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守义庄的日子》 第1章 荒骨岗与谢老九 夜色如墨般漆黑,月光与星辰仿佛被乌云遮蔽,远处传来了几声萧瑟的寒鸦鸣叫。 谢老九提着灯推着一辆盖着深色粗布的板车行走在荒芜的野地间。 这里是白峤县郊外的荒骨岗。 荒骨岗原先只是个无名的山岗,但不知从哪年开始,这里开始成了县里的乱葬之所。 岗上横七竖八地埋葬着各种尸首。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刚埋的,也有死了很多年的。 个别有棺木盛殓,虽是薄皮棺材,但到底有个形制。而大多数的穷苦人家都是以一卷草席裹了,草草掩埋。 若是遇到连绵数日的雨水冲刷,泥土流失,便会露出一角破烂的草席或是半只青黑的手。五指戟张,似乎要向苍天索讨未曾得到的公道。 生活在此地的野狗可不管那些,它们只会趁机扒拉这些可怜人的坟冢。 一路走来总是能时不时看到几具被野狗啃得七零八碎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 腐烂的尸臭味在空气中弥漫,纵使山野间地势开阔,山风也依旧吹不开这些臭气,只呼吸一口就令人作呕。 然而谢老九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就仿佛闻不到这些气味似的继续朝着荒骨岗的深处前进。 满是碎石的黄土坡上杂草丛生。因为许久没有人清理的缘故,肆意疯长。一阵阴风吹过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来自九幽魂魄的怪笑。 这岗子仿佛成了生与死的交界处,既不属于阳世,也未被阴间完全接纳。 它只是存在着,沉默地堆积着死亡,任其腐烂、风化,最终归于虚无。而山岗依旧,草木岁岁枯荣,从不管底下埋的是谁,为何而死。 木板车行进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发出了“咯噔咯噔”的震颤闷响。 终于,当车子经过一处平坦的空地时,谢老九停了下来。 随后,他从板车上取出了一把铁铲子开始就地挖坑。 待挖到四尺左右深的时候,他将手边的铲子一放转身掀开板车上的盖布。 只见车上躺着一具面色青白的男尸。 知天命的年纪,胡子花白,衣服破破烂烂。 这是之前在县里沿街乞讨的乞丐,不知名姓,为人有些痴傻。 昨日被人发现死在了福运酒楼的后巷里。因为死的只是一个乞丐,官府也没有管,只当他是年老体衰得了急病死的。 酒楼东家嫌晦气便让人将尸体拉走送去乱葬岗埋了。 酒楼的伙计没人愿意接手这种晦气的活儿便找上了谢老九这个义庄守庄人。 谢老九将裹着老乞丐尸体的草席小心翼翼地从板车上抬下并妥帖地埋进了坑里,嘴里振振有词——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 “……” 七遍《救苦往生咒》念完,地上的土坑也被埋平了。 谢老九拾起铲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都是苦命人啊,希望来世投个好胎。 林间草叶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叹息。 收起了铲子谢老九推着板车正准备离开,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几声犬吠。 那是野狗的叫声。 荒骨岗的野狗异常凶猛,因为尝过了人肉滋味难以忘却,所以它们时常为争抢一块腐肉互相撕咬,嚎叫声凄厉如鬼。 面对活人,这些畜生也不会放过。所以不论是县里还是附近村镇的村民大多不敢独自涉足此地。 谢老九在荒骨岗来来去去多年,自然有一套遇到野狗时的自我保全手段。 但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和野狗硬碰硬,倒不如避让一二。不想招惹是非,他便想要绕道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婴孩的哭嚎声。 那声音正是来自于野狗所在的方向! 没有从那个方向嗅到死炁的谢老九可以肯定,那孩子不是鬼,而是人! 万万没想到荒骨岗里竟然有还活着的孩子…… 没有迟疑,谢老九忙不迭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当然,他还不忘带上家伙事儿。 不是挖坑的铲子,而是一面铜锣。 “哐——” “哐!哐——” 谢老九用力击打着铜锣,一边靠近乱葬岗的边缘。 只见几条野狗围绕着一个小土包逡巡不去,眼泛绿光,瘦骨嶙峋却凶恶非常。冷不丁的听到震天巨响,它们吓了一跳。 待看到提着灯笼和锣鼓走来的谢老九时,野狗们的身体顿时弓起发出了低沉的闷吼。 谢老九深知这些野狗的凶恶光靠敲锣并不管用,是以他掏出了系在腰间的一根细长的皮绳。 只见绳子两头分别坠着一块上窄下宽的细长金属块,样式有点像后世的藏式流星锤。 当然,作用也是一样的。 就听见一声“咻——”的破空声,一头宽一头窄的金属锤就这样砸中了距离最近的一条野狗。甚至好巧不巧的砸中了狗鼻子。 就听那野狗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瞬间倒地。