至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勾挠着他的皮肤,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占有。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门铃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是助理送早餐来了。 裴既明微微动了动,手臂刚有松开的迹象,就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瞬间绷紧,那条缠绕着他的尾巴也猛地收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别动。”余景珩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和一丝……近乎任性的挽留。 裴既明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低笑出声,胸腔发出愉悦的震动,手臂重新收拢,将人更紧地圈在怀里。 “好,不动。”他语气纵容,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让他放在门口就行。” 他拿出手机,快速发了条信息。然后,果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放置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助理离开的脚步声。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余景珩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甚至带着点得逞后的小小得意,又往裴既明怀里蹭了蹭。那条尾巴也放松了力道,却依旧固执地圈着,不肯松开。 裴既明被他这小动作逗得心里发痒,忍不住低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泛着健康粉色的耳尖。 “这么黏人?”他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以前不是碰一下都要炸毛?” 余景珩耳尖敏感地抖了抖,脸颊再次漫上红晕。他有些羞恼地抬起头,瞪了裴既明一眼,那眼神湿漉漉的,没什么威力,反而像撒娇。 “……烦。”他吐出一個字,想推开他,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落下,最终只是气鼓鼓地重新把脸埋回去,用实际行动表达“懒得理你”。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别扭样子,笑声更加明朗。他知道,他的猫不是变了,只是那层用来保护自己的冰壳,在绝对的安心和温暖面前,终于彻底融化了,露出了内里最柔软、最依赖的本性。 他又抱了一会儿,直到感觉余景珩的呼吸再次变得绵长,似乎又要睡过去,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乖,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裴既明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鱼凉了就腥了。” 听到“鱼”字,余景珩原本有些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微微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清晰的期待,看向裴既明。 裴既明的心又被这眼神击中了。他失笑,终于小心地松开怀抱,率先起身下床。手腕上那圈毛茸茸的尾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慢吞吞地缩回了被子里。 裴既明走到门口,将助理放在那里的保温食盒拿了进来。打开,里面是搭配好的清粥小菜,和单独用精致瓷碗装着的、剔除了大部分鱼刺的清蒸海鱼,鱼肉雪白,散发着清淡的鲜香。 他将小餐桌搬到床边,把食物一一摆好。然后看向还赖在床上的余景珩,伸出手。 “过来。” 余景珩看了看那碗诱人的鱼,又看了看裴既明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伸出脚去找拖鞋。 他的动作因为刚睡醒和或许还有些虚弱,带着点猫科动物特有的、慵懒的笨拙。宽大的睡衣领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和那个黑色的颈环。 裴既明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神又柔软了几分。他上前一步,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帮他站稳,然后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到小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整个过程,余景珩都异常顺从,甚至……有些依赖地靠着裴既明的力道。 坐下后,他看着面前那碗鱼,眼睛亮晶晶的,拿起勺子,刚要动手,裴既明却按住了他的手。 “等一下。”裴既明拿起另一双干净的筷子,极其自然地将鱼肉中可能残留的细小刺一根根仔细地挑出来,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 余景珩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看着裴既明低垂的眉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看着他将挑干净刺的、最嫩滑的鱼腹肉,夹到自己的碗里。 一种久违的、被人小心翼翼珍视着的感觉,像温水流过心田。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鱼肉鲜嫩,味道清淡却恰到好处,是他很久没有尝到过的、满足味蕾和胃口的温暖。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但速度却不慢,显然是真的饿了,也很喜欢。 裴既明就坐在他对面,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他吃,时不时帮他夹菜,挑鱼刺,或者将温热的粥推到他手边。 “慢点吃。”看着余景珩吃得脸颊微微鼓起,像只储存食物的小仓鼠,裴既明忍不住出声,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笑意。 余景珩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看了他一下,没说话,但咀嚼的速度却真的放慢了一些。只是那条藏在椅子下面的尾巴,却不受控制地、欢快地轻轻晃动着,尾巴尖甚至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裴既明的小腿,泄露了主人愉悦的心情。 裴既明感受着小腿那细微的、痒痒的触感,看着余景珩专心吃东西时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满足的神情,只觉得这寻常的早餐时光,美好得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阳光,早餐,和失而复得的、会对他撒娇、用尾巴表达喜悦的猫。 他想,这就是他找了七年,等了七年,最终想要的全部了。 第39章 樱花树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樱花瓣,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微风拂过,带来浅淡的花香和叶片簌簌的轻响。那棵他们记忆里尚且稚嫩的樱花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华盖如云,粉白的花朵熙熙攘攘缀满枝头,如同天边一抹温柔的霞光。 裴既明牵着余景珩的手,漫步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七年光阴,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余景珩依旧穿着宽松的衣物,戴着帽子,微微低着头,但被裴既明握在掌心的手,却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甚至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回握着。