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星玫瑰》 第1章 玫瑰与残骸 凌晨四点的B星长途空港,被一种粘稠的、混杂着疲惫与失望的气息浸泡着。稀稀落落的乘客像幽魂般飘出,很快被守候在出口的寥寥数人接走,最后只剩下纪蓝,和他怀里那个用小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安分地扭动着的襁褓。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意,穿透他单薄的外套,激得他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包裹搂得更紧,仿佛那是茫茫冰海中唯一的热源。 孩子细微的哼唧声被放大,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刮擦。 他站在惨白路灯投下的光晕边缘,影子被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印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是废弃建材堆砌的荒凉景象,远处未完工的摩天大楼骨架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如同巨兽的残骸。 这里是他逃离的终点,也是他无处可去的起点。 通讯器握在手里,金属外壳已经被他掌心的冷汗浸得濡湿,屏幕上,“灿哥”两个字亮起又熄灭,最终,他还是按下了呼叫键。 通话很短,短到只有他干涩的一句“我到了”和对方沉稳的“等我”。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在凌迟着他仅剩的尊严,他忍不住低头,轻轻掀开毯子一角,借着昏暗的光线凝视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蹙着,像极了那个人……那个他曾错误地交付一切,最终却将他打入深渊的Alpha——顾尹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混杂着Omega天性中对标记自己的Alpha的依恋,以及被背叛、被践踏后深入骨髓的恨意与绝望。 他猛地拉上毯子,隔绝了那令他心碎又憎恶的相似。 远处传来磁浮车引擎轻微的嗡鸣,一道车灯划破黑暗,精准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门无声滑开,叶苏灿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纪蓝身上,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在掠过纪蓝怀中那明显的婴儿轮廓时,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愕,但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弧度,大步走了过来。 “回来啦?”叶苏灿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纪蓝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不是如此狼狈地归来。 “……嗯。”纪蓝垂下眼睫,避开对方过于坦荡的注视,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他不敢看叶苏灿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到怜悯,或者更糟的——质疑。 叶苏灿没有多问一句,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纪蓝脚边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灿哥……”纪蓝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 车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寒冷是两个世界。 纪蓝拘谨地坐在副驾驶,孩子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对这温暖的环境感到舒适,哼唧声小了下去。 “有地方去吗?”叶苏灿目视前方,声音平稳。 “……没有。”纪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三个字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将他最后的伪装也击得粉碎。 他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裸露着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内里。 “我在郊区有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先过去住着,想住多久都行。”叶苏灿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纪蓝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微微偏向车窗,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在他清秀却写满倦怠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惊觉自己用力过猛。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红痕。 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叶苏灿面前哭。 他的傲骨,是他仅存的东西了。 车子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停在一栋联排别墅前。 叶苏灿利落地搬行李,开门,开灯。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客厅里简约而温馨的布置。 纪蓝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有些无所适从。 叶苏灿忙前忙后,打开空调,又检查了热水,等他张罗着简单清扫了一下客卧的灰尘,再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智能超市买了崭新的被褥、洗漱用品和一些速食回来时,发现纪蓝还抱着孩子僵立在客厅中央,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 “去睡会儿吧,客房收拾好了。”叶苏灿放下东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纪蓝确实累极了,从身体到灵魂都透着一股濒临散架的疲惫,他依言走进客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铺了软垫的床上。可小家伙屁股刚一沾床,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爆发出响亮的啼哭,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纪蓝身体一僵,认命般地重新将孩子抱起,笨拙地、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摇篮曲,只能发出无意义的、低低的“哦哦”声。 绝望如同潮水,一点点淹没他的口鼻。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带着淡淡的平和的气息。 “我抱吧,你去睡会儿。”叶苏灿的声音很近。 纪蓝猛地抬头,对上叶苏灿平静的目光。他愣了片刻,一种混合着羞愧、感激和无力抗拒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最终,身体的透支战胜了一切,他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哭得小脸通红的、沉甸甸的“包袱”,递到了叶苏灿怀中。 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无意中擦过叶苏灿的手腕,温热的触感让他像受惊般猛地缩回手。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纪蓝逃也似地钻进客卧,反手轻轻带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门外,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叶苏灿沉稳的、抱着孩子踱步的脚步声,规律的,一下,又一下,像催眠的节拍。 纪蓝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屈辱而又带着一丝解脱的湿痕。 这一觉,纪蓝睡得昏天黑地,却也极不安稳。顾尹宴嘲讽的嘴角,顾母尖刻的言语,医院冰冷的器械,还有孩子声嘶力竭的啼哭……破碎的噩梦片段交织缠绕。 他是被一阵心慌惊醒的,猛地坐起身,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摸——空的! 