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 第1章 夜火 喧嚣的风扑面而来。 整座森林在黄昏的暮色中颤抖。奇形怪状的枝干扭曲地生长,暗色的叶片扑簌簌地抖动着,露出黑色的间隙。远处响起模糊恐怖的嘶吼声,山峦般的怪兽在树丛间顶出一片轮廓。 大地的震颤声越来越近。 埃德蒙·沃霍尔安静地蜷缩在灌木中,屏住呼吸。他攥着一把锋利的银匕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在他的视线中,远方的树木奇异地、如同海潮般涌动倾倒——那只庞大的恶魔正一点点地靠近。没过几分钟,地面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声尖啸掀起巨大的音浪。 埃德蒙抬眼看去。 山峦般庞大的恶魔停在十几米开外,漆黑的表皮上,所有细长的眼瞳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藏身的方向。这只恶魔的外形有点像犀牛,只是在“头部”的位置上长着一个巨大而粗糙的肉瘤。那瘤子有着层层叠叠的灰白色肉皮,肉皮下掩藏着一抹粉红色。此时此刻,层层肉皮向外掀起,露出下面触须般的口器——那痛苦而恐怖的尖啸正出自此处。 察觉到埃德蒙的视线,恶魔狂躁地践踏着地面,发出阵阵嘶吼。庞大的魔力威压让埃德蒙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长得好丑。”他煞有介事地点评着。“就算是伊尔那种审美也接受不了吧。” 话音未落,恶魔的攻击便已朝着他急速攻来。埃德蒙灵巧地就地一滚,躲过那一团不详的魔气。接着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如同利箭般射向恶魔,手中银光一闪,匕首便狠狠蹭着头部的表皮划过。锋利的刀刃轻松地割开皮层,如同切开热熔的黄油。吃痛的恶魔裂开巨口,无数根细小的口器钻出来,朝他啃咬而去。埃德蒙一边小心躲避着,一边挥刃如风,不多时,便留下了许多深深的划伤。 恶魔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所有肉皮像是海浪般翻涌,狂乱地拍打着面前的人类。忽然,它们急速膨胀,几乎淹没了挂在肉瘤上的埃德蒙。他暗道不好,迅速跳下,飞快远离。几乎是瞬间,所有的肉皮快速合拢,瞬间挤压成一团巨大漆黑的花苞。 下一秒,“花苞”诡异地涌动,倏地喷发般炸开,完全露出内里粉红色的肉质。紧接着,无数根粗壮的肉链暴涨而起,径直朝埃德蒙射去。恐怖的、令人寸步难行的威压瞬间笼罩了埃德蒙——他被牢牢“禁锢”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就是现在。 恶魔的肉链伴随着旋风般的腥气直射而来,但埃德蒙看都没看一眼。恶魔对人类的天然压制让他满身冷汗,控制不住地战栗。然而,他却丝毫不见紧张,反而微笑着抬头看向一旁的高大树冠。那片树荫摇晃片刻,然后从枝叶的缝隙间…… 爆发出一阵如海潮般汹涌的魔力。 银色的魔力从高处兜头灌下,仿佛从天而降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小山般的恶魔。恶魔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所有的肉链狂乱地挥舞着。肉皮之下,那团粉色的肉质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想缩进体内——埃德蒙发誓他在一团肉上看出了“惊恐”的情绪。 但那股魔力没给它逃生的机会。随着肉质的收缩,那一大片魔力也迅速凝聚,仿佛洪水决堤般涌向它。粉色的肉质发出惊悚的尖叫声。下一秒,强光骤现,魔法术式坍缩放出的能量瞬间炸开。 灰飞烟灭。 “……哇哦。”不管见识过多少次,埃德蒙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身后的树冠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收回思绪,扭头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干得漂亮,伊尔。” 黑发的青年从树冠中探出身子,低头看了看埃德蒙,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然后一跃而下。 “可惜我把它炸没了。”伊瑞斯·莱斯利走向埃德蒙,语气中透出一丝可惜。“我本来还想仔细研究一下它肉链的构造——我还没见过这种花一样的形态呢。” 自己的想法还是草率了,显然,以伊瑞斯的审美来看,这只恶魔甚至算得上新奇可爱。埃德蒙的笑容带了点儿勉强:“我亲爱的橡皮先生……你真觉得那玩意像一朵花?” “总之很有趣,不是吗?”伊瑞斯向前走了几步,观察恶魔的“残骸”——在那样巨大的魔力爆炸中,小山般的恶魔留下的最后痕迹只是几根细小的触须。那些灰白色的口器在焚烧中枯萎焦化,在泥土中可怜巴巴地蜷缩着。 “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恶魔。”他盯着那些触须,语气认真。“——这种寄生关系。” 听到这话,埃德蒙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盯着地上的痕迹。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对刚刚绞杀的恶魔很熟悉——那是一只魔链巨犀,特征很明显:通体漆黑、头部有增生的肉瘤,里面有它们用以捕猎和防御的肉质链状器官。 然而,不一样的地方也很明显。 魔链巨犀外形凶恶,却是恶魔中为数不多的“好脾气”。它们一般体长两三米,性情温顺,又只是下等低位恶魔,威胁实在有限。在启程镇这种“高危地”,养魔链巨犀当代步工具都不会有人大惊小怪。 可方才如小山般庞大的恶魔,无论魔力、脾性还是体型,都远超魔链巨犀的标准。 “看起来问题出在肉瘤下面藏着的粉色肉团。”伊瑞斯分析道。“很明显,它有自己的思维和魔力,而且它的魔力水平还不算低。” “不,是非常高。”作为一个正常人,埃德蒙对于恶魔的气息压制更敏感。“那绝对不属于低位恶魔的范畴,甚至像个顶级的中位恶魔。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哀嚎森林。” “不过现在它已经变成灰了。”伊瑞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有点懊恼。“抱歉……还是没有控制好力度,一不小心就……” “没关系,至少我们获取了一些信息,而且最主要的是,威胁已经清除了。委托结束啦,咱们快点回去的话,还能赶上我老妈熬好的牛肉洋葱汤。” “好。”伊瑞斯瞬间放下那点纠结。“那走吧。” 两人转身离去。太阳尚未完全西坠,借着一点昏黄的暮色,回家的路倒是不怎么难走。森林中游荡的野兽因为他们的魔法气息而不敢靠近,偶尔碰上几只低位恶魔,凭两人的实力也能轻松解决。回程的路上他们说说笑笑,竟然有几分别样的自在。 哪怕他们正走在哀嚎森林。 这里是哈罗斯凡达和坎特兰的两国交界处,被称为“七大魔法禁界之首”的哀嚎森林。这片森林纵横连绵,占地颇远,蛮横地横亘在大陆最中心的地界上,凭一己之力让周边成为无人区般的禁地。出于无人知晓的原因——那些充满献身精神的冒险家们至今没有探索出结果——这里长满奇形怪状而遮天蔽日的黑青色树木,徘徊着形体怪异而凶狠无比的猛兽,毒气萦绕,虫蛇游荡。最重要的是——这里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恶魔”。 据说那些模样诡异、实力强大的“生物”来自地狱。它们一般有着恐怖奇异的外形,深不可测的魔力,以及危险无比的凶性。哪怕是所谓的“低位恶魔”,也远非普通人所能抗衡,更不用说那些巨大而可怕的中位恶魔了。而由于神的庇佑,在人界之中,并不存在传说中的上位甚至于极位的恶魔。当然,恶魔间的评级标准自古便有,埃德蒙怀疑自始至终就没有上位恶魔这种东西。——毕竟分类是人类界定的,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定义,哪怕是杜撰也没人能证实或证伪。 正因森林的阴影中存在着无数恶魔,哀嚎森林及其周边令人敬而远之。在哀嚎森林的边缘,坐落着哈罗斯凡达的边陲小镇——启程镇。这个不大的城镇因为毗邻哀嚎森林而扬名在外。小镇被称为“人界入口”,只零星分布着二十几户人家。长达百年的时光里,这些人类代代相承,繁衍不息,小心翼翼地在恶魔盘踞的禁地里开辟出一片人类的居所。 长达百年的共处,让人们逐渐摸索出彼此相安无事的相处之道。启程镇的人们畏惧恶魔,憎恨恶魔,渐渐适应恶魔,甚而至于狩猎恶魔、驯养恶魔。几乎每一个居民都会点驯服恶魔、围猎恶魔的本事。而其中的佼佼者,正是此刻在哀嚎森林相伴而行的两名年轻人。 埃德蒙·沃霍尔,武器铺老板格利特·沃霍尔的独子,从小就展现出了惊人的魔力天赋。沃霍尔夫妇花重金送他去首都波尔罗斯学习了三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在整个巴尔地区都小有名气。 至于另一位…… 那就是伊瑞斯·莱斯利,被小镇里不少人看作是“怪物”的青年。埃德蒙的魔力天赋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天才,但是伊瑞斯的天赋比他高得多得多。几年前首都学院的老师来接埃德蒙时,夸他的天赋百年难遇。但在看到伊瑞斯时…… “这、这不可能!”年迈的老教授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伊瑞斯测试用的魔力晶球——一种无色透明的高级魔法道具,可以反映使用人的天赋和元素亲和力,颜色越深意味着天赋越高。埃德蒙是漂亮的暗金色,代表他对于金元素的亲和,以及他丰沛的魔力。 然而此刻出现在老教授面前的是一颗完全漆黑,深不可测的晶球。 “这不可能,只有那个……不,连那个也达不到这种水平……”老人的表情几乎算是惊恐。“你到底是……你是什么东西?这根本不是人类的范畴!珀佩逖尔在上,这已经打破了人类的界限!” 伊瑞斯觉得这只是夸他天赋高超,不以为意。埃德蒙则觉得他是在骂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为此他差点丢了去首都深造的机会。但这话传到小镇其他人耳中,就变了味道。 “诶,你听说了吧?莱斯利家捡回来的那个孩子不是人类!首都来的老师发现了这个秘密,被他赶了出去!” “什么?——哼,我早就告诉过莱斯利,在哀嚎森林里捡到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现在好了,莱斯利两口子在地下安眠,给我们镇留下这么大个隐患!” “……请别这么说,伊瑞斯是个好孩子。你们有什么证据就这样污蔑人家?” “嗨呀,格雷斯太太——您在为一个怪物辩护吗?你看看他那双眼睛!我早就说了,正常人类怎么可能有那种眼睛!” “卡尔弗,你真让我恶心——你不就因为上个月伊瑞斯把你的科涅多猎犬当作猎物杀了就针对他么?伊瑞斯可不知道那只恶魔是你养的狗!更何况,他不是用两倍的价钱赔罪了吗!” “哟,克里斯家的小妞,怎么,说你的白马王子让你不高兴啦?你真这么着急,让你老爸赶紧给你们订下婚,省的那怪物折腾我们!” ……等等这样的议论从十六年前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 十六年前,年轻的新婚牧师卡特·莱斯利在哀嚎森林外围找草药时,意外捡到了这个两三岁的孩子。黑发白肤的小孩安静地坐着一棵魔鬼桉下,睁着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望着他。 卡特·莱斯利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双眼睛。纯粹的银灰色瞳孔像是一片散不尽的浓稠海雾,或者一片单调开阔的冰天雪地。眼眸中间是漆黑的狭长竖瞳,好像一条蛇,一条潜伏在无尽雾气后的蛇。 但莱斯利不觉得这孩子是“异形”或者“恶魔”。——作为神职人员,他有自己的判断方法。相反,他觉得这是一种天赐。——他的妻子梅尔因为疾病无法生育,他本以为他们此生不会有孩子……卡特看着那个孩子,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发现那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后,卡特·莱斯利弯下腰,向那个孩子张开了双臂。 “……伊瑞斯。”那个孩子只会说——或者说,只会发出这些音节。 年轻的牧师把孩子抱回了家,从此“伊瑞斯”就变成了“伊瑞斯·莱斯利”。年轻的牧师夫妇无视其他邻居的议论纷纷,将这个孩子视作己出,悉心抚养。然而在伊瑞斯十二岁那年,牧师夫妇意外丧生。失去父母的他再次成为孤儿。 小镇上大部分人都觉得伊瑞斯“有点邪乎”。不管是一个孩子被遗弃在哀嚎森林却活得好好的这件事本身,还是那双非人的瞳孔,莱斯利夫妇莫名的病逝,抑或是那强大到超乎常理的魔力,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神秘色彩。但实际上大部分人并没有恶意,最多只是面对未知的“敌意”。他们敬重牧师夫妇,哪怕有很多人说闲话,还是有不少居民会时不时帮助一下这个遗孤。 无论是好心的格雷斯太太,武器铺的沃霍尔一家,还是隔壁的克里斯一家,都给予了他最大的善意。失去父母后,伊瑞斯被沃霍尔一家收留。此刻走在他身边的褐发青年,就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最好的朋友。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走神,一旁的埃德蒙微微侧目。“感觉你心不在焉。” “不,没什么,只是有些饿了。”伊瑞斯注视着自己的朋友。“嗯……稍微有点在意刚才那只恶魔。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没关系,等下次去学校的时候,我可以问问老师……你在干嘛啊?”埃德蒙指了指伊瑞斯的右手。此刻那只手正在微微发亮,洒下一路浅淡的微光。 “呃,只是练习……”伊瑞斯的魔力强的可怕,这也成为他的一个缺点——他习惯于大规模调动魔力,却不擅长精密的施术。“我在尝试用最小的力度输出魔力……其实就是闲的没事干,把沿途标记了一下。” “标记下来有什么用吗?” “呃,我是觉得,这条路上的魔兽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走起来应该很安全……好吧,我可能再也不走这条路了。是没什么用。” “不,你说的对,下次镇子里再有谁要进森林就可以走这里了。”埃德蒙拂开挡路的一根巨大枝杈。“走到这里,应该就稍微靠近一点镇子了,就快回去啦——额……那是什么?” 伊瑞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一片黑幢幢的枝叶阴影,再远处是一片模糊的深黑……不。他眯起眼睛。在这里隐隐约约能瞥见一点红光,在黑暗的深处。 “好像是火光。”埃德蒙的夜视力比他好,看得更清楚些。“看着挺大一片……伊尔,咱们得赶快走了。” 越往小镇方向走,那团红光就越大。当他们接近哀嚎森林的外围时,夜空已经被映照出一种异样的明亮,烟雾甚至蔓延到了森林里。 远处是一片连绵而不详的火光。那是镇子的方向。 他们撒开腿拼命地跑着,越近,翻滚的热浪和浓烟就越灼人。扭曲的树木越来越稀疏,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整座镇子淹没在一片火海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埃德蒙因为恐惧而浑身发冷,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伊瑞斯怔怔地注视着小镇。冲天的火光倒映在溢满灰雾的双眼中,带出一片不详的光泽。他看起来有些迷茫,隔了许久,眼神才慢慢定焦。 下一秒,伊瑞斯的身上爆发出一股澎湃的魔力。他几乎是飞一样掠出好远,却在一瞬间突然刹住脚步。紧跟着他的埃德蒙差点被撞飞。他急忙稳住脚步,看向前方。 扭曲的树木遮掩下,一个女人正拦在两人面前。那是格雷斯太太。她身后,树木的罅隙间清晰可见小镇漫天的火光。 “别过去,孩子们……”狼狈的老妇人看着他们,声音颤抖,漂亮的绿眼睛中溢满了泪水。“我求求你们,别过去。” 第一次写文,谢谢大家支持^_^ 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还请大家海涵。 谢谢每一个留下点击的你 (^▽^) ps:朋友说我描写有点多,段落也太长。 请大家看下去,我会加油改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夜火 第2章 殉道者 “……夫人,”伊瑞斯张了张嘴,半天才找见自己的声音。“您先让我们过去。” “不。”格雷斯太太紧紧地拽着两人的衣角,泪珠大滴大滴地滚下。“你们不能过去,你们会没命的……快跑吧孩子们,现在跑……你们还能活下去。” 伊瑞斯不想耽误时间,一秒钟也不想。他根本没去理会格雷斯太太说了什么,抓住她的手,用了些力,掰开她的手指,直接冲向镇子。 下一秒他感受到魔力的束缚。他震惊地回头,看见格雷斯太太手上没散去的法印的光辉。 “为什么?!”伊瑞斯又着急又担心,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将心脏撑得要炸开。他忍不住大吼。“让我进去救人啊!他们可能还活着!”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挣扎着。按理说魔力天赋普通的格雷斯太太不可能困住他,但此刻他被束缚得严严实实,完全无法挣脱。伊瑞斯此时无暇去想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小镇冲天的火光。 “已经没用了……”格雷斯太太贴着树干滑下,整个人透着生命将近的虚弱。“幸好你们不在镇上,孩子。启程镇也不算完全毁灭。” “怎么、怎么可能——”埃德蒙同样被紧紧束缚着,目眦欲裂。“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 “……我很抱歉,孩子们,大家已经……”格雷斯太太哽住了,缓了许久才继续开口。“你们快跑吧,孩子。” 埃德蒙怔怔地盯着那片翻涌的火光。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流泪,但在张开嘴想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嘴里咸涩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就是我让你们赶紧离开的原因。”格雷斯太太轻轻地拂开一根枝桠,“……你们看。” 伊瑞斯和埃德蒙死死盯着镇子。一开始,他们只看到了一片废墟、以及熊熊燃烧的烈火。……紧接着,他们看到了“那个东西”。那团盘踞在小镇中央的异物。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像一团黑雾,火焰燃烧的燎烟,然而又像生物一般遍布着经脉血管。它焦黑色的雾状身躯有规律地漂浮着,身躯分裂成藕断丝连的两团,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其中一部分黑雾发着青色的磷光。远远看上去,它的形状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攥着一只闪烁的眼睛。 那个“怪物”——埃德蒙甚至没办法判断它是不是活物——安静地漂浮在火焰燃烧的废墟上空,就像是某种徽标。 “……这是什么?”伊瑞斯轻声问道。眼前的景象诡异而恐怖,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这种感觉令他一阵恶寒。 “孩子们。”格雷斯太太拉住两人的手。她用的力气很大,就像紧紧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你们自己看吧。” 她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叹息。记忆法术的光辉慢慢亮起,像雾气一样包围住两人。 …… 今日清晨。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格雷斯太太拿着水壶,给花园的植物浇水。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蜜糖香气,最近又到了短尾魔蜂产蜜的季节,小镇中的所有劳动力都聚集在启程镇广场上,搬运和晾晒着魔蜂产出的蜜块。 格雷斯太太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她听到了广场上传来一片片欢声笑语,想必今年有个好收成。等劳动结束后,克里斯家的小姑娘就会像往年一样给她送来属于她的那份魔蜜。格雷斯太太准备做点自己的拿手好菜,蜜酱烤饼,给沃霍尔家送去。她知道那俩小崽子接了个非常危险的猎魔委托,今天一大早就赶去哀嚎森林里了,想必回家的时候会非常疲惫。没有什么比又酥又脆的小甜饼更能舒缓疲劳了。 对了,一会儿记得去裁缝铺给伊瑞斯做一套猎衣,上次看他的衣服已经短了一截……格雷斯太太漫无边际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广场的欢声笑语消失无踪。小镇不知何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异变发生得很突然。 一声尖叫化破了寂静,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怒吼、尖叫、哭喊在一瞬间响起,方才安详快乐的氛围荡然无存。正在神游的格雷斯太太吓得一抖,手中水壶洒了一半。她立刻去看广场那边——可惜离得有些远,她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怎么回事。 “珀佩逖尔啊!这是怎么啦!”老太太大惊失色,连忙向着门口跑去。她要去广场看看情况。是恶魔暴动了吗?有人受伤了吗?她说不定能帮上忙。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门的时候,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克里斯家的小姑娘没刹住车,跌跌撞撞地扑了个满怀。 “格雷斯太太!”小姑娘摔了个屁股墩,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焦急地大喊。“快跑,格雷斯太太!爸爸让我把你送出去!” “孩子,怎么啦?你慢慢说!”格雷斯太太扶起少女。 “没时间慢慢说了。”小姑娘几乎是拽着格雷斯太太往外跑。“有一堆自称是‘殉道人’的白衣人突然闯进了镇子,要找什么‘丢失多年的完美作品’……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啊!镇长叔叔解释了半天,他们没听,直接闯进大家的房子去搜查了!我们制止了一下,结果……” 她哽住了,脸上带着恐惧和怨恨。过了半天她才继续道:“结果,这群人就把镇长叔叔给杀了。” “杀了?!”格雷斯太太惊叫出声。 “对,他们的魔法太强了,镇长叔叔直接……其他人赶紧放出来恶魔,可是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恶魔。他们把人抓住,逼问一些内容,然后就直接……”少女又说不下去了。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大部分人都被……那时候,我在广场最边缘的地方。爸爸用传音魔法告诉我,让我带着您赶紧跑。” 少女并没有落泪,她表情惊惧,却带着燃烧般的坚定。说这些的时候,格雷斯太太能感受到她颤抖的身躯。但是她坚强地跑到了这里,带着侥幸不在现场的老妇人一起逃离。 “……”格雷斯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各种信息乱七八糟涌来,在她脑中引起了一场爆炸。她跌跌撞撞地往镇子外跑,忍不住回头看去——身后的镇子看起来平静依旧,持续不断的尖叫逐渐淡去。 她们一路狂奔,终于,在格雷斯太太即将撑不住时,她们来到了哀嚎森林的外围。 “好了,格雷斯太太。”少女一脸庆幸。“太好了,我带您逃出来了……请您好好活下去,——您一定能好好活下去的!” “等等——莉娅!”格雷斯太太正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却看见少女扭头向镇子走去。“不!你要做什么?!” 