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客》 第1章 1 这是一块好大的巨石 我叫阮惊休。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惊休”。 名字是段女士取的,阮惊休在段女士肚子里呆了多久,段女士就想了多久。 骨灰级选择困难症患者段女士在分娩后被产科护士询问孩子名字的时候,支支吾吾半天,忽然福至心灵一抬头——“惊休,就叫惊休!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仅运用典故,还音同“锦绣”,多好的名字啊!! 后来段女士回回想起来,回回都夸赞自己当初的机智,然后说一句: “你看,你有一个天才老妈。” “天才的女儿也会是天才。等着看吧,阮惊休,你长大后肯定牛炸天!” 至于天有没有被牛炸,阮惊休瞧着仍旧安安稳稳的天空想:让你失望了,段立洲女士,你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一语惊人的天之骄子。 她啊,她就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每天拎着公文包,赶着早班车,吃着路边几块钱小吃摊的抠搜普通人。 而这个普通人即将死于一场泥石流。 黑夜降临,暴雨之下,群山开始咆哮,滚滚泥石从山顶毫不留情地冲下,弱小的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就如同蚂蚁遇见大象,没有任何还手之招,逃也逃不过。 阮惊休眼睁睁看着自己溺于人群中,看着泥石流越来越近,也看见自己的死亡。 都说人之将死,脑海里会重现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故事。 她也开始走马灯。 ——她这一辈子,忙忙碌碌,却又碌碌无为。 学习要用力学,思考要用力思考,努力是普通人登山的唯一路径。高考费尽心力脑力终于上了数一数二的大学,感叹似乎自己还算是有点用处之后的阮惊休发现——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只有一点点聪明的阮惊休,在众多天才和神仙的光环下,跌跌撞撞度过了大学生涯。 ——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而恰恰是用尽全力的努力,才更让她明白她和真正的天才之间的差距。 物理系里面哪个不是万里挑一?阮惊休追不上前人的脚步,她自己也快看不懂物理了。 所幸她别的没有,自知之明倒是有一大堆。明白自己再深造也不是那块料后选择迅速毕业,在老家找了份老师的工作,按部就班当了六年“阮老师”。 几天前阮老师收到一张山林音乐会的门票,然后…… 然后阮惊休就死了。 巨石从山顶落下精准砸中她的额头,一阵剧痛后阮惊休觉得自己的脑袋应该是被砸了个大窟窿,脸上湿漉漉的。 意识消失前,阮惊休心道自己可真是倒霉,死也死得血渍呼啦的。 “下辈子当个聪明人吧?妈妈,阮惊休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 让你失望啦嘿嘿。 阮惊休闭上双眼。 阮惊休死了。 她的身体好像愈发轻,像是变成云朵,漂浮起来。 这是要上天堂吗? 好吧,虽然她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还算善良,上天堂也挺好的。 这样来看老天还是很优待好人的嘛。阮惊休依旧闭着眼睛想。 ——诶,等等,她可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上天堂什么的……不是外国佬的词吗?? 照理来说,她现在应该碰见两个阴差,一高瘦,一矮胖,嘴里念着“小姐这边走,此行黄泉!” 阮惊休眼珠滴溜溜打转,想得发笑。 然后她不小心笑出声来了。 “哈哈——” “……” 哦?死了也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阮惊休觉得新奇,笑得更大声了。 只是她仍旧规规矩矩闭着眼睛,像每一个死去的人那样。 然而这样显得更诡异了。 “喂!那边那个疯子!” 谁在远处说话? “叫你呢!难不成是个聋的?你闭着眼睛干什么?” 这一下这道声音几乎就在阮惊休耳边,她整个人一僵,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明明刚刚听着还像是隔着十多二十米的距离,这才过了多久?一秒有吗?人类会有这么快的移速吗?不是人类,那又会是什么?