那条隐匿在衣摆下的尾巴,似乎也因为周遭安宁熟悉的环境而放松地、微微晃动着。 他们的目的地很明确——那棵著名的“许愿樱花树”。粗壮的树枝上,早已挂满了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木牌,上面写满了少年少女们五彩斑斓的心事和愿望,随着微风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细响。 树下已经有人了。 是江亦柏和林溪言。 江亦柏依旧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样子,靠在树干上,手里拿着两块空白的木牌和笔。林溪言则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微微仰头看着满树繁花和摇曳的愿望牌,眼神纯净,带着他特有的、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薄雾的茫然和专注。阳光透过花叶间隙,在他柔软的发梢跳跃。 看到裴既明和余景珩走过来,江亦柏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漠不关心地移开。林溪言则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微微瑟缩了一下,往江亦柏身边靠了靠,然后才怯生生地、带着点好奇看向余景珩。 裴既明对江亦柏的冷淡早已习以为常,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么巧?” 江亦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将手里的一块木牌和笔递给林溪言。林溪言接过,低着头,开始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起来,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裴既明也去旁边取了两块崭新的木牌和笔,将其中一套递给余景珩。 余景珩看着递到面前的木牌和笔,微微一怔。他看了看满树承载着他人期许的牌子,又看了看裴既明带着笑意的、鼓励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接了过来。 冰凉的木牌握在手里,带着木质的粗糙感。他拿着笔,指尖有些无措地摩挲着笔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许愿……对他而言,是件太过陌生和……奢侈的事情。过去的七年,他唯一的“愿望”大概只是……活下去,以及,不拖累任何人。 裴既明没有催他,自己率先拿起笔,背过身,遮挡住自己的木牌,嘴角带着点神秘的笑意,开始唰唰地写了起来,一边写还一边故意发出声响,引得余景珩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他,却只看到他宽厚的背影。 余景珩抿了抿唇,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空白的木牌。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他思考了很久,久到旁边的林溪言都已经写好了,正举着牌子给江亦柏看,江亦柏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似乎都极轻微地柔和了一瞬。 最终,余景珩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拿起笔,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在木牌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几个字。他的字迹清瘦而有力,带着他特有的冷感。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倾注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写完后,他迅速将木牌翻过来,扣在胸前,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眼神有些飘忽,不敢去看裴既明。 裴既明此时也写好了,他转过身,看着余景珩那副明显藏着秘密的害羞模样,心里痒得厉害。他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余景珩立刻把木牌捂得更紧,猛地摇头,声音带着点急促:“……不给。” “小气。”裴既明故意撇撇嘴,却也没强求,只是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木牌,“那我的也不给你看。” 余景珩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显写着“谁稀罕”。 这时,江亦柏已经帮林溪言把他写的牌子挂到了一个比较低的枝桠上。林溪言仰头看着那块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木牌,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浅、却异常干净的微笑。 裴既明拉着余景珩,也走到树下,寻找着合适的位置。 “挂这里?”裴既明指着一个阳光能照到的枝桠。 余景珩抬头看了看,轻轻摇头。 “那这边?”裴既明又指向一个更隐蔽些的角落。 余景珩还是摇头。 他自己迈开步子,在树下慢慢走着,仔细地打量着每一根树枝,像是在寻找一个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的位置。那条藏在衣摆下的尾巴,也随着他的走动而轻轻摆动着,透露出主人的认真。 裴既明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执拗的认真侧脸,心里软成一片。他的猫,连许个愿都这么郑重其事。 终于,余景珩在一根不算太高、但枝叶格外繁茂、几乎被粉色花朵淹没的枝桠前停了下来。他踮起脚尖,伸出手,有些费力地想去够。 裴既明立刻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他,握住他拿着木牌的手,借助身高的优势,轻松地将那块写着未知愿望的木牌,系在了那根选定的枝桠上。 他的胸膛贴着余景珩的后背,温热的气息将他包裹。余景珩的身体在他靠过来的瞬间微微僵硬,随即又缓缓放松,甚至无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倚在他怀里。 木牌系好了,深色的绳子缠绕在粉白的花枝间,那块小小的木牌隐藏其中,像一个甜蜜的秘密。 裴既明没有立刻松开他,他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余景珩的耳朵,声音低沉而带着笑意:“挂好了,我的猫。” 余景珩耳尖瞬间红透,他轻轻挣了一下,裴既明才笑着松开他。 然后,裴既明也把自己那块木牌,紧紧地、挨着余景珩的那块,系在了同一根枝桠上。两块崭新的木牌并排靠在一起,在樱花丛中轻轻依偎着,随着微风同步地、细微地晃动。 余景珩看着那两块紧挨在一起的木牌,目光微微闪动。他没有问裴既明写了什么,裴既明也没有再逗他非要看他的。 有些愿望,或许不说出口,反而更能被神明听见。 阳光正好,春风和煦,樱花如雪。 裴既明看着身边人安静的侧脸,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和那依旧泛着红晕的耳尖,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平静的幸福所充满。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余景珩微凉的手。 余景珩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不远处,江亦柏已经带着写好心愿牌的林溪言准备离开。林溪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棵繁茂的樱花树,和树下并肩站着的两人,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的、纯粹的欣羡。 江亦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轻轻揽住林溪言的肩膀,带着他转身离开了。 树下,又只剩下裴既明和余景珩。 花瓣偶尔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 裴既明牵着余景珩的手,低声问:“回家?” 