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向暖》 第1章 1 六月的雨,下得没头没脑。 林苏叶拖着半湿的行李箱,站在县一中初中部的后门时,裤脚已经能拧出水流。转学手续办了一上午,从教育局到学校,公章盖了好几个,最后被老师指了个方向:“从这儿进去,直走左拐,初三(七)班。” 雨是突然泼下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汽。她没带伞,书包顶在头上也挡不住什么,怀里抱着的新书早就湿了边角,油墨晕开,在胳膊上印了片灰蓝。 拐过教学楼,墙角有处窄窄的屋檐,够两个人并排站。林苏叶赶紧挤过去,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长出一口气。雨更大了,顺着房檐往下淌,像道透明的帘子,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她低头看自己,浅蓝的连衣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刚抽条的身子骨。算不上多丰满,却也是少女独有的、带着青涩的曲线。她有点慌,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手拽着裙摆往下拉,想遮住膝盖以上的地方。 就在这时,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林苏叶猛地抬头,看见个男生站在屋檐外沿,半边身子淋着雨。白T恤黑短裤,运动鞋上沾着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县城里少见的、干净又带着点野气的好看,眼睛很亮,像被雨洗过的星星。 他没看她,视线落在她湿透的裙子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一秒,他脱下身上的蓝白校服外套,隔着雨帘,往她这边扔过来。 外套带着他的体温,还有点淡淡的皂角香,落在林苏叶怀里时,她没接住,滑到了地上,沾了圈泥水。 “拿着。”男生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雨呛过。 林苏叶愣了愣,赶紧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还没来得及说谢谢,男生已经转身冲进了雨里,背影很快融进白茫茫的雨幕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跑起来带风的轮廓。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林苏叶抱着那件还带着余温的校服,心里有点乱。她把外套披在身上,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的手,衣摆垂到大腿,总算遮住了那些让她不安的曲线。 外套上别着个校牌,被雨水泡得有点软,她凑过去看,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名字,字迹张扬:陈枳。 等了快半小时,雨势稍缓。林苏叶实在等不及了,奶奶还在家等着她报平安。她把湿书包顶在头上,披着陈枳的校服,再次冲进雨里。 回家的路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就到。老式居民楼的楼道里没有灯,她摸着墙往上爬,三楼的门虚掩着,奶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小叶吗?” “嗯,奶奶,我回来了。” 脱下湿透的裙子,换上干净的旧T恤和运动裤,林苏叶把陈枳的校服泡在盆里,倒了点洗衣粉。泡沫浮起来的时候,她盯着盆底那圈淡淡的泥印,突然想起男生扔外套时的眼神,不算温柔,也不算冷漠,像雨里的风,有点凉,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 林苏叶把洗干净的校服晾在阳台,蓝白相间的布料在阳光下舒展,像面小小的旗帜。她背上书包去学校,走到初三(七)班门口时,早读课的铃声刚响。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姓李,把她领到教室后排:“林苏叶,你就先坐这儿吧,暂时只有这两个空位了。” 教室里很吵,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林苏叶低着头,快步走到空位上坐下。同桌是个女生,扎着高马尾,冲她笑了笑,没说话。 她的位置靠窗,旁边隔着条过道,是空位。 一上午的课,林苏叶听得有点懵。课本是一样的,但老师的口音、讲课的节奏,都和以前的学校不一样。她没怎么抬头,只是埋头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 中午放学铃响,同学们涌着往外走,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林苏叶不想动,她不知道食堂在哪,也不想跟人打听。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想补个觉。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听着远处操场传来的喧闹声,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拉开了旁边的椅子。 林苏叶没睁眼,以为是哪个同学回来拿东西。直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飘过来,她才猛地抬起头。 是昨天那个男生。 他也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头发有点乱,嘴角还带着点没睡醒的笑意。看到林苏叶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挑了挑眉:“是你啊。” 林苏叶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点了点头,没说话。 “校服……”他指了指她的书包旁边,“洗了?” “嗯。”她的声音有点小,“谢谢。” “没事。”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落在他脸上,亮得让人有点晃眼。“我叫陈枳,陈皮的陈,枳实的枳。” “林苏叶。”她小声说,“森林的林,苏州的苏,叶子的叶。” “林苏叶。”