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雪山走去》 第1章 第 1 章 1. 廊市,初夏六月。 窗子外的石榴树让雨水打的乱晃,一枝子花漫过矮墙,雨丝柔软轻慢,院子里的砖地晕开颜色,墙边苔藓肥肥的,涨涨的,看着能拧出水来。 屋里头倒是安安静静的。 人能听见的,只有雨点子落在雨棚上,那一点点闷响,嗒,嗒。 李执躺在卧室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块水渍晕开的淡黄轮廓,眼神放空,屏息凝神,感觉窗外的光线一寸一寸沉下去,等待自己最终的审判。 “兔崽子……快出来!” 大门咣一声关上,刘女士的大嗓门震得人一激灵。 卧室门虚掩着,被直接推开,母上手里挥着几张纸,脸色喜悦,“结果出来了,我跟你说啊,情况好得很!医生说肿瘤基本看不出来了,没扩散,这下好了,下学期滚回学校继续念你的研究生去!” 李执坐起身,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上面是她乳腺癌的复查结果。还记得一年前查出来这个病时,那天塌地陷的场面。幸运的是,诊断说明肿瘤类型尚可,经过一系列的化疗、靶向治疗,医生评估后认为效果显著,万幸是不用全切,做了保乳手术,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化疗和放疗。那段时间李执头发掉得厉害,后来索性剃光了,现在才刚长出薄薄一层绒毛。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肿瘤没有扩散的迹象,一切都在好转,只留下一具被药物和恐惧折腾疲惫的身体。 刘女士还在絮叨医生的嘱咐,李执如释重负嗯了两声,心不在焉拿起床边的手机,点开了那个沉底的聊天框。 头像没变,备注还是那个现在看起来有点傻气的昵称——宝瓶子。 上一次对话,停留在一年之前,她刚确诊不久,把诊断结果发给对方,说了句“最近有点事,比较忙”,李泽平回“好的,那你注意身体”。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默契的断联,是成年人体面的分手。 她犹豫着,一个字一个字打:今天复查,医生说结果很好,肿瘤几乎看不到了喔。想了想,又删掉,改成:我没事了。你最近还好吗?还是觉得不妥。 正在踌躇时,手机忽然连震了两下,竟然是来自对方的消息。 一条带着奇怪小图片的链接,紧接着还有一句——诚挚邀请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分享喜悦。 李执怔了下,手比脑子快,立刻点开了链接,弹出来的居然是一封电子请柬,背景音乐是那首烂大街的结婚进行曲,照片上的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很脸熟,对着镜头笑靥如花,而旁边亲昵搂着她的,正是李泽平。 摄影师前男友,和曾经劝她“摄影师工作不稳定,你可要想好啊”的研究生同门。 李执眼角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约半分钟后,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李泽平发现了——发现这份邀请,发给了躺在列表里被遗忘的前任,一个刚从鬼门关边缘溜达回来的人。 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李执在输入框飞速打字,一会儿是“恭喜啊,真是郎才女貌”,一会儿是“咱们才分手多久?”“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一会儿有时一长串不带脏字却极尽刻薄的挖苦和质问。 打打删删,最后,她按灭了手机屏幕。 没意思。 就像那句情感鸡汤里说的那样,人在分手之后,最先遗忘的是对方的缺点。 李执永远记得十八岁那年,李泽平为了安慰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南京见她的第一面,那是个小雪天,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羽绒夹克,怀里护着一束桔梗花,一路从校门口跑到她宿舍楼下。 纷飞大雪中,男生高瘦的身影穿过簌簌而落的雪花,跑到她面前时,微微俯身喘着气,额前黑发落着雪粒子,明明生得那样好看,可真跑到她面前时,却连话都说的结结巴巴…… 那么美好的开始,配得上一个和平的结束。 