余景珩抬眼看了看头上相依的木牌,又看了看裴既明,轻轻点了点头。 “……嗯。”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走向来时的路。 樱花树静静地伫立着,守护着新的、旧的,所有沉甸甸的、轻飘飘的愿望。 包括那两块紧紧挨着的、藏着彼此心事的木牌。 第40章 全文完 车子行驶在回程的路上,窗外是流动的城市光影。余景珩安静地靠在副驾驶座上,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段戴着黑色颈环的脖颈。他似乎有些倦了,眼皮微微耷拉着,像只被阳光晒慵懒的猫。 裴既明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他,指腹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等红灯的间隙,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余景珩身上,看着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无意识微微抖动的睫毛尖,心里那片荒芜了七年的土地,仿佛被春风彻底唤醒,开出了细碎而温暖的花。 他没有问余景珩在木牌上写了什么。 他也没有告诉余景珩,自己在木牌上,只写了简单却重逾千斤的三个字——“在一起”。 有些答案,早已不需要言语来确认。就像余景珩脖颈上那个刻着他名字的颈环,就像此刻紧紧交握的手,就像那条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无意识地、悄悄缠绕上他手腕的深色尾巴。 余生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去读懂彼此每一个未说出口的愿望。 **\* \* \*** 回到临海的公寓时,夜幕已经降临。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涌入,吹动了素色的窗帘。 裴既明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沙发旁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将房间一角笼罩在温馨静谧的氛围里。他扶着余景珩在沙发上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饿不饿?”裴既明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轻,“晚上想吃什么?” 余景珩摇了摇头,胃里刚吃过药,并没有什么食欲。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空洞的冰封,而是带着一种倦怠的、微微松懈下来的柔软。 他抬起眼,看了看裴既明,又很快垂下,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的手上,声音很低:“……想喝水。” 裴既明立刻起身去倒水。水温调试得恰到好处,不烫不凉。他走回来,将水杯递到余景珩手中,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 喝完水,余景珩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沙发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裴既明就坐在他身边,没有打扰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灯光在他脸上跳跃,看着他因为放松而微微开启的唇瓣,看着他脖颈上那个昭示着归属的黑色颈环。 过了许久,久到裴既明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听到他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沙哑: “……别走。” 只有两个字。 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像最沉重的锁链,瞬间拴住了裴既明的心脏,也拴住了他往后所有的岁月。 裴既明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蜂蜜里,甜得发胀,又带着些许酸涩的余韵。他伸出手,轻轻覆上余景珩放在身侧的手背,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凉意。 “不走。”裴既明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以后都不走了。” 他顿了顿,看着余景珩依旧闭着眼睛,但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他的话。裴既明的心软成一片,他俯下身,极轻地在余景珩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如蝴蝶停留,一触即分。 余景珩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也没有睁眼。只是那原本平放在身侧的手,悄悄翻转过来,指尖轻轻勾住了裴既明的手指。一个无声的、全然的依赖和默许。 窗外的海浪声不知疲倦,一遍遍冲刷着海岸,像是永恒的伴奏。 裴既明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他勾着自己的手指,感受着彼此皮肤相贴处传来的温度和脉搏。他的目光掠过余景珩清瘦的侧脸,掠过那截脆弱的脖颈,最终落在窗外无垠的、倒映着星光的海面上。 七年的寻找,七年的等待,七年的不解与痛苦,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他的猫,终于回家了。 带着一身伤痕,满心疲惫,和那颗从未改变过的、沉默而固执的心。 未来会怎样? 那些隐藏在过往阴影里的、关于父母、关于流宛林、关于余景珩身体的秘密,或许还需要时间去慢慢抚平和面对。 但裴既明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开这只手了。 他会把他养得胖一点,健康一点。 会让他重新习惯冰牛奶和福团的甜味。 会陪他度过每一个可能被病痛或噩梦惊醒的夜晚。 会守护他所有的敏感、笨拙和那不为人知的柔软。 月光悄然潜入室内,与暖黄的灯光交融,温柔地洒在相偎的两人身上。 余景珩的呼吸变得越发均匀绵长,似乎终于陷入了沉睡。那条深色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经从衣摆下完全探了出来,柔软地、毫无防备地搭在裴既明的腿边,尾尖极其轻微地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着。 裴既明看着那截毛茸茸的尾巴,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深邃如海的温柔和坚定。他微微动了动被勾住的手指,与之十指相扣。 夜还很长。 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 全文完 ———————— 哈喽,各位陪伴《投喂一只遗忘的猫》走到这里的宝宝们,允许我说点悄悄话●v● 写裴既明和余景珩的这些年,就像看着两只固执的猫互相试探着靠近。一个明明心里软得不行,偏要装成浑身是刺的样子;一个看着洒脱明亮,却能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攒起来,只给那一个人。 其实写到分离的那几章时,键盘变得很重。明明互相喜欢的人,一个因为害怕拖累而拼命推开,另一个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流宛林的出现像一颗突然砸进湖面的石子,但真正的涟漪,却是从“不愿说”和“想了解”这种最平常的别扭里慢慢荡开的。 爱这件事,大概就像一起捧着一块易碎的琉璃。一个人硬撑,手会酸,心会累,琉璃也容易摔碎。但如果两个人一起托着,再重的分量也能变成彼此掌心的温度。好在裴既明足够固执,余景珩也终于在七年之后,学会了把重量分给对方一点。 偷偷告诉你们,冰镇的纯牛奶确实很好喝,甜甜的,像偷偷藏起来的柔软。但这可不代表余景珩像我——毕竟我可没有他那条诚实的尾巴。 愿你们都能找到那个让你安心交出重量的人,不必经历七年的兜兜转转,就能在樱花树下,把写了彼此名字的木牌紧紧挂在一起。 补车记得来微博找我名字叫:浮光悸影,头像和晋江一样●v● 那么,这次就真的说完啦。 祝你的生活里,永远有冰牛奶的甜,和毛茸茸的温暖。 ——我是晴笙悠,我们下个故事见 第41章 余景珩的童年[番外] 八岁以前的记忆,是带着阳光温度和甜香气味的。 