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对我开枪!》 第1章 第 1 章 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碾过眼皮,谢九时沉睡得太久,睁不开眼。迷糊间他听见不远处有一个压低的男声,带着粗犷的质问: “你不是说他早就死在荒野了吗?那躺在这里的又是谁?” 回答男声的是尖细的女声:“我不知道啊,我明明亲手……” 女方仿佛思索了三秒,随即抓住男人的手臂:“是他的尸体,对,这一定只是尸体!奥德你看,他连呼吸都没有!” 顺着手指望过去,小木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脸色冷白,迷彩服的衣衫沾了混合血迹以及树叶、泥土。男人正眉目紧闭,胸膛毫无起伏,浑身僵硬冰冷。早在三小时前,他们回来时,便无数遍的检查下就发现这人心脏停止,呼吸全无,是死亡。 “嘘,小点声音!”奥德皱了眉,把身体转开,压低声:“尸体?谁会从距离这么远的森林把尸体运过来?” 女方的声音陡然含着确信的高昂:“可是,可是当时我分明确定他已经死了!当时那把刀明明就……!” “嘘,小点声音!莎拉,你想把别人引过来吗?!那时候我们俩都会完蛋!”那男声提醒,“这里是执法官的地盘,杀人会偿命。” “对不起,原谅我,奥德。我太害怕了。”莎拉稍稍安定,“我只是在担忧,在害怕他会不会……” “别害怕,我的莎拉”,奥德安抚着眼前的恋人,抓住她的手,“反正人已经死了,我们只需要回去复命,至于要不要搞清楚尸体怎么回到这儿的,我想只要我们不说,谁都不在乎……” 凌晨四点,太阳连同耸立的高楼尚且藏匿在迷蒙的白雾中,影影绰绰仿佛伺机而动的猛兽。 莎拉的心陡然慌乱,抿起唇,视线由窗外移开,落到奥德严肃的面孔上。自己这位多年的恋人,永远这么镇静的英俊,哪怕在如今诡异而危险的时刻。 奥徳不可质疑地宣告:“别担心。毕竟他已经死了,他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莎拉点头,闭起眼依偎在对方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在忐忑的心跳平稳地前一秒,她隐约听见窸窣的布料声,以及身后毫无预兆地传来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奥德猛地放开怀里的恋人,“哗啦”的声响,他右手中的一把匕首直线下落,碰撞在木板上发出无比清晰的响声。 天呐!两人内心恐惧地狂叫,喉咙发不出声音。莎拉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般,安抚的心猛烈跳动,她僵硬地转身,和床上那双熟悉的眼眸对视。 小木板床上,那位本该浑身冰冷、死亡时间超过五个小时的尸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悄无声息地起身坐在床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放平,没人知道他好整以暇地听了多久。 谢九时眨了眨眼睛,仰视着床前这一男一女。男人皮肤棕红,透过半解开的灰色衬衫可见颈部露出条条筋肉,是个身材高壮的健康人。女人相对纤细,黑色卷发齐肩,一双鹿眼本该柔和万分,此时却透露出见到自然界的天敌或者恶魔般的恐惧,脸色煞白如白雪。 谢九时再次眨了眨眼,仿佛在适应光线,随即平静地问那女人:“死了?谁死了?” 莎拉呼吸一滞,张了张嘴:“谢九时。” “是我。“谢九时点头。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喉咙含着火烧火燎的干裂,声音沙哑至极,便皱起眉:“我渴了。” “请问有水吗?”谢九时重复:“我睡太久了,实在太渴了。” 沙拉和奥德彼此对视,各自从脸上看到灰色的惊慌。沙拉从桌上拿起水杯—— 奥德制止:“等一下!