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 第1章 陌路 灯火闪烁,意识昏沉。 浓重的血腥气与铁锈味尚未散尽,又被一股苦涩的药香死死压住。 商陆的意识,就是在这两种味道的交织中,从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挣扎着浮上来的。 他猛的睁开眼,只觉干涩。他又张开嘴呼吸,冷风如同刀锋般灌进喉头,嗓子一阵腥甜。 “水……”他想挪一挪身子坐起来,可随之而来的,是腰侧那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的剧痛。 “彦之,你终于醒了。”一个沉静的男声传来,带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商陆倔强地坐起身子,因为扭动,又是一阵剧痛,他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见一个男子身着玄甲,端着药碗缓步走向他。 那人走到榻边,垂眸看着商陆。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道坚毅而克制的弧度。 这人是谁? 商陆的眉头死死地拧了起来,一半疼痛一半疑惑。 他将帐中所有将领的面貌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唯独没记起这张脸,陌生得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那人在床沿上坐下,把药碗放在几上,极其自然地伸手过来想要擦去他额头的汗,话里也带着几分颤抖:“别再动了,你不疼吗?” 商陆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显得有些沙哑,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却没有丝毫减损,“谁准你进本王帅帐的?”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陆云看着商陆,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戒备与审视,没有半分往日的熟稔与依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擅闯领地的陌生人。 陆云被他这凌冽的眼神钉在原地,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彦之,你睡糊涂了?连我都认不得了?” 大胜匈奴,本是极好的事情,全军上下都在庆祝之时,唯独他陆云满心忧虑。只因商陆在与冲杀之时被匈奴兵一枪挑落马下,他看见商陆重重的砸落在雪地上,几个翻滚后,滚烫的鲜血便从甲叶下涌出,渗在雪中,洇开一片飘着白雾的红。他一时红了眼,在虞裕和亲卫的掩护下策马冲去,他顾不上其他,一把抓住商陆的束甲丝绦,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其拖上马背。 热泪在陆云的脸上凝结成冰珠,一滴滴砸在商陆的铁甲上,铮铮作响,仿佛是商陆未曾发出的呜咽。 “我不认识你。”商陆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是帐外的冰雪,“军中哪个营的?任何职?为何会出现在本王帐中?” 陆云被这声音唤醒,恍如隔世,他潜意识里否认,安慰自己商陆只是像往常一样在闹脾气:“我是陆云。三日前的最后一战你被人从马上挑翻。仗是打赢了,但你摔得不轻,虽说没有伤及根本,但大夫还是说需要静养……” 他说着,便要去扶商陆起身。 商陆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云的手腕很瘦,腕骨突出,常年握缰使得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茧。商陆的力道极大,几乎是要将那截骨头捏碎。 “本王知道,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陆云脸上的那份自欺欺人的从容,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垂下眼,看着商陆攥着自己的手,那双眸子里尽是陌生与质问。他终于意识到,商陆不是在闹脾气,也不是战后的短暂混沌。 商陆是真的……忘了。他记得一切,偏偏忘了自己。 他的心肺,他的五脏六腑突然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重重碾过,瞬间的窒息与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可那份足以将人溺毙的悲恸,也仅仅是持续了片刻。 当陆云再次抬起眼时,眸底所有的苦涩与震惊都已被他尽数揉碎吞下,哪怕把他的内里伤得千疮百孔。 再多的情绪,也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甚至还对着商陆,极轻地笑了一下。 “彦之,”陆云反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商陆攥得发白的手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连我也忘了吗?” 商陆眉头紧锁,如同被蝎子蛰了般甩开陆云的手,怒斥道:“放肆!谁准你叫本王表字的!” 他的喉咙干哑,吼完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夫君身上疼,发脾气也是应该的。”陆云非但不恼,反而顺势把药碗递到商陆嘴边喂给他,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千百个日夜。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如此。 