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尝这个名字的味道。“挺好记的。” 他从书包里摸出个面包,撕开包装袋,递了一半给她:“没吃饭?” 林苏叶摇摇头:“不饿。” “多少吃点。”他把面包往她这边推了推,“下午还有课呢。” 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面包是奶油味的,有点干,她小口地嚼着,偷偷用余光看他。他吃得很快,几口就把剩下的面包解决了,然后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以前哪个学校的?”他突然问。 “乡下的,镇中学。” “哦。”他点点头,“转来这边方便?” “嗯,跟奶奶住。” 他没再问,又笑了笑:“这边功课可能难点,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林苏叶愣了愣:“你成绩很好吗?” “不好。”他坦白,笑得有点痞,“但我哥们多,总有会的。” 预备铃响了,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陈枳冲几个跑进来的男生挥了挥手,他们笑着跟他打闹了几句,目光在林苏叶身上打了个转,又识趣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林苏叶把那半块面包吃完了,手里还攥着包装袋。陈枳看了一眼,从桌肚里拿出个垃圾袋,递给她:“扔这儿。” 她接过来,把包装袋塞进去,说了声“谢谢”。 他没说话,只是冲她笑了笑,然后趴在桌子上,侧过脸,对着她的方向,闭上了眼睛。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苏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陈枳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不爱学习,爱睡觉。 上课铃一响,他往桌子上一趴,基本就能睡到下课。偶尔被老师点名,站起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答非所问,惹得全班笑。他也不恼,挠挠头,坐下继续睡,嘴角还挂着笑。 但他朋友是真的多。下课铃一响,他周围总能围上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去操场打篮球。他篮球打得很好,林苏叶在窗边见过几次,他穿着白T恤,在球场上跑得飞快,投篮的时候身姿舒展,总能引来女生的尖叫。每次投进三分球,他会转过身,往教室这边看一眼,像是在找人,目光扫过窗口时,林苏叶会赶紧低下头,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他爱笑,不管是跟朋友打闹,还是被老师批评,脸上总挂着笑,那种大大咧咧的、没心没肺的笑,像夏天的风,清爽又热烈。 林苏叶跟他相反。她话少,安静,除了必要的回答,基本不主动说话。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要么看书,要么趴在桌子上发呆。她长得好看,是那种清秀的、带着点书卷气的好看,皮肤很白,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安安静静的,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班里渐渐有了些传言,说陈枳对转来的新同学有意思。林苏叶听到过几次,脸会发烫,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但他们的交流,始终停留在最浅的层面。 “这道题你会吗?”她偶尔会问。 “不会。”他通常是这个答案,然后会喊前排的男生,“胖子,过来给林苏叶讲讲这题。” “作业借我抄抄。”他有时会在早读课前跟她说。 “嗯。”她把作业本递给他,看着他龙飞凤舞地抄,心里有点痒。 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女生们聚在树荫下聊天,男生们在打篮球。林苏叶没凑过去,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抱着本书看。 突然,一个篮球朝她这边飞过来,擦着她的耳边过去,砸在地上,弹了几下。 “林苏叶,没事吧?”陈枳跑过来,额头上全是汗,呼吸有点喘。 “没事。”她摇摇头。 他捡起篮球,用T恤擦了擦脸上的汗,露出结实的锁骨。“看书呢?” “嗯。” “什么书?”他凑过来看了一眼,“《红楼梦》?看不懂。” “还好。” 他笑了笑,把篮球扔给场上的同学,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们班跟三班下周打比赛,来看吗?” 林苏叶愣了愣:“我不太懂篮球。” “没事,来看我就行。”他说得很自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脸又红了,点了点头:“好。” 比赛那天,林苏叶去了。她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里,看着陈枳在球场上跑、跳、投篮,看着他跟队友击掌,看着他进球后冲观众席这边笑。阳光很烈,他的白T恤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紧实的线条。 中场休息时,他拿着两瓶水跑过来,递给她一瓶:“怎么样?” “厉害。”林苏叶由衷地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拧开自己那瓶,灌了几口,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等赢了,请你吃冰棍。” 最后他们班真的赢了。陈枳被队友围在中间,抬着往天上抛。他笑着挣扎,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林苏叶身上。 那天的冰棍是橘子味的,有点甜,有点冰,像少年眼里的光。 初三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半是试卷,一半是蝉鸣。林苏叶的成绩稳定在中上游,陈枳依旧是那个爱睡觉、爱打篮球的样子,只是偶尔,他会在她做题的时候,不声不响地递过来一颗糖,或者在她被难题困住时,喊来学习好的同学帮忙。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有些零碎的、像橘子糖一样甜的瞬间。 