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论大学生每天都在被鬼打脸》 第1章 突发恶疾的爱情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实际上不仅是人,每一条生命,都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线。比如:喜鹊——乌鸦——吉与凶的征兆;落魄书生——一场大雨——荒废寺庙——神秘而美丽的女子——皆大欢喜或惨绝人寰的结局;活人——死人——妖魔鬼怪——神明——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交汇。 实际上,这根线尽管无名、无声、无形,却早已悄然系在你身上,牵扯出无数段爱恨情仇。于是,哪怕是相隔千年万里,你们也必定在某一天相遇。 任璞上这学期的第一堂选修课,是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教室外的蛙鸣此起彼伏,高昂嘹亮,也不知它们为何这般欢腾快活,究竟在歌唱些什么。任璞上的选修课是《巫术、神话与原始思维》,他并不是出于兴趣才选了这门课,恰恰相反,他从来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事,他选这门课,是因为它冷门。任璞向来不喜欢“热闹”、“人群”、“拥挤”一类的词语,对“合群”,“攀谈”,“凑热闹”这些东西更是厌恶。他宁愿去读点冷门的东西,就比如那些无人关心的鬼神与乡野传说。 讲台上老师正口若悬河地讲这堂课的主题“联系”,她说,“两个物体一旦接触过,它们之间就会建立起一种看不见的联系。哪怕此后彼此分离,这种联系依旧存在,能产生持续的影响。比如说,切罗基人如果生了女孩,父母会把她的脐带埋在舂玉米的器皿下面,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制作玉米面包的好手;如果生了男孩,则会把他的脐带挂在森林中的一棵树上,祈愿他长大后成为优秀的猎人。” 老师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在上面写下几个词,“触碰——留痕——相互影响”,她转过身对讲台下的学生们说,“这就是联系的三个阶段,你以为只是一次擦肩而过,但它已经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还是命运的,从那一刻起,你们的故事已经交织在一起,从此无法彻底抽身。” 任璞心不在焉地听老师讲课,他不想和任何人产生“联系”,而是渴望孤独终老。他断断续续地听见老师在讲“联系”,“痕迹”,“影响”这些词,他觉得它们听起来像是诅咒。 第二节开始的时候,老师毫无预兆地打开了花名册,进行突击点名: “王拽根。” “到!” “张翠花。” “到。” “钱有财。” “到——” “祖又川。” “到……” 任璞注意到,坐在他斜前方地男同学喊了两次“到”,而且第二次的声音明显比第一次更低一些,迟疑一些,心虚一些。任璞猜他是在帮别人喊到,但他不关心这件事,他只是觉得“祖又川”这个名字很特别。 下课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任璞回去,不是回宿舍,而是回到他在外面租的房子。位置离学校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能抵达。 快走到学校的南大门时,任璞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红色跑车,车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似乎在和男人说什么,神情十分激动。她突然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狠狠吻了上去,然后又后退一步,扬起手给了男人一耳光,动作一气呵成,显得格外干净利落。接着她毫无留恋地转身,拉开车门,坐上跑车绝尘而去,红色的尾灯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任璞本来想装作没看到这件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然而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那是一张出奇好看的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嘴角蹭上的一抹口红印更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气质。这种长相常常出现在香水或口红的广告牌上,与麝香、玫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暧昧而诱人的气息。 那个男人分明被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还挂着巴掌印,他却在笑,轻松、愉快、毫不在意,仿佛刚刚那一巴掌只是轻轻掠过的一缕夜风。火光一闪,他点燃了一根烟。 任璞从男人身边经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阿嚏——”,他向来对烟味敏感。喷嚏声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响亮,男人侧过脸看了任璞一眼,略带调侃地说,“你的喷嚏声好可爱,像小狂。” 任璞脚步一顿,狐疑地望向男人。男人笑了笑,解释说,“小狂是一只奶牛猫,它打喷嚏的时候,全身的毛会炸成蒲公英,声音也特别可爱。” 任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找自己搭话,他没有回话,懒得理他,径直走开了。 周日傍晚,落日像糖块一般融化,黏稠的金红色流淌到云层上,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热带水果的甜香。任璞背着钓具包,乘上开往东海岸的末班公交车,他是去防波堤钓鱼的。