万一他是……” 话音刚落,莎拉迟疑地顿住脚步。她清楚地记得,昨天在原始森林,那猛兽的森森白牙,分明咬破了谢九时的肩膀,流了满路径的血;而她的那一刀,分明精准地切进谢九时的皮肤,“刺啦”插进肋骨深处,直穿砰砰砰的心脏。 人类脆弱的心脏终会死在锋利的刀刃尖上,除非——莎拉猛然了悟,对上奥德的视线。 除非谢九时在遭受异种生物的攻击后被感染,被当成繁殖的温床!谢九时正在变异! 谢九时还在吩咐:“我渴了。我想喝水。” 随即停顿,眨了眨眼睛,喊男子:“奥德。” “等一下,马上就来。”奥德回答。他弯下腰,捡起地板上的小刀,那把刀闪着惊惶的亮光,如莎拉脸蛋上的煞白,也如窗外的皑皑迷雾。 床上谢九时没动,目光落到那刀上显得阴沉沉:“奥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奥德右手拇指紧紧握住这把小刀,猛地朝着谢九时扬起。 “奥德!”莎拉哽咽地呼唤,“求你了!” 谢九时面色不惊,依靠在床头,唇色淡白又干裂,微长的睫毛甚至毫不颤动,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晦暗的黑色瞳孔。他低头时露出光滑白净的后脖颈,脆弱得仿佛伸手便可折断,如一只无力挣脱的蝴蝶,一只穷途末路的待宰羔羊。 小刀带着模糊不清的弧线狠狠落了下来,扬起一阵酷寒的小风,而谢九时唯有睫毛微微颤动。 嘀嗒哒!——锋利的小刀切割进粗壮的手臂,伴随血肉割裂生,只要半尺寸的裂口,鲜红的血液就在小麦色的皮肤上渗透,鲜明得可怕。 本该降临的痛感全无,谢九时抬头,瞧见奥德只是用小刀划开了他自己的手臂。 那只谈不上血淋淋的手臂猛然在谢九时的眼前放大。奥德直直地盯着他,说:“想喝吗?” 谢九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奥德。 奥德又问:“想喝我的血吗?” 谢九时:“?……不想。” “你再仔细感觉感觉,有没有喉咙发干,心头发痒。难道你没有这种**吗?” 谢九时用看向神经病的眼神扫过奥德:“我想喝水。” “不想喝血?这可是新鲜的血液!”奥德突然大叫,若有所思,“我懂了,你是不是被进化成……” 随即他又自我否定了:“不,这不可能。” “奥德,或许他就是人类。”莎拉跪在地上,眼角带着泪光,仿佛在为人庆幸脱离了一场死亡。 女性总是细腻的。此刻莎拉把水杯递给了谢九时。 “谢谢”,谢九时顿了顿,说,“莎拉。” “不客气,你总是这么有礼貌。我还真担心你这一摔摔坏了脑子呢。”莎拉扬起苍白的笑容,意识到什么后眼神闪烁。 而谢九时问:“摔?我是因为摔倒了才躺在这的吗?” 不过谢九时问完,莎拉反而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帮奥德包扎。” 莎拉站起身,拿着绷带,往奥德手臂上细心绕了三圈,拽着奥德离开前,谢九时听见男方低声咒骂:“见鬼。” 小木门关上了,待两人脚步声由近及远,小木屋一时间寂静无声。 谢九时将凉水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然后如抽干力气般瘫回床上。先前伪装的所有镇定,此时全部卸下,右手姗姗来迟地颤抖,拂去额角无人知晓的冷汗。天知道,刚才他有多么的无助,甚至绝望。 谢九时伸出方才紧紧蜷缩在衣袖中的左手。 谢九时的左手有两样东西。 是一把古式小刀,以及一颗纽扣。 谢九时醒来时,一有意识便发现右手便紧紧握住小刀的手柄。就在方才,他分明清楚,那位奥德高举匕首时,有一瞬间,是扎扎实实想向谢九时的脖颈处砍来,但最终改变了方向。 那时他下意识握住手柄,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只要奥德的小刀距离他脆弱的脖颈小于十厘米,他将猛地举起藏在袖口的小刀让对方血渐当场。 真是可惜啊,这位奥德错过了一次去天堂的机票。谢九时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笑。 