比如,下雨天他会多带一把伞,放在她的桌洞里;比如,她值日擦黑板够不到,他会从后面走过来,接过抹布三两下擦干净;比如,放学路上遇到,他会放慢脚步,跟她并排走一段,听她讲书上看到的故事。 林苏叶的日记本里,开始频繁地出现“陈枳”这两个字。她写他睡觉的样子,写他打篮球的样子,写他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写他递给她的那半块面包,写橘子味的冰棍。 她知道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他,但她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年纪的喜欢,像藏在树叶里的蝉,只能偷偷地叫,不敢让人听见。 中考结束那天,全班聚餐。KTV里很吵,陈枳被朋友拉着唱歌,跑调跑得厉害,引来一片哄笑。他也不恼,拿着话筒,目光却在人群里找。 找到林苏叶时,他冲她招了招手。 她走过去,他把话筒递给她:“唱一个?” “我不会。” “没事,随便唱。”他笑着说,“我陪你。” 最后他们合唱了一首《童年》,他跑调,她走音,却引得所有人鼓掌。唱完后,他凑近她耳边,声音盖过音乐:“我可能考不上县一中。” 林苏叶的心猛地一沉:“为什么?” “成绩太差了。”他笑了笑,有点自嘲,“可能要复读,或者去读职高。” 她没说话,心里有点堵。 “你肯定能考上。”他说,“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好。”她点点头,眼睛有点酸。 聚会散了,大家在路口道别。陈枳把林苏叶送到巷子口,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是她喜欢的橘子味。“拿着。” “谢谢。” “以后……保持联系。”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嗯。”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林苏叶。” “嗯?” “没什么。”他笑了笑,“晚安。” “晚安。”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林苏叶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味在舌尖散开,却没有以前那么甜了。 第2章 2 闹钟响的时候,林苏叶猛地睁开眼,心跳得飞快。 窗外天刚蒙蒙亮,房间里还很暗。她坐起来,揉了揉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眼泪。 又是那个梦。 梦里是初三那年的雨天,她站在屋檐下,陈枳扔给她一件校服外套,蓝白相间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冲她笑,露出小虎牙,说:“我叫陈枳,陈皮的陈,枳实的枳。” 这个梦,从高一开学那天起,就时不时地来找她。 林苏叶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她住的地方是租来的,离县一中不远,一个单间,带个小小的阳台。父母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奶奶去年冬天走了,现在就她一个人住。 墙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周一,九月的第二周,她高二了。 七点必须到校,早读课不能迟到。林苏叶洗漱完,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馒头,热了热,就着咸菜吃了几口。背上书包出门时,六点四十。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只有早点摊冒出的热气,和零星几个跟她一样赶早的学生。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是县城秋天独有的味道。 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时,林苏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就是在这里,半个月前,她好像看到了陈枳。 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她骑着自行车,快到路口时,看到一个男生牵着个女生的手,走在人行道上。男生很高,穿着黑色的连帽衫,侧脸的轮廓很像陈枳。女生很瘦,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正低着头,好像在闹脾气。男生低着头跟她说话,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 林苏叶的心跳瞬间乱了,她猛地捏了刹车,自行车发出“吱呀”一声响。男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距离有点远,晨光又晃眼,林苏叶没看清他的脸。等她反应过来,想再仔细看时,绿灯亮了,他们已经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巷子。 那之后,林苏叶每天都刻意在这个时间出门,走到这个路口时,会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来,假装系鞋带,或者看手机,眼睛却不停地往对面的巷子瞟。 她想再确认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枳。 中考后,他们就断了联系。她考上了县一中,他果然没考上,去复读了。她试着在初中班级群里找过他的消息,却发现他早就退群了。有人说他去了邻县的复读学校,有人说他跟家里闹翻了,去打工了。 她不敢主动打听,更不敢加他的微信——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微信号。 半个月过去了,她再也没在那个路口见过类似的身影。 林苏叶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清的庆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是希望看到他,还是希望没看到他。 走进教室时,早读课刚开始。同桌是个叫王萌的女生,很活泼,看到她进来,冲她挤了挤眼:“又黑眼圈这么重?昨晚又熬夜了?” 林苏叶点点头,没说话,放下书包,拿出语文课本。 “你这样不行啊,”王萌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哥说,长期熬夜会变丑的。” 林苏叶笑了笑:“没事。” 她的黑眼圈确实很重,像两只淡淡的熊猫眼。高一这一年,她好像没怎么睡好过。要么是熬夜刷题,想把成绩再提一提;要么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全是陈枳的影子——他笑的样子,投篮的样子,扔给她校服时的侧脸。 升入高二,这种混沌感更甚。 有时早上醒来,她盯着天花板,突然就提不起力气。校服放在床边,书包靠在墙角,可她就是不想动。窗外的天亮了又暗,闹钟响了又停,直到快上课,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却又在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躺回床上。 “请假。”她给班主任发消息,理由永远是“不舒服”。 一开始,老师还会问几句,后来也就习惯了。只是每周几乎都要请一次假,次数多了,终究还是惹来了注意。 那天下午,她刚从外面买了面包回来,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李老师是她的语文老师,也是现在的班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可那天,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严肃。 “林苏叶,你这学期请假多少次了?”李老师翻开考勤本,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每周一次,再这样下去,课都跟不上了。” 林苏叶低着头,手指绞着校服的衣角,没说话。 “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李老师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奶奶走了,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住不容易。但学习不能松懈啊,你现在是高二,关键时期。” 她依旧没说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我跟你父母沟通过,他们也很担心。”李老师看着她,“你要是再这样频繁请假,别说考大学了,能不能顺利毕业都成问题。学校有规定,出勤率不够,是要劝退的。” 最后那句话像块石头,砸在林苏叶心上。 “我不是要吓唬你,”李老师的声音又温和了些,“只是想让你知道,现在这个年纪,读书是最容易走的路。你以前成绩不错,别把自己耽误了。” 林苏叶抬起头,眼睛有点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老师。以后不会了。” “嗯,知道就好。”李老师点点头,“回去吧,好好上课。有什么困难,跟老师说,别自己扛着。” 走出办公室,夕阳正从走廊尽头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往教室走去。 从那天起,她确实没再请假。每天准时到校,坐在教室里,听课,记笔记,做作业,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只是眼里的光,好像又暗了些。 王萌说:“苏叶,你最近怎么回事啊?像丢了魂似的。” 她笑了笑,没解释。 她依旧按时完成作业,考试成绩也保持在中游,不算好,也不算差,至少不是倒数。可她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已经松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函数,讲洋流,讲文言文,她的目光落在黑板上,脑子里却空空的,什么也听不进去。手里的笔在纸上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像个解不开的结。 下课铃响,她也不出去,就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树。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她像个局外人,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食堂的饭越来越没胃口,有时一天就吃一个面包。她瘦了些,下巴更尖了,校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王萌拉着她去吃饭,她总是摇头:“不饿。” “你再这样下去,风一吹就倒了。”王萌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 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心里像有个黑洞,什么都填不满。想陈枳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却又被她死死按住。她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只相处了半年的人,怎么就成了心里过不去的坎。 可她控制不住。 那天在路口看到的那个身影,总在她脑子里晃。她一遍遍地想,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枳?那个女生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越想越乱,越乱越想。 她开始在社交软件上找存在感。下载了好几个App,注册账号,上传几张自己觉得还不错的照片——都是以前拍的,笑起来的样子,看书的样子。 很快就有人跟她打招呼。 “你好,认识一下?” “美女,哪里人啊?” “看你好像不太开心,怎么了?” 她会回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气,聊学校,聊看过的电影。对方要是表现出点好感,说“喜欢你”“想跟你谈恋爱”,她也会说“好啊”。 可每次到了关键时候,比如对方说“见一面吧”,或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就会突然退缩。 “算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对不起,我还不想谈恋爱。” 然后拉黑,删除,卸载软件。 