药水苦涩,倒也能润泽渗血的喉咙。 “……你说什么?”商陆甚至怀疑是自己坠马时摔坏了耳朵。 陆云搁下药碗看着他,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堪称“委屈”的神情。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的陈述道: “你是我夫君,” “……” “我是你夫郎。” 帅帐内沉默半晌,只剩呼啸的朔风和燃爆的炭火。 商陆先是愕然,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直冲脑门。 “一派胡言!”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他妈说什么疯话!”他怒吼出声,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被腰间的剧痛死死地钉在榻上。那份无力感,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来人!给本王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帐外亲兵闻声而动,刚要掀帘,却被陆云一声喝住。 “都退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王爷只是旧伤复发,说胡话罢了。” 亲兵们对视一眼,竟真的听令退了下去。 商陆气得浑身发抖,他死死地瞪着陆云,那如果眼神可以对人造成伤害,那陆云身上恐怕已经有无数个透明窟窿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王面前信口雌黄,还敢调动本王的亲兵!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你是我夫……” “闭嘴!”除去愤怒,现在商陆更想笑。他盯着陆云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然后没有。 他的脸上满是坦然。坦然得仿佛他刚刚的所说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疯话,而是天经地义的至理箴言。 “你……”商陆气得胸口发闷,连带着腰上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你放肆!” 陆云不为所动。他甚至还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商陆掖了掖被角,那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看,你又不记得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听起来竟有几分无奈与纵容,“你总是这样,睡醒了便爱说胡话。” 商陆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虞裕!”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帐外怒吼,“给本王滚进来!” 帘帐被猛地掀开,虞裕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被商陆这一声怒吼吓得一个激灵。他几乎是本能般,一个滑跪到商陆榻前。 “王爷!您醒啦!您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可担心死我了!您要是再晚醒一会儿,我跟陆尚……” 商陆抬起眼,目光如刀,看得虞裕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本王问你,他是谁?”他下巴一扬,指向一旁垂手静立的陆云。 “王爷,您……您说什么胡话呢?”虞裕一脸茫然,看看商陆,又看看陆云,“这是兵部尚书陆云,陆大人啊!跟你我一同在北境待了四年,您怎么……” “他是不是本王的夫郎?” “夫、夫郎?!” 虞裕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看看陆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看看商陆那张写满了“你敢撒谎就死定了”的脸,终于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绝对没有!王爷您这是摔糊涂了吧?陆尚书他……他尚未婚配啊!” 商陆的脸色愈发阴沉。 陆云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才终于缓步上前。 “恨美,稍安勿躁。” “我与王爷私定终身之事,虽未告知于你,但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他顿了顿,不等虞裕反驳,便转向商陆。 “王爷,您是摄政王,身负皇恩与国祚。若与男子私定终身,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丑闻?于您清誉有损,于朝堂更是动荡。此事,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竟让商陆一时语塞。 陆云又看向虞裕,追问道:“虞恨美,我再问你。这四年来,我与王爷,是不是形影不离,同食同寝?” 虞裕一时之间难以回答。但这是实话,这几年,陆云作为副将,几乎包揽了商陆所有饮食起居。但要让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一扭头,发现商陆和陆云都盯着他,压力倍增,不情不愿地说了声“不错”。 “本王乏了,你出去。”商陆挥了挥手,将虞裕赶了出去。 帐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云看着虞裕离开的背影,眼中的平静瞬间化为一种得逞的狡黠。