周围的其他野狗见同伴受了伤本想上来帮忙却不料又挨了对方一记铁锤。 这下,这些恶向胆边生的野狗顿时不敢造次,纷纷吓得跑路。 见赶走了野狗,谢老九连忙上前查看。 只见眼前的土包上裹着一卷草席,里头躺着一具新死的女尸,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的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或许是因为刚才大声哭嚎耗尽了力气,此时孩子的哭声变得有些微弱。 “真是造孽哦!这娃儿还活着呢,怎么就给一块儿葬了呢?” 话虽如此,这女尸和她的孩子也算不上正经下葬,只是单纯用草席一裹随意丢到乱葬岗罢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孩子才捡回了一条命。否则即便没死也被埋在土里活活闷死了。 谢老九连忙放下提灯和锣鼓想要把孩子抱起。 然而女尸却牢牢把着孩子不放。 或许是因为尸僵,又或许是因为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并未松手。 谢老九见状,忙不迭道:“大妹子,孩子哭闹的厉害,想是许久没吃东西了,要是再不进食只怕人就危险了。” “我知道你不放心孩子,但是生死有别。” “我谢老九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头上好歹有片遮头的瓦,也有可以糊口的营生。” “我发誓,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这孩子饿着。你就放心的去吧。” 也不知是谢老九这番诚挚的话语打动了孩子的母亲,还是纯属巧合。话音落下,女尸原本紧紧箍住襁褓的双臂慢慢松开。 谢老九连忙将孩子抱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回家。” 在谢老九的安抚下,婴孩的哭声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谢老九随即查看了孩子的呼吸。 还好,虽然虚弱了点但还有救。 将孩子抱上板车,谢老九推着车加快脚程朝着城外的义庄赶去。 说来也是这孩子命大,那么小的年纪被丢在荒骨岗这么久,竟然还能坚持到现在。 不止谢老九觉得他命大,此时板车上的谢易也觉得自己命大。 下班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等到再次睁眼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婴孩,身边还躺着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母子俩被丢弃在荒郊野岭,周围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野狗围绕。 如此遭遇简直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幸运地遇上了眼前这位名叫谢老九的老汉。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这谢老九又是什么人,但眼下谢易已然无暇顾及。 得救后,紧绷许久的心弦瞬间卸了力,身体积攒的疲劳如海水般袭来。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最大的危急解决了,其余事还是等他睡醒了再说吧。 谁让他现在还只是个婴儿呢。 想着,谢易终于放弃抵抗困意,闭上双眼沉沉的睡去。 …… 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屋外一声响亮的鸡鸣直接将谢易从昏昏沉沉的梦境拉入现实。 躺在襁褓中的谢易一睁眼便看到了斑驳掉漆的木头梁子以及灰扑扑的墙。 不用想,这里应该就是谢老九的家。 谢易奋力挣扎着,试图操纵这具五短身体起身查看周围的环境。只可惜终究是徒劳。 一个婴儿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谢易挣扎了一会儿便觉得累了。事实上不仅累,而且饿。 婴儿的本能让他忍不住两眼蓄泪,“呜哇”一下大哭出声。 “来了来了。” 门外,谢老九端着熬好的米汤匆匆赶来。 将碗放置在桌上,谢老九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一边哄一边用瓢羹搅和碗里的米汤。 谢易早已饥肠辘辘,嗅到米汤香气后他顿时停止了哭闹,只一个劲儿地扭着脖子想要去够桌上的碗。 谢老九舀起一瓢羹米汤吹了吹,待凉得差不多时喂到婴儿的嘴边。早就饿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谢易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谢老九又是无奈又是欣慰。 能吃是福,这小子既然能吃就说明没啥大毛病。 昨夜在荒骨岗也没顾得上,回来后他才发现这娃儿竟然是个带把的。 这也让谢老九觉得愈发疑惑。