…… 阮惊休越想越胆颤,簌地睁开眼—— 天还是那片天,黑蒙蒙的,一弯月挂在天穹,雨也还是那场雨,势头依旧汹汹,下个不停。 她睡在泥巴上——哦不,她眨眨眼,借着月色摸清楚自己的处境——准确说她现在正睡在泥巴上的半空中,很安详。 “……” 别的先不管,重要的是,她何时学会飞了?? 哦!等会,她好像刚刚死了。 死了,活人阮惊休就变成了阿飘阮惊休。 阿飘能飘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原来如此! 阮惊休眨眨眼,像每一个刚死的阿飘那样,不太熟练地控制身体的朝向,从死亡时砸躺的姿势逐渐转化为站立。 她睁大了眼睛瞧着眼前的虚空,又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 没有人。 ——那刚刚是谁在说话? 阮惊休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她不会是真碰上鬼了吧?虽然她现在也是鬼。 可鬼应该也分好鬼恶鬼,阮惊休自我定义良好,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是恶鬼之列,所以纯良如阮惊休这个鬼,要是碰上恶鬼那就完蛋了!毕竟按照常理来说,人会杀人,那鬼一定也会杀鬼,阮惊休刚死,要是再死一次,那不就只剩下魂飞魄散这一种死法了?她才刚当上阿飘没有一个小时呢!头七都还没过…… 就在阮惊休这般想时,下一秒,那道不大客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喂,我在这儿呐!”这声音说着,还蹦跶了几下,“人类!我在肩膀上!” “!”阮惊休瞪大了眼睛,侧头朝右侧肩膀一瞧。 这下瞧清楚了。 说话的不是鬼、也不是人——是块丑不拉几的小石头。 小石头肤色灰扑扑的,雨水淋湿后颜色显得更深,阮惊休觉得有意思,提溜着湿漉漉的小石头放在手心仔细擦拭,正面瞧着这块成精的小石头。 掂着还挺沉。 ——石头就是普通石头,坑坑洼洼像是哪块大岩石上敲落的边角料,巴掌大小,没什么特别的,阮惊休想,这样的石头这山里能找出上万块。和她一样。 忽然,阮惊休眼尖地发现,这块小石头头顶似乎有个小斑块,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分明。她捧手将石头举高,借着月色睁大眼珠子仔细分辨起来,浅白的月色照亮那块小斑点,她伸手擦了擦,没擦掉,再倾首凑近细看,这才发现这是小石头的“特别之处”。 一块不仔细瞧就会忽略掉的红色斑点,正正好在石头头顶处的尖角处,像上帝不小心蹭上的颜料块。 这要是在人类世界来说是什么?胎记?红痣?还是非主流时期前头一撮杀马特红毛啊? 阮惊休想得发笑。笑得托着小石头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小石头是个敏锐的小石头,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何发笑,但瞧着不像是好事。 “哈!人类!不许如此无礼!”石头精开始吱哇乱叫。 “你在笑什么!如实招来!” “喂,人类!你刚刚到底笑什么!快说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没什么。”阮惊休收笑。 “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快说!”小石头不依不挠。 “安静点石头精,你身上全是雨水。” 阮惊休边擦边想这石头精好吵,小小一个身体堪比小型音响,可惜她没找到嘴巴,不然指定给它堵上。 不过石头本石可不这么想,听见阮惊休的话又炸毛跳脚: “什么石头精?——你竟然叫我石头精!!人类!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石头精连连说了三次。好像阮惊休不知道它的大名就成了孤陋寡闻第一人。 “不知道。”阮惊休终于擦干大部分水珠,放开小石头,逗小孩一样,敷衍极了,“谁哦?” 小石头在阮惊休手心里头蹦跶了一下,翻滚了一圈,有红色斑块的尖尖朝上,似乎是摆了个神气的姿势,然后清了清嗓子道: “我——咳咳,我可不是普通的石头!!听着,人类,我——女娲补天最后一块神石!” “神石懂吗?神石!女娲知道吗?女娲!而且!本仙是最、后、一、块、神、石!” “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块!” “你这个人类见到本仙简直三生有幸!” 小石头语气骄傲得要死,一字一顿念得老大一声,生怕阮惊休听不见似的。 阮惊休挑眉,左瞧瞧右瞧瞧,实在没瞧出来这只吱哇乱叫的石头精到底哪里有个神石的样。 “喂,人类,还不给本神石行礼?” 小石头牛气哄哄道。 虽然阮惊休只能看见一块普通石头的样子,但听着它的声音,似乎也能想像出小石头长出眼睛鼻子嘴巴耀武扬威的样了。 “哦哦,神石大人。”阮惊休嘴上哄道,礼是半点没见着,她摸摸小石头坑坑洼洼的身体,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嘻嘻笑道:“神石大人,哦不,尊敬的神石大人,问你个问题呗?” 小石头看这个人类还算听话,不再叫它石头精,用词也合他心意,随即颇为大方地开口:“你…你说吧!这天底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阮惊休想了想,问出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我这是死了吗?” “是。” 不出所料的答案。阮惊休得到肯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下一步投胎?” “照理来说,是的。但——”小石头卡了卡。 阮惊休听着它的话,皱皱眉,察觉出了几分不大对劲。 她这时才觉察出来周遭静得出奇,她明明是在山里,可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不仅如此,她所立的地方几乎是一片废墟,泥土、石头、混杂着雨水铺陈在大地上,将这片小山谷填满,完全看不出昔日的模样。 而她的周围……现在夜色渐浓视物不明,阮惊休看不真切,但不出意外这一片全是尸体,没有活人。 阮惊休的尸体应该也是在这片泥土之下,埋得死死的,连根头发丝也露不出来。 她死的这块地方,叫月亮谷。 月亮谷生月亮泉,月亮泉映天上月。 这处纯天然的泉水在一个月前被一群热衷于野外冒险的大学生发现,拍下视频放到网上,随后爆火,短短一个月就迎来无数旅客,当地文旅连夜修路,俨然打造成了个小景点。 月亮泉之所以叫月亮泉,之所以吸引得无数人争先恐后前来一睹芳容,是因为这处泉水不是普通的泉水——传闻此地承天之泽,月之华,受五山庇佑,是一方不可多得的灵泉。 阮惊休倒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和她一样的也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奔着一场山林演唱会来的。 她不追星,只是偶然免费得了一张门票,上网一搜,得知这月亮谷位于五山交界中心,四周翠绿环绕,生态良好,而她不仅能来听一场演唱会,夜晚还能赏一赏水中月,傻子才不来。 只是没想到,来这一遭,歌没听几首就送了命。这下真是亏大发了。 思绪收回,阮惊休接着小石头的话口带着点忐忑问出了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但是什么?” “——但是,我吩咐好了,让他们晚点来收你的魂。” 这个“他们”阮惊休猜应该就是黑白无常没错了。看来这小石头还真是个有手腕的小仙,竟能阻拦阎王手下。 可是——“为什么?”阮惊休凝眉,“为什么这么做?小石头,你要做什么。” 小石头:“你低头!凑近点。” 阮惊休依言将耳朵凑近小石头,静静听着。 “人类,你想不想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壮举?想不想成为拯救世人于水火中的英雄?想不想改变世界?……”小石头又清嗓子,连珠炮一样开口,活活像个传销头子。 “不想。”阮惊休果断拒绝道。 “诶!你这个人类!”小石头闷闷的想,这个人类竟然如此难搞。难道人类小时候不听超级石头——超级人类的故事吗?拯救世界什么的。 “为什么不想?”小石头疑惑道。它没想过这个人竟然如此迅速就拒绝它,这可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良机!有的人做梦也求不来!可这个人类竟然就这样随口拒绝了。 “为什么要想?小石头,我阮惊休就是个普通人,活过,死了,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去投胎,然后准备下辈子……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惊天动地丰功伟业的,也不是我这种小市民能改变的不是吗?再说,我也没那个志向,小石头,你找别人去吧。” 阮惊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拯救人类的super英雄,也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她连她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谈什么拯救别人呢?