饭桌上,刘女士兴致勃勃计划着她回北京上大学的事,下学期要带哪些东西,要注意休息,李执扒拉着碗里的饭,偶尔应一两句。 电视里播放着户外运动的广告,画面从连绵的雪山到清澈的湖泊,辗转茂密的森林,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说:“……徒步,用脚步张亮世界,感受生命的辽阔。别让生活,困住你的脚步。” “好歹大难不死呢。”李执忽然咕哝了句。 “什么?”老妈没听清。 “妈,我想去徒步旅行。” “什么徒?步什么?”刘女士眼里冒火,“你可别瞎折腾了行不行,刚好了又作妖!你看看人家林宇,就住咱隔壁的那个,跟你光屁股玩到大的,人家都考上警察了,公务员,铁饭碗,多稳定!你就知道玩玩玩!” 林宇林宇林宇,李执听见这名字就撇嘴,却想不出来反驳。 “我听你林阿姨说人家林宇也有心仪的小姑娘了,马上就是成家立业的大小伙子了,你再看看你,早就跟你说了网恋当不得真,还一谈就谈那么多年……” 又是紧箍咒似的念一通,李执捂着耳朵回到房间,还是不死心,打开电脑搜索徒步旅行,一条叫“哈巴雪山西坡大环线”的云南路线跳了出来。 蓝天,白云,雪山,湛蓝色的湖泊美得跟天上似的。 又在小红书上找了几个当地向导咨询,对方回复很快,说这条线难度不大,新手友好,费用嘛,她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除去买装备的钱,总体够用,向导还说,两个人报名的话,有八折优惠。 李执心一动,截了图,发了条朋友圈:“哈巴西坡求搭子!时间好商量,八折优惠诱惑巨大!有人一起吗?” 她消失养病一年多,突然冒头,朋友们纷纷评论: 哇,姐妹你好啦?太恭喜了! 真羡慕,可惜我要准备答辩。 社畜不配拥有长假。 下个月结婚,忙晕了。 …… 关心很多,意向没有,她正想着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去算了,一条新的评论跳了出来。 备注是狗东西——竟然是林宇。 “你中考八百米能跑四分半,别去给向导添堵了。” 李执盯着那句话,点开和对方的聊天框。 “瞧不起谁呢?我现在身体好得很!再说了,有优惠,两个人打八折!” 消息发送成功。 她盯着那个对话框,心里忽然有点没着没落的紧张。 过了大概一两分钟,那头回了几个字。 “什么时候出发?” 李执:“你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第2章 第 2 章 她和林宇,说起来也是够让人头痛。 幼儿园抢他橡皮泥,小学故意越过三八线,初中为一道题的答案争得冷战三天,俩人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出名的不对付。 可奇怪的是他俩又总在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直到高中,她去外地美术集训,回来时文化课落下一大截,还是林宇,一声不吭,陪她熬过了最难熬的补习时光。 可后来,因为一些或许年轻气盛才觉得是天大的事,高中毕业那个暑假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到最后几乎断交,一切都那么仓促而不真实。 日子晃得快,出发的时候眨眼就到。 说起来也怪,和李泽平分开之后那段时间,她总觉得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对方,提起对方时客气又生分。 可和林宇,明明这么多年没正经说过话了,可是一开口,却像昨天还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过架似的,就好像中间那些断了音信的日子,不过是放学后各自回家吃了顿晚饭,碗一推,抹抹嘴,又在巷子口碰了头。 那些她原以为的尴尬、生疏,在商量着日子、航班和行程安排的短信里,根本没有出现。 李执在网上做足了功课,冲锋衣、登山鞋、睡袋、防潮垫,买了一大堆,摊了满地,刘女士嘴上骂她“瞎花钱”、“作妖”、“路痴还学人家往大山里跑”,却还是拎着个小马扎坐旁边,一边叨叨,一边帮她检查东西,问缺不缺防晒霜,要不要多带点藿香正气水。 飞机票是李执自己订的,贪便宜,选了个红眼航班。 起飞前,她给林宇发消息:“你到哪儿了?” 他很快回过来一张照片,丽江机场的到达大厅,人挺多的,熙熙攘攘,看时间,他应该是下午就到了。 李执打字:“我航班不好,凌晨三点才到。” 那头回了个:“哦。” 就一个“哦”字,连句“我去接你”的客气话都没有,李执关掉手机,心里骂了句这么多年过去,真是一点风度都没长,狗东西。 