任璞在空闲的时候总是去钓鱼,因为可以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又一波接一波的退去,仿佛他也成为了海浪的一部分。 任璞到达防波堤以后,发现那里还有一个老人,穿着洗得泛白的马甲,坐在塑料凳子上,钓竿就架在身前的岩石缝里。他钓鱼钓得格外投入,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那块岩石上。任璞和他两人各据一角,互不干扰。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水温下降,鱼群从深水区游向堤坝边缘觅食。光线渐暗,游鱼的警惕性也低了,按理说比白天更易上钩。然而任璞钓了半个多小时,海面上的浮漂始终没有动静。他怀疑要么是位置没选好,要么是风向的问题。毕竟今天的风很大,而鱼群往往更喜欢聚集在背风处。 任璞思索着,决定再钓十分钟,如果鱼还不上钩就换个位置。此时天空暗了下来,只有落日还悬在海平线上,像一团不肯熄灭的余烬,红彤彤地,执拗地散发着最后的光芒。这让任璞联想起黑夜中烟头的火星,他回想起昨晚遇到的男人,他觉得那个人和玫瑰、火焰具有相似的特质。 正当任璞有些走神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手中的鱼竿一沉,弯成一道夸张的弧线,几乎都要贴到海面。线轮飞速转动,吱呀作响,鱼线绷得笔直,看来是条大鱼。任璞连忙收线,然而那条鱼在水下疯狂挣扎,横冲直撞,“啪”地一声将鱼线扯断了。 “阿弟,鱼跑了真是可惜了。”钓鱼的老头不知何时走过来了,任璞狐疑地看了老头一眼,并没有回话。 老头不管任璞有没有搭理他,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中气十足地问,“阿弟,帮个忙行不行?” 任璞将视线从老头身上移回海面,先发制人地说,“不借。你是钱包掉了没钱吃饭?还是老伴在医院等着救命钱?又或者是没钱坐车回家?” 老头一愣,随机哈哈大笑起来,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灌进海风,“你怀疑我是骗子?我可不是什么骗子。” 任璞面无表情地问,“那你找我帮什么忙?” 老头回答,“我刚刚钓鱼的时候脚一滑,不小心把钱包弄掉进海里去了,阿弟你借我点钱吃碗面呗?” 任璞冷笑一声,露出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老头感到了莫大的侮辱,咄咄逼人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哦?怎么这么让人火大!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不怎么用现金,那家面馆可以扫码支付,位置不远,就在前面。” 任璞说,“都指定地点了,怎么看都显得更可疑了吧?” 老头插着腰,“阿弟你尖牙利嘴,小心哪天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咯!” 任璞波澜不惊,“我只是在合理分析情况。” 老头不死心,“哎哟——就一碗面钱而已,你就算当是给骗了,也掉不了一块肉啦。” 任璞不为所动,“是没多少钱,但这种行为助长了诈骗和不劳而获,会让我心里很不爽。” 老头理直气壮地说,“阿弟,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尊老爱幼,发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机会,借我钱!” 任璞回答,“正是像你这样利用他人善意的骗子太多了,才让传统美德在逐渐消失。” 老头死缠烂打,“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啊?咱隔壁村有个阿弟哥,心肠好,在海边救了一只被人欺负的海龟。那大海龟通灵性,为了报恩,便驮着他下了南海龙宫。他在龙宫里享了三天福,吃好喝好,回来时还抱着一个装满宝贝的箱子!你看看,这就叫好心有好报啦!” 任璞说,“首先这应该不是在你们隔壁村发生的事,其次你自己也说了,那人救的是一只海龟,而不是一个人类。一般在传说故事里,救动物才会得到好报,救人反而会招致祸患,落个恩将仇报、家破人亡的下场。 比如《聊斋志异》里的《小翠》,王御史幼年时曾经无意中保护过避雷劫的狐狸,多年后狐狸报恩,将女儿小翠嫁给王御史的傻儿子。小翠不仅用各种方式帮助王家避祸,甚至还治好了丈夫的痴傻;而在《画皮》里,王生救了一名美貌女子,结果发现是恶鬼假扮的,最后被挖心而死,虽然是他自己贪图女子的美貌就是了。” 老头反驳,“哎呀,救人救动物,不都是救一条命啦?阿弟你啊,要是实在不想帮人,就把阿公当成一只乌龟来救好啦。现在你面前有只老乌龟快要饿扁了,想跟你借点钱去吃碗面!” 任璞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意思,是在说你自己是个老王八?” 老头大骂,“你才是小王八哩!我就不信邪了,我今天怎么都要吃顿饱饭!” 任璞盯着老头,淡淡地说,“到这个地步,我反而钦佩起你的死缠烂打起来。而且我也并不讨厌你这种杂草般的活力,以及坚忍不拔的精神。”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告诉老头说,“我不会借钱给你,但是可以给你这些东西。” 老头接过金枪鱼三明治和矿泉水,神色复杂地说,“虽然得到了食物,但是这种憋屈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弟,你的性格已经比麻花还扭曲了。” 任璞淡淡地回答,“至少还没有成为包里放了几天的有线耳机。” 老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金枪鱼三明治,喝完矿泉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他对任璞说,“阿弟,虽然你性格扭曲,但人倒不坏。我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这样吧,既然你刚刚钓鱼丢了一个鱼钩,那我就送你一个鱼钩作为谢礼。”