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丢闺女的却从来没见过丢儿子的。 别说高门大户,就乡间地头的农妇村汉也都铆足了劲想要生儿子传宗接代。哪怕一连好几胎都是女儿,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是如此。 不过在谢老九看来,生儿还是生女这些都无所谓,反正说来说去不都是自己的骨血么? 像他们这样的行当本就少不了五弊三缺,大部分人都是鳏寡孤独的过一生,别说血脉延续,能够有徒弟传承延续就已经很不错了。 谢老九作为义庄守庄人,本就不受寻常人家待见,因此收徒也就更加困难。 或许是因为老天爷怜他,这才让他在乱骨岗遇上了这小娃儿。 想到这儿,谢老九愈发觉得他与这孩子相遇就是天定的机缘,因此对谢易也就愈发上心起来。 虽然这小子能吃能睡也哭的响,但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打算待会儿给孩子喂完吃的就去找玲医葫公来看看。 铃医是游走于江湖民间的医者,也就是俗称的游方郎中。他们手持串铃背着幌子,走街串巷,以摇铃来招徕病家。 而葫公就是白峤县这一带最知名的游方郎中。因为总是随身携带一只酒葫芦所以才得此诨名。 倒不是谢老九请不起正经医堂的大夫,而是因为那些大夫大多不愿意来义庄,觉得这地方晦气。 但这些江湖游医就没有那么多顾虑。 况且葫公的医术在城西的贫苦人家这里也是有口皆碑的,而谢老九与他也较为熟识。 所以从荒骨岗赶回义庄后,他便马不停蹄跑去葫公赁在城郊的小院把人薅过来给那娃儿瞧瞧。 毕竟那么小的娃儿被人丢弃在荒骨岗那种地方又那么久没吃喝,难保不会染病。 葫公睡得正香,冷不丁被谢老九从床上薅起来,难免有些忿忿。 在得知谢老九从荒骨岗捡来一个孩子便顿时跳起来—— “你个憨货!有空来找我还不如给娃儿先弄点米汤吃!” 谢老九翻了个白眼:“用得着你说,一回来就煮上了,现在喂都喂完了。” “赶紧。别废话了,快跟我去看看!” 说着,便不由分说的拉着葫公往义庄赶。 就这样,葫公背着药箱在谢老九的催促下匆匆忙忙赶来了义庄。 在谢老九紧张的眼神中,瞧完小儿指纹脉络的葫公表情有些古怪。 谢老九见状忐忑不已。 “情况咋样?这孩子没事吧?” 葫公摩挲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 “没事。倒不如说壮得跟牛犊似的。” 被这位郎中大爷打上牛犊标签的谢易:“……” 葫公放下手,扭头看向谢老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狐疑,“你确定你是在荒骨岗发现这孩子的?” 被他这么一打量,谢老九顿时明白了这老小子问这话准没憋着好屁。 这是怀疑他拐了别人家的孩子呢! 谢老九顿时怒了:“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一个守义庄的整天都在和死人打交道,我要不是在荒骨岗发现他的难不成还在你家么?” 见谢老九动了怒,葫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也没说啥么……” 谢老九鼻子哼了一声没有接茬。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到底还是得交代了一番事情的经过—— “我发现他的时候,她娘已经去了。就尸身的状态而言,人估摸着走了少说一两天。母子俩就这样被人用草席一裹丢进了荒骨岗,甚至连个坑都没挖。” 谢老九说着表情有些唏嘘:“究竟是多大的仇怨才会将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活生生的和尸体一块丢进乱葬岗啊。” 一旁的葫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怜悯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恍然。 半晌,他正色对谢老九道:“这孩子命苦,那些人这么对待母子俩想来也不是好相与的。你可得瞒住孩子的来历,省得日后牵扯出一堆烂账。” “我省得的。” 常年与死人打交道的谢老九自然也见惯了人情冷暖。 死了爹娘的小丫头被哥哥嫂嫂磋磨日夜上工最后还被卖去了青楼。兄弟俩为了争死去老爹的家产打得头破血流。 那些人把这孩子丢进荒骨岗就是不想让他活着。 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有这样对他来说才安全。 葫公知道谢老九不是个脑子笨的便也不再多说。只叮嘱了几句预防小儿生病的注意事项便背着葫芦和药箱走了。 谁也没发现这个襁褓里的婴儿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圆润可爱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类似成人的严肃表情。 合着原身是被人故意丢在乱葬岗活活害死的? 开文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荒骨岗与谢老九 第2章 神算子 虽然不知道是何原理,但谢易占据这个婴孩身体的时候已经感觉完全不到对方的存在。