最长的一次,聊了五天。对方是个隔壁职高的男生,会说好听的话,会给她发搞笑的表情包。她差点就答应见面了,可临睡前,又突然想起陈枳扔给她校服时的样子,心里一阵烦躁,果断删了好友。 王萌知道她在玩这些,劝她:“苏叶,网上的人不靠谱,你别太当真。” “我知道。”她笑着说,“就是无聊,打发时间。”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没人喜欢,好像只是想找个人,填补心里的空。可每次靠近,又会下意识地推开。 就像现在,她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滕王阁序》,脑子里却在想,陈枳现在在干什么?他复读考上高中了吗?还是真的去打工了?他还记得她吗?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社交软件的消息提醒。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没兴趣了。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飘进教室,甜得发腻。林苏叶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很细,骨节有点突出,是长期握笔的痕迹。 她突然想赚钱。 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离开这个县城,去很远的地方。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 她开始算,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省吃俭用能存下多少。打零工的话,哪里能收高中生?发传单?去餐馆洗盘子? 越想越觉得无力。 这个年纪,没钱,没背景,没能力,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父母又吵架了,昨晚给她打电话,语气很冲。无非是钱,是感情,是那些翻来覆去的琐事。她听着,没说话,最后他们说“钱下个月给你打过去”,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坐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不想上学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读书有什么用呢?书上说“知识改变命运”,可现实是,她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拿到。书上说“少年心事当拿云”,可她现在,连抬起头的力气都快没了。 老师找她谈了很多次话,李老师,还有以前教过她的物理老师。他们说她有潜力,说她不能放弃,说再坚持一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她都听着,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可坚持真的好难啊。 自暴自弃,好像反而更轻松。 不上课,不写作业,躺在出租屋里,一天天地耗着。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自来水。不用想成绩,不用想未来,不用想陈枳。 多爽。 林苏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茫然。 她又想起陈枳了。 想起他递给她的橘子糖,想起他在篮球场上的样子,想起他说“等赢了,请你吃冰棍”。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 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用力地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别想了,林苏叶,别想了。 她对自己说。 可没用。 那些念头,像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她觉得自己好恶心。 一边唾弃自己的堕落,一边又忍不住往深渊里滑。 一边想念着那个干净的少年,一边又在泥潭里打滚。 活着,好像真的没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放学铃响了,同学们收拾书包,喧闹着往外走。王萌碰了碰她的胳膊:“苏叶,走了。” 林苏叶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照着空荡荡的操场。 “你先走吧,我再待会儿。”她说。 王萌有点担心:“你一个人?” “嗯,没事。” 王萌走了,教室里很快就空了。林苏叶坐在座位上,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拿出日记本,翻开。 里面全是陈枳。 “今天又梦到他了。” “他打篮球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 “橘子糖的味道,我还记得。” “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我想跟他谈恋爱。” “可是,他可能早就忘了我了。” “我是不是很傻?” 字迹越来越乱,最后几个字,被眼泪晕开了。 她合上日记本,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了很久,直到哭累了,才抬起头。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被她卸载了又重新下载的社交软件,翻着那些陌生的头像。 又想谈恋爱了。 又想找个人,抱抱她。 可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最终还是锁了屏。 她站起身,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她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沉沉的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物理老师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有点秃,说话带着点口音,却意外地让人觉得亲切。