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皮烟盒,打开,拿出一个黑色的鱼钩,“阿弟,希望你能钓上一条大鱼。”他说完,便背着鱼竿,提着钓鱼桶,哼着快活的民歌调子走了。 任璞仔细端详着鱼钩,才发现它并不是黑色,而是深红色,只是颜色太深才显得像黑色。鱼钩的钩身磨损明显,边缘微钝,显然有些年头了。更奇特的是,它的形状与一般海钓钩不同。普通海钓钩的钩柄长、钩条粗、钩型大,而这个鱼钩的钩柄很短,钩尖却异常长,微微向内弯曲,弧度怪异,仿佛是故意避开鱼口而设计的。 任璞其实还带了备用的鱼钩,但他好奇这个红色鱼钩能钓上什么鱼,就换上了它,再次抛竿,等鱼上钩。然而过了十多分钟,浮漂还是毫无动静。任璞怀疑鱼饵早就被鱼不知不觉地吃了,他收竿检查,发现作为鱼饵的虾肉还好端端地挂在鱼钩上。 任璞再次甩竿,却感到鱼线在半空中一紧,似乎是勾到了什么东西。他听到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回过头一看,看到昨晚遇到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红色的花衬衫,上面有大片的蕨类植物的图案。鱼钩刚好勾到了他的肩膀,但他也不恼,而是笑着问任璞,“你究竟是在钓鱼,还是在钓人?” 任璞没有回话,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像这种类型的人,通常和心碎、女人的怨恨、无法实现的誓言这类事物紧密相连,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卷入麻烦之中。 任璞沉默不语地去解开男人肩膀上的鱼钩,男人凑近了一些,故意在任璞耳边说,“我记得你,打喷嚏的声音很像小狂的人。” 任璞露出嫌恶的神情,“别凑这么近。” 就在此时,一只黑尾鸥突然俯冲而下,“哇哇”大叫着直扑鱼钩上的虾肉。男人下意识地挥手驱赶,任璞也急忙伸手想护住鱼竿。那鸥可那黑尾鸥毫不畏惧,疯狂扑腾着翅膀继续争抢。混乱中,那鱼钩因争抢的力道猛地一甩,恰巧划过男人的锁骨,留下一道鲜明的血痕。任璞虽趁机抢回了鱼钩,却感到手背传来一阵刺痛。他也被锋利的钩尖划伤了,留下一道口子,渗出几颗血珠。黑尾鸥见抢夺无望,高叫两声,悻悻地振翅飞走了。 在和黑尾鸥进行一番搏斗以后,两个人都有些狼狈,但男人还是一副悠闲的神情,似乎“难堪”这种词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男人问任璞,“你喜欢钓鱼?你经常来这里钓鱼?” 任璞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提醒他,“你的伤口最好回去以后清洗消毒,不然容易感染。” 男人又问,“你似乎很不喜欢我,这一点也和小狂很像。每次我叫小狂的名字,它总是不理我,只是勉为其难地动一动耳朵。” 任璞说,“破伤风和创伤弧菌感染都很危险。” 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接谁的话。任璞整理鱼线,刚刚黑尾鸥的干扰使鱼线打了好几个死结。他没抬头,问男人,“你来防波堤干什么?这里不像是你会来的地方。” 男人笑着反问,“那我该去哪里?” 任璞回答,“酒吧、酒店、奢侈品店,随便什么地方,但不是这里。” 男人说,“我的确是和别人来附近的酒店度假的,不过她老公突然打来视频电话,所以我先出来散个步。”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任璞的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男人瞧见了,也不恼,反而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厌恶的感觉。他对任璞说,“你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呢,满脸都写着“不喜欢我”,我很喜欢你这种直率的人。” 任璞没接话,他取下那个奇怪的红色鱼钩,换了个自己平常用的鱼钩,再次甩竿入海。男人又问,“你在这里能钓到什么鱼?” 任璞冷淡地回答,“大多是白口、鲻鱼、水针,偶尔有黑鲷和石斑,风平浪静的时候也能见到马鲛。” 男人看了一眼任璞空空如也的水桶,他笑了一下,明知故问,“那你钓上鱼来了吗?” 任璞面无表情地盯着海面上的浮漂,并未作答。他忍不住想,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离开,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点招惹了这个人。 男人站在任璞身边,漫不经心地望着海面,似乎是对钓鱼产生了点兴趣,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对任璞这个人感兴趣。他还想对任璞说点什么,然而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嘴角依旧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按下接听键,语气慵懒又随意,“喂——你们的视频打完了?”他听了一会儿,眼神飘向远处海平线上通红的落日,又低声笑了一下,“好的,我就回去。”他挂断电话,却仍然站在原地没动,他对任璞说,“我叫祖又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预感得到。”他指了指自己肩膀上被鱼钩扯破的小洞,声音里满含着笑意,“但如果下次还想钓我的话,那就再用点心吧。” 祖又川说完便扬长而去,任璞看他的背影,他走进一片火烧般的暮色之中,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个惶惶游荡的灵魂。 第2章 突发恶疾的爱情 那一天,任璞一条鱼也没有钓起来。他拎着空桶回到出租屋,吃饭,洗澡,睡觉。他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感到脑海里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意识就像漂浮在水面上,又轻又碎。