她还是老老实实去地府喝孟婆汤,早点去下面排队投胎才是正途。 “你都没听完!你都没听完要做什么就拒绝,草率的人类!”小石头挣扎道。 其实不需要听完,阮惊休也大概能猜到,无碍乎就是救一救这泥石底下压着的很多条人命。 “好吧,你继续讲,我听完。”阮惊休挑眉,做出一副任尔花言巧语也不为所动的泰然模样。 不过小石头心里打好新的算盘,它可是神石,神石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小困难放弃? 它接着开口,这次小石头不再加一些天花乱坠的话,它选择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说出它的真实目的:“人类,我可以让你回到过去,改变这场灾难。” 果不其然,虽然早就想过这个可能,但亲耳听到确定过又是另一回事,阮惊休暗暗心惊,面色凝重,半晌,她悠悠开口。 “小石头,你要与天作对吗。” 第2章 2 这是一场演唱会 “——回到过去,救下这……几百条、不,上千条人命?小石头,今夜恰好下雨,我们恰好死于泥石流,恰好死于意外,这就是天命,我不……” “等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小石头突然打断她。 阮惊休有些疑惑,但还是重复道:“我说,今夜下了雨,撞上泥石流,我们死于这场泥石流就是天命。”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想到小石头听到后忽然蹦跶了一下,在阮惊休手心里跳起来,滚到她的手腕处,似乎这样距离更近些,讲话能更清楚些。 “谁告诉你你是死于泥石流?”小石头疑惑地看着这个人类,它没有想到这个人类竟然如此愚蠢,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语激起千层浪。 阮惊休脑子嗡嗡响,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开始一块块瓦解。 小石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死于泥石流?那她是怎么死的?她明明记得,死之前所有人都在大喊着“泥石流来了!快跑!快跑……”,她也记得,她亲眼了看见山崩,看见泥石从半山腰滑落,看见巨石向所有人砸来……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小石头下一句话就将她仅剩的冷静全盘击碎。 “你们不是死于山神!你们都是被人类害死的!” 小石头一句一句吐露真相。 “那群人炸开山体,借着这场雨犯罪!犯罪!他们这是犯罪!阮,人类,你能忍吗!他们还——”小石头在阮惊休手上用力跳起来,声音激烈,“他们还搞了现场直播!人类,你抬头,天上是你们人类的摄像头吧!还有那边山头,那里,丛林里,那里山腰处、山脚下,黑洞洞的全是他们装的机器!” “你们怎么死的,那边全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屠杀!!才不是什么泥石流!!”小石头跳得老高,用力全身力气在阮惊休耳朵边大吼。 不是泥石流。 “哈……”阮惊休感觉她心脏在突突地跳,明明她的心早就停止跳动了。 愤怒、不甘,混杂着对邪恶的天生恶意升起,占据了阮惊休整个脑子。 她开始愤怒。 她非常愤怒。 不是泥石流、不是泥石流! 这么多条人命,不是死于泥石流,不是死于无可避免的自然灾害,不是死于所谓的意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歹毒谋杀,所有的一切都是起源于人类的恶意…… 一场直播,数千条人命。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就这样说死就死了,被砸碎、被活埋,就为了一场满足恶意的直播?? 赚着人命钱的幕后黑手,或许此刻正高枕无忧坐在何处谈笑风生。 何其讽刺。 “哈哈哈哈哈哈……”阮惊休又惊又愤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将小石头吓了一跳。 她笑了好半晌,笑够了,声音也似乎沙哑了,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阮惊休噙着泪,面色泛苦,颤声道:“小石头……你是神石,你能看见未来吗?你知道他们——杀死我们的人会落网吗……” 阮惊休有些期待地瞧着它。