他走到榻边,在商陆身侧坐下,压低了声音。 “方才旁人在,有些东西,我不敢拿出来。”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物,摊在掌心。那是一片做不甚精巧的半月形金叶,叶脉细密,边缘处被火舌熔过,弯弯的缺了一口——另一半在哪,便不言自明了。 “这是你我合卺那日,你赠与我的。我不敢戴在外面,便一直贴身收着。” 商陆的目光落在那片金叶上,伸出手将它接了过来,细细端详。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金叶,一股温润的余温让他莫名心安。 商陆伸手探入自己怀中,在里侧贴肉的位置,指尖果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轮廓。他将那东西掏出来,是另一片的半月形金叶。两片合在一起,便是一片完整的金制树叶,严丝合缝。 商陆沉默了。 虞裕的表现和手上的器物让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不过他年仅二十岁就总理朝政,本能的谨慎让他不能完全放下戒备。他抬起眼,眸中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失忆之事,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陆云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不容置疑地警告着,“若因你走漏了半点风声,生起任何事端。届时,即便你真是我的什么人,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陆云被他抓着衣领,被迫与他鼻尖相抵,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好。” 温热的呼吸,混着淡淡的药草香,尽数喷洒在商陆的脸上。 直到此刻,商陆才真正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张脸。鼻梁高挺,唇形很薄,一双眸子黑得像上好的墨玉,却又在看着他时,泛着点点星光。 长得……倒也周正。 商陆一时竟看得有些失了神。 “王爷若是想看,”陆云忽然开口,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蛊惑人心,“以后,日日夜夜,可看个够。” 商陆回过神来,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灼热。红着脸一把推开陆云,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滚出去!” 第2章 颤栗 陆云踏出帅帐,凌冽的冷风令他一僵,顺带吹塌了他一直强撑着的世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白茫茫的哈气在空中乱作一团,正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过百米的距离,此刻却比他们从启梁到北境并肩走过的十年还要遥远和漫长。 十年。 西北的风沙,启梁的细雨,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看着他,从一个锐利的少年王爷成长为如今名动天下的摄政王。 但现在,于商陆而言,这一切的一切中都没有陆云的身影。 荒诞、无措、委屈与深不见底悲恸的牢牢攥住了陆云。 大漠呼啸的朔风卷着残雪,将他的心一刀刀凌迟,直至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皓月当空。 过了许久,不知源自寒冷,抑或是心悸,四肢都变得麻木。 他伸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半片金叶。温热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传来细微的痛感,这唯一的实感,成了他对抗整个世界倾覆的浮木。 他终于从那片麻木的混沌中,抽离出一丝神志。 忽然,他的眼角传来一阵细微的瘙痒。 是落了雪吧。 他抬手轻轻一揩,却是温热的泪。 这一夜,陆云依旧睡得不踏实。 先前是悬着一颗心,等商陆醒来。如今他醒是醒了,却又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天光微亮,在他进入商陆帅帐的那一刻,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陆尚书。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进帅帐时,商陆也刚刚醒。 经过一夜休整,他的脸色好了不少,就是眉宇间依旧带着些许烦躁和戒备。他看着陆云端着碗勺坐在榻边,轻轻搅了搅米粥,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嘴边。 “王爷,吃点清粥垫垫肚子。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你刚醒,不能吃太油腻的。” 商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撇开头,伸手将那勺粥挡住了。 “本王自己来就好。”声音冷冷的,带着刻意的疏离,同时伸手就要去拿陆云手上的碗勺。 陆云倒也不恼,手腕一侧,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又颇具耐心的劝导:“我来喂你吧,你腰上的伤很重,不可乱动。” 他话语一顿,又补上一句:“我已经这样给你喂了十年了。听话。” 完全是哄闹脾气的小孩的语气。 商陆的耳根烧了起来,觉得又气又荒唐。他堂堂摄政王,何曾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就算是他已逝去的皇兄也未曾这样。 “我不记得了便是没有!拿来!”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愠怒。 陆云被这话一刺,酸涩涌上心头。他与商陆对视片刻,最终无奈地摇摇头:“那好,你慢点。” 商陆夺过碗,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咕咚咕咚”三两口就把那晚滚烫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结果自然是被烫得舌根发麻。 他又极好面,一张俊脸被憋得通红。陆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又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最终还是递上一杯水,商陆接过二话没说地灌下,末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用完膳,陆云又督促商陆歇下。而他自己则支着额头在榻侧小憩。说来也怪,仅仅片刻的休整,比他独自睡了一夜还要神清气爽。 到了换药的时辰,陆云端着药罐放到了一旁的几上,正准备唤醒商陆。 商陆还在迷迷糊糊的睡着,闻到一股清冽的药香,于是睁开眼,结果正对上陆云那张放大的、清俊的脸。 那人正俯下身,似乎是想解开他的里衣。 “你干什么!”商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按住他的手。 陆云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给吓到了,一怔,才理所应当的回答:“给王爷换药,昨日的药该换了,不然伤口好得慢。” 商陆见他的脸还离得如此之近,伸出手推开他的脑袋:“本王自己来!” 不过陆云这次却没那么好妥协,他一把拉住商陆在他脸上胡乱推搡的手,语气依旧温和道:“你的伤在后腰,自己如何看得到?别闹了,我来。” “谁在跟你闹?”商陆挣扎着要抽回手,两只脚在被里胡乱的蹬着,“本王说了,不准你碰!” “这是我分内之事。” 两人在榻上拉扯起来,商陆毕竟有伤在身,动作一大,便不可避免地撕扯到了腰后的伤处。 “什么狗屁分内之事……”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角瞬间就渗出了生理性的泪花,他身子疼得往里蜷缩,声音都软了下来,带着不自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嘟囔道,“…嘶…疼…疼死了……” 陆云立刻松了手,想去给他揉伤,最终还是收了手。但商陆这近乎撒娇的语调如同羽毛般撩拨到了他的心尖,他摸了摸鼻头,讪讪地说:“都说了别乱动。不愿便不愿,我不动你就是了,怎么还扯到了伤口。” 商陆咬着牙,缓了好半天才偏过头。他的眼睛本就细长好看,此时红着眼瞪人,显着凶,若是一般人看见王爷这副表情肯定早就跪下磕头了。但陆云是什么人,他看着他这番龇牙咧嘴又强装的可怜摸样,脸上都快藏不住笑了。 “让虞裕来……” 虞裕被亲兵火急火燎地喊进帅帐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自家王爷黑着一张脸趴在榻上,而陆云则一脸“无奈”地站在旁边。 “王爷,您叫我?” 商陆指了指药膏又指了指自己后腰:“你,给我上药。” 虞裕看看商陆,又瞅瞅陆云,瞬间明白了什么,垮着脸说:“不行不行!我不会这个!而且陆尚书不就在嘛,你不记得了,你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 “本王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商陆极不耐烦道。 虞裕被吼得一个哆嗦,视线又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个来回。 商陆依旧黑着脸,陆云脸上也还是无奈、温和的笑,但他只觉得后脖子阵阵发凉。 权衡利弊,考量得失。 虞裕转过身,不敢看榻上的商陆,然后何其悲壮地对陆云一拱手:“陆子慎,得罪了!” 商陆听了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发觉后瞬间抄起一个枕头砸向虞裕的脑袋。 虞裕伸手挡住接下,又放商陆的头下。他哆哆嗦嗦地挖了块药膏出来,然后糊在了商陆的伤上。 他不知轻重,药膏更是冰冷。 “嘶——!” 商陆疼得整个人都绷直了,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刚想破口大骂,抬眼间就看见陆云还站在那里,嘴角还有一抹来不及敛去的笑。 商陆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把后续的痛呼都咽了下去,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上更是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虞裕感觉他手底下王爷的肌肉僵硬如铁,小声问:“王,王爷,疼吗?” 商路缓缓扭过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露凶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点、也、不、疼!” 虞裕怕得要死,但是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依旧忍不住贫,小声嘀咕道:“可,可您这一点也不像不疼的样子啊……” 虞裕这人,吟诗作对可以,上阵杀敌更是难逢敌手,偏偏干不来这精细活。 一番酷刑终于结束。商陆感觉比挨一刀时还要命。他一声不吭,猛地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面朝里壁,闷声吼道:“滚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他感觉自己的腰比不上药前还要疼。 