少女站定脚步,扭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看起来有些悲伤:“我知道大家可能都已经……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爸爸他还在镇子里,不管怎么说,我要去找他……至少,我要陪着他。” “傻孩子!”老妇人几乎是在呐喊,她挣扎着跑向少女,却发现自己被莉娅施加了禁锢魔法。“你爸爸就是想让你活下来!孩子,不要做傻事!” 回答她的只有少女单薄却义无反顾的身影。 格雷斯太太感到一阵力竭,她慢慢地滑落在地上。她身下,少女的禁锢魔法术痕熠熠生辉,严严实实地围着她,像是可以隔绝一切灾异的保护屏障。 老妇人迷茫而孤独地坐在森林边缘,呆呆地望着启程镇的方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群疯狂的“殉道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灾难会降临到他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太多太多的念头涌了上来,她完全没有力气思考。 然后,她看见小镇亮起了一点点红光。没过多久,那红光骤然扩大,她才意识到那是席卷了整个镇子的大火。森林边缘,只有她一个人战栗着流泪,一片安静中,大火熊熊燃烧。 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个”。 无数黑烟从火中升起,勾结缭绕,悬浮在小镇上空。它们融合在一起,形状逐渐清晰,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物一般的存在。那东西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而变形的手,攥着一只闪烁的眼睛,正在呼吸一般上下起伏着。突然,那只“眼睛”慢慢转动,盯着格雷斯太太的方向。 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仿佛烙下了某种印记,难忍的剧痛令她满身冷汗。那个眼睛只是瞥了她一眼,就慢慢转回“手”中,不再动作。黑雾缭绕的怪物安静地悬浮在大火之上。 “……”自己死定了。格雷斯太太明白这一点。小镇也死定了。但是,还有人没有回来……她将目光转向森林深处。启程镇最出色的两个年轻人,正在森林中追逐着恶魔。 她必须送他们离开。不管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 伊瑞斯紧紧拉着格雷斯太太的手。他的大脑一阵空白,突然之间,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发生了什么?——他感到一阵……茫然。 身旁的埃德蒙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伊瑞斯扭头看去。他的好友双眼通红,紧咬牙关,正轻微地战栗着,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他在悲伤吗?还是在愤怒? “太太?”伊瑞斯低头去看老妇人,试图找到更多信息。“您觉得……太太?” 不知何时,老妇人已经阖上了双眼。她的面容枯萎而苍白,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直到此刻,伊瑞斯才发现方才牢牢束缚住自己的魔法已经消散了。死去的格雷斯太太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方才他无暇顾及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为什么魔力普通的老妇人可以束缚住他和埃德蒙? 那是因为,格雷斯太太用了“生命魔法”。这是某种禁忌术式,与其说魔法,用献祭形容更合适。使用者可以施展出几倍于自己实力的法术,代价是,献出自己的生命,并且……灵魂永堕地狱。 为什么?……心中的迷茫越来越大,伊瑞斯几乎感到某种绝望的空洞。迟来的悲伤攥取住他,浪潮般的痛苦一股脑涌来。 “——伊尔!” 埃德蒙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抓住伊瑞斯的后背狠狠一拽——下一秒,方才伊瑞斯站立的地方爆炸开一团黑雾。一击未中的雾气蛇一样扭曲,又猛然向他们冲来。 伊瑞斯立刻抬手,一道魔法击散了黑雾。然后他抬头看去。天上的怪物“眼睛”不知何时转向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东西。只看一眼,伊瑞斯就确定了这一点。某种恐怖的压迫力从那眼中传来,他仿佛能听到灵魂的尖啸。 “埃德,快跑!”他立刻下了判断,抱起格雷斯太太的尸体,向着哀嚎森林跑去。身后,无数黑雾从地面上升起,像箭一样射来,被跟在后面的埃德蒙悉数击散。 天空之上的怪物发出无声的尖啸,潮水般的雾气黑压压涌来。伊瑞斯抱着格雷斯太太匆忙逃窜,埃德蒙为他们殿后。 前方,是恶魔游荡的禁地哀嚎森林。身后,是恐怖而未知的异形怪物。怀中,是为拯救他们而倾尽所有的亲长,身旁,是性命相托的同伴。他们的故乡在这场大火中毁于一旦。……他们该去往哪里? 伊瑞斯快速奔跑着,向着哀嚎森林冲去。那里是一片深沉而虚无的黑暗。 此时此刻,他已无暇顾及太多。 启程镇毁于一旦,他们失去了停泊的归宿。现在,唯一可行的方向,是风险未卜的前路。 第3章 圣庭裁决 不久之前伊瑞斯随手练习标记的路线,此刻派上了用场。 被他用魔力标记过的地方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他们顺着这条路走,没有遇到任何恶魔。身后,埃德蒙沉默地跟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诡异的黑雾放弃了追逐。 漆黑一片的哀嚎森林很安静,只有他们踩在落叶枯枝上的沙沙声。伊瑞斯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在哀嚎森林深处,日与夜失去了分辨的意义。 “你觉得那是什么?”过了好久,埃德蒙轻声问道。他的声音沙哑无比。 “……我不知道。”伊瑞斯下意识将格雷斯太太抱紧一些。“它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很有压迫感,很……邪恶。它的气息让我难受。” 这是实话。不过还有一部分伊瑞斯没有说。当与那只“眼睛”对视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抵触,和一点点捉摸不定的熟悉感。这些感觉让他很别扭。他决定不去想它。 “……殉道人。”埃德蒙嘟囔着这个称呼,又沉默下去。小镇的覆灭和父母的死亡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迫切想要找到线索,却一无所知。满腔的怒火只能闷在心里。 “先休息一下吧。”伊瑞斯在一片空地停下脚步。这里的环境有些眼熟,他思考了一下,发现是他和埃德蒙与那头魔链巨犀战斗的地方。周围的魔鬼桉被恶魔和他的魔力毁灭干净了。他放下格雷斯太太,一挥手,银白色的魔力形成一个个光球,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埃德蒙凑了过来:“我们应该给格雷斯太太一个葬礼。” “……在这里?”伊瑞斯扭头,和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对视着。 “嗯。”埃德蒙蹲下身子,用魔力凝结成一个铁片,开始挖掘。“带着尸体赶路太不方便了。而且,格雷斯太太应该在地下安眠。虽然……” 伊瑞斯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格雷斯太太献祭了生命,灵魂永堕地狱,再也没有升上极乐之所获得永生的可能。即使如此,也应该让她的肉身安眠于人间。 他拍了拍埃德蒙,后者递给他一个铁片。两个人蹲下身子开始刨土,没有用一点魔法。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去哀嚎森林对面的坎特兰吧。”埃德蒙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愤怒或者悲伤。“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我们也需要赶紧把这个怪物上报给有关的组织,赶快处理掉。除此之外……‘殉道人’这个称呼让我有点在意。” “你在哪里听过吗?” “神国坎特兰是圣教最繁盛的地方。我在书上看到过,传说中圣教有一个隐秘流派,通过磨砺肉身苦修的方式来清净灵魂。他们属于狂信徒,有极端的牺牲精神,其中的一部分人以殉道者自居。我想,这些教徒可能会在坎特兰。” “你觉得会是他们吗?圣教徒?”伊瑞斯感觉不太可能。圣教宣扬善良公义,怎么可能是屠戮城镇的恶徒。 “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殉道一词,总感觉和宗教有些许关系。”埃德蒙露出一个苦笑。“毕竟,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也是。——你刚刚说要把这个怪物上报给专门的组织?” “是啊,只凭我们两个肯定没办法追查真相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算是吧。”伊瑞斯有些犹豫。“……你知不知道‘圣裁‘?” “那是什么?”埃德蒙对圣教并不了解。——或者说,在终日与恶魔为伴的启程镇中,只有身为教廷牧师的莱斯利先生才真正拥有虔诚的信仰。 “那种一种非常古老的教廷裁决制度。在坎特兰大教堂的赫比利斯泉中倒映着本源的公义与因果。心有不忿者、别有隐情者、罹患灾祸者、含冤蒙难者可以将自己的诉求投入到泉水中。” 伊瑞斯解释道。他本身是无信者,但蒙受父亲的影响,他对圣教也有几分了解。 “如果这份诉求足够哀苦多难,足以搅动泉水,那么教廷将无条件聆听诉求者的愿望,十二主教将伸下援助之手,教廷将垂落正义与善良的金枝。” “哇,听上去可真高级。不过,只要对着泉水‘许愿’就能得到主教的帮助的话,这个世界上有困难的人那么多,岂不是人人都有了面见教皇的机会。” “当然不是。事实上,历史上启动‘圣裁’的例子并不多。因为……赫比利斯泉对于‘深重冤难’的判定非常严格,如果诉求并不能使它搅动,那么教廷会认为这是对圣泉的亵渎和滥用。诉求者将被投入泉中,用生命抚慰圣泉的波澜。” “……这么残忍。” “所以说这是非常古老的仪式,在信仰萌生阶段,神话的规则总是充斥着原始和野蛮。不过,这也意味着,这是教廷必须贯彻的传统之一。如果说世界上有谁拥有抗衡那种灾难的力量、并且真正能够倾听到我们声音……除了教廷,我想不到别的选择了。” 说的没错,埃德蒙苦涩地想。除了教廷,他们似乎也无路可去。 “那我们出发吧。”埃德蒙站起来,用魔法召唤清水为两人洗干净手。他沉默地注视着格雷斯太太简陋的坟墓,像是在与什么告别。 接下来的旅途,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哀嚎森林盘踞在哈罗斯凡达和坎特兰的交界处,纵横绵延,占地极远。密密麻麻的魔鬼树吸收着自然的光线,让森林溢满沉重的黑暗。游荡在其中的恶魔数不胜数,伺机吞噬过路人的性命。 在这里,日与夜的交替失去了意义,生和死的轮回也模糊了边界。 所幸两人的魔力足够强大,而他们也不需要深入哀嚎森林的内领,因此一路上虽有惊险,却也算是顺利。他们沿着哀嚎森林的边缘一路前进,不知走了多久,扭曲的树木慢慢变得稀疏。他们终于抵达了哀嚎森林另一端的尽头。 与哈罗斯凡达不同,坎特兰毗邻哀嚎森林的边境并没有城镇分布,只有一片荒芜的原野。伊瑞斯和埃德蒙跋涉许久,才终于来到了坎特兰的边境小镇。 与其说是城镇,倒不如说是一座村庄。十几栋住所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原野上,一览无余。整个小镇只有一家旅馆,小小的店门上挂着“住宿/就餐”的牌子,看上去摇摇欲坠。木质的建筑狭小而简陋,带着岁月沉重的痕迹。 不过,对在哀嚎森林中跋涉多日的两人来说,这家小旅店亲切到让他们想要落泪。 “哦,伊尔。”埃德蒙站在旅店门口,几乎是热泪盈眶。“我们有多久没看到人类的建筑啦。” “也许有一个星期了。”伊瑞斯同样很激动。这么多天来,他们餐风宿露,渴了就喝魔力凝结的清水,饿了就只能就地解决、取之自然——他发誓,此生再也不会去尝试恶魔生物的口感了。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还面临着一个问题。 “埃德,你带钱了吗?”伊瑞斯不抱希望地问道。 “……好吧,我没有。也许我们求求情会管用?实在不行,说不定他们会缺两个洗盘子的帮佣?”埃德蒙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先进去看看吧。” 埃德蒙推开旅馆的木门,在黄昏的暮色中,走进了旅店。 旅馆内部同样很狭小,也很昏暗。借着黄昏时晦暗的光线,他看到了一楼几张木质的桌子,以及正前方一张小小的柜台。柜台后面,一段狭小的楼梯盘旋而上,没入二楼深沉的黑暗中。 旅馆一楼一个人都没有,埃德蒙只听见身后伊瑞斯踩上木质地板发出的轻微声响。整个旅馆被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 “您好,有人吗?”伊瑞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道。旅馆安静依旧,回应他的只有空气中安静的浮尘。 “这里看起来不像能住人的样子。”埃德蒙小声嘀咕着,多日的疲惫让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两人在旅馆门口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们没什么耐心的时候,二楼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昏黑的楼梯口亮起一盏烛灯,然后照亮了一张苍老的面孔——旅馆的女主人颤颤巍巍地走下楼梯,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两人。 “噢,两位先生们。晚上好。”老妇人走到柜台后面,将灯盏挂起来。柔和的暖光照亮了她慈祥的面庞。“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还以为我们这里不会有生意呢。” “晚上好,夫人。”伊瑞斯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们没有钱,能不能在您这里借宿一晚……我们可以给您提供劳动,比如擦盘子、打扫清洁什么的,或者打个欠条……”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最后消失在喉咙里,脸色羞涩地涨得通红。 旅馆又变得安静,不太明亮的光线下,老妇人盯着风尘仆仆的两人,慢慢露出了一个祥和的笑容。 “哦,当然可以,先生们。很久没有人来这里留宿了,有你们陪着老婆子我,我也很开心。”老妇人招呼他们两个坐下。“说起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除了那些不要命的猎魔人,没人会在哀嚎森林边缘徘徊。” “我们只是借道。从别的国家来的,想去坎特兰首都看看。”埃德蒙把问题含糊过去,挑了个椅子坐下。没想到刚把椅子拉开,一大股灰尘就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伊瑞斯盯着那一层厚厚的灰,轻轻皱了皱眉。 “原来是这样。”老妇人点了点头。“先生们,你们想要吃点什么吗?” “随便什么都行,麻烦您了。” 老妇人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转身向柜台后面走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过了很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传来,她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回来了。 “请用吧,先生们。食材有限,请见谅。” 托盘上的食物不能说简单,只能说非常寒酸。两碗一点热气都不冒的、油脂凝结成一层薄膜的甜汤,两块看起来像煤炭的硬面包,以及一小碗深绿色的、味道诡异的酱料。卖相尚且如此,口感更是不敢恭维。 “……”伊瑞斯决定收回之前的话。他开始怀念恶魔食物了。虽然它们看上去有些恐怖,但至少烤熟之后也算是美味。 埃德蒙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紧接着整张脸皱在一起,像是在用力咽下呕吐的冲动。他又尝了一口面包——这个举动让他的牙发出了不详的嘎嘣声。最后那碗深绿色的酱料,他碰也没敢碰,不动声色地将它慢慢推远一些。 “我吃完了,谢谢您,夫人。”两人一起放下餐具,挤出一个微笑。“真是非常丰盛的一餐。” “没关系,先生们。”老妇人拎起灯盏,领着他们向二楼走去。“其它的房间都没有打扫,您二位住一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谢谢您。” 老妇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他们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房间居然非常整洁干净,还弥漫着一股浅淡的香气。那种味道非常特别,似有若无,却甜美得令人昏沉。 “好好休息吧,先生们。”昏黄的烛光下,老妇人依旧笑得慈祥。只是不知为何,伊瑞斯突然觉得那面容有些许模糊。这一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像是一滴不留痕迹的水珠。 也许只是自己想错了,他想。 第4章 旅馆之夜 时隔一个月再次躺到床上,伊瑞斯感到一阵安宁。 房间出乎意料的宽敞和舒适,床铺柔软,灯光明亮,与楼下简陋的环境截然不同。伊瑞斯坐在藤椅上,闻着芬香弥漫的空气,满足地呼了口气。 “我还以为这间旅馆的环境会像个垃圾堆。”在他旁边,埃德蒙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脸心有余悸。“毕竟,这里的食物那么的……额,别出心裁。” 是啊,伊瑞斯赞同地想。食物太过惊悚,楼下环境也又脏又旧,仿佛太久没人居住似的,让人很难相信二楼房间居然如此舒适。 想到此处,他又感到一阵轻微的怪异……这缕思绪同样光滑地划过脑海,没有留下更多痕迹。 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伊瑞斯在清新的香气中放松身体。他们刚刚结束在噩梦般的哀嚎森林中流亡的日子,现在正躺在舒适柔软的床铺中,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一切都很好。再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时刻了。 ……好像有哪里不对。也许是自己多想了。馥郁的甜香中,他感觉一阵困意泛起。这一个月来他们太过紧绷,如今终于能够放松,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困意。伊瑞斯猛然坐直身体,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先生们,你们睡着了吗?”门外传来老妇人的声音。“我想,你们需要清洁一下身体。我给你们烧了热水。” “谢谢您。”伊瑞斯走下床,打开门说道。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氤氲的热雾,然后便是一阵扑鼻的香气。这股香气比房间中似有若无的气息浓郁得多,光是闻着就让人有几分醉意。 “我给你们泡了自制的药包,可以舒缓一下筋骨。”老妇人依旧笑得慈祥。两口半人高的大锅横在她脚下,宽度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此时,两口锅中盛满了飘着花瓣的热水,热气腾腾,芳香四溢。 ……这么大的两口锅,老妇人是怎么把它端上二楼的? 奇怪的思绪又来了,它在伊瑞斯脑海中浮现又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喜悦的情绪。是啊,有多少天没洗热水澡了,此时泡个澡该是多么幸福惬意的事情啊。 “谢谢您!”他欣喜地说道,和埃德蒙一起费力把大锅搬进房间里。老妇人安静地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依旧。 “晚安,先生们。做个好梦。”她微笑着,轻轻关上了房门。 “好香啊。”房间里,埃德蒙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感叹道。“而且感觉……好饿?” 伊瑞斯也有同感。锅中散发的香气比房间中更浓郁,也更复杂,几种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居然勾起了几分食欲。不过,这香气似乎有几分古怪,闻久了他有一种头晕脑胀的错觉…… 不过此刻,他无暇去想那些了。伊瑞斯一个扭头的工夫,埃德蒙就把自己扒了个精光,正趴在大锅的边缘看着自己,笑得一脸促狭。 “快点,伊尔,好舒服。”他满足地叹一口气。“快来和我一起洗澡。” 烛灯下,少年精壮的身体没入雾气腾腾的热水中,只留下引人遐想的轮廓。不知道为什么,伊瑞斯突然感觉这房间里更热了。 ……可能是热水的缘故。 伊瑞斯看着埃德蒙,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了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如今更是成了生死之交,不过是一起洗澡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把身体缓缓沉入热水中,庆幸水面上雾气萦绕,遮住了自己泛红的面颊。 “那是什么?”眼尖的埃德蒙注意到被水蒸气遮掩的东西。“伊尔,你的胸前……” “没什么。”伊瑞斯顺着他的目光垂下眼。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两条细长的伤疤呈“X”字型交叉着,几乎贯穿了整个胸口。伤疤边缘处泛着白灰,仿佛生去了生命力的血肉在褪色。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出事时留下的。”伊瑞斯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说完,慢慢地滑入热水中。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泛起。 埃德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小镇中每一个人都知道伊瑞斯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在哀嚎森林外围找草药的莱斯利一家意外遭遇了恶魔,莱斯利夫妇双双殒命,伊瑞斯·莱斯利奄奄一息。 这件事成为启程镇为数不多的禁忌事件之一。每当有孩子好奇那天的细节时,知情的大人们总是噤若寒蝉,三缄其口。埃德蒙也不想触碰好友的逆鳞,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询问过此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伊瑞斯谈起这件事。 “真的没什么,埃德,你不用那么紧张。”看着好友一脸凝重,伊瑞斯不禁笑出了声。“没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必担心会触及到我内心的伤疤。” “哦,好吧……”埃德蒙也吐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那么,我在想,明天我们吃什么呢?——总之,我绝对不会再尝这家旅馆的食物。” “我们也许要想想该怎么去坎特兰的首都米迦勒顿。这里离首都很远,肯定也没有修传送法阵。说不定我们要步行到最近的大城市,才能坐传送阵去米迦勒顿。”伊瑞斯泡在热水中,懒洋洋地说道。困意再一次涌来。 “步行?我再也不想走路了……”一旁的埃德蒙发出毫无意义的抱怨,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只是单纯想发个牢骚。