她希望听到一个满意的回答,期待像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结尾勇士战胜恶龙那样,期待这桩淋漓血案的凶手也能被绳之以法,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以慰亡魂。 但小石头却晃了晃身子,瞧着像是在摇头,然后阮惊休听见它说:“神仙也看不见未来。” 神仙也看不见未来。 阮惊休明白了。 “所以,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小石头心想这下这个人类总该答应它了吧。 “……”阮惊休瞧瞧天,望望地,又沉默了。 “喂!人类!你竟然还在犹豫吗!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跟着我,戳破他们的阴谋诡计!救下所有人!”小石头大叫起来。 “……失败的后果是什么。”阮惊休的声音很轻,试探般开口。 “失败?还没开始你就想失败吗?我们不可能会失败的!人类,你要相信本仙,绝对成功!” “小石头,你总得告诉我。让我想想,好吗。”阮惊休语气很轻,里头却坠着颇为沉重的东西。 这沉重的东西或许太严肃,也太无奈了,连没个正形的小石头也收敛了几分。它本来打算二话不说先把人骗上来再说,但看这个架势,它要是不讲清楚阮惊休也定不会答应的。 “……好吧。就是……额,你可能会魂飞魄散。额……当然如果成功了是不会立刻魂飞魄散的你只是不能再入轮回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小石头最后一句话囫囵说得飞快,生怕阮惊休听清楚一样。 但阮惊休听得仔细,一字不落地放进心头,她重复道:“意思是:成功了,我入不了轮回;失败,直接魂飞魄散。对吗,小石头。” 阮惊休捧着小石头的手抬了抬,整个人凑近了许多,很专注、无比认真地盯着小石头。 小石头被她盯得发紧,小声应道:“额……是这样的——但是我们肯定不会失败的!” 得到了确切的肯定后,阮惊休思潮起伏、心乱如麻。 答应它吗?答应它。 这个想法第一次在阮惊休头脑中浮现。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开始慌乱起来。 她恐惧一切突如其来的改变,恐惧自己无法完成导致的失败,导致的不可挽回的后果,这足以让她整个人惴惴不安。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了所谓的情怀背负起数百条人命的责任?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阮惊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中二少年,她已经过了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角,觉得自己一定能改变世界的年纪了。 她在试图说服自己——说服阮惊休没有必要去参与一场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的牺牲,她显然可以就此拒绝,只需要在这里多等待片刻就会有阴差来接走她,然后,然后她会走上黄泉路,开始新的人生…… 毕竟她已经死了,这些事情关一个死人何事? 死人就该做个死人啊!管什么阳间事!! 阮惊休告诉阮惊休,你不要管了,不要多管闲事,自私一点吧,对你来说这根本没有好处,搞不好会魂飞魄散,然后世间再无阮惊休;就算侥幸成功了,那又怎么样?照样入不了轮回,你救下来的人他们不会记得你,你就是一个透明人,你最后的结局就是在世间当个孤魂野鬼,然后孤零零消亡…… 是的,不要管了,自私一点。 她现在应该去投胎。这才是她的正事。 阮惊休想迈步,可是阮惊休忽地想起那些纷杂的画面,像是强盗一般哼哧哼哧撞进她的脑子里,强迫她回忆,她听见混杂在鼓点中的一阵阵欢呼声,尖叫声,夜色里的舞台灯光四射,从舞台之上一步步照在那一张张无比清晰的面容上——阮惊休看见了。 她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人。 这场山林演唱会,主办方为了热度和流量,花了大价钱邀请来好几位当红明星,观众里面有大部分都是他们的粉丝。 是以身处其中的阮惊休都看见了。 也听见了。她听见过女孩们的笑声,听见过她们激动至极幸福至极然后落泪的声音。 那些东西,那些她看见的、听见的、感受到的,或许都能被称作另一个名字……阮惊休想。 是什么呢?好像叫爱。课本里、报纸里、电视里,都在歌颂的爱。 