不,也许错过的是通往地狱的船票。 没有人能从谢九时手下的刀刃逃脱。因为谢九时是他那个世界的医院最优异的医生。 谢九时不是真正的谢九时,确切地讲,谢九时不是这个世界的谢九时。 他根本不应该在这。 昏睡的上一秒,谢九时分明还站在手术台进行肿瘤切割手术。像往常一样的星期五值班,穿上手术服,戴上口罩,洗手戴手套,拿起冰冷手术刀,直到在刺眼的手术灯光下,谢九时划开那陌生男子,也就是谢九时的病人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刺啦”一声薄薄的皮肤划开,在场人尖叫起来,只见无数的红色糊状物像大型的血色烟花般奔涌到四面八方,如无数被压抑许久的生命重回自由,从薄薄的人皮中欢呼地爬出来。 一滩红色糊状物捡到了谢九时的护目镜的镜片上。谢九时亲眼看见,刺眼的红色在蠕动,甚至仿佛在欣喜地尖叫,高歌自由。 实在太诡异,谢九时昏厥了。再次睁眼,便躺在小木床上,听到这两个陌生男女的对话。 对的,陌生男女。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关系,甚至姓名。 谢九时将刀刃收回衣服的口袋。他低头,右手心还有另一样东西。是一颗泛黄的纽扣,毫不起眼,甚至陈旧。 谢九时眨了眨眼睛,抬手往眼皮上一抹,视线中出现了一道浅蓝的悬浮屏,活像科技时代那种虚拟的荧光屏幕。 可惜谢九时这个悬浮屏既不能看电视,又不能打游戏,甚至只存在于谢九时的眼睛中。至于用处,谢九时眸色渐深。 谢九时刚醒来时,神情微闷,面对这两位陌生人,视线便跳出了这个诡异到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屏幕。屏幕上只有名字的介绍:奥德,莎拉。用处不大,却也恰好帮助他在刚才蒙混过关。 谢九时视线投射到手心的纽扣上,这悬浮屏很快地跳出两个普普通通的字:纽扣。 我能不知道是纽扣?谢九时心道。 悬浮屏活像听得懂人话般,那两个字立即虚化消失,迅速浮现新的一行字:陈旧的纽扣。 谢九时:“……” 为了测试这难以解释的屏幕,谢九时又打量小木屋,悬浮屏随即不断更新数据般,跳出一行行字: 橡木制作的桌椅 破旧的天花板 纸糊的窗框 沾有血液的地板 …… 这跟个世界百科全书有什么区别,甚至没有百科介绍那么详细。谢九时心下了然,眨了眨眼睛,悬浮屏陡然消失。 久违的闷痛从心脏处隐隐传来,他将纽扣也塞进口袋,指甲大小的纽扣滑入进口袋的小刀的侧边,发出微弱的清脆的碰响声。 他捋了下额前的碎发,待身体恢复如常,站起身徐徐拍打衣服的袖口、衣摆,带着生锈血迹的干巴泥土纷纷落下。 “砰”——他动作一停,因为门被人打开了。 第2章 第 2 章 越野车在羊肠小道上穿行,扬起一阵阵不可思议清晰可见的白色颗粒,是灰尘。谢九时低头,手指捂住嘴咳嗽了三声。 “九时,如果不舒服,可以把车窗关了。”副驾驶的沙拉回头,柔柔地提醒。 后座的谢九时应了声“好”,却不着急关上车窗,视线落在车外快速流动的景物上。 半小时前,沙拉敲门,满怀歉意地向他解释,他们携带的口粮活不过今天,需要到载车前往城区的东方街道进行粮食交易。他们所居住的小木屋坐落在西面郊区,到达城区需要穿过一大片普通的红枫叶树林。 清晨的微光从越野车右后半开的车窗照进来,光斑在谢九时的迷彩服和手指上跳跃,带着点清晨森林特有的清香和凉意。他望着窗外羊肠小路两侧的红树林,他的视力本就很好,此时近处可见树叶是成年男人手掌的形状,竟比手掌还大了一圈,是现实世界从未有过的枫树品种。 他眨了眨眼睛,视野浮现一行介绍:红蝴蝶枫树林。 车外吹起一阵惬意的凉风,枫树林层层叠叠,如一片壮丽的红海翻涌。两三只灰蓝色的麻雀跌跌撞撞地停留在树枝上,谢九时眯起眼睛,一只麻雀蜷缩在枝头,圆滚毛绒的肚皮下,隐约可见它的爪子。一个,两个,三个,这只灰蓝色麻雀有三只细小的脚。 他瞳孔微缩了一秒。不,这不是麻雀,不是正常的鸟类。 风越吹越大,下一秒,那不住摇晃的枫树枝桠忽然隆起一个巨大的艳红色膨胀物,活像一个纤细苗条的人张开了病态的血盆大口。 谢九时眨了眨眼睛,这不是梦。