“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泡在这锅热水里,舒舒服服,轻轻松松……”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最终沉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热气和香味暖洋洋地弥漫着,伊瑞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缓缓阖上了双眼。 久违的安宁笼罩着他,他沉入了美好的梦乡。 …… 伊瑞斯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依旧窝在那口锅里,只是锅中的水早已凉透。房间里甜腻的香气浓得令人反胃。伊瑞斯从水中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寒颤。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轻声施了一个光球术。埃德蒙在另一锅水中睡得很沉,发出细小的鼾声。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嘴角却带着安宁的微笑。 伊瑞斯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避免吵醒埃德蒙。然后他用魔法将埃德蒙从水中捞起放到床上,又给湿漉漉的埃德蒙施了一个干燥术。他看着埃德蒙修长而结实的身体,犹豫片刻,还是没为埃德蒙穿上衣服,只是简单地扯过被子盖住他。 做完这一切,伊瑞斯抬起头来,盯着房门,眉头紧皱。 房间外面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他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他沿着走廊慢慢向前走去。楼梯下方传来持续不断的摩擦声,还有一楼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 伊瑞斯悄悄探头,从楼梯的缝隙间望去。 他看到了一片猩红。 旅馆的一楼铺满了鲜红色的枝条,他辨别了许久,才认出那是满地的荆棘。血色的枝条纵横交错,铺满了旅馆的地面,沿着墙壁攀爬着,织成了一张猩红的罗网。此刻,那些荆棘正在肆意地蔓延着,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如同蛇捕食时的吐信。 在旅馆正中心,无数荆棘枝条缠绕成一个茧,紧紧包裹着什么。有鲜血滴滴答答从茧中渗出,形成一滩血泊。伊瑞斯倒吸一口凉气——被荆棘牢牢缠绕吊在半空中的,居然是旅店的老板娘。苍老的女人泪水盈眶,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呻吟。 “救……救救我……”似乎听到了动静,老妇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伊瑞斯的方向。“救救我……” 她的脸上全是狰狞的血痕,深可见骨, 伊瑞斯压下心中的惊诧和慌乱,迅速扫过四周。没有其他人,凶手应该已经逃走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拯救店主太太。他冲下楼梯,努力避开地上狂舞的荆棘。伊瑞斯伸出手,即将碰到包裹着店主太太的茧时…… “碰——”魔力的对冲在面前炸开,伊瑞斯面色难看地转身。察觉到身后传来攻击之时,他只来得及随手打出一道魔力防御。千钧一发之时,两道魔力在他面前炸开,爆炸的余波差点燎伤他的头发。 攻击者正站在身后,旅馆门口的位置。见他转身,她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 “反应不错。”女人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把玩着自己耳侧的一缕发丝。 那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她有着一头浓密而漂亮的红色卷发,一张精致而白皙的面孔,穿着一身典雅而高贵的黑红色长裙。忽略破旧狭小的旅馆和满地狰狞的荆棘,她看上去像某位莅临舞会晚宴的贵宾。 “你……”伊瑞斯面色凝重地看着她,手中的魔法蓄势待发。 “不要紧张,我亲爱的。——我对你这样的甜心很有耐心的。”女人依旧保持着微笑,然而那份妩媚中蕴含着浓郁的杀意。“如果我是你,会选择乖乖散掉手里的攻击魔法,然后退到一边,等这东西自然死去。” “不可能。”伊瑞斯戒备地看着她,没有轻举妄动。 “哎呀,为什么呢?亲爱的,哪怕她正打算把你炖成一锅汤吃掉?”女人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地面上的荆棘立刻生长,牢牢地围住伊瑞斯,将他与老妇人隔绝开来。 “救,救救我……”荆棘茧中,老妇人还在虚弱地呼喊着。“救命……” “不管人类的言辞学的多么像,也掩盖不了你表皮下肮脏的腥气。”女人走近老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感受到女人冷冽的目光,老妇人慢慢停止了呻吟。她紧紧地盯着女人,居然缓缓咧开一个虚弱的微笑。 “杀人是违法的,女士。”老妇人的瞳孔不自然地晃动着,几乎要融化成一团。“您确定要在这位绅士见证下犯下这一恶行吗?” “哦,您真可爱。——恶魔什么时候讲起人类的规矩啦?”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女士。”老妇人依旧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瞳孔占据了整只眼睛。 女人发出一声轻笑,她轻轻向后撤了一步。 下一秒,包裹着老妇人的荆棘茧瞬间爆炸,血肉和枝叶如礼花般散开。 第5章 猩红荆棘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伊瑞斯还在戒备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荆棘,下一秒,包裹着老妇人的茧就毫无征兆地爆炸了。模糊的血肉夹杂着荆棘和碎片溅了一地,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条人命就这样简单而夸张地结束了。伊瑞斯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失礼啦。”女人在一旁轻轻放下拎起的裙角。“本来不想这样的,太脏了。” “你怎么能……”伊瑞斯死死地盯着她。 “看清楚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女人一挥手,一团魔力卷起地上烂糊的尸体碎片。——那一小块“人类”的血肉正在慢慢延展着,缓缓伸出变形的细肢。 “我不希望你如此迟钝。”美艳优雅的女人挑眉看着他。“那样的话,即使你长得这么可爱,我也会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哦?” “……那是什么?” “斯金沃克,皮行者,一种孱弱的低位恶魔。它们最喜欢变化成人的样子,引诱无知的人摄入它们的□□,然后大快朵颐。”女人用魔力将那团缓缓蠕动的肉团碾成碎屑。荆棘在她身后攀援生长,织成一张长椅,她优雅地落座。 “请坐,先生。我想现在正是来一场夜谈的好时候。” 尽管内心充满疑惑,伊瑞斯还是犹豫地坐在另一张荆棘椅上。此刻旅馆内血腥一片,皮行者的残骸碎屑还散落在他脚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态度和身份全都成谜。 “……谢谢您救了我们。”伊瑞斯谨慎地开口。 “举手之劳而已,救你们是顺带的。”女人伸手,一只荆棘枝条立刻伸来,给她递上一只红酒杯——天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你说你们?你还有同伴吗?” “是的,他在二楼休息。”女人的实力十分强大,来路不明,伊瑞斯依旧紧绷着神经,斟酌着问道。“您来这里是为了……” “哦,忘记了惯常的寒暄。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名为奥露西娅·爱兹贝尔伦。你可以把我当作猎魔人,受人之托,来此地处理这只皮行者。”奥露西娅摇晃着酒杯,杯中的液体晶莹剔透,有着玛瑙般的光泽。“只是没想到晚了一步,小镇里的人还是被它吃光了。真是罪孽深重的恶畜。” 猎魔人,伊瑞斯对这个职业并不陌生。作为启程镇的一员,他从小便与恶魔打交道,也见过不少猎魔人。只是,让他疑惑的是……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种族。而且,听您的描述,‘皮行者’也表现出……” “——不属于恶魔的智力。”女人接上他的话,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没错,斯金沃克不属于已知恶魔谱系中的任何一种。这是最近一个月刚发现的恶魔,主要分布在坎特兰境内。——你对恶魔还挺了解呢。” “……我叫伊瑞斯·莱斯利,我的同伴是埃德蒙·沃霍尔。我们来自启程镇。”犹豫片刻,伊瑞斯还是如实说道。 “恶魔小镇啊,怪不得。”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伊瑞斯沉默片刻:“我们想要去圣城米迦勒顿。去参拜赫比利斯大教堂。” 女人注视着伊瑞斯,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不过她只是微微一笑,神情自然地接话。 “赫比利斯教堂啊,那可真是辉煌万分的奇迹呢。不过你们该怎么到达呢?从这里到最近的传送阵法还有好远一段路程,荒原的路可不好走。” “……我们确实在纠结这个问题。爱兹贝尔伦小姐,能否冒昧地问一下,您是乘坐什么载具……” “载具?你是说那些车马吗?”奥露西娅愉悦地微笑着。“不,我不需要那些。如果说这个可以称作‘载具’的话……” 她轻轻一挥手,指尖泛起微光,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紧接着,荆棘枝条迅速暴涨,蔓延成一条猩红的洪流。奥露西娅的座椅被高高托举起来。下方涌动的荆棘蓄势待发,只待主人心念一动,便能疾驰而行。 “哇。”伊瑞斯发出由衷的赞叹。 “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可以载你们一程。”荆棘枝条慢慢散开,平稳地将奥露西娅放下。“当然,不是免费的。” 伊瑞斯有些窘迫:“那个,我们没有钱……” “哦,亲爱的,没关系。”奥露西娅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发出愉悦的笑声。“我只需要你一个约定——在我需要时,你们要尽可能伸以援手。你愿意吗?” “当然,您救了我们,这本来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伊瑞斯看着她。“不过,这不足以报答您的帮助吧。您只要这一点酬劳吗?” “没关系,亲爱的,你真有趣。那么,我将送你们到米迦勒顿,作为回报,当日后我有需要时,你们要帮助我一次。——当然,尽力即可。你愿意吗?”奥露西娅微笑着,又重新问了一遍。 “我承诺。”伊瑞斯认真地看着他。 “好极啦。现在,把这个喝下去吧。”奥露西娅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你们摄入了皮行者的□□,幸好中毒程度不深。” 伊瑞斯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液体,没有犹豫便喝了下去。 “把这个拿给你的同伴。”奥露西娅又递来一杯。“然后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们出发。” “谢谢您,爱兹贝尔伦小姐。”伊瑞斯由衷地感谢道。 “叫我奥露西娅就好。”女人微笑着,看着黑发的少年慢慢走上阴影中的楼梯。直到伊瑞斯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她才移开视线。 旅馆满地都是鲜血,皮行者的遗骸也散落了一地。奥露西娅瞥了一眼,嫌恶地皱了皱眉,转身向旅馆外走去。 屋外一片明亮,天空繁星密布,星光如雨。徐徐夜风拂过,带来荒原草木特有的清香。奥露西娅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身心都开阔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做起亏本的买卖了。”不知何时,一枝荆棘慢慢爬上了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荆棘顶端,一团墨绿色的光点起起伏伏,发出不辨雌雄的声音。 “我乐意。”奥露西娅轻轻一弹,那团光晕咕噜咕噜地滚下枝条。 “这可不像你,我还以为你要狠狠压榨那个小鬼。”光团顽强地爬上来。“到底为什么嘛,告诉我——你难道憋着什么坏吗?”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奥露西娅垂眸看着它,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吧,我确实是。不过我有时候也是非常善良的。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也许他们会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助力。” “啊,你是说‘那个’……”光点还想说什么,但是奥露西娅轻轻抚摸上了那段枝条,它便乖乖闭上了嘴巴。 “现在说那个还太早啦。”奥露西娅抬头看着如织的繁星,夜空中,它们仿佛闪烁的眼睛。“现在,让我们好好期待一下圣城米迦勒顿的旅程吧。” …… 荆棘疾驰在荒原上。 无数枝条涌动着,仿佛一条猩红色的河流。它们的速度快到留下一道道残影。枝条簇拥之上,一张由荆棘藤编织的长椅子占据着中心位置,角落是两张小到可怜的座椅。奥露西娅优雅地侧卧在躺椅上,身旁是局促坐着的两人。 “还要不到一天,我们就能抵达最近的城市啦。”奥露西娅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她涌起几分惬意的困倦。 “太好了。”伊瑞斯和埃德蒙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挤在这片荆棘上,局促难受,无比怀念旅馆柔软的床铺。 “对了,你们要去赫比利斯教堂参拜。你们是圣教教徒吗?” 在这个时代,亵慢神明是极大的罪恶。伊瑞斯不敢张扬他们是无信者,只好含糊过去:“我父亲是教廷牧师。” “这样啊。”奥露西娅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轻轻带过这个话题。“我还以为在启程镇,人们经常和恶魔打交道,会没那么虔诚呢。” 这句话听起来倒是真的不虔诚,似乎还有什么别有意味的暗示。伊瑞斯想问女人是否信教,却还是咽下了问题。 询问对方的信仰多少有点唐突。更何况,他们也只是同路的过客,对方信仰与否,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无论信不信神明,他们的救赎之道,也全仰仗教廷了。 荆棘的行进速度非常之快,两侧的景色潮水一般倒退而去。伊瑞斯和埃德蒙紧紧挤在一起。床榻上,奥露西娅阖着眼休息,似乎已经睡着了。 “……伊尔。”埃德蒙凑过来,轻轻靠在伊瑞斯肩膀上。“我总感觉有点不太安心。” 伊瑞斯沉默片刻,捉住埃德蒙的手。他知道埃德蒙在顾虑什么——圣教一向与恶魔势不两立,也许他们并不会受到教廷的欢迎。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伊瑞斯轻声说。 “我知道,我也是。”埃德蒙露出一个苦笑。“伊尔,我只有你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阵含糊的嘟囔。 荒原中的风快速地掠过。埃德蒙闻着身旁友人熟悉的味道,眼皮越来越沉。 现实的晴日和记忆中重叠,那也是一个晴朗温和的午后。埃德蒙记得母亲做了他最爱的苹果派,甜美的蜜香浓郁地飘满了整个屋子。 “妈妈,你烤小甜饼了吗?”埃德蒙冲厨房喊道。“今天伊尔要来我们家。他最喜欢吃了!” “当然,宝贝。”玛蒂娜从厨房走出来,亲昵地抱着他。“今天晚上伊尔来咱们家住哦?你想要和他睡觉吗?” “当然!”埃德蒙开心地蹦起来。“那卡特叔叔呢?” “他和梅尔阿姨出门办事了,让我们帮忙照顾小伊尔。爸爸也跟着他们去了。” “他们去干什么呀?” 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据说是隔壁镇子出了点事情,需要卡特叔叔帮忙做安祭。情况比较复杂,爸爸也去帮忙啦。” “出什么事情了呀?”小小的埃德蒙对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 “好像是隔壁镇子来了一个自称‘殉道人’的家伙,他……” 接下来母亲说什么来着? 埃德蒙拼命地回想,儿时的记忆却像水一样光滑地流走了。他忽然有些恐慌——母亲温柔的脸庞慢慢地模糊,和那些过往的字句一起消散在暖日的清风中。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父母的离去意味着他的疑问永远也不会得到解答。那些存在于过去的回忆早已凝固,它们封存着与未来呼应的线索,更封印了母亲柔和的微笑。 …… 埃德蒙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艳的脸庞。奥露西娅微笑着注视着他。“我们到啦。” 她的身后,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十分壮观。每一块砖上都雕刻着圣教的徽记。在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正散发着莹莹的蓝光,看上去有些刺眼。 那是传送法阵,从此地可直达圣城米迦勒顿。 第6章 米迦勒顿 伊瑞斯·莱斯利第一次见到传送法阵。 眼前的法阵庞大而恢弘,繁琐的咒文散发着莹亮的蓝光。它匀速地旋转着,漂浮在离地三十厘米的地方。 “第一次坐传送法阵,可能会有点头晕。”在首都上学、经常使用传送法阵的埃德蒙小声向他科普着。“你会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不过等几秒钟就好了。然后会感觉自己像在被什么东西搅拌一样。” “听起来可不太美妙。” “适应一下就好啦,用不了几分钟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奥露西娅向传送阵走去。 把守传送阵的士兵将他们拦下。看清奥露西娅后,他们又恭敬地一鞠躬。 “向您致意,巴顿夫人。”为首的小队长看了一眼两人。“他们是……” “我丈夫的小厮。”奥露西娅递给小队长一个精致的纹章,上面刻着某个贵族家族的家徽。 “哦,您当然是不用检查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奥露西娅的纹章,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显而易见,没有问题。请,巴顿夫人。” “巴顿夫人?”待卫队走后,埃德蒙挑眉问道。 “出门在外,多少要准备几份面孔。”奥露西娅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难道你不觉得我有上流贵族典雅的气质吗?” 说罢,她像拎小鸡仔一样,一手一个,拽着他们俩往传送法阵上一扔。法阵霎时光芒大放,伊瑞斯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传送法阵的魔力便席卷全身。 埃德蒙描述得很贴切。魔力涌来的瞬间,伊瑞斯只感觉一阵挤压式的窒息。紧接着,海潮般的魔力淹没了他。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随意地把他搓圆揉扁,他感觉自己是一块滑润的肥皂,或者一团柔软的泥巴。 好在这种翻江倒海的体验只持续了几分钟。等他逐渐适应了这种奇异的感觉时,他发现自己重新踏上了坚硬的土地。眼前颠倒错乱的景色飞快归位。——他们抵达了坎特兰的圣都。 就在伊瑞斯准备好好适应一下回归正常的感觉时,一阵大力突然袭来。还没等他站稳,奥露西娅就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几乎是提着他跑到了一旁的角落。 “额……奥露西娅?你……”颠簸的感觉让伊瑞斯一阵反胃。“我们为什么……” “安静些,亲爱的。”奥露西娅依旧拎着两个人,健步如飞。“圣城和边境城市可不一样。坎特兰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获准进入,你们两个穿越边境的偷渡客还指望通过检查吗?” “那你准备怎么做?”埃德蒙显然习惯了穿梭传送阵的感受,比伊瑞斯自然许多。 奥露西娅轻笑:“别担心,亲爱的,你们可以走秘密通道。” 很快,伊瑞斯和埃德蒙便知道了什么是所谓“秘密通道”。 眼前的石拱门向下斜立,拱门上方的栅栏锈迹斑斑。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延伸到地下的昏暗通道,两侧的墙壁布满水渍和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深处传来潺潺的水流声。 埃德蒙脸色有些发青:“额,我们要从下水道走吗?” “是你们,没有我。”奥露西娅纠正道。“毕竟,我可是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哦。好啦,你们加油,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有岔路口也不要转向哦。我会在地面上等你们。” 说完,她愉悦一笑,毫不留情地走了。伊瑞斯和埃德蒙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瞳孔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一团菜色的脸。 “……走吧,都到这里了。”埃德蒙用力拉开栅栏,沿着下水道边缘的石道走去。好消息是,圣城米迦勒顿应该挺重视卫生问题——下水道只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并没有太多垃圾的恶臭。 伊瑞斯跟在他后面,指尖燃起一团明亮的魔力。银灰色的光芒温和地铺满了狭窄的甬道。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在下水道沉闷前进实在无聊,埃德蒙闲聊似的说。“我梦见小时候我老妈和我聊天,说卡特叔叔去隔壁镇子办事,让我有些在意的是,她提到了‘殉道者’这个词。可惜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记得,有一次卡特叔叔出远门,你来我们家过夜吗?” “我不记得了。”伊瑞斯皱眉想了半天。“我小时候在你家住过太多次了,完全没印象。” “我也从来没有听说隔壁镇子有什么大的灾难。它显然不像启程镇一样遭到了毁灭。那些人到底在找什么?”埃德蒙叹气。“伊尔,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通过圣庭裁决、寻到教廷帮助后,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要加入审判骑士团去剿灭殉道人吗?或者……如果教廷不愿意帮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又或者,教廷对他们也毫无头绪、无计可施?” “……我不知道。”伊瑞斯沉默了很久。“其实我也不知道找教廷求助是不是个好方法。……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就是……”埃德蒙烦躁地叹口气。“哎,抱歉。这些天我一直很焦虑。我想调查清楚,想亲手杀了那群殉道者。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一点点线索,我自己还想不起来……” 伊瑞斯停下脚步。他看着从小到大的同伴。印象里埃德蒙一直都是热情开朗的样子,伊瑞斯第一次看见他脸色如此沉重。埃德蒙眼中压抑着悲伤的怒火,焦虑和不安几乎像在燃烧。注意到伊瑞斯投来的目光,他勉强扯出了一个笑脸:“我没事,伊尔。” “……”伊瑞斯忽然有种想紧紧抱住他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回了一个苍白的微笑,继续沉默着跟着埃德蒙向前走。 