孩子不见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一把拉开卧室门—— 客厅里,叶苏灿还保持着怀抱的姿势,正低着头,极其缓慢地在客厅里踱步。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些许尴尬,朝纪蓝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醒了?这小家伙,放下就哭,我只能抱着。” 他的臂弯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显得有些僵硬,动作却依旧轻柔。 纪蓝站在原地,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缓缓落回原处,随之涌上的,是一股强烈到让他鼻酸的暖流。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或者道歉,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地走过去,从叶苏灿手里接过孩子。小家伙似乎睡得正沉,小嘴巴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 “灿哥,”纪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快回家吧,叶伯父叶伯母该担心你了。 我自己……可以的。”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叶苏灿看着他,没有坚持,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好,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联系我。”他顿了顿,一边活动着发麻的手臂一边走向门口,“我叫了黄凯过来陪你,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叙叙旧。”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也暂时隔绝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纪蓝抱着孩子,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阳光透过窗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他前路未卜的、迷茫的未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刮擦着孩子柔软襁褓的布料,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叶苏灿怀抱的温度,一种与他冰冷内心截然不同的、令人贪恋又惶恐的暖意。 第2章 刺与痂 叶苏灿离开后,屋子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怀中孩子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在空旷的客厅里交织回响。 纪蓝抱着孩子,僵立在原地,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无所适从的冰凉。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整洁、温馨,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叶苏灿式的周到与妥帖,是他在首都星那个冰冷华丽的“牢笼”里,以及回到B星后可能面对的纪家的苛责中,绝不敢奢望的安稳港湾。 可这安稳,像一件偷来的、不合身的华服,披在他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只让他感到更深的局促和不安。 他配吗?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底最脆弱的角落。他纪蓝,一个被永久标记后又被弃如敝履,拖着个“父不详”孩子的Omega,凭什么承受这样的善意? 尤其是来自叶苏灿的——这个见证过他所有天真、也曾被他隐隐利用过好感的人。 孩子的哼唧声打断了他的自厌。他低头,看着那张因为熟睡而显得格外恬静的小脸,心头百味杂陈。 这是顾尹宴留给他的烙印,是屈辱的证明,却也是他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骨肉。一种混合着爱怜、怨恨与绝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惊得纪蓝浑身一颤,差点失手摔了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悸动,抱着孩子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是一张熟悉又带着点急切的脸——黄凯,他学生时代唯一算得上交心的Omega朋友。 门一开,黄凯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嘴里还嚷嚷着:“我说灿哥大早上神秘兮兮的让我来陪……我C!” 他的声音在看到纪蓝怀中那个醒目的襁褓时,猛地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后续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目光在纪蓝和婴儿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可以啊,纪蓝!”黄凯猛地回过神,音量丝毫不减,带着Omega特有的尖利,“几年不见,你和灿哥孩子都抱上了!进展挺快啊!什么时候的事?居然瞒得这么死!” 他凑上前,好奇地想扒拉毯子看孩子长相,脸上是纯粹的、不带恶意的惊讶和调侃。 纪蓝的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黄凯的每一声嚷嚷,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他猛地侧身,避开黄凯伸过来的手,声音干涩而冰冷,带着一种试图维护最后体面的强硬:“别贫,不是他的孩子。” 黄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纪蓝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和那份拒人千里的僵硬。 他收敛了嬉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那是?” 纪蓝没有立刻回答。他抱着孩子,走到客厅那张柔软的沙发边,缓慢地坐下,仿佛每动一下都耗尽了力气。 他将孩子轻轻放在身侧,用靠枕小心地围住,然后才抬起头,看向黄凯。 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将他眼下的乌青和皮肤的苍白照得无所遁形。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只牵动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我的经历?”他轻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自嘲,“没什么新鲜的,就是一个自以为是Omega,妄想攀上高枝,结果摔得粉身碎骨的老套故事。” 他的叙述很平静,甚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简单地勾勒出与顾尹宴的相遇、标记、怀孕,再到顾母的阻拦、顾尹宴的背叛、孕期的痛苦、生产后的磋磨……他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顾尹宴带着其他Omega信息素味道回家时他的心如刀绞,比如顾母那些刻薄到能剜掉人一层皮的言语,比如他深夜独自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时那漫无边际的绝望…… 但即便如此,那平静语调下掩盖的惊心动魄,已足够让黄凯听得脸色铁青。 “顾尹宴那个王八蛋!顾家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黄凯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气得在客厅里来回打转,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一连串的咒骂脱口而出,词汇量丰富得令人咋舌。 “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你?!当初追你的时候恨不得把星星月亮摘下来,标记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我C他大爷的!” 纪蓝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附和,也没有阻止。 他看着黄凯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渗进一点点微弱的光。 至少,还有人愿意为他愤怒。 黄凯骂累了,喘着粗气坐回沙发,看着纪蓝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他身边那个又开始不安分扭动的小婴儿,满腔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沉重的担忧取代。