可在半睡半醒中,他分明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又听见了什么人的说话声,声音很远,他听不清。 任璞还看到了奇异的景象,那是一间老旧而破败的祠堂,孤零零地立于一座不大的孤岛之上。祠堂斑驳的朱漆在海风中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而那些木头由于常年累月被风雨和海水侵蚀,颜色早已变得灰黑,看上去就像一具被遗弃的骸骨。涨潮了,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仿佛要将这座孤岛吞没。 忽然,任璞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那是白天和黑尾鸥搏斗时,他被鱼钩划伤的地方,伤口不深,现在竟然又渗出鲜血来。那鲜血瞬间就顺着他的手背淌下,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那条河流啊流啊,流过门槛,流出祠堂,流经干涸而发白的鸟粪,流进礁石的缝隙,流出这座海岛。它越流越远,越流越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红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不知道另一头连着什么地方。 任璞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孤岛和祠堂,手背上的伤口也没有流血。他想自己应该是做了清醒梦,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个晚上任璞睡得很不安稳,他一直在做梦,就仿佛脑子里混进了什么东西,潮湿,不安分,叫人根本就静不下来。很奇怪的是,他梦到的全部都是和祖又川相关的事—— 祖又川在灯红酒绿之间,衣领上沾着口红印,和一群人一起喝酒、大笑,笑声淹没在一片嘈杂的音乐声中;祖又川坐在窗台上抽烟,外面是漆黑的寒冷的夜。雨丝斜飞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神脆弱又迷茫;祖又川蜷缩在一个堆满旧电器、塑料桶、纸箱的杂物间里,那大概是十岁左右的他,他穿着的衣服不合身,明显短了一截,露出来的皮肤被蚊虫叮咬出红肿的大包。他在珍惜地看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祖又川被几个小孩推进脏水坑里,身上沾满泥污。他们在笑,指着他大喊“孤儿”,“野种”,“没人要”。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抓起一块砖头就朝着面前人的脑袋砸过去;祖又川独自坐在一片漆黑之中,旁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显示出不同女人的名字;祖又川赤着脚往海水中走去,夜空和海洋都是一片漆黑,海水已经没过他的肩膀,他就像是在等待自己被黑暗与海水吞没;祖又川在便利店买了啤酒和冰淇淋,他咬着冰淇淋,蹲在路边逗一只野猫…… 任璞的梦里有许多个祖又川,放荡不羁的他,脆弱迷惘的他,开朗的他,阴沉的他,欢笑的他,孤独的他……一般来说,梦都具有天马行空的特质,因此梦境也总有离奇的、不同寻常的内容,可是任璞做的这些梦都过于符合逻辑与常理,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事就像从祖又川身上脱落的碎片一样,一部分漂浮在海水之上,就仿佛轻飘飘的泡沫。另一部分沉没在海水之下,那里堆积着满腔的痛苦。他放浪、轻浮、脆弱、孤独,随波逐流,在浪潮中沉沉浮浮。任璞去打捞这些碎片,慢慢拼凑出一个完整而复杂的祖又川。 由于一整晚都在做梦,任璞根本没有睡好,去上课也是顶着严重的黑眼圈。专业课的老师戴着老花镜,在讲台上不疾不徐地讲解“系”这个字—— “‘系’与 ‘繫’在《说文解字》中互训,所谓‘互训’,就是用两个意思相近的字互相解释,以说明它们的含义和通用关系。《说文》曰:‘系,繫也’,‘繫,繋也’,可见二者在古义上是相通的。本义皆指用绳索绑缚,后来引申为联属、联系。 譬如‘情系于心’、‘情之所繫’,都是由具象的绑缚之意,演变为情感上的依附与牵挂。我们在课堂上学习的语言也是如此,它以声音和文字为媒介,把人与人、心与心连接在一起,因此可以说,语言本身正是一种联结的动作……” 任璞由于犯困,觉得老师所讲的那些字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浪潮一起一伏,完全无法沉淀进他的脑海之中。 专业课结束以后,任璞又去上公共课,走在路上也一直犯困。他头昏脑涨地走进大教室,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打算趁着还没上课,先靠在桌子上眯一会儿,然而他才刚刚靠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径直朝他走来,有人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那个人的动作过于自然,仿佛这是他们俩早已约好的一场碰面。 任璞抬眼一看,发现那个人是祖又川。祖又川的脸上也有很重的黑眼圈,他的嗓音里带着轻佻的笑意,“我梦见了一晚上你,你呢?该不会也梦到我了吧?” 教室里学生们还在进进出出,有很多人在说话、大笑,嘈杂一片。任璞看了祖又川一眼,没有说话,只觉得困得脑袋发痛,他不想和祖又川扯上关系。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一直梦见祖又川,还有孤岛上的祠堂,鲜血的红线,这些事都显得过于诡异。他试图去思考,却感到脑袋更痛了。 祖又川看任璞不开口,继续自顾自地说,“梦里的你也不愿意搭理人,总是露出一副‘谁都别想靠近’的样子,真的好像小狂。” 任璞不高兴地说,“我才不是猫。” 祖又川轻笑一声,“我才见了你两面,就一直梦到你,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一样,美人入梦。” 任璞冷冷地说,“《聊斋志异》里都是些虚构的故事,我才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祖又川盯着任璞的脸,语气笃定,“你的黑眼圈比我还严重,你也一整晚都梦到了我,对吧?”