飞机轰隆隆爬升,窗户外头是浓重的夜色,耳朵里嗡嗡响,有点胀痛,李执咽了几下口水,那感觉,不知怎么,让她想起做核磁共振的时候,也是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听着各种怪响…… 降落时一阵颠簸,把李执晃醒了,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凉风一吹,硬是让她打了个寒颤。 凌晨的机场外人也不少,拉客的司机凑上来问她走不走。 李执低头摸手机,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能凑合几小时的小旅馆,盘算着先找个地方躺下,等天亮了再联系林宇。 正走着,迎面一辆拉货的小推车,胳膊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 她一惊,回头。 男人穿着灰绿色的冲锋衣,黑色的速干裤,站在那里,凭空比别人都高出一截,记忆里清瘦的少年骨架,如今被宽阔的肩臂撑的高大。只是脸还是小时候那样白,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少年气的柔和褪尽了,眉眼漆黑,短发利落,薄唇绯色浅浅。 一如曾经,是那种冷淡的好看。 “你怎么来了?”李执有点愣。 陈宇把她拉到身侧,看工人推着货物走远,松开手,“怕你路痴,找不到北,再被人拐跑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去哪?”她没好气地问。 “我订了民宿。” “我可以自己定。”她嘴硬。 林宇垂下眼皮,看了眼她头上那顶为了遮住短发,戴得薄薄贴贴的毛线帽,嗓音寡冷,“我也没想和你住一间。” 李执的后槽牙又开始痒了。 林宇把她带上车,开了十来分钟,停在一处白墙青瓦的院子前,很有民族特色,进门就是一扇高大的影壁,凌晨的古镇静得只有风声,檐角铜铃轻响。 民宿前台果然没人,满屋子的灯都暗着,林宇打了个电话,等了一会儿,一个阿姨才裹着衣服从后面的小屋子出来,一边掏钥匙开登记本,一边絮絮叨叨说着白族普通话,说以为是明天入住,没想到这么晚还来。 阿姨登记完,看看李执,又看看林宇,“一间房?” 李执没吭声,右手比了个二。 林宇伸手拿过其中一张房卡,嗓音清落,“两间。” 阿姨“哦”了一声,眼神在他俩之间打了个转,指指楼梯:“二楼,左边,两间屋子挨着的。” 房间确实是隔壁,李执的那间不大,但好在干净,木窗棂对着院子,能看见一角天空,墨蓝墨蓝的,星星稀疏,今夜没有月亮。 躺下时已经快四点,身体累得像散了架,脑子却清醒得很,窗外的风声,偶尔几声狗吠,还有隔壁窸窸窣窣的动静,都听得十分清楚。 李执摸过手机,点开对话框。 “我们什么时候跟向导集合?我钱还没给呢。” 消息发出去,过了五六分钟才回。 “没向导。” 李执一愣,打字:“怎么没向导?当时不是说好了吗?” “当时你把信息推给我,说我来搞定。” “那你搞定了什么?” “搞定了不需要向导。” 李执赤着脚就跳下床,走到隔壁抬手就敲。 门开了,林宇也没睡,房间地上摊开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各种零碎东西散了一地,正蹲在那里整理。 “怎么回事,没向导我们怎么走?”李执有点着急。 林宇头也没抬,把一捆绳子塞进侧袋,“跟着我走。” 地上好些零碎东西,防雨罩、头灯、绳索、一小捆像是柴火的东西,边缘散乱着一支掉出来的红色打火机,李执一眼就看出,这些装备都不是新的。 “这么有自信啊……”她看着那堆东西,“你的装备都是用过的吗?” “嗯。”林宇弯腰,继续整理背包里的东西。 “你以前徒步过?” “走过几次。” “去过哪儿?” “五台山。”他头也没抬,“三天两夜。” 李执摸出手机,闲极无聊开始搜索“五台山徒步”,跳出来的词条大多关联着“朝圣”、“祈福”,顺势在床边坐下,眼睛瞄了一眼那边的男人。 “你是去祈福?”她问。 “嗯。” 反正也睡不着,她追问,“祈什么福?” 林宇没理她,拿起一对黑色的带子看了看,问她:“你东西带全了没?三天两夜,缺什么东西山上可买不到。” “带了啊,”李执往后一仰,盯着天花板,“你有的我差不多都有。” “护膝?”他问。 李执眨眨眼:“……没有。” “髌骨带?”他又拿起那对黑色带子。 李执:“……也没有。” “鞋套?雨衣?” “……忘了。” 林宇停下动作,挑眉看着她。 那顶丑兮兮的毛线帽倒是挺衬她,五彩斑斓的,把那张本就不大的脸遮得更小,眼睛大而清澈,睫毛长得能挂露水,可惜主人是个呆子,白得像从来没见过太阳,瘦弱的身体太过高挑,几乎没什么起伏,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狡黠,眼珠滴溜溜转,完全和小时候一样。 