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黄凯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试探,“灿哥他……你知道的吧,他一直喜欢你。我看他那样,好像并不介意你还有个孩子。”他观察着纪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你们也算知根知底,他对你是真没得说。” 你要不然……试着和他……” “不行。”纪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速度快得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那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被他用力掷出,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黄凯被他的激烈反应噎了一下,不解地追问:“为什么不行?你是怕灿哥嫌弃你,还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纪蓝低垂的眼睫,“……你仍在顾及你那该死的面子?” 纪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像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要害。 他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抗拒的侧影。 黄凯说对了。 他的自尊心,那点可笑又可悲的、支撑着他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傲骨,不允许他接受叶苏灿的怜悯,更不允许自己以如此残破不堪的姿态,投入那个见过他最纯粹、也最狼狈模样的人的怀抱。 叶苏灿值得更好、更干净的人生,而不是被他这个带着“拖油瓶”、身心俱疲的Omega拖入泥潭,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叶苏灿的负累。 就在这时,身侧的孩子突然爆发出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持久的啼哭,小脸憋得通红,四肢剧烈地蹬动着。 纪蓝习惯性地伸手去抱,去哄,可这一次,孩子的哭声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反而越发声嘶力竭。 “不对啊,”黄凯皱紧了眉头,凑近了些,担忧地看着孩子,“这孩子怎么一直哭?哭得有点吓人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 “生病”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纪蓝。他浑身一僵,抱着孩子的手臂骤然脱力,差点让孩子滑落。 在顾家的那些日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顾尹宴夜不归宿的行踪和顾母无休止的冷嘲热讽占据,竟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孩子可能存在的异常。 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面对顾母的刁难、顾尹宴的背叛时,更加彻骨。 他猛地抬头看向黄凯,眼中是全然的无措和惊慌,脸色惨白如纸。 “医……医院……”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踉跄着站起身,“去医院!快!” 第3章 诊断书与玫瑰刺 医院的走廊,漫长,冰冷,泛着一股消毒水与绝望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荧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将墙壁照得一片死白。 纪蓝抱着终于哭累了、只剩下细微抽噎的孩子,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止不住一阵阵发冷。 黄凯焦躁地在他面前踱步,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时间像是被冻结的胶,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迟着纪蓝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死死盯着诊室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在顾家时,孩子偶尔的哭闹不止,顾母那句轻飘飘的“下等人的孩子就是娇气”,以及他自己因心力交瘁而有意无意的忽略……自责像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沉稳。 纪蓝猛地抬头,看到叶苏灿大步流星地赶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深色大衣的衣角还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 “怎么样?”叶苏灿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纪蓝和他怀里的孩子身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纪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怀里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又微弱地哼唧了一声。 叶苏灿眉头紧锁,没有再多问,极其自然地朝纪蓝伸出手,“我抱吧,你歇会儿。”他的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纪蓝怔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襁褓,递了过去。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擦过叶苏灿温热的手掌,那温度烫得他微微一缩。 叶苏灿接过孩子,姿势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他轻轻调整着臂弯,让孩子的头枕在更舒适的位置,然后抱着他,在走廊里缓慢地踱起步来。 高大的Alpha身影,此刻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笨拙却真挚的守护姿态。 纪蓝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因为一夜 未眠而略显疲惫的侧脸,胸腔里那颗被冰冻的心脏,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某种酸涩的情绪汹涌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猛地别开脸,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不能依赖。 不能习惯。 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诊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脸色凝重。 纪蓝像被弹簧弹起一样,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叶苏灿立刻停下脚步,一手稳稳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扶住了纪蓝的手臂。那支撑短暂却坚实。 “家属?”医生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 “我是。”纪蓝挣脱叶苏灿的手,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医生推了推眼镜,将手里的报告单递给他,语气平静却带着职业性的沉重:“检查结果出来了,孩子确诊是脊髓性肌萎缩症,I型。” “脊……髓什么?”纪蓝茫然地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上面的专业术语和曲线图像像天书一样,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但那个“萎缩症”和紧随其后的“I型”,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耳膜。 “这是一种遗传性神经肌肉疾病,”医生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会影响运动神经元,导致肌肉无力和萎缩。I型是最严重的一种,通常发病在婴儿期,会影响到呼吸、吞咽等基本功能……” 医生后面的话,纪蓝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医院走廊对面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稀世珍宝。 “……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治疗主要以支持为主,延缓病情发展……需要经常监测呼吸功能,注意营养,防止感染……”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上。 “能……能活下来吗?”纪蓝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飘忽得像一缕烟。 医生沉默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比任何回答都更残忍。“……积极治疗和精心护理的话,有机会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但I型……情况比较严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纪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为了离开顾家,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带着孩子奔波,却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他配做什么母亲?他有什么资格谈心理准备?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不是因为腿软,而是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无法站立。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叶苏灿将孩子交给一旁的黄凯,快步走到纪蓝身边,蹲下身,手抬起,似乎想拍拍他的背,最终却只是悬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的,”叶苏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一切的力量,“生病了就治疗,我们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孩子一定能活下来的。” 他的话语很温暖,承诺也很动人。可此刻听在纪蓝耳中,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能让他回到过去、弥补所有疏忽和错误的奇迹。 然而,奇迹从不会光顾他这样的人。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伤的兽,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医院的灯光在他头顶投下孤寂的影子,那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诊断书,飘落在地,像一片宣告命运判决的枯叶。 叶苏灿的手,依旧稳稳地放在他的肩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可纪蓝感觉到的,只有那诊断书上冰冷的文字,和他内心深处,那片正在不断坍塌、化为废墟的荒原。玫瑰的刺,早已深深扎入血肉,如今,连带着最后一点希望,也要被连根拔起。 第4章 无声的照料与未启的唇 诊断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纪蓝牢牢锁在了绝望的深渊里。 从医院回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抱着孩子,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残酷的诊断飘远了。 叶苏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空话,而是将所有的关切都化为了具体而微的行动。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联系了首都星乃至其他发达星系的神经科专家,将孩子的检查报告发了过去,寻求第二、第三甚至第四种诊疗意见。 通讯器的光芒常常在深夜还映亮着他疲惫却专注的脸。 他包揽了所有的采买。 不再是简单的速食和日用品,而是昂贵的、针对婴幼儿的特殊营养补充剂,以及医生建议的、有助于肌肉维持的物理治疗小器械。 他还买来了厚厚的育儿护理书籍,上面很快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标签笔记。 纪蓝住的郊区别墅,渐渐被各种药品、营养品和护理用品占据了一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医院和药房的特殊气味,取代了之前那点微弱的温馨。 叶苏灿几乎每天都来。 他来时,总是先脱下带着外面寒气的大衣,仔细洗手,然后很自然地走向婴儿床。 起初,他的动作还带着Alpha特有的、不易察觉的生硬,但很快,他抱起孩子的姿势变得熟练而稳妥。 奇怪的是,那个被纪蓝命名为“小宝”、大部分时间都因不适而哭闹不休的孩子,在叶苏灿怀里,却往往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当叶苏灿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脸颊,或者用他那低沉平稳的嗓音,念着护理手册上枯燥的说明时,小宝甚至会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极其微弱,却像划破厚重阴云的一缕阳光,短暂地照亮了这间被愁云惨雾笼罩的房子。 每当这时,纪蓝总会停下手中无意识搅动营养糊的动作,远远地看着。 他看着叶苏灿宽阔的背影,看着小宝在那安稳的怀抱里难得的恬静,心中那片冰原,似乎被这微小的暖意烫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但随即,更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便汹涌而来。 他才是孩子的父亲。 可他却无法给予孩子这样的安宁。他的怀抱,似乎只能传递焦虑和绝望。 而叶苏灿,一个外人,一个Beta,却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这种认知像一根细针,绵绵密密地刺着他的心。 叶苏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时会抱着孩子转过身,对上纪蓝来不及躲闪的视线。 他会朝纪蓝笑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东西。 “我看小宝挺喜欢我的。”有一次,叶苏灿抱着孩子,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锁住纪蓝,“要不,我给他当干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或者……蓝蓝,你愿不愿意,让我当小宝真正的爸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纪蓝正在倒水的手猛地一抖,温水溅了出来,在手背上留下湿热的触感。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 真正的爸爸?叶苏灿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几乎能感觉到叶苏灿目光中的灼热和期待,那是一种他无法回应,也不敢回应的沉重。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 他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下眼睑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叶苏灿眼中的光芒,随着这漫长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也变得有些僵硬。 但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默默地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将那份被拒绝的尴尬和失落,悄然收敛在那副永远妥帖的表象之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一如既往的平稳声线,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从未发生过:“水温刚好,喂药吧。” 纪蓝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僵硬地走上前,接过孩子,开始准备药物。 整个过程,他始终低垂着头,手微微颤抖,不敢再看叶苏灿一眼。 自那天起,叶苏灿依旧每天来,依旧沉默地做着一切,依旧会在抱起小宝时,偶尔换来孩子一个短暂的笑颜。 但他再也没有提过那个话题。 而纪蓝,则将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 叶苏灿的每一次无声的付出,小宝对叶苏灿的每一次依赖,都像是在反复提醒他的无能和不堪。 他像一只蚌,用坚硬的壳保护着内心柔软的、不堪一击的伤口,将那或许曾有过的一丝动摇,死死地封存在最深最暗的地方。 有些话,未曾出口,便已注定湮灭在无声的照料与日复一日的沉默里。 而有些距离,并非空间上的远近,而是心与心之间,无法跨越的、由自尊与绝望构筑的天堑。 