记忆里的家不算宽敞,却总是被妈妈林雾和收拾得温暖整洁。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阳光透进来时,会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爸爸余墨轩话不多,有着和余景珩如出一辙的深色猫耳和尾巴,下班回家时,总会先摸摸他的头,那尾巴尖会愉快地轻轻晃动。妈妈则更温柔爱笑,她的尾巴总是柔软地垂在身后,会在教余景珩写字时,无意识地卷住他的小尾巴,像是在玩什么无声的游戏。 他们都是暹罗猫妖,耳朵和尾巴是他们共享的、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晚饭后,一家三口可能会窝在沙发里,三条深浅不一的暹罗猫尾巴偶尔会碰到一起,又各自懒洋洋地挪开。爸爸会给他读故事书,妈妈会准备一些小点心,有时是甜甜的糕点,有时是……他最喜欢的,冰冰的纯牛奶和软糯的福团。那冰凉甜腻的滋味,和父母带着笑意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幸福”最具体的模样。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像窗外那条平静的河,缓缓流淌,永无止境。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 空气里还残留着晚饭的香气,妈妈刚把剩下的一个福团和一杯冰牛奶放进小冰箱,叮嘱他明天再吃。窗外忽然传来不寻常的声响,像是重物落地,又像是……压抑的嘶吼。 爸爸余墨轩的耳朵瞬间竖立,眼神变得锐利,他将余景珩飞快地推向里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紧绷:“小珩,进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妈妈林雾和的脸瞬间白了,她深深地看了余景珩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不舍和决绝,她用力抱了他一下,声音颤抖却努力维持镇定:“听话,躲好。” 他被塞进衣柜最深的角落,透过狭窄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晃动的光影,听到他从未听过的、属于父母的充满威胁的低吼,以及一个陌生男人冰冷而残忍的笑声。 那是流宛林。 接下来的声音,成了余景珩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激烈的打斗声,家具碎裂声,痛苦的闷哼,还有……妈妈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以及爸爸那声绝望的、戛然而止的咆哮。 世界在那几分钟里,被彻底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恐惧。 浓重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钻进衣柜。 他浑身冰冷,抖得像风中落叶,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猫耳朵紧紧贴在头皮上,尾巴僵硬地蜷缩在身后。 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声响,他才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推开柜门。 客厅已是一片狼藉。碎裂的桌椅,翻倒的家具,还有……地板上那刺目的、尚未干涸的大片暗红,以及倒在那片暗红中,再也不会动、不会再摸他头、不会再对他笑的爸爸妈妈。 他们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空洞而无神。他们的尾巴,曾经那么温暖灵活的尾巴,无力地瘫软在地板上,沾满了灰尘和血污。 八岁的余景珩站在废墟和至亲的遗体中间,世界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哭喊,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奔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跪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幸存的小冰箱上。 他踉跄着爬过去,打开。里面静静地放着妈妈刚才放进去的那个福团,和那杯冰牛奶。 它们还完好无损。 仿佛是两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福团和牛奶,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紧紧地把它们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爸爸妈妈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后来,邻居被惊动,报了警。他被暂时安置。他抱着那个福团和牛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他曾鼓起残存的、微弱的勇气,去找过他以为的朋友。那是一个同样有着兽类特征的小伙伴。 他抓着对方的袖子,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地想诉说那晚的恐怖,想诉说失去父母的痛苦,想寻求一点点安慰和依靠。 然而,对方在听清“死了”、“好多血”这些字眼后,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恐惧和……嫌弃。他猛地甩开余景珩的手,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眼神躲闪着:“你……你别靠近我!你好可怕!” 那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余景珩心中残存的、对世界的最后一点信任和期待。 他看着昔日伙伴逃也似的背影,看着周围其他孩子投来的异样、疏远的目光,他抱着怀里已经不再冰凉的牛奶和福团,一点点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原来,痛苦和不幸,是会让人被讨厌的。 原来,失去一切的人,是不配拥有陪伴的。 他不再试图诉说。 不再寻求理解。 他将那晚的惨状,将失去父母的剧痛,将对流宛林的恐惧,将自己是“怪物”、是“不祥”的自我认知,将所有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统统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他用沉默,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冰冷的围墙。 他变得不爱说话,一个字都吝啬。 他收起了所有可能会引人注意的表情,脸上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猫耳和尾巴,尽管这很难,但他尽力不让它们被外人看见。他不想再被用那种恐惧、嫌弃的眼神看待。 他不再交朋友,拒绝所有的靠近和善意。他不再相信那些东西是真实的。 他独自一人,靠着父母留下的微薄积蓄和社会的一点救济,艰难地活着。胃痛是从那时候开始落下的病根。每当夜深人静,被噩梦惊醒,或者胃痛难忍时,他会拿出那个早已干硬、无法再吃的福团,和那个空了的牛奶盒,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 那杯冰牛奶和福团的滋味,从此定格在了八岁那年,混合着血腥味和绝望,成了他记忆里最甜也最痛的烙印。也是他此后漫长岁月里,唯一无法抗拒的、带着泪意的慰藉,和深埋心底、不愿被任何人触碰的……秘密起点。 寒冬,从八岁那年开始,漫长无比。 第42章 怀孕篇一(这个番外呼应生殖器官,雷的自避)[番外] 晨光透过纱帘,在余景珩眼睑上跳跃。他无意识地往身边的热源蹭了蹭,喉咙里发出猫科动物特有的、满足的细小呼噜声。裴既明早已醒来,正支着头看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散在枕上的黑发。 最近他的猫似乎格外嗜睡。往常这个点,余景珩要么已经变成猫形在用带刺的舌头舔他眼皮催他起床,要么就是安安静静趴在枕边,用蓝眼睛盯着他直到他醒来。但最近几天,他总是睡得沉,连裴既明起身的动静都惊不醒。 裴既明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被子勾勒出清瘦的腰线,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某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引起了裴既明的注意。 