他教过林苏叶初一,后来去了初中部,没想到这学期调回了高中部,教高二的物理。 他找到林苏叶的时候,她正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着,手里捏着块没吃完的面包,一口一口地啃着,像只受惊的兔子。 “林苏叶?”赵老师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她抬起头,有点惊讶:“赵老师?” “怎么不去吃饭?”他看着她手里的面包,“就吃这个?” “嗯,不饿。” 赵老师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个苹果,递给她:“吃这个吧,比面包好。” 林苏叶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谢谢老师。” “最近看你状态不太好。”赵老师没看她,望着远处的篮球场,“李老师跟我说了,你老请假。” 她低下头,用手指抠着苹果皮,没说话。 “我教过你初一,那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赵老师笑了笑,“那时候你坐在第一排,眼睛亮亮的,提问总能答上来,作文写得也好,说想当医生,救死扶伤。” 林苏叶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有点酸。 是啊,那时候多好啊。心里有目标,眼里有光,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段难走的路。”赵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像秋日的阳光,“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熬不过去,觉得天塌下来了。可后来想想,也就那样。” 他转过头,看着她:“你奶奶走了,父母不在身边,是不容易。但你要知道,这些难,都是暂时的。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知道老师说的是对的。”林苏叶的声音有点哑,“可我……就是觉得累。” “累了就歇歇,但不能一直歇着。”赵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现在放弃了,以后会后悔的。” 林苏叶抬起头,看着赵老师布满皱纹的脸,眼眶有点红。 “我知道你听得懂。”赵老师笑了笑,“道理谁都懂,关键是能不能做到。难,才要做啊。不难的事,做了有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走吧,回教室去。晚自习快开始了。” 林苏叶也跟着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个苹果。 “老师,”她突然开口,“我是不是很没用?” 赵老师愣了愣,随即笑了:“傻丫头,说什么呢。谁还没个迷茫的时候?你能考上县一中,就说明你不差。”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就会发现,现在这些事,都不算什么。” 林苏叶点了点头:“嗯,谢谢老师。” 看着赵老师走远的背影,她咬了一口苹果。有点酸,有点甜,像生活的味道。 赵老师的话,她听得懂。 可坚持真的好难啊。 自暴自弃的念头,像个诱人的陷阱,总在她耳边说:“别撑了,没用的。” 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梦里是初中的教室,阳光很好,陈枳趴在桌子上睡觉,嘴角挂着笑。她坐在旁边,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有点甜。 突然,陈枳的哥们,那个叫胖子的男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喂,林苏叶,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陈枳有女朋友了。”胖子说,“早就有了,在隔壁班,长得可好看了。” 林苏叶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 她想反驳,想说不可能,可嘴巴像被粘住了一样,说不出话。 她转过头,看向陈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平时那样爱笑。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橘子味的,递到她面前。 “给你。”他说。 林苏叶看着那颗糖,突然觉得好刺眼。她想打掉他的手,想问问他,胖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可她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看着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然后,她就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坐在床上,心脏跳得飞快,脸上全是眼泪。 原来是梦。 可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了,那种心痛,那种委屈,好像就发生在刚才。 她摸出枕头下的日记本,翻开,在最新的一页上写道: “他有女朋友了。 早就有了。 我是不是,该忘了他了?” 写完,她把脸埋进日记本里,又开始哭。 哭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清晨的街道渐渐有了人气,早点摊的热气,学生的喧闹,构成一幅鲜活的画面。 林苏叶看着这一切,深吸了一口气。 忘了他吧。 她对自己说。 然后,她转身,开始收拾书包。 今天,她不想请假。 她想,再试试。 哪怕只有一点点力气,也想再试试。 她背上书包,走出出租屋。 清晨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桂花香。她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没有停留,径直穿过马路,往学校走去。 阳光落在她身上,有点暖。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她想。 第3章 3 决定“试试”的第二天,林苏叶就在网上搜了“高中生能做的兼职”。答案大多是发传单、服务员、家教,可她放学晚,周末又想补觉,时间总对不上。最后她盯上了“写手”——帮人写作业、写演讲稿,按字数算钱。 