第5章 南风知意 叶苏灿连续几天没有出现。 起初,纪蓝并未察觉异常。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照顾孩子的忙碌中,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直到冰箱里的特殊营养剂快要见底,而往常总会在断货前就及时补上的叶苏灿却迟迟没有露面,纪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辆熟悉的磁浮车,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停在门外了。 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感,悄然浮上心头。 但他很快将其压了下去,并为自己这不该有的情绪感到羞耻。他有什么资格期待叶苏灿的照料?对方已经仁至义尽。 他尝试着自己联系购买所需的物品,却发现那些针对性的营养剂和部分护理器械,不仅价格高昂,而且需要特殊的渠道和医生处方。 他对着通讯器屏幕上显示的“权限不足”或“缺货”提示,一种熟悉的、对于金钱和资源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离开了顾家,离开了叶苏灿的帮助,他连照顾好自己生病的孩子都显得如此艰难。 就在他对着空荡荡的冰箱发怔时,通讯器响了。 是叶苏灿。 纪蓝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键。 “蓝蓝,”叶苏灿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依旧温和,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这边……家里有点事,这几天过不去。 东西我让助理送过去了,大概半小时后到。小宝怎么样?” “还……还好。”纪蓝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麻烦你了,灿哥。” “没事。”叶苏灿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有事随时联系我。” 通话匆匆结束。 纪蓝握着通讯器,站在原地,心里那点空落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更大的涟漪。家里有事?叶家能有什么事?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 来的不是叶苏灿的助理,而是一位穿着得体、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性Beta——叶家的管家。 她送来了整整两大箱物资,不仅仅是小宝需要的药品和营养品,还有一些新鲜的食材和适合Omega的补品。 “纪少爷,”管家态度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这是少爷吩咐送来的。 他这几天……在准备一些事情,可能暂时无法亲自过来。” “准备事情?”纪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夫人和老爷……正在安排少爷和南家那位Omega的婚事,最近家里来往的客人比较多,少爷需要作陪。” “婚事?”纪蓝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作响。南家……那位据说知性、优雅、端庄,并且很喜欢叶苏灿的Omega? “是的。”管家轻轻叹了口气,“老爷和夫人觉得,少爷年纪不小了,该定下来了。南家和我们家门当户对,那位Omega小姐也对少爷很有心意……” 后面的话,纪蓝已经听不清了,他说不清自己对叶苏灿是什么感觉,也许只是在无舟之渡中抓住的一根浮木,他接过箱子,道了谢,关上门,原来……是这样。 “我总要为我的人生考虑。”叶苏灿那天未曾说出口的话,此刻仿佛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是啊,叶苏灿凭什么要一直围着他这个麻烦不断、还带着个重病孩子的残破Omega转?他值得更好的人生,一段门当户对、光明正大的婚姻。南家那位Omega,才是能配得上他、能给他带来助力的良配。 自己那天的沉默和拒绝,或许正好给了他一个彻底转身的理由。 纪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颊肌肉僵硬得厉害。他应该为叶苏灿感到高兴的,不是吗?这才是正常的人生轨迹。可为什么,心口会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泛着密密麻麻的、空洞的疼?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长期照顾孩子和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看着这间虽然整洁却终究是寄人篱下的屋子,看着不远处婴儿床上,因为疾病而格外孱弱的小宝……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认清现实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纪蓝,一个被永久标记过、被抛弃、带着一个患有绝症孩子的Omega,还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奢望叶苏灿那样的Alpha的停留?他的拒绝,或许在叶苏灿看来,只是一种不识抬举的矫情吧。 如今,连这最后一点看似安稳的依靠,也要失去了。 纪蓝厌恶自己的卑劣。 他蜷缩在门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没有眼泪,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如同他此刻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心境。 南风知意,终究吹不到他这片早已凋零的玫瑰园。 第6章 玫瑰、戒指与决绝 叶苏灿再次出现,是在三天后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郊区的景色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却无法驱散纪蓝心中积聚的寒意。 门铃响起时,纪蓝正机械性地喂小宝吃营养糊。 孩子吞咽得很费力,偶尔会呛到,发出让人心揪的咳嗽声。 纪蓝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听到门铃声,动作顿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期待。 他放下碗,擦了擦手,走到门边。透过猫眼,他看到叶苏灿站在门外,穿着比平日更正式一些的衬衫和长裤,身形依旧挺拔,但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与决然的神情。 纪蓝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然后,他愣住了。 叶苏灿的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任何东西,而是捧着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那浓郁而经典的玫瑰香气,与他自身原本平和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宣告意味十足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玫瑰之后,叶苏灿的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打开了的丝绒戒指盒。 一枚设计简洁却光芒璀璨的钻戒,静静地嵌在黑色天鹅绒上,刺得纪蓝眼睛生疼。 更让纪蓝呼吸停滞的是,在叶苏灿的脚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文件袋,里面露出身份证、深红色的房产证,以及几份印有“股权转让”字样的文件一角。 这阵仗,这意图,太过明显,也太过沉重。 “蓝蓝,”叶苏灿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纪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我知道,这可能很突然。但我想了很久,也和我父母谈过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不在乎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在乎小宝的存在。我愿意照顾你们,愿意当小宝的爸爸,愿意给你一个家,一个名分。” 他的目光扫过脚边的文件,“这是我的全部诚意。我的身份,我的财产,我未来的所有,都可以和你共享。嫁给我,蓝蓝。” 空气仿佛凝固了。玫瑰的香气变得甜腻而窒息。那枚钻戒的光芒,像是一根针,扎在纪蓝的心上。 他看着叶苏灿,看着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在他最狼狈不堪时伸出援手,甚至愿意接纳他和他重病孩子的人。 那一刻,纪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包裹住,有那么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冲动几乎要冲垮他所有的防线。 