他的目光笔直地刺进任璞的眼底,像是能看穿什么似的。 任璞面无表情地翻开课本,借此躲开祖又川的视线,“我梦到我在钓鱼,钓上来一条二十多斤的石斑鱼。” 祖又川说,“我梦到一间破败的祠堂,位于一座孤岛之上。那里正在涨潮,海浪不断地拍打着礁石。” 任璞不禁迟疑了,他和祖又川竟然梦到了一模一样的地方。虽然现实中确实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但最令他困惑的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梦中的那个祠堂,也从未见过它。任璞思索着,突然感到手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居然在散发出幽暗的红光,而此时祖又川锁骨上的伤口也在散发红光。 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祖又川刚想开口说话,然而上课铃响了,刺痛和红光也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异样都只是幻觉。 公共课老师踱步进入教室,他是个讲哲学基础的教授,模样清瘦,穿着洗得泛白的衬衫,戴金边眼镜,是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的形象。他推了推眼镜,开始讲课,“今天我们讲的是‘人的社会性本质’,人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存在的意义,正是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构建的……” 由于这节课是公共课,几个班一起上,学生人数多,老师也管得不严,祖又川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任璞也没认真听课,他忍不住回想这一连串的怪事:一模一样的梦境、梦中孤岛上的祠堂、伤口流血形成的红线、只见过两面的人却一整晚都梦到对方……这些离奇的现象缠缠绕绕,乱成一团,让人无法解释得清,使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任璞偏不信这一套,他想起“神”这个字的解释,“神”本意为天神,但在古人的思想里,它也常被理解为“自然中不可控、不可知、不可解释的部分”。 任璞忍不住想,他所经历的异常事件,也不过是某种自然现象,只是目前还没找到答案而已。 下课以后,祖又川从背包里拿出一瓶冰雪碧喝。他“嗤”地一声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而一旁的任璞却突然怔住了,在这个时刻,一股冰雪碧的味道竟然凭空在他嘴里弥漫开来,带着柠檬的甜味,带着气泡的刺激,带着冰镇的凉意,一切都真真切切,清晰得不容置疑。 任璞望着祖又川手里的那瓶冰雪碧,忍不住暗自腹诽,“自己至于馋成这样吗?不就是一瓶冰雪碧。” 此时旁边几个同学在过道上打闹,其中一个人不小心踩了祖又川一脚,他连忙回头道歉,“同学,对不起!” 祖又川摆摆手,“没事。” 任璞却觉得脊背发凉,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脚背上传来一阵钝痛,就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仿佛是祖又川的痛楚传达到他这里。事件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任璞下意识地看向祖又川,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祖又川注意到了任璞的视线,他偏过头,朝任璞笑了一下,语气戏谑地说,“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我的脸果然很帅吧?” 任璞听了这句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谬不堪。 第3章 突发恶疾的爱情 下午没课,任璞回去,他穿过校园,路过草坪时,看见一小群学生围在一起,有的人还举着手机拍摄,似乎在津津有味地围观什么。他瞥了一眼,发现是两只野猫正弓起身子对峙着,一黑一白,尾巴完全炸开,胡须也立了起来,彼此在一边绕着圈,一边发出警告的低吼,状态一触即发。 任璞不喜欢凑热闹,他特意从旁边绕开,却听见背后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猫叫声,那两只猫在眨眼间打起来了,它们打得不可开交,打得猫毛乱飞。看热闹的人群慌乱散开,一只猫猛地蹿了出来,正好朝任璞的这个方向扑过来。 任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白猫举起爪子顺势一挥,刚好抓到了他的小腿。强烈的疼痛感顿时从小腿传来,任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裤腿上赫然被抓出三道口子,鲜血正从伤口处渗出来。突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祖又川正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自己的小腿看,像是那里也受了伤在发痛。 就在此时,祖又川也抬起头,目光穿过纷乱的人群,笔直地落在任璞身上,眼神中的困惑与诧异都已言溢于表。在这个时候,任璞也已经隐约间察觉到,自己和这个不相干的人之间,似乎被某根看不见的线悄然联系起来。 一团猫毛晃晃悠悠地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从任璞面前走过,遮住了他的视线。等那几个人经过,任璞再望向祖又川时,发现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祖又川离开了。 离开学校以后,任璞先去医院打了一针狂犬病疫苗,然后才回去。他吃完中饭以后写专业课的作业,题目是“将下列古文字形吏定为楷书,并解释其结构及造字本义”。