余景珩似乎更容易累了。以前下班后还能缠着他闹腾好久,现在却常常看着电视就靠在他肩上睡着。胃口也变得挑剔,昨天特意给他买的鲜鱼,他只吃了两口就推开,尾巴蔫蔫地垂着,说“……味道怪”。 更明显的是,他变得比以往更加黏人。不是那种带着不安的依赖,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软乎乎的贴近。就像此刻,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无意识地抓着裴既明的衣角,一条腿还霸道地搭在裴既明身上,是个全然占有又不设防的姿态。 裴既明想起流宛林那句充满恶意的话,想起这几个月来几乎夜夜的缠绵,心里某个念头隐隐浮现,带着点不可思议,又莫名地合理。 他轻轻抽开被压麻的手臂,余景珩在梦中不满地蹙眉,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立刻又循着热度贴过来,像块甩不开的小年糕。裴既明失笑,低头亲了亲他微蹙的眉心,小心地将他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挪开,这才得以起身。 余景珩是被厨房传来的细微声响弄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只觉得一阵轻微的眩晕,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不适。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乏力感。 裴既明端着温水走进卧室时,就看到他的猫顶着一头乱发,眼神还有些迷茫,呆呆地坐在床上,尾巴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 “醒了?”裴既明把水递过去,坐在床边,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余景珩小口喝着水,摇了摇头。他放下杯子,很自然地就靠进裴既明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确认他的气息。这是他现在最常做的动作。 “……困。”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蹭了蹭裴既明。 裴既明搂着他,手掌在他后背轻轻抚摸,感觉到他比平时稍高的体温。“除了困呢?胃还难受吗?想不想吐?” 余景珩在他怀里摇头,尾巴却悄悄环上了他的腰,尾尖轻轻勾着:“……你身上好闻。” 裴既明心里那点猜测又确定了几分。他的猫平时虽然黏人,但很少会这样直白地说出这种近乎撒娇的话。 “我们今天不去上班了,”裴既明做出决定,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余景珩抬起头,蓝眼睛里带着疑惑:“……去哪?” “医院。”裴既明看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做个检查。我有点担心你最近总是累。” 余景珩的耳朵瞬间警惕地竖了起来,身体也微微绷紧。他对医院有着本能的抗拒,那里总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他的尾巴不安地甩动了一下。 裴既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别怕,只是常规检查。我陪着你,一直陪着。”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余景珩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把脸重新埋回裴既明胸口,小声说:“……你抱紧点。” 私立医院的环境安静而舒适,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余景珩的不安。但他依然紧紧握着裴既明的手,指尖冰凉。做超声检查时,他躺在诊疗床上,眼睛一直望着站在旁边的裴既明,尾巴在被单下不安地卷动着。 年长的医生动作很轻柔,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腹部时,余景珩瑟缩了一下,裴既明立刻握紧了他的手。 当仪器在腹部移动,屏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像时,医生的眉头微微挑起,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随即又变得了然。他调整着探头,仔细地观察着。 裴既明的心提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虽然他看不太懂那些灰白的图像。 “裴先生,”医生转过头,语气带着专业性的平静,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请看这里。” 他指着屏幕上两个微小的、正在规律闪烁的光点。 裴既明呼吸一滞。 “这是……”他几乎不敢确认。 “是两个孕囊。”医生肯定地点点头,目光在余景珩和裴既明之间扫过,并没有对他们的关系或余景珩的性别表现出任何异样,“恭喜你们,余先生怀孕了,是双胞胎。” 诊室里一片寂静。 余景珩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耳朵困惑地转动着,看看屏幕,又看看裴既明,最后求助般地望向医生。 裴既明则是彻底愣住了。尽管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尤其是“双胞胎”这三个字,还是让他大脑空白了一瞬。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紧接着是更汹涌的心疼和责任感激荡在胸腔。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余景珩的手。 医生似乎对两人的反应习以为常,继续用平稳的语气解释道:“由于余先生体质的特殊性,孕期反应和过程可能与常人不同。根据影像显示,胚胎发育非常健康。需要注意的是,猫妖一族的孕期通常较短,大约六个月左右。而且,”医生顿了顿,补充道,“由于胚胎能量主要集中于核心发育,母体的腹部可能不会有特别明显的隆起。另外,根据遗传规律,孩子们有很大概率会显现出猫科特征。” 六个月。腹部不显怀。猫耳猫尾。 一个个信息砸过来,裴既明努力消化着,他低头看向余景珩。 余景珩似乎终于明白了过来。他微微睁大了蓝眼睛,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和无措的神情。那里……有了两个小生命?他和裴既明的? 他看着裴既明,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耳朵微微抖着,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裴既明俯下身,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听到了吗?猫……我们要有孩子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余景珩冰凉的指尖,“两个。” 余景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狂喜、珍视和一种沉甸甸的温柔。他心头的茫然和无措,忽然就被这种目光熨帖了。他慢慢地点了点头,蓝眼睛里渐渐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不是难过,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的情绪。 他主动伸出手,环住了裴既明的脖子,把脸埋了进去,很小声地、带着点鼻音说: “……你的。” 裴既明的心瞬间化成了水。他紧紧回抱住怀里的人,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和全然的依赖。他知道,这两个字包含了多少信任和归属。 “嗯,我的。”裴既明吻着他的发顶,郑重地承诺,“你和孩子,都是我的宝贝。”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余景珩比来时安静了许多。他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依旧被裴既明握着,另一只手却总是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仿佛在感受那里面不可思议的变化。 