阮惊休自觉自己没有什么爱,活了二十多年也说不上有什么热爱的东西,她不会像那些女孩那样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也没有炙热的爱过什么,就连最感兴趣的物理,阮惊休也觉得自己对其称不上热爱。 所以阮惊休没有什么爱,可她好能感受到她们的爱,因为那些爱实在是…… 太无法让人忽视了。 阮惊休想,拥有很多爱的人,不应该就这样死掉。她们年轻、善良,有能力爱人,也在爱着自己,里头不乏有刚刚高考完出来的姑娘,她们连大学都还没有报道,她们有着大好前程。 更遑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那些姑娘们,她们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坏人不该藏匿于人群中招摇过市,好人不该埋骨于深山死无全尸。 阮惊休忽地抬头,看见天幕上挂起皎皎明月,月光皎洁动人,月色也照落在大地之上,她面迎着月光,深吸一口气,浅浅笑了笑,轻声开口:“小石头,我试试。” 第3章 3 入室女鬼 “记住,机会只有一次,不许失败!” “知道了知道了。” “拯救所有人!拯救世界!!” “冲啊冲啊冲啊啊啊!!” “你好吵。” “没有情怀的臭人类。” “冲啊冲啊啊啊啊啊!” “……” 就这样,阮惊休在小石头絮絮叨叨的言语中——穿越了。 —— 安宁市第一中学对面街道口,一间狭小的铺面,门口摆放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上头用粉笔字大喇喇标着“专业维修,手机电脑,大神级别”十二个大字。 店老板是个二十来岁没秃顶的姑娘,或许是长得太过年轻、头发太过茂密,往来的顾客都用不大信任的眼神盯着这小老板。 “行不行啊?小姑娘,可别把我电脑修坏了哦,坏了你要赔我。” “成了。”周笠利落地放下手中工具。 “啊?这么快。莫诓我……诶,真好了!你这女娃娃年纪轻轻本事不小的哦!等姨回去给你打广告!姨人脉广!”穿着红衣服的中年女人接过自己的电脑检查了一通,刚才那副怀疑的态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笑出满脸褶子的满意之色。 “诶,小姑娘,你这表是真的哇?”临走时,中年女人盯着周笠手腕上的那块玫瑰金镶钻腕表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这东西她在二奢市场见过,百达翡丽,要是真货啊,就这一块表都能在安宁市经济区买一套房了!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修电脑的小姑娘。 周笠挑了挑眉,朝着女人随性地笑笑,晃了晃手腕,整个人透出一股懒散的自在感:“你说这个?不是,A货而已啦。” “噢噢噢哈哈哈我就说……”中年女人似乎松了口气,小声嘀咕着走远了。 周笠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北京时间2033年5月13日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该下班了! 她利落地收拾起店,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关掉电脑,拿好家门钥匙,周笠正准备关门回家,突然店门外急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穿花色短袖的老婆婆健步如飞走进来。 老婆婆约莫六七十岁,头发已尽数花白,脸上也布满岁月的痕迹。只是与寻常老人有所不同的是,这位老婆婆身上并没有那股随着年龄的老去带来的暮气沉沉,反而有一种年轻人的活跃感和朝气。 周笠收拾的手顿了顿,开口问道:“请问您……” “来修电脑的!小姑娘,快来看看我的游戏机哇!”老人朗声道,边说着边从背后黑色大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这可是我的宝贝哇,昨天就坏了,害我整整一天都没打游戏了!小姑娘你快瞅瞅哪儿出问题了!” 周笠挑眉,觉得颇有意思,唇边勾起一抹笑,接过老人手里沉甸甸的电脑。 她速度很快,要不了两分钟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三两下就修好了。 “可以了。” “诶呦,谢谢你啊小姑娘。”老人抱着重获新生的心头好,准备伸手掏钱包。可这一摸,就摸了个空。 “……额,姑娘。”老人不太好意思地笑着,在兜里摸了半天,“这,这钱能用别的抵吗?