由此可见,原身应当是死了。 从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中,谢易得知这孩子的母亲似乎是某家富户的姨娘。因为得宠所以总是被主母针对。原先还有男主人护着,没曾想一场急病带走了原身的亲爹。偌大的家业便落在了主母手上。 而此时姨娘怀着孩子快生了。也不知主母有没有动手脚,姨娘产子时血崩不止,最终身亡。而原身却侥幸活了下来。 不过主母可不会允许一个妾生的儿子活下来与自家儿子争家产。 于是,原身就在被买通的稳婆口中成了一具死胎。之后又和他的生母被人用一卷草席裹了匆匆丢进了乱骨岗。 与此同时,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灵魂莫名其妙地附在了这具身体上…… 捋清了前因后果的谢易不禁露出了苦瓜脸。 虽然侥幸躲过了车祸的必死结局,但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古代还变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婴儿也属实不是多么美妙的事。 变成婴儿意味着他又得重新成长一遍。而作为一条没有喝孟婆汤的漏网之鱼他还得小心谨慎着些避免被人当成妖怪抓了去。 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未来他要与空调、网络、电力……这些在现代社会便利又便捷的东西彻底告别了。 好在谢易这人别的优点没有,看得开算一条。 前世,他的父母给他取名为“易”字也是取了《易经》的含义。易字变化多端,谢姓除了有告别之意也有感谢的意思。 二者结合就有感恩变化,顺应天意的意思。 或许是托了这个名字的福,谢易真就长成了佛系青年。 苏醒不过一个小时,他就已然接受了现实。 罢了,在古代就在古代吧。变成婴儿就变成婴儿吧。 他现在就只期盼着一件事—— 他这位新养父接下来可千万不要给自己取什么栓子、傻蛋、二狗之类的名儿。 谢易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毕竟古代贫苦人家大多都尊崇一个贱名好养活的道理,给娃取名那叫一个随意。 他虽然“感恩变化,顺其自然”,但也不想变化成谢二狗。 不得不说,谢易的忧虑确实存在着一定远见。因为谢老九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在他老人家看来,这娃娃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在了乱葬岗,实在是苦命。叫个贱名可能会更好养活一些。 不过他相中的贱名却并不是傻蛋一流,而是狗剩。 毕竟这娃儿差点成了野狗的晚餐,得亏他来得及时才能被狗剩下,这样一想叫狗剩没毛病! 不过他到底没有一拍脑袋立刻决定。毕竟这娃儿长得玉雪可爱,哪怕还未长开也不掩其钟灵毓秀,妥妥的贵人相。叫狗剩这样的贱名终究还是埋汰了些。 思来想去,谢老九又觉得不妥。 在苦恼了近两日后,他决定找县里为人代写书信的方秀才帮忙。毕竟人家肚子里喝了不少墨水。况且坊间都说今年秋闱方秀才说不定能一举中第成为举人老爷。 趁着这位方秀才还没成为举人老爷之前,他可得请他替自家“狗剩儿”取一个好听的大名儿。 不过好巧不巧的是,当谢老九摸到方秀才寻常摆摊的石桥旁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看到他的身影。于是他便转头询问隔壁卜卦算命的神算子。 神算子今年五十有六,是个道士。至于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谁也不清楚。 每天晌午,他吃完饭便在石桥边搭上一方小木桌,搬把小马扎在那儿坐着,静候有缘人找他看事。 而方秀才替人写书信的摊位就在卦摊的隔壁,两人分别占据了石桥一头的左右两侧,颇有点左右门神哼哈二将的意思。 不过让谢老九没想到的是,神算子竟然也不知。 “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也不知到底去哪儿了,竟然这么久都不出摊。” 神算子在石桥底下坐了一个上午,来找他算卦看事的人一个都没有,他也正心烦着呢。如今见谢老九一个守义庄的跑来找方秀才,百无聊赖的了神算子不由生出了好奇心。 “你找方秀才干嘛?这不年不节的也用不着写门联啊。难不成你要给亲戚写信?” 话虽这样问,但神算子也着实没想起来这谢老九还有哪门子亲戚。 “嗐,都不是。” 左右无事,谢老九一屁股在神算子的摊位坐下。 “这不我最近收养了一个义子嘛,就想给他重新取个名儿。” 为避免旁人疑心那娃儿的来历,谢老九便苦心编造了一个故事。 在他编造的故事里,这“狗剩”也不是自己从乱葬岗捡来的,而是自己师兄的孩子。师兄和嫂子因为一场急病走了,家里也没个可以照应的人,他见孩子可怜就把他带回来养了。名义上算是自个儿从师兄那儿过继的孩子。 神算子也不知道谢老九背后的底细所以对于师兄之子的说辞倒也没太怀疑,只道:“你找方秀才取名儿还不如找我。” 说着就见他大手一挥指着身旁的巾幡,上面写着—— 卜卦算命,取名测字,看风水瞧阴宅,定吉时合八字,无所不能! 谢老九:“……!!!” 好家伙,这不是下雨天送伞——赶巧了么? 