等红灯时,裴既明侧头看他:“害怕吗?” 余景珩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他转过头,看着裴既明,蓝眼睛里清澈见底:“……你高兴吗?” “高兴。”裴既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很高兴。”他顿了顿,看着余景珩依旧清瘦的侧影,语气带上了一丝担忧,“只是你会很辛苦。” 余景珩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陪着,就不辛苦。” 回到家,余景珩似乎还没从冲击中完全回过神。他坐在沙发上,有些怔怔的。裴既明去给他倒水,回来时就看到他正低头,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肚子,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耳朵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裴既明走过去,把他连同毯子一起抱进怀里,大手覆上他放在小腹的手。 “在这里,”裴既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们的两个小家伙。” 余景珩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掌心覆盖的温度,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向后仰起头,蹭了蹭裴既明的下巴,尾巴也软软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平静笼罩了他。身体里孕育着属于他和裴既明的生命,这个认知驱散了最后的不安,只剩下满满的、饱胀的归属感。 夜幕降临。 裴既明处理完工作回到卧室,发现余景珩已经睡着了。他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是一个保护的姿态。一只手还搭在小腹上,睡颜安宁。 裴既明放轻动作躺下,刚靠近,余景珩就像有感应般,自动滚进他怀里,寻找最舒适的位置。他的呼吸均匀,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裴既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睡衣,极轻地贴在余景珩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但他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猫,他的家,他即将到来的两个孩子。 他在余景珩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又低头,将吻落在他的小腹上。 “晚安。”他低声说,对怀里的爱人,也对那两颗悄然生根发芽的种子。 第43章 怀孕篇二[番外]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裴既明从书房出来,准备去给余景珩热牛奶,却发现厨房储物柜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他悄悄走近,只见一只深色的暹罗猫正背对着他,后腿直立,前爪费力地扒拉着柜子里的零食盒。猫尾巴因为用力而绷得笔直,尾巴尖紧张地卷着。 “抓到偷吃的小猫了。”裴既明倚在门框上,声音里带着笑意。 小猫浑身一僵,扒拉零食盒的爪子停在半空,耳朵瞬间变成飞机耳。它慢吞吞地转过身,嘴里还叼着半块小鱼干,蓝眼睛心虚地眨巴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声。 自从确认怀孕后,余景珩的口味变得越发刁钻。有时半夜会突然想吃冰镇杨梅,有时又对着精心准备的营养餐毫无胃口。更让裴既明哭笑不得的是,他开始热衷于偷吃各种零食,尤其是那些被明令限制的、口味偏重的小鱼干和肉脯。 裴既明走过去,蹲下身,从小猫嘴里轻轻取下那半块小鱼干。“医生说这些太咸,对宝宝不好。”他摸了摸小猫低垂的脑袋,“想吃鱼的话,晚上给你做清蒸的,好不好?” 小猫耷拉着耳朵,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算是妥协。但那双蓝眼睛还是依依不舍地瞟向被没收的小鱼干。 除了偷吃,余景珩还多了个新爱好——乱跑。 明明人形时还显得有些慵懒乏力,可一旦变成猫形,就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会在宽敞的客厅里突然加速,像一道深色闪电般从沙发这头窜到那头,爪子在地板上刮出细碎的声响。有时会跳上书架顶层,居高临下地俯视,尾巴得意地摇晃;有时又会钻到窗帘后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暗处发光的蓝眼睛,等着裴既明来找。 “又藏哪里去了?”裴既明放下手中的书,目光扫过安静的客厅。他早就熟悉了这种小把戏。 他故意放重脚步,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微微晃动的窗帘前。他伸出手,轻轻拉开窗帘—— “喵!”小猫得意地叫了一声,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藏身之处多么完美。它主动跳进裴既明张开的怀抱,用脑袋使劲蹭他的下巴,呼噜声震天响。 更让裴既明操心的是,余景珩偶尔会试图溜到阳台,甚至有一次趁他开门取快递的功夫,险些从门缝钻出去。幸好裴既明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那只试图探索外面世界的暹罗猫。 被抱回来的小猫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蓝眼睛渴望地望着窗外自由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喵呜”声。 “外面车多,危险。”裴既明抱紧他,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后背的毛,感觉到掌下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等宝宝出生了,我带你出去散步,好不好?” 小猫似懂非懂地“咪”了一声,把脸埋进他臂弯里。 然而,最让余景珩难受的,是逐渐频繁起来的胎动。 起初只是偶尔感觉到肚子里像是有小鱼在吐泡泡,细微得几乎以为是错觉。随着孕期推进,动静越来越大。有时是轻轻的滑动,有时则是结结实实的一脚,位置不固定,力道也时轻时重。 这天晚上,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余景珩正蜷在裴既明怀里,昏昏欲睡,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动了。”他小声说,手无意识地按上小腹。 裴既明立刻暂停了电影,低头看他:“很难受?” 余景珩蹙着眉,轻轻摇头,又点点头。他抓住裴既明的手,引导着放在自己肚子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裴既明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传来的、有力的顶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里面打拳。 “唔……”余景珩闷哼一声,身体微微蜷缩,尾巴不安地在沙发上拍打,“……有点疼。” 裴既明看着他微微发白的脸色,心疼地搂紧他,另一只手在他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按着。“放松,我在。”他低声安抚,嘴唇贴着他敏感的猫耳朵,“小家伙们太活泼了。” 余景珩靠在他怀里,感受着后腰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度和耳边温热的呼吸,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肚子里的动静似乎也缓和了一些。他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依赖的呜噜声。 孕期的余景珩,在褪去所有清冷伪装后,露出了一种近乎稚气的呆萌。 他有时会对着空气发呆,蓝眼睛雾蒙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裴既明叫他好几声都听不见。等回过神来,会茫然地眨眨眼,耳朵困惑地转动,尾巴慢半拍地晃一下。 他变得格外喜欢裴既明身上的味道。