今天出门着急没带钱包……” 周笠无所谓地笑笑:“没关系,老婆婆,您就不用给了。” “这哪行!”老人自诩是个很有原则的老人,从来不占小姑娘的便宜。她摩挲了一下手指上戴着的一方戒指,果断地取下来放在周笠手心:“这个给你,抵维修费!” 周笠定睛看了看手心里的银戒指,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像是什么古老的符文。 她正想推拒,就听老人爽朗地讲:“嘿!别和我客气!小姑娘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多谢你啊,我得快些回去了。” 老人走时又拍拍周笠的手,将那圈银戒重重塞进她手心里,像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没了人影。 周笠目送着老人离开,捏了捏手里的戒指,心道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婆婆。她随手将戒指揣进衣兜里,关好店门,手插着口袋迈着长腿坐上晚高峰的地铁回家。 嘈杂的地铁里人头攒攒,周笠斜靠在门边望着玻璃想事情。 回家时,她还在地铁口买了块热腾腾的红豆饼。 刚踏入家门,周笠的心脏忽地失序,揣在衣兜里的手轻轻碰到银戒,她感到屋子里有些冷。现在正值盛夏,安宁市的气温正一天比一天高,她记得她走之前是关掉空调的,为什么会这么冷? 周笠蹙眉,一股警惕感从心里升起,她轻放下手里的红豆饼,从门边鞋架下层摸出一根半人长的铁棍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地毯式搜查各个房间。 没人。 她将整个屋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搜了一个遍,得到的结果是她的确疑神疑鬼了,屋子里没有藏人。 但她还是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人在盯着她瞧。这感觉太奇怪了。 周笠的感觉其实非常准,的确有东西在盯着她瞧。 ——不过不是人,而是一只鬼,和一块小石头。 阮惊休站在她后头瞧着这个漂亮女人,看痴了眼,心里暗道好一个美人胚子。 看美人归看美人,正事可不能耽误,阮惊休感叹两句就将视线挪回手掌心里的石头精身上,不太客气地质问:“石头精,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变成鬼啦?” 虽然她本来就是鬼,可穿越前这石头精信誓旦旦地承诺要让她重新回到过去,活过来!活着去拯救世界!而不是这幅谁也看不见的形态! 阮惊休怨气冲天地干瞪着小石头。 “额……”小石头扭扭身子,“额,暂时出了点问题哈哈。” 按照计划,她现在应该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一切重回一个月前……而不是现在这副魂灵状态。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上了贼船,还是一艘破洞的烂船。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一时脑热答应下来……这还没出师呢,就先变成这样了。 阮惊休望着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微微扶额:“现在怎么办??我这幅样子,谁都看不见我。” 她现在就是个透明的阿飘,活人根本没法看见她,也没法听她说话,更何况相信她。 “让我想想,人类,别慌张,肯定有办法的!”小石头在她手心里翻身,似乎是背过身去琢磨办法,半晌,在阮惊休的注视下,它突然跳下阮惊休的手掌,似乎施了什么法术,跌跌撞撞滚动着穿过房门朝楼下走去,嘴里还大声对阮惊休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人类你就在这里等我,本仙很快就回来。” 雷厉风行,速度之快。 阮惊休塌了塌肩,远远眺望着小石头的背影,心里纵使有千般言语也只得暗暗憋起来,毕竟她现在也没办法。是真的没办法,说穿了她就是个工具人,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她是一窍不通,只能寄全部希望于这块石头精身上了。 能找出来,再好不过,找不出来,那就死呗。 阮惊休如此想。反正是她想当英雄,当不成英雄的后果也自然该她自己吞下肚。 这般破罐子破摔的想过之后,阮惊休倒是没有刚来时那样慌乱了。她开始分出心神好好打量起她所处的房间。 这是一间普通的一室单人出租屋。阮惊休倒是熟悉,她死之前也住这种出租屋,就连房型也特别像。 