看着埃德蒙沉重的悲愤,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情。启程镇的覆灭在埃德蒙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尽管他在自己面前尽力平静,但他时时刻刻受着愤怒和仇恨的灼烧。然而,对伊瑞斯自己来说…… 他惊奇地发现,当时看到启程镇毁灭的情绪早已像水流般远去了。他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惊恐、悲伤和愤怒,但是此刻他甚至回想不起具体的感受。本该长久的遗恨在他心中轻飘飘地溜走了,他对此甚至毫不在意。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安。他决定忽视它。 “没关系,埃德。”伊瑞斯看着前方友人的背影,轻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下水道行进的过程枯燥而乏味。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终于,在不知道经过多少个岔路口后,狭窄的甬道豁然开朗,他们走到了下水道的尽头。 “我们到了。”埃德蒙长舒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便爬上了地面,然后转身把伊瑞斯拉了上来。 “哎呀,你们来啦。”奥露西娅的声音响起。美丽的女人正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们。“欢迎来到米迦勒顿。” 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眼。等伊瑞斯完全适应之后,他终于见到了永久辉煌的米迦勒顿。整齐宽阔的街道纵横交错,无数古老的建筑星罗棋布。不少坎特兰居民在街上行走,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而幸福的微笑,那微笑来自天国永久庇佑、恒长慈护的福荫。 这就是米迦勒顿。神国坎特兰的首都,永远明亮的辉煌之城。它和所有流传千古的传奇一样古老,一样不朽。 “哇。”埃德蒙和伊瑞斯一起发出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惊叹声。 “走吧,我带你们去赫比利斯教堂。”奥露西娅非常善解人意地等他们欣赏完,慢悠悠地开口道。 “真是太感谢你了,奥露西娅小姐。”埃德蒙说道。“那之后,您去做什么呢?” “亲爱的,不要去窥探女人的秘密哦。”奥露西娅微笑着递给他们一枚指环,上面盘绕着细小的荆棘。“送给你们一份礼物,我们可以通过这个联系。” 伊瑞斯接过戒指,小心地收起来。 他们穿行在米迦勒顿的街道上,无数古老的建筑在眼前缓缓展开。很快,他们便看见了矗立于中心的辉煌建筑。在一片低矮精致的居民建筑中,大教堂巍峨如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山,光是轮廓便足够震撼。直到走进,他们终于看清了赫比利斯大教堂的全貌。 “好啦,先生们。”奥露西娅微笑着向他们道别。“这真是一段美妙的旅程。是时候道别啦,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她优雅地转身,很快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伊瑞斯摩挲着那枚荆棘指环,抬头看向教堂。 赫比利斯大教堂耸立在米迦勒顿中心的高台上,高大宏伟,如同天国在人间的投影。整座教堂洁白而神圣,两人沿着石阶一路向上,看到了教堂正面恢弘的拱门。拱门至少有二十米,镶嵌着金色的浮雕。拱门之后,一条宽阔的甬道延伸而去,十二尊巨大的雕像分布于两侧,白翼高悬。它们或喜或悲,有的敛翅垂泪,有的展翼怒目,有的执剑而立,有的抚琴侧卧,每一根线条都生动地饱含无限的神威。 “十二使甬道。”伊瑞斯仰视着栩栩如生的巨大塑像,轻声说道。 “我们走吧。”埃德蒙耐心地等伊瑞斯看完,说道。 他们穿越过甬道,走进教堂巨大的石门。刚踏进教堂,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教堂很高,巨大的穹顶之上是彩绘的传说,一盏无比巨大的吊灯熠熠生辉,看起来仿佛璀璨的星屑。在教堂中央,一座无比巨大的庄严雕像正垂首注视着地面。埃德蒙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声。 那是一个白发白袍的老者,双手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怀抱的姿势。他的双手上,日月星辰缓缓转动,银河般流动的白光环绕着身体。老者面目低垂,微笑着注视地上渺小如蚂蚁般的人群,慈悲而威严。 那是此世唯一之神,全知全能全在的珀佩逖尔。 第7章 神的珍宝 “哇。”埃德蒙又一次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慨。 “真是壮观,这么大的雕像,究竟是怎么建起来的呀。伊尔,你说……伊尔?” 伊瑞斯没有回答,他怔怔地注视着雕像。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起。那种感觉十分复杂、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有点类似“亲近”和“抵触”的混合。 “伊尔,你怎么了?”埃德蒙凑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我没事。”伊瑞斯回过神来,对着埃德蒙扯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太震撼了,有些出神。” 埃德蒙犹豫片刻,没有再提这件事。 “我们该去哪里?”他四处张望着。有不少黑袍牧师来来往往,看起来都很忙碌。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从中庭走来一个年轻的牧师。 “日安,先生。”年轻的牧师神色温和。“我看你们徘徊许久。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啊,您好。”埃德蒙生疏地行了一个教礼。“请问,赫比利斯泉在哪里?” “你们也是来观光参拜的旅者吧?”牧师微笑着说。“抱歉,献圣节将至,教廷人员招待不周,请您谅解。” “献圣节?”一旁的伊瑞斯好奇地发问。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节日。 “是的,这是赫比利斯教堂的辉煌传统。”年轻的牧师很乐意为人们科普——这是他们宣讲信义的重要方式。“教廷会在翠赐月的开端,为神献上富有生命力的祭礼,神明会赐予人世生生不息的繁荣。而在民间,人们会举办宴会、参加游行,共同庆祝伟大的节日。这是生命力复苏的象征,伟大的珀佩逖尔将降下隆重的神恩。” 牧师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两人向赫比利斯泉走去。显然,他对于接待来教堂参观的民众十分熟练,讲解的语调恰到好处:“……献圣仪式是由十二位枢机主教大人共同完成的,他们将在神谕穹殿献礼,以求神迹。如果你们也感兴趣,可以尝试递交申请,有幸被选中的民众将有机会在现场看到神恩垂临。” “哇,听起来好厉害。”埃德蒙干巴巴地捧场道,避免牧师的讲解陷入冷场。说实话,他听得一头雾水。各种宗教的术语拗口混乱,配上牧师虔诚夸张的叙述口吻,简直让人头疼。 “是的!”牧师发自内心地激动道。“至于祭礼的主礼者,则是我们教堂的希思礼大人。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主礼人了。珀佩逖尔保佑,也许你们今天还能碰见他……啊!你们真是幸运。瞧,那位便是希思礼大人。” 伊瑞斯和埃德蒙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在中心神像旁,一个年轻的修道士正在和身旁的人交谈着。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冲着他们温和一笑。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考虑到他尊贵的地位,这份年轻有些过了头。他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一张超脱性别、无比美丽的面庞,仿佛神话中美与乐化身的天使。他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温柔的微笑,光是远远看着他,似乎就能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希思礼。”伊瑞斯轻轻重复了这个名字。“是那位‘洁白圣徒’吗?” “您真有意思。”牧师被他的话语逗乐了。“那都是几百前的故事啦。不过,传说中那位圣徒大人,的确是希思礼大人的先祖。希思礼家族每一代人都是无与伦比的传奇,人们都说他们是神所珍视的宝物。” “洁白圣徒?”一旁的埃德蒙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那是神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圣愈师。传说中他有着超越生死的能力,在神国肇立之战中,他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一万名被恶魔吞噬灵魂的士兵。伟大的珀佩逖尔被他触动,降以神恩,他也因此有了‘洁白圣徒’的名号。” 牧师骄傲地介绍着,荣辱与共地挺起了胸膛。 “当然,如今这一代的希思礼大人可能没有那么强大,但是他也是一位伟大的圣愈师。由他拯救的生命不胜其数。我们相信,他一定是善与美神使的代行,是神明所垂视的珍宝。” 伊瑞斯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着跟着牧师向前走。 只是,在离开中庭前,他没忍住回头看了看那位年轻的希思礼大人。先前与他交谈的人离开了,年轻的修士正挺拔地站立在珀佩逖尔雕像前,仰望着慈爱神圣的象征。 他的笑容始终如一,温和无比。 …… 在埃德蒙的想象中,传说中的赫比利斯泉应该是一片宁静清澈的湖泊,倒映着充满神圣学象征的光影。抑或是一眼汩汩流动的泉水,浇灌着生机盎然的绿地,涌起活泼美丽的浪花。 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是眼前的…… “……一面镜子?”埃德蒙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这是赫比利斯‘泉’?” “是的,先生。”牧师微笑着向他们介绍着。“每一个来参观的游客,都会震惊于它的样貌。实际上,赫比利斯泉只是神明公正之眼的投影,它倒映着全世的因果,并没有确切的人间形态。” 伊瑞斯同样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赫比利斯泉”。 那是一面井口大小的镜子,它光滑清晰,明亮地反射着教堂璀璨的灯光。传说中的赫比利斯泉坐落在教堂的□□,它随意地斜立在一处角落,仅有的保护是周围一圈略有皴裂的木质边框。 “它看起来,额,不太像传说中的神器。”埃德蒙委婉地说。“你们就这样把它露在外面吗?用的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的,先生。”牧师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毕竟,它只是神明之眼的投影而已。再者说,赫比利斯泉更像是我们教堂的一个象征。也从来没有人要‘使用’它。” “……那圣庭裁决怎么办呢?”伊瑞斯不解地问道。 下一秒,他清晰地看见牧师变了脸色。 “……您说什么?”牧师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质疑和戒备的神情。“您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父亲曾经给我讲述的。”伊瑞斯看着他,下意识做好防御准备。“抱歉,请问有什么问题吗?你们废除了它?” “……没有。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牧师严肃地盯着他们。“抱歉先生们,我的态度可能吓到了你们。不过,你们不应该知道这个。这是教廷的秘闻。——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参观了。” “……我们想要请求圣庭裁决。” 牧师沉默着看着他们。他脸上浮现出茫然和无措。 “这不合规矩。”他拒绝了。 “为什么?”埃德蒙没控制住情绪,质问道。“只要我们向赫比利斯泉投下的需求足够使它搅动,那我们就能请求圣庭裁决吧?你们也没有废除这个制度,不是吗?” “……这不合规矩。”牧师只是重复道。 “不,我认为他们的诉求是合理的。”一道温和如清风的声音响起。“科里,放松些。——请让我解决这件事情。” “——希思礼大人!”名为科里的牧师回头,看见金发的青年微笑着站在一旁。他匆忙行礼。 “日安,先生们。”希思礼向两人打招呼,笑容亲切。“请原谅,我在一旁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我认为你们的诉求是合理的,赫比利斯泉本应为圣庭裁决而生。” “……谢谢您。” “按照传统,你们只需投下诉求使赫比利斯泉搅动即可。不过时至今日,制度的仪式发生了一些改变。”希思礼介绍道。“在此之前,教廷会派出一位高级修士来倾听你们的需求。我本人恰巧符合标准。先生们,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做你们的倾听者吗?” 伊瑞斯和埃德蒙同意了。于是希思礼带着他们,走进了一间无人的小祷告堂。 “请坐,先生们。我先做个自我介绍。”金发的修士笑容亲切,带着阳光般的温柔。“我是安瑟尔·希思礼,目前授职高级修士,很荣幸今日于此见证。那么,先生们,你们是因何而来?” 他温和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锐利,仿佛可以洞悉灵魂。在这样的注视下,两人忽然有些紧张。 “我们来自启程镇……”埃德蒙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随着他的话语,希思礼的面色逐渐凝重,眉毛越皱越紧。 “……就是这样。”埃德蒙讲述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希思礼严肃地看着他们。“这是很严重的灾难。你们能确定自己所言非虚吗?” “我发誓。”埃德蒙坚定地注视着他。 “好。请跟我来。我来指引你们将诉求投入赫比利斯泉。” 他们又一次走到那面镜子前。希思礼抬起右手,指尖微微发亮。他将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轻声念诵着咒语。 一团洁白色的絮状物飘出,萦绕在他指尖上。他轻轻一挥,那团物质柔顺地飘落在镜面上。 “此乃吾等之见证。” 他转头看向埃德蒙:“请见谅,先生。” 埃德蒙低下头,让希思礼将指尖放在他头上。一阵冰凉的触感后,一缕淡金色的絮状物同样飘落在镜面上。 “此即诉者之渴求。” 随着他的话语,两团絮状物开始自发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融为一体,形成一团浓稠的液体,它们向下滴落到赫比利斯泉中,在平静光滑的镜面上流动。镜面瞬间泛起涟漪,原本锋利的切面忽然呈现出水银般的质地,慢慢搅动起来,形成一片旋转的水涡。 水涡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中心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其中游荡。就在它旋转到最高速时,所有的液滴齐刷刷地跌落,一阵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待雾气散去,赫比利斯泉恢复成原本平静光滑的镜面。镜面上,一枚水银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赫比利斯泉已被搅动。教廷承认了你们的诉求。”希思礼拿起那枚宝石,递给两人。“这是圣庭裁决的凭证,拿好它,我带你们去见主教。” 第8章 新的委托 奥露西娅走在米迦勒顿的大街上。 道路开阔平坦,两侧的民居也整洁雅致。神国首都天生带着一种井然的秩序感,连最朴素的住宅区都像是天国在人间的投影。 此时街道上有不少行人,有不少都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圣城米迦勒顿的人们穿着向来朴素,鲜少有人穿这般张扬鲜艳的红裙。 奥露西娅对这些目光不以为意。她保持着愉悦的微笑,轻声哼着悠扬的旋律。她轻车熟路地穿行在街巷中,飘扬的衣角如一阵香风。 很快,她停在了一栋精致的独栋别墅前。别墅外墙由乳白色的石材砌成,窗框上雕刻着细腻的花纹,门前的小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卉,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奥露西娅轻轻推开雕花的铁门,踏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脚步声清脆悦耳。 她走到门前,轻轻敲响了门。 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门被缓缓打开。一位年长的修女出现在门口。她的银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神色平和,眼角细纹明显,却精神十足。 “——你来了。”看清来者,修女柔和的表情消失了。她的视线扫过女人张扬的装扮,眉头微微皱起,眼中的暖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厌恶的审视。 “哎呀,好久不见,玛琳修女。请代我向格雷戈特先生问好。” “格雷戈特大人在等你。”修女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奥露西娅是一团充斥着肮脏气味的垃圾。奥露西娅显然习惯了她的态度,脸上的微笑丝毫未变。她神色自若地走进了屋内。 “亲爱的格雷戈特,我又来探望您啦。”女人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毫不意外地在书房发现了老人。他正坐在轮椅中认真地阅读。阳光透过窗外树叶的缝隙投下光点,老人的银发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面容安详,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冲着来着温和一笑:“你来了,奥露西娅小姐。” 老人有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好久不见,亲爱的,希望我没有打扰你难得的休息时间。”奥露西娅毫不客气地坐在老人对面,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当然不会,你知道的,自从卸任以来,我挤压几十年的假期就一口气找上门啦。”老人丝毫不介意奥露西娅毫不见外的态度,依旧和蔼地微笑着。“你返程比我想象中要快。事情解决了吗?” “算是吧。只是一只低等的斯金沃克而已。不过,我还是去晚了一步。它已经把那个村庄的人吃光了。” 老人叹了口气,他同情地比了一个用于安祭死者的手势:“愿珀佩逖尔庇佑这些迷途的亡魂。——不要内疚,奥露西娅,这不是你的错。” “我可不会有同情那种低级的情绪。”奥露西娅嗤笑一声。“我只是在可惜,没法拿到任务完美达成的额外报酬了。” “我和你那些吝啬的雇主可不一样。”老人向她眨了眨眼。“你不用担心这个。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之后你途径那个村庄时,可以替他们竖一块碑吗?就当帮老朋友一个小忙。” “当然可以,亲爱的格雷戈特。”奥露西娅微笑着纠正道。“就当您慷慨报酬的额外服务。” 来书房送茶点的玛琳修女恰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情。”修女毫不掩饰自己对奥露西娅的厌恶,辛辣地讽刺道。 “而您做的茶点也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奥露西娅笑眯眯地回望着修女。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大笑。这一举动换来修女的怒瞪。 “格雷戈特大人,您最近的情绪似乎有些太高昂了。”修女毫不犹豫地调转火力。“也许我该考虑把您晚餐的甜品撤掉。——我早就说了,摄入太多的糖分是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它会让您智慧的大脑变迟钝。” 老人刻意地发出巨大的叹息声:“饶了我吧,亲爱的玛琳。我只想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 “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只会摧毁您安稳的幸福。”修女瞥了一眼奥露西娅,继续冷峻地开口。“当然,和鱼龙混杂的人过度接触也会玷污您高尚的品德。” “经上记着:‘神不偏待人,凡敬畏他的,无论贵贱,皆蒙悦纳。你们当以公平待人,以慈爱相待,因我必照你们所行的报应你们。’”老人慈祥地注视着修女。“玛琳,我想你已经过了我给你释经的年龄。” “……每个人都有自己注释圣经的权利。每个人也都有自己践行神意的方式。这是您曾教我的第一课。”玛琳修女的语气软化下来。“我因虔诚守纪而称信,因此无法接受。——不过,我尊重您的选择,格雷戈特大人。” 年长的修女向老人恭敬地行礼,端着托盘退出了房间。老人温柔地注视着她离去,转头看着奥露西娅。 “抱歉,亲爱的奥露西娅。玛琳总是有些固执。” “没关系,她很可爱,不是吗?”奥露西娅毫不介意地笑着,拿起一块茶点。“……不过她做的点心确实很难吃。” “我倒是很喜欢她做的晚餐甜品。”老人同样拿起一块茶点嚼了嚼。“她不喜欢放糖,是不是?不过这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啦。” “让那些百姓听说,肯定会大吃一惊。”奥露西娅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老人。“伟大的格雷戈特·蒙特罗斯主教居然连甜品都吃不上。” “是‘前主教’。”前十二主教之首,格雷戈特·蒙特罗斯耐心地纠正道。“我已经退休啦。” “好吧,看来您喜欢把‘被贬职’修饰成‘退休’。”奥露西娅嗤笑道。“不过我并不关心教廷暗流涌动的人事变动。我只在乎报酬。” 她向主教伸出手。 老人从书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奥露西娅。“麻烦你亲自去埃隆金库取吧,请原谅,亲爱的奥露西娅。我的身体有些不方便。” 奥露西娅收下凭据,准备离开:“那么,我先告辞了。” “请等一下,亲爱的。”老人喊住她。“实不相瞒,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请求你的帮助。” “又是一个‘帮老朋友的小忙’?”奥露西娅高高挑起眉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不,这次是一个酬劳优厚的委托。”老人的语气很认真。 “说说吧。”奥露西娅坐回原位。 “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一生也算无愧于心,只有这一件事情我愧疚难忍。曾经我因为种种利益牵扯而无力……” “打住,亲爱的,我对于老年人的人生回忆不感兴趣。当然,我知道您在说什么。那些教廷秘辛我更是不想掺和。” “我此生最愧疚的就是此事,我对不起那孩子。奥露西娅,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帮他解脱。”老人哀求般看着她。“……这次是一个老人的夙愿。” “你知道这难如登天。我不喜欢道德绑架,更不是有求必应的许愿仙子。”奥露西娅叹了一口气。“哎,不过,有时候我总会该死地心软。” “……谢谢你。”格雷戈特主教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先说好,我只会尽力一试,不会赌上自己的一切。”