那艳红色的膨胀裂开一道口子,下一瞬间将停留的灰蓝色麻雀吞入其中,三条被黏住的细小的腿颤动地挣扎。树枝上一簇簇红色枫叶猛然张开蜷缩的猛兽爪子,狠狠将这无知无觉的猎物包裹住。 谢九时看见那三条腿停止颤动,被红枫叶吞噬后那红艳的膨胀物迅速合拢,恢复成随风摇曳的细弱枝条。另外两只停留的同伴也消失不见,唯有红树林还在渲染起幽深的红,确如红艳的巨型蝴蝶即将飘飞。 “看什么呢,九时?”前面莎拉回头问。 “没什么。”谢九时平淡地移开视线,手指伸向车座旁的一排按钮,点击了绿色按钮后玻璃窗徐徐合上,隔绝了风与阳光,树林的哗啦声。 他终于知道先前的诡异感从哪里来了,这里完全不是正常的现实世界。 他的目光落到前面,奥德双手转动着方向盘,左臂裹了一圈引人注目的白色绷带,而副驾驶的沙拉低着头读书,大腿处摊开一本十厘米厚的书册。显然,这里的人类对这些怪异的生物无动于衷,见怪不怪,甚至司空见惯到麻木。 这是什么地方? 谢九时想起之前在医院病房,有一个小男孩尤其爱读各种小说,他每日来查房,也了解一二,无非就是僵尸横行、星际未来、病毒肆虐,甚至魔法奇幻的设定。 那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透过前视镜,他和奥德的视线相撞。 “怎么?看什么看?”奥德嗓门大,忽而变得有些得意,“怎么,谢九时?被这些外面的东西吓到了?” 后座的谢九时身子害怕似的微微抖了抖,奥德莫名占了风,继续说:“胆子这么小,当时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去原始森林的?” 谢九时重复:“原始森林……” “对啊,谢小少爷,当初您非要去原始森林探险,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谁曾想在森林雨您走散了。您被异种生物盯上,逃跑时摔跤却不巧跌进了黑藤蔓沼泽。” 谢九时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奥德率先嚷嚷,声响更大了些:“还能怎么回来?你吓破了胆晕过去,我们花了整整五个小时把你从沼泽拉出来,大半夜背回郊区落脚。” 谢九时坐在后面,手指捏了捏口袋的纽扣:“是吗?” “对,就是这样。”沙拉说,“您当时惊吓过度,不记得也正常。” 越野车稳稳地行驶了一路,难得颠簸了一次,但幅度不大。下车前,奥德一侧头,脖颈间猛然有冰凉如小蛇的东西滑过,伸手往后一模却毫无异物,如同错觉。 后座迟迟无起身的反应,奥德意识到这点,僵硬着身体回头,却对上那双黑沉沉如蛇的眸子。 “你……”他喉咙慌张地溢出一声。因为谢九时猛然伸出手,落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慢悠悠地拍打掉衣袖上的灰尘。 奥德一时说不出话,谢九时收回手,低声说:“原始森林的事…谢谢你,奥德。” 奥德后背再次发凉。 谢九时随即开了车门,独自走了出去,右手在迷彩服的口袋中无人知晓地把玩那纽扣。俯身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奥德半开的陈旧衬衫上,约胸口地方的衣襟处,少了一颗黑色的纽扣。 车内留下的两人惊魂未定。奥德缓过神,浑身猛然一凉,松开了方向盘。沙拉脸色煞白,合上书,看着车外那人走远的高挑背影。 “奥德”,她嘴唇颤抖:“他到底相信了没有?” “管他信不信,既然他还活着,这次必须让他死!”奥德恶狠狠地说。也许是愧疚心作祟,醒后的谢九时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 “你答应我只杀他一次的,他既然还活着这会不会是天意,奥德,我们……” “沙拉!他不死,我们就得死!”奥德猛地提高声音。 他抚摸着不断颤抖的恋人的脸庞,自知失了态,柔声提醒:“别担心,亲爱的,你难道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是说……执政游行日?”沙拉呢喃。 “对。