当时她为了图通勤方便,在一中附近学区房里头挑了一间性价比还算高的出租屋,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塞满了阮惊休的东西。 段女士每次来她家都说像个小鸡窝窝,可阮惊休觉得,她就喜欢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柜子里塞满书,床头上摆满小市场里淘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小摆件,窗户边种满怎么也开不了花的植物。 阮惊休飘到窗边,她偷偷透过米白的纱帘往外面瞧,心里想着她家的窗户也长这样,窗户外也有盆房东阿姨留下来的芦荟…… 卧槽。这不是她家吗?! 阮惊休簌地回头,这下再看一遍屋子的布局,玄关左手边是浴室,再多走两步就是卧室,紧凑得连个厨房也没有,这不是她住的那间老破小出租屋又是什么? 为了以防自己认错,她还特意从门里飘出去看了眼顶上的门牌号,幸福小区301室。 ……还真是她家。 苍天!这是什么操作!让她死后好不容易回来还看到自己的小窝成了别人的小窝感受物是人非是吗!杀人诛心呐! 阮惊休落泪.JPG 算了、算了,这就是阿飘的待遇。阮惊休抹抹泪心碎的想。 想她的一米八大床,想她柔软的四件套,想她床上那只流口水的傻狗抱枕。 “一去不复返啊……”阮惊休感叹道。 好在她这人没养什么猫猫狗狗,不然她现在死了,那屋子里没人照顾该怎么办?所以一个人还是有一个人的好处的,比如现在一死了之,潇洒自在,没有操心的事。 阮惊休在屋子里转够了,缅怀够了,又开始在这房间的新主人周围转。 她隔着两三米的位置偷偷看人家,虽然她是鬼嘛,但她还是只很矜持的鬼哦。阮惊休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瞧着面前的人。 女人很高,阮惊休自己有172cm,已经算是高个子了,可面前这个女人比她还高出一截,阮惊休目测这人估计得有一米八。 女人的头发本是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回到家后才换上舒适的装扮。她修长的食指挑开发圈,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就这般垂落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更加昳丽。 阮惊休看着女人坐在电脑前,修长的指头在键盘上翻飞,光屏上闪过一串串她看不懂的代码。 看起来是个蛮厉害的电脑高手,阮惊休想。 她眼尖地瞥到桌上的一张营业执照,上头写着女人的名字. “周笠。这是你的名字吗?”阮惊休念了出来,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她还是不知怎么的问出了口。 她就这样站在周笠身旁,透过对方银白边框的眼镜看见里头那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 她还想说些什么。又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说了又能怎么呢,反正也听不见,而且她现在这样算什么?无法开口的透明人?还是流浪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啊…… 就这样躲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很过分地偷窥着活人的生活。 阮惊休蹲在窗边的木椅子上,仰头凝视着愈发浓重的天色,第一次生出了些无家可归感。 不敢细想为什么本该在这个时间段属于阮惊休的房子变成了别人的出租屋,也来不及思考这个时间线的另一个“阮惊休”又在哪里。她抬头望着月光,心底最深处独自揣测着那个最可怕的可能。 ——这个世界里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阮惊休了。 半晌,阮惊休朝着一旁的清丽身影喃喃开口。 “陌生人,让我在你家借住一晚吧……等石头精找到解决办法了,我就离开。” 阮惊休看了看黑黑的天幕,如果真是那样……那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只有这里好歹还算是她曾经的“家”。 所以她就死皮赖脸一下吧。 “我睡地上,不会鬼压床你……”或许是今日过得太跌宕起伏,阮惊休打起了哈欠,带着浓浓困意小声地和屋主人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