虞裕上的药,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算上药,顶多是拿药膏和商陆的伤亲了亲嘴,还是包办的! 下午,没等商陆自己说,陆云就又端着药罐进来了,打算重新上药。不过这次陆云没试图亲手操作,而是顺了商陆的意,让军医来。 而虞裕也被叫了进来,奉了命在一旁“好生学着”。 “王爷,您这伤可不能再乱动了……”军医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准备上药,“还有这药上的…别说疗伤,不徒增负担就谢天谢地了。” 殊不知,旁边就立着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害他乱动,一个胡乱上药。 商陆面无表情地趴在榻上,仿佛没听见。 原本姿态从容的陆尚书,此刻默默移开了视线,转头盯着帐顶的花纹,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原本抱着暖炉的虞将军,此刻跟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靴子,好像什么稀世珍宝。 这帐顶可真帐顶啊。 这靴子也太靴子了。 直到军医拿起药罐,陆云才终于开了口:“等等。” 他接过那墨绿色的药罐,从中挖出一勺,竟就这么将那药膏含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药膏性寒,入骨太凉。”他垂着眸,用掌心微合,慢慢摩挲,以体温将其捂热,“激着伤处,王爷夜里会睡不安稳。” 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回。 军医着手上药的时候,他又开口:“此处是新伤,嫩肉初生,需要轻些。” 军医闻言一凛,连忙应“诺”。 “这处则是旧伤,要多用三分力,化开淤血。” 这一次,陆云的手指直接碰到了商陆裸露的后腰上,并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一下。 商陆呼吸一滞,身体不自觉的变僵。 紧着,一股熟悉而又诡异的颤栗,自腰间而出,沿着脊椎极速上窜,直冲天灵盖。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别重逢、源自身体的惊颤。 陆云一触即分,语气寻常:“便是如此,有劳了。”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碰,商陆身体出现的细微战栗,如何让他心惊动魄。 记忆会丧失,身体的印记却惊心动魄。 而一旁的虞裕,先是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他抱着臂,用暖炉撑着下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连连点头。 学到了,学到了,这才是精髓! 其实根本没看懂。 又过了整整三个月,自从上药那日陆云一指后,平日里也不再对陆云的肢体触碰那般排斥了。 商陆的腰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不过还是没让陆云上过药。话虽如此,但他若是想要策马扬鞭、饮马山河什么的,也会被死死拦住。 春光无限好,三人难得清闲,在营地间散步晒太阳。 虞裕摇着折扇,目光在商陆脸上逡巡两圈,忽然“咦”了一声:“王爷,您这脸色瞧着,怎么比受伤前还红润?当真被陆尚书养得好。” 陆云忍不住笑出了声,但他知道商陆肯定不爱听这话,随即温声解围:“虞恨美你净说废话,病中静养,顺心顺意,自然比风餐露宿时要泽润。” 商陆脚步一顿,,对这二人翻了个惊天动地的白眼,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 二人被他甩在身后,虞裕更是满脸莫名奇妙,用扇骨挠头:“陆子慎,王爷他这又是怎么了?” 陆云瞧着商陆渐远的背影,低笑一声:“你自己琢磨。” 他顿了顿,瞥向虞裕,依旧含着笑:“算了,你别琢磨了。你要能琢磨明白,这些年日夜陪在他身边的也就不是我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扭头快步追上了商陆。 虞裕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两人前一后消失的方向,摇摇头,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 “哎,春光依旧,可物是人非,难回从前喽——” 春日消融了西北最后一捧残雪时,一封来自京城启梁的信边送到了商陆的手上。 正是商洹,当今天子,亦是商陆的小侄子,亲笔所书。 开头便是是热情洋溢的问候,关切他这位王叔的伤势如何,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商陆粗粗略过,知道这只是客套。不出所料,旋即便看到商洹痛心疾首地斥责京畿卫戍总督冯谦,称其在王爷北伐期间“疏于职守、擅调卫戍”,已被他打入天牢。 继而话锋一转,体贴道: “……朕本想着,此等要职,正该留给虞将军这等劳苦功高之人,亦或是待王叔归来定夺。奈何此等要职,不宜耽搁。朕思虑再三,已与齐王叔决定,暂任原西南将军杜仲接管京师大营,总领卫戍。” 第3章 心烦 “望王叔早日回京,朕也好与王叔……共商后续。” 商陆眼在看着,心中发笑。 好一个“疏于职守”,好一个“共商后续”。 商陆记得这个杜仲,原先不过是个在西南平定匪患的小将军,竟一步登天,扼住整个京畿的咽喉。显然是由商洹一手提拔,来抢自己兵权的。 商陆心里烦躁,随手把书信扔在一旁的帅案上。 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疲惫感和埋怨涌上心头。 他那皇兄怎么就是个短命鬼呢?早早入了地府,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他。 