奥露西娅认命般叹口气,站起来。“而且,你清楚,这只是一个交易,格雷戈特。” “是的。我明白。——这就够了,奥露西娅。” “那么,我的报酬是?” 老人睁开眼,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他双眼盈满泪水,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我的一切。”他如此许诺道。 …… “我们到了。” 希思礼领着两人向教堂深处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在了一扇巨大辉煌的门前。现任主教首席卡莱尔就在门后。埃德蒙和伊瑞斯心中既激动又紧张。 “请稍等,我先进去向卡莱尔大人报告一下。”希思礼看着那扇华丽的门扉,犹豫了几秒钟。片刻后,他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好了,你们进去吧。” 过了几分钟,希思礼从房间里出来。他冲着两人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伊瑞斯忽然觉得他虚弱了许多。 “……我们走吧。”埃德蒙捏了捏伊瑞斯的手,给他壮了壮胆。伊瑞斯同样捏了捏他。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门内。 门内是一间宽敞而庄严的厅堂,高高的穹顶上描绘着面容精致的天使。巨大的吊灯悬挂在空中,无数盏烛灯的光芒映射在彩窗玻璃上,熠熠生辉。厅堂尽头,一张天鹅绒椅子高高在上。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着华丽教袍的中年男人。那是当今的第一主教,辛顿·卡莱尔。 “……您好,主教大人。”埃德蒙生疏地向他行礼。“我们通过了赫比利斯泉的圣庭裁决,向您请求……” “我听说了你们的境遇,孩子们。”主教说道。“请上前来。” 两人对视一眼,向主教走去。卡莱尔主教坐在高高的华椅上,和蔼地注视着他们。 “愿珀佩逖尔保佑你们。”主教的声音中充满了虔诚的庄重。他站起身来,向他们张开双臂。 “那么,孩子们。——你们要忏悔什么罪行?” 第9章 戴罪之人 “……罪行?”埃德蒙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我们是来请求您的帮助的。” “世人皆戴罪而生,从来没有哪个灵魂是一尘不染的。”主教的微笑完美无暇。“忏悔是为了救赎。只有深刻地反思并赎罪,才可触及极乐的高天。” “……我们不是为了忏悔而来的。我们只为复仇。”埃德蒙皱着眉,语气中带上几分戒备。“您似乎搞错了什么。” “人皆有罪,孩子,你要否定这一点吗?”主教的笑容渐渐收敛,他严肃地注视着两人。“不管所求什么,忏悔都是首要的,至少在这间教堂里是如此。现在,告诉我——孩子们,你们要忏悔什么罪行?” 埃德蒙还想说什么,被伊瑞斯轻轻拉住了。 “不要与他争辩。”伊瑞斯比着口型轻声道。 “……好吧,我忏悔。”埃德蒙脸色沉重,却还是绞尽脑汁地想着。“我不该……额,我不该在我妈妈做甜品时偷偷吃掉食材,还骗我妈妈说是本格吃掉的。” 本格是沃霍尔家的宠物狗。 “好的,孩子。贪婪和撒谎都是罪恶的根源。我很高兴你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主教又将目光投向伊瑞斯。“那么,你呢?孩子,你要忏悔什么罪?” 伊瑞斯张了张嘴,却一时哑口无言。忏悔什么罪行?一个声音从他心底冒出。不要忏悔。不能忏悔。不要对着教会说。你没有罪过。没有人能审判你。 可是,他们身处教堂的深处,还需要教廷的帮助。眼下不适合与主教发生冲突。他极力用理智遏制住那些涌起的思绪。 “……我曾不小心让母亲受到了伤害。”最终,他含糊地回答道。 “暴戾的罪行。”主教叹息道。“能够迷途知返就好。——上前来吧,孩子们。愿珀佩逖尔宽恕你们的灵魂。” 埃德蒙和伊瑞斯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犹豫地走上前去。这时他们才发现,在主教华椅之下,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正缓缓运作着。它散发着浅淡的光芒,一股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 “……”伊瑞斯隐隐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按捺住心中的异样。 “这是什么?”埃德蒙直白地质问道。 “涤灵阵,它将洗去我们灵魂的尘埃。这是救赎的一部分。”主教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现在,让我们谈一谈你们到来的原因。希思礼告诉我,你们通过了圣庭裁决?” 眼看谈话终于走上了正轨,两人松了口气。眼前这位主教大人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差点消磨掉他们所有的耐心。 “是的。”埃德蒙将赫比利斯泉产生的宝石递给他。 “哦,不错,就是这个。”主教仔细端详着,语气中带上几分怀念。“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赫比利斯石。” “好啦,孩子们。现在让我们谈谈启程镇的灾难吧。”主教结束了感叹,目光锐利地锁定着他们。“你们主动来到了教廷,可见你们多少还有一丝忏悔之心。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您说什么?”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一群不知来历的神秘人,一只诡异奇特的烟雾怪物。不得不说,真是富有想象力的构思。”主教重新坐回了高高在上的华椅,把玩着赫比利斯石。“一场覆灭了整个城镇的灾难,唯有你们两个幸运地游离在外而逃过一劫。恐怕只有最下流的戏剧才会出现这种蹩脚巧合。” “您是在暗示我们才是凶手?”埃德蒙脸色铁青。 “暗示?不,我们都对真相心知肚明,不是吗?”主教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我只是在给你们一个机会,等着你们亲自承认。毕竟,迷途的羔羊需要有人来引领。不过你们似乎并不珍惜赎罪的机会。” “原来著名的主教大人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埃德蒙冷笑道。“我们已经把事实摆到了您的面前,你还在怀疑我们是这一切灾难的真凶。” “半个月前,一队跨国商人途径边境时,发现了覆灭的启程镇。教廷立刻派出审判骑士前往调查。在小镇旁的树林中,他们发现了这个。”主教一挥手,几张羊皮纸哗啦啦地飞来,其中一张上萦绕着一团银白色的魔力。“这种魔力痕迹一直延伸到了哀嚎森林的深处。而很不巧,我发现它的气息与这位先生如出一辙。” 他审视的目光高高俯视着伊瑞斯。 “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断定我们是凶手。”伊瑞斯毫不畏惧地回望着他。“更何况,我们已经通过了赫比利斯泉的裁决,它审视过我们的记忆。” “毕竟它只是死物,难免有误。”主教毫不在意地说道。“更何况,有谁见识过你们所谓的‘殉道者’?你们本身都只是从他人的转述中得知。更何况,那位告诉你们‘真凶’的妇人,也根本没亲自见过他们,不是吗?” “强词夺理的逻辑。”埃德蒙被他气笑了。“我从没想到堂堂主教竟是如此无耻之徒。” “你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怒火,孩子。不过我只是要提醒你,情绪的失控是招致罪行的先兆。” “巧言令色。”埃德蒙冷笑着,拉住伊瑞斯。“伊尔,我们走。” 主教叹了口气,目光中充满怜悯。 “罪孽深重的孩子们,你们为何不愿回头?”主教坐在高高在上的椅子上,垂目俯视他们。无数阴影从地面上升起,全副武装的骑士从中走出。 “抓住他们。”主教疲惫地下令。 几名审判骑士全副武装,浑身散发着沉重的压迫感。他们听令而行,掠影攻来,霎时间厅堂中充满杀意。 伊瑞斯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名审判骑士的银刃已劈向他的面门。他匆忙凝聚魔力来防御,却惊恐地感受到一阵凝滞的阻力。主教座下暗淡的法阵突然亮起诡谲的波纹——原本流畅的魔力流动突然变得像掺了泥沙的浊水。 剑锋擦着脸颊划过,带起一串血珠。伊瑞斯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彩绘玻璃。 “埃德!阵法有问题!”他嘶声喊道,魔力从指间涌出却瞬间消散。审判骑士的盔甲上亮起密密麻麻的圣文,那些金色纹路仿佛活过来的锁链,将整个空间切割成光的牢笼。 埃德蒙此刻正被三名骑士围攻。他的攻击魔法在掌心缩成微弱的火星,巨剑劈下的风压将他掀翻在地。埃德蒙吐掉嘴里的血沫,抄起被风压刮倒的烛台架住再度袭来的剑锋,金属相撞迸出刺目的火花。另一位审判骑士用力刺下银枪,锋利的银枪瞬间贯穿了他的腹部。 “——埃德!”伊瑞斯目眦欲裂,硬生生爆发出一道魔法光波。银白色的魔力爆炸般扩散,围攻他的审判骑士不得不暂避锋芒。他来不及喘息,立刻向埃德蒙奔去。然而更多的审判骑士围了上来,他们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主教高坐于华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指尖轻轻叩击着扶手。随着他的动作,穹顶壁画中的审判天使突然睁开双眼,十二道圣光如长矛刺穿穹顶。伊瑞斯看到埃德蒙被光矛钉住衣角,审判骑士的银锁已经缠上他的手腕。 "以珀佩逖尔之名。"骑士们的吟唱在厅堂共鸣,锁链上的圣文开始灼烧皮肤。埃德蒙的惨叫让伊瑞斯眼前发黑,被阵法压制的魔力在血管里沸腾。他听到自己骨骼发出脆响,仿佛有什么未知的存在正要挣破皮囊—— "停下!"主教震声怒喝道。涤灵阵突然倒转,伊瑞斯感觉有无数冰冷的手指探入颅腔,正在用力撕扯他的大脑。巨大的痛苦让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唇齿间流出痛苦的呻吟。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埃德蒙突然暴起,用最后的魔力引爆了烛台。飞溅的圣油沾上主教长袍,引起一连串爆炸的火花。他成功中断了主教的施法。 但这反抗如同垂死萤火。当第八根光矛贯穿伊瑞斯的右肩时,他听到自己脊椎撞在立柱上的闷响。审判骑士的银面具贴了上来,锁链紧紧地扣住他的脖颈。 “吾等不负使命。”审判骑士列队,恭敬地朝主教跪下。在他们身后,伊瑞斯和埃德蒙被锁上了禁锢银环。他们挣扎着想要爬起,最终只是重重跌落在地上。 “愿神保佑你们,所向披靡的骑士。”主教微笑着感谢,将视线转向两人。 “你们将在苦难中赎罪,尽管你们的罪孽已深重如山。”主教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带他们去水牢。——不,请等一下。” 主教走下华椅,走到两人面前,他微笑着面对两人仇恨的目光,轻轻抚摸着他们颈间的禁锢银环。 “你们如此相信那个老套的传统,那里也正好成为你们的归宿。‘罪人将用生命抚慰赫比利斯的泉水……’我记得故事里是这么说的吧?” 主教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上的血迹。 “把他们投入赫比利斯泉。”他如此下令。 …… 伊瑞斯感到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 疼痛让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他只记得被一名审判骑士拖拽着,扔进了那面井口大的镜子中。看似光滑平整的镜面在接触到身体后立刻变得如水波般柔软,只用几秒便将他完全吞噬。 紧接着他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无数冰冷却柔软的东西缠绕在他身上,探向他每一寸毛孔。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痛苦的感受消失了。充盈的空气重新填满了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伊瑞斯睁开了双眼。 此时他趴在地上,周围是一片空旷荒凉的滩涂,远处是一片连绵的低矮树林。埃德蒙紧闭着双眼躺在他旁边,身体下慢慢渗出一滩血泊。伊瑞斯连忙用魔力为他治疗,可惜他只能止血,面对埃德蒙腹部深可见骨的伤口束手无策。 伊瑞斯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绝望地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远处的人影。 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此时那人正站在一片阴影中望着他们。伊瑞斯可以看见他身上拖曳着几条粗壮的银色锁链。可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那是安瑟尔·希思礼。 没错主角小队里最坏(?)的人出现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戴罪之人 第10章 久远传说 “……希思礼?”伊瑞斯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影。 那人同样打量着他们。片刻后,他选择向他们靠近。他身上缠绕着几根无比沉重的锁链,身形却挺拔依旧,好像那只是几根轻飘飘的羽毛。 “你们是谁?”他在伊瑞斯面前站定,打量着他们,目光在两人颈间的禁锢银环上多停留了一瞬。 “……你是谁?”直到此时,伊瑞斯才发现他与“希思礼”有些许不同。教廷中那位修士脸上总是挂着温和亲切的微笑,而面前的人脸上的冷色简直能凝结成冰霜。 “无名之辈。”与希思礼一模一样的人冷淡地回答。“你们不应该来这里。” 这是他们自己想来的吗?伊瑞斯苦笑地想着。他没想到教廷竟然这么残忍和无耻。不过现在没时间闲聊了,埃德蒙的体温在急速地下降。他没再理会男人,焦急地施法治疗,头上满是冷汗。 “如果你想让他快点去死,可以继续输出魔力。”“希思礼”漠然地评价道。“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审判骑士的刀伤。他们的武器上有神圣祝福,割开的伤口接触到魔力会持续膨胀到爆开。” 伊瑞斯吓得手狠狠一抖,原本输出的魔力被他立刻掐断。他抬头,重新望着“希思礼”。 “谢谢你。你……您知道该怎么救他吗?” “希思礼”沉默地注视着他,过了很久,他轻轻叹口气。 “我来吧。”他蹲下身,苍白的手指抚上埃德蒙的额头。紧接着伊瑞斯就震惊地看到,埃德蒙的伤口正肉眼可见地愈合着。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淡淡地发问。“为什么会来这里?” 眼下对方关系着埃德蒙的生死,伊瑞斯自然有问必答。他从启程镇的灾难讲起,一直说到主教的险恶。当听到卡莱尔主教临时起意将他们投入赫比利斯泉,“希思礼”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蠢货。”他毫不留情地嗤笑道。 这一句不知是在骂他们还是在骂主教,伊瑞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不过,他还是按耐不住膨胀的好奇心,犹豫地开口。 “您是谁呢?——实不相瞒,前不久我们在教堂见到了一位与您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哦。他快死了吗?”男人似乎毫不在意,语出惊人地问道。 “……啊?” “那看来是没有。”男人结束了最后的施法,站起身来。地上昏迷的埃德蒙此刻呼吸平稳,看起来无比健康。很难想象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浑身是致命伤,奄奄一息。 “现在是什么时候?”男人又问道,表情依旧没什么温度。“教廷的献圣节举行完了吗?” “还没有,不过听教廷牧师说正在筹备。”伊瑞斯斟酌着回答。眼前酷似希思礼的男人逻辑颠倒、语句混乱,听得他摸不着头脑。 “嗯。”男人冷淡地应了一声,继而保持沉默。气氛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尴尬。 伊瑞斯低头盯着埃德蒙的脸,妄图用这种方式缓解男人的存在感,继而忽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奈何男人精致如天使的面庞太过扎眼。就在伊瑞斯第一百次偷偷瞥向男人时,“希思礼”叹了口气,主动挑起了话题。 “我是无名之人,你可以随意地称呼我。名字不过只是一个符号,而我被冠以的名号实在太多。” “希思礼”在伊瑞斯对面盘腿坐下,沉重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基辛诺荻的奴隶、罪人沃勒尔、圣人卡门……这些都是世人对我的称呼。”男人平淡地吐出惊人的话语。“其中,最出名的应该是什么‘洁白圣徒’。” “原来如……此?啊?”伊瑞斯震惊地看着他。“洁白圣徒不是几百年前的传说吗……?” “是啊,教廷编造的谎言都已流传百年了。”男人盯着伊瑞斯,忽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那是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美丽的仿佛最纯粹的天使,然而男人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冷冽,配上这个笑容,让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寒的危险。 “你想知道真相吗?”男人语气中带着危险的愉悦。“这可是教廷隐瞒了几百年的秘辛。” “请您告诉我吧。”伊瑞斯的回答很坚定。“我想知道真相,也想找出自救和复仇的方法。” “哈哈哈哈。”男人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那笑容隐约带着疯狂。“很好,我也太久没和人聊过天啦。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你们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很像我的人,是吗?还听说了有关希思礼的辉煌家族,对不对?” “是的。” “那个人是我。”男人露出恶劣的笑容。“当然,整个家族也都是我。” 尽管隐隐有了猜测,这个答案还是让伊瑞斯有些吃惊。世界上有记载最长寿的人类是亡灵巡野的绯色女巫,她也不过有二百多岁的寿命。眼前的男人毫无疑问散发着人类的气息,并非亡灵或者恶魔。然而若真如他所说,他至少活了五百多年。 永葆青春只是童话中最天真的幻想。能做到这一点的生物,恐怕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您是被施加复制魔法了吗?”伊瑞斯猜测道。“还是说,您与恶魔缔结了契约?” “不,并非魔法,我也不屑于和地狱的虫豸打交道。”男人把玩着身上的锁链。“此事说来话长。它源于一个诅咒。当然,教廷喜欢把它称作‘赐福’。” 伊瑞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神谕之灵吗?” 伊瑞斯摇头。尽管对教廷历史了解颇深,他也从未听过这个词汇。 “世间至强者,其力量来源于权柄。无论邪魔如地狱十三领主,抑或神圣如尊神珀佩逖尔,皆不例外。而神爱世人,为了保护人间免受侵扰,祂将自己的权柄分出一部分,散落人间,这便是‘神谕之灵’。” 男人脸上挂着不屑的冷笑,毫不掩饰对“神”的蔑视。 “传闻中,神的权柄化为七片,蕴藏着不同的力量,它们大多掌握在神在人间的代行——教廷手中。每一枚神谕之灵都是神的化身,它们被教廷严密地保护和珍藏着。” 伊瑞斯认真点头。 “而我身负的诅咒,就来源于一枚神谕之灵。”男人叹气,轻轻闭上了双眼。“那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每次他闭上双眼,似乎还能看见飞溅的血色。 彼时神国尚未建立,各国纷争不断,人世与地狱的连接紧密,暴戾血腥的君王林立。为了争夺权力与胜利,他们沉沦于黑暗的力量,与地狱签订契约。巨大恐怖的恶魔出现在战场,它们一举一动便能夺走无数性命。 战争经年累月地持续下去,骑士和士兵的数量日渐减少,奴隶和死囚被派上了战场。无名无姓的奴隶沦为前线的炮灰,他们的性命如麦草般一茬茬地被收割着。偶尔有几个幸运的奴隶,他们侥幸在敌人的锋刃下和恶魔的威胁中存活,心惊胆战地恐惧着第二天的战场。 那时,他被叫做“基辛诺荻的奴隶”。 转机发生在一场攻城战。他已经忘记当初攻打的敌人是谁,也忘记了当时战争的一切细节。他只记得,当他扑倒一个敌人,发了疯似的用石头砸着他脑袋时,身后传来同伴的惊呼。随后,同伴死死拉着陷入疯狂、满脸血污的他,硬拽着让他跪倒在地上。 他抬起头,隔着浸入眼睛的血污,看到了一些容光焕发、白袍披身的人。 他知道那些人来自教会,拥有凌驾一切王权之上的力量。他并不信仰什么神明,毕竟信仰无法保佑他见到明天的太阳。然而战争奇迹般停止了。所有士兵无论敌对都虔诚地跪在教廷面前。这一刻人世短暂地拥抱了和平。 教廷的修士在高声诵读着什么,他离得太远有些听不清楚。地面上升腾起神圣的光辉阵法,天空霞光万丈,有什么东西正从云端降落。 他毫不关心地低下头。他只在乎今晚归营的晚餐。战争被意外终止了,不知道那些大人会不会算作他们胜利了?……他有点想喝咸豆子汤。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身体一阵轻盈。在同伴惊恐的目光中,他缓慢地漂浮起来。云端上降落的发光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它光芒大作,无数莹白色的光点潮水般向他涌来。 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感到一阵如温泉般的舒适。战争带来的疼痛和伤口在瞬间治愈,他的身体如飘在云端般轻盈。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已回到了地面。教廷的修士脸色铁青地围着他,那块来自云端之物已经暗淡无光。 那时,他被教廷叫做“罪人沃勒尔”。——沃勒尔意味着“窃贼”。 他被教廷带走了。那群修士翻来覆去地研究他的身体,却无计可施。那块奇异的东西似乎在他的身体里安了家,不管那些修士用了什么法术,它依旧牢牢地存在于他体内。 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变化。那些被修士割开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就算硬生生被魔法轰炸他也能安然无恙。修士们用尽了所有的秘法和极刑,有些人甚至暗中动用了黑暗的力量,却依旧无计可施。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曾经的修士慢慢老去,他却依旧年轻。一代代的修士出现又苍老,每一代人都想破解他体内的力量。他被囚禁在教廷中心几十年,直到当时的教皇做出了决定。 “既然无法得到,我们不妨利用。”教皇下令道。“也许这正是神的旨意。” 从那天起,故事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窃取神谕之灵的罪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受神赐福的圣徒。他被当作神迹显现的标志,被教会大肆地宣扬。教廷利用着他体内丰沛强大的治愈力,回馈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吃到了奴隶和囚犯根本想象不出的美食。 ……可是他还是更喜欢咸豆子汤。 那时,他被虔诚的信众称为“圣人卡门”。 再后来,神国筹备建立,神圣的教廷派兵出征,审判骑士的铁骑踏平一切反动者的领地。有负隅顽抗者再次与地狱订下契约,恶魔自深渊中升起,作恶人间。所向披靡的教廷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恶魔交战的战场上尸横遍野。 随后便是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拥有神眷之力的圣愈师牺牲自己,力挽狂澜,拯救了万人。他再一次得到了神明的眷顾。 这一次,他被历史记载为“洁白圣徒”。 第11章 沉默真相 “那时,我被称作‘洁白圣徒’。” 