我答应过你,我们只杀他一次,他没死。那这次,只借执法官的手除掉他,我们就回去复命,好不好?” “好……”莎拉脸色消瘦,双手合十:“神啊,但愿不要出现差错。” *** 街道两侧的高楼如拔地而起的金属钢块,清晨便有人来人往。谢九时目光随处落到一个街角口的路边铺子。那是一位灰色布衣的老奶奶在卖木桶中的大红苹果,而旁边坐着一个浅红色连衣裙小小女孩,扎着两个活泼泼的羊角辫,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苹果。 谢九时看了一会儿。 “九时,你不能吃苹果。”沙拉弱弱提醒。 谢九时没听到般,向苹果铺又走了一步,沙拉连忙阻止:“我的谢小少爷,您忘记了吗?您从小对苹果过敏。” “过敏?”谢九时问。 “对,曾经谢家后花园种了好几棵棵几百年的苹果树,您儿时吃了一个苹果,当时浑身起了红斑,高烧不退。”沙拉回忆,“甚至连苹果布丁、苹果酒精、苹果果汁都碰不得。” “嗯”,谢九时点点头,见沙拉一个人,问:“奥德呢,人去哪里了?” 沙拉眼神闪烁,还未回答,只听“砰”一声如同惊雷贯耳,他们皆一惊地转头。 正在商品交易的人们纷纷停下动作,如锁住了喉咙的低头大鹅,如有共识般朝两边退到黄线内,让出一条街道最宽阔的道路。 几百双眼睛直勾勾望向城门口过来的那批人。谢九时跟着看,那批人全是清一色的黑色防弹衣、军靴裤子、沾了泥的皮靴,墨绿色的腰带上佩戴有四五件物品,包括瘆人的黑色枪支。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位青年男子,黑色帽檐下各个戴着黑色防毒面具,遮住半张脸,只暴露出宽阔的额头与眼睛。中间那位青年气质尤为独特,如一道划过北冰洋孤岛的锐利的风。 冷而硬。 这人腰间闪着冷光,谢九时顺着人群站在黄线内,定睛一看,那闪光的是油亮亮的枪支,却又与常人的枪支不一样。 难怪大家噤若寒蝉。 谢九时看,那批人中央车轮滚滚地拉着一个铁质的牢笼,牢笼里竟半躺着一个人。隔着十米的距离,谢九时依稀可见,牢内那人头发散乱如杂草,低头时遮住了面貌,但虚虚可见后脑勺花白的头皮。就在这时,车轮碰撞到一个滚落在地的苹果,颠簸之际牢笼带动这人晃动了两下,这人的头不自觉上仰露出来。 谢九时屏住了呼吸,随即不动声色地眨眼。视野出现三个字:感染者。 那凌乱头发下白色脖颈上支撑的东西,已然算不上脸蛋:像是化妆时打翻红色染料黏糊糊地粘在脸上,从额头到左右太阳穴到下巴,全是模糊的血肉,磕磕绊绊交错纵横的红色,只看得到眼睛鼻子的轮廓,甚至看不出面容、性别。 人群一时间轻微炸开锅。 “靠,这次又是什么物种感染,真他妈的恶心。”一个男子咒骂,"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物种感染……谢九时不动声色地听着。 另一个老爷爷低声说:“秋季了,又是这些怪物疯狂储存食物的季节,我们完蛋了……” “哥哥——”谢九时感觉自己的破旧的裤脚被一股怯怯的力量拽住。他低头一看,是那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红色连衣裙,像朵初开的小海棠。正抬头问:“哥哥,那个人怎么了?” 谢九时不语。 旁边奶奶说:“被原始森林的物种感染的可怜娃子,看这样子,还没完全变异,就被执法官打上抑制剂休眠了。” 小女孩脆生生问:“那要送到哪里呀?会杀了他吗?” 谢九时见这小女孩谈到“杀”“死”时语气只有疑惑,没有恐惧。 奶奶回答:“不,执法官会带他去实验室给人做研究。” 旁边人问:“说到执法官,这次派来的是哪个执法官啊?” “会不会是薄执法官?” “看那普通装束,可能就是上级派来的普通执法官”,旁边男的说,“怎么可能是薄执法官,人家可是执法官首席,一个大忙人来我们这儿小城镇受罪?” 谢九时面无表情听完,视线由牢笼那感染者,转向小女孩。他随口问:“你不害怕吗?” 小女孩长而软的睫毛扫下水灵的圆眼睛:“奶奶说我们都会死。我见多了,习惯了就不害怕啦。” 随即她平静地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有点恶心。” 