答应他吧。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答应他,就能结束这漂泊无依的痛苦,就能给小宝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就能摆脱这令人绝望的现状。 叶苏灿是认真的,他拿出了他能给的一切。 可是…… 另一个更响亮、更冰冷的声音,瞬间将那点微弱的动摇击得粉碎。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被标记又被抛弃的Omega,一个连自己孩子都照顾不好的失败者,一个需要靠别人怜悯才能生存的累赘!你凭什么接受这样沉重的馈赠?叶苏灿现在或许不介意,可以后呢?当激情褪去,当生活的琐碎和照顾病儿的重压消磨掉所有的耐心,这些现在拿出来的“诚意”,会不会变成将来指责他“拖累”的证据? 更何况……他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他无法忍受,在自己如此不堪的境地下,接受这样一份近乎“施舍”的婚姻。 他无法想象,日后每一次看到叶苏灿,看到那枚戒指,都会想起自己今日的狼狈和屈辱。 他不能把叶苏灿拖进他这个看不到希望的泥潭。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口中,那个靠着孩子绑住优质Alpha的心机Omega。 纪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冷静。 他抬起眼,迎上叶苏灿那双充满了期待和紧张的眼睛,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灿哥。”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疏离,“我不能答应你。” 叶苏灿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像是骤然熄灭的星辰。 他捧着玫瑰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花瓣上的水珠滚落,滴在他熨帖的衬衫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沉默地看着纪蓝,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此刻决绝的表情刻进脑海里。 最终,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却又带着释然的笑容。 “其实,”叶苏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我早知道,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缓缓收回了捧着戒指的手,合上了丝绒盒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在为某种可能性画上句号。 “但是蓝蓝,我仍然想让你感受到我的诚意。”他凝视着纪蓝,目光深邃,“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我不介意你有孩子,不介意你的曾经。现在……你正式地拒绝了我,倒也不算遗憾了。” 他弯腰,将那一大束过于刺眼的玫瑰,轻轻放在了门边的鞋柜上,浓郁的花香瞬间在门口弥漫开来。 “我总要为我的人生考虑。”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疏远,“就这样吧,我……快要结婚了,是南家那位。到时……会邀请你的。” 纪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冻住了,冰冷而麻木。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甚至挤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堪称礼貌的笑容。 “恭喜,”他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我会去的。” 叶苏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 纪蓝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缓缓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气。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 目光落在鞋柜上那束红得刺目的玫瑰上,它们开得那样热烈,那样美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狼狈和决绝。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无比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他拒绝了唯一可能的光,亲手斩断了最后的退路。前路茫茫,只剩下他和怀中这个需要与命运抗争的孩子。 而他,连悲伤的资格,似乎都失去了。 第7章 余温与迁徙 叶苏灿的婚礼请柬,是在一周后送达的。 精致的烫金信封,带着高级纸张特有的挺括质感,由叶家的管家亲自送来。 管家依旧恭敬,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纪蓝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请柬,指尖触及冰凉的纸面,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面色平静地道了谢,关上门,却没有立刻打开。 那封请柬被他随手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像一块灼人的炭,无声地散发着存在感。 接下来的一整天,无论他在屋子里哪个角落,做什么事,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那一抹刺目的红金色。 他给小宝喂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清洗孩子弄脏的衣物,水流声哗哗,却冲不散心头的滞涩 他坐在窗边发呆,目光放空,那请柬却像是自动对焦般,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最终,在夜深人静,小宝终于在他怀里因疲惫而沉沉睡去后,纪蓝才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那封请柬。 他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信封光滑的表面。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南家那位Omega的模样——知性、优雅、端庄,站在同样出色的叶苏灿身边,该是何等的璧人天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抽出了里面的卡片。 婚礼的日期、地点,新人的名字——叶苏灿,南笙。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没有去看具体的细节,只是飞快地将卡片塞了回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他将请柬扔进了抽屉最底层,用几本旧杂志盖住,眼不见为净。 自那天求婚被拒后,叶苏灿依旧会来,但频率明显降低了。 他来时,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插手,包揽一切,而是更多地扮演一个探望者的角色。 他会带一些小宝可能需要的、不那么私密的物品,会询问孩子的近况,会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纪蓝忙碌。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却少了之前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和期待,多了一种克制和距离感。 他不再试图去抱小宝,即使孩子朝他伸出小手,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用指尖轻轻碰碰孩子的手心,便收回。 纪蓝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他知道,这是叶苏灿在遵守诺言,在为他自己的“人生考虑”划清界限。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毕竟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 可为什么,当看到叶苏灿那双不再专注凝视他的眼睛时,心口会泛起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他开始更加迫切地寻找出路。 他不能再继续依赖叶苏灿提供的这方庇护所,哪怕这庇护所如今已变得疏远。 他联系了所有可能提供线上工作的渠道,最终凭借优秀的文笔和之前的名校背景,找到了一份星际文学网的线上编辑工作。 收入不高,且极不稳定,但至少,能让他勉强支付小宝部分基础药物的费用,让他感觉到自己并非完全无用。