李执有点不好意思,嘴上却怪他:“你也没提前跟我说要准备这些嘛!” 林宇没说话,把手里那对髌骨带,连同旁边一簇没拆封的羊毛袜和暖宝宝,一起丢到她手边。 李执接住了,是他的东西。 她抱着那堆小零碎,支支吾吾。 林宇就那么看着她,嘴角微微抿着。 “谢谢啊。”她躺在那儿说。 林宇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继续弯腰收拾他的大包,拉链哗一声拉上,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男人眉间微挑,嗓音沉静—— “李执,我今天真没想和你住一间。” 李执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如此自然躺在了他的床上。 第3章 第 3 章 其实能不自然嘛。 李执和林宇门挨门住了十几年,两家人出了名的和睦。 李执爸妈是中学老师,林宇爸爸在供电局,妈妈在银行,小时候,两家大人要是都忙起来,没人管饭,她就跟着林宇混饭吃,有时候太晚了,李执干脆就睡在他家,林宇只比李执大三个多月,可从小就好像比她大三岁都不止——带她过马路,帮她背书包,她被人欺负了,林宇撸袖子就上。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她欺负别人,尤其是林宇。 第二天七点刚过,晨光熹微。 古镇还笼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林宇就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等她了。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冲锋衣和同色冲锋裤,硕大的登山包已经上了身,腰间扣带收束,腰线窄瘦而有力,宽肩长腿的优势在专业装备下被放大到极致。 他微微低头调整着腕表,侧脸安静而冷淡,眉目如墨,自带一种与周遭喧嚣隔绝的英俊。 李执瞥了他一眼,跟着往坡下的巷子走去。 坡下的巷子里有家早餐店,人挺多,李执盯着菜单上饵丝俩字很是好奇,点了一碗,端上来,米白的丝儿浸在酱色汤里,加了肉帽和酸菜,她吸溜一口,软糯弹牙,像是用糯米粉做,刚要分享这个新品种面条,发现旁边的林宇已经稀里呼噜把一碗米线扒拉完了。 联系的车到了,是辆小面包,司机是个本地大叔,皮肤黝黑锃亮,人精瘦精瘦的,头发一绺一绺卷在头顶,眼窝深陷,特殊技能是可以把一辆崭新的小车开得哐当响,好像随时要散架撂挑子一般。 李执昨晚没睡够,车一开动,颠簸摇晃,眼皮直打架,过了没一会儿就脑袋一歪,倒了下去。 醒来时,先闻到一股干净很熟悉的味道,侧脸贴着温热,一抬眼,正对上林宇垂下的视线,浓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神略带嫌弃。 “到了。”他说。 李执一下弹开,脖颈有点僵,她一边揉一边嘟囔:“……怎么不早点叫我。” “叫了,”林宇活动了一下被她压得发麻的胳膊,“你睡得跟猪一样。” 车停下,四周是全然野生的景象。 一条黄土路带着坑坑洼洼的石子钻入密林,杂草疯长得十分狂放,只有一点很不明显的青灰色十字路。远处,山脉如断裂的带子横亘在天边,抬头一望,天空透蓝如洗,缀着一朵朵蓬松低垂的云,风过处,草尖齐齐地倒下去,又慢慢直起来,空气中能闻见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站在那里,人忽然就小了下去。 司机大叔帮他们把那两个硕大的登山包卸下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了一句“玩好嘞”,便调转车头,噗噗噗开走了。 车尾扬起的尘土沉降,不知疲倦的虫与鸟滋滋哇哇乱叫。 李执站在原地,闻到满是植物被太阳晒过的气味,林宇已经背上了那个比他半人还高的大包,正低头调整胸前的扣带,他个子高,骨架匀称,背包上了身更显得肩膀宽阔,手臂线条优越。 他见李执还在原地四下张望,开口问道:“发什么呆?” 李执指了指那条几乎被荒草吞没的小径:“这地方看着不像有路啊。” “那就是路。”林宇迈开长腿,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登山杖,递给她,“拿着。” 他自己也拿着一根,看了眼林子,“跟着我,别乱跑。” 李执“哦”了声。 其实她自己也买了一根登山杖,但和林宇的一起用,左右都保险。 