谢九时是学临床的,从小和这些白骨骼、红血肉打交道惯了,倒也不恶心。他想了想,吐出一句:“恶心就不要看了。” “哥哥,你好不会安慰人哦。”小女孩再次吐了吐舌头。 那批人走到街道中央,谢九时借更近的距离想去看那感染者沟壑相连的脸蛋,还分清脸上坑坑洼洼是什么。他眼睛一转,冷不丁和中间那位执法官对上视线。 “哗啦哗啦”街道毫无预兆地起风了。 “靠,这鬼天气。” 背后有人谩骂,骚动,也有人的胳膊肘猛推了谢九时一把。他重心不稳,抬脚朝前迈了两步才止住,周围人声逐渐如一锅的沸水烧煮到火候前,莫名地嘈杂。 “砰!”猝不及防的枪声,谢九时的身后传来很轻的倒地声。 他回头,黑色的瞳孔瞬间微缩。那位红衣裙小女孩侧卧地倒在黄线上,左边太阳穴俨然有一个黑漆漆的圆孔洞,那是枪弹的痕迹。 水灵灵的眼睛黯然失色,羊角辫也连同主人丧失了蓬勃的光泽,如血泊半开的海棠花。 怎么会这样? 谢九时来不及去想,他保持垂眸,半侧的身体僵住。因为额头处,传来坚硬而冰冷的金属感。睫毛再次微微颤动,他掀起眼皮,视野正中央是一个黑漆的圆孔。 就在刚刚,一名执法官杀死了一名小女孩,现在还即将杀死他,因为执法官举着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第3章 第 3 章 “九时!”侧边传来惊慌的喊声,来自沙拉。谢九时没动,余光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奥德正死死抱住上前的沙拉。 奥德压低声音:“沙拉,你听我说,黄线外是不能站人的,这是规矩,你走过去就被抓捕!” 剩下的谢九时已经听不清楚,甚至毫无心思去听,因为眼前这位可怕的持枪者发话了:“九时?” 防毒面具遮不住的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谢九时:“你不该在这儿。” 他的嗓音含着哑意,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谢九时耸肩,本想解释有人推他,但面对对方强硬的气势,说:“那您就理所当然随便枪杀他人?” 旁边黑衣军官连忙解释:“并非滥杀无辜,我们这是……” “掀开衣领。”他吩咐道。 “收到。”旁边军官走过来,蹲下,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拨开小女孩的衣领,露出柔软的后脖颈,那块本该光滑的皮肤此时如同即将干涸的河床,皱巴巴地隆起一块肉团。 是血脓吗? 谢九时医生下意识想靠近分析,一动,那额前的枪支竟直直地抵住他的额头,冰凉的死亡感从脑袋蔓延至较低,他被冰得全身战栗。 旁边黄线内的人群一片嘈杂,有人结巴:“是……物种……寄生?” 胆大的女士分析起来:“一个小女孩,从未出过城镇,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感染?” 注意到这点,那位军官解释:“异种会寻找最容易生长和繁殖的人类载体,老人,孩子,甚至孕妇。异种最慢十五分钟完成扎根,变异,幸好我们执法官已经在五分钟内枪决,异种也会随之宿主的消逝而失去温床。” “那是什么寄生的物种?”有人问。 “目前推测是一种可飞动微型物种。我们将这昏迷的实验样品带回实验室检测进行具体分析。” 众人恍然大悟,而持枪的执法官冷冷道:“带回去。” “等等。”谢九时对着那执法官说。他向前一步,黑漆的枪空直指额头,一字一顿:“让我先看看她的尸体。” 那位军官:“这……” 谢九时冷静道:“我不做什么,我是医生,我只想确认一些东西……” 执法官收回枪,头也不回地往城区中心走,风吹起黑色衣角。他留下一句:“放开他,让他确认完再走。” “是!”后面的军官目送那人离开才转过身。 谢九时瞧见这人绿色眼睛,尖下巴,黄皮肤,像个山野的猴子,机灵样。 山野的猴子说:“小伙子,胆子挺大啊,我第一次见有人和执法官叫板。” 谢九时懒得搭腔,蹲下来,从口袋掏出那把白晃晃的刀。 