对现代人而言,这些古文字比起“字”来,其实更近似于“图画”或者“符号”,很难辨认。任璞班上的同学还曾经开玩笑说,这些字都是鬼画桃符。 题目的第一个字是“鱼”,它的甲骨文字形就像是鱼的简笔画,有明显的鱼的轮廓,还有头、身、尾、鳍。任璞写下答案,“鱼,象形字,整体描绘鱼的形态:尖头、鳞身、尾鳍。本义为水生鱼类动物……” 作答的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突然一顿,任璞忽然感觉嘴里泛起一股牛排的味道,然后是红酒、奶油蘑菇汤、鹅肝,一口接一口,像是在吃东西。任璞怔了一下,脑海里忽地浮现出祖又川喝冰雪碧的模样。 “不会吧……”任璞揉了揉太阳穴,他不信怪力乱神,目前一连串的怪事他都用“巧合”,“心理暗示”之类的东西解释过去,但现在这些食物的味道如此切实地出现在他口中,让他没办法去忽视。他压住这股不适感,固执地想,一定是自己睡眠不足,太累了。 任璞继续写作业,接下来是“鬼”这个字。它的模样,就仿佛一个面部怪异、身躯佝偻的人。他写道,“鬼,象形字、会意字,早期字形似人戴奇异面具,象征亡灵或神灵。本义指死亡后人的灵魂,或虚构的怪异存在,商代卜辞中‘鬼’多指祖先神或……”然而答案才写一半,任璞突然闻到一阵脂粉香,还混着一股甜腻的女士香水味。他皱眉,抓起桌上的六O花露水猛洒一圈,仿佛在举行一场驱邪仪式,试图驱走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任璞提笔,打算继续写作业,可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阵轻晃,接着无数零碎的画面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奢侈品店的玻璃柜台;蓝色敞篷跑车在海滨大道上疾驰,两旁高大的椰子树飞逝而过;豪华酒店的大堂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令人目眩的光芒……任璞毫不犹豫地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柱顺着下巴滴落,他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决定写完作业就立刻去补觉。 回到书桌前,任璞继续写下一个字的答案,“系,会意字,像丝线捆绕物体的样子。本义为用绳索连接或束缚,引申为‘关联’、‘系统’等抽象意义……”然而他才刚写一行字,就感觉嘴唇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混合着一股口红的味道。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任璞顿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了祖又川那边究竟正在干什么,当机立断地抬起手,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火辣的疼痛感瞬间袭来,同时嘴上的触感烟消云散,看来是那边停止了动作。 在勉强写完第一道大题之后,任璞打算写第二大题。题目是“解释下列各句中的加点词,并说明它们古今意义的变化,指出其中哪些是词义的扩大、缩小,哪些是词义感**彩和轻重的变化”。他才刚下笔,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弥漫开来,接着感到鼻子一痒,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任璞立刻反应过来,这肯定是祖又川在抽烟,而且也许是为了报复刚刚任璞的那一巴掌,他这次抽的烟的味道特别冲。任璞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抓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盒榴莲和一杯特浓特苦的抹茶。这家店的抹茶比中药还苦,他喜欢喝带苦味的东西。 二十多分钟以后,外卖很快就来了。任璞不疾不徐,细嚼慢咽,让榴莲刺鼻的味道和抹茶的苦味更加充分地在口中扩散开来。他吃着喝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人往身上泼了一桶冰水。尽管现在是盛夏,他却冻得直打哆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任璞意识到祖又川正在用冰水洗澡,已经彻底确认对方和他宣战。他冷笑了一下,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洋葱。任璞二话不说就开始切洋葱,辛辣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他忍着难受眯起眼睛继续切,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他不禁想到,或许此刻,祖又川正在豪华酒店里毫无征兆地落泪,被洋葱呛得难受,就又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正当任璞得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嘴里泛起丝丝甜味,是巧克力冰淇淋的味道。紧接着,他感到脑袋猛地抽痛,像是被冰锥刺中,显然是祖又川故意咬了一大口冰淇淋。 这场战争几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就在这场既幼稚又荒谬的战争之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都疲惫不堪、痛苦不堪,落得个两败俱伤。 晚上凌晨两点多,任璞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睡不着。尽管他现在困得厉害,但那杯特浓特苦的抹茶威力太强了,让他此刻的意识格外清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脸埋进枕头里,想着现在祖又川那边大概也不好受,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一点。 