她加了个兼职群,群里很吵,满是“有没有人接小学作文”“初中数学作业30块一套”的消息。她试着接了个初一的语文阅读,花了半小时做完,对方转了15块。钱到账的时候,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心里有点涩,又有点莫名的踏实。 从此,她的生活多了项任务。课间十分钟不再趴着发呆,而是拿出手机,飞快地敲着答案;晚自习结束,别人回宿舍睡觉,她躲在教室后排,借着应急灯的光赶稿子,直到保安来锁门才匆匆离开。 赚来的钱不多,有时一天能有二三十,有时只有几块。她把钱存在一张旧银行卡里,每次看到余额涨一点,就像看到沙漠里长出棵小草,微弱,却让人舍不得放弃。 “想攒钱干什么?”王萌偶然看到她记账,好奇地问。 “想买个房子。”林苏叶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太离谱,赶紧补充,“小点的就行,一个人住。” 王萌愣了愣,随即笑了:“你才高二呢,想这么远。” 林苏叶没解释。她想要的不是房子,是个能攥在手里的“根”。奶奶走了,父母的家像座旅馆,只有自己买的房子,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她想强大起来,强到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强到能把自己护得好好的。 可赚钱和学习,像两头扯着她的牛。 白天上课昏昏沉沉,老师讲的知识点像听天书。她不敢问同学,怕被笑话“连这个都不会”,只能把不会的题抄在本子上,等晚上写完兼职的活儿,再偷偷拿出手机搜。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黑眼圈越来越重,像两块洗不掉的墨渍。 有时看着那些陌生的公式、拗口的文言文,会突然觉得累。笔掉在地上,她就坐在椅子上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做。这种颓然像潮水,一来就把她淹没。 “摆烂吧。”心里有个声音说,“反正也学不会,反正也攒不够钱。” 她真的会摆烂。把笔一扔,打开手机刷视频,看别人谈恋爱、看搞笑段子,或者窝在被子里看小说,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可越看心里越慌,像有蚂蚁在爬。 有次凌晨三点,她合上书,发现自己一道题也没做,兼职的稿子还堆在桌上。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要塌下来。她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 脸火辣辣地疼,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哭自己没用,哭日子太难。哭够了,爬起来,继续做题,手指抖得握不住笔。 后来,她学会了给自己找“甜头”。 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打开购物软件,看那些漂亮的小姐姐穿裙子,看毛绒绒的小玩偶冲她笑。看着看着,心里的烦躁就少了点。她会把喜欢的东西放进收藏夹,告诉自己:“等考上大学,就买给自己。” 然后关掉软件,拿起笔。 日子就在这种“努力—崩溃—再努力”的循环里往前挪。她不知道这样坚持有没有用,只知道不能停。一停,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睡眠越来越差。 一沾枕头就做梦,梦里乱七八糟的。有时是初中教室,陈枳递给她橘子糖,笑着说“这次我教你做题”;有时是父母吵架的脸,唾沫星子溅到她脸上;有时是空荡荡的房子,奶奶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小叶,饭好了。” 最吓人的是有天半夜。 她突然醒了,房间里黑漆漆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发现天花板和墙上好像有图案——有菩萨的脸,慈眉善目的;有断手断脚,血淋淋的;还有肠子一样的东西,在墙上慢慢蠕动。 她吓得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视线挪到门口,那里黑乎乎的,像个深不见底的洞,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别吓自己,别吓自己……”她咬着牙,摸向枕边的手机,按下手电筒。 光柱扫过墙壁,什么都没有。只有斑驳的墙皮,和她贴的几张旧海报。 是幻觉。 她瘫在床上,后背全是冷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还有一次,梦见有人拿着刀追她。她跑得飞快,风在耳边呼啸,可不管跑多快,那人总在身后。最后一刀砍下来,她没感觉到疼,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猛地惊醒,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再也睡不着了。她开着灯,坐在床上看小说,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活下去好难啊。”有天早读课,她看着窗外的麻雀,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难,也得活下去啊。 奶奶说过,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麦子,得经得住风吹雨打,才能结出粮食。 她不是麦子,可她想结出自己的粮食。 那天中午,她又去了操场边的台阶,赵老师给的那个苹果,她一直没舍得吃,现在已经有点蔫了。她咬了一口,涩涩的,却意外地提神。 远处的篮球场有人在打球,穿着白T恤,动作像极了陈枳。 林苏叶看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身,往教室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兼职群的消息,有人发了个初二物理的活儿,50块。 她点开对话框,回了两个字:“我接。” 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希望。 难就难吧。 她想。 总能走过去的。 哪怕走得慢一点,哪怕偶尔会摔跤,哪怕梦里依旧乱七八糟。 只要往前走,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