经常凑到他颈间深深地嗅,然后满足地眯起眼睛,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像只找到安心归宿的小动物。如果裴既明穿了件新衬衫,他会皱着鼻子闻好久,直到确认里面还是他熟悉的味道,才肯重新靠过来。 一天傍晚,裴既明在厨房准备晚餐,忽然听到客厅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心头一紧,连忙放下刀冲出去。 只见余景珩变作的暹罗猫正瘫在地毯上,四脚朝天,露出微微起伏的、毛茸茸的肚子。他似乎是想跳上沙发,却错误估计了自己现在略显笨重的身体,跳了一半就掉了下来。 看到裴既明,小猫委屈地“喵”了一声,蓝眼睛里水汪汪的,像是在控诉沙发为什么突然变高了。它挣扎着想翻身,爪子在空中徒劳地划拉了几下,却因为圆滚滚的肚子而失败。 裴既明又心疼又想笑,赶紧上前,小心地托着它的肚子和屁股,帮它翻过身。小猫一获得自由,就立刻钻进他怀里,把脸埋起来,只留下一对羞窘得发红的耳朵尖。 “下次要上沙发,叫我抱你,嗯?”裴既明揉着它暖烘烘的脑袋,轻声哄着。 小猫在他怀里蹭了蹭,算是答应了。 夜深人静时,胎动往往更加活跃。余景珩常常在睡梦中被闹醒,皱着眉,无意识地用手护住肚子,发出不舒服的呻吟。每当这时,裴既明总会醒来,将他搂进怀里,大手一遍遍抚过他紧绷的脊背和微隆的小腹,低声说着安抚的话,直到他再次沉沉睡去。 第44章 怀孕篇三[番外] 那是一个与往常并无不同的黎明前夕,天空还是沉沉的墨蓝色,只有天际线透出一点微弱的鱼肚白。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余景珩累极了。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柔弱的阴影,呼吸轻浅,像是稍重一点都会惊扰到什么。汗水浸湿的黑发黏在额角,裴既明正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替他擦拭。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一切发生的比预想的要快。猫妖的孕期短,生产也相对顺利,但过程的艰辛依然抽走了余景珩所有的力气。此刻,他陷入了一种半昏半睡的疲惫里,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蜷缩的手指,透露着身体残留的不适。 裴既明守在一旁,寸步不离。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初为人父的、略显笨拙的温柔。他的目光几乎胶着在余景珩脸上,指尖一遍遍抚过他微凉的手背。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两个用柔软襁褓包裹好的小团子。她们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将孩子轻轻放在了余景珩枕边。 “恭喜裴先生,余先生,是一对非常健康的龙凤胎。” 细微的动静让余景珩的眼睫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蓝眸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疲惫和一丝茫然。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裴既明脸上,看到他安抚的笑容,然后才慢慢转向枕边。 两个小小的婴儿并排躺着,皮肤还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红润,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他们太小了,小到让人不敢用力呼吸。 余景珩的目光凝固了。 他的呼吸下意识地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两个脆弱的小生命。他的视线一点点描摹过宝宝们柔嫩的轮廓,然后,定格在了他们头顶—— 两个小家伙,各自顶着一对毛茸茸的、深色的小小猫耳朵,此刻正随着他们平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而在襁褓的边缘,隐约能看到两条同样深色的、纤细的小尾巴尖,正安分地卷缩着。 是他和裴既明的血脉。 是带着他们共同特征的孩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余景珩的心脏,酸涩、温暖、不可思议、还有一种近乎敬畏的柔软,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悬在空中,迟疑着,不敢落下。 裴既明一直注视着他的反应,看着他由茫然到震惊,再到此刻几乎要落泪的动容。他伸出手,覆盖在余景珩冰凉的手背上,引导着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碰触了离他更近的那个女宝宝柔软的脸颊。 那触感温温的,软得不可思议。 余景珩的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随即又更坚定地、更轻柔地贴了上去。他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悲伤,而是某种过于饱满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裴既明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巨大的满足:“别哭,猫。你看,他们很好。” 他的目光也落在两个宝宝身上,那两对小巧的猫耳朵让他心头软成一片。他仔细端详着两个孩子的面容,虽然还很小,但眉宇间已能看出些许不同的轮廓。 他看向余景珩,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和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女儿叫裴星洛,好不好?”他指了指那个看起来更秀气一些的女宝宝,“她像你,眼睛的轮廓,还有这对小耳朵……”他的指尖虚虚点了点星洛那对格外精巧的猫耳,“……都像你。”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个男宝宝,“儿子叫裴舒然。这小子,眉毛像我,看着就比妹妹要……调皮点。”他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欠打意味的笑意,但眼神里的温柔却几乎要溢出来。 裴星洛。裴舒然。 余景珩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星洛,像是夜空中温柔的星辰坠落;舒然,带着安然从容的祝愿。他看着裴既明,看着他眼底清晰的疼爱和那为人父的、沉稳的光辉,心里那片名为“家”的版图,终于被完整地、温暖地填满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因为虚弱和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好。” 得到他的肯定,裴既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低下头,先是在余景珩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极其小心地,依次吻了吻星洛和舒然带着奶香和绒毛的头顶。 他的动作虔诚而温柔。 余景珩看着他这番举动,看着他对待孩子时那与他平时性格迥异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心口那股酸软的情绪更加汹涌。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裴既明的衣角。 裴既明立刻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他重新在床边坐下,目光在余景珩和两个孩子之间流转。 “辛苦你了,猫。”他看着余景珩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心疼,“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这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余景珩心上。他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他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裴既明的手,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依旧有些冰凉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这个依赖的、全然信任的小动作,让裴既明的心彻底融化。 