直到天快亮了,外面传来白头鹎的啼叫声,任璞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连串的梦再次袭来—— 任璞梦到一个渔村,那里有潮湿的石阶,堆在墙根的虾笼,屋檐下晾晒的红鱼干在风中微晃。港口边,一只黑猫正蜷成一团打盹,风里夹杂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他再次梦到那座破败的祠堂,潮湿的檐瓦正滴下水珠,溅在长满青苔的门槛上。他推开虚掩的木门,感到一股带着霉味和盐腥的凉意扑面而来。香炉翻倒在地,肚子上凹了一块,通体爬满绿色的铜锈,似乎荒废了很长时间。墙角的墙皮大片剥落,裸露的砖石上结着一层白色的盐霜,那是潮水反复涨起又退去后留下的痕迹。 祠堂里一片昏暗,供桌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桌上摆着一个古旧的鱼钩,锈迹斑斑,颜色红得发黑。任璞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缺牙老头送给他的鱼钩。此刻它正发出微弱的红光,仿佛在黑暗中缓缓呼吸,就像个即将苏醒的活物一样。 更诡异的是,祠堂的房梁上垂下一条条鲜红的线,如蛛丝般密密麻麻,从黑暗中悬挂下来,在半空中彼此纠缠、打结、缠绕,就像无数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任璞低头看自己的手,猛地发现自己左手小指上也系着一根红线,那红线细得几乎透明,颜色却鲜红欲滴。它一直延伸出祠堂的大门,消失在寂静的黑暗中,不知道达到了什么地方。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某个女人的哀泣,“我痛苦啊!既然我得不到幸福,那么你们也……” 任璞还梦到许多个祖又川,梦境就像打碎的镜子一样,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一个祖又川——大笑的祖又川,面无表情的祖又川,喝酒的祖又川,从噩梦中惊醒的祖又川……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始终形单影只。 第4章 突发恶疾的爱情 任璞又顶着个黑眼圈去上课,昨晚他一共就睡了两个多小时,现在脑袋里乱成一团,觉得仿佛有海浪在里面在反复地翻腾、拍打。 又是选修课,其实这门选修课本应下周四晚上上,但因调课被提前了。任璞半睡半醒,觉得老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上节课我们提到了‘联系’,两个物体一旦接触过,它们之间就会建立起一种看不见的联系。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交感巫术’与‘相似巫术’,也就是通过某种媒介建立联系……” 在听到“通过某种媒介建立联系”这句话以后,任璞猛地惊醒,这几天他和祖又川共感、共梦,甚至能互相干扰身体反应与情绪,所有碎片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荒谬却让人无法否认的答案:不管情不情愿,他和祖又川由于某个原因联系在了一起。 第一节课下课以后,祖又川从后门走进教室,步伐悠然自得,仿佛他根本就不是这门课的学生。他走到任璞旁边的位置,理所当然地坐下。他的脸上也有浓重的黑眼圈,显然没有休息好。 祖又川的语气里带着笑,仿佛在回想昨天下午所经历的一切,他对任璞说,“昨天还真是受你照顾了。” 任璞身体一僵,没有立刻回答。他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连续两天的共感已经让他动摇。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问祖又川,“你到底想说什么?” 祖又川不疾不徐地说,“昨晚我梦到了一个渔村,港口边有一只黑猫在睡觉。还有,我又梦到了孤岛上的祠堂,祠堂里有一个打翻的香炉,房梁上垂着许多……”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含着笑看向任璞。 任璞接着祖又川的话说了下去,“房梁上垂着许多红线。” 祖又川说,“果然你也梦到了。” 他顿了顿,“由于某种力量,我和你似乎联系在了一起,并且产生了共感,连晚上做的梦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想,如果想要解决这件事的话,我和你梦里的那个祠堂也许就是关键。” 任璞没有反驳,他觉得祖又川说的是对的。 祖又川回忆着梦境,“我记得梦里的渔村有块大石头,形状像鲨鱼。我上网查过相关信息,却发现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石头,根本无法确认具体在哪座渔村。” 任璞说,“我也只记得祠堂位于一座孤岛上,里面供奉着一个鱼钩,不清楚确切的位置。” 两个人都陷入了迷惘和沉默之中,任璞想了想,又说,“既然那座祠堂里供着鱼钩,就意味着这可能是当地的某种信仰习俗。查查看‘鱼钩祭祀’、‘鱼钩信仰’、‘鱼钩祠堂’,或者‘沿海渔村、鱼钩’之类的关键词,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两人用手机开始搜索信息,虽然一开始跳出来的都是各种海钓论坛、鱼具网店、美食推荐之类的东西,但翻了几页之后,任璞终于找到了一篇十几年前的博客游记,标题是《偶入孤岛,遇见一座供奉鱼钩的祠堂》。配图的画质模糊,都是些蓝天大海、渔村房屋的寻常图片。但在翻到第三张图时,他呼吸一滞——背景的角落里,赫然立着那块他在梦里见过的、形似鲨鱼的巨石! 博主用略带诗意的文字记述:“在渔村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租了条船随波逐流,无意间登上了一座孤岛,发现上面居然有一间祠堂。海风咸湿,祠堂静得可怕。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没有牌位,只有一枚黑色的鱼钩静卧在供桌上,透着难以言说的古老。