绿眼军官:“哎呦,真是好刀,从哪里买的?基地吗?” 谢九时没管,对着小女孩脖颈处的肿瘤,“刺啦”快速切开一条红色的缝隙。瞬间无数白花花胖生生的乳白色黏虫暴露出,在皮肉间微弱蠕动,看得出即将因逝去温床而失去活力。 “哎呦我靠,中午吃的白饭都要给我吐出来了。”那绿眼军官还在问:“你做什么?纯粹是好奇吗?” 谢九时冷眼瞥了他一眼:“闭嘴。” 白乎乎的场景着实让人恶心,绿眼军官背对着他和女孩尸体,蹲下来干呕了几声。 谢九时眉头不动,双眼平静,右手熟练地拿着刀,刀尖抵住一坨尚在蠕动的白色肉虫上,撕拉出一道白色薄膜,三下两下拉开薄膜后,原本“白米饭”般地虫卵被迫褪去衣服,变成了一滩**裸的“红泥土”。 那绿眼军官回过头,猝不及防瞧见,胃里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晕感:“我的天!娘啊!” *** 绿眼军官走在前头,谢九时插兜走在后头,城区中心的建筑占地面积大,金属的外壳仿佛一只潜伏于城市中心的灰色庞然大物。 进去才发现,这只灰色巨大甲虫内里被划分为多个半圆形入口。谢九时边走边观望,上百来个入口连通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连廊,由于空间逼仄,甚至能听到来来往往人闲聊的回音。 绿眼军官精准选了一个洞口,带他走过长走廊。即使墙壁上挂着亮灯,周遭还是如不见天日般潮湿阴暗。 谢九时沉默不语,绿眼军官笑回头,逗他:“是不是在害怕?害怕自己马上快死了?” “我没做错什么。”谢九时平静地回答。 绿眼军官耸了耸肩:“是啊,我亲眼所见,那女孩出事时,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只是不小心走出黄线。要知道,执法官巡游日这天,人类都需要站在黄线内预留出道路给执法官归来。” “为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绿眼咂舌,边走边说,“巡游日是什么你总知道吧?执法官在这天会将打猎的异种游行,运送到实验中心给那群白大褂拿来做实验样本,这天就是巡游日。异种既有可能散发病毒,甚至一些别的东西,人类靠近到一定程度,比如对上怪物的眼睛,比如沾上一点血液,甚至咱们什么都没做,往那一站,没准被感染变异上。” “为什么?”谢九时皱起眉。 “谁知道啊。总之为了人类安全,设置了最安全的距离,就是黄线,安全生命线”,绿眼军官解释完,又坏坏地笑,“我也见过不少粗心鬼越过了这条黄线,结果每个人的下场如何,你猜猜。” 谢九时语气平静:“被处死了?” 绿眼军官咂舌:“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这样对人类?每个人啊,都领了五千字检讨。写完还要在城区广播室循环朗读一星期。” 谢九时:“……所以你们带我来,是要我写检讨?” “不,你不是。你运气太好,遇上了这位执法官。这位执法官是上头新派过来的,我们这儿的没有人知晓他的来头,更不清楚他治人的手段是什么模样。” “所以,我是第一个。”谢九时停住脚步,陈述事实。 第一个被惩罚的人,你告诉我这特么叫运气好? “对,不过你不用太过恐惧,也不用故意装出这样一副装逼的镇定样子。”绿眼在一扇门前停下,整理了下衣领,冲谢九时笑了下,露出大白牙,“看你合我眼缘,我姑且和你指点下。” 他压低声音:“你进去,直接低头哈腰,点头认错,最好脸上再有点梨花带雨,你那种摸样,是个人都会心软,我相信这位执法官也不例外。这招不行的话,你就……” 绿眼军官的视线上下打量谢九时,黏糊糊如一条贪婪的小蛇。 后者依旧面色不变:“是这间屋子?” “对”,绿眼让出一条路,站在门侧边,还在说:“最后一招肯定管用,这些执法官外表装得一副和人类不同的高高在上正人君子模样,实则对到嘴的诱惑来者不拒,你这模样又……” 绿眼想象到什么愉悦地眯起眼,伸出手要开门,下一秒“哐当”——这位受罚者一脚踹开了这扇铁门,直起身迈开长腿,甚至没肯分一丁点视线给身边人,坦荡荡如主人般走了进去。 