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东西。 将那些叶苏灿买来的、不属于他的昂贵物品单独归置在一旁。 属于自己的,只有寥寥几件旧衣,和一些必要的证件。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早晨,纪蓝拨通了叶苏灿的通讯。 “灿哥,”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平静无波,“我找到工作了,线上编辑,也……找到地方住了,准备搬出去。”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才传来叶苏灿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吗?在哪里?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纪蓝拒绝得很快,“地方不大,东西也不多,我自己可以。”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段时间,谢谢你。” “……没什么。”叶苏灿的声音低沉,“你……照顾好自己和小宝。” “嗯。” 通话结束。 纪蓝放下通讯器,环顾着这间他住了不算长,却仿佛经历了一生的屋子。 这里残留着药味,残留着孩子的奶腥气,也残留着……叶苏灿曾经带来的、那些短暂却真实的温暖余烬。 但现在,他必须离开了。 他抱起瘦弱的小宝,拎起那个简单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太多痛苦、挣扎和一点点微弱暖意的临时港湾,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门。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过去,也开启了一段更加孤独、前途未卜的旅程。 他搬进了一个位于B星老旧城区的小公寓。 面积狭小,采光不佳,墙壁有些斑驳,但租金便宜。 他用线上工作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着和小宝的生活,以及那仿佛无底洞般的医药费。 叶苏灿有时会来看看,间隔时间越来越长。 他不再进屋,只是站在门口,询问一下小宝的情况,留下一些钱或者不容易买到的药品,然后便离开。 他的身影,在纪蓝的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退潮的海水,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沙滩。 纪蓝知道,他正在彻底退出他的生命。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亲手推开了那束光,如今,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病弱的孩子,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夜里,踽踽独行。 第8章 呼吸衰竭 搬到老旧公寓后,日子像上紧了发条又骤然松弛的齿轮,在一种压抑的、提心吊胆的平静中,缓慢而粘稠地向前流淌。 纪蓝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片段:对着光屏审阅枯燥的稿件,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打出微薄的收入;调配味道古怪的营养糊,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又焦灼地喂进小宝嘴里;记录孩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监测那似乎随时可能停止的心跳;在深夜被孩子急促的咳嗽声惊醒,手忙脚乱地拍背、喂水,直到天色泛白。 公寓的窗户很小,外面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其他老旧楼宇,阳光只有正午时分才能艰难地挤进来一小会儿,在地板上投下一块短暂的光斑,很快又被阴影吞噬。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和药物的苦涩气息,挥之不去。 小宝的情况,像一架朝着深渊滑落的破旧马车,缓慢,却无可挽回。 他的哭声越来越微弱,从前还能响亮地抗议,如今只剩下小猫一样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四肢软绵绵的,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似乎快要消失。那双原本偶尔会追随纪蓝身影的大眼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变得浑浊而空洞。 纪蓝抱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在一天天变轻,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流逝。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不敢睡得太沉,生怕在睡梦中,那微弱的呼吸就悄然停止。 叶苏灿偶尔会来。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那扇狭窄的门扉带来的唯一光线。 他会递过一个装着星币的信封,或者几盒昂贵的进口药,目光快速扫过纪蓝更加消瘦苍白的脸,和怀里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 “还好吗?”他的问话变得简短而程式化。 “还好。”纪蓝的回答也同样千篇一律,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 叶苏灿不再多问,也不再试图进门。 他停留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责任性的探望。 纪蓝能闻到他身上偶尔沾染的、属于另一个Omega的,清雅而陌生的信息素味道,那味道像一根细小的刺,提醒着他彼此之间已然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样也好。纪蓝想。 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来自即将成为他人丈夫的叶苏灿的怜悯。 变故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午后。 天气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纪蓝刚结束一段视频会议,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习惯性地走到婴儿床边查看。 小宝安静地躺着,过于安静了。 纪蓝的心猛地一沉,俯下身,轻轻呼唤:“小宝?” 没有反应。 他伸出手,颤抖地探向孩子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孩子的胸口起伏微不可查,小脸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小宝!”纪蓝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惊恐。 他一把将孩子从床上抱起来,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魂飞魄散。 孩子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回应。 恐慌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医院! 他甚至来不及换鞋,抱着孩子,像疯了一样冲出狭小的公寓,踉跄着跑下昏暗的楼梯。 老旧楼宇的走廊回荡着他慌乱失措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冲出楼道,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站在路边,看着稀稀落落的车流,徒劳地挥舞着空着的那只手,喉咙里发出绝望的、不成调的呜咽。 通讯器!对,通讯器!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通讯器,雨水模糊了屏幕,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不听使唤,几次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几乎被他置顶,却又刻意疏远的号码,拨了出去。 “灿哥……”电话一接通,纪蓝的声音就彻底崩溃了,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宝……小宝不行了!医院……快……” 他语无伦次,甚至没能说清自己在哪家医院附近。 “别慌!位置共享给我!我马上到!”叶苏灿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斩钉截铁。 纪蓝几乎是凭着本能,抱着孩子冲向记忆中最近的那家公立医院。 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急诊大厅,嘶哑着声音呼喊医生。 