希思礼平淡地讲述着。他口中的故事疯狂却真实。 “教廷创造了非常多的歌谣,来纪念和歌颂这一切。人们由衷地感谢这位自愿献出生命的圣徒,历史记载了无数他的美言,他是神明慈恩的象征。多么美好的故事。” 他露出嘲讽的微笑。 希思礼清晰地记得那场战争。神国肇立之战。巨大的恶魔咆哮着屠杀,敌人的魔法暴雨般袭来。审判骑士如麦穗般倒下,尸骸和鲜血填满了整片视野。 “抱歉。”那时的他站在战场营帐边,面前是一位主教新鲜的尸体。“我无能为力。” “您身负着神赐的力量,司掌生命是您的权柄。您不该袖手旁观。”教皇严肃地看着他。“莱西阁下,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我现在的名字是希思礼,这是我刚起的。”他开心地炫耀着。“怎么样,好听吧?我可是翻了不少古书呢。” “……莱西。不,希思礼。”教皇的面色铁青。“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请对生命尊重一些。” “尊重?”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要我说,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尊重生命的人啦。说实话,我还有点羡慕这些士兵呢,不用准备,轻轻松松就能去死。” “……治好他。”教皇叹口气,严肃地看着他。“这是命令。” 他想要反驳,来自教廷的咒印立刻发亮发烫。烙印着咒痕的皮肤被烧得滋滋作响,疼痛蔓延到全身。 这是教廷和他订下的契约——或者说诅咒。他必须对教廷言听计从,否则将承受火刑般的痛苦。 但起死回生谈何容易。他耗尽了体内的魔力,才勉强救回主教的一线生机。 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战线前方又传来噩耗。 敌国唤醒了一对即将升阶的中位恶魔。恶魔在战场上大开杀戒,教廷死伤惨重。前方加急传讯,希望教皇能派出更多支援。 “——我做不到。”注意到教皇的视线,他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不是推辞,我真的做不到。我毕竟还算个人类。” “现在是决战的时期,成败在此一举,这关系到至高神国的建立。”教皇叹气,眉宇间的疲惫难掩。“教廷的军队死伤惨重,人员严重不足,若战争失败……” “打住,我对教廷的阴谋诡计没兴趣。”他的话语毫不留情,简直像是挑衅。“我巴不得你们全都滚去该死的地狱。” 教皇再次叹一口气:“真的没有办法吗?他们都是神国的子民,我不忍心看到他们被敌人践踏。” “你说话不加一堆废话会死吗?”他扭过身去,留给教皇一个倔强的背影。“我说了,我做不到。请另寻高明。” “……我记得你曾经使用愈灵阵治好了一窝受伤的蜜蜂。那个蜂群中至少有几千只蜜蜂。” “你老糊涂了吗?蜜蜂和人能一样吗?你从哪里能找到那么强的魔力耗材?”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魔法的本质是交易,在生命魔法的领域更是如此。想要拯救你的士兵,可以啊,你能用什么东西来换?” “……也就是说,只要有充足的魔力耗材,愈灵阵便可以照常运行。”在他背后,教皇若有所思。 他突然脊背一凉。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爬上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竖起防御的屏障。 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教皇指尖的魔力光辉尚未消散,他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抱歉了,希思礼阁下。”主教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切为了珀佩逖尔。” 接下来的几天,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他被扔到了巨大的愈灵阵中,充当使用生命魔法的耗材。尽管他不会死去,但死亡带来的痛苦真实而剧烈。它比当奴隶时挨打挨饿更煎熬、比当囚犯时受苦受刑更折磨。 每分每秒,他都感觉自己的筋骨被残忍地撕开,再被人狠狠地敲碎。骨渣细密地扎进血肉中,狂暴的魔力暴风般席卷,每一寸细胞都尖叫着崩溃。他的肢体破碎,器官爆裂,却又在瞬间痊愈重组。重复的死亡单调地进行着,他成为了阵法永恒的燃薪。 愈灵阵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无数已经死亡的士兵重新从地面爬起。他们不惧痛苦,向着敌人挥刀。战场的局势瞬间逆转,教廷的胜利势不可挡。带着丰沛的生命力,审判骑士们斩断了恶魔的躯体,踏平了敌国的防线,高高竖立起神国的旗帜。 伟大的坎特兰于此日诞生,它建立在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圣徒已逝!”教皇悲痛地宣布。“他献出生命拯救了你们,现已魂归高天,回归了珀佩逖尔的怀抱。” 这一说法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战争结束时,教皇惊讶地发现,愈灵阵之中俨然是一团模糊破碎的血肉。启动如此大规模的法阵,哪怕是吸收了神谕之灵的他,也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消耗。他变成了一团缓慢恢复的烂肉。 教皇苦恼地盯着他,在想自己该如何向信众交代。 最终,教皇编造了这个蹩脚的谎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人们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神国建立后人们对神的信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带着狂热和极乐的人们坚定地笃信着来自神明的奇迹,并无师自通地为他添加更多传奇色彩。洁白圣徒的传说日益流传,并且深入人心。 时至今日,当初蹩脚的谎言已经如此完善。它被确切地记载到历史中,成为人类认知中公认的事实。 ……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之久。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当初那位教皇的坟头草都快有一人高了。”希思礼用一种颇为惋惜的语气,叹气道。“可惜了,就算这样我都没有死成。” “神国建立后,教廷将我的事情一代代地传承了下去,他们把这个当作禁忌的秘辛。再后来,把我当作耗材这件事似乎给了他们一些别样的灵感。渐渐地,他们不满足于只利用我的治愈能力。” 希思礼的声音带着某种嘲讽般的欣然。好似他在讲一个曲折离奇的睡前故事,而不是亲身体验过的惨痛经历。 “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开始接触禁忌——那些需要用生命才能实现的魔法交易。刚开始,他们还遮遮掩掩,害怕被人发现。但是慢慢地,整个教廷高层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共识。当然,他们也不敢逼迫我太狠——万一我再一次变成一滩烂肉,他们有生之年可就没法获利啦。 “于是经过友好的‘协商’,一个神圣的节日诞生了。那便是献圣节。在每年的这一天,我将消耗自己的一条命,启动某个大型阵法——当然,我对它的具体效用毫不关心。作为回报,我可以保持在教廷中的崇高地位。多么慷慨的奖励呀!” 希思礼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慢慢发现了一个更省时省力的办法。只要我提前分离出一部分血肉,它就能自行恢复成一个新的‘我’。当然,它没有记忆,也不太耐用,只是个一次性用品。” “……分离血肉?”伊瑞斯震惊地问道。希思礼的话语蕴含了太多信息,他只感觉脑子都快要爆炸了。 “没错,你在教廷看见的那个‘希思礼’便是。他只是我分离出的一团血肉,被教廷注入了虚假的记忆。等到献圣节那天,他将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填充到教廷法阵的耗材中。而有幸避免了死亡之苦的我呢,需要再分离出一团足够复原成人的血肉,回馈给慈恩良善的教廷。” 希思礼讲述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中充满冷漠和不屑。 “这就是教廷掩藏了几百年的真相,也是我煎熬而痛苦的人生。不过呢,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枯燥而无聊的故事罢了。难为你有耐心,听我讲了这么久。” “……不,这并不是无聊的故事。”伊瑞斯认真地看着他。“谢谢您告诉我真相。” 希思礼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早已过了怨天尤人的年龄。正如他所言,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故事”。仇恨和绝望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如今他可以随意撕扯玩弄那些疤痕。 “话说,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赫比利斯泉中?您也被教廷关押在这里吗?” “关押?不,仁慈的教廷怎么会关押我呢。他们恩准我自由行动,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在外面那个‘希思礼’存活的时候出现在人前。” 他随意地拨弄着身上的锁链。沉重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所以我被藏起来啦,藏在了教廷的阴影中。至于你看到的这些锁链,是教廷种下的血契。除非一位主教自愿为我献出生命,否则我将被永远束缚。” “那您是怎么出现在赫比利斯泉中的?”伊瑞斯疑惑地问道。 “赫比利斯泉?”希思礼笑得前仰后合。“谁告诉你这里是赫比利斯泉啦?” “可是,我们不是……” “世人一直认为,投入赫比利斯的生命会被它吸收。那是因为任何生命被扔到赫比利斯泉里,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教廷里那些傲慢的蠢货也这样坚信着。他们从来不去想想赫比利斯泉究竟是什么。” “……您是说……”伊瑞斯微微睁大双眼。 “没错。赫比利斯泉只是一片投影,在人间,它表征为一面镜子,它倒映着承载它的空间。”希思礼微笑地看着他。“这里是教堂的阴影面。” 伊瑞斯震惊地环顾四周。入目一片荒凉,毫无人烟,没有任何建筑物的痕迹。很难想象这里是所谓的阴影面。——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您知道该怎么离开吗?” “当然,毕竟我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了。”希思礼抬眸,笑容灿烂愉悦。“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呢?” “……我们可以帮助您逃离教廷。” “就凭你们?”希思礼的目光扫过他们颈间的禁锢银环,还有地上昏迷不醒的埃德蒙,不屑地说道。“你们两个还自身难保。” 伊瑞斯低下头,陷入沉默。对方说的是实话,面对教廷这个庞然大物,他们确实无计可施。 “算啦,不为难你们啦。”希思礼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虽然你们没办法帮我解脱,给教廷那群蠢货添点堵还是挺好的。” 他站起身来,伸手抚上两人颈间的禁锢银环。希思礼喃喃着晦涩的咒语,教廷密咒逐渐浮现。只听“咔擦”一声,两人忽而一阵轻松。禁锢银环应声而碎。 希思礼微笑着注视着他们,逆着光线,笑容有些晦暗和玩味。 “等你的同伴醒来,我就带你们离开。” 今天好开心,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读者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沉默真相 第12章 营救方案 “教堂的阴影面”辽阔而空旷,目之所及,只有远处一排低矮树丛的轮廓,以及延伸而去的滩涂,苍白而单调,一眼望不到尽头。 伊瑞斯和埃德蒙安静地跟在希思礼的身后。 自从醒来后伊瑞斯给他讲述了有关希思礼的故事,埃德蒙就一直挂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他还没有从令人震惊的真相中回过神来。 “再露出一副痴傻的样子盯着我,我就把你的头塞进守墓犬的胃袋里。”走在前面的希思礼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开口。“有话直说。” “没、没事……”埃德蒙尴尬地一缩脖子。伊瑞斯好笑地看着他。 “这个和教堂里那个差别这么大啊……”他小声嘟嚷着。 “你说什么?”希思礼站住脚步,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没什么。”埃德蒙彻底老实了,安安静静地跟着后面。 赶路的过程枯燥而乏味。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伊瑞斯甚至怀疑他们在原地打转。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看到了些许不同的景色。一片井口大小的湖泊出现在滩涂荒原上。 “出口到了,利索点跳进去吧。”希思礼挥手向他们告别。“接下来的路我就没办法陪着两位啦,你们自己加油哦。” “从这里进去,我们会在哪里出现?”伊瑞斯谨慎地问道。 “这个嘛,当然是——我也不知道。”希思礼的语气充满理所当然。“我好久没离开过这里了。也许你们会原路返回到赫比利斯泉前,又或者直接传送到主教的卧房,谁也说不准呀。——当然,说不定你们会直接降临到他的净室呢。” 他看着埃德蒙逐渐变绿的脸色,笑眯眯地补充道。幻想了一下自己从主教的厕所里钻出来,埃德蒙没忍住干呕一声。 “谢谢您,希思礼先生。”伊瑞斯认真地向他道谢。“等我们出去,我们会想办法救您出来。” “哇,我好感动。你们加油。”希思礼敷衍地鼓励着他们,语气毫无起伏。“那么,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伊瑞斯尴尬地摸摸脑袋。“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 “说说看?”希思礼来了兴趣。 “您说过,想要解开血契,必须让一位主教自愿为您献出生命。”伊瑞斯垂下眼眸,淡淡地说道。“而我们想要‘殉道者’的情报,也需要让一位博学的主教慷慨地分享。正好,我曾经学过一点魅惑术。” “你打算魅惑一名主教?”希思礼高高扬起眉毛,有些好笑。多么天真的想法。 “真是个好主意。不过你知道那些教廷的老东西给自己施加了多少层术法防护吗?对他们用魅惑术,就像尝试用牙线割开乌龟的壳子。还不等你念咒,他们就能把你……” 他的话语古怪地顿住了,剩下的话语被他咽回喉咙。他和伊瑞斯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在一起,连时间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 “转一圈。”伊瑞斯盯着他说道。“再跳两下。” 希思礼保持着凝固的微笑,立刻转了一圈。随后,他听话地原地蹦了两下。 “现在,看着我的眼睛。”伊瑞斯下令道。希思礼立即牢牢锁定住他的双眼。此时此刻,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仿佛一片浓郁到看不清的海雾,又像一片单调开阔的冰天雪地。 “——好啦。”伊瑞斯笑了笑,解除了魅惑术。 随后他便看到了希思礼的面容迅速皱成一团。美丽漂亮的青年眉头紧锁,震惊而疑惑地盯着他。 伊瑞斯心里“咯噔”一下:“抱歉,希思礼先生……我没打招呼就对您施了法……是有哪里不对吗?” 希思礼盯着他,闻言发出冷哼般的嗤笑声。 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希思礼对魅惑术很了解,那是一种耗费巨大的精神控制法术。施法者需要吟诵漫长的咒言,才能暂时操控弱于自己的人。因此,这种法术十分鸡肋,只有那些学成蠹虫的老古板才会去钻研。 然而伊瑞斯的法术强悍至极。希思礼甚至觉得他可以迷倒一头巨龙。 希思礼对自己的法术水平很有自信。毕竟他活了几百年,体内还有神谕之灵的加护。更不用说,自从当年被教皇偷袭,他就一直加强练习对自己的防护。如今的他,在防护法术的方面,比那些主教强悍不知道多少倍。 即便如此,他还是轻轻松松被伊瑞斯控制了。——对方甚至没有施法,仅仅需要一个对视。 ……也许自己煎熬了几百年,如今真的有希望能得到解脱。 “……看起来不太行啊。”他对面,黑发的少年一脸紧张,小声地嘀咕着。“我还以为我的魅惑术学的不错呢。” “是很不错。”希思礼依旧笑着说。——不过这一次,他微笑着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好啦,你们俩该上路了。” 他几乎是推搡般拽着两人往湖边走。 “——等等!”埃德蒙慌乱地喊道。“我们还没制定好完善的计划啊!万一我们真的传送到主教的卧室怎么办?!” “那就让你亲爱的宝贝给他来上一个‘魅惑术’,让那个蠢货当场表演一段癞蛤蟆跳舞。”希思礼丝毫不顾忌形象,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你们到底在纠结什么?有这种力量,还需要制定什么狗屁计划?” 埃德蒙闭上了嘴。那句“亲爱的宝贝”搞得他哑口无言,耳尖涨得通红。 “哇哦,好纯情呀。”希思礼显然注意到这一变化,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埃德蒙脸更红了,他狠狠瞪了一眼希思礼,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谢谢您的帮助,希思礼先生!”伊瑞斯再一次真诚地道谢。“那我们先走一步。我们一定会努力救您出去的!” “——那我就等你们的好消息啦。” 他微笑着,目送两个人手拉着手跳进湖中。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湖面泛起一阵阵细小的涟漪。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他盯着宁静的小湖泊,轻声说道。 另一边,跳进湖水的伊瑞斯,再一次体验到被赫比利斯泉吞噬的感觉。一旁的埃德蒙发出咕噜咕噜的溺水声,他下意识拉紧对方的手。 没过多久,水压骤然消失。干燥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伊瑞斯睁开双眼,惊喜地发现他这一次没有用脸部着陆。 一旁的埃德蒙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似乎想把肺部呛到的水全咳出来。不过他们浑身干燥,方才溺水的感觉仿佛只是个错觉。 “这里看起来不像主教的卧室。”伊瑞斯环顾四周。“……好奇怪,教堂里居然有这种地方。”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埃德蒙扶着墙虚弱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阶梯式的厅堂,房间中部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平台,整体看上去如同古代的角斗场。此时,厅堂内空无一人。 伊瑞斯抬头望去。环形阶梯般排列的石壁层层叠叠,每一层都被凿出蜂巢般的壁龛,里面摆放着瓷白色的塑像。壁龛下面延伸出无数道镶嵌金属的凹槽,它们水流般汇聚,最终集中到最下方的平台上。祭台上,几十根蜡烛正无风自动,暖色的火光映照着一尊造型诡异的石像。 埃德蒙低头,用鞋尖蹭了蹭壁龛下的凹槽。“这些暗红色是……” “新鲜的血蜡。”伊瑞斯蹲下身。凝结的蜡质还带着弹性,混着银粉的血腥味若有若无地飘散。“……闻起来不像是人血。” 埃德蒙震惊地看着他。 “哇塞,伊尔。你居然还能闻出是不是人血吗?”埃德蒙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你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方才的判断太过自然,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得出了结论。 伊瑞斯决定忽视这个话题。他重新观察了一圈。 “这里看起来像是祭祀的场所。但是规模实在太大了。”他看着墙壁上的壁龛,以及里面无脸的塑像。这些显然不是神明珀佩逖尔的雕像。——它们连最基本的人形都没有,带着令人不安的畸形感。 “要是让那些教徒知道,教廷私下祭拜着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恐怕世界都会翻了天。”埃德蒙站在旁边,犀利地吐槽道。“哇,这些银像也太丑了吧。——它们看起来像在一条蛇上涂满鼻涕,再扭成一根麻绳。” “我们快走吧。”伊瑞斯紧皱眉头。“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很不妙……”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接下来,仿佛打开什么开关一般,以他们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壁龛中的瓷像接二连三地碎裂。尖锐的破碎声不绝于耳。 “不是吧!”埃德蒙震惊而崩溃地看着破碎的塑像。“我只是说你们长得丑而已,至于吗?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仿佛响应他的话一样,瓷像碎裂的速度更快了。 “快走!”伊瑞斯拽着他飞快远离了现场。在他们身后,瓷像噼里啪啦地爆炸着,听起来就非常不妙。 伊瑞斯有一种诡异的直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牢牢锁定着他们,等待他们被追上,再将他们彻底吞噬。 他们飞速地奔跑着。很快,眼前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扉。来不及过多思考,他们用力推开了大门。沉重的门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两人惊魂未定地站住,将爆炸般的碎裂声关在门后。世界重归于平静,一时间只能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教廷到底在搞什么鬼东西。”埃德蒙小声嘟囔着。 伊瑞斯正靠着冰凉的石门平复呼吸,闻言露出一个苦笑。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第13章 所谓信仰 “——你们在干什么?” 在两人不远处,“希思礼”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哇,自从知道真相,我总感觉教廷里这个希思礼傻傻的。”埃德蒙凑过来,和伊瑞斯悄悄地咬耳朵。“我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伊瑞斯有些无语地推开他,转头看向“希思礼”。 “日安,希思礼先生。”他礼貌地打招呼。 “日安,莱斯利阁下。”希思礼依旧带着阳光般和煦的微笑,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额,我们就是想随便逛逛,结果迷路了。这里是哪里呀?” “这是教堂深处,一般是修士们做祷告的区域。”希思礼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莱斯利阁下,你们不是去拜见主教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伊瑞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希思礼并没有过去百年的记忆。他看起来虔诚而单纯,真情实意地敬爱着教廷。 自己说主教的坏话会不会被他赶出去?也许希思礼会觉得他们俩疯了。伊瑞斯无奈地苦笑。 “……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在他对面,希思礼投来关切的目光。他的目光真诚而亲切。