绿眼军官的手僵在了半空:“?……” *** 谢九时环顾这间小屋,干净得空旷,空旷到安全,只有一张两人坐的长木桌,一个放置了外套的衣架。相比走廊的绿灰色的潮湿,这里温亮安全。 东面墙还联通另一个屋子,谢九时还没迈过去,走到小门边,浑身再次僵住。 他的额头再次传来熟悉的触感,冰冷而坚硬,以及熟悉的声音:“别动。” 很明显,还没过一小时,他再次被人指着枪了。 还是同一个人,同一把枪。 谢九时想咬人。 他举起看似无力的清瘦双臂,一步一步朝后退,而持枪的那位冷冰冰的执法官一步跟着一步,从里屋走出来。 这位执法官冰冷地看他:“谁让你进来的?” “你吩咐的那位军官,绿眼睛,尖下巴。”谢九时认真地回想,回答,“长得像猴子。” 他被枪口对着往后退,身后清晰无比的一道笔直坚硬的横线状的触感——他被逼迫到木桌前方,退伍可退了。 借着暖黄色的灯光,那位执法官身上早就褪去了黑色制服,白色制服内衬一丝不苟,唯有领口怪异地解开了一粒银色扣子,露出冷白的脖颈,而脸上的面具还没摘下,那一双冷血猎人般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 也许是因人擅自闯入,还未来得及摘下。 谢九时反应过来,暗骂一声:“该死的猴子”。 “你说什么?”执法官眯起眼睛。 谢九时不说话了。心道那位该死的猴子,那位绿眼睛的狗屁军官,非但没把他送到处罚室,竟然擅自揣测新来的老大的喜好取向,直接将他这只“弱小的羊”送入可怕的狼的卧室! 谢九时环顾着惨淡的大空房间,偷偷把卧室换了个词,休息室。 羊入虎口,他试着解释:“他骗我到这里的。” 那枪如精准的黑漆漆的洞口,还抵住他白净光洁的额头,甚至压住了稍长的几丝黑色细小碎发。 谢九时皱了皱眉,而执法官:“继续说。” 谢九时道:“我走错房间了。” 这听起来倒极其不可信。 执法官扫了一眼他的神色:“我见识过很多伎俩。” 谢九时不再开口了,垂下眼时脸色苍白,发丝柔软地翘起,人畜无害。 枪还抵着额头,而万恶的持枪者另一只手举起有条不紊地扣起胸口上的那粒银色纽扣,那粒银色小纽扣被大拇指抵住,被可怜地挤压进白色的衣缝,只是两秒,执法官扣上最上面的纽扣,衣服恢复严丝合缝。 谢九时眨了眨眼,视野中出现了一行字:“执法官”。 来点我不知道的,他心道。这悬浮屏极其通人性,浮现了新的字:“面具掩藏了帅气的执法官”。 ……毫无用处,不如不说。 谢九时抬头,发现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野兽在观察眼前的“猎物”。 不过下一秒,执法官收回枪支,枪口随意推了推谢九时的肩膀:“走。” 谢九时半推半就被这位执法官带到了另一房间。清一色的白色调,屋内弥漫的是一种比植物发霉更刺鼻的药水味,以及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化作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昭示着危险。 作为医生,谢九时极其熟悉这种医疗环境,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这位戴面具的执法官双臂交叉胸前,靠在实验台旁的墙上。 实验台那过来一位身穿白色大褂、金色短发的女子。她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漂亮的鹿眼: “怎么?这是谁?新异种实验体?” 执法官言简意赅:“检测。” 女子歪头看过来:“执法官不是能辨别出感染人群吗?” “检测”,执法官瞥了一眼冷静的谢九时,“他有问题。” “好嘞。”女士熟练地拿出取了谢九时的血液。 几秒后,她滑动鼠标,小声惊叹了下:“天呐!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宝贝?” 靠墙的执法官走来望屏幕:“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