算下来,皇兄驾鹤西去已经六年了,他也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坐了六年。掰着手指头数,两年摄政,四年打仗,满打满算在朝堂的日子,才是这苦寒之地的一半。 他还记得商洹十一岁时,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红着眼睛问他,要他父皇。一晃六年,那孩子竟也十七岁了。 他原本想着,打完匈奴,回京就做个闲散王爷,这日子他盼了很久了。只可惜,皇兄在时,他被盯得紧,不得不参政;皇兄走后,他被时局一步步推着走,身不由己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骑虎难下。 如今可好,匈奴刚平,他人还未还朝,这小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想对他这个皇叔下手了。 麻烦,真是麻烦至极。 他越想越烦,越烦越想,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自己军营里的那个大麻烦——陆云。 即便他已经确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失忆了一些,但他死都不会相信,那陆云会是自己的什么“夫郎”。 他商陆活到如今,何曾与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思绪一时飘远,联想到商洹的信,联想到回京后可能面对的种种,他甚至稀里糊涂地揣测陆云会不会是商洹早早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步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连商陆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了。 难不成自己真的摔坏了脑子? 死断袖。自己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的抡圆了胳膊打在他脸上逼他认下。 先是虞裕,他根本不可能骗自己。 接着是他自己的亲兵、各营的将士,甚至俘虏来的匈奴单于之子,都认得陆云,且都默认了陆云对他的态度。 太荒唐了。 然后是陆云本人。他怎会对自己的饮食喜恶、新伤旧伤、甚至几时醒几时睡都了如指掌? 近些日子,商陆曾对陆云说过,不许他再随意进入自己帅帐。而陆云,即便是他能调得动自己亲兵,但也只是神情落寞了些许,点头应了。 还有那日上药……他身体那不受控制反应,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匪夷所思。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完全碎片化的记忆。 他虽然记得除了陆云之外的一切,但细想之下,有太多事的认知,都仿佛是本应如此,缺失了逻辑与因果。 他们都说陆云是兵部尚书,可商陆的记忆里,兵部尚书的位置是谁的,他想不起来。但是他却明确的知道,朝堂上一定有一名兵部尚的书。 这种举足轻重位置总不能空着吧?那他商陆,连带着商洹都别当什么皇帝以及摄政王了。 还有太多事,太多事……零零碎碎、难以串联,都失去了逻辑与因果。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生成,如果,他真的只忘了陆云一个人,而陆云又真如他所说,贯穿了自己过去的十年……那么自己完整的记忆里,岂不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所以说,是因为他的离去,才导致自己的记忆如此破碎不堪? 商陆不禁一阵颤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罢。 或许,他真的只是独独忘了陆云这个人呢? 至于那什么“夫君夫郎”…… 且再看看吧。 倘若果真如此……那对陆云来说,这太过痛苦了。 虞裕给商陆送来晚饭时,商陆还在闭目养神。 “王爷?醒醒,吃饭了。” 商陆睁开眼,拿起帅案上的信在虞裕面前晃了晃:“这是皇上给我来的信。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虞裕摆好碗筷,在帅案这一头坐下:“皇上的信?那我怎么知道啊。” 商陆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着桌案:“天大的好事,你决想不到。” “哦?” “皇上惦记你的功劳,”商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要让你当京师卫戍都统。” “当真?!”虞裕大喜过望,眼睛都亮了,“我就知道皇上圣明!王爷,咱们何时……” “但是,”商陆打断了他的幻想。 虞裕的笑容僵在脸上:“但是什么?” 商陆将信中内容复述了一遍。虞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起身,语气凝重: “杜仲?那不是齐王的人吗!还有冯谦擅调卫戍?这根本是无稽之谈!王爷,这是明摆着冲您来的!他们这是要在您回京前,把京师的兵权攥在手里!” 商陆白了他一眼:“废话,本王也看得出来。找你来,是商议此事。” 虞裕闻言,又重新坐下,神情凝重:“王爷,此事非同小可。京师大营是咱们的命脉,杜仲……”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继而环顾四周:“王爷,商议这等朝政,为何不叫陆尚书?难不成,您还是不信他?” 商陆的指尖一顿,沉默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缓缓开口: “本王不记得他了。” 这句是实话,但在虞裕看来,却是借口。 他心中叹气,这种命好的主,想做什么却从不明说,全靠他们这帮下人揣测。 “况且……”他抬起眼,满是复杂,“你不觉得,此人颇具心计吗?” 