第一天轻松,拢共不到八公里,上升一百左右,就能到羊房牧场休息。 李执心里还想着,这有什么难的呢,脚底下是松松软软的土,走起来不费劲,路两边是矮矮的灌木,味道很好闻,还有红色的小疙瘩果子。 后来就进了林子,路忽然就变了脸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水还窝在土里,不肯走,踩下去,泥就软软地咬住鞋底,幸亏穿了林宇给她的鞋套,不然这泥真要钻进鞋里去了,可防得了泥,防不住别的——东一坨西一坨的大牛粪,大大方方摊在路上,黄褐褐的,只好小心着绕开,接着,碎石也多起来了,大的小的,都棱棱角角的,在泥水里半藏半露,一不小心就要硌一下。 林宇在前面带路,可这真的能叫路吗?不过是牲畜踩出来的印子,人跟着走罢了。 李执心里有点虚,不知道林宇计划的这条路能不能信,况且背着二三十斤的包,冲锋衣配速干裤,全身上下露不出皮肤,闷得汗津津的。 她喘着粗气,赌气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杂乱的长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 林宇背着那个看起来更重的包,步态沉稳,阳光透过林木的缝隙,在他的肩背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沉着又安然的样子,莫名地,就让她那颗惶然的心不再担忧。 林宇一开始在她前面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和她并排走了。 “喂,林宇,”她喘着气开口,试图分散腿脚的酸胀感,“还得走多久啊?我怎么觉得走了好久都差不多。” 林宇闻言,侧过头,“快了,穿过前面那片杉树林,视野应该会开阔些。” 果然,当他们终于钻出那片浓密的杉木林时,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仿佛化作一股清冽氧气扑面而来,让有些昏沉的大脑为之一振。 那是一片向阳的缓坡,茸茸的绿草地像一块厚毯铺展开来,更远处,坡下是层层叠叠,看似要涌向天边的绿色树冠,不知名的草啊花啊,都挤挤挨挨长着,新出的蘑菇这儿一簇,那儿几朵,从厚厚的落叶里探出头来,胖嘟嘟的,颜色嘛,五花八门,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 “还行不行?”他问。 李执喘了口气,“走了多远了?” 林宇抬手看了看腕表,“四公里左右,一半了。” “才一半儿?”李执觉得腿肚子沉,这和她想象中踏青漫步完全两样,“怎么这么累。我好渴。” “山路和平常的路不一样。”林宇朝旁边指了指,“去那儿歇会儿。” 那是一条小路岔出去的一个坡,很开阔,整片开阔的绿草地,中间有三两个长着苔藓的树墩子,李执走过去,放下包,卸了力气跌坐上去。 林宇没坐,站在她旁边往下看。 李执拧开水壶,小口小口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才舒服多了,盖上盖子,她忽然笑起来。 “林宇,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离家出走?” 林宇没回头,“嗯。” “就在咱们家旁边,那个大公园的野林子里,可我爸妈那天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我没回家。”她又喝了一口水,回忆着,“我当时也是渴坏了。” 她仰头看他挺拔的后背,清凉的风撩起男人额间的黑发,很清爽的样子。 “哎,你当时怎么找到我的?” 林宇转过身,脸在高原的日光下显得更白了。 “你一路走,一路掉糖纸。跟着垃圾就找到了。” 李执一愣,笑了起来,“真的啊?我有那么笨。” “嗯。”林宇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叉起腰,学她小时候,“我还记得,后来你跟我回家要水喝。你要热水,给你倒了热水,你问,‘林宇为什么这么烫!’,给你换了冰水,你又问,‘林宇为什么这么冰?!’。” 李执笑得肩膀直抖,“我小时候这么坏吗?” 林宇挑眉看她,“你现在也很坏。” “我哪儿坏了!”李执笑着,随手揪了根草叶丢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跳跃,清清薄薄的绯色,像涂了一层柔润的珍珠粉,发出淡淡的亮光,“林宇,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林宇没躲,任由那草叶轻飘飘落在自己鞋面上。 “知道,”他说,“不然怎么治得了你。” 李执大笑起来,恍惚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第4章 第 4 章 到了羊房牧场,一片开阔缓坡上,草皮子丝绒一样绿茸茸铺开,黑色白色的羊,花白的牦牛,还有几匹挂着铃铛的马,都散漫低着头啃草,几顶白色的帐篷稀稀拉拉扎在那里。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穿得花花绿绿,话讲得很黏糊,词儿和词儿搅在一起。 林宇去打交道,知道了之前交定金的两间帐篷在哪儿。 李执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的,就一张窄床,铺着几层深灰色的珊瑚毯,把沉重大包往地上一撂,人也跟着瘫下去,脱了冲锋衣和外裤,又把那泥点斑斑的鞋套费力扯下来,丢在一边,随即歪倒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拢共八公里的路,硬是走到了中午才到。没成想这么累。 帐篷布不算厚,能听见外面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是林宇和老板在外面说话,好像是在问吃饭的事儿。 歇了会儿,力气回来一点点,肚子也饿了,李执坐起来,从包里翻出条干净裤子换上,掀开帐篷门帘走出去。 吃的很简单,只有泡面和自己带的压缩饼干,李执买了一桶泡面,老板给冲了热水,她端着那桶面,坐在一个小木亭里,觉得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方便面,直到最后连汤都给喝了。 林宇吃的是压缩饼干,就着水,问李执:“下午干什么?” “随便溜达溜达呗,看看风景。”李执说。 “你电话有没有信号?”林宇又问。 李执摸出手机看了看,她两个电话卡,一个联通一个电信,图标那里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 “这儿只有移动有点信号。”林宇像早就知道,“别跑远,山里容易迷路。” “哦。” 旁边还有几个也是来徒步的年轻人。 有两个小女生,偷偷看了林宇好几眼,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目光转到李执身上,在她那顶与季节不太合拍的毛线帽上停了停,又看她过分苍白的脸,瘦伶伶的身架子。 其中一个似乎想过来搭话,刚站起身,林宇恰好拧开水壶,侧过脸,朝她们那边望了一眼,林宇本来就长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庞,四目相对,那姑娘脚步一顿,脸上热络笑意淡了点,顺势弯腰拍了拍裤脚,又坐了回去,和同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执不太自在,把面桶丢进垃圾桶,站起身,低头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门帘落下,她坐到床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头忽然揪住帽檐,把帽子摘了下来。 头皮有点凉,镜子是没有的,但她自己能摸到那层新长出来的头发,毛茸茸的,薄薄贴在头皮上,之前那头齐腰长发又浓又黑,现在变成这样,说不难过是假的,她发了会儿呆,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下午,她躺了会儿,还是自己出去玩儿了。 牧场缓坡下去,溜达了很久,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溪。 水声潺潺,带着凉意,冲散了午后的闷热,她蹲在溪边看,水清得很,底下圆滚滚的石头看得分明,有几条黑影倏地窜过去,是她不认识的某种鱼。 “你,”她指着一条最肥的,煞有介事命名,“就叫酸菜鱼。” 又指向一条细长的,“你,水煮鱼。” 还有一条看起来呆呆的,在石头缝里一动不动,“你,嗯……冷冻鱼片。” 正看着,觉得挺有意思,天忽然就阴了,山里的雨,来得一点道理都不讲,刚才还明晃晃的太阳,一下子就被吞掉了,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噼里啪啦,又急又密。 李执站起来就往回跑,可哪里跑得赢这雨,没几步,头发先湿了,帽子黏在头上,衣服也很快湿透,跑到帐篷区时,整个人已经淋得透湿,水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很是狼狈,也很痛快。 