“请您务必告诉我,莱斯利阁下。我一定竭尽所能地帮助您。” “……没什么。”最后,伊瑞斯还是咽下了残忍的真相。“希思礼”的笑容太过温暖,他忽然有些犹豫,不忍心打破那个微笑。 “希思礼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埃德蒙在一旁问道。 “我来拿筹备献圣节典仪的物品。”希思礼的目光充满担忧。“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感谢您,希思礼先生。” 希思礼向两人温和一笑,径直路过两人向前走去。在他身后,伊瑞斯和埃德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其实,我有个想法……” “我觉得,我们应该……”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埃德蒙笑了一声。 “好吧,伊尔,我猜我们想说同一件事。”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应该把他也救出来。” “是的,虽然他只是希思礼先生的一个分身……”伊瑞斯也有些开心,埃德蒙和他想到了一起。“但他现在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教廷无权决定他的生命。——至少,我们要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走,我们先跟上他。”埃德蒙轻声说。“而且我们还得搞清楚,刚才那个房间里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鬼鬼祟祟,做贼般跟在希思礼身后。埃德蒙为他们施加了隐蔽法术,他们顺利地跟着希思礼进入一间大礼堂。 “希思礼大人。”礼堂内,几个年轻的牧师正在笑着谈话。看见希思礼,他们立刻恭敬地行礼。 “日安,诸位。”他笑着向众人打招呼。“施礼用的圣杯和圣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牧师将祭祀物品递给他。那个银盘上盖着金色的绒布,他们看不清那些东西具体的样子。 “辛苦了。献圣节即将到来,每一个细节都不可出现差错。这几天麻烦诸位多多留意,有什么突发状况,要尽快联系我。” “是,希思礼大人。” 希思礼向他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礼堂。两人赶紧跟上。这一次他们走了很久,希思礼才在一扇门前站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两位已经跟了很久啦,还不打算露面吗?”他坦然地拉开门,转身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有什么事,我们不妨当面聊聊。您觉得呢?” “……”没想到自己的隐蔽法术早就被对方识破了,埃德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法术收回。然后他看见金发的修士露出震惊的表情。 “……是你们?”希思礼惊讶地看着他们。“莱斯利阁下,沃霍尔阁下,你们遇见了什么问题吗?” “抱歉跟着你,希思礼先生。”伊瑞斯也有些尴尬。他整理好情绪,抬头看着希思礼认真道。“我们想和您好好谈谈。” “好,我们进来说吧。”希思礼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他走进无人的祷告堂坐下,将手中的银盘放在一边。“我刚才就觉得,你们遇见了问题。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们的吗?” 他的笑容温柔而安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伊瑞斯一阵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希思礼会相信他们说的吗?他们真的能拯救他们、拯救自己吗……他们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们……”他犹豫着开口,斟酌着用词。 “没关系,莱斯利阁下。”希思礼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这是修士聆听信众祈祷时的手势。“慢慢来。我想,你们是在觐见主教时遇见了困难?” 他平静的微笑让伊瑞斯的紧张缓解下来。 “算是吧……”终于,他下定决心。“我们发现了一些事情,觉得必须要告诉您。——教廷将在献圣节仪式上,献祭您的生命。我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请您相信……” “我知道。”希思礼笑容依旧,他接话道。 “您知道就好……啊?您知道?”伊瑞斯震惊到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是的,莱斯利阁下。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希思礼目光温和,神色自若。“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们的关心。我很高兴。”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主动去主持献圣节?”埃德蒙眉头紧锁。“你甘愿为了教廷的信仰献身?” “当然不是,沃霍尔阁下。坦白来说,我并没有任何信仰。”希思礼平静地吐出惊人的话语。“是的,我是一个无信者。” “……什么?”伊瑞斯震惊地睁大双眼。随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与那些时刻把“珀佩逖尔”挂在嘴边的修士不同,希思礼从来没有提及过神明。 “那你为什么愿意在献圣节时赴死?” “献圣节是向神明祈求力量的典仪,无论这份力量来自于谁,它将真正惠及万民。事实证明,在每年献圣节结束之后,坎特兰乃至周围所有地区的收成都会提高,国家风调雨顺。这是真正的福祉,它博爱公平,造福于普罗大众。” 多么高尚的理由,埃德蒙震惊地看着他。放在眼前,如果有谁说会因为这种原因慷慨赴死,埃德蒙一定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是沽名钓誉的骗子。然而,此刻看着希思礼温柔而坚定的神情,他相信对方的确有这种决心。 “……我曾被誉为‘神的珍宝’,世人皆认为我有极致的才能,能够拯救一切疾病和痛苦。”希思礼微笑收敛,低眉垂目。“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谎言。我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纸人,对于世人的痛苦,我无计可施。” 很久之前,希思礼就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记忆中,他有着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丰沛的生命力在他指尖涌动,他微笑着治愈所有受伤痛苦的信徒。他将福祉和安宁带给世间,人人皆说他是神眷顾的珍宝。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的力量一去不回。每当他垂首看向那些请求他治疗的病患,看着那些因痛苦而呻吟哀嚎的民众,他总是涌起深切的同情。接着他轻车熟路地抬手—— 无事发生。本应汩汩流出的治愈力量哑了火。他全身的魔力回路像漏风般空洞。 ……原本想释放魔力的手生硬地改变方向,他能做的只有轻轻抚摸那些信众的头顶。 信众们疑惑却温顺地垂首,并不质疑他为何不施法治疗他们。他们从心底相信伟大的神,正如他们始终坚定相信着他一样。 “愿珀佩逖尔保佑你们。”他轻轻地安慰道,很好地掩饰住声音中的颤抖。 ……可是全知、全能、全在的珀佩逖尔真的能保佑这些痛苦的灵魂吗? “这是正常现象,希思礼,不必担忧。”当他向主教倾诉这些异象时,主教垂首,微笑地注视着他。“这是神明给你的考验。唯有罹难受苦方可赎罪。经此苦役,你的灵魂将得到升华,回归神的怀抱。” “……但是,那些民众呢?”他紧皱眉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主教。“他们该怎么得到救赎?” “民众?民众当然也会得到救赎的。当他们捱过痛苦的考验,他们即可重获新生。他们将得到神的眷顾。”主教劝慰着,不过希思礼敏锐地捕捉到他和煦微笑下的不耐烦。 “我不能认同您的观点。”他毫不退步地注视着对方。“这种无谓的磨难怎么可能称得上赎罪?——抱歉,我先告辞了。我会找到恢复力量的方法。我并不觉得高高在上的神能眷顾人间。” “你的言论很危险,希思礼。”主教的微笑消失了,他冷冷地盯着希思礼。“我想你该去思修室好好清醒一下了。好好想想你究竟为什么而存在,不纠正方向,你永远也不可能回归神的怀抱。” ……高居云端的神真的会向人间敞开怀抱吗? “我为拯救世人苦难而存在。”希思礼面无表情,毫不动摇。“这就是我唯一的价值。” 他在思修室中“反省”了一个月,对神明的质疑和不满却在他心中越扎越深。一张张饱受痛苦却满含希冀的面庞反复浮现在他眼前。他该怎么拯救他们?……他该怎么拯救自己? 当他走出狭小的房间时,一位素来敬仰他的小修士满脸不安地找到他。 “……你是说,教廷准备让我参加献圣节典仪,并且筹备着将我献祭?” “是的,希思礼大人。”小修士紧张而恐惧地小声说。“我在整理东西时偷听到的。希思礼大人,您快跑吧,趁他们还没有完全决定。” “……不。”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这是这一个多月来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您说什么,希思礼大人?” “不,我不打算逃跑。奉献生命力能保证献圣节典仪发挥足够的力量,庇佑万民。这是我早已有之的觉悟。” “赞美您的虔诚,希思礼大人!”小修士眼中充满敬佩和景仰。 虔诚?不,他早就扼灭了一切信仰。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拯救更多人。他的生命将填补神与教廷的空白,润色那些痛苦而挣扎的生命。 他将为了确凿无疑的福祉而献身,绝非为了虚无缥缈的信义。 “这是我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我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希思礼微笑着开口。此刻,他的话语与当日对小修士所说的完全一致,重叠出某种绝不动摇的力量。 “神所不能及的,将由我到达。我问心无愧。” 简单回答一下可能出现的几个问题: Q1: 为什么纯白希思礼这么单纯,而且只有无私善良一个特质,人物形象太单薄了吧。 答:是这样的(╥﹏╥)他只是被教廷注入虚假的傀儡肉身,产生了对宗教原旨的质疑,本身设定比较单薄。 Q2: 每年仪式都献祭希思礼,其他教廷成员不会发现吗? 答:献圣节仪式本身是只有十二主教和希思礼血肉参与的,在仪式之后他们就会给真希思礼提前准备好的新血肉注入记忆。其他教廷成员只知道他们会在仪式上奉献生命力,并不清楚要献祭生命。 努力给自己圆逻辑中…… 如果大家有什么剧情/写法上的建议,都可以直接说哦! 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所谓信仰 第14章 邪典祭祀 眼前金发的青年神色平静。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蕴含着无可动摇的力量。 面对这样的神情,伊瑞斯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作为完整事件的倾听者,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希思礼”的力量突然消失——他本身只是希思礼分割出的一块血肉,能复原成人就实属不易,想要发挥本体的治愈力量简直天方夜谭。 这并非教廷的诅咒和阴谋,更不是神明恶趣味的考验。这只是一场交易,一个他永远不能知晓的真相。 伊瑞斯沉默地看着对方。他无法告诉“希思礼”,他只是一块用来交差的血肉,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代身。 “……您真的很高尚。”一旁的埃德蒙神情严肃,认真地说。“我们尊重您的选择,也不想强迫您改变什么,不过,我们还有些问题想问您。” “请便,沃霍尔阁下,我将知无不言。” “您知道那间看起来像祭堂的房间是做什么的吗?就是方才我们在走廊遇到的时候,我们身后那个房间。” “祭堂?”希思礼皱着眉想了半天,才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教堂里有这样的房间。祭祀都是在广场上进行的。” “……我们刚才看到了一个很诡异的房间,它给我的感受很不好。”埃德蒙仔细地描述了一遍房间的样貌。 希思礼的眉头越皱越紧,当听到那些诡异的畸形雕像时,他打断了埃德蒙的话语。 “带我去看看。”温柔漂亮的青年面色凝重。 伊瑞斯和埃德蒙带着希思礼向那个房间走去,希思礼还不忘拿上献圣节用的银盘和圣油。很快,他们再一次看到了那扇沉重的门扉,它堂而皇之地竖立在那里,来往的修士熟视无睹。 “它被施加了混淆咒,除非专门去看,否则人们会下意识地忽视它。”希思礼仔细检查后说道。“你们是怎么发现它的?” “额,我们不小心撞上去了。”埃德蒙蹩脚地撒谎道。 好在希思礼并不纠结这个,他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扑面而来,三人下意识地锁紧眉头。 “走吧。”希思礼走在前面,埃德蒙和伊瑞斯赶紧跟上来。 巨大的房间依旧是那样的景色,只是壁龛中的塑像少了大半。满地狼藉,三人小心翼翼地向中间走去,努力避开锋利而坚硬的瓷片。 “这里很不对劲。”希思礼看着那些尚未碎裂的塑像说道。“这些塑像带着一种和神像截然相反的气息,它让我感觉很不妙。” 他的目光看向下方祭台上的石像。那石像和壁龛中的塑像十分相似,都带着非人的扭曲感。 “教廷到底要干什么?”埃德蒙小声嘟囔着。 “我们去看看。”希思礼作出决定。他丝毫不惧风险,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 看着他的背影,伊瑞斯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也许这个希思礼早已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了工具。他随时随地准备好慷慨赴死,只要能成全他人。 三人行进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他们就靠近了祭台。几十根蜡烛依旧无风自动,它们照亮了祭台的每一处角落。伊瑞斯清晰地看到了那尊石像。 它扭曲而畸形,透露出令人不适的邪恶气息。石像的轮廓像一条蛇,只是怪异得多。在顶部,它诡异地拱起一块瘤状的突起,细长的躯干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尖刺。在底部,它有着类似昆虫节肢的结构,层层叠叠的细小肢体朝四周翘起。注视石像久了,三人涌起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好恶心,教廷的人居然在祭拜这种东西。”埃德蒙的脸因为厌恶和不适紧紧地皱在一起。 “石像下面镌刻着符文。”伊瑞斯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底座。“我从没有见过这种符号。” 希思礼也蹲下去看。当他再次站起来时,脸色沉重得可怕。 “这是恶魔的文字。”他深吸一口气,眼中蕴含着怒火。“我曾参加过祓除恶魔的行动,在那个村庄中,我发现过类似的文字。一个村民用它来召唤恶魔。” 听起来像一个了不得的阴谋,伊瑞斯再次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庞大得不可思议,的确很像用来召唤恶魔并秘密饲养它的基地。 “我们该怎么做?”伊瑞斯问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会先调查清楚。”这里的状况一看就非常邪异,希思礼并不想让两人涉险。“请务必要保重自己。” 埃德蒙刚想说什么,就被伊瑞斯轻轻拉住了衣角。 “您也千万小心。那我们先告辞了。”伊瑞斯说道。 尽管他们很想和希思礼一同调查,但此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正的希思礼还在教堂阴影中等着他们,他们需要赶紧找到主教。 希思礼向他们行礼。两个人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几十根蜡烛的烛芯忽然猛烈地摇晃起来,石像底部的符文发出诡异的亮光。所有塑像发出吱呀吱呀的转动声,祭台上瞬间浓烟弥漫。 “伊尔,小心!” 不详的黑光亮起时,埃德蒙瞬间竖起防御的法罩。一道强悍的魔法重重轰击在屏障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伊瑞斯迅速后退,发光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几道魔力如离弦之箭般向石像。石像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扭曲着,无数眼睛在表面睁开又闭合,一阵可怖的恶意针扎般袭来。 黑光如同潮水般从石像底部涌出,迅速蔓延至整个祭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伊瑞斯强忍着恐怖的压力,抬手一挥,大量银白色的魔力贯穿般攻去。与此同时,埃德蒙凝结出的剑重重劈向石像,发出金属碰撞刺耳的摩擦声—— 下一秒,两人眼前一黑。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两人重重跌倒在地上,眼前是那扇沉重的门扉。 “……传送魔法。这是那玩意的防护机制。”伊瑞斯脸色沉重看着周围。他们俩被丢出房间,扔到了房外的走廊上。 “希思礼还在里面,它应该只传送攻击者。”埃德蒙脸色同样难看。“……这下糟了。” 两人从地上站起来,尝试去开那扇巨大的门。果不其然,无论他们用多大力气,门扉纹丝不动。哪怕埃德蒙用魔力凝结出的剑重重劈砍,都没法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一丝划痕。 “……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能先去找主教了。”伊瑞斯皱眉盯着房间,重重叹气。“希望希思礼可以撑住吧。” 另一边。 两人向石像发起攻击时,希思礼正站在石像面前。下一秒,他看见石像黑光闪烁,两人瞬间消失。希思礼熄灭手中闪烁的光辉,戒备地注视着石像。 石像上不断开合的眼睛齐齐张开,紧接着,每一只眼睛都喷射出雾气般的光芒。祭台缓缓下沉,发出沉重的“轰隆”声。一个人影从黑雾中走来。 “希思礼,你不该在这里。”来者声音低沉而威严。 “日安,帕西主教。”希思礼不卑不亢地盯着对方。“您似乎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帕西主教重重叹口气,上下打量着他。 “马上就到献圣节了,安分点。”他皱眉,语气不悦。“你最近做了太多不安分的事情。教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说起献圣节,尊敬的主教大人,我有个疑问。”希思礼扬起平和的微笑。“我想,它会不会和这个房间有关呢?” “无论和什么有关,教廷都是为了全天下之人的福祉。” 希思礼紧紧握住拳头。 “当然,主教大人,教廷总是崇高的,不是吗?哪怕和地狱做交易,你们也依旧纯洁如一,是这样的吗?” “你无权过问。”帕西主教发出一声冷哼。 希思礼的微笑一如既往。下一秒,他冲向主教,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燃烧的圣油。他丝毫不惧疼痛般,将油膏向主教扣去—— “胡闹。”主教叹气,在近在眼前的火光前安神情自若,一动不动。“——停下,希思礼!” 即将攻击的希思礼诡异地停住了。燃烧的圣油安静地躺在他掌心,火焰烧灼着他的皮肤,但希思礼本人似乎无知无觉。 “是,帕西主教大人。”他微笑着站好。 “你最近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主教走上前来,摸上希思礼的头顶。“我来看看你究竟被什么污染了。” 希思礼安顺地站着,任凭主教抽走自己的记忆。主教仔细地看着,眉头越挑越高。 “对珀佩逖尔的质疑?你怎么敢亵渎神明的?真不愧是那玩意的分身……坚定地想献祭?哦,这是当时记忆法术暗中种下的咒索……遇见了两个杂鱼,还看到了祭典殿堂?这部分得删去……不,还是修改一下好。” 希思礼依旧微笑着站着,仿佛一个拟真的人偶,任由主教在他脑中随便地翻找着。记忆法术的光辉闪烁不停。 “——好了。真麻烦,马上就要拿去用了,还出了这么多差错。” 主教结束法术,不悦地看着希思礼。希思礼凝固的表情慢慢鲜活,他抬头看向主教。 “日安,帕西主教。”他恭敬地行礼,向主教问候道。掌心的油膏随着动作融化般滑落,在他皮肤上留下火蚀的痕迹。 “记得把那两只杂鱼处理掉,你知道该怎么做。”主教不耐烦地挥挥手,重新走回了石像下浓重的阴影中。石像所有眼睛齐齐睁开,不怀好意地盯着希思礼。它们的目光贪婪而邪恶。 “是的,主教大人,我明白。” 晦暗的烛光下,希思礼的微笑温和而亲切。 第15章 血色之殇 伊瑞斯和埃德蒙走在通往主教房间的走廊上。 埃德蒙的隐蔽法术依旧出色,哪怕蒙蔽不了希思礼,瞒过来往的普通修士还是绰绰有余。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再次来到了那扇沉重的门扉前。 “我们……真要直接进去吗?”埃德蒙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犹豫。 伊瑞斯心里同样没底。他们所谓的“计划”充满了变数和破绽,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迟疑。 ……此时此刻,他们还有退路。教廷不知道他们已经从赫比利斯泉逃脱,现在离开,他们大可以当作无事发生。“殉道者”的线索固然重要,但指望教廷给予答案显然不切实际,他们只能另寻他法——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 “我没法扔下希思礼不管。”埃德蒙叹了口气。“再说了,还是他把我们救出来的。” “没错。”伊瑞斯轻声应和,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般补充,“而且我相信我们能做到……应该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团模糊的音节。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埃德蒙连着给他们施加了一打的隐蔽咒和防护咒,接着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伊瑞斯轻轻推开了大门。 一片压抑的沉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富丽堂皇的厅堂,以及那盏巨大华丽的吊灯。然而,当看清厅堂尽头的景象,两个人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惊惧的寒气涌上心头,一瞬间,他们连紧张的情绪都忘记了。 “……怎么会?”埃德蒙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震惊。 主教之首辛顿·卡莱尔死在华椅之上。 他的死状诡谲而凄惨,甚至带着一种怪异的美感。一根粗壮的荆棘洞穿了他的胸膛,将他高高挂起,在空中轻轻晃动着。无数细小的荆棘从他体内钻出,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座位上汇聚成一滩暗红的血泊。 这位权倾一时的主教之首,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无人知晓。他的死状如此诡异,让伊瑞斯感到一丝丝的……熟悉。 “现在怎么办?”埃德蒙迷茫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伊瑞斯低头,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感到不安。