当时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说不清是敬畏还是恐惧。” 此时祖又川也找到一条帖子,发布于去年春节。内容十分稀疏平常,《回村过节,海鲜管够!》,配图大多是海鲜、饮料、糕点的图片。然而在这组照片里,夹杂着一张港口的风景照。照片里,一只黑猫正蜷成一团酣睡,无论是位置还是睡姿都和他梦到的一模一样。而且,这条帖子下面还带着一个清晰的定位——碧湾村。 祖又川惊喜,“找到了!那个渔村叫碧湾村!” 任璞连忙在手机地图上搜索碧湾村,发现这里远离城市,是某个县下辖的一个小渔村。导航路线清晰地标明,要到达那里,得先坐长途大巴,再换两次车。而最后一段路根本没有车,只能步行。 祖又川开门见山地对任璞说,“刚好明天开始小长假,我们有三天时间。一起去那个渔村看看吧,目前的一切绝不是用巧合就能解释得通的。” 任璞皱起眉,但没有拒绝祖又川的提议,他想解决这桩麻烦。 祖又川顺势拿出手机,在任璞面前晃了晃,“加个好友吧,方便沟通。” 任璞犹豫了一下,想说“有必要吗”,但最终还是拿出了手机,不情不愿地扫了码,加了祖又川的好友。 祖又川和任璞约定,“明天上午九点,学校南大门见。”他又笑了一下,对任璞说,“今晚就别喝那么浓的抹茶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两个人如约在学校南大门碰面。任璞一边走一边打呵欠,他昨晚又做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梦。祖又川问他,“昨晚我梦到,那个鱼钩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正在逐渐接近真相?” 任璞心里也没底,“希望吧。” 两人连坐了一个多小时长途大巴,又转了两趟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半小时后,大巴“嘎吱”一声停在了一块简陋的站牌前。司机回头喊道,“到这儿我就掉头了,前面两公里是碧湾村,你们自己走吧,这儿没别的车了。” 任璞一听,心顿时沉了下去。今天气温很高,快四十度了。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空气烫得灼人,光是想象那两公里路都让他绝望。祖又川却已利落地跳下车,浑不在意地笑道,“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在蒸腾的暑气里走了十多分钟,任璞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融化了大半,很快就要完全蒸发了。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嘟嘟”的车喇叭声。他们回头,看见一辆三轮摩托,车斗里堆着几个湿漉漉的空鱼筐,应该是刚送完鱼回来。开车的男人约莫三四十岁,戴着一顶破草帽,嘴里嚼着槟榔,红色的槟榔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快活。 祖又川笑容灿烂,向男人喊话,“大哥,去碧湾村吗?顺路捎我们一段可以吗?” 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人,“学生?” 祖又川回答,“是啊,我们来做民俗调研,专门研究咱们的渔村文化。” 草帽大哥咂咂嘴,爽快地挥挥手,“上车吧,小心点别摔着。” 两人上了三轮摩托车,祖又川扬了扬下巴,冲任璞一笑,“怎么样,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没说错吧,这不就搭上顺风车了!这车还是敞篷的呢!” 任璞看了看祖又川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看起来没个正经的家伙,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要靠谱得多。 一路上,祖又川还和草帽大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普通话混合着本地方言,说得十分流畅自然。就连舱门大哥都惊讶,“阿弟,你这方言讲得可以啵!是咱本地人,还是祖上是这里的?” 祖又川就笑,“没有,我只是在这里上大学,不知不觉就学会了一些本地话。” 草帽大哥哈哈大笑,“那你还蛮有语言天赋哩!讲得蛮好,真听不出是外地的。” 过了一会儿,三轮摩托在码头边的村口停下。一块饱受风吹雨打的木牌子立在那里,上面斑驳的红漆写着“碧湾村”几个字。 此时正值渔船靠岸,渔船的引擎声刚刚熄火,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喊着号子,从船上抬下一筐筐渔获。他们黝黑的脊背上反射着油亮的汗光,筐里的鱼也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咸腥味混着海风的湿气扑面而来。祖又川瞅准一个空当,走上前去,冲一个正用毛巾擦汗的汉子打招呼,“大哥,我想问问,附近有没有一座海岛,上面有间小祠堂,里面供了个红色的鱼钩?” 几个汉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表示—— “没听说过。” “鱼钩?那玩意不就是拿来钓鱼的?供起来干啥,又不能当饭吃!” “这得问问村里老人了,也许他们知道。” 突然,不远处传来唢呐与锣鼓的喧闹,听起来像高亢的民歌调子,其中还夹着人群的阵阵叫好与欢笑。祖又川好奇,“这么热闹,村里今天有活动?” 那卸货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今天是牵魂节,一年一次,村里每个人都要好好过节的,当然要搞热闹咧!” 祖又川问,“你们怎么不去?” 汉子咧嘴一笑,拍了拍身边的鱼筐,“活儿没干完哩!鱼又不等人,不先抓鱼哪有饭吃?得先顾好它们,才有心思过节啊。”他顺手往前一指,“你们想看热闹,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转过那个弯就到了,动静大得很,地方很好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