晨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透过病房的窗户,温柔地洒满房间,将相拥的两人和两个安睡的小宝宝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里。 裴既明看着枕边并排躺着的星洛和舒然,看着他们安稳的睡颜和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小小猫耳,又看看身边因为疲惫而重新闭上眼睛、但嘴角带着一丝安心弧度的余景珩。 他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 他俯下身,在余景珩耳边,用气音低声说,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承诺: “睡吧,我的猫。” “我和孩子们,都在这里陪着你。” 余景珩似乎听到了,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裴既明的方向靠了靠,一直安静垂落的尾巴,也轻轻地、缠绕上了裴既明的手腕。 第45章 掉色猫[番外] 北风裹挟着寒意,悄无声息地掠过了城市。当第一场细雪如同糖霜般稀疏地洒落在窗沿时,裴既明发现,他家的猫,似乎……掉色了。 不是那种突兀的、大块大块的褪色,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被时光悄然浸染的变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对总是敏感抖动着的猫耳朵。原本耳朵尖那清晰的深棕色,像是被无形的墨笔细细描摹过,逐渐向着耳廓内部蔓延,颜色也变得愈发深邃,近乎墨黑。 紧接着是那条存在感极强的尾巴。原本从根部到尖梢由浅至深的渐变,仿佛被冬日的阴云笼罩,大部分区域都沉淀成了浓郁的深栗色,只有最尖端还顽强地保留着一丝原本的色调,像雪地点缀的煤灰。 最后是四肢。当余景珩以猫形态在地毯上踱步时,裴既明才清晰地看到,那四只白色的“小手套”仿佛被人恶作剧般涂黑了,从爪垫往上,覆盖了一层厚实的、乌溜溜的毛发,一直延伸到小腿处,与身体其他部位愈发浅淡的毛色形成了鲜明又有些滑稽的对比。 整只猫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某个煤矿深处勘探归来,只有那张小脸和蓝宝石般的眼睛,还清晰地点缀在一片深色之中。 裴既明第一次完整观察到这种变化时,正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处理邮件。他看着那只深色的猫团子,迈着优雅却带着点冬日慵懒的步子,从阳光充沛的窗台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脚边,然后极其自然地用那颗颜色对比强烈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 裴既明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电脑,俯身将脚边这团“移动煤块”捞了起来,抱在怀里,借着壁炉跳跃的火光,仔细端详。 “啧,”裴既明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对颜色深得几乎与黑色无异的耳朵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新奇和笑意,“我们家猫这是……去挖煤了?怎么黑成这样了?”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暹罗猫——余景珩,似乎对自己毛色的变化毫无所觉,甚至可能根本不明白“挖煤”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习惯性地在裴既明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对于裴既明的“评头论足”,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用那双在深色毛发映衬下愈发显得湛蓝清澈的眸子瞥了他一眼,然后又爱答不理地闭上了。 这副全然信任、甚至带着点“随你怎么说,反正你得抱着我”的理所当然的模样,彻底取悦了裴既明。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猫咪颈侧那片因为颜色变深而显得格外柔软温暖的毛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属于余景珩的、干净又独特的冷香依旧,混合着冬日毛发特有的、阳光晒过般的暖融融的气息,一股脑地涌入鼻腔。这味道让他安心,也让他心底那点恶劣的、想要逗弄自家猫的念头蠢蠢欲动。 他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吸猫”仪式。 先是用鼻尖,坏心眼地蹭着那对颜色深邃、格外敏感的猫耳朵。感受到指下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甚至试图向后抿去以躲避骚扰,裴既明低低地笑出了声。 然后是脸颊。他像只真正的大型犬,用侧脸在那片变得乌黑的背部毛发上用力地蹭了蹭,感受着那细软绒毛带来的绝佳触感。怀里的猫似乎被他蹭得有些痒,不满地用带着肉垫的爪子,轻轻地、没什么力道地推了推他的下巴,喉咙里的呼噜声停顿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带着抗议意味的“喵呜”。 裴既明才不管这微弱的抗议。他的“暴行”还在继续。他张开手掌,整个覆在猫咪颜色变深的脊背上,顺着毛发生长的方向,用力地、从头到尾地抚摸了好几遍,仿佛要将那深色的毛发撸得更亮一些。指尖偶尔会划过那根颜色同样加深、触感却依旧柔软顺滑的长尾巴,感受到那尾巴在他触碰时,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尾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手腕。 最后,他的“魔爪”伸向了那四只仿佛穿了黑色长筒袜的爪子。他握住一只前爪,用手指轻轻揉捏着那黑色的、柔软的肉垫,感受着那微妙的弹性和温度。猫咪的爪子本能地想要收缩,却被他轻轻按住,只能无奈地伸着爪子,任由他“把玩”,喉咙里发出既像享受又像忍耐的、断续的呼噜声。 整个“吸猫”过程,余景珩虽然偶尔会有细微的挣扎和抗议的呜咽,但身体总体是放松而顺从的。他甚至会在裴既明动作稍停时,无意识地用那颗颜色对比强烈的脑袋,主动去顶蹭裴既明的手心或下巴,像是在催促他继续。 裴既明被他这小动作弄得心花怒放,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低声笑着逗他:“这么黑,晚上不开灯都找不到你了,知不知道?” 余景珩自然是听不懂的,他只是眯着那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享受地感受着来自伴侣的亲昵和抚摸。 当余景珩恢复人形时,这种毛色的变化也同样体现在了他的人形特征上。那对总是不经意间抖动的猫耳朵,边缘和内侧也染上了深沉的墨色,像戴了一对精致的深色耳套。那条平日里被他小心隐藏的尾巴,颜色也明显加深了不少,尾尖的那点深色愈发明显。 裴既明看着他这副样子,觉得新奇又可爱。有时余景珩正靠在窗边看书,冬日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那对颜色变深的耳朵,裴既明会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然后低下头,故意用嘴唇去碰那深色的耳尖。 余景珩的耳朵敏感地一颤,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浅粉。他会微微侧头,有些羞恼地瞪裴既明一眼,声音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冷淡,却没什么威慑力:“……别闹。” 裴既明则会得寸进尺地收紧手臂,在他变深的耳尖上又亲了一下,低笑道:“没办法,谁让我家猫冬天限定皮肤这么特别,忍不住。” 余景珩抿着唇,耳根更红了,最终也只是无奈地任由他抱着,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心底那点纵容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喜爱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