他没料到事情会从发展至此,更没料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指尖那枚荆棘指环上。指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荆棘纹路仿佛活物。 “……奥露西娅?”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他似乎捕捉到了那种“熟悉感”的源头。 出乎意料地,指环应声泛起微光。紧接着,那些细小的蔓条骤然收紧,刺入伊瑞斯的手指,带来细密的疼痛。品尝到血液后,它们如同获得生命般开始起伏,仿佛在呼吸。 “是谁呀?……哦,是小可爱呀。”指环中传来那个熟悉的女声,慵懒而亲切。“好久不见呢。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情,我只是不小心触发的。”伊瑞斯有些尴尬,下意识瞥了一眼主教的尸体。“我们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呢,我刚刚忙完。说起来,你们现在是不是还在教堂呀?说不定我们离得很近呢。” “是的,你也在教堂?……”伊瑞斯望着眼前怪异的景象,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 “是呀,我刚刚杀掉了一个主教。”奥露西娅用一种谈论天气般的平常语气,说出了令人胆寒的话语。“说起来,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呢。如果没什么事,我们之后再聊哦。” 话音落下,荆棘指环停止起伏,骤然松脱,恢复成一件死物。伊瑞斯和埃德蒙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困惑。 事情有些不对劲。 奥露西娅的坦率不合常理,她本无需向他们透露这些。不久之前,她还对教堂毫无兴趣,为何突然刺杀主教?主教离奇死亡,他们的计划又该怎么办?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总之,先离开这里。”伊瑞斯面色凝重。“首席主教死了,我们得再想办法。先去刚才的地方看看,‘希思礼’还在里面。我们得……” 大门缓缓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两人猛地转头,十几个审判骑士沉默地立在门外,银色的铠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手中沉重的武器直指着他们。在骑士之后,一个穿着主教服饰的男人满脸厌恶地盯着他们,目光如同鹰隼。 “我早料到这两条杂鱼会惹出大麻烦。”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厅堂,落在主教的尸体上,嘴角扬起一个冷笑,“卡莱尔这个蠢货,竟然只把你们扔进了赫比利斯泉。现在好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珀佩逖尔在上,希望他不至于蠢到坠入地狱。” 主教叹了口气,神情中是发自内心的疲惫。 “杀了他们,不留活口。”他冷酷地下令。 “什么——?!不是我们做的!”伊瑞斯难以置信。教廷的人都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吗? “你还和他们废什么话!”埃德蒙大喊,猛地拉开伊瑞斯,险险躲过了审判骑士劈来的重击。他瞬间拔剑出鞘,武器相撞迸发出刺目的火花。伊瑞斯则顺着他的动作迅速抬手,一团银光炸开,精准地轰碎了那名骑士的头颅。 “干得漂亮,伊尔!”埃德蒙兴奋地喊道——伊瑞斯甚至贴心地用魔法为他挡住了溅射的血液。“我早就受够这些教廷的蠢货了!” 的确,伊瑞斯暗自附和。教廷好歹也是运转了千年的组织,为什么里面的人个个都像脑子有问题,一言不合就诉诸暴力?这里唯一称得上正常的,恐怕只有‘希思礼’了——哦,不管真身还是假身,那位还是个无信者。 看来信奉珀佩逖尔会让人变得不正常——当然,他老爸除外。伊瑞斯一边想着,一边倾泻着魔力。他不再压制自己的力量,磅礴的魔力如海潮般奔涌而出。另一边,埃德蒙提剑穿梭在审判骑士之间。他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巧妙地周旋于沉重的兵器之间。他所过之处,血花接连绽放。 最初,他们只是想回家,却发现小镇被烧成了废墟。 后来,他们想追查“殉道人”的痕迹,来到了教堂,却被教廷投入了赫比利斯泉中。 幸而遇到了希思礼,他们才得以逃脱。为了救出希思礼,他们重返教堂,见到的却是主教的离奇死亡。 而今,他们又被诬告为凶手。面对沉重冰冷的锋刃,他们终于不再克制,不再压抑。 埃德蒙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一阵疾风,总能灵活地避开所有劈砍而来的攻击,再精准地捅入敌人的咽喉。伊瑞斯的魔力则紧随其后,如潮水般淹没其他敌人,为埃德蒙创造每一个机会。两人的合作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审判骑士节节败退。 “怎么可能……”主教牙关紧闭,脸色铁青。 伊瑞斯魔力的银光和埃德蒙的剑光在厅堂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审判骑士的重甲在魔力轰击下不堪一击,发出刺耳的撕裂声,而埃德蒙总能迅速找到最脆弱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刺入。两人相互配合,埃德蒙为他扫清开所有近身的敌人,伊瑞斯顺势逼近主教。 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伊瑞斯露出一个微笑。 “自愿牺牲你的生命。”伊瑞斯的双眸仿佛飘荡着终年不散的海雾,深邃得足以洞彻灵魂。“解除希思礼的血契。” 魅惑术的光芒渐渐亮起,主教意识到危险,层层防护术法渐次亮起。然而,如同半融化的黄油被刀刃剖开一般,所有的法术一层层地崩解。意识慢慢沉沦,主教举起手来,慢慢扼上自己的咽喉…… 然而,异变突生。 地面突然暴涨起无数荆棘,瞬间贯穿了主教的胸膛。伊瑞斯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迸溅的鲜血喷了一脸。 “哎呀,不小心弄脏你了,小可爱。不过真是感谢,你帮我找到下一个目标啦。” 从门外缓缓走来一道优雅的身影,是奥露西娅。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面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被荆棘洞穿的主教。主教尚未完全断气,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憎恨和惊骇,嘴唇微微颤动,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奥露西娅,你为什么……”伊瑞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手指不自觉地擦过脸上的血迹。 “我说过了呀,我在追杀主教呢,这是我的任务。”奥露西娅微笑着看着他们,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亲爱的,你们难道要妨碍我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埃德蒙一剑捅穿最后一名审判骑士的咽喉,皱眉走来。他紧握武器,警惕地审视着奥露西娅。 “我刚刚听到你们提到希思礼,亲爱的。”奥露西娅答非所问,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伊瑞斯心中警铃大作,但因为奥露西娅曾出手相救,他暂且选择按兵不动。 “这是秘密任务,亲爱的,所以麻烦你们快点告诉我。”奥露西娅依旧微笑着,但眼底的寒意未减分毫。 这不对劲,伊瑞斯心想。非常非常不对劲,一种近乎“恐惧”的冰冷预感慢慢爬上了他的脊背。奥露西娅依旧温柔地笑着,但是他在那平静的表面下中,清晰地看到了杀意。 下一秒,无数尖锐的荆棘突然暴起,直刺他的面门。 伊瑞斯瞳孔骤缩。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看清每一根荆棘尖端闪烁的寒光,能闻到植物特有的腥甜气息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亡从未如此具象化。 但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一道凝实的银色屏障瞬间在他面前展开,荆棘撞上屏障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魅惑术的光辉立即亮起,他能看到奥露西娅美艳的双眸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全力输出,毫无保留。伊瑞斯只剩这一个念头。用于防护的屏障发出不详的碎裂声,但他无暇顾及。他想看得更深、更远…… 他能看得更深更远。 伊瑞斯魅惑术的光辉越来越亮,几乎如同燃烧的旭日。他似乎听到了埃德蒙焦急的喊叫、刀刃与荆棘交锋的刺响,但他已全不在意。在魔力的回流中,他看到了奥露西娅的精神世界—— 他看到了蔷薇和荆棘,看到了沾染血色的绿叶;他看到了高耸巍峨的城堡,以及破败荒芜的废墟;他看到了夜莺在火中歌唱,看到了羔羊在祭台前哭泣。他看到了他们自己的模样,看到了……一张慈祥而威严的面孔。一张老人的面孔。他微笑着垂泪,无数字符盘旋着从他口中爬出。每一句都写着“杀死他们”。 那是精神控制。非常强力的精神控制,伊瑞斯认得这种特征。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奥露西娅会突然对他们刀锋相向。 身体每个角落都传来剧烈的疼痛,还有一种可怕的失重感。不知不觉间,奥露西娅的荆棘已经突破了他的屏障,将他高高吊起,疯狂在他血肉中生根发芽。但这种细密而入骨的疼痛并不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现在要先想办法去除这种精神控制。这样强悍、深入的恐怖控制。 ……他有办法做到。只需要让它“消失”。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荆棘停止了动作。紧接着,仿佛被擦去的字句一般——它们不见了。 不是移除、不是粉碎,而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消失”。 伊瑞斯跌落地面。 好久没有更新了,非常抱歉。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过可能是因为没有人来看吧……所以对这个也比较不上心了。 还是决定写下去,构想的感觉真的让人非常沉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血色之殇 第16章 阴影之下 埃德蒙用力抹去嘴角的血迹,汗水从他额头上滑落。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景象。 就在刚才,这女人像疯了一样,突然对他们发起攻击。铺天盖地的荆棘瞬间袭来,他拔剑格挡,金属和粗粝的枝干碰撞出刺耳的声响。接下来,奥露西娅的行动确实像“疯了”。她不要命地倾泻着力量,嘴角和眼睛都渗出血液,那张美艳的面孔看上去异常恐怖。 她在透支生命力以释放力量——至于吗?一言不合就这么要命? 埃德蒙挥剑斩断在面前狂舞的荆棘,下一秒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血液冻结般的恐惧。无数枝条暴涨而起,瞬间贯穿了伊瑞斯。他挚友特有的银白色魔力光辉渐渐暗淡,整个人无力地垂下,躯体折成怪异的形状。 “——伊尔?!”他只觉得心脏骤停,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令他止住了呼吸。 所有的荆棘枝条在一瞬间僵化,伊瑞斯的双眼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空气中漂浮的魔力如漩涡般席卷而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是恐怖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荆棘在短暂的僵化后再次疯狂,气势如同誓死反扑的野兽。他看到伊瑞斯被荆棘缠绕着吊起,细小的蔓条正疯狂地往他血肉里钻。愤怒与恐惧瞬间淹没了埃德蒙。他不再格挡,而是如同旋风般向前突进,剑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不顾一切地想要撕开一条通往伊瑞斯的通路。几根荆棘趁机抽打在他的背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毫不在意。 就在他快要冲破阻碍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声音,不是光,更像是一种……认知上的断层。 那些疯狂舞动、充满恶意的荆棘,就在他眼前,毫无征兆地——不见了。 不是被击碎,不是被烧毁,就是最纯粹意义上的“消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前一瞬还在与它们搏命,下一瞬,他挥剑的动作只砍中了空气,惯性让他一个趔趄。 伊瑞斯从半空跌落。 …… 伊瑞斯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血污。身体被荆棘刺穿和撕扯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精神层面的虚脱感。让那些荆棘“消失”,远非构筑屏障或倾泻魔力那样简单,那感觉像是徒手从一团纠缠的毛线中精准地抽走了最核心的那根线,而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某种……庞然大物。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然而这种情绪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强撑着坐起身来,浑身的伤口又因为这个动作牵扯出新的疼痛。 “伊尔!”埃德蒙冲过来扶着他,在他耳边大喊。然而那声音在伊瑞斯听起来如同隔了一层水膜,迷迷糊糊,并不真切。“伊尔,你还好吗?” 我还好。伊瑞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虚弱感淹没了他。他移开眼,看向奥露西娅。 陷入疯狂的女人站在原地,总是饱含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空洞与混乱。她微微偏着头,仿佛在倾听某个已然消失的声音。缠绕在她周身、原本如臂指使的猩红荆棘,此刻像是失去了灵魂,无力地低垂、萎缩,甚至有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灰烬。 “……格雷戈特?”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如此…… ” 她猛地抬头,视线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刚刚从地上撑起身子的伊瑞斯身上。那目光不再是饱含深意的玩味,也不是偏执疯狂的杀意,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混合着震惊、审视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你……”奥露西娅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对我做了什么?” 伊瑞斯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无力地依靠在埃德蒙怀里。他实在是太累了,就保持着这个糟糕的姿势吧。——其实也并不糟糕,埃德蒙的臂弯温暖而舒适,他甚至有点昏昏欲睡了。 “……我什么也没做,”伊瑞斯的声音虚弱而低沉,却异常清晰,“我只是拿掉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中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个让你来杀我们的东西。” 奥露西娅的瞳孔微微扩大。短暂的死寂笼罩了血腥的厅堂,只有远处越来越近的、属于更多审判骑士的沉重脚步声在回荡。 埃德蒙焦急地催促道:“没时间了,伊尔。我们得立刻离开!” 奥露西娅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不再漫不经心,带着一丝疯狂和决绝。 “离开?当然要离开。”她的目光扫过地上两位主教的尸体,最后定格在伊瑞斯脸上,“不过,在离开之前,我们得先算一笔账……顺便,谈一笔新的交易。” 她向前一步,无视了埃德蒙瞬间绷紧的剑锋,对伊瑞斯说道:“亲爱的,你帮我‘清理’了垃圾,我欠你一次。但我接下来的‘私人恩怨’,需要足够的力量。而你们……看起来惹的麻烦比我只大不小。”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暂时的,被迫的,互不信任的同盟。 伊瑞斯快速权衡着。与奥露西娅同行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刚刚还试图杀死他们。但此刻情况紧急,教廷显然已经发现了两位主教的死亡,此时此刻,他们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沾染的麻烦越来越大,奥露西娅实力强大,可以帮他们应付不少事情。更重要的事,奥露西娅显然阅历比他们丰富得多。解决完教廷的事情后,也许他们还需要仰仗她来找到“殉道人”的线索…… “……你想做什么?”伊瑞斯问。 “去找格雷戈特‘聊一聊’,”奥露西娅甜美的声音里淬着剧毒,“哦,就是那位把我脑袋变成小玩具的老先生,我们慈爱伟大的前任主教。至于你们……”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两人。 “是想留在这里被剁成肉酱,还是跟我一起去掀了那老东西的屋顶?顺便问问,他为什么非要希思礼——还有你们两个可怜虫——死不可?” 通道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伊瑞斯和埃德蒙对视一眼:“……我们去哪里?” “先离开,我恰好知道一些这里的秘密路线。你说说,教堂和一个千疮百孔的蜂巢有什么区别呢。”奥露西娅已然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请快些,先生们。我可不想第二天吊在赫比利斯教堂门口当展览品。” “带路吧。”伊瑞斯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很好。”奥露西娅满意地笑了笑,“我早就料到我们还会有同行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 “所以……格雷戈特到底是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伊瑞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此时此刻,他们像几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在教堂曲折蜿蜒的暗道中爬行。伊瑞斯无法想象,奥露西娅到底如何找到这种地方的。狭窄而陡峭的坡道让人难以立足,他们只能勉强拽着荆棘枝条向前。 “一个讨厌的雇主,和皮行者般装出人模人样。”奥露西娅如履平地,完全不见埃德蒙和伊瑞斯的狼狈。“我也真是生疏了,居然被那老东西摆了一道。” 想到老人当时诚恳哀求的模样,奥露西娅就直冷笑。说得好听,什么“我的一切”……她只记得去埃隆金库里取钱,打开那老东西私库之后的记忆就全忘了个干净。很明显,超强力控制法术。老东西一早就在金库里布置好陷阱等着她钻。 “那他当时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控制你之后他又想要做什么?” “任务嘛,不过是个幌子。‘纾解他最大的遗憾、拯救教廷里的可怜虫’……无非就是那套。教廷里关着那个叫希思礼的家伙,不老不死,一直被当作高能魔法晶石来用。——别摆出那么震惊的表情,亲爱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奥露西娅瞥了一眼埃德蒙的表情,继续说道。“那老东西革职之后什么话都往外抖。他说想让我‘拯救’出那个可怜虫。但他具体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看奥露西娅大开杀戒的样子,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好事。需要解决的疑问又多了一个,而且同样和“希思礼”关系密不可分。 “你们带我去见那位希思礼。”奥露西娅忽然说道。 埃德蒙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要干什么?”他还提防着奥露西娅疯狂的态度。 “有些事必须和他聊聊,不是吗?不说别的,我们能否活着从教堂离开,说不定还要仰仗他呢。我非常好奇,格雷戈特到底想用他来做什么。听你们的意思,你们想把他救出来。至少我们目标并不冲突,不是吗?” “信任是奢侈品,我们现在可消费不起。”埃德蒙的声音冷硬,他对于方才奥露西娅的杀意依旧耿耿于怀。“而您,小姐,很显然不是能够交付信任的类型。” “您说的非常对,亲爱的。我也并不信任你们。毕竟,刚刚你们还深入我的脑子,像过家家摆弄玩具那样肆意处理它。虽然我很感激你们的帮助,但是……”她别有深意地看着伊瑞斯。“你们的危险让我害怕极啦。不过没有办法,现在的状况乱成一锅粥了,我总得想办法处理好烂摊子,顺便找找格雷戈特的麻烦。” 伊瑞斯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疲惫地喘息着。他无视了奥露西娅探究的目光,只是看着埃德蒙,轻轻点了下头。“我们需要出去,埃德。希思礼……或许知道出路。” 这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埃德蒙紧绷的下颔线稍稍松弛。他冷哼一声,收回看向奥露西娅的目光,轻声对伊瑞斯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带路吧。”伊瑞斯冲他笑了笑。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他们穿过弥漫着陈年灰尘和霉菌气味的档案室夹层,爬过狭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石缝,甚至有几次,奥露西娅直接操控荆棘腐蚀掉看似完整墙壁上薄弱的结界点,露出后面黑黢黢的通道。她对这座宏伟教堂黑暗面的熟悉程度,简直令人心惊。 终于,他们再次来到了“赫比利斯之泉”前。 教堂的□□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都带着慌慌张张的神情,匆忙地跑动着。显然,教廷已经发现了两位主教的死亡。所幸这里还没有被审判骑士包围——他们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作案嫌疑人没有急着离开现场,反而大摇大摆地来参观教廷文物古迹。 “原来在这里。”奥露西娅脸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准备好了吗,先生们?让我们去拜访一下那位被囚禁的‘圣徒’。” 两人没有回话,踏入了那面冰冷的镜子。 黑暗和失重感如期而至,随即是空间的扭曲与置换。当他们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又一次来到了那片荒芜的滩涂。几乎是在他们站稳的同时,希思礼的身影在不远处缓缓出现。他依旧是那副苍白而面无表情的模样,冰冷的视线扫过伊瑞斯和埃德蒙,最后定格在奥露西娅身上。 “日安,先生们。”他的声音倒是充满愉悦和温暖。“你们惹麻烦的本事还真是超乎我的想象。”