她喘着气,看着自己那顶小帐篷,又扭头看了看旁边那顶。 李执承认,她现在也很坏。 李执蹑手蹑脚摸到林宇帐篷门口,听里面没动静,一掀门帘钻了进去,用力甩了甩身体,水珠四溅,像只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小狗。 林宇果然在睡觉,水珠儿有几滴甩到了他脸上,凉凉的。 林宇皱着眉睁眼,嗓音略哑,“……嗯?你怎么了?” “林宇!”李执站在原地,湿透的衣裤紧贴着身体,有点冷,她吸了吸鼻子,神采飞扬地指指帐篷外面,“雨好大,我都被淋透了。” “……李执,”他撑着手臂坐起身,扫了她一眼,抓着被子擦脸,“我对□□没兴趣。” 李执:“……?” 林宇坐起身,套上外套出帐篷,没一会儿,他从老板的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小铁皮炉子,另一只手举着把黑伞和几根干木头。 “出来。” 雨还在哗哗下。李执跟出去,林宇把伞塞她手里,自己蹲在帐篷门口的檐下,掏出小刀削木头屑,指骨分明的手玩弄着木头层层拨开,他弓着背,护着那簇小小的火苗,火终于生起来了,林宇提着那个暖烘烘的小炉子进了帐篷,放在中间。 “去你把衣服换了再过来。”他说,“我这儿稍微宽敞点。” 李执抱着自己回去,换好了干衣服又跑回来。 一进他帐篷,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执轻轻叹了口气,直接在炉子边坐下,伸手烤火。 “还是冷。”她缩缩脖子,得寸进尺,“林宇,把你那件厚点的外套给我穿穿。” 林宇正低头拨弄炉火,从背包里扯出一件灰色的抓绒衣扔给她。 衣服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干燥又暖和。 “谢谢啊。”李执穿好。 林宇看了她湿漉漉的帽子一眼,又添了块木头。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干柴哔啵作响。 李执盯着帐篷顶上一处微微下陷的地方,那里积了水,颤巍巍地悬着,看得久了,觉得整个天空都压在这薄薄一层布上。 可它偏偏就是不破,只是随着雨点砸落而起伏,有节奏地鼓动,像个巨大的心脏,而他俩,不过是这心脏里暂时歇息的生命罢了。 听着逼仄的雨声,李执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也是这么一个夏天,雨下得很大,爸妈带着她去姑姑家。一进门就闻到血腥气,白色的蚊帐上溅了一片刺目的红,姑姑抱着绽开皮肉的手臂瘫在一边,两个小孩缩在里屋不敢出来,刘女士慌里慌张地扶着姑姑去医院,爸爸和姑父在客厅吵,后来动了手,砸东西的声音,男人的吼叫……她那次回去就发了高烧,后来姑姑…… 她漫无边际的想下去,脸色发白,整个人楞楞的,浑然不觉身边的人已经看了她许久。 林宇忽然开口,“李执,还记不记得上幼儿园那会儿。” 李执回过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幼儿园之前,两家住得近,小孩嘛,门口见过,但没怎么玩过,直到上了巷子里那家幼儿园,分到了同桌。 记得那天,老师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让班里每个小不点儿都说说,自己长大了想做什么。 那时候,小县城里刚闹过一桩银行抢劫案,风声紧得很,大人们茶余饭后总说起,李执那时候哪儿懂什么抢劫犯法,只觉得听起来挺威风,挺厉害,不知哪来的灵光,或许是觉得“抢劫”这词儿特威风,轮到她说时,她就站在小板凳上,大声说自己长大了要抢银行! 小朋友们都笑了,老师也笑,她见大家都笑,自己也跟着傻乐,还挺得意。 然后老师就问她同桌:“林宇,你呢?长大想干什么?” 小小的林宇,板着脸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说——他要当警察。 回忆到这里,李执笑了下,拿起林宇放在旁边地上的水壶,倒了杯热水,又给他的保温杯也倒上,递给他。 帐篷里光线昏暗,雨下的越大便越显得寂静,暖橙色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模糊了距离感。 李执举起自己的纸杯,碰了碰林宇的。 “祝贺你啊,”她说,“完成了小时候的梦想。” 林宇没喝,好像也极淡地笑了一下,抬眼看她。 “也祝贺你,”他说,“没有完成小时候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