没有任何犹豫,谢老九当即催促神算子—— “那你快帮我看看,这孩子取啥名合适?” 就见神算子摸了摸嘴角边的胡须,“不急。一个好名字得对照着生辰八字来取。” 说着,他拿起手边的羊毫笔,“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这话顿时把谢老九给问倒了。 这他哪儿知道啊? 除了那一卷变得脏兮兮的襁褓,包括生辰八字在内,那娃娃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提了许久的笔也不见谢老九回应,神算子眉毛一抖,“你不知道?” 眼见对方似是要起疑,谢老九把心一横直接报了昨夜捡到这孩子的时辰。 待到神算子按照谢老九报的年月日时排出八字,他的面皮顿时颤了颤。 “这八字……大凶啊!你确定没弄错?” 谢老九顿时心虚。 不等他开口找补就见神算子一脸严肃地盯着面前写着八字的竹片,“从这个八字来看,日主为人穷困潦倒一生,除了没钱还克父克母,更可怕的还是个孤寡命!以后都娶不到媳妇的!” 闻言,谢老九随即改口:“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具体的生辰八字。师兄师嫂走得急,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神算子听闻眉毛顿时竖起来,“好你个谢老九,竟然诓我?赔我卦金!” 谢老九也不由恼了,“你这什么都没算出来呢,要啥卦金?” 神算子神色悻悻,心想:要不是你谢老九胡诌,他也不必浪费一张竹片。 但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毕竟一上午没开张的他还是想要做成谢老九这一单生意的。 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思及此,神算子随即敛了敛愠色道:“如果不知生辰八字那就只能相面了。这样吧,你把孩子抱来,我相完面再批字。” 神算子之所以不说上门相面除了不想踏入义庄那种晦气地方外也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谢老九一分钱都还没付的缘故。 为了这样一桩看起来就没啥油水的生意主动上门跑一趟,不值当。 神算子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却不料那谢老九竟然不按套路出牌。 “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看看我们家狗剩。” “狗剩?” 冷不丁的听到谢老九的称呼,神算子不由一怔:“你不是说没给孩子取名吗?” “狗剩是小名儿!” 谢老九当即虎着脸解释:“就算贱名好养活我也不能真让孩子的大名叫这个不是?” 说着,谢老九不由分说便要扯着神算子往义庄走。 “哎!哎!我还没收摊呢!” 闻言,谢老九旋即转了过来一把扛起摊位旁的巾幡。两只胳膊一边夹起小马扎,一边夹起折叠的小方桌,随后风风火火地朝着城外走去。 “我可没说要上门啊!” 然而前头的谢老九却压根不理会神算子的抗议声,走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区区两个小马扎一方折叠桌一面巾幡才多重?还不如平日里他收尸费力气呢。 与干惯了粗活的谢老九相比,常年坐在石桥边乘凉喝茶的神算子即便双手空空也依然落了下风。 他现在是想追追不上,不追又不行。毕竟连看事的家伙都被对方扛走了,现在就算不想去也得去了。 想到这儿,神算子气得一跺脚,只得咬着牙跟在后头跑。 就当俩人从石桥这头跑到另一头,突然间远处的人群传来了一声惊呼—— “快看!河里好像有人!” 闻声,二人随即顿住脚步。 顺着众人目光所示的方向看去,就见桥洞下方,一具面部朝下浑身肿胀的男尸正晃晃悠悠地飘浮在幽幽的绿水之上…… 第3章 巨人观 谢易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天了。这段时间除了谢老九,他唯二见过的活人也就只有那位被称作“胡公”的游方大夫。 婴儿的生活极其乏味,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当然,还有令人尴尬的不受他本人控制的屎尿屁。 “怎么又拉了?” 刚替谢易换完尿布的葫公正准备将脏尿布拿出去洗,结果一转身,眼前顿时一黑。 此时,他不免后悔答应帮谢老九照看孩子。 这哪里是孩子,这简直就是屎尿制造机! “谢老九也真是的,自己的娃儿不好好看着,跑去找方秀才取什么名?” 虽然嘴上抱怨个没完,但葫公的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主动收拾起了残局。 谢易已经麻了。 一开始他还会因为陌生人给自己换尿布而感觉到羞耻。但渐渐的,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羞了。 在经历了一系列糟心的现实打击后,他对于自己如今变成一个无法控制自己吃喝拉撒的婴儿的现状已经无力吐槽。