一片混乱中,孩子被迅速接了过去,放上移动病床,被医护人员推着冲向抢救室。 纪蓝想跟进去,却被护士拦在了门外。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冰冷的自动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红色的“抢救中”灯牌亮起,像一只充血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 纪蓝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站在抢救室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冰冷的衣物粘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 他徒劳地扒着门缝,试图听到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外面雨声单调的敲打。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苏灿赶到了,他同样淋了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呼吸急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 他看了一眼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又看向如同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纪蓝,什么也没问,只是大步上前,用力握住了他冰冷而颤抖的肩膀。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物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纪蓝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却被叶苏灿牢牢扶住。 他靠在叶苏灿怀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牙齿格格打颤,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那扇紧闭的、决定着生死的门。 第9章 16时38分18秒 抢救室外的长廊,时间被拉扯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荧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与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交织,构成一首单调而冷酷的送葬曲。 纪蓝僵立在原地,身体如同被钉在地板上。 叶苏灿扶在他肩上的手,传递过来的那点有限的暖意,根本无法穿透他早已冰封的四肢百骸。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门,仿佛要将它灼穿一个洞,好看清里面的生死博弈。 每一次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或是医护人员匆匆进出的身影,都让纪蓝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停一瞬,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痛感。 叶苏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旁,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纪蓝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同样凝重地落在抢救室的门上,偶尔会侧过头,看一眼纪蓝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那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沉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走出来的,还是刚才那位主治医生。他摘下了口罩,脸上带着长时间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职业性的、沉重的肃穆。 他的目光,越过空气,精准地落在了纪蓝身上。 那一刻,纪蓝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 他甚至不需要医生开口,仅仅是从对方那凝重的神色和微微摇头的细微动作中,就读懂了那个最残酷的答案。 医生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纪蓝的耳膜: “我们尽力了,孩子……因呼吸衰竭,于16时38分18秒,抢救无效死亡,请节哀。” 16时38分18秒。 这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烫在了纪蓝的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定格,又被无限拉长。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没有像影视剧里那样歇斯底里地哭喊,也没有崩溃地瘫软在地。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眼睛睁得极大,空洞地望着医生,又仿佛透过医生,看到了某个虚无的远方。 世界在他周围迅速褪色、失声。 雨声、仪器的嗡鸣、叶苏灿急促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串冰冷的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 16时38分18秒。 他的小宝,在他怀里的最后一点温度,彻底消失了。 叶苏灿扶着他肩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 他伸出手,想要将纪蓝揽入怀中,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然而,在他的手触碰到纪蓝手臂的瞬间,纪蓝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叶苏灿的支撑中抽了出来。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联系的决绝。 他没有看叶苏灿,也没有看医生。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抢救室那再次洞开的门。里面,护士正在整理着什么,白色的床单覆盖下,是一个小小的、再也无法起伏的轮廓。 纪蓝的脚步,虚浮地、踉跄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踏在虚无的云端。 叶苏灿下意识地想跟上,却被纪蓝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摆手动作阻止了。 那手势虚弱无力,却带着一种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屏障。 纪蓝独自一人,走进了抢救室。 空气中还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药物混合的冰冷气味。 他走到那张病床前,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掀开了白色床单的一角。 小宝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小小的嘴唇泛着青紫,脸上还残留着痛苦挣扎后的痕迹,但此刻,却只剩下永恒的宁静。 纪蓝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孩子冰凉的脸颊。 那触感,冷得像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他指尖最后一点温度。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低着头,凝视着那张再也无法对他露出哪怕一丝微弱笑容的小脸。 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如同深海暗流,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将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都撕扯成了碎片,然后吞噬殆尽。 外面,雨还在下。 叶苏灿站在抢救室外,看着纪蓝那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单薄而僵硬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最终,无力地松开。 16时38分18秒。 这一刻,成为纪蓝生命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刻骨铭心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