虞裕一听,心中了然,王爷这是心软了。毕竟像陆云那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法,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虞裕只怪自己愚钝,曾经没看出来。陆子慎,你好苦啊。 他决心推波助澜再帮二人一次,于是又“腾”地站起身,趁火打劫道:“王爷,这您可就冤枉陆尚书了!这十年,他对您那是……” 他本想说“掏心掏肺”,但又从陆云那里学了点皮毛,觉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虞裕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对着商陆郑重道:“王爷,我虞裕给陆子慎作保!” 商陆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斜了他一眼。 “你我本为一体,你都拿命作保了,本王还能说什么?” 虞裕踏出帐外,折扇摇出了影。 也罢,曾经陆云缄默不言,自己不知也就算了。如今他明白了,便得替这不爱开口的人说话。 —— 马夫紧紧攥住缰绳,猛地勒停了马车。车身尚在颤动之际,商陆便猛地一脚踹开了车门,惊得马儿一阵嘶鸣,他撇撇嘴,又用手安慰似的抚了抚马背。 五月的晨雾还未散尽,官道旁的芍药花已经沾上不少露珠。 按理,正月过完商陆就该返京了,但是他借着自己有伤,说什么腰伤未愈,硬是拖到三月才从西北出发。上了路也磨磨蹭蹭,月余的路程,叫他晃晃悠悠走了整整两月。 商陆走到官道边伸了个懒腰,又俯身折下一枝白芍花抖了抖水珠,别在了自己的右耳。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距离商陆不远处停下,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陆云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道:“王爷。” “四年了,启梁郊外的破泥巴路总算是修好了。”商陆又随手折下一枝,扔进陆云怀里,“给本王换马。” 陆云默默接过花,牵来青骢马,递上缰绳。商陆靠近马匹还没动作,他下意识便伸出手想要去扶。 商陆猛地侧身避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管好你的手。” 陆云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是我冒犯了。不过从前……” “停!闭嘴!”商陆不耐地摆手,打断他,“又来了。‘从前如何如何’,这几个月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王爷知道就好,也不枉我费尽口舌。”陆云从善如流。 商陆这几个月觉得,陆云越发……不要脸了。之前他说些疏离的话陆云还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结果现在连装都不带装了。 商陆冷哼一声,没再理他。他说不过陆云。 就在气氛微妙的当口,另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虞裕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凑近,人未到声先至:“王爷!陆子慎!你俩在这磨蹭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走。”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在商陆和陆云之间扫了个来回。 在两人身边时间长了,虞裕立马感觉出来不对劲,心里随便蒙了个答案,立刻凑过来笑嘻嘻打圆场:“王爷您这伤还是得注意啊,俗话说伤筋动骨……”他话没说完,就被商陆一个眼神把后半句瞪了回去。 难不成猜错了? 商陆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虽快,但旁人能看出来,不似从前那般轻松了。他冷哼一声:“本王心里有数。” “王爷心中有数便好。西北苦寒,旧伤最忌反复。” 商陆懒得搭理,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耳畔的白芍花在风中摇曳。陆云与虞裕立刻策马跟上。 等二人驱马赶上他时,商陆已经望着远处看了一阵子了。 “看什么呢?” “四年前这块儿还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坟包。”商陆扬着马鞭指了指,“现在麦子都抽穗了。” 晨雾裹着麦香漫过马鞍,商陆耳畔的白芍花被风吹得斜斜欲坠。 "赌三坛琼华露,咱们走后户部换人了。"商陆的嘴里叼着根麦穗,懒洋洋的说,"咱走之前管户部的老头子,这好田地宁可让死人占着也不肯辟半分耕地。" 虞裕缓缓跟上,发问道:“我倒是想知道,在坟地上种粮食,现在的户部老爷是怎么说服死者的亲朋的。” “你就是想的太多,天下能人多了去了什么法子想不出来。嗯——”商陆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我倒是想让这兔崽子多多搜罗人才 ;你又不是不知道摄政前两年我任尚书台大臣的日子,那些日子我经常就在想除了尚书台那六部的官吏都是吃干饭的?” 陆云掸去袖口沾的麦芒:“我知道,记得清清楚楚。” 商陆动作微微一怔,但又迅速恢复从容。他心思缜密,只觉得陆云是在对他埋怨,埋怨他了失忆。他从不怕陆云提起过去,因为不记得,便也无感。但却对陆云的的责怪有几分不适。也不是怕,总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扭头看了一眼陆云,陆云也瞧着他的眼。果然,自己没错怪他,他就是故意的。 虞裕倒没发觉,接上话茬:“也没有很没用吧,那上早朝的时候不是还经常和你指着鼻子互骂吗,除了不干正事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