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眼下这种情况更丢人了,既然如此那他还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羞耻心做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身体变成婴孩的缘故,连带着他作为一个成年人的羞耻心也跟着缩小了不少。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遭受的打击多了,脸皮就厚了。 渐渐的,谢易也就看开了。 满心无奈的谢易躺平在桌上任由葫公给自己擦屁股,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葫神医——!” “葫神医在吗?” 听到院门外有人在喊,葫公擦了手匆匆出去。 就见小院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粗布麻衫的小伙,莫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来人正是白峤县以西十五里越溪乡谢家村的谢盛。 都姓谢,这谢盛说起来和谢老九还确实有那么点沾着血缘的亲戚关系。 两人不仅都是谢家村人,这谢老九的父亲和谢盛的曾祖父还是堂兄弟。 不过自打老一辈的人去世之后,后面的小辈走动也少了。再加上谢老九家逢巨变后来又辗转去了义庄当了那义庄守庄人,是以如今除了个别几个小辈,谢老九和谢家村的那些亲戚倒也断了来往。 而这谢盛恰好就是少数几个没断来往的小辈之一。 因着谢盛他爹早年间在县城里盘了一间铺子开了豆腐店,所以他们这一房便早早的进了县城讨生活。至于乡下的老宅和田地就留给了谢盛的二叔去打理。但进了城的谢盛爹娘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毕竟老话说得好,“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 为了保证豆腐的新鲜度,谢盛他爹娘每天夜半三更就起床磨豆子。壮年男人倒还能熬,但女人家的身体本就偏弱,长此以往下来,谢盛他娘的身体都熬垮了。这卖豆腐赚的三瓜俩枣都不够去药铺看病抓药的。 得亏去岁谢盛一家遇到葫公这个医术高明又为人心善的游方郎中,谢盛他娘的病这才有所好转。 如今见谢盛主动找上门,葫公便误以为是他娘的病情又严重了于是连忙询问情况。 谢盛闻言忙不迭解释:“多谢葫神医关心,我娘没事。是九叔公托我给您带句话。他在县里遇到了事儿,想让您在帮忙多照看狗剩一会儿。” “狗剩?” 葫公闻言,花白的眉毛一挑。 那谢老九不是嫌弃这名儿埋汰,所以一大早进县城去找那方秀才给孩子取名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叫上了? 谢盛误以为葫公不知狗剩是谁便连忙解释:“就是九叔公从他师兄那儿过继的孩子的小名儿。” 葫公:“……” 用狗剩这个大名埋汰,换成小名就不埋汰了? 葫公不愿在这等小事上掰扯,便问谢盛:“好端端的,他遇到什么事了?” “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九叔公当时正好在边上看热闹,于是便被大强哥拉去县衙帮忙了。” 谢盛口中的大强哥是他的表哥李大强。他们俩都是谢家村的。不同于还在帮着家里磨豆腐的谢盛,李大强已然吃上了公家饭,混成了县衙衙役的班头。 而作为白峤县义庄守庄人的谢老九在县里发生人命案的时候自然也免不了和县衙打交道。 虽然不是仵作,但谢老九对于白峤县衙的重要性可一点也不比仵作轻。 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玄而又玄又无法解释的怪事。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作为白峤县衙一员的李大强可太清楚了。 要知道白峤县的这位县太爷以前是并不相信鬼神的。若非先前在查案过程中遇上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又恰好被路过的谢老九搭救,他也不会对其如此敬重。 就好比此时—— “怎么样啊,谢先生?可看出什么没?” 白峤县县令罗松手持白色布巾蒙着口鼻,眼睛愣是不敢往敛房尸床上那具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上瞟,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做噩梦似的。 和这位胆子不算大的罗县令不同,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谢老九倒是不惧怕这些。 只见谢老九眯起眼仔细端详着眼前泡发得肿胀的男尸,似是想要从这摊烂泥似的皮肉中看出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一具再普通不过的尸体,除了死状可怖了些,实际上跟荒骨岗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可怜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闻言,罗县令这才放下心来让仵作去验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不是因为那次查案遇到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诡异之事,他也不至于这般小心。 不过罗县令也没觉得请谢老九来这一趟有什么不好,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确认了这具尸体不会有什么问题,罗县令便让底下的衙役恭恭敬敬地送谢老九出门。得知谢老九最近收养了一个义子,走之前还不忘给了他一包蜜饯。毕竟小孩子都爱吃这种甜嘴的吃食。 谢老九也没说他家狗剩还不到可以吃零嘴的年纪,只向罗县令道了句谢便收下了。 事发突然,请人给孩子取名的事儿也因此耽搁了。眼见日头偏西,谢老九也就顾不得再回过头去找神算子相面。离开县衙后,他便匆忙朝着城外葫公的小院赶去。 他已经想好了,即便方秀才今日不在,过两天他总应该出摊了吧? 毕竟读书费钱,今年的秋闱过后,不出意外方秀才就会变成方举人。到那时他就得准备来年的春闱。 春闱的地点在京城,谢老九虽然没去过但也知道那是天子脚下。想来上京赶考是需要花费不少银钱的。 虽然到那时已经变成举人老爷的方秀才能够获得县里的资助,但路途遥远方秀才又家贫,所以于他来说能够多挣一些银钱自然也是好事。 思及此,谢老九不禁想到先前神算子无意中说的一句话。 方秀才已经好几天没出摊了。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一个家贫的秀才愿意舍下赚钱的营生好几日不来出摊? 电光火石间,谢老九忽然想到了一种令人胆寒但又很可能是真相的事实—— 该不会……今天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具浮尸就是方秀才吧? 不过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就只着了一身里衣,究竟是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准。 “你可算回来了!” 见到谢老九,坐在院子里的葫公三两步便朝着他奔了过来。就见他二话不说将孩子塞回到谢老九的怀里。 也不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葫公看起来要比平时苍老了许多。 不过谢老九也识趣地没问,只将罗县令给的拿包蜜饯递了过去。 见状,葫公挑了挑眉,那张生无可恋的晚娘脸竟变得舒缓许多。 “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儿。这些你留着给孩子……” “吃”字还没出口便看见在谢老九怀抱中吮着手指的小婴儿,葫公连忙改口,“咳,留着自个儿吃吧。” 谢老九不愿意白白占对方便宜欠人情,只将蜜饯留下,随后便带着谢易回去了。 谢老九所居住的义庄距离葫公租住的小院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此时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谢老九心知入夜后这荒郊野岭会变得愈发危险,于是便加快了脚步。 蜷缩在谢老九怀抱中的谢易听着远处山林间传来的阵阵鸦鸣,不知为何竟感觉惴惴不安,一时间不由握紧了小拳头。 大抵是注意到怀中孩子的安静,谢老九蒲扇般的大手轻拍着襁褓,“狗剩不怕啊,咱们马上就到家了。” 谢·狗剩·易:“……” 说好的请秀才取名呢?忙活了一天就给他取了这名? 谢易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可惜谢易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几声哇哇的哭闹来表达内心的不满。 但他很快便哭不出声了。 因为,他在谢老九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与此同时,空中飘来一股带着腐肉和水腥味的臭气。谢易睁大圆溜溜的黑葡萄眼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在谢老九的背后看见一具浑身肿胀得巨大,早已辨不清五官的幽暗人形…… 若是谢易此时能走动能说话恐怕会吓得一蹦三尺高,并大喊一声—— “卧槽!是巨人观!” 只可惜,他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他不知道谢老九的背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谢老九对于自己的提醒无动于衷,不论他怎么哭闹怎么扯他的衣襟,这老汉愣是不回头看一眼。 但他知道危险即将来临,因为眼前的巨人观特么会动! 这家伙竟然一路跟着他和谢老九往义庄的方向赶! 惊骇至极,谢易的脑内开始疯狂吐槽—— 这个年代的尸体都这么自觉的吗?竟然还会自己找殡仪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巨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